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相信，表姐40岁以后的命运会因为一条狗而改变。
表姐的那条狗，是几年前她和表姐夫的美发店刚刚开业的时候在店里捡到的。说不出什么品种，矮小，精瘦，纯白色，尾巴像一坨天津大麻花，粗大得夸张。最惹人的是它的眼睛，如果单独将它的眼睛移植到一个普通人身上，无论男女都会在相貌上加上十分。当时它趴在一把能旋转的理发椅子下面，直到美发店下班也不肯离开。表姐最初以为是某个顾客落下的宠物。美发店里经常有顾客将手机、雨伞、坤包、假发、减肥药等等东西落下，落下一个宠物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表姐当天晚上把它留下来完全是出于对顾客负责。但接下来几天，一直没有人来认领这条狗。既然没有人认领，说明这条狗是可以被捡为己有的，都说狗来富，表姐就索性应了这个彩头。
表姐家的美发店位于一个转角处，最初只有两个门面，八九个员工，当时却算得上是小县城里颇具规模的专业美发店了。在到这个小县城之前，表姐从结婚时起就随着表姐夫一路辗转，地点不断换，唯有从事的行业和手艺一直没变，除了美发依旧是美发。表姐夫15岁开始学做理发师傅，也就在那时候和大他一岁的表姐认识、相恋。后来结婚有了女儿丹丹，他们把丹丹留给奶奶，依旧在不同地点靠着剪刀谋生。如今丹丹小学快毕业了，表姐夫齐肩头发也俨然比女人的头发更长更黝黑，他们忽然意识到应该稳定下来了，于是就到了眼前的县城，用多年来的积蓄盘下了铺面，当起老板来。
在表姐40岁这年，丹丹考上了大学，另一个改变她命运的事情也悄然发生了：贝贝死了。
我们随便找了一家路边小摊，要了几瓶啤酒几个菜。这样简单的吃饭方式，换到今天，表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的。好在当时她正处在命运的转型期，还来不及计较吃饭环境的好坏，只要有人陪着，有酒就行。其实她酒量并不好，只一瓶下肚，就面色微醺起来。她问我知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伤心，我回答说难道不是为了贝贝么？她把一杯酒倒满，独自干了下去，在哽咽之际从嗓子里艰难地冒出一句话来：“我是为自己这40多年悲催的人生伤心！”
这句话我实在没想到。死了一只狗，怎么会与人生扯上关系呢？
表姐告诉我，这些年她过得是比以前好了许多，可自从在小县城里开了美发店以来，她过得越来越不充实。生意越发稳定之后，表姐夫在忙碌，她却彻底地闲了下来。她待在家里，除了伺弄一条捡来的狗，就是照顾孩子。现在连孩子都考上大学了，狗也死了，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她的人生价值到底该体现在哪里？现在看来，她觉得前面的人生几乎白活了，不然到今天也不至于如此迷茫。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我问她。其实我当时的语气带着有些调侃的味道，我怀疑她有些神经质。
她又喝了一杯酒，此刻她已经满脸通红，说出来的话也显得有些飘渺不定。她说：“从今天起，我要重新活一回，不让后半辈子后悔！”。
现在想来，说后悔的应该是我。我后悔没将当时的场景用手机拍下来，否则的话，后来一定可以狠狠敲她一笔。她继续说：“我要用自己的双手挣钱，我要买价值百万的豪车，我还要去重庆买几套房子，这是我的目标，请你相信我。”
怪就怪我觉得她说的是醉话，喝醉酒的人，连星星都可以摘下来当羽毛球打，何况是车子房子等地球上的小物件。
表姐的变化，我从第二天就明显感受到了。她从自己家里出来，化了比较精神的淡妆，脸上丝毫找不到失去贝贝后的悲伤。她心急火燎地找到我，邀我一起去相邻的W城听课。
“你知道安利吗？”，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我当即笑喷了，这是我们面对无休止的推销时，最管用的一句话。见我笑得奇怪，表姐叫我不要按照传统的目光看待任何行业，去听听去看看总没坏处，至少人家能够生存并发展，肯定有它特殊的原因。我用尽所有的措辞，试图劝她不要去听，就算你要自主创业，走传统路线也不一定比别人差。后来她作了一点让步，我可以不用陪她，但是她还是要去的。
表姐一张口，说出来的话让我始料不及。她极其真诚地说：“我是感恩，感谢有你们。”表姐这个人，以前说话是有些夸张的，她喜欢用“非常”“十分”“特别”这类的词语，而且往往还要配上看似柔弱实则大幅度的动作。眼前的话，说话的语调，脸上的表情，都出乎意料。
何出此言呢？我不理解，感恩我们去接她，去找她，还是别的。
她又说了句，感恩你们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去，这不像话剧里的台词吗？放在舞台上倒真有些诗情画意，放在我们面前，由她说出来，我真的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
表姐当然不是现场唯一有这种表现的人。其实之前她在台下看到的那些别人不得体的表现，也就跟她此刻在台上的表现差不多，只是前者置身事外现在感同身受而已。好在台上的导师帮她解了围，导师说表姐的表现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许多人在台下都以为自己放开了，其实此刻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拘谨多么胆怯！在拘谨和胆怯的作用下，不管你之前做过什么行业，之后要做什么行业，你确定你自己是真的鼓足了勇气、真的把自己发挥到极限了么？
这几句话再次让表姐折服了。
表姐说那个导师身高不足一米六，但整个人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他的脸表姐没太记住，但气场、学识、胆略、口才无一不让表姐心悦诚服。接下来，导师就让他们每个人反复做这类练习，在800余个陌生人面前，大声说话，大声展现自己，大声寻找一直藏匿于内心深处的自己。三天下来，表姐说她没听安利也没了解安利，就记住并理解了两句话，放开自己，感恩生活。所以在汽车站，她张开双臂大胆拥抱我们，那是她当时最真实的想法，以前她多次这么想过，但碍于情面碍于周边的目光，她不敢。听完课回来，她敢在800人面前不结巴、不脸红、不颤抖地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介绍自己，也敢在公共场所抱着自己的亲人自由地哭泣。
