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博士资格候选人
受访者
陈春成
青年作家,著有《夜晚的潜水艇》
遁入想象与自然之境
陈芳代:
陈春成:
你充满想象力的写作之所以让大家耳目一新,也许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并不受限于生活经验。当代文学似乎有一种回归写实的趋向,不管是对历史的回望还是对当下的捕捉,而你的作品却给我一种仿佛置身于博尔赫斯那个无限衍生的图书馆的感受。
博尔赫斯
刚开始写小说时,我迷恋的是一种玄想的趣味。我不是一个对外部世界、一些生活琐事特别有兴趣的人。我这阶段就有点竭了,也不确定这写法有没有可持续性,最近把一些琐事完结了,接下来应该可以继续悠游,潜入新的构思中。当代文学我了解不多,不过我觉得想象力这块还是有很多作品的,各有路子。
不是的,我说的“境”指的就是一个环境,氛围。比如缆车中的谈话,雾中的公园,满山枯叶之类,让我构思时沉浸进去的境。嵌套其实就用了几次,只有《传彩笔》的博客和《夜晚的潜水艇》的散文算是吧,后者其实不是真正的嵌套,两条线是X型的。引入其他讲述者是小说很常见的一个东西,茨威格和毛姆那辈人,小说开头都要煞有介事地讲述一下与故事的讲述者如何邂逅,安坐下来,喝茶,开始讲述。这种结构用多了就不成其为结构了,其实是旧式的套路,类似戏剧的定场诗。偶尔用一下是挺有意思的。
我记得你说过《竹峰寺》是你最满意的篇目之一,这恰巧也是我最喜欢的篇目。它让我最惊艳的一点,是对历史作为“大说”和文学作为“小说”的边界的挑战,具体来说就是你想象出来的历史文本《覆船山房随笔》。能请你聊聊你在杜撰这段“历史”时的创作意图和感受吗?
写到那块碑时,觉得必须得有这么个典故,但是又没有,只好编了一个。我挺享受编造过程的。古人笔记浩如烟海,中间兵火频仍,没准真有过类似的故事而失传了。这么点可能性还是有的,不致完全被互联网的搜索功能戳穿。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陈元常的故事,昙花一现的天才,毕生凝结的心血,藏在桥底,每天卧对流水波光。构思时我能感觉到石碑上的冰凉,刻痕的坚硬,以及青苔的蒙茸。
说到青苔,“自然”似乎也是《竹峰寺》里一个很重要的元素。我对你描述的自然地貌和环境其实特别地熟悉,因为我们其实是来自同一个福建山区的老乡。虽然我没有你那么幸运在那个风景优美的环境里度过整个童年,但我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每次回山区探亲时,穿越的山路和大片树林。后来高铁和高速都建起来了,再不走那些山路了,反而觉得很失落,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感受。
对的,我很享受车在群山间盘绕的过程。不说话,一路安安静静看风景。
西方的哲学和文学里常常提到一个叫做thesublime的概念,中文里一般翻译成“壮美”或“崇高”,它是指一种使主体受到震撼,带有庄严感或敬畏感的审美经验,而带来这种体验的往往是自然。在《竹峰寺》里,我也时常感觉到在自然情境里超越人本身的存在,并且从这个存在中感受到肯定和慰藉。你觉得《竹峰寺》的“自然之境”里是不是隐含着这种thesublime的体验?
我想是的。迷恋古诗词的人,自然崇拜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我迷信其间的神秘和美。
我想我从《竹峰寺》里感受到的thesublime,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一种救赎感。比如在黄昏的那个瞬间,把我这个渺小的个体“藏”进庞大的世间,从此找到对应无常的方法。但这个“藏”是很巧妙的,它带来的不是消失或消逝,而是一种确信。藏进无常里,就有了可以安身立命的栖息之地。我的理解对吗?
