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古称平安京,是日本平安时代、镰仓时代、室町时代和织丰时代的都城。公元一六○三年,德川家康代替丰臣秀吉掌握权势,并将政治、经济重心次第迁移至江户,一八六八年明治天皇奠都东京。落幕后的京都便永葆一分旧时代的底色,一半是平安时代的庄严与隐忍,一半是武家时代的坚韧与矜持。京都的城市设计模仿隋唐时期的长安与洛阳,呈棋盘式布局,以朱雀大路为轴线贯穿南北,划分东西二京。西部的右京称为长安,东部的左京称为洛阳。右京衰微后,洛阳也成为平安京的代名词。京都也被称为洛都、京洛。一五七二年武田信玄进京被称为“上洛”,而外地人去京都则称为“入洛”。江户幕府有一种较轻的流放,即“洛中拂”,指的是禁止踏入洛中。京都北面依山,南面山积水的沼泽,东边临水,西面是宽敞的大道,这也对应着青龙、朱雀、白虎和玄武的“四象”方位。洛阳的典章制度、物事风华,早已随历史的更迭烟消云散,盛唐的遗风古韵却仿佛在这座以洛阳为母本的千年古城,被永久地定格。
美,在京都,是一种温柔,一种精巧,一种习以为常。
二
“居酒屋里的小神翕,离铺满鹅卵石的玄关,差不多一米宽的信仰,我坐着喝味噌汤,在旁观看庭院假山,京都的夜晚,有一种榻榻米的稻香叫做禅。”这些歌词,载着旧年里关于京都的遥远想象。那时谁想此时的我,也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鸭川沿岸的纳凉床,看这座城市最美的表情,看老屋和慢时光,看华灯初上,看水远山长。今夕何夕,与京都相逢不短的时光,不知不觉地在我的生命旅程中,占有巍峨的体积。
我在鸭川看过推着婴儿车散步的老人和很老的猫,看过发呆一小时的大黑兔、圆滚滚的鸭子和被称为“高岛哲学家”的苍鹭,也看过浮游而上的海狸鼠和波光粼粼的河面下一动不动的娃娃鱼。这些随时节而变化的寻常事物,搭建出鸭川天然质朴的松弛感和包容性。与它们蜻蜓点水似的相逢,如今是回忆里转瞬即逝的消停,仿佛生活本该如是,仿佛人生的逃逸都在这有限的时光。它没有理由地让人耽溺这片刻的安宁。我想,心驰神往,好过没有愿望。历历在目,好过耳聋目盲。住草庵、穿粗布的古僧良宽,曾以“和颜蔼语”的无垢言行,来表述美的大自然是自己存活于人世间的唯一留恋。“秋叶春花野杜鹃,安留他物在人间”的绝命诗,是美的憧憬,也是心底的记忆。
南北纵贯京都的鸭川,不仅有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有安逸清悠的日常和烟火人家的活色生香,也见证着时代的盛衰兴亡。它起源于北部的云畑、栈敷岳山区,流经四条和祇园,与高野川、琵琶湖疏水、桂川等汇集后入淀川。听说在迁都平安京之初,鸭川水患不断。后来政府将堤岸上的有轨电车移至地下,在河原上游筑堤坝,中游疏浚底泥,设置河段落差。鸭川被分成一段段河床,上面错落放置着石块,逐步形成花园式长廊。河面开阔,能看到清浅的河水,和晶莹的滩流。世事无常,“必贵而以贱为本,必高矣而以下为基”,也可以形容鸭川。这条位于京都的东部,即四象之首的青龙方位的川流,也曾芦苇丛生、污秽遍野。丰臣秀次的妻妾子女曾在此被斩首,中世纪时期大饥荒中“道之旁,饿死者之类,不计其数”,也被诗人鸭长明在《方丈记》中记录。在镰仓和室町时代,鸭川的“河原者”往往从事着屠杀动物、处理尸体、杂役清扫的职业。后来他们逐渐成为艺能、运输、造园、涂壁等行业的能工巧匠。河原者饰演的木偶净琉璃、歌舞伎、猿乐等,也以平缓的姿态,在历史的河流中根深枝茂,丰盈而内敛,细腻而绵长。