表姐说，现在她再次深刻地感受到之前的40年算是白活了。今天她才惊恐地发现，自己还有许多东西不知道，还有许多知识没掌握，她原来竟然肤浅得如同露台上的积水，普通得如沙子堆里的一粒细砂。
好吧，我承认表姐的这次学习是有收获的。我姑且把她从这次学习划入她闯江湖的萌芽期。
表姐在此之后竟然没全身心地做安利，她只送给了我一支安利的牙膏和一瓶沐浴露，表姐之所以要送，是她真心觉得这两款产品用起来不错，哪怕后来表姐处在身价千万的鼎盛时期以及逐渐回归的衰落期，她都坚持使用着这两款产品。在她眼里，好东西，就该留着用。
听了一堂长达三天的课之后，表姐把自己以前所有的衣服打包，亲自开车送到民政局捐了，她说这是感恩社会。表姐又动用了自己原本打算买保险的钱，在商场里逛了整整一天，买了几大包全新的衣服，她说这是感恩自己。她所买的衣服，一律大红大紫，大胆、热情且鲜艳。表姐还在自家理发店（此时，她和普通顾客无异）光顾了一次，要表姐夫把她留了多年的长发剪了，变成干练精神的短发，说是要从头开始。现在已经从打扮上很难找到表姐之前的痕迹了，表姐开始昂着头挺起胸走路，我也是从她换了装扮以后才发现，原来她的身材是很高挑和火辣的。这让我自惭形秽。
我频频点头，努力表现出无比羡慕的样子，还表现出明天就要去给同事介绍的样子，表姐才在老公不厌其烦的催促声里送我们下楼。在我们启动汽车的那一刻，表姐还拉着车门把手，娇嗔道：“幺妹，放在面前的钞票，你可千万别当空气一样视而不见。”
即使到了此刻，表姐仍处在她事业发展的萌芽阶段。就凭她卖这些零散的产品，要把身价卖上千万，要实现买豪车住豪宅的梦想，简直是遥不可及。但是很快，她就把萌芽阶段度过了，接下来她迅速进入到上升期。
我进屋坐下，表姐就从她的卧室里取出一个盒子来对我说，送给你的礼物。我打开那个淡黄色的盒子，里面是一瓶喷剂，长相有些像喷外伤用的云南白药，但瓶子要比云南白药精美许多。它躺在盒子里面，躺在一层金黄色的绒布上，瞬间就有一种雍容富贵的味道了。我小心地把那瓶喷剂取出来，一边打量一边问表姐，这个做什么用的？表姐从我手里拿过那瓶喷剂说，这是一瓶神奇的喷剂，它将开启一个新的财富时代。到底有多神奇呢，表姐决定让我马上见证。她让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拿手机对着我的面部端正地照了张照片。表姐把手机递给我说，你看看你自己，刚刚结婚脸上就有皱纹了，还长了不少斑，眼袋也特别重，女人呐，就是要学会保养，尤其是这张脸。我被表姐的话吓到了，看看手机里的照片，果然找到了眼角的皱纹，还有两腮若隐若现的斑点。表姐的目光里有了一丝光亮，怜爱般摸了摸我的头说，幸亏还来得及。
“是吗？”表姐打量着我的脸说：“这还不明显，你看看，眼袋、皱纹全都发生了变化。”她坚信她手中神奇的喷剂，会给每一张被生活和空气磨砺的脸带来显而易见的变化。表姐批评我，说我的内心一定是带着抵触的，因为有了抵触，不管多么明显的变化嘴上都不会承认。表姐分析得比较透彻，我努努嘴冲她笑，却不说话。
“好了，体验结束，下面谈正事。”表姐说着，收起那瓶喷剂小心地装回盒子里。我才傻傻地明白，敢情搞了半天，我依旧乖乖地被“体验”了。表姐这时拿出一支笔和一张纸，开始像模像样地向我绘制她的宏伟蓝图。这个产品，就是她上重庆对接的项目，目前重庆只有几个人在做代理，她计划在三个月之内覆盖大西南。怎么能够做到呢？就是发展下级，以直销模式进行。代理分为两个档次，一级代理报单2.4万元，普通代理报单8000元就可以在“公司”的系统里登记注册，然后你再发展的下级只要报单，你的“公司”账户里就会直接提成5%。发展下级越多，你的提成就越多，而且相应的职务级别就越高。当下级达到4000-5000人的时候，就可以做到金董，那时候就可以坐享其成，享受终身分红。
我很不礼貌地打断了表姐，怎么觉得这种模式类似传销？表姐说知道我会这么认为，所以她特意给我科普了一下什么是直销什么是传销。她讲了很多概念，我这个从小就讨厌科普的人大部分没记住，就依稀记得直销有牌照是合法的，传销相反。
“你知道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吗？”表姐站起身来，一边配合着自然得体的动作一边给我讲起更加深层次的东西来。“在今天，我们早就不用担心生理和安全上的需求，我们需要的是社交、尊重和实现自我！”表姐告诉我说，现在正是奋斗的年龄，只有突破自我努力赚钱，拥有足够多的财富之后，才有人尊重你，你也会在不断获取财富的过程中，实现自我。
有那么一刻，我被表姐感染了。倒不是她讲述的内容有多精彩，而是她这个人本身。眼前的表姐，还是几个月前为一条狗的死去哭哭啼啼悲伤不已的表姐吗？我真的很怀疑。但我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诫自己，要经得住诱惑。她大谈特谈的时候，我想起了自己买一条1000元的连衣裙都觉得奢侈的现实。我和老公老老实实地上班，拿着刚刚够过日子的工资，我们没有远大的理想，也不得不正视现实。别说拿出2.4万或者8000元，掏800元我都觉得浪费。
“你报个单吧，我来帮你走出第一步。”表姐终于把她必然会说的话讲了出来。
我也迅速把早就准备好的台词背了出来：“我没钱，我们家的收入，你知道的。”
表姐这时候咬了咬牙，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她把手环抱在胸前，来回走了两步又猛然转身告诉我，这真的是个极好的机会，如果我不是她表妹她打死也不会把这机会让给我，我现在报单就只在她一人之下，以后来的人都会成为我的下级，我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坐享其成。
我回答她的，依旧是那句话：“我真没钱。”
好吧，表姐苦笑了一下，依然让我把身份证拍照发给她。她告诉我她实在是不想我丢失这个机会，她帮我垫付8000元。但我找到钱的时候，一定要还给她，她也没什么钱。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次被动了。如果为了表姐，让我一次性丢8条连衣裙，我想了想咬咬牙也能挺过去。我把身份证拍照发给她，很快她就帮我注册了一个账号，并装了一个APP在我手机上。我打开APP，除了看到表姐的名字在我上方，再无他人。
从表姐家回来，我有些恍惚。我端着一瓶包装华丽的喷剂，欠下了表姐8000元债。回家后我把整个经过告诉老公，好在他没有埋怨我，只说等几天，他去找表姐把单退了。至于那瓶喷剂，我放在化妆间的抽屉里，再也没打开过。
.
