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进入法律系学习再到回母校当一名法学教员,迄今已过去20多年。我读书和任教的中国政法大学有个传统,但凡新生入校,都会集体宣誓“执法律之利剑,持正义之天平”。当数千人的声音回荡在大礼堂,那一刻也成了我们关于法律最初也是最永恒的记忆。
如此多的学生为这个学科所吸引,当然是因为心中有关于公义、关于法治的理想。当越来越深地进入这个学科,越来越多地看到生活中还有那么多的不公、歧视甚至是苦难,法律却都无能为力时,我们好像也越来越多地只是将法律当作一份谋生的职业,一种可以获得世俗成功的媒介。于我个人而言,一路从本科读到硕士和博士,并顺利回母校任教,再一路从讲师晋升到副教授再到教授,法律好像真的就只是用逻辑和理性剖析的体系、制度和规则,我陶醉于自己的职业素养,沉溺于跟同行的科研竞赛,慢慢地也变成了马克斯·韦伯所说的“没有灵魂的专家”。我太关心抽象的诫命,并不关心具体的生活;我很倾心于宪法与行政法的知识,却好像不太爱为它所辐射的个人。加之一直修习德国法,我甚至自视甚高地觉得自己的贡献就在于提高学科的知识增量,所以根本没必要把脚扎进泥里。
我还记得在从昌平回城的车上,罗老师听罢我的高谈阔论后沉寂一阵说,美和真和善不是对立的,既然你认为美是第一位的,干嘛不身体力行把自己的一生过成一种美。我理解他所说的美,不是智识上的优越、道德上的无瑕,而是人之为人,对他人和社会的责任,是自知作用有限还要积极投入的使命和勇气。那一刻我被他身上的道德感所打动,于是就有了第一篇应邀而写的“抢生二孩该罚吗?”
#02
正义的回响
《穆岑巴赫》(MUTZENBACHER)(导演:鲁特·贝克曼[RuthBeckermann])
虽然这个比附实在有点高攀,但这种心路历程的变化又与我钟爱的小说家村上春树颇为相似。他因为厌恶体制,从大学毕业起就选择当个自由职业者。最初写小说时,小说主角也总是刻意与社会和权威保持距离,只愿守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深深挖洞。但到了中年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作为小说家的社会责任,他去访问东京毒气事件的加害者和受害者,写出“如果放弃以自身的力量去感受和思考的努力,就等于放任自己随便进入精神囚笼”这样振聋发聩的警句。他后期的很多小说都不再选择逃避,即便被人苛责无法摆脱知识精英的认知局限,还是不断以自身力量去发掘个人与体制之间的真实关联。我曾经有多迷恋村上年轻时的疏离感,现在就有多敬佩他中年后的蜕变和承担。
#03
普法之路的同行者
能有上面的体悟,还是要首先感谢当初不断鼓动我进行公共写作的罗翔老师。他让我认识到,人生的参照系其实并不只是论文、专著和科研项目,还有更多的其他可能。作为一名法学教师,相比获得什么头衔,或许更重要的是你是否真的相信和认同你在课堂上不断言说的价值和真理,并真的愿意去践行。罗老师出版《法治的细节》时,给我们几位好友定制了特别腰封,上面写着“愿你我在每一天的生活中,完善法治的细节”,我也一直把这句话当作是鞭策和鼓励。
#04
行政法守护的是个人尊严
但太多的事例证明,所谓法治观念并非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被牢固确立,人类的文明也常常如火山上的薄纱一般脆弱,所以坚信的就要反复言说,珍视的就要竭力守护,即便守护像西西弗推石头一样推上去会掉下来,那也要再推上去哪怕还可能再掉下来。这种努力绝非一种徒劳,因为守护本身也是对自由落体的抵抗。
约束公权力的背后正是对个人尊严的维护。“人是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国家的手段;国家是为个人而存在,而非个人为国家而存在”。这句话我在宪法与行政法的课堂上讲过无数次,如果让我用一句话来形容我所研究的这门学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句,因为这就是公法最朴素的真理。
村上春树曾说,“我写小说的理由,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就是让个人灵魂的尊严浮上水面,沐浴光照。为了不让我们的灵魂被体制禁锢和贬损,所以始终投去光亮、敲响警钟,我坚信这才是故事的使命”。如果今天再让我来说,法律到底是什么?学法律到底为了什么?我也会说,法律说到底关心的是每个具体的个人,所要做的是护住每个个体的尊严,不让它为他人、体制甚至国家所纠缠和贬损。这应该是我们这些法律人的终极目标,也是我们日复一日为此努力工作的真正原因。我们写被困生育八孩的杨某侠、约嫖未嫖的大学生翟某,还有因穿和服拍照就差点儿被判寻衅滋事的少女……不仅因为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们有关,也因为修习法律的人最应该明白,个人对于理想国家的构建同样负担责任,如果我们任由庞大体制吞噬我们的同情心和道德感,那么就无法再抱怨自己也有可能成为被随便牺牲掉的少数。所以还是村上春树的那句,“不能让体制利用我们,不能让体制独断专行。不是体制创造了我们,而是我们创造了体制”。
学法律的人一般都会认识到法律的有限,但这种有限性却丝毫不能折损法治对于人类的意义和价值。它无法承诺我们最佳的生活蓝图,却提供给我们最低限度的可预见、可计算的安定和保障;它约束着国家权力,也守护着个体尊严。过去的几年里,不确定性替代确定性成为支配人类命运的力量,我们难以置信地在有生之年经历了瘟疫、战争和越来越大规模的破坏。这些变化也让我们看清,唯有越来越多地凝聚法治的共识,珍视自由的价值,才能走出人类治乱循环的宿命,才能避免更大更多的败坏。所以,如果本书可以启发读者理解法治的真正意涵,思考权力作用的边界,我会感到非常欣慰。
仅以本书敬自由、敬公义、敬法治!敬我们心中未被浇灭的法治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