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还是因朱令案而起。大家都看到了法治在权势面前的样子。
对于每日平静上下班的人来说，似乎觉得还好，虽有养家糊口之辛劳，但没有对法治不彰的恐惧。这是幸福的人。
但是，一旦当司法不公打到某个人的头上，小事还好，——大事，则往往会搭上半生命运，以及一个家庭的幸福。
要想了解医学状况，就去问医生；要想了解法治状况，就去刑辩律师们的社交平台上去看。法治状况如何，是个很大的议题，如果要客观、全面评述，是很难的。作为执业十五年的律师，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恐被封号。
美国有个电影：《美国往事》（OnceUponAtimeInAmerica），讲了一个黑帮的事。我看完后觉得弱爆了；若干年后拍《中国往事》，或仅仅是《重庆往事》，都比他们精彩得多。
我在这里，只讲几件往事。先从久远的讲起，讲讲重庆打黑中的律师吧。
1、李庄事件起因：律师“眨眼睛”
“前非知名律师、现知名非律师”李庄先生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的。一晃，已经14年过去了。
2009年重庆打黑，很多老百姓是支持的；——其实如果依法打黑，律师也不反对。贺卫方教授说得好：打黑要依法，唱红要自愿。
但是，重庆打黑中，很多案件中的很多指控，律师们是做无罪辩护的。
我说过很多次，律师是不能颠倒黑白的，——因为律师没有权力，而只有权力才能够指鹿为马；——律师的辩护必须有理有据才可能被采信，律师要做无罪辩护，是要得说出一二三来的。法官也是专业人士，律师如果讲得没道理，法官是可以在裁判文书中驳斥的。目前的问题是，很多时候，法官在裁判文书中并不针对律师的意见进行逐一反驳，而是陈述完事实后，就来个“综上所述，本院认为，辩护律师的意见不成立，某某某构成某某罪”，你问为什么？不告诉你。
李庄律师出狱后，我得以跟他相识；但并未完整跟他聊过事情原委，我对此事的了解，也是综合了各方信息而来。我就大致讲一讲，感兴趣的自己去搜细节。
2009年12月份，李庄去重庆江北区看守所会见当事人龚刚模，龚刚模被指控“涉黑”，一开始时，看守所说专案组不让会见；根据法律规定，律师是完全可以会见的，——很快要开庭了，律师不会见怎么跟当事人核实情况呢？于是李庄就不断联络专案组。
后来，来了四个警察，分别站在李庄和龚刚模身后。李庄提出反对，因为《刑事诉讼法》明文规定，律师会见不被监视监听，但警察仍然不走。无奈，李庄只能在监视监听下会见。
在问到龚刚模“人是不是你杀的”时，龚刚模说不是；李庄问，那你怎么在笔录中承认是你杀的？龚刚模说，他们打我。被吊打几天几夜，大小便失禁。你看我手腕上的伤，就是手铐陷进骨头里去了，留下的印迹。李庄于是指着自己身后的警察和龚刚模身后的警察逐个问：他有没有打你？他有没有打你？对其中的两个警察，龚刚模摇头，但对另两个，龚刚模不摇头不点头，明显是不敢讲。
于是，李庄大声对该两名警察说：你们已经涉嫌刑讯逼供犯罪，你们是嫌疑人，请你们出去！警察不走。于是李庄对龚刚模说：在开庭时，你要大声讲出你被刑讯逼供的经过，我会在法庭上为你申请验伤。
矛盾由此引发；——因为如果律师们将刑讯逼供之事揭露于法庭，重庆打黑会得到什么样的评价，可想而知。
没几天，李庄就接到所内命令，被要求退出辩护；李庄去找在北京就医的龚刚模的太太签署《解除委托协议》，就被等在那儿的重庆公安人员拘留了，然后直接被带往重庆。
重庆对李庄立案的理由是：龚刚模在看守所内举报了李庄，称“自己没被刑讯逼供，但李庄用‘眨眼睛’的方式怂恿他说，自己被刑讯逼供了”，——公安遂以此对李庄立案，称李庄构成“辩护人伪造证据、妨害作证罪”，即著名的《刑法》第三百零六条。
第三百零六条【辩护人、诉讼代理人毁灭证据、伪造证据、妨害作证罪】在刑事诉讼中，辩护人、诉讼代理人毁灭、伪造证据，帮助当事人毁灭、伪造证据，威胁、引诱证人违背事实改变证言或者作伪证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辩护人、诉讼代理人提供、出示、引用的证人证言或者其他证据失实，不是有意伪造的，不属于伪造证据。
李庄被抓，法律界一片哗然。愤怒和关切弥漫了整个刑辩律师界。
2、失去基本职业精神的媒体
重庆警方开始寻求舆论支持，进行媒体审判。
CCTV对龚刚模做了采访。记者问“李庄是以什么方式让你作伪证的？”龚刚模回答：“眨眼睛”。但记者并未同时采访李庄以进行平衡报道。
