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宋词,最喜欢《宋词三百首》一书,里面有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柳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清照“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二处闲愁”,不知不觉地在我的书柜里,有关宋词的书籍不觉有十多种版本了,但是最爱《宋词三百首》。有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我却以读宋词陪伴生命。
我读宋词凭个人口味,一时兴趣所致。大学时喜欢读豪迈的词,岳飞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辛弃疾的“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恋爱时读冯延巳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秦观的“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失恋时读柳永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年岁渐长后读李煜、欧阳修、吴文英、李清照、蒋捷等的词,更喜欢读苏轼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有时为词中的一句话而感动,如闻香,如听曲,不能自己。
宋词始于后唐,温庭筠、韦庄、冯延巳等人是唐朝遗贤,本是写诗高手,开始写宋词(歌词)只是闹着玩,但慢慢地玩出了境界,于是后蜀赵崇祚把十八位士大夫的歌词编成了《花间集》。宋朝以文人治国,文风更胜唐朝。欧阳修、晏殊开拓词风,使其登上大雅之堂,柳永把长调慢词发挥得淋漓尽致,到了苏轼,词风境界大开,挥洒自如,一时洛阳纸贵。南宋,辛弃疾、陆游、李清照、姜夔、吴文英、蒋捷等人一起把宋词推向了一个高峰。南宋过后再无宋词,直到清代的纳兰性德星光闪耀,但再无昔日辉煌。
有人说诗言志,词言情,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但我觉得《宋词三百首》里的某些宋词超越了唐诗,除了写作上讲究韵律、采用“比兴”外,宋词意境更加深远悠长,譬如晏几道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有一种孤单叫茕茕独立;“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思念的人在远方的远方;“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放下了思念却放不下爱。宋词处处有金句,而词的魅力在于意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字。”
宋词第一次把普通人、失意人的喜怒哀乐写到纸上,温庭筠写尽闺中美女“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柳永则一直在写女儿国:“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政治上的失败者李煜则写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京华才女”李清照飘零他乡,“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宋词的价值在于把目光投向了人的内心世界,有了一种“生命的觉醒”。表面上多写惆怅愁绪,但正是这些痛苦带来了生命的领悟,有闲愁,贺铸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有国难家恨之愁,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有韶光易逝之叹,蒋捷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有壮志未酬之愁,辛弃疾的“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有人生虚空之慨,苏轼的“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这些词里包含着对生命的理解。
词人写愁绪满怀,只有大词人才能把痛苦升华。秦观写儿女情长,“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晏殊写生命的悲喜圆通,“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陆游写梅花的遗世独立,“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是香如故。”辛弃疾写人生的领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苏东坡写笑对人生,“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诗词之美,美在文,更美在心,而词心即人心。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李煜的“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如果不知作者的写作背景——国破家亡,还以为只是一个失意才子在幽幽诉说。苏东坡在《自题金山画像》里写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不写人生的辉煌与荣耀,直面的生命的磨难与悲痛。
此刻,当我写下伴读半生是宋词,想到《宋诗三百首》里的那些人生浮沉冷暖,甚至曾经的绝望都化成了岁月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