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自惜花愁,一袭伤春病。风雨催寒病落红,憔悴凄凉影。
诗赋葬相思,幽怨谁人省。寄尽征鸿音讯无,人共春光冷。
其二春夜
花乱月影帘,柳堕烟迷径。陌巷秋千幽夜闲,好意何曾省。
小馆懒弹琴,欹枕书香静。寂寞相思谁与共,风透疏窗冷。
其三山馆
晨阳染平湖,薄雾沾深岭。风透雨晴昼初暖,云外征鸿影。
溪流漱落红,燕语惊幽静。一脉新荷淡淡诗,此意无人省。
“拈香研墨相思馆,捉絮题诗寂寞村。”
七律和韵书怀
寄梦东风懒觅寻,绿凝蕉室抱幽琴。夕霞冷落思量语,斜月娉婷寂寞吟。
难掩清怀孤傲骨,谁怜愁病倩芳心?窗前莫怨潇湘雨,怅望昏灯念古今。
121西江月湖居
桥畔鹅儿嬉水,云边燕子归家。幽情默默两心芽,念念柔肠牵挂。
雨落寒烟柳叶,月沉冷处荷花。想来莫负好芳华,无耻不如潇洒。
满江红怀古思量
流水溪崖,恰似道、飞花泻雪。悬泉石,苔芜斜乱,玉凉澈。
风雨霏微追忆夜,古今多少春秋节。野火处,万马接千军,歌幽咽。
英雄事,挥泪血,鸳鸯柳,伤离别。旧声声流水,犹浣明月。
悲恨沧凉半生梦,哀思消瘦几双蝶。费思量,菊径荏轻霜,吹残叶。
“旧日啼鹃默,无语慰红英。”
“一点秋光容易瘦,抱琴挽酒赋佳期。”
七律咏梅
莫讯婷婷踏雪来,冰凝肌骨倚寒栽。香痕一点胭脂瘦,素质三分菡萏裁。
纵有高情挥墨迹,便无幽梦盼诗魁?小楼抱膝吹清怨,谁诉花魂傲世怀。
七律咏荷
高情茹古若涵今,销尽纤尘渐冷音。月影冰纨生洁白,梅侵素袂蕴秋心。
凝眸默默相思浅,泣露痴痴幽怨深。珍重潇湘花病瘦,枯风谢雨听弦琴。
梦江南无题
熏风早,欹枕鬓慵疏。湖里藕荷开遍未?楼边烟雨浅深无?燕笑我痴愚。
梦江南情
芙蓉枕,魂梦里轻怜。相别相思长蓄泪,相逢相执却无言。千古盼团圆。
七绝和十首佳人诗
其八
我爱银光不爱金,墙前掬手诉秋心;玲珑满地知多少?不语风流任浅深。
其十
芙蓉枕上问灵犀,此物几曾知别离?但看木犀疏影好,清芬远近莫颦眉。
七律咏露水
淡映银光月里凝,非关微雨不因晴。香肌生汗三分洁,秋水啼痕一濯清。
鬓上珍珠何漠漠,梅心冰雪自泠泠。此生薄命朝将老,不减风流傲世情。
水龙吟秋
湘帘不卷任风起,初上去时绒袄。紫榻无情,手炉微冷,人声悄悄。
枕懒书残,题诗泪皱,凄凉枯槁。惹葬雨秋阴,悲鸣修竹,渺茫忆、浮生早。
消减更添憔悴,载相思、几曾焚缟。幽怀莫睹,梦魂难据,伤情知老。
倦病三分,怎瞒怎说,只应忘掉。鹧鸪曾慰语,怕谙啼恨,拭眸逞傲。
玉楼春题李纨
不卷湘帘风自起,竹影潇潇垂石地。绛花韵致乍来时,旧社情思今莫拟。
倚枕几前轻逗鲤,忆起秋光开遍未?来看生怕已无痕,淡雅诗心犹得趣。
“字是人人窗上写,何缘岁岁梦中分?”
撷芳词幽情
菊香隐,幽情蕴,岁岁秋秋书别恨。睹如今,泪难禁。只应回避,轻拂琴心。
风流甚,潇湘恨,酒翻微紫衣衫晕。绝知音,懒低吟。相思病忆,归梦觅寻。
“拭去清愁还满袖,夜夜翩翩犹觅寻。”
“他日断魂魂远去,愿为孤雁自由身。”
“今宵对烛还无梦,剩把相思诉玉壶。”
风入松咏雪
也无香影也无声,夜半叩江城。天教潇洒跳窗前,知绝俗、聪敏轻灵。
未似尘芳绰约,料如风露清泠。
问奴来去作谁卿,梦里那分明。无人珍重也自珍,宁摧折、不作逢迎。
谁怨魂消此处,为情泪尽今生。
“只人间天上,仙姝玉手,送魂归去。”
“和雨和风兼日月,含酸含情与黄昏。”
南乡子
梦堕雨花窗,仔细镜前梳我妆。寒月也如腮上泪,噙霜,空漫香尘落满床。
标致独潇湘,相恨相随亦断肠。莫妒莲塘多并蒂,双双,谁念秋来不见香。
行香子年初遇暮雨,感怀,用友人韵作一口占
风浸芸窗,雨折清商。问黄昏,多少残香。晴丝百尺,不住流光。纔嫩芽生,燕娇眠,语东墙。
朝云坡老,曾是双双。竟如斯,各自彷徨。软莺寒蝶,岂可相忘?念今何处,波澜上,载潇湘。
满庭芳细君赋二首
其一
古有琵琶,犹存别抱,千年谁主娉婷。如斯书卷,无那绝恩情。
陌路风尘漠马,过万里、春眼青青。长安矣,乡关幽远,空有雁来鸣。
声声!弹不尽,如哀似诉,诉得飘零。乌邦肉浊,但愿化红英。
帐里新欢旧宠,携儿女,欲语无声。胡笳起,黄沙泪染,流浪是今生。
其二
脸掩麻纱,裙缝荆布,往时梦远无凭。风尘秋起,咽呛不成声。
软侍君餐君寝,频惊恐、难作逢迎。闻出战,长安书达,王命与乡情!
飘英!乘风去,无人亵玩,玉洁冰清。琵琶亦旧,弦弱岂禁鸣。
鱼贯女妃远送,空叹息,车马成行。泠泠月,浮槎银汉,再会是他生!
“情发至情终不语,欲留际,已西东。”
“可能花亦伤身世,故此透魂也是红。”
水龙吟寒食记梦
歌阑筵席杯方尽,酩酊人皆斜步。云云独我,归程甚远,不知去路。
低问潘郎,欲寻车马,应从何处?忽凝望无声,被携素手,奔千里,如何诉!
五更晓来风雨!月无踪,满窗空雾。拥衾埋泪,思量千转,梦中言语。
寒蝶惊霜,葬花题赋,此般分聚。念梦魂所在,夜来缝补,人间不足。
“拢去轻舟三月雾,吹来海燕一枝箫。”
水调歌头湖
轳辘复轳辘,昼夜未分停。几人吟咏堤上,侬独水边行。
忽起芙蓉幽处,起伏风风雨雨,谁识赏斯情。俗碌看来好,奇谲看来平。
潇湘远,朦胧去,着空灵。恨还不语,曹子来赋瑟琴鸣。
何必描金饰粉,本自玲珑剔透,跳脱绝尘轻。但愿舟乘稳,千里共澄明。
摸鱼儿论读书
若知书、噙香幽远,忍教人不回味。就中最好《红楼梦》,文藻情深瑰丽,无限意。
莫抛弃,诗词歌赋皆国粹,豪吟绮寄。潇洒有英魂,天龙八部,侠骨柔肠戏。
休埋怨,揭去流行容易,翻来古典如累。只消多阅多寻觅,终有合心一类。
千妩媚,莫留恋,言情品质难媲美,不应沉醉。阅读总无伤,小词一阕,道不尽知识。
满庭芳旧情
揉破风流,舞回潇洒,愁生剑影玲珑。秦淮明地,相对伫临风。
若是伤春点点,难自洁、不惹繁蜂。楼台在,移墙渡壁,风月扫芳容。
匆匆,多少恨,云中破晓,浪子舟蓬。帘也丝丝雨,梦好还空。
棹冷征夫不觉,萧萧落,山水千重。黄昏老,邀翁载酒,听不见归鸿。
古杂言洛神曲
洛神兮;残雪消融春社驻,烟波烟水凝迷雾。清泠烟水复谁来,宛转惊鸿犹自去。
蹁跹淡泊濯湖心,幽僻清灵无人处。翩舞时闲风细诉云裳起,沉吟处流水愁倾仙袂垂。
但见得钟灵与毓秀,如斯一曲总相宜。也无栏砌无轩宇,忽起湘灵从南浦。
一倾烟水绿如蓝,可似姝心一点通。如弦上秋露跳脱,似奁中明珠玲珑。
有歌曰:淡淡幽幽,度仪有致;婷婷濯濯,绰影无华。
但见得,悲有谁怜兮!呜呼!倩魂挑尽波芬惜。晓梦惊回烟雨夕。
或非多病多愁身,一样泪痕滋泪竹。昨夜曾经碧影栽,今朝还归寒舟宿!
寒舟犹存远岸,而今洛子无泊处;碧影尚有孤坟,而今洛子无葬处!
春社日来,春归日别。阿郎曾与相思,共倚半弯明月;阿郎曾与梦回,同采一对春星。
吾曾与郎道:吾知翠雨,知彼清亭离俗;吾爱青莲,爱其雪洁近心。
呜呼!雨将绝语,莲已成怜。与湘子同伤悲,与屈平齐泣咽。
风流人物,已难聘相如悲女赋,空换得敦颐爱莲论;
寂寞其心,终不悔柳七憔悴句,最滋愁容若别离词。
若再生,祝姝化蝶难涉海,吾可助其泛棹;姜女为兰易随风,吾可代彼凌山。
寻梦十年不回首,觅郎千里无怨言。手枯凭齿问遍南北地,足颓以身踏破水云天。
纵此霓裳尽烂,亦可蕉木调弦。至此兮,已不顾来生是梦,一朝成空;但轻盈投水,缥渺化烟。
洛神兮;流水潺潺春社驻,烟波桥下微笼雾。一池尽绿更谁来,鸿影不知何处去!
水调歌头答谢
我谓英雄者,岂惧化烟灰。自怀文武之绝,赏识不嫌迟。
休管长安何处,年少恩情莫负。苦苦命相随。能教病儿啸,空手断云碑。
此般梦,吹似雪,晚纷飞。水云皆泪,那堪回首昨成非。
一缕江山魂薄,楼上谁吹残角。又使肝肠摧。意远黄昏去,寂寞广寒妃。
惜分飞回忆
顽笑园中谁着雨,已是前年分聚。重见当时路,又还回避偷相覤。
问燕能知情与绪,莫语朝朝暮暮,何在幽深处,无人忍得空回去。
七言读李商隐诗有感咏珠
万物无声转古今,别离方解比情斟。可怜洁白秋谁诉,珍重团圆泪不禁。
本自冰寒明月夜,如何温暖女儿心?胡骑国贼拚生死,多少芳魂乱世沉。
669七律登高
溪石流声幽咽哀,萦于空谷百千回。琮琤欲练猿攀去,跌宕如辞叶激来。
能赏静操闲访寺,不胜寒袭苦临台。此中姽婳风流处,歌远桃花酒一杯。
680七律亦赞妖精歌喉
凌云舞月影迟迟,一片杨花一蹙眉。雨泽微生噙皓齿,波心照映绾青丝。
孤鸿思忆巍峨雪,旅客萦回缱绻诗。百转千回犹未见,梦中得句寄兰芝。
681七绝咏栀子花
玫瑰自羞多暗棘,海棠应恨少清香。入茶酣畅款佳客,品得精神挥就章。
悟
这大概就是我对这个词语的了解。
我相信,在人生每一个阶段,因为不同的经历,更丰富的阅历,对领悟这个词语的概念、定义也会有更深层的解说。
谨此为序
作于主后二零零八年十二月十一日
秋魂
「哎哟——」今早,我慵慵软软地伸了个懒腰,天还没亮彻,纱帘里的我却醒来已久,不对,根本彻夜没有睡过。再纠缠亦无意义,便索性一脚弄开被子,也不管鬓角蓬松,随便抓了两抓,沿着廊子信步来到露台。
赤脚下的云石楼阶,很久没这般的冰凉了。秋节时也不曾。我闭上眼睛,幻想晨曦之时,天的深处,飞来三两鹧鸪儿,啼破了云间的一片残烟,又朝着那个「彩云停处」去了。佳节又重阳,淡淡的风,吹动我枯槁一样的秋心。
我想下去公园走走,可是凭我这一身衣裙,还是在家里待着好。身子真不中用,才站了那么一会,就稍微累下来。我便抱膝坐于露台的墙边,继续随心的看。
我曾经养过一盆白菊,在这指尖萦寒的天气里,往往临霜吐艳——「淡极始知花更艳」。她
清洁可爱的芳容,恰似婷婷玉立的佳人,双手抱着一本旧诗集,眸子空灵纯净得不会有一丝尘俗杂念。身材偏瘦,更显出她的潇洒。可见陶渊明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林黛玉是重识知己的奇女儿——换上街头巷尾的桃花,对着风韵翩翩的佳人,能不生嫉妒之心吗?
数唐宋之秋,多情之子为之啼声;往昔之秋,清雅文人为之歌颂;今日之秋,更谁来为之诉说?女儿才疏,勉为其难弄出几个词儿,不如掷笔,与秋共舞。共舞还只会绊死我,倒不如自然:与秋呼吸,呼吸,再呼吸......
命运
谈及命运(destiny),我总不免打这个比喻,纵然土气沉闷,却不无道理:
纸,平凡无奇,但若说生命彷佛一张纸,这张纸别分外脆弱珍贵。
这张纸分两样事儿。第一样是你怎样折迭她。有人把这张纸迭成小船,随波逐流,飘摇而去;有人她折成鸿雁,于天边自在翩飞,但不是每一只都能飞上天的,能飞的,也不是每只都幸运地遇上晴空万里,纸沾了雨水,便柔弱无力的坠落,任人践踏。有者把她胡乱弄绉,搓成一块废纸,放任她随风嬉戏,尽管以后能醒悟,但已伤痕累累,挽回也是艰苦。有人甚至亲手撕破自己的纸,纸碎宛如柳絮,死去了,便无法挽回。也有人不把她迭起,任她一张纸的丝毫没有绉痕,纯洁、瑰丽,可惜定先受尽风雨摧残......
第二样是你怎样在纸上绘画写字。糟蹋这张纸的人,不必多说,自乱涂一番。有人在她身上画了又涂,涂了又画,远看虽美,近看则杂;有者贪图方便,又可能因家贫,以杂七杂八的颜料作画,莫说风雨,一遇水,就是纸不烂掉,水溶性的画料也就毁容了。有人以金银脂粉把她画得繁华艳丽,讨人喜爱;无奈纸便是纸,掩盖了本质,便没法再洗净铅华,一生便沉沦于冷与热之间。又有者以清简之笔,勾勒出独特的她,焉知这种性灵之人,便是众眼中的锋芒毕露、恃才放旷。
唉,休说造化弄人的陈腔滥调了。命运女神啊,我不怨妳,也不恨妳,也不爱妳,我只想问妳:为甚么妳一时要挽回生命,一时又要糟蹋他们?
恃才不必放旷
“恃才放旷”,早已听得腻了,总教我想起“老生常谈”。聪明的读者们,应该猜到我心里生出“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等自负之言。想来我便是个“恃才”之人,不过,实际上也无甚才智好让我“恃”哩。
可是,“恃才”就一定是“放旷”么?“恃”是凭据、依仗的意思,是个贬词。撇开这些文字上的褒贬不说,那“恃才”就是懂得运用自己的才干了,再引申一层,“恃才”的人也就是爱惜自己的才干。一个人,能知道、珍重自己的才干,又懂得使用她,使是“恃才”了。“放旷”者二说,有人说,这是“放逸旷达”,那我绝对可以理解;但有者把“放旷”解作不守法度,那么,我不能同意了。
想来杨修也是这么的一个人,可惜凡鸟偏从末世来,他遇上了曹操这位多疑又棘手的老头子,他总爱麻烦别人。嫌园门阔,说出来便好,怎料他又在门上写个“活”字,叫谁来猜啊?杨修猜对了,他又不高兴,这是甚么意思?梦里杀人才是经典,那侍卫,根本就是个一文不值的可怜牺牲品。杨修聪明,没被曹操迷惑。还在葬礼上当众破了曹操的谎言,倒又犯了大忌,做了他眼中钉。打算帮助得宠于曹操的曹植,出一口气;一边厢也实现辅助统治者的理想(要知道,统治者在登位后会加封重用功臣),岂料中了曹丕和吴质的计,连累曹植也失宠了。最后,杨修被迫加盟成为刀下鬼俱乐部和冤魂大本营的一份子,还成为了后世文士和学生的「教材」。
少写废话,其实,中国哪里只有一个杨修?杜甫忧国忧民,便是这个原因。他年轻时意气风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很想透过官场,有一番大作为。谁不想仕途得意,住的是琼楼玉宇,穿的是丝绸罗绢;日间教儿子读书,夜里拥着娇妻爱妾喝酒娱乐?可惜君王的无道骄傲使他不敢进谏,(得罪君王,岂不换来杨修的命?)无情的岁月彻底消磨他的意志,残酷的事实逼迫他辞官归隐,而朝代的衰落更令他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莲,眼看往昔的繁华,愈发心酸,一腔怨愤便化作笔下无数的诗歌。
杨修和杜甫只是当中两个例子,除了史书记载的,还有许多被统治者“删除记录”的“恃才类人物”曾几何时出现过,满怀辅国助民的理想,因怕得罪统治者而最后归隐,这便是文人的宿命。到了明清,聪明的文人都深谙仕途的黑暗,亦不屑于其,索性回避,徜徉在青山绿水,隐居于茅舍田园,吟松风之劲疾,咏菊霜之孤高,戏笔墨以聊生,卖字画以度日。
回归题目,这一切结局,或凄惨、或消极、或不在乎,不能说文人们没有错,但他们本质上都是好的。那为甚么会如此可悲?难道,是“恃才”与“放逸旷达”的下场......
春寒
朦朦胧胧,又是腻腻的昼雨。
我不拒绝秋寒,我亦爱秋。可是较之秋寒与冬寒,我更爱初春之寒。一则秋寒过于伤感,冬寒在北边的苦况,自是咄咄逼人。二则人不爱春寒烦腻,我偏觉得她缠绵而不失活泼。
春寒,天色薄明,跳跳脱脱的柔光,拌和着疏疏织织的雨,淅淅沥沥,渗着一缕清风,吹过我的纱帘。原来团团绵绵的乖云儿,谁知道是不是怨我不写她呢?一下子全都冒出来了!她绝不洒泼,不跺脚,鼓着腮帮子,生怕我看不见她,把朝阳那孩子拦在背后了。忽的,她似乎搁不住了——想是朝阳借云正好拦在自己身下,也学着耍无赖拿着羽撢子挠她、胳肢她了。云痒痒痛痛的,笑也不得,恨也不得。霎时,乖云儿惹恼哭了。她决是不洒泼,含着酸和委屈的眼泪无声无息,厌厌怨怨的洒在窗前阶上,不使人讨厌,反教人爱怜,在我看来,且幽深悱恻得不能言语。一阵烟雨过后,云又软软的睡去了,不知是不是嘀咕着那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呢?诗情画意,滋染着的恬淡的清凉,这一点也不凄冷,只有种种空灵与静谧。
写着想着,偶尔忆起从前写的一段《欧洲杂碎》曰:
不论是少年苦恼中的酣霖,女儿眼眸中的幻想和慰藉,是夫妇呷着咖啡,一边下棋的闲暇,还是老者拉着旧锄头于亭子里歇息的自在,一切都是鲜明活跃的。在明处(小园的镂花摇椅上把玩落花),我的脑海翻揭着那本残旧的《秘密花园》对生命的热恋;在暗处(浅翠色的薄帘子下喝红茶),我只勾起对精灵仙女的孤傲的回忆。
「湿云不渡溪桥冷,娥寒初破东风影。」无论欧洲再如何绮丽,如何清新脱俗,我始终最爱诗词散文所描摹的春寒。那种幽深悱恻,不是其它民族可比拟的;那种秾纤寂寞,只有情长儿女可以相通。
春寒,看来是坡老最懂得——「料峭春风吹酒醒」。我最爱「料峭」二字,天然迭韵,听起来就婉转绰约,又清脆玲珑。疏细的春风,忽的惊起了,惊破了孤鸿的醉梦。
一枝横笛,悠悠扬扬,吹着乍暖还寒的消息。
抽屉小札
清脆的一声「倾呤」,随手掷下那支渗汗铅笔,任她在原稿纸上翻腾,印湿了纸。反正一眨眼她便自然干掉。难得忙里偷闲,稍稍打了个盹,可是心里总是牵东挂西,耐不往三两下子便又继续埋头苦干了。都快要是工作狂了,大概与心理医生不远,唉!