刑辩律师们都惊呆了；——律师们纷纷商议：以后会见，是不是要用个棉签，把眼睛支起来？我怎么控制眨眼睛呢？我都不知道我眨眼睛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能知道我眨眼睛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眨眼门”。
除CCTV外，大名鼎鼎的《中国青年报》也于12月14日发表了一篇长文《重庆打黑惊曝辩护律师造假事件，近20人被捕》（记者郑琳、庄庆鸿），该报完全无视《律师法》，用极为荒唐的语言肆意抹黑李庄和刑辩律师，引起律师界公愤。——该文竟然说，李庄给北京的同行发信息，说重庆“人傻，钱多，速来”，——稍微有点常识的人就知道，律师接案不同于路边卖麻辣烫，你站在街上就有人来请你；律师们都会先请当事人来北京商谈，把委托协议拟定好后，才会去案发地办案，怎么可能还没人聘请，就先去重庆？——这就是“短信门”。
律师和记者是天然的同盟军，都为事实真相和公平公义而努力。律师无权但懂法律，而记者的笔亦是一种武器。
当记者的笔投入权力的怀抱，律师们只能抱团自救。
记者们乱写，律师管不了；于是，刑辩律师们开始自己写。
在李庄案两季中，所有的辩护词都公开发表了。那个阶段的刑辩律师们，纷纷在博客、微博上发表观点，有些律师为了突出重点，就用各种花花绿绿的字体，打开之后，像走进了东北秧歌队。
3、空前团结的刑辩律师们
因为李庄案，刑辩律师们空前团结起来。
李庄案庭审时，很多律师前往重庆声援。陈有西律师和高子程律师（第十届中华全国律师协会会长、第十届、第十一届北京市律师协会会长）为其辩护。
李庄的行为不构成任何犯罪，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刑法》306条所指的“帮助当事人毁灭、伪造证据，威胁、利诱证人违背事实改变证言或者作伪证的”所列行为，根本不包括被告人本人口供改变的情况。嫌疑人/被告人因为不懂法律或者对事实记忆有误，经过与律师沟通，改变口供是常见的，——而《刑事诉讼法》明确规定，法官审判不能仅仅以口供定罪，——如果证据充分，被告人口供再改变也无济于事；在现有证据体系内，为当事人辩护、让当事人减轻刑责，本来就是刑辩律师的职责所在。如果辩护律师不能与公诉机关形成对抗，就无法使法官“兼听则明”、正确判案。
《刑事诉讼法》第五十五条对一切案件的判处都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轻信口供。只有被告人供述，没有其他证据的，不能认定被告人有罪和处以刑罚；没有被告人供述，证据确实、充分的，可以认定被告人有罪和处以刑罚。
2009年12月30日，重庆市江北区人民法院，李庄案开庭。一直开到凌晨1点多，开了16个小时。
财新杂志的记者罗洁琪在文中称：李庄是她见过的最强悍的被告人。
在法庭上，李庄一上场就反守为攻，频频举手要求发言。
经过艰难的抗争，2010年1月8日，李庄还是被判二年半；2月9日，李庄二审被改判为一年半，代价是李庄“认罪”，当时他写了藏头诗，“被迫认罪缓刑”，——对他的认罪，法律界有两种看法。但大部分人都予以理解，——他当时身处牢狱，面临着现实的危险，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要求他人做烈士。
获悉判决后，刑事法律界非常愤怒。湖北江汉大学法学教授余元洲在宣判前公开表示：如果重庆判李庄有罪，我这个教授就不干了。果真，李庄案宣判后，余元洲教授立刻辞职。
律师们空前团结。重庆警方则变本加厉。
2月10日，李庄案二审宣判的第二天，重庆市公安局就指定江北区公安局管辖李庄所谓的“漏罪”——“合同诈骗罪”，2月11日，又增加所谓“漏罪”“（上海孟英案）妨害作证罪”，后“合同诈骗罪”未被检察院起诉，2011年4月2日，检察院只以“辩护人妨害作证罪”起诉到法院；史称“李庄案第二季”。
知名律师斯伟江和杨学林上场，担任李庄第二季的辩护律师。
4月19日、20日，李庄案第二季开庭，华龙网直播。当时，我们炜衡律所的两位刑辩律师高成、邢嘉然，就在办公室边看直播边“转播”，办公室门开着，他俩就轮流大声讲：现在举证到第几组证据了，……我在办公室走来走去忙我的事，就通过这种方式，断断续续获悉庭审进展；——中午吃饭时，大家聊的也是这个案子，那种对李庄的关切、对刑辩律师命运的关切，让刑辩律师们产生空前的凝聚力。
22日上午，继续开庭；——据李庄后来讲，庭审时，有人给审判长递了个条子（我不记得他说的是20日还是22日了），于是，审判长宣布休庭。一小时后，审判长宣布，检察机关撤回起诉。