表姐帮我报的单，大约两个月后才退掉。其实算不上退，是转让，我还意外获得了足够买一条连衣裙的转让费。
我无言以对。
我再次见到表姐时，她明显瘦了许多，但她的两眼是放着光芒的，神采奕奕，一张嘴说出来的话却又充满感召力。她告诉我，这两个月里，除了开拓市场外，她都在进行大量学习。学习的内容包罗万象，她越来越深刻地体会到她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前40年白活了。她说：“我就像干得裂口的稻田，无时不刻不需要知识的水分。”
我崇拜了她好一阵，然后提起了退单的事情。表姐让我把手机上的APP打开，很尴尬的是那个APP已经被我卸载掉了。表姐又给我下载了一个，让我登陆。我再次尴尬地忘记了用户名和密码。表姐耐性地帮我查找资料，找回了用户名和密码。顺利登陆之后，她让我看看名字下面的变化。我注意到，我的名字下面，已经有400多个下级。表姐的下方，除了我以为，还并列着另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后面也跟了若干名字。
人确实很多了，队伍也足够庞大。可是我怎么没有收益呢我问表姐，按照之前的介绍，我后面跟上人以后，我就应该在他们的报单和销售里面提成才对。表姐不慌不忙地回答我说：“你必须还要发展一条下线才行，就像我一样，下面除了你，还有并列的另一个人。你只要再发展一个下线，就可以等着捡钱了。”
第二天一大早，表姐就给我转了2000元钱。她语音告诉我，梅红娟转了我的单，其实有许多人想要我的位置，她实在是不想给外人，就给了梅红娟。我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表姐没再回我。
表姐夫说：“现在日子本来过得挺好的，我想不明白她要折腾什么？”表姐夫说表姐确实挣到了钱，这两个月表姐没回一次家，但是往他的账户上打了50万块钱。而且表姐夫还打听到，表姐前不久在重庆买了一套房子，据说她还打算去看一辆车。表姐夫说：“现在她的眼里只有钱，可是挣再多的钱，如果都不与家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
我依旧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表姐夫，我只是关心地问道，表姐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表姐夫告诉我他们俩最近一次通话是上个星期，表姐说她最近会回来，要在我们所在的县城开个大型招商会。我安慰表姐夫说，等表姐回来了，我找她好好聊聊。
梅红娟在表姐夫的理发店里打工几年，一直都做同一份工作，就是给客人洗头。洗长发也洗短发，干洗也水洗。以前每逢冬天，表姐都会让我帮忙买些蛇油膏带给梅红娟，说她是从表姐老家一起过来的，经常洗头，梅红娟的手到冬天都会长满冻疮还会裂口，蛇油膏能有效防止手裂口。以前的梅红娟不得不说是羞涩的，她总是低着，一开口就脸红，声音比蚊子还轻。之前我之所以认为梅红娟不会转我的单，是因为在我看来，她的性格里没有这份勇气和担当。恰恰是她的胆小和羞涩，她做事一直都听表姐的，估计她最后决定接我的单，也是表姐鼓励的结果。现在梅红娟站在酒店的二楼，双手环抱胸前，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上身穿着白色衬衣，下身穿着深色西裤。那气场，俨然是一个大型公司的女高管。
我冲梅红娟挥手打招呼，她看到我以后赶紧下来。当她出现在我面前，之前的礼仪小姐和另外几个穿白衬衣的女人不约而同的后退了一步，并整齐地喊了声梅总。梅红娟冲她们挥挥手，示意她们继续忙，然后挽住我的手臂问：“亲爱的，你怎么来了？来参加招商会？”
我感到脊梁一阵发麻。我说来找表姐，听说她在这里，但这些人都不知道她。
梅红娟噗嗤一笑，随即用手捂了一下嘴将笑捂住。她说：“你来找周董啊，你给这些人讲周董的真名她们肯定不知道的，周董现在已经做上银董了，按照公司规定就改了名字，她现在叫周冬雨。”
周冬雨？银董？我瞬间感觉表姐之前给我喷到脸上的喷剂似乎已经铺天盖地喷过来了。我的脸有些发紧。
“下个月，她就可以上金董了，她现在可是我们的活宝，你要不是她表妹，根本不可能见到她。”梅红娟接着说。
“银董能挣到多少钱？”我难免会落俗一点，反正听说表姐挣了钱，不妨大致问问。
梅红娟翻了翻眼珠，对我伸出一个手掌说：“这么多。”
“五万，还是五十万？”我尽量往高处猜。
“大约五十万吧。”梅红娟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又有些炫耀地说，她又慢腾腾地跟了句：“我是说的每个星期。”
我承认我的心跳加速了，但我还是尽量保持平静，我问：“那你呢，现在收入如何？”
“我不及周董，我是她下面的兵，也差不多她的一半吧。”梅红娟笑了笑说：“说到这里，我得真心感谢你，要不是你给我机会，我肯定还在洗头。”
我当时的表情肯定是尴尬的，亦如我当时的心情。我开始有些理解表姐之前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了，梅红娟的话意味着，我把每周约二十五万的收入以两条连衣裙的利润拱手让给了她，尽管表姐一再阻止，我却坚持选择不信任、坚持要退单。她为自己诚心以待的表妹决绝的选择感到伤心，为表妹对她的否认而难过，所以她会在转身的那一刻泪流满面。
我肯定有一刻是后悔的，我毕竟还是凡人，难免对这俗世间巨大的财富分外眼红，何况，它明明曾经属于我，我却执意与它擦肩而过。但在梅红娟面前，在一个曾经的洗头妹子面前，我必须得略略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我必须得找个坚强的理由来支撑有些撼动的内心。对了，那就只能以常常引以为荣的工作来安慰自己了。我是一个体制内的上班族，虽然收入很低，但稳定、踏实，眼前无忧，老来也有保障，不用担心受怕，也不用委曲求全。好了，这么一想，我立刻挺起一个体制内工作人员高傲的头颅，抱着对铜臭味的抵触情绪对梅红娟说：“我表姐呢，我是来找我表姐的。”