人家问我干吗自己日夜白忙,又赚不了钱,做完正经事便该歇歇,写甚么散文!我总讨厌别的人看自己的散文,因为事后总被嘲弄耻笑好几回。习惯成自然,一旦听到人声,见到人影,便悄悄把稿子掩住,或是利索地储好和关掉电脑文件,还不到两秒,就算他们是进来了,也看不见甚么的。有时候也掩不住,他们知道了,总必问那一句。我于是摇摇头,含笑回答:「你有所不知呢。」之后我便不再说话,装作做别的「正经事儿」,待人离去后,又「豁」地开动了。
这时枕着手臂,仔细思忖,他们倒也不是错的。自己折腾自己,说出来也笑煞街坊,何苦来!正瞥见书桌的抽屉,能清理一下她实在是太好了。我明知里头的载重量,使劲一抽——岂料整个抽屉箭步似的奔了出来,一声不吭,重重压在腿上。我连忙把它塞回书桌去,只露出半个抽屉,省得它又倒下来了,我不懂收拾残局呢。
探头看看,里头可真丰富极了。看我的削笔刀盒子里呀,半年也没有清理过,满是一匡匡一卷卷薄如宣纸,色如枫木的鲣鱼花,想起放在鼻边那烤过微焦的香气,想起咬下去那清脆利落的声音,想着想着,最后竟想起以前那个外国老师叫我忍俊不禁的曲胡子。邻旁的两打铅笔,那条用来捆住的橡皮圈,练成了与铅笔融为一体的功夫。可是铅笔身子看来比较差,似乎耐不住这年年春季的,乍暖还寒又若湿若干的「恼人天气」,竟都动了大手术,可能因为贫穷,找的医生毫不高明,刀子割的一直线把骨瘦的身体差点截成两半。除着年岁增长,我用的都是原珠笔,可怜的铅笔都是四、五年前的剩货,只看它们备受冷落的心理影响,也能不好导致生病吗?我拿了好些橡皮圈,破的用一条旧橡皮圈捆住扔掉,留下三两枝自用,其余的用两个圈儿结牢了,适逢学校办义卖活动,卖不完便连同卖得的钱送给内地的贫困家庭,真有意义。
剪子、割刀、浆水等美术用品全放在一处,面目如今也差不多——浆水干了是刀形的一块,剪子糊满了浆水像浆盒子。没法子,只得全归黄土栊。
抽屉内左边的餐具盘,把文具放置得整整齐齐的,我以前直觉尺子和橡皮胶两者没甚么恩怨情仇,纵然不是金兰契,但至少相安无事,于是把他们放到同一格去了。这时随手拿起尺子,橡皮居然死咬不放——我今次直觉它们是怨家不是恋人!我狠命地把橡皮从尺子上拉出来,橡皮已失去了当日的软性,硬梆梆石头一块,怎么搞的!我不得不出绝招:指甲使力一刮,橡皮也喊疼,只得放软身子出来。好家伙,走了还是不肯罢休,看那尺子,如今多了橡皮的抓伤的疤痕。那橡皮断是硬得不能要了,尺子还能用,于是留下。
那盒颜色笔是阿姨,不对,是家母的老同学送的。她总是慷慨至极,每次她来,必携着一大袋各式小吃直捅入我怀里。这盒颜色笔是名牌货,我都是挑买那种十来块一盒质量又好的,可是这盒要八十块钱,我如何舍得买下呢?我摔了一摔盒子上的灰尘碎屑,好好的放在抽屉的右上角。
料不到这一看一拾,便是半个钟头了,且没有清理垃圾箱。近来没有测考真好,做事也自在一点。我捻起一枝原珠笔,翻出了那迭发黄的原稿纸,把写好的几篇散文抄下去,合足有五页呢。
忆雨
风把枝条吹得呼呼啦啦的,不久雨也来了。
雨淋在身上是很冻很冻的,尤其像我这身子较弱的,一会儿寒,一会暖,冷不防便病起来了,无论阴晴变迁,定带着雨伞。
看着街灯在地上的湿影,想起了雨声,想起了笑声。
那是不知愁的岁月,雨是逗趣的,耍水,戏弄别人,要多痛快呢。更好在可以不知不觉的溜过了课堂,光明正大的做家课,不必压在书本下,只露出书写的那道题,偷偷摸摸的。
那次已上了半天课,老早起床,困得要命;数学的理论早就学会了,还要解释一遍又一遍!我闷得发慌,只暗地里打盹。过了一会儿,精神似乎好了些,又在书页上乱画一通,要不是邪恶的犬齿、凶悍的牛角,就是给他配了书呆子眼镜,或长了钢针似的粗发......
蓦地,雨碎碎的撒下来,一片水晶帘竟是挂于窗外的,无声无息美得如烟似梦,若即若离,还有那个字比「幽」更可比拟那情景?我凝望于这幕,直至下课钟声给耳朵大吵大闹,才回过神来。「可悲」的是,钟声在这节课没用,下一课还是数学——又得偷偷摸摸的做家课。
雨似乎听见我们心里的埋怨,替我们不值,老师倒老是听不见雨声的呼唤,雨急了,毛躁起来,再也不是清凉的淅淅沥沥,而是沉重阴森的鞭笞。我们心里焦死了,表面上却不得动声色,于是大伙儿一片发闷木然,雨没看清,以为我们不要她了,醋劲大发。天色一剎那昏沈了,害得云坠了下来,令人心惊的垂悬着,因为她差半点儿就刺在高楼的尖顶上了。这不是绑架是甚么?
教室不知多久没修过,连云也捱不住,这软弱的水泥怎受得了雨的重击?只见天花渗出了如白露般的小不点水珠,排着大队的,好像老师数落我们的不是,睡沬星儿般尽情打在我们脸上。现在想来,可算是甚么?倒是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真好玩儿。
同学投诉那滴在眼里的水珠,老师唤班长到校务处「击鼓鸣冤」。班长一打开教室的扇门,风便猛灌入来,班长连退两步,倒坐在椅子上,情急之下竟没有关门,纸张受尽风的折磨,纷纷往窗子扑,我们叫也叫不住,捉也捉不了。最后瘦小的老师为大伙儿拚了命,逆着那迷失本性的风雨,战战兢兢上前,却看也不看一眼,把门给关上了。
这时,校务处终难耐那打在空调盘子和窗台上的雨声,这声音在我看来,该是清脆玲珑的,可是在忙得喘不过气来的耳里,则有如学生在喧闹起哄、快把玻璃窗敲破的烦扰。
他们开腔了:鉴于天文台已发出红色暴雨警告,校方决定下午停课。
这才知道,原来天文台更受不了那雨声呢。
我们学校的惯例是这样的:放学后乘坐校车回家的学生要按第一轮、第二轮校车先后来到操场,依车号排队。第二轮校车的,起码等上十五分钟,比车程还长,幸而我和几个伙伴都在同一车队,边等边一块儿聊天。
二时四十五分放学,都半个钟头了,怎么车还没来!现在看来平常不过,那时候,觉得是「奇怪的事」,却不懂得抱怨,只管嬉笑呢。
「啊,车来了!有救了!」焦急的男孩欢欢喜喜的喊着,一遍又一遍,直到老师说:
「静一点!你们若不静下来,不得回家!」
霎时一片肃静。只有风轻狂的跳着街舞,雨在毛躁的跺脚。
操场与校车停泊的路被后花园隔住,我们陆续撑起伞子,少数的穿上雨衣,踏进那水乡似的石路。
雨伞五颜六色,撒花的、纯白的、金黄的,透明绿的,甚么都有,更多的是动画片里的人物。与其说是花海,倒不如说是鲜妍斑斓的一道风景线。只是甚少人留意赏看。
文静的女孩子慌忙的在漫漫水中蹑手蹑脚前行,不时惊叫起来,生怕自己会掉进里头一身半是泥、半是水似的;「活泼」的小男孩使劲踏水,一声声水花飞溅,溅得伙伴的袜子都湿透了,还沾着从花圃洗刷下来的泥土;更有把伞子上的水乱泻一通的,连自己也浑身湿漉漉的,还管嘻嘻哈哈,乐此不疲。
我和两个伙伴各有一把伞子,可是太拥挤了,水从一把伞泻在另一把伞,使得更容易沾湿。咱们只得到一把伞里去,你挤着我,我夹着你,最后还是湿透——一则书包占的空间太多,二来雨朵儿乘风乱跳乱掷,根本谁也避不了。
一路上的惊叫声,嬉笑声,恐怕是一生也忘不了的片段。
我们终于上车了。那楼梯和通道满是灰色的水渍和足印,显然是前面的人留下的,幸而那天我们几个排在前列,若给男孩子占了先,还得了呢?
咱坐在分配了的坐位,空调在这雨天,愈加寒冷,好像冷冻房一样。
那空调关不了,虽说身上的衣物已吹干了大半,但愈来愈冷,只得穿上外套。几分钟的车程,便如此的忙透了。
车门一打开,前坐的人不管男女,都争先恐后起来,车上闹闹哄哄的一片混战,有「雨伞砸头派」、「空拳殴斗帮」、「背包偷袭门」......他们是低年级的学生,却连高年级的也不敢惹他们,何况是我们这等「隔岸观火」的人物,总是待至最后下车。
撑着伞的妈一看见我湿透的样子,心痛死了。二话不说,接我家去。
我一回家便跑去沐浴了,在浴室,我听见妈把我的东西从书包里一股脑儿地倒出来用吹风机弄干,幸而那次里头没有谁留下的字条,不然又要听教训了。这天下午,妈给我弄了意大利面。我因为老是觉得有点不舒服,只吃了很少,便做家课了去。又是数学题,这么简单的还要做,真要命。一切如旧,也无甚话可说了。
第二天是星期四。料不到我真病了,发烧得厉害,似醒似昏了大半天。
这事以后,我几乎每一次着了雨都要病一场,少许冷暖也不得。每次打球,也十分怕淋雨的,虽然这好玩儿,可是又病了可不是说笑的呢。
街灯的影愈发模糊了,也不知是因雨隔住了,是我困了,抑或两者兼有。写毕了,关上灯,听着那传唤着回忆的雨,慢慢的睡去了。
扑蝶
星期六,她没上班,忙得很,但较之旁人的眼睛,全不是话儿。
她在高级时装店买了一套晚装,盛惠三万多。背后排着大队付钱的人,都惊奇看着她;倒是在店子另一边的谍,低头装作选购衣服,耳朵在仔细的听,手里无声无息的在录像。也倒是的,她正值锦瑟年华,照理看,她那来这么多钱!定是「败家女」一名。排队的人眼睛疲累了,便看不见她钱包里那张醒目的名片。其实只消一说是行政总裁,没有人会有兴趣看的,她偏不理。另边厢谍继续自己装做的任务,不露声息。
悠闲的下午茶时段,途人又侧目起来了——她捆起了头发,换上了端丽的米白色套装,极急地在中环的街道上走着,步伐也大,看来大概是赶着签合同的「发钱寒」小职员。谍在街上走着,不知道眼前的就是蝶,苦无发现。
直至黄昏,天色是最瑰丽的深靛。谍早已回总部去了,她还在走着,向着不知名的目标;她依旧走得那般快,彷佛在她的词典里没有「疲倦」一词似的。
谍因丢落了蝶的所在地,遭上司狠狠的骂了一顿。上司心里暗自庆幸这晚蝶会赴宴,于是联络吩咐了另一个谍,多加留意蝶的去向。
蝶进入一所幽僻隐闭的建筑,正是那上流社会的派对地点。她耳朵闪烁着流苏样的银色耳环儿,穿着一件黑得发亮的及膝皮衣,肩上挂着手提包,一双超高跟的鞋,还是黑得发亮的皮革;这不必说,以她的底细,全是极高价的名牌货品。「先敬罗衣后敬人」,红地毯上的人,为着她身上穿的「银两」,才得出那奇异的目光。谍学着那些人般看她,却有点不自在。
她的那袭衣服,显得她愈发瘦削妩媚了。人们不厌其烦地侧目,在耳根悄话起来,因为她的「魔鬼身材」,觉得她不是好人。谍低头,装作咳嗽。
通道上,满是呷着鸡尾酒、红酒的人,肩摩毂击,她略显不屑地走过。谍去自斟了一杯红酒,想靠近她。蝶还没有意识此人的身份。另边,人们还没有回过头,又再次侧目于她身上。这种场合,谁会一个人独自的来,又不搭讪的?更奇的是她滴酒不沾。说起来,其实世上如是的人许多,只不过在社交场所里寥寥无几而已。
通道后是正厅。那里有个舞池,通往后面的旧货柜走廊。她脱下皮衣,里头穿的是露肩的及膝裙。她的高跟鞋特别的响,目光又凝聚在她——她的容貌上。因为天生标致,这回又多了「天使脸容」了。不好,有人说她经过整容手术呢。似乎在此地的女人都是整容的,才致这般狐疑而熟稔吧?谍暗地想了想:整容与否,有关系么?
她一脚踏在舞池上,正在跳舞的人,全然静止。谍为免败露,也一并木然。她心里不禁冷笑人们的无聊,自个儿跳起舞来,不是拉丁,不是华尔兹。舞池上的人继续活动,心中惊讶此女的不与世流——不对,是「叛乱意识」。谍不会跳的,只得坐在一旁的宴席,指间仍夹着那杯酒。
蝶跳着舞,真的宛如蝴蝶般穿过了舞池,一径穿过帘幕,无影无踪。人们竟不顾宴会的进行,随着她都赶到后面的旧货柜走廊。谍心里暗自得意这大好机会。
旧货柜走廊是这建筑最为谍狐疑的地方,其实是以人家弃置的旧货柜不规则地排列堆砌而成。左右的货柜没有连接,上下的却有,活是个迷宫。这时候,蝶已穿过了几个货柜箱,脱下高跟鞋,换上平底舞蹈鞋,脱了裙,露出里面的黑色又紧又薄的一件样裤。她丢下换出来的衣服,两步并作一步,溜到上一层去。
人们原来循着高跟鞋的声音去走,这时声音不见了,只得分头去找。她又不是罪犯,又不是卧底间谍,又不是搅乱,人们为甚么追逐她?没人知道。
谍随着其中几人去找她,侥幸地成功了——谍和他们看着她,她沉静的回看着。忽然,世界为她静止下来。她耸了耸肩,跳起她的舞来。人们随着她无法形容的舞步,也跳起来。谍虽不在行,但未至连模仿也不懂,故作冷静的移动。
他们绕着这个旧货柜的墙壁跳舞,完全没有交谈,就像人家的音乐录像带,汗流浃背,暗地气喘;却完全没有音乐,更像埋伏,还像是袭击;头发在狂舞之间零乱起来,嘴唇在追逐里欲张欲闭,眼神彷佛时时要擒住对方,身体却紧贴着墙在窜动......
蝶跳的其实是流行舞蹈夹杂着街舞。她有着沉稳的体操和舞蹈功底,像玛丹娜一样,灵巧、冷艳、尖锐,又带点孤僻。她习惯以此放松自己,岂料此时街舞使她陷入紧张状态,又时时把她从危险的边缘中救出。忽地,真的响起了玛丹娜的音乐,他们随着流动的节奏,或摇摆,或潜行,事实上,局势依然如此混乱而荒唐......
对,蝶、谍,无处不在,漫不经心的旁人也是,每个人都是间谍。我们看蝶,总必带着无聊的偏见,觉得他们长着有毛病的翅膀;又喜欢去「扑」,去寻觅别人最阴暗的一面。我们或许不是别人的间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也是无可否认的,就是我们都是自己的间谍。
(后记:这篇短篇,原来写的时候不是讽刺性的,只为了宣泄我的一点小情绪。没想到写着写着,竟偏离原意自成新意了。感觉上这篇风格与我一贯的截然不同,可能因最近看了张爱玲,多了点老练和冷酷。)
春雨
看雨斜溅在玻璃窗上,一斑一点,活是滴溜溜的、圆滚滚的眼睛。忽地,娉娉婷婷的、蹑手蹑脚的又溜下去了。
雨,是疏落,还是稠密呢?方纔没打伞子在街上走着,雨是疏疏宕宕的;如今推开窗子,伸手去接,雨又成缠绵紧密的了。你说,分明就是雨更重了。可雨声是依旧的温婉平静,哄睡似的,如何见得重了?
这事儿他日再论,雨是留不住的,且留住光阴,倚窗而望吧。
竹子在这一滴一溜的雨中伫立着。她彷佛在摇桨,恍惚在抚琴——不对,她在凝望。那又在凝望谁呢?她乘着风,使劲向上,冲破粉墙对视野的防线,宛若看见尘世的尽头,更远的,水云的尽头。雨中的竹子,原来就是翠的,在雨中愈发绿得幽邃空灵了。不知这可就是朱自清先生说的那个「女儿绿」呢?
雨一边厢与黛玉对抗,一边厢在故作工整的摇落。说雨像针,像丝线,像泪水,倒不如说是人间的彗星,半是晶莹剔透,半闪着银光,更显出雨的灵动活泼,没那么纤巧感伤,这比拟,不巧的揭穿了这看似温柔娇嫩的小活宝才女,捣蛋调皮的真实面。但无论如何,雨都是空灵纯净的,不掺一点尘质,不杂一分俗气,可是这种超脱换来的是别人的妒心和嫌弃。
窗台缝儿的鸟儿,不经意的叫起来,雨冷不防背后这一声「叽」,掌不住,落在窗台的边缘,又一气蹦掉,不知何方去了。
忽地,乍暖还寒的天气敛起了。云儿着了个喷嚏,阳光乘势满怀道理的一径儿跳出来,睁得窗上的雨花全不敢动,凝在那玻璃上。先别发雅兴,咬住「天然一幅图画」的赞颂——阳光和雨花,真是一把钥匙一把锁呢。
白头浪
「啊!是『白头浪』!」远处的人喊道。
「那边的人,说这浪是白头浪。」在我身后的好友Joyce淡然的道,正如她一往的腔调。
「甚么是白头浪?」从来都爱流连在文字世界的我,却真有点不懂。
「据我所知,白头浪就是来得又急又劲,而且带着雪白浪花的海潮。有人说她是海啸的先兆,我偏不信。」Joyce慢条斯理的解释,声音也随着海潮的一来一去,欲暗欲明,绝不似她素日性情。莫非这白头浪,触动了她心内的缱绻?
也是的,旧咖啡湾的浪,别是多蕴藉,一种难以形容风情。别的海湾的浪都十分清新爽朗,一阵「哗啦哗啦」的来;不是说这里的不好,只是格外「丝丝沙沙」温柔细腻了些,起伏无定。在这万里不见云的放晴天,以她眸子蓝的一段幽寒,缓和着那热炽炽、辣烘烘的气息。
白头浪的名字,足令人掩卷遐思,遐思着那海女儿剪下的缕缕柔发,遐思着一切一切所爱的、所喜欢的。
白头浪,真的可以偕老白头,长相厮守吗?看她匆匆的来去不定,时而来到我的脚跟,时而来到我的小腿之半,又平伏归去,便知道这白头之愿,不过是一瞬的幻影。
一
旧咖啡湾,好容易整个一年级都晕车晕到了,吃了些话梅,才觉着好一点。
我们十几人找炉子烧烤去。我们没带铁网,于是我急忙走过那可怕的桥——连接烧烤场和店子的桥是两岸石礅的延伸,中间只一块铜版接着,又没有栏杆,随时摔落下面干涸的池塘,粉身碎骨。
迎近那店子,只见一个老奶奶立在店前的铁锈桌子,一手给了某女堆沙的锄子。我不加思索,忙向老奶奶要了一张铁网。不巧,我们的炭不够干爽,我早就说了,她们总不信,花了七块炭精还是不行。还得我再去小卖店一趟,买来好一点的炭,最后我给用烧烤叉子将燃亮的报纸往风炉里捅,烘着炭堆弄好的。
炉火终于旺盛起来了。我们一边忙着烤鸡翅膀、香肠和鱼肉丸子,一边不时添上新的炭,又滴上一些蜜糖,好让火猛烈点。我只烤了四只鸡翅膀,吃下去焦香,一点甜一点嫩。虽然心里满足,可肠子不甚满足,我只得又到老奶奶那儿去泡个杯面支着。这次,我才看清老奶奶那昏黑的铁皮屋店子,原来收拾得非常清洁整齐,没有尘垢的铁架子上的货物有序的排列,卖棒冰的冰箱竟全无污迹,一条条棒冰硬梆梆的冷躺在里头,真佩服老奶奶的心思和精神。
我拿了一个杯面,正打算付钱,原来看着午间回放的电视剧的老奶奶,说顺道给我泡好杯面,便转到货架的后边去。不消一会,老奶奶又捧着杯面缓缓走出来了。我把钱给了老奶奶,她便继续看她的电视剧。电视还是老式的那种厚实,沉甸甸的坐在货架的侧边,画面偶尔泛起些波纹和杂花,显然是讯号不佳。至于电视剧中的人物,都是穿清末民初的那种缎旗袍,浓妆艳抹的,两片嘴唇涂得像鲜血那样的大红,很是分明。桥段婆妈土气,哭哭啼啼的,看得心寒,我忽然记起是那一套电视剧了,以前不就看过么?和老奶奶谈了一会儿,我便离开了。
不待我吃完杯面,她们便提水灭炉了。我收拾好那零乱的食物桌,又把炭块都硬塞到风炉去了。风炉填不下的,便是我两手各一个烧烤叉,左右夹着炭块丢到桶里去。
二
我们赶着去看班际的沙滩排球比赛,我站在最前看,但看了几场,便觉无趣,回烧烤场喝点水歇歇。只见我们班的两个男生还在烤鸡翅膀,我心里想:他们大概是胃破了个洞吧......
