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小木匠的这年,我未满十岁,刚读小学四年级,已经换了一半的牙齿。我外婆脑出血走了以后,我家从老闸桥搬到曹家渡。三官堂桥旁边,孤零零一幢六层楼房,背后是熏人的苏州河。我妈妈单位分配了底楼一室一厅,煤卫独用,进门灶披间,右手卫生间,一间卧室,一间客厅,加上外公住了一家四口。底楼采光不大好,晒太阳要见缝插针,衣裳棉花胎不容易干,好处是有一间天井,我爸爸种满花花草草,搭了一只鸽子棚。我外公养了一对虎皮鹦鹉。我养了两只长毛兔,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后来我才晓得两只都是公的,海枯石烂都养不出小兔子。
搬好新房子,自然要打一套新家具。当时流行组合家具,用料节省,做起来快,拆装搬运也方便,不像我家原本的五斗橱,搬动一趟就要了爸爸半条命。初秋的下半天,我妈妈领了老木匠跟小木匠来到家里。木匠老家在常州乡下,进城讨过两年生活,已经会讲上海话,就是有点洋泾浜腔调。老木匠面色赭红,麻将牌的方正身胚,肩上扛了各色工具,面孔上两块咬肌隆起,好像一台变形金刚,博派首领擎天柱。小木匠刚过十八岁,下巴爆了几粒痘,身材跟他老爹相反,但有一道宽肩胳。两父子都理了板刷头,小木匠头顶黑漆漆的松针,老木匠掺了一半铁灰色。
隔日,木匠父子开始做生活。木料堆在我家门外过道,暗似白骨精的山洞,我爸爸寻了拖线板,拉到楼梯栏杆上吊好电灯泡,电灯泡活像鬼子炮楼的探照灯。老木匠善用锯子,一张“工”字形木框,一头装了钢锯条,一头缠了两圈麻绳,当中一根木头锯梁,麻绳跟锯梁之间绑一根木头拨片,像连环画里的强弓硬弩。老木匠捏了铅笔画出直线,一只脚踏牢木料,右手缺了小拇指,只好由无名指跟中指夹了锯条,左手食指按牢锯条背面拉下去,木屑像我外公的头皮屑纷纷坠落,飞将军李广弯弓射虎的腔调,稍微分心就会再断一根手指头。老木匠两三下就锯断木料,摊开一双手掌心,长了三层硬皮老茧,迷宫般的刀刻纹路,涂上红油漆就是篆刻家的图章。老木匠说,必须这样一双手,才能打出一副好家具。
老木匠跟小木匠在我家客厅打地铺过夜。吃饭跟我们坐了一道。外公因为有肝病,专门有张小台子单独吃菜。我的饭量小,每趟剩点饭碗头,不欢喜吃牛奶,身上没几两肉,医生怀疑我有奶酪病。但是看到小木匠吃饭,我的胃口就慢慢见长了。小木匠可以不吃肉不吃菜,但是每顿要吃三碗白米饭才管饱,否则白天做不动木匠活儿。我最欢喜看小木匠刨木料,就像小学生欢喜用卷笔刀削铅笔。一卷卷雪白刨花堆在刨子跟木料上,泛滥成灾的雪白花蕾,落地变成葱茏的小花园。我缠着小木匠要一条最长的刨花。刨子刀口里慢悠悠开出一枝花,卷了“一座堆”,赛过我爸爸的黑白胶卷,展开是薄薄一长条,几乎半透明,松开又自动弹回去。我央求小木匠教我用刨子。他从背后抓牢我的两只手,捏了刨子两边把手。十岁男小囡推不动刨子,小木匠的手指头嵌进我的手指缝里,力道稳稳传到手掌心,好似理发店的剃头推子,一格格推出素净的刨花。小木匠两块护心镜似的胸口紧贴我的后背,手臂膊汗毛像铁丝网让我皮肉生疼。回头看了他一张面孔,我想起《说岳全传》画出来的小将岳云。小木匠只念过小学,他跟我一样欢喜看连环画。我们严肃地讨论过《隋唐演义》跟《大明英烈传》,李元霸和常遇春大战三百回合孰胜孰负。
我原本在闸北区北苏州路小学读书,搬来沪西曹家渡只好转学。妈妈送我到长寿路第一小学当了插班生。班级里小朋友一个都不认得,我也不欢喜讲话,等于哑子,上课以发呆为主。梧桐是语文课代表,跟我住了同一幢楼,就在楼上三层。老师安排我跟梧桐做了同桌。我用小刀在课桌上画出一根三八线,男左女右,互不侵犯。梧桐的肘子经常越过板门店,我是男生不太好反击,只好忍了丧权辱国。老师关照了梧桐一个任务,就是跟我多讲话,让我跟同学们热络起来。梧桐每日讲的话是我的十倍不止,活像嘴唇皮里生了成群结队的蚊子。上海流行甲肝病毒的两个月,梧桐日夜关照我不要吃毛蚶,不要吃生的东西,监督我用热水洗手才好杀光病毒。每日放学回家,我们一道乘13路电车。梧桐比我稍微高一点,头颈细长,远看像非洲草原上的长颈鹿。到了曹家渡终点站,我就背了书包奔回去。梧桐吹响胸口哨子,赛过警察捉小偷。我回家看木匠打家具。梧桐跟我一道看得扎劲。我的言语才慢慢浓稠起来。梧桐伸出两根手指头,不是摸摸老木匠手上伤疤,就是拍拍小木匠汗津津的肚皮,像在菜市场挑一块好肉。