梅红娟有些遗憾地告诉我，此刻见表姐肯定不行。还有三分钟，招商会就要开始了，他们的周董到时候要在台上作重要培训。梅红娟还告诉我，现在周董每个星期至少要做七八场培训，每场至少两小时，期间她还得到各个城市间辗转，她根本忙不过来。当然，她每次上台的出场费至少五万。梅红娟提议说，反正都来了，不如听一听，就当欣赏你表姐的表演，你反正不会为这个事情动心的。
瞬间，主持台上灯光齐聚，音乐高亢地响起，鲜花从天上飘洒下来，在一束聚光灯中，表姐用一只手提着露肩的礼服，另一只手小弧度地挥动，和电视里看到的明星走红毯毫无区别。在灯光下，我看见表姐保持着咬筷子训练出的微笑，款款向前，下面的掌声不绝于耳。表姐在舞台中间站定，周围立刻鸦雀无声。她拿起话筒，以流利娴熟的普通话讲道：“我亲爱的家人们，感谢你们不畏天气的炎热，不畏路途的遥远，不畏世俗的阻挠，顺应着自己最真实的内心来到这里，谢谢你们！”表姐把最后四个字变得格外高昂，用了加长的重音，并配上了有力地向上托举的手势。暑假的时候，我送侄女去参加过一期演讲培训，用当时老师讲的几个专业知识来看，表姐的这个开场白，至少可以拿95分。所以她的话，再次打开了掌声的闸门。
表姐开始从人的理想开始讲起，她用了许多名人名言，用掺杂了我国传统文化中的道家、儒家思想和西方颇为重要的哲学思想的几句话，风趣激扬地表明：理想始终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并可以实现的。然后她讲起一年前，她从一个失去宠物狗的家庭主妇第一次思考人生和理想，她不断寻找项目想创业，在既没有本钱又没有人脉的背景下，她从老公的庇护里把自己独立出来。她讲她第一次上讲台说话时口齿不清，两腿发颤，还差点尿裤子；她讲她让朋友去体验不要油盐的锅，拉朋友去卖空气净化器；她讲如何强迫自己的表妹第一次报单又如何被表妹无情地退单；她讲她是如何通宵达旦地看书学习知识又是如何努力保持精力介绍产品的。表姐讲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都真实可信，她的讲述里充满感染力，我看到周边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但她始终保持着标准的微笑。
那一刻，掌声，欢呼声，惊爆全场，经久不息。这就是表姐，她出类拔萃，却又平易近人，她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这就是表姐的江湖，她在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江湖里呼风唤雨，威仪天下。
很遗憾，表姐的这场盛会结束之后，我还是没能和她说上话。她太忙了，从讲台上下来，立马由两个助理扶着进了电梯。我大声喊她都无济于事。他们进了地下车库，很快，挂着她名字首写字母的路虎车开了出来，从我面前呼啸而过，我再次张了张嘴，只看到两朵鲜红的尾灯。片刻后，表姐的朋友圈更新了，依旧是九宫格图片，说招商会很成功，正奔往下一站的路上，加油，亲们，你们真棒！
我和老公去表姐夫的美发店洗头。我们充了卡，算是VIP客户。店子里的每一个员工也几乎与我们熟悉。我们去的时候，表姐夫坐在一个角落吸烟。他以前是不吸烟的，现在吸烟也吸得很不专业，猛然一吸口，烟像引线一样迅速燃烧，他自己却呛得不断咳嗽。看到我们过去，他像个偷偷吸烟的小学生，赶紧将还有一半没吸的烟扔到地上，然后搓搓手说：“顾客给了我一根，闲着没事就吸了两口。”老公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想抽的时候就抽吧，没什么。就这么一个动作，一句话，表姐夫的眼圈立刻就红了。
“你表姐变化太大，我简直跟不上。”表姐夫望着刚刚喝完酒的杯子说。
我向表姐夫阐述了我的看法。表姐的变化，但凡认识她的人都应该感同身受。如果那天我不去酒店听表姐的演说，我可能对表姐的看法会跟现在不一样。我有些理解表姐，理解她的不容易，她的确是很忙，她的忙在于自我能力的提升，更在于财富的创造。总体看来，她因为忙而忽略了家人，做出了一些牺牲，但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她没有做对不起家庭的事情。我建议表姐夫多和她沟通，毕竟是夫妻。
表姐夫听完我的话，摇着头一连说了三个不字：“不，不，不，你看到的仅仅是一方面。”他告诉我们，其实表姐这次回来，抽出半个小时和他在酒店里单独谈了一次心。在酒店宽敞明亮的套房里，表姐夫一度有些恍惚，他甚至觉得眼前的女人是不真实的，她怎么可能是自己的老婆，她怎么可能是给自己炖鸡汤织围脖的女人，怎么可能是不远千里拿着地图寻找他的女人。眼前的女人穿着时尚、干练，她身边围着一群仰慕者，俨然是个明星，她带着两个高大的男助理，开着百万豪车，她在一群人面前指手画脚，个个对她言听计从。她应该是女王，或者是她的江湖中的大姐大。
“你个窝囊废！”表姐已经坐到了椅子上，一边拉上裙子的拉链一边对表姐夫骂道。“几个月不见自己的老婆，你竟然没有任何生理反应？你会做什么，你能做什么？”表姐质问道：“你现在能写好自己的名字了吗？我真不知道自己这几十年是怎么跟着你过来的。你知道吗，现在我们早就不再一个层次，早就不是了。”表姐有些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说：“你滚，你他妈赶紧给我滚。”
表姐夫又倒了一杯酒，和我老公碰了一下干掉。表姐夫说：“过两天，我就走了！”