没等多久,我便去玩堆沙比赛了。起初打算穿鞋的,但提水时弄得鞋子袜子一并湿透,只得跑到高处,脱了鞋,继续下去。赤脚在沙上走,起初真有点儿痒,活有人在挠你的脚底似的,但慢慢习惯了,还是挺舒服的呢。
我们班堆的是一个城池,中间绕着个城堡。我把采来的水浇到不太稳固的沙上,好让沙坚硬又平伏一点。比赛很快便完了,我们班没有胜出,却也很是高兴。我决定留在沙滩上享受素日看不见的水蓝色。
过了差不多一小时,我们又晕车归去了,可我的心思还在沙滩那儿。
那时,远处见到Joyce蹲着比画甚么似的,我忙走过去唤她。她便起来,和我一起漫步。我们一路上在滩上走着,在近水边的沙上走着,只可惜不能下海。
这儿的沙比沙滩高处的好多了,浪淘沙,海水流近,一脉清凉,颜色也不同,掬起些在手里,可见里头有那漠漠黄沙没有的,透明、亮黑和奶白色的碎粒,晶莹剔透,宛如橱窗里的瑰宝晶石,其实不过是海水带来的矿物质。
我把双脚伸进沙子里,倍觉水边沙子的独特,长年被浪浣洗着,分外的柔软、舒伏。脚掌大半掩在沙里,只露出些儿。沙子彷佛很溜滑,又好像很粗糙。这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脚有如一块温凉的玉,在沙里经过千年天地和海浪的钟灵毓秀,忽地海浪一揪,沙冲去了,但无人过问,也无人管束。
三
Joyce不耐烦了,催我前行。一边走,一边听着说着白头浪的故事,又独自无际的想象着,恐怕她亦如此。
Joyce又蹲下来,在沙上用指尖写起字来,我想我最初见她之时,她其实也在写。我看着她写了几遍「永远的朋友」和「我爱你」,但瞬息又被海浪淹没了。
「不是浪潮太弱,便是来得太急,总拍不到字被潮水冲走前的一刻。」她略显埋怨。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只是问道:
「这些字终被海水卷走,那就是词句的意思,也是一去不回的么?」
「是啊。」她虽依然是平淡的发出这两个音节,却似乎在掩饰她的心事,那一缕不断的情思,听起来有平静中的波澜的味道。
蓦然回首,沙滩的尽处,石路那边,他在的一段段一阵阵行人之间走着,明显身旁的人是他的朋友。他原来在笑,可又像在寻觅甚么。
我无言可对。
再回首,人已经无影无踪了,只有微风在吹拂。
白头浪,白头浪。虽道这是事实,但我情愿,所谓「宁可抱香枝上死」,我情愿缠绵留恋在这千言万语的幻影多一会儿。唉,不知道谁给这般脆弱的浪潮,起个这样本来永不止息的名字!
(星期五到旧咖啡湾去了,没想到那里原是这样漂亮的。我乘今天是假期,把那天的一点一滴和一点心情记录下来。)
幽僻处可有人行
三月,是细雨的季节。梅花落尽,柳条早发。寒食天,还有甚么好期待的呢?看来,只有那迟来的嫩芽。
她今年要大学毕业了,自高中身边的人,特别是那些爱打听的女孩,就不时问她:你的「好朋友」呢?怎么不告诉我们是谁啊?我们要「审犯」,不然你将来嫁错了人难道回头么?
她只是淡然一笑:我没有啊。
人家都说她撒谎,也不无道理。她不算大大咧咧,但开朗中有点憨气,不埋怨,也不愁苦。这样的女孩往哪儿找啊,说没有,叫谁信?
她回忆这许往事来,总忍俊不禁,在校舍里对着书桌上的功课亦如此,惹得别人谈论。在这偌大无人的庭院里,她独自居住快十年了,也就不怕寂寞,不会愈映孤单,但既有客来访,还是求之不得。
探入洞门,穿过一式正楼厅堂建筑,又穿了一道藤蔓小径,满眼后园的风景。
他笑说:「这么古雅?很像大观园呢。」
「这是我曾祖父留下的园子,原来名叫闲园,倒真有大观园般的规模。后来清亡了,园子在战乱中损毁了许多,咱们所在的是以前的后园,就是家眷的居所和花园。方纔经过的正楼是仿建的,这儿纔是真正的水磨青砖矮墙。」她如导游般回答。
两人一径走着,走进了一个像山谷又像轩房的地方,抬头看,这名叫云香坞。
她指着题匾笑说:「这还是我小时候题的呢!」
云香坞是个花园。里面栽满了杜鹃和海棠,深浅浓淡,没有一种是找不到的。
「往日在园子里,我好喜欢这丛杜鹃呢。可惜鞋底遇湿便滑,不然我跑进去采些新鲜的放,又捡些落了的晾干。」她若有所思的语。
话未说完,他己跨过了花前的矮曲篱笆,蹑手蹑脚地在两丛花之间,长了湿湿漫漫的绿苔,泥铺的羊肠样小径上前行,寻找最好的花朵。
她调侃:「你这是步入花丛呢!」
他寻觅得出了神,管不得她,也没在意一处苔藓,整个人向前一倾,俯伏在地,浑身泥垢。
她真慌了,一阵风似的奔入丛里,那爱捉弄人的青苔湿漉漉的,她失了脚,往左边一翻,栽坐在杜鹃丛中,顷刻,花丛沙沙沙的洒坠着好些叶片,落了她一身。她搔了搔脑勺,忍不住笑了。
她递出手给他。他却没有接过她的手。她从来都没有遇过,不禁有些紧张。
他咧嘴而笑:「瞧!吓成这个模样。」
她又生气又好笑,随手抓起一把泥,泼到他身上。
冷不防这袭击,泥溅了他一脸。他抹也不抹,双手挖起更多的泥。她正发笑,视野却忽然「飞沙走石」起来。可恨花丛的阻隔,她无法后退,只得任泥灰糟蹋。
你一回我一着,两人成了泥塑娃娃。两人相对无言,继而发笑,也不管得逃走了。
忽来的一阵小雨,像是寒,又像是暖,无声无息的,既无香,也无色,却是桃花源般的诗意,一种与生俱来的特殊情感,彻骨的凉气,但流到心里却是温暖的。两人站起来,任雨花冲洗两人身上的污泥。雨愈发重了,她那雪白的连衣裙,变得透明,却不露骨,反倒像仙子一样纯洁清爽,超尘脱俗了。
云香坞,如烟似梦,相看,从清彻如水的眸子,看透了他和她如春雨般的情怀......
年宵记
秒钟不紊不乱的跳动着,尽管街灯光亮如旧,眼看都要午夜了,街上就宁静了许多。却不知那儿忽然传来叫卖声,别的摊贩亦不甘示弱,一并吆喝起来,市场里倒反比原来更闹闹哄哄了。只是促销的多,赶墟子的少,又都不吭声,只管蠢蠢欲动。
入口那边,是几个卖各式汽球和充气玩偶的摊子,日间还不觉这汽球有甚么好看之处,直至夜深人静之时,连最耀眼的射灯,也敌不过它们的淡妆浓抹的夺目和璀璨。特别是没有印上图画的素款,便是我最爱的,瑰丽又光滑,但在我,就是钻石珍珠,也及不上它们吸引。看来只有少女欲睁欲闭的翦水双瞳,才能比拟它们巧夺天然的精工吧。正看得出了神,忽地一个年轻贩子惊呼一声,我恍惚一下,原来是系着这些「翦水双瞳」的绳子,不知怎的断了。十来个汽球直往云宵奔去,没了影踪。贩子明显不是一个人做生意,慌得只会跺足怨道:「这回死定了!叫我怎么交待?难不成说风吹断了绳子?」那几个奔天的汽球彷佛又在我眼前飘扬而过,害我忍俊不禁的。
幸而还有一个卖风车的摊档。前几年,几乎每处都卖,更有许多推着车子一路叫卖的无牌贩子,风车在掺着热腾腾的煎饼香中的冷风中转着,时而徐缓,时而急速,宛如是一朵朵的微笑,因为风车上的图案,一些显得妖冶妩媚,一些显得素净无华,也有些根本就是一张笑脸。如今这些景况愈来愈少了,恐怕以后更要消失呢。那钢棚子上零星的挂着三五个风车,还半飘半垂的悬着两个被风吹坏的,就像一双死去的蝴蝶,亦要长相厮守,是梁祝不成?或许是的。店主似乎原来是懒得管的,但看我凝望着那两破风车那么久,便把它们都扔到一个放垃圾的纸箱里去。那上了中年,略觉腰间有些颇为碍眼的剩肉的女摊主,一手抱着一个软软的,看似抱枕之类的东西,边整理着她的货品,边问我:「要不要乳牛造形的软枕?不喜欢的还有抱枕、櫈子、手提包、钱包......给你八折吧......」她大概把这话说了好多遍,所以说得像绕口令般流利,而且愈说愈快。
走近灯火柔和如睡房的小吃摊,围着的人也彷佛分外倦怠一些。我还没有看清是甚么样的小吃,那穿着一件薄得近于半透明的白色长袖单衣摊主便拿了一根冰糖葫芦过来递给我,说:「送你的,我不要钱。」真慷慨!那种冰甜的香气实在令我发馋,便伸手去拿,忙道谢了,又大口大口的,毫无礼仪地吃着,其实在吃的人都是这样的狼狈。但我始终觉得吃人家免费的不好,还是瞧了瞧价钱,从口袋子里掏出几个零钱儿,数了数,放在他柜上走了。
转到了湿货区,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满地湿漉漉得反映着各式灯火的落花残叶,不慎踏在一堆子上,倒也不心疼,只是那。一间间竹搭建的棚子,好些已经没人了,视野很是开阔。花卖不完便不能要,所以减价得利害,从原价五十元降至二十元的比比皆是。当然也别期望这价格能有多好的货色给你,看上去,都是半残的。愈往内走,花草的腥气益发浓烈,可是花的品种比去年少了很多,只有菊、染色腊梅、桃花、康乃馨几种。菊花只有简单的传统一枝一朵把掌般大的,还有些小朵的素色品种,和泡茶的看来差不多。桃花都不像往时那样大朵大朵的「宝钗式」的明艳照人,一点点的比嘴还小,营养不良、受了多少折磨的小青模样。倒也是的,地上的湿影,不就是桃花「顾影自怜」么?康乃馨几也只得红、粉红、淡橘色、鸭黄色的,不巧前几天都是寒寒腻腻的雨,雨后的风一吹,叶片都干了,何况已经放了几天,渐渐缺水了,花瓣边上便皱了一圈枯棕色的,一路看着,又忆起家母说的那个「焦边儿」了。尽管花的素质是如此,档主仍旧拿着一些稍为新鲜的菊花,不停的叫卖。
价钱愈喊愈低,方纔二十元的已经降至二十元三枝了。人亦愈来愈稀疏,一阵风吹过,声音在耳边萦绕着,地上的残红都刮起了,彷佛淹没了叫卖声,整个年宵市场清清冷冷的。
也不知是何时了,天边飘起了一阵小雨,街灯好像益发昏暗,焉然回首,年宵市场几乎只有空的摊子,和离去的人们——啊,还有落红的余香。
艺术与人
今天上钢琴课,接近完结时,老师跟我说:「我给你的技巧指示,和其它学生的不同——我相信你的能力,不仅是把音符稳当的弹出,而更是一种演绎,可以把听众从睡梦中唤醒。」
那一刻,我心中莫名其妙地跃出了一个感叹号,却淡淡的答道:「人不同了,」以往我弹琴很好,考试得到的评分很高,「我表面上很懂得陌生人沟通,心里却巴不得那人马上消失于眼前。我的感受总是只和自己说,因为种种的原因……我总不会说出来。也内向了许多。」我的咽喉忽来一阵似酸非酸,不要流泪,是一种悲凉的感觉。
我从老师的家里出来,等了升降机良久还是不来,便徒步了十几层楼梯下楼去。一路上始终念念不忘在想,为甚么我现在弹琴总弹不好呢?没多久我便得到自己的答案:我着重于每一个的音符的美,却没有在意艺术可以甚么也不要,就要感情,那样一挥而就,整体效果便呼之欲出了。看来,我唱歌也是失败在此处。
做人则更应如是,其实,你不必去仔细看清我所说的要求,因为我的要求就是随心、不过分掩饰。笑容是不请自来的。这不是追求简朴的相处之道么?
空庭哀歌
清明节也过了半个月,春天的生命渐渐走向她的尽头。
回忆初春的景况,真个百般的舍不得。后来呀,春天口齿里含着的一缕嫩寒,被温软的千娇百媚沾染了,竟可以浓得像扰人清梦的莺雀那样喧闹。如今,春天又褪尽她的铅华了。
四周的墙壁,一片水磨青砖上,暗哑得无法照映出日间的阳光,而砖上的细纹,更为这图画添上一笔哽咽。春天的生命是在残喘,石径上遭风雨吹落的残红,被遗弃在阴寒迫人的,长着青苔绿藓的角落,彷佛走近些儿,魂魄便会被摄到别的空间里。连杨柳也在应验着这命运——毫无一点青嫩的气息,厌厌的摇落着苦涩的老绿,倍觉黯然。墙外的枝头上,愀愀地伫立着孤苦零仃的一只绛色小雀,低低的呜呜咽咽着,彻头彻尾失却了属于牠的清新和灵气,余下的,竟然是不该有的悲凉;说是在等待,那又是等待谁呢?
记得以前闲来读过几节《牡丹亭》,独自伤春的丽娘,苦等未成便香消玉殒了。今年彷佛我连游赏的情怀也失去了,好容易一出来,却是此般的况味。眼前说是一片池塘,倚栏细窥其中,不过是一潭半死不活的水——荷叶这孩子,也学人家为情私逃,一厢情愿与落在池面的残香葬身泥泞了,只留下欲哭无泪的藕根。酣畅自在的游鱼,早已无影无踪,更莫论那些娇弱不经折腾的水草花了。一潭浊水,上面落叶的点缀粉饰多的是,散发出一种枯干的味道。还有掩映其中的墙影、枝影。到底这是暮春,还是晚秋?终究是一样悲凉。更莫论明月夜之时,是多么的凄迷冷淡,多么的断魂!
别了,别了!别再留恋于初春烟雨朦胧中的杜鹃倩影,痴情于仲春的鲜艳明媚,那姹紫嫣红,不过是一帘幽梦,一抹闲影而已。归去吧!归去吧!这不是我该到的地方呀!
此情只待成追忆
翠叶新圆,粉荷初吐,寂寞无香。睹昨日情怀,前阶斗草,曲水流觞。
又泣血,风雨迫傍徨,芳魂分各飞扬。相忆又无言,重来哽咽,不断柔肠。
——《恨来迟》
对着陪伴我许多年的第一代薄屏幕,眼睛眨得愈来愈频密。我的眼泪,快要忍不住落下来了。
莫以为我会为了这无生命的灵气的薄屏流泪——这眼泪,是我曾经向往的一个地方,那么一个乌托邦。
最初去那个地方,是为着学历史的。一天又一夜迷恋着深深庭院里的胭脂故事,我发狂似的为历史的真相而办论,反抗花痴的浮浅,一式小报娱乐版的风气......「后宫的争斗,难道就是毒害皇子、残杀嫔妃那么简单?这都是后人意淫的野史。后宫防卫严密,膳食衣料都有下人监察,重重门障,要买通也不容易。真正的争斗,不太恰切的,也可以说是办公室那种,使你的心理压力折磨自己,郁病起来。」因为这些故事,也因为这地方的总管正在写一部史实小说,使我喜欢上历史文学了。
一个这样的地方,总偶尔有些小争执,但过了以后,还不是一样顽笑?那个暑假,咱们一天到晚玩接龙,说自己的生活,细细的谈爱情观;你说得口若悬河,不分昼夜,我看得捧腹大笑,不管茶饭,争吵和烦恼都飘到九云宵外,如此几个十几岁的,一天二千多个帖也是闲事。她们的名字,她们的语调,依然历历在目。
一个充满汗水的夏日,我闯入了诗社。我胡里胡涂的试着对对子,继而写诗词。他们也不嫌弃我的愚,一字一字的教我,因为他们,我过了几个月,便可以写出格律无误,有点眉目的绝诗和小令了。
不巧,这地方被邪教以讨论历史的名义,名正言顺的闯进了。起初以为那人是思想偏激而已,便一次又一次放过他破坏秩序的行为,谁料他背后是不怀好意的!当那人的狐狸尾巴被踩个正着时,他已经在附近地方无恶不作了。正在这充斥着杀戮气氛的时候,花痴派人士乘虚而入,我们全力以正史记载反战,好容易才摆平了,邪教人士益发来势汹涌,席卷州郡了。利用职权封杀异见,还是其次,又不断变装诋毁诽谤其它官委们,又弄些小巧,骗人的钱,根本就是横征暴敛!总管不得不出动军权镇压了。他竟可以耍制度的弊病,使死灰复燃!我们更加团结,合力反抗,他却继续恃着漏洞和把柄,变本加厉,后来甚至到了辱骂国家的程度。我这才知道,他是外国盛行的那反华家子的人。
终于有一天,这地方,只有我和总管恹恹的在游走。她们不是在战乱中受了重伤,就要高考,或是怕了争吵......
花痴没趣,都撤退了。
邪教人士的底子暴光,他在学校机房里兴风作浪,纵然远隔大海,他还是被警察抓了。
我转战其它地方,但那是第一个让我痴迷的地方,宛如初恋情人,情人再多,也忘不了。
——《惜分飞》
暮(二稿)
七点钟了,天色一片殷红,云片成群的聚集,可是商量着甚么?阳光已躲得没影,也可以称作夕暮。
远山不争气的愈发焦黑,在斜阳下,一草一木像淡淡浓浓,骤疏骤密的墨笔,彷佛是仲夏炎气逼人的日子。只是山上零零星星的,两三层的独立屋,被昏黄照出一种凹凸有致的质感,雪白的墙壁,透亮的窗子,才为这山带来一缕清凉。
园子里,竹子的叶已长得很盛,郁郁青青的,却只有一枝空心瘦削的竹管撑起她,可站得住脚?泥上长着一片暗翠色的苔藓,忽地冷出一点点晶莹剔透的水珠来,可见连她也为竹子在这暴风雨横行的季节抹一把汗。竹子无论何时都是那样的「胸有成竹」的,依旧丝丝沙沙,低低絮絮的吟哦着她引以为傲的诗词,却又生怕别人听了传去。我学诗也两年了,发现竹实际只会用上「支」韵和「麻」韵。
倚在露台门边,平时总充斥着公路上货车行经的一片顽浊的「隆隆」响声,以及不远的铁路站略带回音的广播,今日怎么如此的幽静?货车都沉寂的驶过,铁路站的广播变了悄悄话,像是怕谁知道似的。连那吵得如火如荼的野雀,都静了下来,只偶尔吭出那病恹恹的呜鸣,可就不见得有谁去劝架,看来是唇枪舌剑多了声音嘶哑,才忍着气不吵。只有几声新蝉,「知了,知了」的低鸣着,描绘着一种缠绵悱恻,或是一分苍凉的意境。
露台上那盆蝴蝶兰,近来长出三条幼嫩的花茎,分了软软的几丫,竟同时开了十八、九朵花,我得赶及这几天留下她的倩影了,因为她不像文心兰,染着杏黄蕊的鸡蛋黄小朵儿瓣子很薄,彷佛风一吹便要倒,谁知一个多月也不凋谢,依然是初开的拉丁舞团,天天看着,倒反没甚么意思了。
说来这蝴蝶兰花,是家母拾回来的,也可能就是这样的经历,使她变得坚贞,在家养了几年,买的五六盆都死了,只剩下她这捡来的「贫家玉女」。她开的朵儿娇小娇小的,约略五公分宽,颜色是紫色,大概像水晶葡萄,既不浓浊,也不病态,因着她鹅黄中带茶色斑点的蜷曲蕊瓣,她彷佛有一点透明的感觉。若我叫你「潇湘兰」,你说好不好?