万城目学在《鸭川六景》里曾描述“贺茂川的水、双六的骰子、山法师”,是平安时期“所谓三大不如意”。而彰子和定子窝在房间,重订“新的三大不如意”——“鸭川等间隔情侣、脚尖的冰冷、男人心”。其中“鸭川等间隔”说的是坐在鸭川沿岸的情侣,往往约定俗成般自然而然地保持着等间隔的距离。万城目学解释:“日本情侣很少在外面亲热,所以像那样堂堂正正让人看到亲热的风景是非常罕见的,这道风景足以让单身的年轻人抱有挫折感和憧憬感。”或许这是日本人与身俱来的距离感使然,微妙的距离让他们能拥有自己说悄悄话的私密空间,也能不打扰他人。听说也有人煞有介事地去考察这个间隔,最后得出结论:“三米!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三米!”还有人捣乱般地故意想要与“鸭川等间隔法则”相对抗。森见登美彦在《太阳之塔》中就说:“我们好几次都插入那些看起来很幸福的男女之间,制造出——男女男女男女男女男男男男男女男女男女男女——‘悲哀的不规则排列’,但是那些家伙却只沉迷看着他们彼此根本没有美到哪去的脸皮,完全无视于我们精打细算下的苦斗。”在鸭川沿岸席地而坐,窃窃私语或者促膝长谈,来者惊羡,却是京都人独有的淡然。
我曾在研究室以自制的咖啡配着三百日元一大盒的樱桃,度过无数个夏天的午后。我也去过金阁寺下的“珈琲工房”,就是舒国治在《门外汉的京都》中所说的“暖烘烘室内教人不舍得离开”的地方。那里有头发花白的老爷爷,用虹吸壶慢条斯理地煮着乞力马扎罗的咖啡豆。奶盖上点缀的七彩糖和金箔,配上软软的抹茶松饼,香气四溢的氛围中有着数不尽的亲切与惬意。我曾多次在四条的HollysCafe、前田珈琲,三条的ST-MARCCAFE,还有北大路的コメダ珈琲,拿一杯典正的美式,看落花、飞鸟和有情人,看柿叶低垂和树下的光斑,看车水马龙和人来人往。而具有“飘逸的赏玩和清寂的品味”的,是出町柳附近Trunk家的大山崎和天王山咖啡。本地咖啡豆的果酸在入口片刻后,转化为淡淡的回甘。在看似不尽人间烟火的京都,这三步一家、五步一店的咖啡馆,星星点点地散发着褐黄色调的温暖。
三
其实,我还是怀念京都的樱花,和樱花所牵连的慢炖的时光。
山中不知岁月长,一觉方觉春近。二月的梅花退场后,四月的樱花便接踵而至。“梅花谢后樱花绽,浅浅匀红。”《采桑子·樱桃花》中所说的景象便如是。渡边淳一在《京都四月》中说:“京都的樱花季节相当长。其原因就是京都这座古城周围群山环绕,海拔高度差别较大。实际上,即使圆山公园和鸭川河畔的樱花全都掉落,仍可去东边的山麓和北边的金阁寺以及原谷苑饱览盛开的樱花。”我居住的地方,在盆地的北山,能一览鸭川如粉云般的樱花长廊——从相继吐艳到如火如荼,如渡边淳一《化妆》中所说“满树、满枝如火一样喷放”,“不顾一切地拼命怒放,这是它的本能”,再到如《樱花树下》中所言“争妍时”“拼命狂妄”,连“凋谢时都是那么地拼命”。
我也去过东京的上野公园,在樱花烂漫“像绯红的轻云”的时节。相比起来,京都的樱更有自然的恩赐意味。谷崎润一郎说:“不是京都的樱花,看了也是白看。”我见过成片的白色的染井吉野,也见过如柳枝垂荡的垂枝樱,下面站着一只发呆的苍鹭,还在学校附近的わかどり吃过季节限定的樱花大福。在见证着“大政奉还”的二条城,我看过繁茂、璀璨的八重樱在白天和晚上的景象。一回游式水庭园保持着原始的材料肌理,建筑设计精巧周全,如具象的史诗。屋檐和封檐板上镶嵌纯金箔片,折射着德川幕府昔日的华贵。经历朝代荣枯盛衰的八重樱,在高低错落的庭园布置下,永远保持着庄严的身姿。郁达夫一九一五年春“重访荒川堤”时,“八重樱方开”。他盘桓半日,写道:“花到三分装半醉,津经重问看全迷。”曾“过小金井川看樱”,在“落花如雪锁长堤”时“且傍锦瑟醉如泥”的郁达夫,在见到八重樱时,想的却是“春游欲作流传计,写得真容证雪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