简直是大写的问号，走？去哪里？我们被他说得有些蒙了。
表姐夫告诉我们，这些天以来，他一直思考他需要的是什么。后来他想清楚了，他要的是踏踏实实的家。现在女儿已经上大学去了，表姐整天见不到人，他觉得他们的家被分成了几部分，摇摇欲坠。他想捍卫自己的家，他曾经寄希望于表姐停下来，回到之前的生活，就算累一点也不至于比其他人过得差。可是在酒店里和表姐短短几分钟的相处，他知道让表姐现在停下来几乎不可能。作为男人，作为表姐的丈夫，他为表姐对他说的每一句话痛心不已。他决定站起来，他要让表姐看到，他也可以强大。表姐夫说，他昨天去书店买了一套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的语文书和数学书，他决定从零开始学习一点知识，不能总让人嘲笑他连名字都写不好。他还在梅红娟的下面报了一个2.4万的单子，他要进入表姐的生活，要了解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要用他自己的行动让表姐看到他是强大的，不是窝囊废！而明天，他就要随梅红娟他们到南充去开拓市场、接受培训。
表姐夫说完，把手握成拳头，指关节发出脆脆的声响。我老公听完他的话，猛然站起来说：“哥，好样的，我佩服你！”
表姐夫就笑了。
我们开始吃饭，我往表姐夫的碗里夹了块肉。他接到碗里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说，你们家里好暖和。他说他刚刚到了自己的家，他们家已经两个多月没人住了，鞋柜里摆着的全是凉拖鞋，屋内到处是灰尘，厨房里结满了蜘蛛网，阳台上的门开着，冷风从外面刮进来很难受。我问他出去以后是不是和表姐在一起，表姐夫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只见过她一次。
表姐夫随着梅红娟的团队去参加培训，表姐应邀参加了当地的一次大型招商会。在此之前，梅红娟已经把表姐夫报单的情况给表姐汇报过，表姐叫梅红娟告诉表姐夫，她对表姐夫的举动很意外，但还是表示很支持。不过表姐夫不能把他们俩的关系告诉团队里的任何一个人，更不能以她的名义去抢占市场获取便利。她要表姐夫老老实实地参加培训，学习知识，自己去开拓市场。所以当表姐出现在招商会的主席台上，用流利的普通话和恰到好处的肢体语言大讲特讲的时候，表姐夫一直默默地在下面认真地听着，他仰望着她，和在场的其他人一样。他看到了她的风采，见证了她的魅力四射，他心里是骄傲的却也是悲凉的。他没有听完表姐的演说，他是现场唯一一个提前退场的人。等他再回过神来想找表姐时，表姐和她的助理们连同她的路虎车一起不知踪影。表姐夫自己也不确定，整个过程表姐有没有看到过他。
表姐夫终究受不了了，他提起自己的行李，给梅红娟发了条消息就独自走了。“我再也不会去他们的狗屁团队了！”表姐夫喝了一口水对我说：“我想过完春节，再去学习一些管理方面的知识，我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还有我的美发店。”
那顿饭吃到夜深，表姐夫才回去。老公一直把他送到小区门口，回来后他告诉我，临别时他看到表姐夫掉泪了。老公说表姐夫反正春节前也不会走了，他提议我们多去看看他。我表示十分赞同。
“在哪里呢表姐？”确定是她本人的声音后，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在医院里。”表姐的声音有些异样，好像嘴里含了个什么东西。
“你生病了吗？”我想起了表姐的消瘦，还有她陀螺一样的忙碌，生病的可能性很大。
表姐的描述太轻描淡写。我却试图来感受一下她整容的过程。医生先把她洗干净的身体放在手术台上，剃了体毛扎好头发，用锋利的手术刀割开她的脸蛋，用吸血棉球把血吸干净，用镊子从两边把肌肉努力撑开，再用手术刀把肌肉与骨头之间的连接带割断。做好这一切之后，医生打开高速旋转的电动砂轮，砂轮发出畅快而悠长的呜呜声，它迫不及待地想靠近这个女人长了几十年的脸颊骨，它要让它们见证自己的厉害。砂轮所到之处，骨头皆成粉末，飞扬的粉末如白色的面粉从砂轮的一侧喷薄而出，空气中弥漫着骨头的焦臭味。表姐的头颅在砂轮的作用下微微震动，医生不得不安排助手将它按住，医生吐了口唾沫，像屠夫一样再次把砂轮靠近那块血肉模糊的骨头。医生俨然是一个雕塑大师，他不断变化角度，让砂轮对表姐的脸颊骨进行切割、削减，直到它变成一件满意的艺术品。至于后面的牙齿、鼻子、胸、腹部的手术，也应该差不太远。
我问表姐，这些手术不疼吗？她说怎么会不疼，比杀猪都还蛮横。尽管用了麻药，她现在想想都会疼。但是，这是一次全新的孕育，是一次破茧成蝶的重生，没有疼痛就不正常了，为了自己的美丽，是值得的。
我又弱弱地问了句：“那么，花了多少钱呢？”
表姐发了个羞涩的表情然后说，她选择的是一个套餐，又找朋友帮忙打了折，一套做下来80万左右。原价可是100多万呢。她的语气里，似乎很划算的样子。
此刻的表姐，正处在她事业的鼎盛时期，是她江湖的核心主宰。我们不必去感叹她花了多少钱，这时候钱对她来说，只是蹭蹭上涨的数字，她可以花四位数听一堂课，也可以花五位数买一个包，再花几十万重塑美丽的自己，也没什么不妥。我现在更关心的是，表姐全身上下的绷带全部解下来之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手术后的她。我问表姐，什么时候能回家里来。她告诉我春节就回来，再忙，年一定要回家过的。
春节很快就临近了。这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寒冷，腊月二十七的晚上，天空下起了雪，第二天整个小县城都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老人们回忆，小县城已经有三十年没下过雪了，今年不但下了，还盖上厚厚的一层。瑞雪兆丰年，说明是个好年头。
