昼伏夜出的生活规律终于让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方言很重的黄毛找到了陈空,他在傍晚时分请陈空去喝酒,在巷口的卤菜摊上剁了半只酱鸭,又买了两只猪蹄,然后钻进巷子里一个苍蝇很多的小酒馆,黄毛先将一茶杯白酒灌进脖子里,自作多情地叫陈空大哥,“我一看你就是师出名门,风度翩翩,我跟你干怎么样?”陈空说,“干什么?”黄毛说,“大哥,你就收留小弟吧!我从外地初来乍到,路子不熟。”陈空还是有些不明白,黄毛说,“我看你一到天黑就出去了,从来没失过手,我来才做了两票生意,就被关了15天。”陈空从一堆剁碎的鸭子和猪蹄前站起身,“你当然不会知道我晚上出去干什么,告诉你,下次逮到我的手里,就不是15天了,我会让你剃了一头黄毛在劳改农场看今年的春节晚会。”黄毛张大了嘴,一块鸭骨头僵在嘴里无所适从。陈空走后,黄毛当天晚上就从城郊结合部的出租屋里悄悄地溜了。
你在生活中必须对每一颗纽扣保持警惕,但你在网上就可以无法无天。陈空对自己泡网吧的意义不是十分清楚,但他觉得在网上可以逃避郁叶温柔而严厉的教诲,可以让自己在没有被逼的自由中熬到天亮。他害怕早晨的阳光,阳光下上演着真实而残酷的生活,阳光暴露了他在这座城市里的多余的身影和被灯红酒绿拒绝的难堪,城市的每一个窗口和窗口的每一块玻璃都在吞噬和切割着他脆弱的理想,他回到出租屋的时候,正是人们上早班的时候,他喝下去郁叶留给他的稀饭,希望里面有老鼠药,然而他倒头睡下去后,下午依然又健康地醒来了,郁叶就是不肯下手。他呆呆地望着院子里夕阳的影子从腐朽的窗子上慢慢地移走,然后迫切地等待着黑暗的来临如同一年前等待郁叶的敲门声。
这天是郁叶轮休,天亮后陈空回来后一言不发地睡了,郁叶去巷口的一个很不规范的小菜场买菜,那位嘴角始终叼着香烟的鱼贩卖给郁叶八两鱼居然扣了贰两,郁叶回来后用弹簧秤称了后要陈空跟他一起去找鱼贩子算账,陈空当时正在做一个美梦,梦中他是一个集团公司的总裁,就在他跟证鉴会的官员讨论他公司股票上市的时候,郁叶将他从梦中拖到了现实中,他揉着惺松的睡眼嘴里咕噜着,“开奔驰去,当然在粤港海鲜楼。”
当陈空清晰地看到桌上的那只黑糊糊的铝锅以及屋内弥漫着咸菜味道,他很恼火地对郁叶说,“我不去,我要睡觉!”说着倒在汗馊味很重的席子上沉沉睡去,郁叶看着陈空松懈的四肢横卧在床上如同一堆报废的塑料泡沫,绝望的情绪在心里潮水一样涨上来。
她一个人找到鱼贩,鱼贩扬起一颗蛮横的头颅,将嘴里烟头吐到郁叶的面前,“想讹我,也不称一称你的骨头有几两。”
郁叶以牙还牙地将半死不活的鱼扔到鱼贩的面前,“你今天要是不给我补足秤,我就到工商所去告你。”
鱼贩很轻松地说,“那你就去吧!”说着又将一支烟咬到嘴角上,准备掏出打火机点烟,郁叶一把上前冲过去夺过打火机,“不行,不补足秤我就不许你卖!”鱼贩用鱼腥味很重的手攥住郁叶的手腕,“看来你是想住院了!”
双方扭打了起来,这时有人上来拉架,一辆在巷子里刚抓了人的警车从远处开了过来,车上很快跳下了两个警察,他们顺便将鱼贩制服了,鱼贩说没有扣秤,那位年轻的警察连看也不看一眼说,“向这位小姐道歉,按十倍赔偿。”鱼贩还想争辩,警察对车里喊了一声,“小王,给我把手铐拿来!”