看了那么一会儿,还是去洗澡了。从浴室出来时,天色已是深邃的靛蓝色了。我斟了一杯苹果汁,在露台乘凉。外祖母的说过,黄昏天色发红,就要下雨了。
仔细看,天倒真的烟云翻覆起来,一时烟雨朦胧。雨稍一折腾,便淅淅沥沥的乱跳了。我隐约听见邻家「哐啷」一声,使出长叉把衣服的拨回来,衣架一路刮在铜枝上「吱叽叽」的,十分难受。楼上的几家不约而同的吆喝起来:「落大雨啊——快手收衫啰——」又是「哐啷」几声,十几枝长叉各自把衣服「叮」的一件、「嗄」的一件陆续疏散,简单是一首急速的敲击短曲。不消两分钟,又逐一「吱蓬」的紧紧关上露台门。家母高呼:「你发甚么呆?还不帮忙!」我慌忙放下杯子,一手取过长叉,一把将衣服拉回,再一迭一迭的钩下来。
回到书房,只见雨又冷又急的样子,连忙伸手去关上窗子。一摸窗前墨绿色云石书桌,竟是一片摄人的冰凉,文稿也被被雨水溅湿了。不一会儿,雨稍稍停了下来。「云破月来花弄影」,山头上的十字架,在这暗夜里,非旦没有「森然欲搏人」之态,反而分外的圣洁光亮,连周围的树木益得雪白起来,降服于它的脚下。
日间看来平平无奇的事物,远山的草木,蝴蝶兰,收衣服的情景,十字架,在黄昏和夜晚的光影下,竟显得或清新隽永,或可爱滑稽起来。像是艺术作品那样的精心安排——可又是谁安排的呢?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自有安排处。」
寂红赋
寂寞,是一个永恒不变的主题。新近决定取笔名为「寂红」,无非「温泉冒泡」式的随机。
翠帘半卷,日影悠悠,照得窗边平日看来一片清净白色的书桌,早餐热饮的污积和铅笔的痕纹全揪出来,正是我懒于收拾的最佳理据。坐在一旁的餐桌木椅上,静静的看张爱玲的散文。
前些天在图书馆里辛苦捧了六本书回家,还借了同行友人的两个限额再借了两张唱盘。最近总觉得脑闭塞,不是没有材料,而是下不了笔,所以是闭塞而非枯竭;所以借的书都是近、现代的散文诗集一类,有俞平伯、王安忆、《再别康桥》,当然还有张爱玲,一位我觉得很「奇谲」又很喜欢的作家,藉此消磨暑假过多的光阴。
看着翻着,读到《华丽缘》的一句:「新搭的芦席棚上贴满了大红招纸,写着许多香艳的人名:『竺丽琴,尹月香,樊桂莲。』而对着隆冬的淡黄田地,那红纸也显得是『寂寞红』,好像击鼓催花,迅即花开花落。」
「寂寞红」,我读诗不多,没想到唐诗,倒是记得《红楼梦》第五回中有云:「千红一窟,万艳同悲」。随之忆起「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洒上空枝见血痕」、「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一朝春尽红颜老」、「寂寞帘栊空月痕」......《红楼梦》就是花与女儿风流的挽歌。张爱玲不就有「现代曹雪芹」的美誉么?虽此处仅仅三字,亦可窥得一班。
一个「红」字也有千个样。娇红的玩味性质,未免浮浅,但赞赏是由衷的;春红,留恋不舍的意味入木三分,得归李后主的功劳。落红是客观的描述,隐晦的,愁红又明显是诗人不吐不快的感情了;残红有颓败之气,乱红则有怜惜之感:不言不语,飞过废园的秋千,知是无情许?满窗湿红,可是风雨所致,抑或诗人一字十滴的眼泪?
这都是片面的。只有「寂寞红」蕴藉涵容,哀感顽艳,是委婉,亦有坚贞之气。「寂寞」是情感的精华,美丽的哀愁,岁月的悲戚。千古诗人告诉我们:思念是缠绵的,追忆是缱绻的,所以有寂寞一词。黛玉的身影,清高自许的烦恼,孤独等待的静默。
诗篇梦矣,有梦还无梦;泪水魂兮,生魂亦死魂。
「寂寞红」三字,「寞」字一来重复,二来双音节词不及古气,故作「寂红」。轻拨湘弦,细吟歌曰:
漫漫长夜,星不移,漏不转,永恒,永恒。春情,秋思,朝朝暮暮古难全。寂寞,寂红。
(取其名为赋,并非真的赋体,只是喜欢这种古气的名字。)
说暮
俗云:「美人迟暮」。「暮」字就随古人的情思,平添一分感伤的色彩。
我们说的暮,都是指日暮,从来没甚么人会谈夜的暮。英语里有个字叫「twilight」,解作「微暮」、「微明」,可见中外文化角度之差异,亦可知中国文化亦有一定的狭隘——总有点地方,很难言明的,留了空白。不过这也正是文化的妙处——引人遐思的空灵,永远想不完。然而,才有我这种藉人家好奇心混饭吃的流氓。
可能夜晚的离去似秋叶的静美,也可能是她太痴情,不忍让你目睹她的身影,月光总是淡淡的,若隐若现,渐渐淡得看不见;繁星总是闪动的,若即若离,悄悄地走了,你还以为他们在玩躲猫猫呢。点点滴滴,总在无声无息之间消失。所以每天当你揉揉眼睛上学上班去,小时候母亲说:「天明了!」而不是「夜走了!」或是「月落了!」故此说这时分的诗词很少,提及月落、夜去的字眼则更是少之又少。记得就只一首「月落乌啼霜满天」,可是背到最后一句,「夜半钟声到客船」,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至于「冬暮」和「夏暮」,你可听谁说过?原因在于二者的不讨喜,不是过冷,就是太炎热。人们都巴不得看见她们的「末日」,故有「冬末」、「夏末」之说。春天尽湿腻腻,也比干燥得几乎要平涂一层油方罢;秋天纵悲凉,但初秋亦有她清新隽永的韵致。
这关乎民族之间的共同倾向性。可是我就硬认为,冬夏的「暮」也是值得怜惜的。清洁可爱的雪,纵然令北方人有点行动上的麻烦,但亦只有北方有这雄浑磅礡的气势,江南的太小家了。当雪开始融化的时候,悲壮的声调只有岳飞堪与匹敌。而夏的暮,则在池塘一带显得最深刻。眸子般的水,微微泛起一丝蜡黄,菱荇不见萍踪,芦苇吐絮,黏在行人的衣帽上。
不久,便是「留得枯荷听雨声」的日子了,又是哀叹迟暮的强颜欢笑。
哈哈!这丫头,本不想在中间打断你的,忍了几天,最终还是忍不住要说上一句话:谁敢说在这里闻到废物杂味的,俺跟他急screen.width-500)this.style.width=screen.width-500;">小丫头好好种花,姐姐有空就回来慢慢欣赏哈。
亂世三部曲:嘴臉上漂亮、馬戲眾生相、人後的模樣
八月五日。早上醒來,嗅到一種雨天的味道。颱風留下來的雨水,還沒有消散得來。陰陰沉沉,冷冷膩膩,忽地又傳來一股煙味,夾雜起來很是難受,宛如幾百年的塵封的霉爛之味。我還得受了一個早上,下午應舊同學之約,外出吃午飯才罷。
我一向是只有早來,不會遲到的人。他們去了看《沖天救兵》,可是我前幾天就看過,沒有看第二次的興致,依他們所說,一點鐘便到了餐廳門外。只見那兒熙熙攘攘著一堆等候的人,卻沒有一張熟識的容貌。好容易擠到去問,侍應非得要半數人來到才可以入座,他們的電話撥不通,明顯還在戲院裏。預訂已經過了時,只得重新拿了一張票。
最後折騰了半小時,才遠遠看見一個人來。這位S小姐,已有一段日子不見,如今再看,她形貌明顯成熟了。又過了一許,眾人從電動樓梯三五或奔或蹦了下來,首先的是一幫男的,一頭栽進了洗手間。幸而還能認出來。他們不認識這邊的商場,胡亂走了一會才看見餐廳就在電動樓梯旁邊。我看見那些男人躍馬似的飛來的時候,就意識到一些很難看的事將會發生,或許不在我身上,但誰看了也汗顏。他們長得不醜,比小學那些毛孩樣要好些,但那是嘴臉上的。
轉頭看,老朋友J小姐慢慢走到跟前來,那種形態,彷彿就聽見她的骨架「搏咯搏咯」的磨擦,那想像出來的聲音,也著實折磨人的。真可惜她這瘦小的斯文人,該娉娉婷婷的,因骨頭大,身影就有些瀟灑粗豪之氣。
當中一個以往比較熟絡的H先生,向我走來。樣子還是老樣,態度還是去年的親和,一眼就認出,但他一張口說話,我的腦袋莫名空白了。這是正常不過的事,我聽自己半年前的錄音,也比現在的幼嫩。他小時候是合唱團的,水準自不必說,我聽過他獨唱,歌聲猶縈在耳呢。於我信任的人,我總有這反應不及的毛病。
看見了老師。老師好像沒有怎的變老,還是五年級第一次見她的模樣。我不經意的說:「主角來了。」看旁邊的人的面色,我明白是我造次了。我已經多番提醒自己在這些不好惹的人面前,別說多話,但交談是共同的氣息,忍著不呼吸很辛苦。
餐廳終於安排好,放眼那張近二十位的桌子,就像會議室那樣成條,我與J小姐還說笑,那邊是老師坐的「主席位」、「行政總裁」、「大股東」......轉念最遠的位置豈不是「甚麼」?再數,也過意不去了。這也像歐洲長途列車上的餐桌,鋪著杏色的皮質桌布,放滿了杯子盆子與一大疊色彩斑斕的菜單,務求讓你多多揮灑金錢。
長桌一邊是男人,一邊是女人,三五成群的並著,三五成群的笑著。這回女人多,有幾個女的也坐到那邊去了,我與J小姐對面而坐,其實這樣更便於交談,但女人挑撥離間的玩意,男人談論電子遊戲機的玩意,倒是有一定難度。於是這樣的坐法,好像是各取所需,不必言談一種默契。一向矯揉造作的C千金,則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斜著身,微向著她朋友那邊。我沒有仔細觀察她的舉止,也沒有吭聲,省得惹事。我不知道,她這回又要給我或是其他人弄甚麼麻煩。
惟獨在脂粉堆裏端著一個比我還要矮小的男生,地平線在他那兒彷彿塌了下去。儘然對他有些侮辱,但在那堆女人看來,他不過是個嬌小嬌小,會說話逗樂的玩偶。事實上他人品不錯,俗云「脂粉堆裏不好混」,他周旋在這些人之間倖免於難,聰明可想而知。他好像《紅樓夢》裏的平兒,且愈想愈像。今天缺席、這幫千金中的領班N大姐,也像王熙鳳!更有一回,N大姐不知被誰惹怒了,就把脾氣也出在他這個心腹身上了。可憐他連回嘴也不敢。除了正經事上,或是他有事問我,我也不很和他說話,生怕添煩,也免得N大姐來折騰我。
老師坐在我旁邊,也就是桌子的盡頭,把一個韓國買來的木屐樣的磁石裝飾送了給我,我以為要上演「分豬肉」,其他人卻沒有份兒。老師口裏道是因我守時,但道理明顯不在此處。
單是點菜也折騰了二十分鐘。其他女人有動有靜,和她們自稱所謂「選擇困難症」搏鬥。男人除了H先生,都吃電子遊戲的飯飽足了,老師問起來,便把菜單摸了摸,又繼續吃他們帶來的,拇指靈活敏捷的徘徊在按鈕之間,臉上對著發亮的屏幕哭笑,有病似的。但我們這一輩都是司空見慣,毫無感覺。至於H先生,因坐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兩邊談話也著實方便,只是他到此時,依舊不跟那些男人談。以他近乎「無邪」的性格,大概是不想與他們愈談愈下流。我當時想像到這兒就要笑,因為腦海裏寶玉那句:「女兒是水造的骨肉」。他說,他吃了幾顆爆谷,便覺得油膩膩吃不下,我們就知道,問他的主意是白問的。
最後老師決定點套餐分著吃。侍應問要那種湯,老師的目光轉向我們,我見無人說話,便忍不住道:「四客菜湯,四客奶油湯。」老師笑道:「名不虛傳的果斷。」我沒有任何表示,心裏後悔不該說,鋒芒畢露是禍,楊修命。
我們又談笑了一回,都是無關痛癢、寒暄雜聞之類的小事。J小姐不時使眼色,提點我不該笑。我快要變她的鏡映了。忽然,眾人都看著我,坐在遠方的W先生問:「你是級中第四吧?」忘了說,W先生和我就讀同一所中學,但好像不得已的情況之外,沒有說過話。聽了這句,我憶起在書店的一次。那時不過三、四年級,我站著看書看得入神時,身後忽然有人說:「你是班中第一吧?」雖然他比我高很多,但我沒有絲毫畏懼之色,直截了當的說:「是。」他便一聲不吭走開了。那時不覺得是甚麼一回事,此時則哭笑不得。礙著眾人的目光和臉子(其實是老師),我才很快的回答:「不知道,班主任說我是全級首五名。」不很記得當時說甚麼話,總之他說他們班包抄了首三名,他自己是第五名。我看見不只是W先生「恍然大悟」,連他身旁的人也跟著「恍然大悟」。我心裏無端說了一句不很髒的髒話——我起初以為他憑直覺的——以他的聰明和計算速度,絕對和我不相伯仲,只是他的直覺,被自負、尷尬和敵意重重閉塞了。他和朋友盤算了一回才問我。更重要的是,他不必在這個場合說。也可以說,我素日不會在意打聽或掩飾這「功利」方面的問題。
這時老師帶領起來:「我們為Q小姐終於超越W先生而鼓掌!」眾人無奈的按著做了,我看出他們的無奈,他們喜歡那個所謂君子。我沒有看那個君子的表情,我自己亦無奈的說:「連這些事都要鼓掌......」我心裏是控訴他們的虛與偽。
不一會兒,食物徐徐的送來,不忙不亂。首先來的是湯,我連忙拿了一碗菜湯,祈禱就吃。
C千金拿了一碗奶油湯,小口小口的吃著。我吃完了整碗,正去拿些海鮮意大利粉吃,她還沒有喝兩口。只見她雙手以餐紙巾捂著鼻子,身子是那種嫵媚的笑的搖動。聽J小姐小聲說:「記得布蘭妮那首歌嗎?『Boys,sometimegirljustneedone』。」我可是布蘭妮的歌迷呢,記憶不成問題,但我很是不解,為甚麼J小姐要在這時提及這首歌呢?又覺得甚是好笑,便跟她說:「你又要拿針線縫我的嘴兒了。」J小姐卻暗示我別說。
笑著說自己鼻子流血的C千金,雙手死捏著鼻,明著可以自己拿些紙巾的,也沒有人給她拿。直到不幸要面對她的H先生從袋子裏拿出一包紙巾遞給她,她還瘋瘋癲癲似的笑著時,我才明白過來。可能我自己不會做這些勾當,所以看不出來。我第一次感覺自己的愚蠢,其他人早已識破和「自動配合」地不作聲,J小姐說布蘭妮的歌詞的時候,眼睛也是看著她,我卻只顧著吃。也幸好我沒有及早發現,我要是忍不住說出來,就闖禍了。C千金見H先生要切一塊Pizza,便要幫忙,卻把Pizza作仇人那樣亂剁成肉碎,H先生不能插手,雙手隨時有成醬的危機,只得任C千金玩夠了、玩膩了,才吃那塊好像野蠻人雙手撕出來的Pizza。這C千金真夠輕浮,當著眾人的面泡「帥哥」不嫌羞!H先生都沒拿她的法子,惟有讓她的媚眼遊走。
這頓飯的主菜是兩個Pizza,這是個新推出的款式,邊緣的麵包裏裹著奶酪。女人這邊都正經的吃精光,除了C千金。男人那邊把一些的奶酪麵包撕出來吃了,中間的薄麵包和餡料,像《聖經》中過紅海的故事那樣,從中分開兩半,兩邊又被胡亂割了幾刀,好不給胃口打折。我只吃了一小片,多吃意大利麵。說了一句「這個好吃」,便成了眾人的笑柄。
這時不知誰說「36D」,我也不是小孩了,也不是沒聽過這些低俗的調戲話,與那些聳人聽聞的娛樂圈小報話題,自然明白過來。我此時有點仗著「作者揣摩性格」應有的好奇心,悄聲問老師這話誰說。老師先是說「他們不談這些還談甚麼」,但還是以她響亮的,號召力極強的聲音發問:「誰說了『數字加上英語字母』?」眾人很快把兇手招供出來:「平兒」。眾人笑了一回,知道是「平兒」那種閑來有點愛打聽,愛小便宜的性格的玩話,沒放在心上。
接著老師說起我們暑假期間會看甚麼電視節目。他們說,暑假父母管教放鬆了,會看台灣組合的娛樂節目。我自語:「我不很看電視節目。」話音未落,老師便道:「你當然看你的《紅樓夢》。」我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但我馬上明白風聲在那兒傳出去。他們也看歐美電視連續劇,說實話,香港播放的連續劇品位都不高,警匪、錢財與肉體關係、靈異事件之外就沒有了。我更喜歡那些外國肥皂劇的幽默方式。他們的熟稔程度讓我、J小姐和老師齊聲說:「你們把節目表背下來了吧?」
老師說她這月進修畢業了,比較空閒,看《王老虎搶親》。這部是我惟一看的連續劇,格調比較輕鬆,不求真。原來我是不很記得情節的,但老師提到王老虎冒著火光的長叉射偏了,射中了叛亂的寧王的屁股,連同軍帳也一併失了火,手下還煩惱:「到底該救寧王的火還是軍帳的火?」的橋段,我倆都笑了起來。
女校的黨團問題很自然也被提及,C千金原是在吃意大利麵,也搭起訕來:「且莫說女校,連咱男女校也甚嚴重呢。」老師問道:「你也有參與麼?」C千金連忙說沒,但她這反應,誰心裏比溪水還要清楚。我的「忍俊」功夫經這個鐘頭的運行,已到最佳狀態。
C千金其中一個友人Y姐說她和她姊姊「打馬吊」。老師笑道:「這可是四人遊戲呢。」接著眾人把熱切的目光投到Y姐身上——他們正癢著呢。老師又道:「那可是賭金錢麼?」Y姐從容不迫回道:「花生仁兒而已。」沒多久,C千金說她們要到Y姐家去。於是,那些放涼了的剩菜經過一番雕琢,給Y姐的家「聊表敬意」。
結帳以後,眾人魚貫離去。一路上因我無心流露的小動作,被C千金笑了一回。這與我對她的見解完全符合,不氣惱,不神傷,倒覺心內一襲無聲的悲涼,不多敘。
我匆匆回了家,不久又出去琴行練習鋼琴。一個人獨自在偌大的隔音房間內,只聽見空調系統的低沉的雜音。瘦得著削了一圈的十指,彈動著為考試準備的意大利舞曲。這鋼琴素質低落,鍵打下去像榕樹枝那像堅實,聲音又弱又模糊,像那些幾天沒睡悃得倒頭便打鼻鼾的人說話,比古鍵琴更不好。空調很冷,手指沒了感覺,依然使勁的彈動著,惟求這鋼琴能給清醒一點的回應。
腦海裏不斷的反覆輪迴著剛才的片段,一切記憶都歸來了。那些不愉快的記憶,揪住了我的思潮。孤獨的時候是最純潔的,不再瞞騙,不再偽裝,赤裸的內心,要笑就笑,要哭就哭,我的確流了淚,靜悄悄的。冷風吹乾了臉上的淚水,我平生第一次把自己的哀怨看得那麼透徹。我的孤寂在於沒有知音,一切的話只能給自己訴說,我不是被妖魔化,就是被標籤為高不可攀的人物。人以為我喜歡虛榮,對我說些虛偽得不能再多的逢迎話,或是欺負我的直,使我在真實的自己以外重重以多少種面孔示人。我不得不坦認,我很希望可以談談文學,但可惜現實中有條件的人,比如W先生,都有一種不可饒恕的俗——「disrespect」。我高處不勝寒的感覺一時比一時強烈,特別是在古典文學這方面,除了一個朋友向我請教學詩,我從來沒有主動向身邊任何人顯露過,我知道說出來的惡果,所以寧願做平凡人。我那種瀝血的感覺又來了,總在思量的時候。
我翻到很久以前學的一首歌「天鵝」,我很喜歡它旋律的那種「平靜中的波瀾」的靜中有動與「波瀾中的平靜」的動中有靜,有一點淡淡的哀愁。
回家去,風雨豪情萬丈的揮舞,比我來的瀟灑。一時有感於心,不管得格律韻部,便信手寫下:
「平生如惡夢,風雨一重重。顧影深難料,明朝已不同。雷驚何速速,簾內亦濛濛。寂寞無人識,最多心事中。」