表姐夫早早地就置办好了年货，还把表姐的父母接到了家中。他试图把这个春节过得更温暖一些。春节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所有人都会想着团聚、想着祝福，当大家都往一处想的时候，人们就会懂得谦让和理解。就算有再多的不快乐，都可以试图在这几天里忘掉，或者重新开始。
表姐就在腊月二十八这天上午回来的。这回没有助理也没有驾驶员，她独自开着白色的路虎车千里迢迢地回来。她后来告诉我，她在高速路出口感慨万千。我相信她的感慨里，衣锦还乡的成分会更足一些。她没有去住酒店，总算回到了家里。除了父母在，她女儿丹丹也回来了。似乎这个春节，并不是想的那么糟糕。
我叫了声表姐，然后进屋。表姐这时索性站起身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貂毛大衣，大衣上的毛在她起身的同时自然地随风浮动，我顿时明白它的价值一定不菲。大衣里面，穿着褐色的打底衫，胸高高挺出有些傲视一切的味道。表姐下面穿着深色的袜子，两条腿却细得如一把面条，远不及我的一条手臂粗。表姐叫了声亲爱的，就走过来拥抱我，我顿时不知所措，只好张着双臂迎接她。身体靠近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得到她胸部的力度，除此之外，我也发觉她是娇小的，她抱着我的手臂干瘦如柴，除了骨头就只剩下皮了。
表姐夫系着围裙出来和我打招呼，他的微笑极不自然，小心翼翼却又充满讨好。他看了表姐一眼，又低头回到了厨房。
和表姐的交流中，我完全插不进去话。我和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只能是安静的听众。一方面，我们觉得自己的知识是匮乏的，尽管表姐讲的这些我都学过、看过或了解过，但在这个场景下，我忘记得一干二净，我们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不着边际。另一方面，我们根本没有机会插话，就算到了她的家中，她依旧是核心，她依旧光芒四射，她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我们只能聆听。她的这些讲述，在讲台上是计时收费的，如果不是在她家中，我们怎么可能免费聆听。不插话既是尊重又是珍惜。
我和老公立即赶往表姐家中。依旧是丹丹来开门，表姐依旧坐在之前的沙发。她静态自若，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表姐夫坐在一条小凳子上，腰上系着围腰，脸色有些发黑。表姐的父母坐在沙发的另一侧，表舅妈在抹眼泪，表舅则拉着表舅妈的手，让她把身子靠在自己身上。
表姐夫起身给我们让座，我刚刚坐下，表姐就似笑非笑地问我：“你们是来劝我的？没用的，不用劝，我就是回来离婚的。”
我说表姐这是怎么了，就不能好好过年，非要闹离婚？
表姐说不离婚这个年才无法过。她的话匣子一旦打开，我们就只能聆听了。如果依旧从演讲的角度看，此刻表姐的语气和神态依旧是很得体的，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手势可能存在一些问题。那种大弧度的手势，用在舞台上非常适宜，但放在家中，放在谈离婚问题的讲述中，就变得有些夸张和滑稽。我竟然有些想发笑，但特殊的场景实在不允许我笑。表姐说的话比较零散，缺乏条理，这可能跟她临时演讲的发挥效果有关，也可能是她情绪较激动影响思路，我认真听了一下她的话，帮她归纳为以下四点：第一，她前几十年任劳任怨跟着表姐夫，陪他创业，给他生子，于情于理都对得住表姐夫，感情上不亏欠他；第二，她在创业过程中，历经千辛万苦，没得到表姐夫丝毫帮助，她在最痛苦的时候差点就坚持不下去，差点自杀，但她的男人没有给她肩膀，连一句话都没有，她十分寒心。第三，她从一个家庭主妇做上金董，靠的是自己不断努力和上进，而她的男人不求上进，不思进取，与她拉开了巨大的差距，他们已经不是同一层面上的人，连语言交流都困难，根本不适合生活在一起。第四，孩子已经长大，马上读大二了，不会成为彼此的拖累。基于此，表姐提出离婚，必须离。
表姐夫对表姐的话给予了回应。他脸色变得更黑了，他说话的时候几度哽咽的，语气里有歉意、讨好和不舍等多种情愫掺杂。与表姐的发言相比，他的话显得十分凌乱和无条理，手势配合也一塌糊涂。鉴于表姐夫的文化水平，为了方便阅读，我将他的发言也归纳为四点：第一，当初是表姐苦追的他，他接受她以后，就死心塌地对她好，他可能做得不够好，但他真的用心用力了。第二，表姐创业的事情，创什么业、怎么创表姐一直没给他讲过，他问过她，表姐以一句你不懂把他轰开。他当时只是想，只要表姐是快乐的，是充实的就行，并不知道她背后的艰辛。第三，他一直在努力，他报单去参加团队的培训，就是想要靠近表姐，缩小差距。表姐怪他没文化，他现在已经自学到初中水平了。表姐叫他不要在团队里说明他们之前的关系，他也遵守诺言，至于后来是谁说出去的，他至今也不清楚。第四，孩子是上大学了，但不等于不管她，不能因为上了大学就可以离婚。表姐夫说，他不想离婚，不想把好好的家拆了，希望表姐给他机会，只要他能努力实现的，他可以拿命去实现。
这样一个回合下来，看起来双方都有道理。人家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座桥，我们都努力劝表姐，尽量往好的方面看，要给表姐夫机会，要给这个家里的老老少少机会。
但表姐态度坚决，她站起来说：“我现在才发现我有多可怜，到现在都没有人肯站在我这边。”她怪我们都帮着表姐夫说话，不理解她，她说：“你们不要劝了，就算从今天劝到明天，我依旧只有一个字，离。”