梧桐爸爸是个体户,在曹家渡邮局对面开了一家书报摊,人称三楼林老师。梧桐连名带姓藏了四块木头。我的同学基本都是独生子女,唯独梧桐有个嫡亲阿哥,大名栋梁,兄妹俩加起来有八块木头。整幢楼上下六层二十四户人家,只有栋梁哥哥一个大学生,平常住了华东政法学院,礼拜六礼拜天才回家里。这日我在底楼看到他回来,脚踏车书包架上捆了好几本书。栋梁哥哥皮肤苍白,瘦长,笔挺,像一根刨好的木料,戴了黑框眼镜。他打开底楼信箱,掏出报纸杂志信件。我伸长头颈看栋梁哥哥的信封。栋梁哥哥看透我的心思,撕下信封上的盖销邮票送给我。我爸爸收藏了好几本邮票簿子,盖销票也有几百张。血红色夕阳下细看邮戳,竟然是西藏拉萨,我在脑子里想象牦牛粪是啥味道。我又看一眼脚踏车书包架上的书。栋梁哥哥摸摸我的头说,骏骏,明日到我家里来玩,我有蛮多旧书可以借给你。
隔日吃好早饭,我就到三楼敲门了。梧桐好几趟请我去做客,但我一直不敢上楼。三楼林老师家里堆了数不清的旧报纸旧杂志,好像堆了几十层高的国际饭店。地板上生了蛮多吃新闻纸的小虫子。如果虫子也要上学读书,它们肯定能像栋梁哥哥一样考上大学。栋梁哥哥的书架上排了《宪法学》《刑法学》《民法学》,还有《法学概论》。尽管每个字都认得,但我一页纸都看不下去。还好我寻到蛮多历史书,有给小学生看的《中国历代名将》,也有大人看的《三国演义》跟《第三帝国的衰亡》,这些书我都能看懂。但我问栋梁哥哥借了一本儒勒·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封面上有一头独角鲸。接下来整个冬天,我都梦到自己坐在潜水艇里环游地球。
这年秋天,栋梁哥哥的房间成了我的图书馆。我又寻到一本古埃及科普书,书里还有蛮多黑白插图。栋梁跟梧桐共用一张双层床。阿哥在下铺,阿妹在上铺。我跟小木匠一道坐了下铺,捧着这本书看得扎劲。小木匠认得的字尚不及我多。栋梁哥哥像一本说明书帮忙解答。我翻到一页古埃及金字塔里壁画——长了狗头的男人,蹲在一杆天平下,一边称了心脏,一边称了羽毛,后面还有个怪物,长了鳄鱼头、狮子身体、河马后腿。梧桐蒙了眼乌珠不敢看。小木匠伸出两根手指头,触摸插图上的狗头人。栋梁哥哥说,阿努比斯。我说,狗头人?栋梁哥哥讲了普通话,古埃及死神,长了一颗胡狼的头,保护法老的坟墓,制作木乃伊的防腐师傅,亡魂前往阴间的守护者。我说,懂了,聊斋里的判官。栋梁哥哥说,这幅壁画里的阿努比斯用鸵鸟羽毛和心脏一起比重,如果你的心脏比羽毛重就会被鳄鱼头怪物吃掉。小木匠摸了自己心口说,谁晓得我们的心脏有几斤几两?这本书可以借给我吧。
一个通宵过去,小木匠的图纸画好,照了古埃及壁画上的阿努比斯,狗头人身的木头人,刚好七十厘米高,打家具的边角料就不够用了。长宁路上有幢老房子拆迁,小木匠半夜冲过去捡了两根老木料回来,重新锯锯刨刨,做成木头人的身体四肢。最难做是阿努比斯的狗头。小木匠用凿子跟木工刀一点点雕出来,狗嘴巴像一只铁夹子,两只尖耳朵朝天,狗眼乌珠渐渐放出光来。老木匠不准小木匠在白天浪费时光,小木匠只好在夜里动手。礼拜六的后半夜,我爬起来小便,看到地上拖线板,厨房间窗门外亮了灯,照出两个人跟一个狗头影子。我推开窗门一看,栋梁哥哥跟着小木匠一道雕刻木头人。小木匠说,骏骏,快回去困。我说,我也想学木雕。小木匠笑笑说,这碗饭轮不到你吃。栋梁哥哥说,要是你妈妈问起来,就讲做了一个梦。我说,昨夜电视台放了《埃及艳后》,我就讲我梦到了古埃及木乃伊。栋梁哥哥说,不对,你梦到的是克里奥帕特拉。