捉月光
話說從前有這麼一個人,他很想得到一些月光。妻子愈是笑他,他就益盼得懇切,夜夜不寐。於是中秋節那夜,取了臉盆,就往庭院月光底下裏坐著,讓月光流瀉在臉盆裏,他生怕沒有盛滿,就坐了一頓飯功夫,才仔細把新的汗帕嚴嚴蓋著。回到房裏,妻正挪過燈去帳邊,在衾上繡花,見他這樣較真,便與他道:「載得清輝否?」那人高高興興把臉盆上的手絹揪去,以為妻定必驚喜稱讚,卻只見盆內空空如也,那有絲毫月光?便硬牽了妻到窗邊再看,只見簾外月光灑了一盆,道:「妻啊妻,你不可不信我了!我真真把月光帶來了!」妻幾乎要昏,只得裝笑。那人歡天喜地,蓋好臉盆,做了一覺好夢。
第二天起來,他急匆匆把撈了月光的臉盆帶給他住在幾里外的兄長看。他兄長本在讀書,見他來了,就給他倒了茶。那人連忙把得到月光的過程一五一十道來,他打開絹子,待了好一會也不見月光。兄長知他毛病又發作,只得順著他道:「月光是夜裏出來的,晝間自是看不見。」於是無奈陪他那夜在庭院裏看了一次,果然如是,便對他兄長道:「讀書人真有些見識!」
此後這人逢人就把捉月光的事績從頭說一遍,一時成了全國老少皆知的大笑話。
平淡如水二木頭
經過這些年,我已經不甚理會,因偶然想起,才拿出來一談。
我從來不是甚麼人的寵兒,誰都可以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一來我模樣比普通還要普通,標準的人類臉孔,個子小,不算胖。二則我聲音也不特別,變化也大,有時候沉厚而略微沙啞,有時候高而穿透力不足。我是個時間觀念頗為強烈的人,故不喜歡談電話,必要的話,不情願地撥通了,頭一件事就是說我的名字,要不然,我要花更多時間黏在這個我很討厭的話筒上。只要不顯示電話號碼,我又有興致的話,大可玩捉弄人的把戲。
記得有一次我打電話給朋友,她竟說了一大堆名字還是沒有記起我。那時我很失落,但換了現在,我不會有絲毫感覺。日夜如此,我還能有甚麼情緒上的變化。
我這樣說,又似乎過了點,並非沒有人記起我,但那是極少數。於我這個失敗太多的人,已經足夠。就像非洲長期飢民,半塊麵包也就飽餐,儘管他實在需要更多的熱量。
我對很多事都已麻痺,沒有痛楚。可能有一天,我會成為二木頭,而我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一切也是平淡如水。
罌粟花
「你要是相信我,就吃了它。要不,是你自找的。」眼看這顆像武俠小說描述的靈丹,又似Maltesers巧克力的,鄧凱之心中不禁掙扎。他猶豫的是,這個女人要圖甚麼。
「不要咬,直接吞掉——你服過藥的吧?」
連激將法也說出來,再不情願吃,也是不行的了。鄧凱之瞥了它一眼,讓它在口裏轉轉,就下咽,連忙喝了半瓶水。不知道是它麻痺了舌頭,還是真的淡然無味,鄧凱之過後只有喉嚨一陣辣熾熾的痛楚。
這一幕絕非頭一次上演——恐怕也有幾十次了。這個女人,這個領袖生總隊長——張絮,她就像一位女王。她在應該的時候會裝做一個乖巧溫柔的學生,一臉楚楚可憐,彷彿說一句話她也會抵不住似的,年紀輕輕,才不過十四歲,但行事精明穩當,得體大方,其中機巧慧黠絕非虛名。老師委以重任,亦非錯誤的決定。總隊長,領袖生集團的頭號人物,領袖的領袖,其中榮辱甘苦,惟她一人知曉。她不需老師的應許,可以任免集團一切人物,這特權超越了每一任的總隊長,風頭首當其衝。於今她已是高中一年級,老師益發信任她的能力。
每一個領袖生,大的都是她的親信心腹,小的都是她的跑腿。不必說,大規模的升遷,很容易觸發老師的注意,她自有屢戰屢勝的手段,把對她不利的人物壓迫得自動請辭,而她的兵馬以補上空缺的名義委為領袖生。
領袖生在她的領導之下,每周三次在舞蹈室的午間「集訓」是沒有例外的。「集訓」是張絮計劃的時候,要眾人照吩咐,進行魚網式陰謀。遇上同樣集團式的對手,則可能每天都要集會,報告進展。至於如何掩人耳目,則當然是美其名曰「訓示」、「檢查當值情況」、「留意某年級有撲克牌賭博的風氣」之類。
如此張揚的做法,察覺的人很多,但不是被這個團隊折磨得敢怒不敢言,就是最後跪拜於她的寶座之下,以獲得領袖生的權力復仇。譬如近日平步青雲的杜嵐,長得一張瓜子臉,清巧的五官,她是再世飛燕,但只要好色之徒喜歡,西施美人計照使可也。她深諳領袖生制度的盲點——學校規定課間等候不可說話,誰也知道這條例形同虛設。杜嵐卻在這兒上取巧,不許魏倩和老朋友林巧瑜說話,而她的姐妹則是和尚打傘,談笑風生。魏倩和林巧瑜只得擠眉弄眼,皺紋也差點擠出來了。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就是為甚麼人們懾服於女王的淫威。她的兵團,以及零星的臥底,都吃過那「靈丹」。除卻張絮本人,誰也未曾得知它的名字,真實作用以及解藥。這東西會長存於體內,起初很多人都不明白吃下去有甚麼不同,但漸漸的就覺出,他們得到女王歡寵的日子,他們的容貌就會像天使一般美麗可人,成績名列前茅,若他們得罪失敬了女王,他們不僅是外表上變差,比如嘴邊生出墨黑的痣來,眼睛變小,發胖,而且是醜態百出,做家課漏了幾道題,打翻水瓶。他們知道這是「靈丹」的表面功能,無奈吃多少瀉藥也瀉不出來,只能巴不得找機會逢迎女王。女王本人亦覺得這樣一箭雙鵰,既可任情沉醉那些虛榮,亦可借外貌問題而得到許多唯唯諾諾的跑腿。她自己長得玲瓏苗條,風情萬種。
學校有人建立「詩社」,老師看過他們的作品,讚許不已。在打聽之下,得知倡建的人是她的死對頭鄒瑞雲,那個標準清醒才女類人物,有不少文科響亮的名字也在詩社其中。女王心想,這夥人天天又詩又文,個個聰明絕頂,還不知背後有甚麼打算呢。於是女王親自到詩社的聚會地方去看,他們正把原稿紙撕出來交與社長魏倩點評,魏倩回頭一瞥自己,卻若無其事的繼續言笑,絲毫沒有收斂。魏倩在黑板上列出名次,張絮近視頗深,只得架上眼鏡,裝做巡視走廊。只見為首的名字是「韻清」,不知是誰,但眾人團著鄒瑞雲,便頓時明白過來。可恨魏倩的字愈寫愈潦草,看不全她寫甚麼。依稀可辨有「纏綿去日雙棲蝶」、「風流便是瀟湘恨」、「待他日,浪跡天涯悄然去」之句。她心裏不禁興奮起來,臉上勉強壓抑著。吟這些病態的句子,太不健康,太不健康,午飯時間,她心裏還是那句「太不健康,太不健康」,想到明天就是領袖生會議,她真怕自己會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壞事。她知道這夥人有老師撐著,自然要回家思索清楚才行動。她暗底裏在笑,這個詩社集團未免太單純了吧?她決定這回要高高興興的「辦理」他們。
算好了,張絮帶著罪惡的快感睡去,希望做一覺好夢。在睡夢中,她卻聽見父母吵架,然後是打架的聲音。好些玻璃製的東西碎了,發出嚇人的聲浪。張絮睡不下去,從門縫偷看,只見母親雙眼哭得通腫,跪在地上清理玻璃碎片,掌心在淌血,想是被玻璃割的傷。
第二天午間集訓過後,她對著更衣室的鏡子照了一會,便帶著杜嵐在內的幾個領袖生到詩社算帳去。一路上人們就像看見烏雲,風雨將要降臨之時,喊起「落大雨——快手收衫囉!」急忙把盆栽、錦鯉、晾曬的衣服帶回屋子裏,然後關上門窗簾幕。
他們幾人一逕闖入了詩社的聚會。眾人正構思,被她這一打斷,一時也不知說甚麼。鄒瑞雲正站著,便道:「張絮,你進來也得敲門。」張絮冷笑一聲:「你們仗著老師允許,竟在學校裏做這些敗壞風氣的事!」鄒瑞雲馬立即答下去:「這些話留給你對著鏡子才說吧。」林巧瑜對詩歌不甚精通,惟應魏倩而來,這時她連忙對詩社眾人使眼色,眾人知道她的用心,匆匆收拾東西。女王瞧他們有逃離的意味,把他們的紙箱往地上一倒,東西雨花似的散了一地,遂拾起一張作品,看是鄒瑞雲的字跡。王敬文一手奪過稿紙:「總隊長,這是我們詩社的物品,你不能說拿就拿。」張絮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臉上不變,心裏卻大呼不妙。杜嵐不知趣,在張絮耳邊悄聲問道:「我該做點甚麼?」
張絮記了她一耳光,狠狠瞪了鄒瑞雲一眼,架起威嚴道:「今天先放過你們,這是最後一次詩會,明天我問許老師就來搗你們。」鄒瑞雲嘲道:「是的,我們最親愛的總隊長。」一語說得林巧瑜打了個寒戰。女王拂袖而去,杜嵐在後面細細跟著,內裏驚恐極了,早已花容失色一半。
眾人見此,明是歡喜得來不及的,只是鄒瑞雲和林巧瑜想起張絮看見王敬文之後的反應,各自有些不自在。鄒瑞雲一邊向林巧瑜問道:「你有沒有覺得——張絮剛才對王敬文的眼色有點狐疑?」林巧瑜只道:「沒有啊。」本來還有下句「多疑的是你」,但她究竟沒說出來。
她們如何也不比張絮的躊躇。那夜張絮在衾裏,輾轉難眠,腦海裏只有一雙王敬文的眼睛,他的音容笑貌,以及正直的行事風格,絕對是顛倒眾生的。而她也知道,這些兒女私情只會拖累大事——她不能重蹈母親的覆轍,不能讓自己被人支配,卻沒有一個使王敬文臣服的辦法。兩點鐘,她再乾睜著眼睛就要死,於是從床褥下找出一個薄薄的盒子,抽了不少鴉片煙,然後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她悄悄把鴉片塞到袋子的暗格,帶回學校。只是她看見鄒瑞雲,就改變主意,決定先行處理這煩心的詩社。
老師聽她說詩社的作品意識靡萎說得振振有辭,就准許她去查封詩社。詩社眾人很是失落,只是不好發作。放學以後,老師把詩社一行人與張絮拉到樓梯一個沒有人煙的角落,把眾文客規勸了一回,而魏倩這位社長則責罰最重,被要求代表詩社寫悔過書。張絮心裏暗罵:「為甚麼不怪鄒瑞雲!那些爛貨不是她弄出來的麼!」老師語重心長以外,又不斷嘆息自己的管理能力有限,張絮虛情假意地把責任拉到身上去,那情形就像曹丕受禪,竟推推攘攘的說了一下午才罷。
王敬文等男生知道其中原因,倒沒有介懷此事,鄒瑞雲、魏倩兩個首先發起的,卻啞巴吃黃蓮,林巧瑜見兩人如此,心裏也過意不去,看看已是入夜時分,便提議到附近吃海鮮去。鄒魏兩人一言不發,只顧瓣開各種各樣的蜆殼、蝦殼、蟹殼,剝了一盤狼藉。
誰知她倆腸胃嬌弱,還沒走到車站,便覺腹痛至極,急急奔進學校的廁所。林巧瑜那料得會把兩人反累了,只得在廁所裏等待。
這時一把迅電的聲音在門外花鈴似的響起,且益發迫近,林巧瑜這聰明人就悟過來,只是驚得腦海一片空白,管翻身躲到一個廁間內,還冒了渾身冷汗。能教林巧瑜也嚇出汗來的,只有張絮。張絮無論到那兒去,就像北天的風沙那樣,誰都躲避猶恐不及。細忖便覺荒唐,張絮也是個學生,只怨老師對她的信任惹禍。
張絮伸腿踢開廁所的木門,雙手裏緊緊搏著一個人,那人原在掙扎,張絮漸漸乏力,只捂著那人的嘴,一字一頓道:「再吵我就大喊色狼!」
林巧瑜無法再乾聽下去,便從廁間的門縫看出去,卻見張絮把王敬文苦苦壓在更衣室的長椅上。王敬文不斷掙扎,卻沒敢發出任何聲音——這是他吃的虧。林巧瑜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心裏想道:「那天想的果然不錯,只是再也沒想到張絮竟急切如此,」此時張絮把上衣脫去,露出她的乳,王敬文連眼也不能睜,樣子比受了一輪嚴刑拷打還要痛苦。林巧瑜體胖怯熱,早已悶出一裙子汗,鄰旁鄒瑞雲和魏倩又惡臭迫人,這時還無心看見這下流的畫面,好容易才止住吐:「這思想的酷刑,比肉體的酷刑更卑劣!王敬文從來行事小心,該不會就範,」轉念又想:「話倒不能這樣說。要知男人都好色,這玲瓏苗條的身段,他內裏又不是謙謙君子,那兒抵擋得了!可真辜負鄒瑞雲的一片心了。」
一邊廂魏倩底子最弱,幾乎把平生吃過的食物都瀉出來,毫無知覺;而鄒瑞雲正要從廁間出來,隱隱聽見外頭有張絮的聲音,便踏到馬桶上看。只見張絮的衣服散了一地,坐在王敬文腿上,一手撫摸著他的臉頰,一手拿著煙槍。鄒瑞雲拉肚子過後已經虛弱不堪,幾乎昏迷過去。
王敬文惱羞成怒,不管得甚麼,把張絮一把推倒在地。張絮從地上坐起來,眼裏十分脆弱——那卻不是裝的,乞憐道:「不要走......」王敬文那理會她,一臉羞憤出去了。張絮徹底崩潰,眼淚像決堤一樣湧出。林巧瑜看了,也覺得一陣心酸。魏倩一趺一撞的從廁間出來,二人乘機也從惡臭中逃離,洗了洗手,扶著瀉肚子剩下半條命的魏倩去召計程車,看也不看張絮。可憐張絮一個人寂寞的坐在冷冰冰的地上抽鴉片煙——這鴉片煙,原是俘虜王敬文的,但張絮聯想到王敬文像她頹廢地吸著煙槍,甚麼也不做的樣子,就心軟下不了手。她沒有痛恨自己的懦弱,這時,她只希望有人能給她一點溫暖和疼惜。
之後的一個星期,張絮沒有回學校上課,只推說是生病了。除卻當時在場的人,誰也不知道實情。張絮把那罌粟做的「靈丹」埋藏在垃圾箱裏,它的果效就消失了。
當張絮覺著不能再這樣下去,回學校主持領袖生集會,打算就宣佈辭任,做平凡的學生。豈料一打開舞蹈室的門,只見鄧凱之被副隊長杜嵐以美術刀架在脖前,秦敏藍和溫玉賢兩個相互爭持不下,依約聽見走廊上有鄒瑞雲快樂的歌聲。
论古典诗词:给我要学古典诗词的朋友
(一)简说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这是我个人认为格律诗中,最容易的一种五言绝句。各位在合家团聚的时候,不妨问问八十年代以后的年轻人,有谁懂得写?
今日喜欢写古典诗词之人,随着上一辈的老先生相继辞世,已经愈来愈少。我流连过不少论坛形式的古典诗词网络,不论作品好坏,也似乎被一些观念上的纷争盖过了风头。评赏人少,挑剔人多,技术比较高明的会员顾着爆发连串口角,初涉古诗词的年轻人,基础本来就不甚可靠,又无师可随,渐渐失去兴趣。这循环绝不能小覤,后果是文学界负担不来的——古典诗词不断流失可造之才,面对失传的危机,只有我这「贾宝玉」在击鼓鸣冤。
诗词作者在真实世界,已被旁人妖魔化,比起做些不道德的事更要惨,可怜非常。记得当天中学一年级,语文科老师讲解古典诗词,给我们看看她的作品的时候。我真有举起手来就说「我也懂得」的狂想!最终我被理性屈服了,但心内总有「装不懂」,借机向这位写得一手好诗的老师讨教的念头,而我深知自己的伪装太低手,又不愿连相处得好端端的同学,也把我妖魔化,结果,到这时我还是没有「表白」的勇气。
(二)功能诗
网上比较活跃的作者,有近半是写时代政治诗的。我个人对这类诗的不屑,源于这些作品多数只会一味的盲目赞颂政府及领导人物,总离不开这些公式。这现象也说明了问题所在,世上没有完美的政府,好的政策和表现是值得肯定的,但不可能只扬长避短,我们的祖国再强盛,也包括在内。
你可以辩驳:大诗人白居易也是写通俗浅白,同时代的政治诗。
若认真仔细去读白居易传世的诗作,那一首像那些几近宣传口号的作品,清一色满嘴国泰民安?白诗的好处所在,主要不在与李杜的艺术成就,而在内容上反映切身的社会问题,自有他的深度,不同简单的歌功颂德。诗词的初生之犊,若要走关心局势民生的路,请容许我的忠告:这类诗称作功能诗,得有实际上的贡献,最低限度是为民吶喊。
综观来说,政治诗着重文字凝练和格调高远的寥寥无几。我宁愿看爱情诗,爱情诗再套路,或许有出精警句子。有谁来粉碎我的抨击呢?政治诗人,也可以很出色的,对吧?
(三)怡情诗
爱情诗自然也有其局限性,在功能上,正如前人所谓的「有感而作」,爱情诗可谓是半自娱。
梦好又何如?燕语喧腾风语苏。行处音容频宛在,踌躇,不散云阴便雨无?搵泪睹诗书,理遣幽怀髻莫梳。若问此情何所拟?芙蕖,冷夜孤鸿觅客居。
拙作一首,也是十分典型的闺情、离别文学。没有任何新意,只是与小狼在谈天的时候,她认为后三句是诗眼,比拟不俗。她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在「匠心独运」没有甚么见识,稍好的句子都是灵机一动而来。
自从新诗和网络的出现,爱情文学,三千年以来,到二十一世纪,似乎有一点滥觞的气息了。
(四)「不以词害意」
不顾格律的,或是被揭发出律的人,太多都是以本章标题来辩解。特别是有人在《红楼梦》里发现这话的存在以后,就以曹公这「金漆招牌」作盾。
这些人曲解曹公的意思,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对古典诗词的发展贡献良多,衍生了一句根本上说不通的话:「不以律害意」。谁知这正是加速古典诗词的没落的元凶!再看这席话: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付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得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看了一遍的,请多看一遍。「若有了奇句」,才有资格凌驾于平仄之上。而那句「不以词害意」,则指有感而发的诗句是天然去雕饰,不必人为地以所谓标准去琢磨,破坏了自然的美。比如崔颢的《黄鹤楼》诗。
也有一些人是无心重复用字或是弄错平仄的,只是大多怕丢脸,又使出「不以律害意」掩饰。
词的「出律」比诗复杂许多,可惜那些曲调大多失传,我们无法得知。我们听流行曲时,听见字和音不协调的时候,也会暗地里嘲笑作词的人。词就是古时的流行曲,相信古时的听众也不喜欢歌词跑调的曲子。我们不能肯定不「照谱填词」会否合调之时,就得乖乖的按一些认受性高的词谱吧。
至于「不以律害意」,惟以前人评辛弃疾词之语说明其茅盾所在:辛弃疾非但未被格律束搏,彷佛他是在驾驭格律。
近体诗,亦称为格律诗,格律是其要素。没有本事驯服的格律的,一是好好潜心训练功力,直到你可以把格律「玩」起来,或句句都奇,可以超越格律;二是请不要写近体诗。
这就引伸了一个核心的讨论题目:既然古典诗词有那么多创作发展的限制,古典诗词,到底是不合时宜、老掉牙的文化遗产,还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学体裁?