我并不意外，按照表姐的性格，就只能是这个结果。表姐夫又哽咽了。不要以为这个男人没骨气，总喜欢哭，其实不然，他是情感丰富罢了。他看电视剧看到感人的镜头会哭，他参加别人的婚礼，看着新娘的父亲把新娘的手交给新郎，他也会哭，他说他想到了丹丹将来出嫁时的自己。现在他离婚了，怎么能不允许他哽咽呢？
我问表姐夫，财产如何分配的？表姐积累了那么财富，都应该算婚后的吧？
表姐夫说，财产方面，他只要了理发门市和他自己的车，除此之外表姐给了他20万现金。丹丹归表姐夫抚养。
连县城的那套房子都没留给你？我有些为表姐夫抱不平。我们都知道表姐不仅拿着高收入，她还有一辆价值百万的路虎车，有四套重庆的房子，另外据说在深圳和海南也买了房子和门面。这样的财产分配，表姐夫居然也能接受。
表姐夫苦笑了一下说：“她所有的车子房子都是按揭的，我拿过来，也是累赘，而且统统都不是我自己挣到的，给我反倒不踏实。”表姐之前打到他账上的50万元，他已经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表姐。至于表姐离婚时给的20万现金，他也不肯要，是表舅妈也就是表姐的妈妈为他争取的，表舅妈舍不得这个女婿，为他心疼不已。表姐夫说：“这20万元，我打算用来报名读书，绝不添置任何财产。”
那时候表姐夫已经在成都完成了一个月的学习，并在同学的帮助下，将原来的美发店扩容升级。表姐夫的这次学习本不在他的人生计划之列，有些旁逸斜出或者说赌气的味道。但对他非常重要，简直是他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在此之后他对生活的态度、对表姐的态度发生逆转，也变得理所当然。
春节刚过表姐夫就去到了成都，他报那个班，目的在于花光离婚时表姐补偿给他的20万。他完全不在乎谁讲课、讲什么，也不在乎谁听课、怎么听。报到之后，他坐在了教室的最后一排，他神情木然，心中装着离婚后满满的隐痛，脑子里一片模糊。以至于开班仪式上轮到他做自我介绍，他却全然不知。他被懵懵懂懂的叫上台，面对一帮完全陌生的面孔，他砸了一下嘴巴，竟不知道说什么。片刻之后，下面却响起了掌声，有人告诉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随便说。
表姐夫想他反正也不认识这些人，那就说吧。于是表姐夫就说了自己的名字，说他来自某个小县城，是一个理发匠（他没用理发师），剪了30多年头发，钱没挣到家却没了。几十年来他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不欺负人也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生活里除了剪头发就是回家做饭洗碗，就是送孩子照顾老人。老婆说他没文化，说他有差距，还是执意和他离了婚。他有太多问题没想明白，就想找个地方学习一下，到底该怎么生活怎么过日子。表姐夫说，他无以回报，但可以帮在场的每个人免费剪头发。他的话说完，下面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的事情是表姐夫完全没想到的。与他之前参加的培训截然不同，班上的同学似乎除了表姐夫，个个都富甲一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公司或其他实体，他们都不缺钱。他们到这里来学习，大多数是为了消遣，或者是交朋友。班级开设的课程大多是一些互动、体验性的。表姐夫的美发手艺，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想要体验的内容。一个从业30多年的理发师的手艺自然没让他们失望，甚至给了他们从未有过的惊喜，尤其是班上的女士，对表姐夫的手艺赞不绝口。加上表姐夫一贯以来的憨厚、朴实，他很快融入其中。班上的同学一直鼓励他，用各种方式让他走出婚姻的阴霾，他们给表姐夫讲自己的创业经历、经验，鼓励他大胆向前开启新生活。结业前夕，班上的几个同学代表专程到小县城去看了表姐夫的门店，他们给表姐夫提了一些管理上的建议，并作出一个决定，投资500万购买表姐夫20%的股份，一起把表姐夫的门店做大做强，并愿意在后期继续增加投资，力争做成行业标杆。
学习完毕，表姐夫带着投资回到了小县城。他从家里搬了出来，租了一套离美发店很近的套房，接下来一门心思投入到美发店的升级中。此时他已经把离婚的事情渐渐淡化了，他必须把美发店做好，不然对不起同学们的期望。
“你好，不好意思刚刚在通话，请问您是？”表姐用的普通话，声音很轻，有刻意压抑出来的温柔感。我用地道的家乡方言粗枝大叶地回答她：“表姐，我是幺妹，我在深圳出差呢。”
重新开业之后，表姐夫的生意出奇地好，每天的收入蹭蹭上涨。表姐夫整个人变得阳光起来，他似乎喜欢穿浅色调的衣服，脸上总保持着微笑。每天早晚，他都会分批次带着员工跑步，逢周末他就组织员工去周边旅游放松。他的朋友圈里全是励志的话题，或是转载，或者是自己配图写文字。过去的阴霾似乎已经淡去了，他好像也年轻了不少。
他离了婚，孩子已经上了大学，在别人眼中很快就成了没有拖累的钻石王老五。给他介绍对象的人突然间就多了起来，主动找他的女性也不少。有一个公司的女主管。30岁了还没结婚，她的头发一直由表姐夫在剪，早就对表姐夫有了爱慕之心。以前表姐夫没离婚，她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现在女主管没有顾虑了，找到表姐夫大胆地表白。表姐夫应该是有所动摇的，他现在已经有重新最求幸福的权利。他和她吃过几次饭，女主管也到理发店找过他几次，但他没有答应和女主管走在一起。
表姐就在这时候出现了，毫无征兆。她从深圳开到重庆，又从重庆连夜开到了小县城。我不知道她带着什么样的情绪和心态回来，她既没有联系我，也没有联系表姐夫。第二天早上她出现在了女主管的公司门口，并当众给了女主管一个耳光。表姐说：“地球人都知道，那是我的男人，你能滚多远给我滚多远！”