克里奥佩特拉被毒蛇咬死,小木匠的木头人终归做好。油漆刷上蛮多颜色。主要还是黑色,因为是古埃及死神。阿努比斯的眼乌珠是蚌壳白,嘴巴长长的裂缝血红,好像生吞了一对童男童女。小木匠给木头人装了一只卵子,夹在两条木腿当中,涂了白油漆,就像当时光我的卵子没长一根毛。我说,书上没画这根卵子。栋梁哥哥说,阿努比斯没有,但是木头人有的。木头人肚皮上有个小抽斗,铅笔盒子似的,抽送相当活络。我放进去一只卷笔刀,两块橡皮擦,还有水浒一百〇八将香烟牌子。我咬着小木匠的耳朵问,它就是看守手指头地狱的木头人?小木匠说,这个秘密不要告诉人家。小木匠盯了我的眼乌珠,声音没经过耳朵,直接穿透头皮进了脑子。小木匠向木头人的左眼睛吹一口气,栋梁哥哥向木头人的右眼睛吹一口气。栋梁哥哥说,一切木头或者器物,只要有了人的形象,就会生出人的灵魂。
老木匠跟小木匠在我家三个月,每个礼拜天去公共浴室洗澡,否则每日做生活流汗人就臭了。礼拜天,刚好老木匠出门去买木料。我像一根小尾巴跟了小木匠,走到曹家渡三角环岛的健民浴室。一个胖阿姨坐着收牌子。蛮多男男女女抱了脸盆跟香皂排队进去。刚汰清爽的小姑娘们头发升腾着热气,好像电视剧《西游记》洒了干冰的仙女特效。小木匠多买一块牌子领我进去。男浴室更衣间里,我脱了两件羊毛衫一件衬衫一条背心,一条绒线裤一条棉毛裤一条短裤,曝光身上一根根排骨,但没忘记捂牢卵子。小木匠也把自己剥得精光。他的下面没有雪白粉嫩的刨花,只有野草般卷曲的黑毛,胸口两只奶头上也长了毛。我觉着有点恶心。小木匠蒙了我的眼乌珠不准我看。
更衣间没暖气,只有一层棉布帘子。小木匠看我冻得刮刮抖,轻轻松松抱我起来,冲进热气腾腾的澡堂间。我看到一镬子浑浊的热水,油光浮荡,老火煲汤给小公鸡煺毛。操了扬州话的老师傅在扦脚。十几个光屁股男人,要么坐在瓷砖上,要么泡在水里。我看到松弛或者粗壮的皮肉,新鲜粉蒸过的雪白,盐腌过的深沉,六十年以上历史积淀生出的褶皱荡下来。平常我在家里洗澡,每趟外公要给我烧好几壶水,轮番倒进马赛克浴缸,冬天稍微久一点就冰冰冷了。小木匠跟我一道泡进池子。头一秒没感觉,接下来差点烫掉一层皮,好像浸在外公每日熬的中药砂锅里大火焚烧。小木匠抓牢我细小的肩胛骨,虽然手掌心都是茧子,但是温热得教人安心。氤氲的热气飘一阵,散一阵。水蒸气爬上小木匠的面孔,时隐时现。我揩揩他的面孔头颈。小木匠揩揩我的鼻头嘴巴,好像两个人隔了落雨天的窗玻璃,怎么揩都看不清爽了。我的背后响起一片沸腾的水声,混捣捣的水底下好像藏了粗壮的热带鱼。我刚想起电视台放过的《阿姆斯特丹的水鬼》,一条水鬼从热水里浮出来了。
我呛到两口水,差点咳出肺来。小木匠撸去我眼皮上的水滴,我才看到栋梁哥哥的面孔。栋梁哥哥说,家里人太多,轮流汰浴麻烦,就到浴室来了。栋梁哥哥的长头发滴了水,皮肤泡得通红,螳螂般的手臂膊劈开热水,两条腿并拢像太平洋里的海豚。小木匠问我,骏骏,你会游泳吧?我摇头说,我爸爸教过我,但没学会。小木匠说,下趟到乡下来,我保准教会你。小木匠翘了细长嘴角扎进热水。第二条海豚游进太平洋。白纱布般的雾气蒙了眼乌珠。水蒸气堵塞耳朵。我用弱小的肺活量深呼吸,捏牢鼻头潜下水里。我觉着自己变成一条黄鳝,在龌龊的水底漂来荡去。眼皮慢慢抬起来,满堂浑水涌入虹膜。一粒粒气泡逃出鼻头孔。我觉着自己就要淹死,就像二战潜艇紧急上浮。湿气如同抹布塞了喉咙。小木匠近在眼前说,啥情况?我结结巴巴说,没,没啥,栋梁哥哥呢?小木匠回头一指,栋梁哥哥已经在瓷砖上揩皮皂了。
手指头上泡出蛮多褶皱。我跟着小木匠爬上来,互相往头发身体上打皮皂,打出两团白花花的泡沫。小木匠帮我把腋胳子下都揩过了,痒得我像只猢狲怪叫。莲蓬头下冲清爽,三个人盘腿坐下来,拿了两条大毛巾。小木匠给我搓背,一路搓到骨头缝里,钻出一条条泥鳅,纷纷扬扬落到屁股上。我让小木匠掉转方向,我用热毛巾给他搓背,想看他身上能搓出多少泥条。小木匠的后背清清爽爽,刚刚栋梁哥哥已经给他搓好背了。栋梁哥哥眯了眼乌珠,看了浴室里的水蒸气说,蛮像南方的海。我说,南方的海啥样子?在上海,并不容易看到海,我看到过最远的海在普陀山,但是不蓝,灰蒙蒙的颜色,抓一把夹了蛮多泥沙。栋梁哥哥说,你要自己去看。小木匠说,常州没有海,我长到十八岁,还没看过海呢,等我打好这套家具,也想去南方看一眼大海。我的面孔变得一本正经说,小木匠,我不准你离开曹家渡。小木匠说,好吧,我不走。我说,可以拉钩吧?小木匠伸出小拇指跟我拉钩。我说,我们已经拉了钩,你要是没做到,就断一根手指头。栋梁哥哥的热毛巾抽到我的头上,他拖起我跟小木匠说,不许你们瞎三话四,起来穿衣裳啦。