可以这样理解吧。藏是一种确信,也带来一种隐秘的喜悦。只有我知道它在那,只有我能取得。那种感受小说里都写过了,“藏在一个无人知道的,千秋万载不会动摇的地方。只要我不去取它,就能一直藏到世界末日。但不能把钥匙扔进湖中或悬崖下,必须要我想取,就能够取到的地方。什么时候来取,不一定,但这种可能性必须保留。这一点可能性将我和它永远地联系在一起”。我想传达的就是这么一种古怪的心理,自我疗法,原以为很难被理解,不过写出后,许多读者豆邮告诉我,他们也有这样的癖好。我想也许是一种原始冲动。
我想指的是竹峰寺的黄昏那段吧,我没有刻意传递消沉或积极,其实那种感受就是柳宗元的“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但是远不如他说得简单和明白。不单指向消沉或积极,这两者都消泯了。
从读他人的书到写自己的字
说到柳宗元,你多次提到你的文学阅读横跨古今。除了你多次提到的汪曾祺、沈从文、博尔赫斯、纳博科夫等等,我好奇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与之对话的作家和作品?我会这么问是因为,在读《音乐家》的同时我正好在重读了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所以不禁会想,春成是不是还是个俄国文学爱好者?还有就是在读《尺波》的时候,我总想起鲁迅的《故事新编》,尤其是里面也有一篇题为《铸剑》的作品,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
写《音乐家》之前,我觉得这样一个异国故事,肯定不能用《竹峰寺》的语言,但也不能为让语境显得真实而有过多翻译腔,我想寻找一种恰到好处的翻译腔,于是找到了汝龙翻译的契诃夫,构思《音乐家》的阶段就一直读他,把语感养起来。我相信王小波说的,那些杰出的翻译家塑造了我们现在的语言。
我对俄国小说以及谍战片有所偏爱。严格上说我是经历过冷战时期的(出生一年后苏联才解体),我叶公好龙式地喜欢那时代的建筑,汽车,甚至他们的着装(但不想经历)。
《铸剑》读过的,不过我最喜欢的鲁迅仍是那几篇《药》《孔乙己》《社戏》《风波》《在酒楼上》《故乡》。
你还说过你也读科幻,喜欢的作品有特德·姜的《巴比伦塔》,这也是我很喜欢的一篇,而且喜欢的理由跟你说的很类似。就是它传达了一种天地在尽头连接,天方地圆的世界观。我在你的作品里其实也时常感受到这种世界观的存在,仿佛一切相互连接,总能回到某种起点、原点。
特德·姜
我喜欢《巴比伦塔》,不光是那个天地相接的奇特模型,而是因为许多科幻作品中,作者是比读者多知道一些知识,而《巴比伦塔》中,作者通过刻意的遗忘和装傻,他比读者少知道了一些知识。星星和太阳都是发光的悬浮体,天空不是无限的空间而是某种可以挖掘的硬质,巴比伦塔直通“天堂的地窖”。你会感觉他写的过程真的像一个没接受过教育的孩子或古代人,天真未凿,所以有人说像是古巴比伦人写的科幻故事。
《红楼梦弥撒》这篇也有很多科幻的元素,你会同意它被称为科幻小说吗?以及,为什么选择了跟《红楼梦》这个古典文本对话呢?
不算是科幻吧,它不是基于科学的。一是我喜欢这本书,二是,假设宇宙的意义是为了某本书的诞生,除了《红楼梦》似乎没什么书能当得起了。
除了这些名家经典之外,你还曾经向我推荐过一本很特别的书,李盆的《羊呆住了》。我去读了,的确是很有意思的一部作品,或者说,是很难定义的作品。
我推荐这本书因为我喜欢不像小说的小说,《羊》其实可以当成不分行的现代诗来读。我一直是个诗本位的读者,大学时看了《军旗手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觉得小说如果能可以写得像诗一样,字字不可动摇,每个标点都神完气足,那么小说也是值得写的,我一直想写这样的小说,但是没写出来。
我觉得这是很自然的,每一代都有自己的印记,不用故意展示和回避。一个小孩和皮卡丘聊天,要求云彩统一形状,其实是很现实主义的事情。读者是一个抽象概念,你没法去精准接近的,作家只能取悦作为读者的自己。
写作与生活:忙时为农,闲时为匪
作家只能取悦自己这个说法,好像呼应了你在《传彩笔》想要探索的为自己写作是何等状态这个主题。你是这么形容用传彩笔写出的伟大的作品的:“伟大到任何人看到你的作品都会倾倒、折服、迷醉。但没有人看到,这就像一个交换条件。”我很好奇,这是你作为作家愿意接受的条件吗?
《传彩笔》是欲示人而不得,类似一种“封印”。我想我的答案和主人公一样,会接受,但多年后也许内心会动摇。一动摇这笔就没了。人没法那么确信自己,完全取悦自己。
你应该在创作初始也或主动或被动地经历过自己的文字只有自己看到的阶段吧?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
像我说过的,他人的声音让我得以确定,自己在暗中营造的一切并非蜃楼。刚开始在豆瓣受到读者认可的时候,确实挺欣慰的。
你的作品中的人物尽管故事背景竟不相同,但许多都属于文艺从业者的范畴,无论是铸剑师、酿酒师、音乐家、作家、画家还是云彩修剪师。他们是你自己作为文字创作者通过想象力投射到纸张上的千万种分身吗?
算是吧。好几个角色都沉迷在自己世界中,“堪笑浮生百可忧,能专一艺是良谋”,专于一艺或一癖,都算是我的投射吧。我觉得这是本书的一个特点,类似乐曲中主题的变奏,也是“我”的一个局限。我喜欢的《棋王》《树王》《鸡鸭名家》都是此类,也许写到一个阶段会换换路子了,也许不会。内倾是我的另一个局限。
《棋王》《树王》的作者阿城
说到“沉迷在自己世界中”,你曾经说过:“投身写作像追求一段恋情”,“从容一点会更容易接近目标”,所以你一直在“适当压制着文学在生活中占据的比例”。这似乎跟你笔下的人物们倾尽全力的追求状态是恰恰相反的。这个心态现在有所改变吗?
你还这样形容过你的业余写作状态:“忙时为农,闲时为匪”。你现在仍然是享受着业余写作的状态吗?还是也向往职业作家的生活?
其实我认识的写作者大部分都是业余。写作在经济上确实不容易保障生活。其实也是这么说说,聊以自慰,谈不上享受业余。但我对自己的写作的持续性不太确信,职业写作也只是不想上班时偶尔想想。
谢谢春成做客《同代人》。最后不免俗地用这个问题结尾吧,有没有什么在进行中或计划中的写作?
有几个尚未成形的短篇构思。接下来养养状态,逐个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