我在表姐的家中找到她时，她双眼通红，面前摆了一大堆用过的面巾纸。她一把抱住我，在我肩上啜泣道：“他太欺负人了，这才离婚多久，我都没敢找他就按捺不住了？离婚前他口口声声说爱我疼爱，一离婚就原形毕露了！”
表姐告诉我，他们几个人被迫离开公司后，又到了一家新的直销公司。之前的团队里，除了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愿意跟随外，其他人全部掉粉。表姐不得不从头开始、从零开始。我忽然想起了她之前在舞台上讲起过的她去开拓市场的经历，我本来是她的第一个下级，我却退了单。她没有丝毫停下来，她坚持着把下级发展到几百、上千一直到离职前的上万。她辛辛苦苦如蚂蚁垒巢一样垒起来的大厦，顷刻间就轰然倒塌了。现在她又不得不在另一个地方从第一粒砂子开始，试图再次筑起一座高山。
“所以你需要肩膀，所以你需要表姐夫？”我问。
表姐忽地站起来：“他能帮我？我只是不甘心他这么快就和别人好了。”
我问她：“就真的没有一丝后悔么？”
表姐没回答我，只说她昨天晚上打开家门的时候，灰尘扑满而来，空气中的霉臭味呛得人呼吸困难。客厅的吊灯上，挂着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屋里冷清得听见的灰尘落地的声音。这是她自己的家，她竟然有些害怕了。她没有进卧室，就在沙发上坐到了天亮。
“你说，这还是我的家么？”表姐的眼里布满血丝，她那张削尖的脸上细纹密布。
“她想离就离，想合就合，还当众打人家耳光，凭什么？”表姐夫说：“我怕她了，是真的怕。”
表姐夫不再说话，他脸色发黑，胡须杂乱，他锁上眉头，将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闭上。这是他少有的表情，至少我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许多天以后我才明白，他这个表情含义有多深刻。
表姐当天下午就开车离开县城了。她告诉我她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子气，扇了一耳光后解气了许多。她本想多留几天，把一些事情处理好，但等着要她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她不得不又走在路上。表姐还告诉我，她有些喜欢开着车在路上的感觉。她很庆幸当初买了路虎，车是她创造财富最直观的见证，即使在今天，她开着车和不开车，出去开拓市场的效果就会截然不同。重要的是，这辆车还是她流动的家，她的衣服、化妆品、鞋子、保健药全在车上。她到别的城市，不用住宾馆，要休息的时候就把车停在服务区或露天停车场，拿出叠好的被子，倒头就可以睡。
“你卖房子就是为了帮他？”我问表姐。
“我必须得救他！”表姐说，表姐夫本来就没多少钱，之前的一点积蓄全用在了医院，丹丹的开支也不小，现在店子里的生意虽好，但毕竟是股份制他不可能随便调用资金。按照他的为人他也不会用店子里的钱。表姐夫要治好病，就必须换肾，估且不说肾源问题，光手术费和治疗费也不简单。
“那套房子，本来是他挣钱买的，房产证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而已。离婚的时候我抢着要，他也没和我争。”表姐抽噎着说：“我之前一直说要感恩，还捐款捐学校，却忽略了他。”
“表姐夫现在怎么样？”我问。
“他已经醒了，但他故意闭着眼睛，不理我也不说话。”表姐说：“要不是看他生着病，我绝对不允许他这么对我，你放心嘛。”
表姐夫从重庆回来那天，我和老公去高速路出口接他们。表姐开着车，表姐夫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脸色苍白地坐在后排，丹丹也坐在后排挽着他的手。一行人到了表姐夫租的房子楼下，表姐打开后备箱，取出了轮椅让丹丹扶表姐夫坐上去，接着她又把表姐夫的行李和药物逐一取出交给丹丹。做完这一切，表姐又回到了车上，她启动了车子才对我们说：“好好照顾他，我得走了。”
“刚回来，你去哪？”我问。
表姐看了看表姐夫，又看了看我们，努力笑了笑说：“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我得去很多地方。”
片刻之后，一个姑娘抱着一个箱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姑娘把箱子小心地交给表姐夫说：“吴总，都按照您的吩咐办的，小家伙很听话。”
表姐夫抱着箱子，用一只手转动了一下轮椅。丹丹立刻上去扶住他。他却撇开丹丹的手，继续向表姐这边滑过来。表姐就从车上下来了，不解地看着表姐夫。他把轮椅定住，用两只手把箱子举起递给表姐，他努力笑了一下说：“这个我养了很久了，明天就是你生日了，我把它送给你。”
表姐打开箱子，瞬间愣住了，接着她脸上的肌肉跳动起来，眼泪早已流得一塌糊涂。
箱子里是一只小狗，小狗精瘦、雪白，跟表姐之前逝去的贝贝如出一辙。此刻，小狗缓缓探出头来，正用它清澈透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游睿，男，1984年出生于重庆市开州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集《鸡皮疙瘩》《嘴巴里的栅栏》等10部，曾获第五届巴蜀青年文学奖、第六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奖等奖项，现居渝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