过好元旦,最后一门期末考试结束,我狂奔回到家里。我在等动画片《咪咪流浪记》大结局,但是电视机开不亮,拖线板拉到门口去了。我拔出电源插头,把拖线板拉回房间,刚要插上电视机,外头响了一声惨叫。我的脑子里炸了一颗原子弹。冲出去一看,楼梯栏杆上的灯泡灭了,老木匠粗重地嘶吼,楼上楼下的耳朵里嗡嗡响。我回去寻到拖线板,重新塞进电灯泡插头。灯泡亮起来。我看到小木匠蹲了地上,一根凿子像荆轲的匕首插了木料上。小木匠抬起发抖的左手,只剩下四根手指头,断口涌出黑颜色的血,像一管黏稠的颜料涂上眼乌珠。
栋梁哥哥刚好从华东政法学院回来,看到楼梯下一腔黑血,马上寻来手电筒,膝盖跪在冰冷的水门汀,两只手拨开一团团染红的刨花。我也跪下来帮忙寻手指头,眼泪水落到木屑里,像一幅水彩画任意地晕开来。栋梁哥哥用力推我出去。我的头撞上楼梯,额角头生出一块乌青。夜里七点,栋梁哥哥寻到了手指头,它刚好嵌进墙角缝隙。我外公拿来两根筷子。栋梁哥哥抖抖豁豁夹出一根无名指——颜色已经发黑,断口露了一小截碎骨头。栋梁哥哥用白纱布包了小木匠的手指头,蹬上脚踏车去了医院。
爸爸回到家里,我不免吃了一顿生活,先是扇耳光,然后打屁股,差点敲掉电视机。我的嘴巴里吐出一口血丝,接了吐出一粒牙齿,锋利的三角形,好像木匠手上锯齿。爸爸以为自己下手太重,在我面孔上捂了一袋冰块。妈妈先是发抖,然后讲不要紧,这是小囡掉牙齿,明年会长出一颗新牙。妈妈撑开我的嘴巴看看,确定脱落的是下牙齿,打开窗门,这颗尖牙齿抛上天。要是落了上牙齿,就要掼到床底下。外公拖了我关灯上床。眼泪水像苏州河浸泡枕头床单。我看一眼窗门,木头人立在月光下,阿努比斯的影子落到天花板上,狗嘴巴慢慢张开来,露出尖尖的狗牙齿,对了我的头一口咬下去。我一翻身,便落到古埃及金字塔里了。
等到天亮,我听到一个好消息:小木匠接上了手指头。隔了三日,荷包蛋翻了一个面:小木匠的左手无名指已经发臭,腐烂生了蛆,医生给他重新切掉了。木匠父子是农村人没劳保。我妈妈付了三百块医药费,再赔给老木匠一千块——这也是我爸爸四个月工资。我家的组合家具基本完工,只剩两只夜壶箱,不用再做了,结了八百块工钱。小木匠从医院回来,我藏在天井里不敢出来。小木匠进来寻我,左手还包了白纱布。我不敢讲话。小木匠拿出一只小玻璃瓶,酒精里泡了一根左手无名指。小木匠说,听说现在人结婚,要在这根手指头上戴一枚戒指。小木匠拉开木头人肚皮上的小抽斗,塞进泡了手指头的小玻璃瓶。小木匠说,木匠的手指头,终归要关进木匠村的五斗橱。我说,不要去手指头地狱。小木匠抓起我的左手。我的无名指上生了一根倒裂刺。我在冷天容易生肉刺,每次拔出来就会流血,运道不好还留疤,一两个礼拜才退。小木匠说,我们木匠的手指头最容易倒裂刺了,但是不要拔。小木匠接了一面盆的水,右手按了我的手指头泡进水里。冬天的自来水冰冰冷,但是肉刺慢慢软下来。小木匠再寻来一把小剪刀,帮我剪去这根倒裂刺,没出一丝血。
老木匠跟小木匠是来道别的。我们全家送两父子到了13路终点站。老木匠抓了小木匠的左手说,我们老家有个规矩,木匠断了一根手指头,才从小鬼变成男人,可以回家讨老婆了。我爸爸递上一支大前门说,过年娶新妇了?老木匠擦亮火柴棒,慢悠悠点上香烟,我爸爸张开手掌帮忙挡风。老木匠说,这门亲事去年就定了,小姑娘在常州乡下,面孔两团红,屁股像肉馒头,肯定养得出光郎头。妈妈说,哎呀,我们还没准备红包。老木匠说,没关系,大年初一在乡下摆喜酒,过好年我们爷儿俩就回上海寻活儿做,必定回曹家渡来望你们。小木匠说,骏骏,再会。我的眼泪水像被炭火烤焦了出不来。我爸爸跟老木匠吃好香烟,刚好一部电车进站。老木匠拖了小木匠上车抢着两个座位。13路电车翘起小辫子,搭上架空电线,六站路到新客站,运道好天黑就回了常州。外公捏了我的肩胳往回走。我看到马路对面的浴室门口,栋梁哥哥骑了26寸脚踏车,头发被西北风吹乱,黑框眼镜反光,看不清眼乌珠了。