(五)古典诗词,到底是不合时宜还是格律诗词
诗的格律,原来是要使吟诵起来更有节奏和音乐感。词原来就是「倚声」的,今日的填词人大部份也是收到旋律,然后填上歌词。
个人认为,古典诗词的格律,在今日而言,或许真是难了些。对于以新韵入诗,该拿出来好好讨论。
可能人们已经不再喜欢文字,可能人们把古典诗词作为一种介符应用与艺术之间的传统看待——就像寒食节,早晚也失传,只留下历史上的一点记号。古典诗词没有不合时宜,她是格律诗词,永远也是格律诗词,永远有着深深的涵蕴。只是世人的心态改变,逆转了,喜欢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用费神。音乐与画也开始没落,人们看电影,也只是看表面的剧情,对于某些电影,如《色.戎》,人们只是希望看那些情色的镜头,对于电影的内涵也不会深思。
白与素
这天是圣诞节假期。阳光似乎也对人们的兴奋有所知觉,欢欢喜喜的笑着,冷冰冰的石地渐渐温暖起来。街上挤满了人,特别是这看似平白无奇的人行天桥,是通往名店林立的大商场的必经之路。年轻人脸上扬起节日的欢乐的笑容,手里拿着大包小包,都是为节日而买的。母亲和佣人带着放假的孩子,紧紧牵着孩子们的娇嫩小手,还是索性抱了起来,生怕丢失了,或是被拐了去。
素玉今年十五岁,后面跟着个女工。她再看也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只是她身上的衣服——从头上的绒帽,丝制的围巾,皮大衣,花边衬衣,到脚上的长裤和皮靴,全是大商场那些名店的橱窗模特儿的穿载。甚么Prada、香奈儿、路易威登、Dior,素玉也不很知道这些品牌,只是她父母看见是时新的就买给她,要她穿上,恰似把泥娃娃装了一身金玉翡翠似的。
不错,她往时只是个穷家女孩子,住在距离这大商场约略十五分钟的路程,已有几十年历史的屋村。她父母本是农民,游泳偷渡来这儿,只生下了她一个女儿,并不识字。所以她以前只有个乳名阿白,连身份证上写的也是齐白。阿白就在村里的学校上学,班里的同学背景都与她差不多,因而人缘不错。
直到阿白十岁那年,家里原来在村口那破铁皮屋的饰物店子,忽然有个洋人说要来做甚么投资;阿白也不清楚,只道是一时发了大财,家里翻天覆地的变。
店子搬到那大商场去了,不仅是招牌像其它几千块钱一件衬衣的甚么「布剔克」一样会发亮,连门和一部份的墙也不是屋村那些硬生生的混凝土,而是做窗子用的玻璃——两个人那么高的一幅,敲下去声音清脆,还能清楚看见里头的货品和客人,竟然不会破裂,对阿白来说实在太新奇的玩意了。
阿白一家也搬了。搬到大商场相邻的「天堂」去——我们叫的是私人楼房,可是阿白觉得新家比电视上看见的豪门别墅更漂亮,管到处对人叫它天堂。阿白新家的地址是38至39楼,她家是两层的复式单位,同学都羡慕她。阿白喜欢像往时那样坐楼梯上看课本,但她父母给她置了一个差不多有她以前的家那样大的房间让她专心读书,阿白对这搬家最喜欢的就是这书房了。
阿白的父母把她所有衣服扔掉了,她放学回来,只见衣橱满是她从来也不知道的品牌,像学校里有些年轻老师穿的那些漂亮衣服。阿白做惯了粗活,就地而坐,弄脏衣服是等闲事。父母告诉她这些衣服的价钱,每一件最少也得三、四百块钱,故此不能坐在地上,连打翻了水杯,也不可以自己去清理,要高声唤新聘的两个女工来抹干。阿白不喜欢这些,她觉得父母每一季都要给她置新的衣服,又不是不合身,过于挥霍,也浪费那些新的衣服。她把过时的衣服给同学,父母就骂她说不能便宜别人,但她还是暗地里把衣服送给别的穷孩子,他们就很感激她,要请她吃饭。父母一口咬定他们存心害阿白,叫她不要吃这些粗糙的东西,她只得婉拒好意,有时候装生病。
第二年,她父母迫她转到上流学校去。同学都舍不得她,有些还哭了起来。父母请人为阿白取个好些的名字,就改作齐素玉。阿白不喜欢她的新名字。
阿白含着泪到那上流学校去读书。老师们不见得比以前的老师用心,又得交学费,最使阿白不自在的是班里那一张张骄奢的公子小姐脸孔。学生群里有许多是非流言和党争,阿白嘴软,又不愿同流合污,时时被他们欺负,取笑她的穷孩子恶习和她的乳名,做研习又抄袭阿白的构思,还要倒告阿白。于是渐渐阿白就狠心起来,平常板着脸,背后就经常蹙着眉,在露台倚栏饮泣。父母以为她是发闷,就带她到处游玩看戏,阿白还是这样。父母问她,她不愿回答,也不在人前流泪,父母已为她好了,谁知她夜里自个儿就哭。
素玉要上中学了,素玉因父母太多应酬和活动,疲劳过度,经常生病,成绩就一般。父母靠关系,她就被有名的天主教女书院取录了。分化问题非但没有比起小学时收敛,那些巨富的女儿,修女再劝也是不听的,只因为关系,才没有被退学。素玉依然是欺凌的对象,虽则她也受惯了,但又要赶上学校艰深的读书进度,便消瘦了许多,父母给她多少珍馐佳肴,她都是吃不下。
这天,素玉依旧是到过了父母的店子,大商场在节日里的拥挤程度,她已经不觉得稀奇。自从父母的店子得了投资,在内地设厂大量生产以后,父母便没有像她小时候那样亲手造那些饰物,虽是女工人手制造,但没有人情的温暖,也没有往时那些别致的款式,只有冷冰冰的皮绳和陶瓷坠子,素质一落千丈。价格愈发贵了,却依旧客似云来,不愁衣食,家里还养着两个佣人。父亲天天不是饮宴应酬,就是自己寻乐去——这事母亲是知道的,母亲并不介怀,她爱父亲送她的漂亮衣服,家里堆迭着成千上万的鞋子和皮包。
素玉从店子里出来,她想悄悄回去那屋村里看看。女工知道素玉的苦处,也就答应保守秘密了。
苦苦滞留在一样水泄不通的人行天桥之时,她远远看见一张似乎熟悉的脸孔,但她怕是错认了人,被人笑了去,便没有作声。
那人也瞧见素玉,他微笑着招起手来。他心里这时才恐自己误会了人,脸上红了一半。
素玉的记忆回来了。那人是她在村里学校的同学。村里的孩子不像城市的拘谨,要是玩得亲近,要是骂得起劲。
相处的片段走马灯似的掠过。那个叫阿白的女孩子,和这个叫阿桥的男孩子,曾经是青梅竹马。两人在学校飞快的做好家课,回家吃过晚饭,便跑到村里那古老的榕树下乘凉,听老人说故事,有时候坐到老人归去了,还在看天上的星月。
有一回风雨来得利害,两人只有一把伞子,你推我攘,结果两人都浑身湿透,不敢回家,在村外徘徊了半天,等衣服干了才回去。两人的亲昵,在这城市的学校一定受折磨。
素玉随着前面的人走路,思忖入神,不慎踢了他的皮鞋一脚,素玉连忙道歉。
五年前的事了。阿桥已是过去的了。阿白要离开村里的学校那天,他没有出来送别。阿白原来很气恼,后来才知道,阿桥躲在厕所里哭了半天。
素玉不禁哽咽。她可以联想到,若他们在三十年前的内地,他们在暴风雨的午夜穿着黑色的衣服,逃到山上去,住了几天,还是被父母发现。阿桥的父母丢脸,想着这儿子没出息,竟勾引富商的女儿私奔,也是白养了。便把阿桥活活打死了,自己一定是哭得死去活来,昏倒了,不知道有谁来把阿桥收葬。自己万般无奈,将会被迫和一个讨厌的风流公子结婚。
她再次张望的时候,他已不在眼前。蓦然回首,他就在不远处,只看见他的背影,已不是小孩子了。他长得多高,多好......
素玉不加思索,把那几万元的路易威登皮包抛掉,就向他跑去:「我是阿白,慢着」......
音乐
糟透了!母亲的唠叨,像魔似的缠着!
原来想定了明天去练钢琴,母亲却非得要我今天去,我只得依了。
狭小的钢琴室里,钢琴的回响厉害,邻旁还要有蕯克斯号传来的跑调歌曲,学校里已经闹得头昏脑胀,就倍觉烦躁。把书本从钢琴上挪开,打开琴盖,依旧是令人厌恶。
老师说,要我享受弹钢琴,不要当成练习,可是这样翻覆弹奏同一首不好听的考试歌曲,我如何去享受?这首歌要求的活泼和青春,与我不大沾边。我这样租钢琴室,每一部钢琴素质和音色落差之大,没有这种经验的人不会感受到。老师还论刚强柔弱的控制,教我怎样是好?
我心里一直默默在祈祷,也不记得当时求的是甚么。
泪水捺不住,从眼角奔流而出。
也不知道为甚么,我渐渐听到我弹奏出来的效果,我熟悉这钢琴了,那久违的热忱的脉动,恍惚是有几分酒意。音符忽地像是活生生的流水,我从山上的泉源随着她的脚步走:一段急促畅怀,孩子笑声似的小溪,然后是恬静如梦的河,紧接着浣涴群山的琉璃倒影的江水......于是意大利舞曲,浪漫时期的短曲,《MomentMusical》,流沙似的过去了。
回到商场里,一阵好闻的糕饼味道扑鼻而来——我从来讨厌糕饼店那种烤炉余下的味道,怪难受的,总教我不禁联想到那厨房是多么肮脏,于是看见糕饼就不愿吃。
异于平时成自然的沉重,我心里挺快乐的。
连走过素日十分厌倦的时装店——他们总把音乐放得像迪斯科那样,那边的节奏响亮,这边就再调高,于是益发声浪高壮近于轰炸,生怕消费者听不见他们的音乐,不进去看。
音乐真是一样奇妙的东西。
八月二十七日
一如素日,我赖在计算机屏幕前,和某君《鹊桥仙》韵。才写得那么两句,忽地,屏幕一片漆黑,词是没有的了。我在这狭小的空间弯过身,仔细看了一回主机,又不是过热,怎会无故坏掉的呢?这时,我才看见屏幕标示开关的小灯熄灭了。再弯身去看,那些满布灰尘的插座明白是开着的,灯却没有了。
这时邻家的叔叔按铃,问我们家是不是一样停电。这事没甚么好隐瞒的,我如实作答。
因怯热,家里电风扇不能用,十一点钟多,就出去吃午饭。楼下的管理员说,我们家的屋院因电房故障,全数停电。祖母们不约而同,抱着孙儿到相邻的大商场消暑去。
我到了书店,打算买笔记本,但还是到另一家书店去看看。到了那书店以后,挑了一回,我不喜欢有线圈的型号,写左边那页的时候,就给执笔的右手压上线圈的花纹。我拿起一本钉子钉装的笔记本,正要多买些笔,以凑合手上的礼券的价值,但想来想去,老是觉着不划算,还是没买。我就是这样踌躇不定的一个人,有时候深思熟虑也好,但也给别人添许多麻烦。
原来要在那高级市场里买些东西吃,然后在那儿坐上半天写作。在那些惹人发馋的食物摊儿徘徊,折腾了好些时候,还是嫌贵,最后回到那一样不便宜的快餐店吃。在香港,特别是我们这些近年掘起的游客区,母亲给的三十元一天,我自是不愿去那些肮脏,随时吃了生病的低档茶餐厅,也不能吃甚么好东西。要吃得好,单单一客三明治配菜汤,就要上三、四十元。
最后,我还是自己花费,买了一本算是最便宜的大笔记本。我就喜欢一大本的,像教科书那样大,写起来多方便。
我不知道该到那儿去写,又忘了带文具,难道花钱去多买?这时我看见商场窗外的图书馆,好主意!便匆匆回家去,拿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去还。
家里没有电风扇,更没有空调,热得彷佛在蒸腾,也许本身就是一个蒸笼。正在冰凉的云石书桌上写着甚么的母亲道:「你自知怕热,我劝你别留在家。」又是冤枉。我根本就不是要留在家!被她这么一说,我就更快地逃离。我逃离的是母亲的唠叨,不是蒸笼。特别是母亲扫地或是洗衣服的时候,那扫帚和衣架看上去就像武器,总教我一阵阵头晕要呕,又一阵阵毛骨悚然,精神分裂似的。
商场和图书馆之间隔着一段人行天桥与平台,那儿阳光正猛,这年头的孩子不知是一代不如一代,还是宠坏了,总是惯常尖叫,叫的不是常人的兴奋、剧痛或受惊,而是不堪冷落,需要一切注意(小小孩子如此机心,实在有几分恐怖),熏得我头上烫,耳里鸣,胃里翻,方才母亲那一劫还没好,就更加想吐。
Relief,到了图书馆,我马上归还了书藉。谁料行经儿童图书馆门外之时,依旧听见里头不绝的尖叫,就像主题公园(莫非以图书为主题?)。不知道那些穿着中学校服的三五女生如何忍受,在里头边做作业边谈笑,一坐就是几小时。
蹑手蹑脚,攀到位处楼上的成人图书馆。唱片架很拥挤,最近图书馆新置了不少,只能看唱片侧边小小的名称,很多本来底色和字体就难看,被灯光猛一照,只看见白色的灯影。这时人多起来,那些总教我厌烦的同龄少女,不是把唱片一迭迭的拿起来挑,就是快速的翻着,故意使劲拨得胶盒「啪啪啪啪」的吵耳。我取了席琳迪翁、麦当娜的唱片,走到语言学的架子转来转去。购物那样左拿一本,右拿一本,还要看看那一本干净些......
我拿定了几本张爱玲的,也取了两本旧诗,只找得一张没有椅背的凳子坐。我打开那本陶渊明,读了几行诗,赫然听见图书馆何处传来鼾声——原来是坐在不远处,那黝黑皮肤的中年人抱着臂睡了。这人不久醒来,看了一会儿书,却又睡去了,依然在打鼾。他人似乎觉得我的阅读品味很碍眼,我也没介怀,是不能介怀。要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也要影响的话,我会把自己迫成疯子。这就是我和朋友以外的人的相处方法。
从落地的窗可见图书馆邻接的酒家。酒家日间人不多,倒是不知附近甚么地方,一阵阵孩子的声音,很是嘈杂。
今天原是烈日当空,晒得睁不开眼来,这时天色却微微暗了下来。也不能说是阴天,但明显敛起了之前的劲儿。
我看看手表,立刻没了看古诗的心情,于是翻开一本张爱玲的细细读。
不知不觉间,外头细雨飘飘,显得很是幽深,彷佛要勾住我的目光不放。香港夏秋的雨总是急急的来,就像这儿的人,匆忙的,紧张的。连放松的时候也像欧洲的繁忙,精神病人之多,难怪连雨也被染上了。
看了一个故事,实在坐不下去——那鼾声非但没有收敛,还鼓噪起来。我跑到邻旁的参考图书馆,那儿坐位多的是,也有桌子。
谁料打开门进去,便见人满满的围了桌子一圈,不外工作与看书。我带着大包小包,走到旁边那些红色的绒沙发去,坐下去软软的,没有回弹之力,比坏了的床褥还软,就像一屁股坐在棉花糖上。我把东西撒在旁边几上。
顾着看书也不知道是甚么时候,几个同龄的少女以嘲笑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坐在几的另一边的沙发上。我收拾几上零乱的东西,却把唱片撞得撒在地上,她们自是笑得更厉害。我不想去管。
我继续看我的书,我不知道她们来是要做甚么。
她们走了,我也看完了书,走到楼下的计算机室去打算听听唱片,谁料那儿规定不可自行携带唱片。我不解用意在何,能上网就有中毒的风险,不如不要提供服务!
却是母亲打来说家里「有电了」,问我要不要回去。我原来打算再留一个钟头写英语小说,问母亲要不要来,顺道也借她的图书限额用。她能这样说出,我也不好意思再不回去了,由于不能外借超过六本,只得匆匆去放回那几本旧诗,留下张爱玲的,便又去办理借书手续。
把书递给职员的时候,才惊觉我还是拿了七本书——我忘了那小小的本子「李清照集」。我跑了一回已经没气力,便都办理好了那些要外借的书,才走到最近的儿童图书馆,从集子里抄。
我不愿走楼梯,便把那本明白属于楼上的书随便丢在书车上。这样很不对。
我从图书馆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天气就像我刚来的时候那样放晴,晴得睁不开眼。
经过纸醉金迷的商场,但我没有逛书店或是唱片店,一来我手上的书本太大负担,二则我去的话又要按捺不住花费。
他们不是诗
这天,也不知心里为甚么总是有些东西憋着,整个下午就要说脏话,虽则于我而言也不是新鲜事,但终究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飞也似的完成了家课。且别急着思索——我一屁股坐在计算机前的凳子上。
我打开放着一篇篇诗文的档案,字悠悠的铺排,就是一条蜿蜒了数十页的路,还是人行的——因有时狭窄,有时宽阔,不能行车。
昨夜开了三个新诗题,我竟没有一丝写下去的迫切。素日的我再忙,也非得要写好一首。
我关掉档案。心里告诉我,我只要听激烈的流行摇滚,以消解这种自己也不能明白的情绪。当背景趺宕吵着电吉他,伊——呀——嚷着艾薇儿的歌声,彷佛是「飙」,我再次打开档案。
依旧没有写「秋思」的感觉,写了几句,觉得牵强,便都删去。我彻底放弃,只等待出去练钢琴的时候。
一路上满脑子思索,白折腾自己亦是无果,到了那儿,却赫然知晓了。
我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这里得说说吃午饭发生的事:
今天我和新认识的同学外出去快餐店午饭。她为人不错,暂时也合得来。
忘了怎的说着说着,说到上次的全级排名来。我们「都是」第四。
我脑海空白了一瞬,幸而不消多久就能回过来。读过我约莫月前写的散文「三部曲」的也许有些印象。
「(英语脏话)!」我当时心里是这样想的。
她不像别有用心的人,于是我问道:「你分数是多少?」
「不很记得......大概是八十七。」
没救了。我依然清楚记得,班主任在把成绩表给我的时候说我是「全级首五名」,还说我替她「添了光」,这是甚么回事?我到了地狱去么?
「我们去年的班主任经常提及你。」她接着说。
「经常?」
「也不是经常的......几次吧。」
「那她说些甚么?」我心里想,她大概是说我那篇历史科考试短文吧。
「她说你全级排名是廿二。」
「那是上学期?下学期?」
「上学期。」
这还好——不过也好不到那儿去。我脸上必定把我出卖了,(英语脏话)。
当我们转了话题,我的脸色该恢复了。她的脸色也舒缓过来。
我不能否认有一刻我的确对这个成绩感到「晴天霹雳」,她们的班主任不会撒谎。但更可怕的,就是我之后对着钢琴时的思索。
手指近乎机械化的弹动,一边细忖之下,竟有一大堆人名牵涉在内,个个触目惊心,我死定了。他们要把我当作不诚实的人了。
这很糟糕。这该叫我如何面对他们最少一年?
妈的。这句是对我自己说的,骂自己。我知道这只可能是当日自己高兴过份,或许耳朵有点聋,听错了。
多得那天班主任说成这样。我从来对她绝对信任。
多得那天旧同学重聚时,死人W先生忽然间无缘无故问我,烦我,吓我,害我如实作答。在场而知情的人,就只有他,我和J小姐。
多得那女同学忽然提及......慢着,她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
责任在我,相信的,听错说错的都是我!
J小姐和那位女同学是去年已是相识的,大概是知道她才是全级第四的,只是饭局时不作声,她就是不愿看见我丢脸!有这样体贴的朋友,是我的福!
至于W先生,他当时许实在不知道,但他能大概猜到的。上学期二十二,下学期不可能一下子......他若是有心耍我的,纵然如此,被耍的还是我。我。
为甚么他们的班主任,又要把不是她那班的人的成绩公开?