鱼贩很老实地秤了一条两斤的鱼递给郁叶,并且很老实地说了,“小姐,对不起!”
回到出租屋,陈空还在睡觉,中午的阳光从窗外漏进来在屋内的地上割出明暗对比的色块,蜂窝煤炉闷火也灭了,屋内呈现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萧条与冷清,郁叶赢了鱼却输了心情,她忍不住暗自啜泣。
用一块新煤在房东家换了烧着的煤,然后郁叶拎出煤炉在院子里用一把破扇子煽风点火,呛人的煤烟在秋风中涣散着破碎,阳光均匀地铺在院子里,凝固不动。
下午一点半钟,郁叶叫醒陈空吃饭,郁叶还为陈空买了一瓶啤酒。陈空睁开眼就抓住酒瓶猛灌了一大口啤酒,郁叶说,“你先洗了脸再喝吧!”陈空说,“你怎么管得那么宽?”
郁叶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两人索然无味地吃着鱼,鱼的残骸在开了缝的小桌上四分五裂,有两只饥饿的苍蝇相互掩护着在鱼的残骸上方飞行,它们为了生存铤而走险。
郁叶看着苍蝇声音平静地对陈空说,“看来你是没救了,我不得不走了。”
陈空将筷子伸向酱红色的鱼头,很认真地看着郁叶,“是的,由你主动提出来比较好。”
郁叶看着冷漠的陈空,忍不住心酸得落下泪来。
陈空说,“我对不起你,你跟了我会一辈子受罪。我是个无用的男人。”
郁叶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不在乎贫穷的受罪,但我在乎受罪的贫穷。”
陈空摸出一支烟,郁叶递过来一盒火柴。陈空点着烟,从喉咙里挤出灰暗的声音说,“我不是不想工作,而是不想被逼着工作。”
郁叶纠正说,“除了写诗是自愿的,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被逼着出来吃苦谋生的。而过日子又不是写诗。”
陈空说讲这些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你看什么东西值钱就都拿走吧,郁叶说你总不能一辈子活在网上吧,陈空说我除了在网上结婚,我是无法对任何女人承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的。郁叶突然警惕起来,“你是不是在网上找到了恋人?”陈空肯定地说,“是的!”
郁叶又伤心了一气,她说网络比法轮功还要害人,她在电脑公司从来不上网,在网上恋爱的人都是骗子。陈空说有什么办法呢,真实的不美好,美好的不真实,面对面意味着对立而不是统一,两朵全世界最美丽的花面对面放在一起都是让人无法容忍的,只有“一枝红杏”才能让人惊心动魄。
郁叶走的时候将一年前陈空送给她的一枚戒指还给了陈空,陈空说,“卖了后还能换些烟酒和方便面。”郁叶已不再流泪,她从肺腑里吐出彻底的绝望,“你真无耻!”陈空玩世不恭地笑了笑,“我不无耻,又怎么能在网上找恋人呢?我不无耻你能离开我吗?”
郁叶的背影在经过铁门和房东狼狗狐疑的目光后消失了,陈空站在秋日下午稠密的阳光下,潸然泪下。他想到了自杀。
在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英雄在网上。而网上的英雄就像美帝国主义一样是纸老虎,所有的胜利都是无法兑现的虚构,是贫血者没有盔甲的自我扩张,这种感觉在郁叶走后逐步明确起来,这使陈空倍感失败,他将屋里唯一的一块镜子摔碎了,他不敢面对镜子里真实的嘴脸。
天渐渐地凉了起来,城市的颜色一天天枯萎,那些暗黄的色调如同一本古代的线装书满天飞扬,他常常站在黄昏的风中眺望着将来的岁月,而将来的岁月在暮霭中如流淌的墨汁涂满了天空。于是,他整理了一下杂乱无章的长发,只好又一头栽进网吧里去寻找自欺欺人的生活。
陈空觉得郁叶对自己要求太高,总希望是男人就应该暴发,郁叶过高的期望就像一条鞭子悬在陈空的头顶上,而只有中专学历的陈空越是害怕鞭子,鞭子却时刻形影不离,连续的失败使他在双重压力下开始反抗这种生活,他卖掉了唯一让他与现代生活产生联系的手机,他对郁叶说,“下一步我就会卖掉自己的裤带。”郁叶看着他,“有朝一日你会把我也卖了的。”陈空不说话了。他知道郁叶是一片真心,他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人。但两个好人在一起并不一定就能过上好日子,就像两朵最美丽的花的放在一起并不美丽一样。
只要是一个人生活,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和尚也是幸福的。