几日后,派出所来了这幢楼,拆掉底楼弄堂的木棚子,拖出一口刚刷油漆的棺材。三楼老太死活不肯松手,抓牢自己的寿材冤枉鬼叫,眼乌珠一翻,老骨头掼倒在棺材里。林老师背起老娘,等到了医院,人已经没气了。栋梁跟梧桐的奶奶到底没困进这口寿材,终点站还是火葬场。我们这幢楼里没人参加追悼会。三楼林老师腰上绑了白麻绳,手臂膊别了黑袖章,立在弄堂焚烧老娘的遗物,咒骂匿名举报的邻居断子绝孙。梧桐的面孔被火烤得通红,眼泪水没落到地上就滋滋蒸发了。栋梁哥哥立在妹妹背后,心不在焉的腔调像给陌生人送葬。小木匠到我家来敲门,额角头沾满蒸笼汗,甘草味道变成咸菜酸臭。老木匠跟小木匠打造的寿材,已经在东海农场当柴片烧了,三楼林老师只肯结账一半,毕竟老太没了,老木匠打落牙齿吃进。小木匠向我告别。我问他要去啥地方。小木匠说,可能有点远。小木匠又跟木头人告别。小木匠抱了阿努比斯的狗头,嘴巴贴了尖尖的耳朵,仿佛对着木乃伊念诵古埃及咒语。
后半夜,三楼老太已经困在骨灰盒里。空气闷热得像大火炉。一台摇头电风扇彻夜释放噪声,有气无力地吹来热气。地板上铺一层草席,外公打了赤膊,胸口开过刀的伤疤像古龙的圆月弯刀。我跟外公一样平躺在席子上,脑子里装一台马达,翻来覆去困不着。重新睁开眼乌珠,我以为会看到天花板上的阿努比斯。但是没有光。外公的呼吸声也没有了。我有点担心外公,想要摸到他。但我发觉自己没有了手。我也没有双脚,不能直立行走。我甚至没有眼睛。我感到自己像一条毛毛虫,分为前中后三节。我吃了好大劲道才能控制身体。我把第一节当脑袋,第二节当胸腹,第三节当双腿。我开始弯曲三节身体,然后放平下来,再弯曲收拢,毛毛虫那样前进。我碰到一块坚硬的木板。我用力弹出第一节。我的头上有一块坚硬的东西,如同顶着一具头盔。我有点痛。还有一点灼烧。我疯狂地顶撞那块木板。我感觉到它在慢慢挪动。我在一口棺材里。
棺材打开了。虽然没有眼乌珠,但我看到一点光。我可能有了某种夜行动物的视力。我像只弯曲的钩子钻出裂缝。我看到了我家客厅。地板上有张草席。我和外公躺在席子上睡觉。我看到了我。十一岁的男小囡。尚未发育的瘦小身体,裹一条白背心,嘴唇边流出一条黏糊糊的口水。现在的我又是什么东西?对面有一面镜子,刚好对着窗门外的月光。镜子里只有一根手指头。当我开始扭动爬行,我才晓得自己就是这根手指头。左手无名指。成年男人的手指。经过酒精的浸泡,重新变得苍白而粗壮。指甲的形状堪称完美,可以看到底下淡淡的月牙儿。指甲尖修剪得清爽。手指根断口上露出一截骨头。小木匠断掉的手指头。它是我创造出来的奇迹。
我钻出六层楼的房子。红色的月光燃烧着我。空地上残留白天焚烧三楼老太遗物的灰烬。我在肮脏的地上蠕动。平常几步路就能走上马路,现在却像一场马拉松比赛。某个角落亮起一对幽暗的眼乌珠。手指头地狱近在眼门前。几簇老鼠胡须像金针挑了月光,露出一对闪亮的龇牙,手指头是它在这个夏天最奢侈的一道大菜。我只能弯曲三个关节逃跑。谁能想着一根手指头跑得那么快,几乎达到时速二十公里以上。我逃到三官堂桥下,但我不敢深入黑魆魆的桥洞,那里藏着更多的老鼠,也许还有蝙蝠,外公管它们叫“油老鼠”。如果有一只野猫埋伏偷袭,一只手指头是没有反抗能力的。我要逃上亮着路灯的桥面。但手指头怎么爬台阶?每一级台阶都比我整个身体要高。经过短暂的思考,我把三个关节并拢卷曲,小龙虾那样重新打开,这样就能实现惊人的弹跳。我跳上一格格台阶,简直是奥运会男子跳高决赛。我连续跳了39级台阶,终于爬上三官堂桥的人行道。
我看到了小木匠跟栋梁哥哥。他们两个人立在桥上吃香烟。嘴上火星像两只萤火虫,灰白烟灰夹在苏州河的野风里。小木匠左手搭了桥栏杆,四根手指头反射月光。我藏在他脚边的阴影角落,蛮想叫一声小木匠,可惜我连嘴巴都没有。桥上每隔几十秒开过一部汽车,柏油路面像打摆子抖得凶。首尾相连的十几艘夜航船,黄颜色灯火晕染漆黑水面。轮船马达像两百响炮仗穿过桥洞,逆流而上去苏州方向。小木匠跟栋梁哥哥没讲过一句话,两根香烟都没过滤嘴,暗暗烧上手指头,旋即两点火星坠入桥下深渊。一部装满渣土的大卡车开上来。大光灯扫出栋梁哥哥的眼乌珠。小木匠先动身了,朝了苏州河北岸下桥。栋梁哥哥跟在背后头,同样朝了北方而去。不要问我哪能分清东西南北。我的地理课是全校第一名。刚好大卡车开到桥上最高点,霸王龙碾过地面,带来迷你地震灾难。弹簧似的桥面将我高高颠起来。我想象一根手指头立在奥运会10米跳台上,向前翻腾四周半屈体,完美的压水花姿势,笔直坠入墨水般漆黑的苏州河。