这事若是真的,将令我对她的印象重重打折。
唉。
无心又如何?不知者不罪又如何?
负担的结果是我。
那个错误的成绩父母朋友都相信了。
罪名洗不掉了。
虽一直在弹着钢琴,我依然静静的能思考。我深深的想过要不要道歉。对父母,最少被取笑两句;对朋友,对那位女同学,她们能相信我是无心的;但这件事最烦心的事牵涉着W先生。
若他不是那么不能保守秘密的人,我在电邮里向他道清,向他道歉;脸子是我自己丢的,我要受些脸子上的苦也是必然。很可惜的是,若我这样寄电邮给他,就是没有产生用意的误会,也难保他不会把这事说给他朋友听,给那电邮别人看。我愈是写「请守信」,他就愈会给别人看,那时候我非但贻笑大方,成为茶余饭后的话柄,事传到老师那儿,就是把自己埋在泥土里也不能遮掩了。
阴谋论者会以为,那位女同学或是存心吓唬我:她要探得我的底细多么容易,她要吓唬我的理由多么充份!她也许认为我是个威胁,也许她不知道我的为人......别再想了,别再想了!依我这些年来的经历,她决不会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愿再管!
我这种人不好当。现在弹的考试歌,一般人都是认为自己在巴洛克或古典时期的歌曲表现最好,我偏是浪漫时期!我原来就喜欢这时期起伏的风格,谁料我真是这样的人!唉!除却少数的同类与知音以外,谁会明白?他们不是诗!
(后:我再不写出来,我就要憋死了。9月8日)
五古孤雁吟
暮鼓岂能迟?女子故噙词。嗔怪世情恶,何曾嗔己痴。孤雁逢风雨,清音发怨悲。
每拣幽僻宿,僻处是高枝。高枝寒且敝,履步恐差池。寂寞成憔悴,原委只自知。
朝朝和暮暮,一半忆当时。双亲柔情好,明日便离披。家散成飘泊,悲苍落天涯。
客宿梧桐树,繁盛比绮筵。莺燕多叱咤,娇媚与淑贤。笑眼暗为剑,幽魂迫似煎。
夜夜含悲愤,情隐无以言。莺燕倍相恶,讥笑尽人前。秋风带秋雨,连宵击湘弦。
声声肠欲断,凄楚有谁怜。群雀宴欢笑,心中却寂然。洁身自爱者,对月和泪溅。
有日梧桐倒,众鸟惶而翩。一声高飞去,以为出生天。谁料天下皆如此,绝尘谁报还!
何处堪栖息,天涯望欲穿。何处有知音,天涯望欲穿。雁身娇无力,消瘦是其肩。
惟有高枝冷,孤栖度日年。听风以自问,听风以入眠。秋寒晚透骨,却是无以迁。
嗔怪世情恶,何曾嗔己痴。霜雪寒宵袭,阴森不胜悲。忆及黄泉下,父母可忆儿?
当日儿遗世,如今世亦遗!
亲爱
昨天原来是好端端的,只是当我想起你的不在,人就生硬起来。
药很苦。隔着糖衣我仍觉得。
今早喉炎还没好,我心底情愿看见你,但我不能为了这样而不顾别人。只是母亲强要我上学,我没有反抗的余地。口罩简直把我闷窒息了。里头全是二氧化碳,那来鲜活的空气可言?口罩脉动似的随着呼吸鼓起来又塌下去,亲亲热热的,再没有节奏感的了。
看见了你又何如?我要的是盯着你一整天,直到把你的灵魂摄到眼里去。
你的脸容很健康,精神也很清洁,不像我,日夜都是病,朝暮都是满脑子的思绪,歇斯底里的。
这是我所知道的:我很独特。你可觉得?打从心里,我断定你是不敢。我不像别的女孩子,气质是两样的。我是那种幽独的,难伏侍的。
从下午开始,胃就一直疼痛着。放学以后,原来还有许多紧迫的工作,但我连腰也直不起来,不得不放下事务回去看医生。清凉的天,才走五分钟的路程,竟也异于平日的辛苦。
这次可是药闹的祸,之前另外的医生给那种黄色丸子我受不了,胃酸过盛,酿了两天,发作起来,以致灼热之感。医生给我解释了,开了三种药,一天可要服四次。
我要变药罐子了。你可忆念,你可怜惜?
亲爱的,我好喜欢你的名字。闭上双眼,我轻轻的唤着,便见远处的你来了......
伤殇
「可以让我独自冷静么!」我歇斯底里的喊。
我狠狠关上房门,眼泪黄河缺堤似的奔流。
我恨。恨,房子也不算小,为甚么就没有隔绝的空间,连冷静也得受尽骚扰?
只是偶然对母亲说漏了嘴,就得无奈的圆说。都是压抑得太多,我分不清的说的话究竟是给谁听的,只像倒了核桃车子般一股脑儿泻、泻、泻,结果闹翻。母亲又重复着她对我的观点。说甚么那些人太稳重,和我是管合不来的,以其人之道治之,虚情假意,寒暄就好,这些是道行,我还没修练到,所以辛苦。她不明白,我和她根本彻头彻尾是两种不同的人,我的眼睛里掺不得半点假,这些「小意儿」是我深厌恶的,身为母亲,她居然要我去做!因为这个的缘故,我久久不愿跟她道出实情,就是说了一两句,还能挽救之际,也就马上说「没事,没事,当我甚么也没说过」。她说我精神状况大概有些问题,长久下去会成为抑郁病。这还不是被她折腾出来的!为甚么就我与母亲相处这般难!
二木头。息事宁人。针扎也不「嗳呀」一声......这些言语从心头闪过,呼吸更促紧了些。
伤殇。
我渐渐意识到,一切要恼,要骂,都要怪责自己身上。
也不知道有生以来,做了几多错事,伤害了甚么人。
Mp4,光盘机,我不断的播放克里斯廷娜的《Hurt》,也没算过多少次。
「Sorryforblamingyou,foreverythingIjustcouldn’tdo...」
克里斯廷娜的歌声是那么的雄厚富表现力,不像我的单薄。
就是我恨得最深的人,说起来就作呕的人,我发现我对那人的恨在于害怕,换过来说就是自卑。为甚么这样,为甚么如此,我在泪光的反映之中明白了一切。
抱歉、对不起、过意不去,也再没有任何意义。我已经把你害了。
大概同时有几个人会认为「那人」说的就是自己,但读下去有点像又有点不像,那该是我把几人无意之间揉合成「那人」。
「Imayhavemadeitrain,pleaseforgiveme.Myweaknesscausedyoupain,butthissong’smysorry...」
不能不想起布兰妮的Everytime的歌词。喜欢这首歌,听来大多在淌泪。我忘了不知道这张光盘丢在那儿去,还是播放着Hurt。
我伤害的何只你一人。大概相识的人也多少受过我的促狭嘴,我的任性泼洒。
家里的美工刀都是锈痕斑驳的,就是流血不死,也染伤寒菌病死。我没有想过死,这样的死,未免奢侈。
泪一时太多,眼泪便觉干涩。我从Mp4选了碧昂斯和夏奇拉合唱的BeautifulLiar,脑海中还有两人在录像带中舞蹈的影子,那拉丁风情的音乐哼哈着,两人的歌声渐次高亢起来,那让我受不了。Wecanlivewithouthimjustabeautifulliar,我曾经如此歌唱,如今这话如刀子般直刺到我的心坎里去。我是那个骗子,到底我骗了谁?
眼泪不能没完没了下去,总是要干的。只是我这罪疚,恐怕不是三天两日能淡忘的。
「AndI’vehurtmyselfbyhurtingyou.」
伤,殇。从人的伤,到从歹的殇,音同,意义在我,相差不远。
木兰的故事
我小时候就喜欢花木兰,虽然我从来没看过禾特迪斯尼的花木兰卡通片。(说起来,有空买来看看也好。)
记得以前日子空闲的是,我就在图书馆流连。我不知道从儿童部的甚么类别的架子上,找到一本花木兰的故事。是台湾出版的,带有那些看得目眩的音标,赖着好端端的文字不放(我并非针对台湾,只是我对那些音标符号从来也有莫名的厌恶)。这本书的插画是甚么样的我早已忘却,只依稀记得字体很大,封面是黄昏天色的背景。我把这本书借了几次,每次借出也要看上几回,大概也读了十多遍。
书里面是花木兰的故事——就是语译的《木兰辞》,写得更简单一些,配合几岁孩子的程度。书后附有《木兰辞》原文,只是那时我只是一个小不点,那会对这些有读下去的兴趣!再说我喜欢诗词,也不过是近两年的事情。
令稚气的我这样喜欢翻着同一本书不生厌,回忆起来,似乎只能作一些臆测。我猜,当年大概是我那种有点男孩气息的性情,傻乎乎的,爱伸张正义,自然崇拜花木兰这样的巾帼英雄。花木兰的故事又是大团圆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就更着迷。
花木兰这个名字也雅气,小时候母亲在家的阳台栽了许多花草,我也许以为,花木兰是一种植物的名字。
初一那年,学校要求我们背诵《木兰辞》,是默写的范围,大伙儿再无奈也得「唧唧复唧唧」,声音也真是呢呢喃喃、嘀嘀咕咕、哼哼唧唧的一片。那时记忆力还好,自然难不倒我。至今我仍牢记着那些句子。《木兰辞》对我的诗词有一定的影响,特别是长篇作品。
药水
最近我成了药罐子,吃了不知多少花花绿绿的药丸,喝了不知多少难喝至极的药水。
依我看,药水是一等一的恶心。半透明的胶瓶子里,黏黏稠稠的;说是果汁不是果汁,说是药又不是药,不伦不类的,拖泥带水。吃药丸很容易,也不苦,顶多是喝水喝得胃胀着一会儿。药水可凄凉了,舌头把里头的成分透露无违,就像儿时在餐厅里把不同的饮料和酱汁倒在一起喝的滑稽,那味道长留于口中不散,杯中的水也多少沾上了,播放着「你是病人,你要吃药,药水很难喝你还是要喝」的讯息。
就我喝过与见过的药水,有樱花般颜色的、樱桃味的或是杏黄色橘子味的发烧药,很是难喝,也喝得最多。如今想起来都要吐。其余有澄黄色的喉炎药,葡萄味的,还有一种在火红与胭脂色之间的。
有些药水不难喝,可是甜的厉害——我喜欢甜食,也受不了这种「固执」的人工的甜味。比如一种绿白色的、质地如红豆沙的药水,实在浓稠得比糖果更过。另有透明荔枝味的气管舒张剂,我没有喝过,但是见朋友喝,闻下去很香,不知道他们添了多少人工香料,才可以做到像荔枝甜点那样的。这些药水颜色都鲜艳,就更不知道他们放了甚么人造色素下去。
枉为他人作笑谈
西风还没起彻,只是秋雨连宵,带来凉意中的思婚,丝丝絮絮的,好待这时坐下来,静静写。
之前张曼娟的话,在歌迷间起了不满。原文是《活成笑话,死成神话》。我本着好奇,也粗略看过一遍。MichaelJackson的确是个可怜人,谁会想自己活成笑话的?只是有时候很难避免。所以张曼娟的话亦非全错的。
「枉为他人作笑谈」是《红楼梦》第五回李纨的判词。说起《红楼梦》来,就觉着不论是黛玉、凤姐,还是宝钗,一生都是要规避这句话,黛玉和凤姐特别明显,以致了她们的悲剧。这里,黛玉就更突出。黛玉待人真切,不会把人当作笑谈,但她敏感,她知道别人是这样待她的,所以时时有悲感。
这年头,真可谓人心不古。逃出这句话的人益发少了。大部份如我这样的凡人,除了供人排遗无聊的话题笑柄,谈论一回过后,也就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不会狐疑自己口里说了甚么出来。
就是明星、政治人物,传下来的也不过是些逸闻琐事、传说秘史有人说两句,正襟危坐去看待的人凤毛麟角。而那些有人去谈论的话题,谈的人都嬉皮笑脸,自然不较真,因此十之有九是冤枉委屈的。说起来,传媒的负责程度,着实比那些街头巷尾的言笑更应受非难。就以我近年来耳闻目睹的来说,些报导都是些毁谤的废物。尽管后来有没有澄清,若非有十足的哄动性,传媒总不会事后补上正确消息,除非被法庭勒令,也不会担当这负面新闻的恶果。读者得到的数据,说着说着,以讹传讹,就扑朔迷离,不知是假。
也拉扯得甚远了。说回来,枉为他人作笑谈,听起来可悲,真够心凉的,可是,人都不过如此,除了少数的绝对英雄以外,寂寞身后事,大抵都是以资茶余饭后笑谈的。
飞鸿印雪,爪趾宛然。又何如?大抵都是以资茶余饭后笑谈的,还不如默默无闻!
雨声稍稍住了,这时已是一时许,我也该睡了。
秋
入秋以来,我第一次觉着寒冷,需要拥被以眠。
这凉意是雨带起的:今天早些时候就下起雨来,缠绵悱恻比人更甚,总是不断的,先是没有声音,慢慢就滴沥起来,大有《秋窗风雨夕》之感。前几天一块擦身的毛巾被风吹落天井去了,只见它被雨打得随水飘流,样子很可怜,我想去拾回它,但母亲总叫我别麻烦人家,我却觉得这毛巾才用了没多久,丢了太可惜。回到房中,纵然脚上穿着拖鞋,依旧觉得脚下有一片冰凉。
梳洗之后,忽然有了写作的兴致,于是坐下来写杂文,因提笔写字慢,七百字竟然到了一点钟才定稿。尽然我还要写,可是母亲一定不许,趁母亲还没发现,快快关了灯。
我爬上母亲窗边的云石书案,弯身跪着,膝下那冰冷直往我的肌骨里渗。推开窗子,彷佛触动了外面的凉。真像以前看过咏竹的诗,「彻骨寒」用得好。如今眼前恰巧也有一片竹子,在黑暗里看不见她的翠,但那潇洒的气度还是可以察觉得到的。只是要说近距离去体味那「点点苍苔泠露冷,幽僻处可有人行」、「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感受,是比较难的,也许找日静心去看看,淡雅之中犹得趣。
我从案上蹑手蹑脚爬下来以后,便上床去睡。只是我没有倒头大睡的福份,总是九万样事儿要逐一抽离。这边又想着要写一篇小说,那边又想着些横蛮的思潮。我总是觉得以前小学时代的自己最好,也许是因为当时仇敌多,反而没有甚么处世的需要,像温室似的,性格比较单纯。上了中学,总是要应酬这个,容让那个,行事要得体大方,稳当温和,这是我所不屑的。我是那种魏晋的狂诞人物,也有点儿像晴雯,那种「小妖精」野玫瑰的风影。我不喜欢太刻意,只是生活迫使我无法这样自在,我不时为此感到可悲。
被窝以外,都是人情。不是火热的,就是冰寒的,总教我的小心眼不太舒服。我还是躲在自己的世界好,不会说错话,只消细想。
秋天是个诗性的季节,我这样的人就爱说。过几天便是中秋了,人月团圆?还是那个词牌吧。
降A大调圆舞曲
我喜欢布拉姆斯的《降A大调圆舞曲》。这首歌常使我回忆起小时候的单纯。
布拉拇斯的小品的情感很细腻缱绻,在温柔中有一种有别与他的静美,他的摇篮曲特别好,不造作,宛如双手掬起来,细细吹气,吹起一些北国的雪絮,粘在屏风上,成了歌谱上清洁可爱的音符的风景线。
我曾经弹奏过这首歌的简化版,只是不像原来的降A大调微婉的迷人。我也会哼唱这首歌,可以按照原来的音唱,只是到了最高的C和D就不大好听,是没有好好训练过的假音。换玛丽嘉儿的哨音一定很好,只是哨音有时候是那种「打通任瞥二脉」的话,就是要灵机一动才懂得了,没有灵机是学不来的,会伤了声带。
文学
文学是缺陷的美,所以我爱它。文学不同于其它学术科目;数学、科学的论证太严谨,太铺排,太完整,绘画、雕塑都太讲究了。音乐也许能引起一些共鸣,但有点单纯的疯狂到底,未免狭隘。文学更像是戏剧,更像是人生,不以张扬的风情,那些完美的雕琢来打动你,反而是它的缺陷,让人感到那滴血的真实。
其实也难言明,只是你看大教堂里的画,没有一丝瑕疵,每一笔都是工整的,但文学那字里行间,充满了伤痕。许是作者着意的,许是作者无意的,复杂的,拼拼凑凑成了个异样奇谲的大观园。月黑风高里可以有云破月来花弄影的韵致,波光潋滟中可以有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隐忧——我并非说绘画、雕塑与音乐不能做到,但永远不及文学的深邃幽远,文学的可观,可玩味。
有些文学宛如一个光洁如新的圣母像,我不喜欢。那不是深远,而是直截的拒人千里,为底要把自己弄得像个金装佛身、观音娘娘?人是俗的,谁也是俗的,只是俗里有分高下。有些音乐是亲切的,不过份意境化的,布拉娒斯的小品做到了这一点。
西施若不颦,飞燕如非瘦,也许我们不觉得她们之美。文学是有生命的,有它们的缺陷,总会受到批评,有些人因此而不敢读,我却以为这正是文学的魅惑所在。文学迥异于板得绝对完美的东西,杜诗太悲,我们才觉得那是苍凉的有意思,黛玉对于事物的态度,或许看来是畸形的,但正是这不完全,使她成为了遗世而独立又孤高自许的女儿。
落寞的夏风
夏天的风是四季的风里最可怜的了,总没有人理会。
谁念西风独自凉?纳兰容若肯定不是第一人。至于怜惜夏风,我也许是贼窝里为首的。
说夏风凄清,是他所经所到之处,必是繁华的。柳荫有燕子午眠,榕树枝叶茂盛,有乘凉的人,晚上有看月的人,运动场上的汗水,又是热切,至于人潮之中,处处热如蒸笼,更是喧喧嚷嚷闹得鸡犬不宁,巴不得马上来满箱子的瓶装冰饮,抑或是雨水一记记打在脸上也好。
总之匆忙有匆忙的充实,懒洋洋自是惬意,除了部份在高温中依旧没有头昏脑胀,保持清醒思路的人们,会大大感激风,大部份是诅咒夏风吹来更多的热气,但一概都是过后便忘了的。
夏风,夏风。我不写一个感叹号,不愿惊动了你的浓睡。你比别的季节的风不同,你是真的无影无香却有魂。春风有芳菲的精华,金风有佳节亮节的傲骨,朔风有洁净坚强的梅花,在林中婷婷斜立。而夏风,荷塘月色再好,总是轮不到你的分儿,你是打翻一盏明月,一杯清露的,你是揉皱了舟子里的游人的诗兴那个。肩上负荷着一切埋怨的挑担,夏风不累,夏风不倦,人是似曾相识的,事是无可奈何的,夏风在檐上坐,在楼顶欹卧,在秋千徘徊,轻轻把那绳索摆渡,摆渡。疏篱的泥土,是丛丛冷落的繁华。一切都受凉了,扫帚与落叶争着沙沙作响,团扇见捐。桂花独自笑了,菊圃泉香酒洌(忘了是「洌」还是「冽」),夏风咳出血来,人们还高高兴兴的吟诗。
到了最后,也就是前几天,你归到山上去,听着杜鹃悱恻的言语,寺内的香火油灯从未熄灭,那钟声,幽远的,有如僧人的修行。在槛内的人看来,只是淡泊的,千里迢迢,撼不动冷月和光晕,催不醒夏风的眼睛——它们化开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
忘记谁云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我是认同的。
君子之交,为何淡如水,要是心如止水,或是净化为水——大多都是后者。交往最要紧的是谈话,可是他们说出来的,经过了好些滤闸。这时想来,约略如此:
世代
常情
师长说
书上说
我的身份
说话对象
仪态与道德
装作的需要
看起来的确好笑至极,我也觉着如此。可是谁交谈时,不是默默把每一句话都过滤干净以后才从舌尖蹦出来!除了有些时候某些闸门可以格外放行,绝大部份的话都是过滤了的,不然就成了口没遮拦。
感性的人是值得怜悯的。他们的闸太精细了,很容易就置之不理。于是祸从口出,就给人不好的印象。而这类人更可悲的是,闸门能通过的少,而且效率太低,根本不能应用到生活上去,所以一是依旧时时说错话,二是一言不发,那闸口就要闭塞了,早晚缺堤。