——所有人都错愕不已，——双方大战犹酣，忽然一方说，我鸣金收兵不打了，而且我还宣布你赢了。
论证据来说，李庄的儿子李亚童，确实找到了关键性的录音证据，——但撤诉绝对不是因为这份证据。而是时局发生了变化。
3、么宁和律师界的恩怨
李庄第一季的检察官是么宁，她在没有证据、起诉书没有记载的情况下，当庭称李庄“嫖娼”，引发陈有西律师当庭怒斥：“作为检察官，公开提及起诉书中没有的事实，进行道德指控（嫖娼不是刑事问题），这说明你的指控已经失败了！”——陈有西后来发文称，“称李庄嫖娼，完全是公诉人临场发挥，借机涂黑被告。当时李的家人都在法庭上，五百多人旁听。华龙网同步向全国直播报道，这个后果是非常严重的。我们不得不当庭反击。”
这就是所谓的“嫖娼门”。
据说案卷里确实有此类证据，有一个妓女的证词，说她接待了一位北京来的律师，姓李。后来李肖霖律师笑说，那也可能是我，我也姓李，也是北京的律师，但问题是，——谁去嫖娼还主动告知姓氏和职业呢？
据说卷里还有龚刚模的兄弟龚刚华的证言，但李庄案过后，龚刚华称：所谓李庄“嫖娼”，是在办案组压力之下而在笔录上签的字。实际上并没有。——在重庆扫黑背景下，刑辩律师都小心翼翼，通话都非常小心，怎么可能嫖娼。想想都不可能。
2017年，么宁辞职检察官，转做律师。律师界很多人不接受她成为律师。认为她在对李庄的公诉中，不仅没有依法进行公诉，而又提及未经核实的“嫖娼”，违背了法律人的底线。
4、对抗权力滥用，无非公义二字
有关重庆打黑，听到一个传闻，不知真假。
据说，公安方面高层，把重庆的有钱人列了一张单子，挨个捋，去掉有背景的，去掉惹不起的，去掉明显不构成的，然后就逐个立案涉黑。——我只是听说，也记不清谁跟我说的了，如果不实，我愿意公开道歉。
反正那两年，我们所的几位刑辩大咖，都在为重庆什么“四大猪霸之一”、“四大卖淫团伙之一”等等辩护。
你指控某人涉黑，得要有证据。证据从何而来呢？打。
李庄出狱后，公开表示：将立志于揭露“刑讯逼供”。所以，他的微博上有很多此类信息。
其实，李庄在看守所第一次跟警察起冲突的事，我并不是听李庄讲的；而是听朱明勇律师讲的。
李庄跟警察起冲突的当天，除了李庄会见龚刚模外，朱明勇也在该看守所同时会见樊奇杭。这两个案子，有关联。公诉方指控他俩“故意杀人罪”，但该二人都否认人是他们指使杀的。因为该杀人案在他俩被立案之前早已告破，且没人提到他俩。
后来，樊奇杭还是被核准了死刑。
龚刚模因为举报李庄有功，保住了命。
朱明勇在会见樊奇杭时说，“如果他们让你举报我，就像龚刚模举报李庄那样，你就举报我。因为我不过两三年的事，但对你，却是生的希望。”
樊奇杭拒绝了。樊奇杭说，我是参加过越战的老兵，我不允许自己构陷我的律师，来换取我的生命。
最后，樊奇杭还是被最高院核准了死刑。
朱明勇后来写了一篇博文，说，“庭审后，有记者让我向樊奇杭的孩子转达，请他不要记恨这个社会；记者不知道，樊奇杭没有孩子。但是他的家人为法治进步做出了巨大贡献，那就是：贡献了一颗人头；如果中国的法治进步非要用人头来做代价的话，我作为刑辩律师，也不吝惜自己这颗人头。”
此文被律师间争相传颂，很多做商事业务的律师，都为之动容。
5、法治的意义，以及律师的价值
李庄出狱后，另一位知名刑辩律师王万琼，代理龚刚模申诉。龚刚模向王万琼律师陈述了他被刑讯逼供的经过，以及专案组让他诬告陷害李庄的过程。据龚刚模笔录显示，当专案组的警察要求他配合诬告陷害李庄时，他最开始坚决不同意。后来，为了保命，他妥协了。
再后来，重庆发生了很多事。大家都知道了。
打黑的，和被打的，除了被判死刑的，如今都在狱中。
反倒是李庄律师，以及那些曾为他奋力辩护的律师们，名闻天下。
在那位著名的重庆前书记受审前，其家人找到李肖霖律师，请他担任辩护人。李肖霖律师对其家人讲：对他在重庆的做法，我过去不赞同，现在也不赞同。但是如果你们请我为他辩护，我会尽最大努力来维护他的合法权益，我要让他知道法治的意义，知道律师的价值。
我当时在各种机缘作用下，全程在济南中院，听了那场审判。当时微博也全程直播。只是我在现场，感受就更强烈。
印象最深的是，开庭之初，他向法庭表示：他看了当天的报纸，他对媒体未经审判擅自给他“定调”表示反对，认为这违反法律精神。
我后来跟李庄提起此事。李庄立刻跳起来：他当初整我的时候呢？！
注：1、以上，是我凭记忆写下的一些文字。文不尽言言不尽意。如有错漏，敬请指正。
注：2、我说了，谁也别再通知我让我删稿。这都是公开可查的资料。谁要再通知我删稿，我就把通知信息公开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