船舱像一口大瓷碗,堆了几千颗碧绿的西瓜。两条枯黑的瓜藤缠着我。三根关节安静下来,指甲壳闪了断断续续的白光。这是一个马达声炽热的夜晚。我在尼罗河似的黑夜顺流而下。两岸工厂剪影像风蚀崩塌的金字塔。左手无名指是一桩谋杀案的证据,试图数出天上每一颗星星。我认出了武宁路桥的路灯,我爸爸工厂背后的消防高塔,西藏路桥的大煤气包,浙江路的钢铁桥,从前外婆家的老闸桥。苏州河边排队停了几十艘过夜的机帆船,放落高高的桅杆船帆,仿佛一具具人体漂浮。水上人家往河浜里撒尿,倒痰盂罐,刷牙齿。几条狗在船头吠叫。穿过四川路邮局下的桥洞,再过乍浦路桥,最后是钢铁梁架的外白渡桥。我一直以为是外婆渡桥。手指头认出了黄浦江的味道。马达声熄灭,西瓜船像个大肚皮孕妇无声靠岸。被船老大发现之前,我重新弓了三节手指头跳上码头,攀爬梯子上了水泥河堤。
我想先去外滩荡马路,沿北京西路笔直走,也许能寻到回家的路。但我走错了方向,陷入几条小马路的迷宫。我像在诺曼底登陆的盟军躲避纳粹的机关枪般躲避老鼠或野猫。手指头爬过最后一条弄堂,躲在臭气熏天的阴沟里,看到对面蹲伏一座固若金汤的黑色堡垒。无数个回字形门框向内凹陷。背着武器的士兵站岗。牌子上写了提篮桥监狱。我想起13路电车有两个终点站,一头在曹家渡,一头在提篮桥。
天快亮了。提篮桥监狱对面,我上了头一班13路电车。平常我乘公交车欢喜三个位置,第一是驾驶员背后,看得到打方向盘拉排挡,威风凛凛的腔调;第二是巨龙车当中转弯位置,两排香蕉形座位,脚下铁皮圆盘,缝缝里可见柏油路面;第三就是最后一排,人不多就能看清整部车子,要是人挤人,还能掉头看到后车窗风景,电车两根小辫子晃来荡去。但一根手指头并无看风景的资格。我只能藏在阴暗龌龊的座位底下,细听卖票员的报站声。过了四川北路,潮潮翻翻的乘客上来。蛮多人穿了风凉皮鞋,搭扣下就是赤脚。也有煞风景的香港脚,熏得我在角落里打了两个滚。我头上的座位换了人,穿了裙子的女人,落下一双雪白光滑的脚腕,每一粒脚趾头都是好看的。没有一双鞋子固定不动。所有风景流动,好像苏州河水从太湖流到黄浦江。13路电车过了新客站,地上多了几根扁担、蛇皮袋、草席。城里人跟乡下人的鞋子,气味还有声音泾渭分明,等于刚敲开的蛋清跟蛋黄。等到经过长寿路上我们小学门口,这两种气味就像筷子搅拌过的蛋清蛋黄难分难解了。13路电车从沪东提篮桥开到沪西曹家渡。我等所有男男女女下车,趁卖票员不注意,从车门口翻滚下去。
光天化日下的手指头,藏在13路终点站的阴沟外。大人在我头顶吃香烟,小朋友在我旁边吃油墩子。现在对我来说最危险的敌人就是人类。当他们害怕一根移动的手指头,你就要遭受灭顶之灾。我只能藏到一堆垃圾中。手指头黏黏糊糊,可能粘上人家擤的鼻涕,顺便粘上几张报纸。早高峰的马路等于一场盛大的庙会,到处是脚踏车链条转动跟铃铛声。我躲在报纸底下,伪装被风吹过沪西电影院。要是脚踏车轮胎碾过,手指头基本就废了。我比加里森敢死队还要疯狂地回到六层楼下。但我无法翻越底楼天井的围墙。穿过弄堂大门,爬上两级台阶,我来到103室门口。外公敞开房门在乘风凉。我挣脱了报纸伪装,手指头在墙角来回翻滚,蹭掉皮肤上的恶心玩意儿。我像条小虫子钻进去。五斗橱上三五牌大钟刚到早上八点。
夜里十点钟,三楼林老师寻上门来,他摘了白麻布跟黑袖章,到处问人有没有看到过他儿子。“我”像个戆卵摇头。我藏在床底下打滚,想敞开喉咙叫出来,昨夜在三官堂桥上看到过栋梁哥哥,但没人会相信一根左手无名指。林老师讲,栋梁哥哥消失了,带走了身份证跟学生证,还有五百块现钞,没留下一张纸条,也没一句口信。林老师又去挨家挨户敲门问了。