真正精于处世的人,不是那种装愚守拙的,而是说话既不失大体,又让人感到安心与诚挚。怎么说呢,就比如我当众说错了话——这不是指造次了、得罪人了,是carelessmistakes,发错了音、跑调了。善于生活的人,作出略带挖苦的笑声为回应,但笑声渐次凋零之时,能听见那声音里有同情的意思。这不让人觉得是取悦任何一方,不是以陪笑逢迎众人,故作矜持去从高处可怜我,或是过于按本办事,达到了周旋在两方之间的果效。
淡如水,不是心似枯槁静水,而是月光清澈如水,近乎无声地深流。
水龙吟和苏东坡韵
夜凉如水生明月,恍惚淡云鸿唳。行车骤过,银灯愈照,心情初至。
最忆乡村,此时应也,尝新稻米。步海岸银沙,画倾心事,零仃梦、休惊起。
醒后已经千里,尽尘埃、何方雁寄?凉为枕簟,冷为笺纸,悲鸣点缀。
茶饭其香,爹娘其意,旧田残水。此幽怀独抱,无人解得,两行清泪。
春怨春天是那么的寂寥!姹紫嫣红,莺啼燕语,尽与我无关。只有那三天两度的斜风细雨为伴——不要逃——愈是跑,就益死缠烂打不放。
难得空闲下来,就给你们说个故事吧。都是旧时同窗口传的,不知道真假,只是她们说得悬切,也在情理。
陆翠微是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却拒绝任何亲戚的照顾,从十岁起便自个儿生活,一直住在闹市的单位里没有搬家。
她喜欢孤独,可以静静思考。
人们说她眼里有种苍凉,如历国破家亡。
翠微还是小丫头的日子里,父母还照料她的时候,便已嗜茶,也不是在餐厅里的那种奶茶,而是清澈见底的红茶。翠微天天放学回来,嚷着要喝,把邻居都吓倒了。这些年来,她对茶愈发痴迷,在学校里公然捧着一本《茶经》看,也不管人家目光。只是上中学以后,老师劝她别饮茶太多,绿茶性冷,她身子素来娇弱,如何受得了日夜一杯。她听了这些话,才收敛些,但总爱早上一边看书,一边捧着热腾腾的茶,严冬的日子,更是寸步不离了。
她家里有数不尽的茶具,传统的、英国的,别的地方旅行买回来的也有,满橱子都是。她对茶十分讲究,茶楼里那些,她是不喝的,莫道是她的好友,就连所有知道她的名字的人,也不敢请她到酒家去,怕她嫌茶不好。若说起茶来,她心情顶糟透,也变得温文尔雅,兴致起来高谈阔论,倒把听的人惹恼了。印度茶、中国茶、英国茶、日本茶,玩那些刁钻的茶艺游戏要如何,说到底还是说不完的。能跟她作茶友的都是中老年了,她平日少年老成的浓云便一扫而空,笑得像闲日里的娇花。只是,这样的时候愈来愈少了,翠微一时忆起,便不自觉皱起眉来。
虽则她日常饮的是红茶或茉莉香片,偶尔也有杯乌龙和外国的贵价花茶。她最好的是碧螺春,这茶本来能采的就难得,因不容易有上品的,更是珍贵,只有招待客人时才有。
也许是上天使然,也许是爱茶的关系,翠微长得极为瘦削,手臂和腿像几竿青黄的竹子。严冬的时候,她的双手冷如雪藏过一般,像是武侠传奇里的无血仙子,还好因为以前空闲就去远足,不是白骨精。在好友劝说下,她也想过体形的问题,只是她闻到甜奶和油香的味道,就觉一阵阵要吐,每次的「增重计划」也是如此告吹。
她自非那些倾国倾城的花容月貌,连三分妩媚也没有,水平一般,与心底没两样,不好不坏,无甚可言的,容易遗忘。倒有一件事上不同,她的思绪,是影影绰绰的。她习惯于独行的生活,上学每每使她碰壁;所谓好友——也不过是没有反目成仇而已。
她这年刚上高中,原来心里打定主意,修读中国历史,抛开了那些无趣的学科;只是她家里没有几多个人——祖父母的年代户户都是一窝窝的儿女,陆家却只三个孩子。除却叔父是导演以外,便是最会花钱的姑姑与翠微放诞不羁的父亲。
翠微对父母仅有的印象之中,他们素来都是奇人;而亲戚眼里,他们都是没心没肺的,一声不吭就把翠微丢开。
翠微的叔父有一个儿子,聪明敏捷连翠微也钦佩,人十分良善,待翠微也好,却在两年前病夭了。才十七八岁,便撒手人寰,哭得个个泪干肠断。家里人渐渐对翠微就愈发看重,她可是这辈唯一活着的孩子。翠微不喜欢他们这样处处窥探着自己,彷佛自己是赤裸的,便总怀念往时堂兄还在,谁管得她呢。因为堂兄的缘故,她既也不是读不来,便难以再次辜负家族对她的期望,无奈硬着头皮选了物理。
翠微才几岁,就因为父母的奇谲,便被人认定一样是狷介狂者,在街上,在家里受人白眼是等闲事。父母失踪以后,翠微被亲戚看不起,更是理所当然,她才会拒绝亲戚们的照料。
她心里有一个终年幽禁着她的鬼魅。她觉着,自己永活在堂兄的阴影之下。堂兄是温柔可亲的冬阳,而她是沾光的月球,永远倚赖堂兄:考取这所极佳的中学,代表学校作各样的比赛,拜名师门下学唱歌,一切不管翠微打从心底愿不愿,在叔父婶母口中,全是仗着她的堂兄得来。翠微自然不知道,亲戚们,连母亲家那些一口咬定是父亲把母亲带坏的妯娌,背后也把堂兄的死埋怨在她身上。
以前读书,翠微最多是考试前辛苦几天,只因在同窗受人注目的学科,都不是她擅长的。她精于的,却尽学得一身武艺无用处。如今上学彷佛都是牢狱之灾,心里郁郁,成绩自然不那么超脱,愈发落到中庸,人也憔悴了。她在圈子里,更愈发是一件附属品,不必要,不多不少,也没有人会奢求。她是那么的普通。她弱不胜衣,一年缺课十几天是等闲事,这更使她与圈子脱节。没有任何一样事情可令她骄傲,却有很多方面令她惭愧,自己恨起来。她的春天,就是如此的,缠绵的风雨天。
「你好,」翠微笑道,「是找翠微么?」翠微眼睛一边灵灵溜着,声音宛若铁板餐的酱汁,倒下去后还冒着欢喜的泡儿与余韵。
回来的是尖嗓门,听起来像十一二岁,却是她同学,「这几道数学题要怎样做?」「请等一等——」翠微奔到书房拿了练习本出来,虽然看着那些内容便觉乏味,可是人家问起来,她还得好好地答,便唯有一五一十招供似的如实解释。
「好啦,谢谢你。拜拜。」「拜拜」。翠微心里冷却了,死水一潭莫说是涟漪,连动静也没有。
春夏之间是喝茶的好日子,样样都是健步如飞的农妇们新采的,都是鲜活的,上等的。翠微学校的事务总算完成了,她烧了水,正要拿茶叶沏上一杯,独自静下来。
这些日子,翠微说了很多谎话。她觉着双脚的沉重,如泥泞里步步为营,重得几乎教她提不起来。
翠微拿起筷子,要在茶汤的泡沫里画一个心,只是画不好,就成了甚么也不像的畸形。她是风雅游戏的常客,熟练得没有险失,谁料这时她连普通不过的心也给挑坏了。唱盘机恰巧播放着一首她不忍去听的歌,阵阵鼻酸起来。翠微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一首流行曲,再凄凉的爱情调子她也能抵受,惟有这首歌,旋律是一贯的温柔楚楚,因歌词是关于父母的,她就经不起。她以前还没有任何感觉,今年倒愈来愈怕别人提及。眼睛一眨,原来勉强阁着的泪水便银花花直流,滴进茶里。翠微伸手揩脸上的泪珠,想道茶也不能喝了,便到厨房倒掉。
「翠微啊,我是你姑姑。就在你楼下,你家是怎么楼多少号?看你姑姑年纪到底大了,人就健忘......」翠微听她说得眉飞色舞,又咯咯笑起来,也许是大动作,话筒离嘴太远,声音很小,小得翠微听不见她说的话,只听得她「咯咯咯咯」似的笑,翠微也没大表情。
「十二楼E室。」翠微答道。
「嗳呀,看你的,人有多大?像块木头似的,怎么事了呀?......」翠微从来没有与她谈笑的兴致,这时又听她无缘无故又「咯咯咯咯」地笑,翠微觉着一天棉絮蒙蒙乱扑,烦恼得很,只求她早日挂线。
「先莫说太多,十六楼E室是吧?我就上来了。」翠微原来要更正她,是十二楼而不是十六楼,只是她姑姑说毕就挂线了,她没有补充的余地。她回身走到厨房去,心里冷冷想道:看你到十六字楼去,又上又下的找,找多久才找到我这儿来。一时又觉自己这样的想法未免太狠了些,她究竟也是自己姑姑,便不再想。
翠微除了精于煮食烹茶以外,其它家务一是不喜欢做,二是做不好空折腾。但这时也不愿被姑姑见她家的一片狼藉,连忙收拾到处散落的书本,把橡皮屑清理干净,扔掉了大堆无用的纸张,再把撢子拂拭灰尘。当她把扫帚放回杂物房之后,便在沙发上断绳子竹简一样摊开来。
「嗳呀,」她姑姑气还没有定,「年纪大了真是连人也胡涂!把十二楼记成十六楼了!」她姑姑已经四十七岁了,可是保养得宜,略施脂粉,穿上一件斯文的洋装,乍看起来还像个绮年玉貌、未出阁的小姐。可是,她说话的腔调和撑着铁闸喘息的姿态,便把她的年龄彻头彻尾透露了。
翠微心里既不情愿姑姑来,又觉着姑姑的样子着实可怜,只得嫣然一笑掩饰。她姑姑虽是恼人的,总是把「甚么」念成「怎么」,弄得翠微好笑又好气,但相比那些瞧不起她的亲戚,至少也把她当是人看待。其实谁知道她姑姑心里想着甚么呢,只是她姑姑从小娇养惯了,挥霍成习,家里开销很大,惟有隔几个月便来翠微家说教她功课、行经这边来歇歇脚,借故打抽丰,垫付着各样的花费。她知道翠微性情固执,又受不了累赘的言谈,所以说起应对来,只须不断说话,翠微不耐烦,但面前的是长辈,两人之间又没有甚么积怨,不能发作之时,她就会马上拿一千几百元出来,把姑姑快快从大门送出去。这个法子是万试万灵的,而姑姑自翠微成为孤女后,也没有还过一分钱。翠微也不在意她还不还,自己不缺钱花,也只是买书一项破费些,衣食住行是没有多余开销的。
她姑姑见她定睛看她的双脚,欣然道:「嗳,这是新,新的指甲油,据说没有以前的伤害指甲,我就抹了旧的那些涂上,还真好看呀!」翠微把她领到餐桌去坐。姑姑依例把买了又不想用、或是用不完的护肤品送给翠微作礼物。翠微因此满抽屉也是甚么露甚么霜,单是洗脸的冷霜也有几盒,涂手的润肤露更是玫瑰、熏衣草、叶、水果、羊脂,琳琅满目的全是贵价的礼盒装。
翠微也懒于作无谓的推辞,就接过礼物,谢了便走到厨房里烧水,预备佳茗待客,仔细听了她起劲地说怎样涂才平均,怎么配搭才漂亮,却从来没有提及她买这种指甲油。听了以后,只记得最后一句「珍珠粉末在光照下要多璀璨呢!」她平生头次听她姑姑说这么繁密精练的句子,简直要笑。
她把茶叶匀净洒在两个白玉茶杯里,姑姑窥见了道:「这就是你从北京买回来的茶具?可真漂亮呀,怎么时候也给我弄一套?」翠微皱不了眉头,只得唯唯诺诺应了是,见水也开了,便关了煤气,把那盛着满满的水的大金属壶提起来,姑姑见状,马上走进厨房要帮忙:「嗳呀,翠微你为怎么不叫我,这太危险了,你才十几岁,弄不好受伤了教我怎样过意得去!」翠微不想生事,自个儿把金属壶里的水倒入与那白玉茶杯成套的壶里,然后把茶具放好在托盘上,绕过姑姑身边,把托盘端在餐桌。姑姑回身走出来,翠微知道水温可以了,利落地沏了两杯龙井,把杯盖盖上,又到厨房里拿伴茶的小点。姑姑坐下来,默不作声,只看着翠微,既是因来的缘故,只能委屈,也是看翠微如何泡茶,看得眼花撩乱。
当翠微终于拿来小点,便相继喝起茶来。姑姑一边呷着,眼睛却盯着翠微的动作要模仿,翠微看她装得毫不自然,几乎要喷茶。两人闲话家常,都是姑姑说得多,翠微除了说茶以外,就简单几个字。
也不知翠微烧水换茶泡茶第几回了,姑姑忽然颦起眉来。翠微知道又是老套儿,也不停下,还特意在汤花上挑了个荷花图案。翠微根本无意去听她的话,只听得零碎的词语:减薪、手头紧、婚宴、人情,一堆堆像从高处倒下的衣服杂物那样埋葬了翠微。
翠微已经没有作任何言语的耐性,就走到房间里,拿着一个已经生锈的传统月饼铁盒出来,挪开茶具,原来就要发难,想想还是忍着了。她把铁盒端放在餐桌中间打开,从里面拿出几张千元纸币,双手交给姑姑。姑姑没有在意,还怔怔看着那月饼盒里塞满的纸币。「不要还了,就当是为侄的答谢姑姑恩情吧。」姑姑听见翠微的声音,方看见眼前一、三、五、七、九张面值港币一千元的印刷品。那肮脏的边缘,纸色已略显灰黄,但不碍那印着的数字和图案闪闪生辉,金灿灿的喜悦连邻居也能看见。所谓「瑕不掩瑜」,大概也是如此。
姑姑无法把嘴角向下拉——也没有这种需要——谁不是见钱开眼呢。美国的自由女神的光环和火炬忽地耀眼非常,她简直要像亲吻上帝那样亲吻翠微了。满脑子都是橱窗的货品,高贵的线条,优雅的颜色,人靠衣装,这怎能缺少呢?只是,九千块钱又能供她奢华多少呢?她明知演技不精良,还是虚情假意推攘了几番才收下,没多会儿,姑姑就说有事要走了。翠微想啐她一口,狠狠的关上大门,可是她不能这样做。
翠微看看挂在墙上的钟,六点半钟了。朦融天气朦融色,窗外飘着细雨,天渐渐暗了下来,街灯已经开了,正是下班的繁忙时段,公路上成千上万的小模型般的车子如肠子般徐徐蠕动,吸吮着城市人的灵魂。房子里的灯光是温暖的,可是翠微觉得愈照愈清冷。
「你好。」翠微刻意扬起声音,却十分吃力。
「是陆翠微么?」「我是。」「翠微啊,你弄好了报告没有?」那是她同学,显然是急得水深火热,把心里疑虑连忙道出。
翠微放回话筒,这边厢才平定下来,那边计算机又生事了。沐浴是搁起不管的,她只能一心一意把报告完成。键盘劈劈拍拍响,字在屏幕上如连珠炮发,错别字奇多,简直如城垣的战场一片乱哄哄——在计算器里是不怕忘形的,过后才修正雕琢也不迟。
翠微拼死盯着屏幕不放,她快要疯了。翠微向来也许是喝茶太多,也许是紧张过度,不时胃病复发。这时她肠胃饿得没了知觉,却想也不想,她整个人就在报告内里,只有埋头苦干,好像怠慢一步,脖子上架着的白绫,便会把她绞杀,往马嵬坡千年的脂香红尘堆去。翠微就像圆月下的野狼般变化若狂。她从上中学开始已经是这样,大型习作和报告都把她折磨劳役,一年下来最少也十几回,她的眼睛里红丝极多,色调益发混浊,却没有肿起来或是陷下去——正好扯平了。
翠微一言不发,就去买东西回家吃了。她自知负了那男人的善,但不长于此等应对辞令的她,唯有这样头也不回地走。
吃过了饭,她匆匆洗了澡,收拾好明天上学的袋子,已是十一点钟。好容易清静下来,她走到阳台去,倚栏而立,看看这春夜里的月色。一钩清辉滑落,照得她的衣袖如绸缎光滑细腻。东风吹过,忽似嫩寒酒醒,邻家新年剩下的桃花树,飘了许多过来,粘在她脸颊和滴着水的头发上。翠微对于桃花,向来没有多大的情,此时偏忆起「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一阵阵怜爱之意无端泛上心头,不由得把手上停着露水的小片,轻轻亲了一嘴。翠微只顾沉思,没觉残红又都飘散去了。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翠微以往听这种哀音,总必流下泪来。此时的她,却似乎已不再是小儿女,阴晴风雨是冷及无言的。翠微于是默默想道,「憔悴花依憔悴人,花飞人倦月黄昏;一声杜宇都归尽,寂寞帘栊无影痕。」翠微便是如此不起眼的人物,轻飘飘如桃花远去,唯有自然为她哀啼;这十二楼的居室,枕席都是尘埃,死寂寂谁来收葬,谁为她送行,长埋于墓园一角,谁来为她一年二度撒纸钱儿?还不是唯有那些不经眼的风雨草木,或为她喃喃以作悼文,或为她戚戚然而零落。
回到屋内,翠微自觉憔悴得如三十几岁的妇人,比她记忆中的母亲更老。对镜一照,一双眼睛似乎在几夜之间多了许多年轮。翠微悄悄长叹一声,梳洗以后,把头发吹干,已是一点钟了,她不得不马上去睡。
翠微躺着,倩女离魂的故事到底是虚构的,她实实在在的躺在硬木板上。
「翠微?」桐贤知道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所以不叫「陆小姐」。
「贤,你半夜里打来做甚么?」「没有......」桐贤支支吾吾地。「那你打来做甚么!」「翠微——」「那你打来做甚么!」
「翠微,」桐贤长叹一声,「难不成你要毁约了?我们不是说好了每个月这样联络一次?」
「你不知道我要累死了!那报告!」「翠微,你冷静一下,我知道的。」「你几时学似那些贱种了?拿道理压我?拿人情世事压我?他们背叛我,今日你也要!好了,我陆翠微去结庐隐居好了!」
「微,我知道那件事着实是委屈了你,害你哭了许久,对么?」
桐贤这一说,翠微甚么也记起来了。她记起以前被打的场面,好像筵开数十席似的;她记起那些刺骨的笑声,痛得她要争脱争不脱的疆绳,勒得满身伤痕;她记得那次独自在家里,看着堆着满满的中国历史书,还有一迭迭她做的研究,她一阵狂风似的把所有都扫落在地上,她差些就焚书焚稿。她现在巴不得要把桐贤弄死。可是她舍得么?她爱她的书稿,但更爱桐贤。她是刀子口豆腐心的。
「范桐贤,你不要命了!」翠微气得咬牙切齿,珠泪一串串飞流。「乖,别哭了。」「你给我去滚!你长得俊俏又怎样?你是虚情假意的!天没良心!」「陆翠微,你也好过分了,我对你好端端的,平白向我弄甚么性子!」「滚出去!」「你这泼妇,理屈词穷说不出,倒把我当被告!」
翠微倒在床上,撤泼打滚,又哭起来,喊着贤的名字,声音也撕了。她的心肺都撕了,碎了,桐贤知她这样也难受。
翠微忽地起来往厨房去,打开木橱,取来一包新的茶叶,「嘶啦」拆了纸盒,把茶饼乱捣一通,抓起一把来吃。翠微觉着难吃,把茶叶吐了出来,却又再抓起一些来吃,下咽了。才片刻工夫,翠微竟把整个茶饼吃了。翠微满咽喉里都要作呕,又一气喝了六七杯深得像焦色的普珥茶,昏昏晕晕,撞到床上去。
外面又下起雨来,急急的,天变得一片灰蓝,街灯也昏黄了。她睡不了,她惦念那些桃花,鲜艳如盼,该都落尽了,如她和桐贤。她那双栗子色的眼睛,对着琉璃窗,一样晶晶地泛着明月的清辉,泛着怔怔的怅望。许是疲乏已极,她看见桐贤就在眼前......翠微依旧是睡在那摄人的蓝炯炯的夜里,檐下一个幽暗的旮旯,彷佛有只天鹅绒般油黑的猫,瞥了她一眼便溜去。翠微觉着被风雨包围,淅沥淅沥,一丝丝是剪不断的旧愁。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真心待她的人都变了,是势利眼觊觎着。她的父母,她的姑姑,她的同学,不过如此。翠微又哭了,她不能躲。
翠微的故事就是这样,她此后的生活,她的下落,我没有打听。这都是眼下的见闻,陆翠微存在与否,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