陈空背着行李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流浪和丧家之犬的滋味,城市万家灯火的时候,他看到大街上流淌着毫不含蓄的欲望,涂脂抹粉的女性嘴唇无比鲜艳,她们暴露的腿伸向城市的心脏和隐秘地带。那一晚,他在市政府广场的地下停车场睡了一夜,后半夜,一个小偷企图来偷陈空包裹,当过市容纠察队员的陈空一个鲤鱼打挺将小偷踹倒在水泥地上,小偷年龄不大,声音哀求着说,“大哥,我有眼不识泰山。”说着作揖求饶,还给陈空点了一支香烟。
陈空后来在一家孟达文化传播公司落脚,公司看重陈空诗人的气质以及发表过的几十行诗歌,同行小郭介绍他住在城郊结合部的这间民房里。这里五年前还是农村,城市恶性扩张后,这里的农民就成了城里人,由于远离市区,房租便宜,于是许多打工的、躲债的、拾破烂的、卖老鼠药的、造假证件的、逃避计划生育的、撬锁抢劫的、卖淫嫖娼的以及形形色色的社会闲杂人员都集中到了这里,这里是穷人和无法无天者的乐园,隔三岔五地总有人被塞进警车,居住在这里的人听警车声就像听电视里的枪声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很平静。陈空的房东原来是一位养猪专业户,他住的院子里一排平房以前是猪圈,猪圈粉刷一新,就看不出当年猪在里面繁荣而短暂的岁月的痕迹了,他踏着猪的足迹住进来,颇有一种前仆后继的悲壮感。
城郊结合部的街巷里三分之一没有路灯,有路灯的三分之一不亮。陈空在住进来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骑着从旧货市场花40块买来的一辆破自行车在黑暗的巷子里左冲右突,晚上在公司喝了点酒,神智有些糊涂,车又没有闸,他隐约感到对面过来一辆自行车,还是疾速地冲过去将对方撞倒在地,他听到了一个女性痛苦倒地的呻吟声。陈空酒惊醒了,他连忙扶起黑暗中的女性,“实在对不起,我送你到医院去!”
医院的灯光暴露了两人的真实面目。陈空发现撞倒的女的是他商校低他一级的同学郁叶,郁叶也有些意外,她一边接受着医生包扎膝盖的伤,一边脸色苍白地说,“如果骑自行车不撞人就不是诗人了,你们诗人靠意外激发灵感。”陈空有些不知所措,他无中生有地搓着双手,“实在不好意思,我早就不写诗了,请你原谅!”
一次,陈空问郁叶,“当年,你那么痴情地看着我,可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呢?”郁叶说,“我专注地看着你,是想看一看诗人是如何打算不好好过日子的。”陈空听了这话,心里掠过一丝落寞。
陈空愿意与郁叶为将来的一套自己的房子而奋斗,这是他们同居的现实依据,他也知道诗是不能当饭吃的,并且早就不写诗了,但他依然愿意捍卫当年诗人的情绪和诗歌带给他的贫穷而自尊的时光。
许春樵,安徽省作协副主席、安徽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安徽大学、安师大兼职教授。
著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楼》、《屋顶上空的爱情》,中短篇小说集《谜语》(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一网无鱼》、《城里的月光》,散文集《重归书斋》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入围“2003年长篇小说专家排行榜”、“《当代》长篇小说排行榜”等,中篇小说《知识分子》入围“2011中国小说排行榜”。长中短篇小说曾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书摘》、《作家文摘》、《作品与争鸣》等数十种报刊转载,收入数十种年选、文学选本等。
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楼》,中篇小说《找人》、《不许抢劫》等分别由山西太原电视艺术中心和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中央电视台改编成长篇电视连续剧和电影。长中短篇小说曾获“安徽文学奖”(政府奖)、“上海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当代》小说拉力赛冠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