老木匠跟爸爸吃香烟的空当,我爬到爸爸妈妈房间里。我想寻一支笔写下来,才能告诉大家我就在此地。但是一根手指头捏不牢铅笔。我先是翻了一通铅笔盒子,又爬到我的画画颜料盒里头,寻到一管朱红色颜料,手指头拼了老命按下去,如同挤牙膏压出一点点颜料。手指头蘸上一团朱红,好像电视剧演的血手印画押,不是卖儿卖女,就是崽卖爷田。手指头在地板上写字,不等于用手指头捏了一支笔写字。已经看不出笔迹了,就是歪歪扭扭几个字,退化到小学一年级——
“我是蔡骏,那个人不是我,我是一根手指头,救救我。”
手指头写好这点字,彻底脱了力,瘫软在血红的字迹旁边,像反特间谍小说里写的——被害人临死前用手指头蘸了自己的血,在地上写好凶手名字,往往只写一半,甚至只写一个笔画就翘辫子了,古今中外从没人写完整过。送走老木匠,妈妈刚进卧室,就看到地板上的红字,也看到一根手指头。我不好装死了,三根关节打滚,要么竖起来,要么弹出去老远,手指头上颜料基本干了,就指了地上的红字,特别是我的名字。妈妈差点吓得魂都没了,速速从隔壁客厅叫“我”过来。“我”看到地板上的字还有手指头,非但一句话都不讲,反而拿块湿抹布来揩揩清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写的字,化作一摊红兮兮的水渍,好像刚蹍死两只蚊子。我还在爸爸妈妈面前疯狂表演,妄想他们将我跟他们的儿子联想起来。但是爸爸妈妈以为这行红字是“我”的恶作剧,至于这根手指头,爸爸用小镊子夹起了我,塞进一只小玻璃瓶,拧上盖头。爸爸说,明日一早,送去医院看看,这根手指头到底啥情况。
半夜里,爸爸妈妈困在席梦思大床上,“我”跟外公还是困在地板席子上。我被关在玻璃瓶里,一根左手无名断指,活像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怪胎。一根不腐烂会动的手指头,肯定要被送进研究所,秃头变态的教授们会在手指头上插满电线,或者用手术刀大卸八块,研究每一根血管和神经。木头人的眼乌珠亮了。木头人没声音地走过来,脚底板生出猫爪似的软垫。木头人抓起玻璃瓶,慢慢拧开盖头,伸进两根手指头,将我从玻璃瓶里捏出来。木头人肚皮上的小抽斗弹出来。在我被塞进小抽斗的一刹那,手指头连翻两个跟头,弹皮弓似的跳出手指头地狱,落到了地板上。
我已经练出贴地滑行的新功夫,手指头等于一枚飞镖,冲过门缝底下。但我刚到弄堂口,黄鼠狼像一道金色的闪电伏击了我。爸爸用捕鼠笼子捉到过这种东西。外公的狼毫笔就是它的尾巴毛。手指头不能与黄鼠狼搏斗。刚好有只可口可乐的铝罐头滚过来。我钻进罐头的小洞眼,仿佛躲进中世纪的重装板甲。黄鼠狼的爪子往罐头里掏,尖嘴巴往里拱,臭味道让我七荤八素。手指头闻了可乐的咳嗽药水味道徒劳地抵挡。黄鼠狼用力推一记罐头,罐头顺着地势开始翻滚。我数出罐头滚动的每一圈,再用数学老师教过的圆周率计算距离。我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轮胎碾压柏油路的震动声,好像尤里·加加林在宇宙飞船里旋转,直到罐头按了暂停键。我透过小小的洞眼向外观察。黄鼠狼放弃了这顿晚餐。劫后余生的手指头钻出罐头。我正在曹家渡的心脏——五岔路口的交警岗亭下面。
但我不能回家了。手指头地狱候了我自投罗网。我必须寻个藏身之所。曹家渡三角环岛上,只有健民浴室的牌子还亮了灯。我弯弯扭扭过了马路。门口收牌子的胖阿姨在打瞌冲。我从她的两条大腿当中钻进浴室。我以为会看到光了屁股的小木匠跟栋梁哥哥,但浴室里没几个人,他们困在躺椅上裹了浴巾过夜。我不知道他们为何无家可归。我也不想钻进他们的梦里。我爬上大池子的瓷砖。海洋般的热水已干涸,只剩一摊污垢,散发着某种发酵味道。我寻到没关紧的莲蓬头冲洗每一条指纹。我清除了蛮多龌龊东西,却没有丢失分量,骨头断口也保持原样。我在公共浴室里度过这一夜。
一根手指头溜进女浴室并不难。爬过男女浴室之间的管道,就能看到蛮多光屁股女人。但是没啥好看的,大部分是老太婆,胸口荡了两条布袋袋,屁股上一条条纹路。我爬到浴室天花板上,发觉瓷砖缝隙里藏了一只眼乌珠。等到后半夜,女浴室里没人时,我拿一只皮皂盒推到楼板缝隙下面,正对着头顶的“眼乌珠”。我再用手指头蘸了红墨水,在瓷砖墙上写一排字——
“楼上有人偷看,皮皂盒往上看。”
隔日,整个曹家渡的老阿姨集体出动,砸开楼上人家房门,揪出一个退休的中学校长。果然楼板当中挖了一只洞眼,刚好钻通了浴室天花板的瓷砖缝隙。老阿姨们请老校长吃了一顿生活,他折了两根肋膀骨,差点点瞎掉一只眼乌珠,然后被扭送派出所。有人讲他被送到白茅岭农场劳动教养三年,也有人讲他关了两个月就放出来,又在曹家渡三角环岛住了十几年直到动拆迁,搬去了江桥,据说至今尚在人世。
但我最欢喜沪西电影院。现在变成一根手指头,不用买票子也能看电影。但我不走电影院大门,因为正对曹家渡五岔路口,来来往往的男女太多,随便一只脚后跟就能踏扁我。电影院隔壁弄堂是散场通道,每当太平门一打开,我就悄咪咪钻进去。我跳到放映机的小窗口前头,全身晒在一道白光里。只要我调皮地竖起来,幕布上就会多出一条奇怪的黑影。没有观众会想到这是一根手指头。我连续看了三场《本命年》,五场《黄河谣》,七场《红楼梦》,十二场《顽主》,十八场《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但我最迷的是《东陵大盗》,反反复复看了五十几场。每次看到军阀孙殿英的士兵撬开慈禧太后的棺材,老太婆还像困着一样,眼乌珠一眨变成僵尸,我就想起三楼老太困在小木匠打造的棺材里。
梧桐在上铺翻来覆去,后半夜才太平,发出小猫似的呼吸声音。我又听到窸窣的声音。林老师回来了,夹了曹家渡一枝花的味道。林老师摸黑打开一盏台灯。原来电又来了。林老师看看上铺的女儿,没注意藏在下铺枕头里的手指头。林老师拉开栋梁哥哥的写字台抽斗,翻出几十张各种颜色的信封,还有厚厚一叠信纸。林老师戴上一副老花眼镜,默念出信里每一个字。林老师眼圈发黑,后背弯曲,好像一只阴沟里的小龙虾,额角头要埋到信纸里去了。林老师连看了好几封信,直到打了磕冲,面孔扑上玻璃台板,眼皮一格格落下来,降下卷帘门,把自己关入梦里。我从栋梁哥哥的床铺里钻出来,慢悠悠爬上写字台。林老师的面孔刚好压了一张信纸,眼泪水化开几个钢笔字。我认出了栋梁哥哥的笔迹,每一笔都写得像印刷体。第一节指腹用力按了信纸一头,三只关节弯曲往后,轻轻抠出信纸。手指头点出栋梁哥哥的每一个字,印上小木匠的指纹——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哥哥,哥哥……上铺的梧桐讲了梦话。林老师耳朵尖一抽,眼皮抬起来,看见一根关节弯曲的手指头,按了信纸上的钢笔字,活像一座肉做的石拱桥。玻璃台板貌似无处可逃。我又怕手指头动起来会让林老师发疯,只好假装这是一个手指头雕塑。林老师伸出一只手捏住我,摊开在手掌心里,放到台灯下细看。我决定装死。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林老师摇头说,做梦,一定是做梦。林老师放下了我,眼皮重新合上,面孔扑在写字台上打呼噜。
几日后,上海刮了一场台风。我躲在健民浴室的屋檐下,用手指头称出每一滴雨水的分量。曹家渡一夜间洪水泛滥,沿街人家困醒了连人带床漂在水上,只好用脚盆舀水出去。浴室里的客人们讲,苏州河上漂来一具浮尸,刚好缠了三官堂桥下的铁丝。手指头钻出浴室,在泡了两尺深的浑水里过马路。我爬进上海绢纺厂大门,再钻到苏州河边的码头。蛮多人撑了洋伞立在两岸。三官堂桥栏杆上也挤满了人。我看到浑黄的苏州河里,隔夜茶似的泡了一个男人,衣裳基本烂了,露出腐烂皮肉,面孔肿得像只气球。三楼林老师扒了栏杆呼喊。有人用竹竿跟绳子拉起死人,摊在苏州河的水泥护栏下。老木匠拨开看闹忙的人群,抓起死人的两只手,整整齐齐数出十根手指头。老木匠抬头看了铁灰色云层,吼了声儿子还没死就跑了。这下轮到林老师脚骨发软,雨水打得每根头发贴了额角头,手帕蒙了嘴巴鼻孔,他仔仔细细看了尸体,最后揩揩眼泪水说,不是栋梁。
曹家渡的洪水退去,我回了一趟家里。现在我可以熟门熟路钻进门缝。妈妈在厨房间炒菜,爸爸在天井里浇花,外公还在用狼毫笔练字。“我”坐在电视机前看中央电视台播放的《机器猫》。栋梁哥哥借给我的书招惹了厚厚的尘埃。小木匠送我的木头人颜色黯淡。我不在家的夜里,阿努比斯都在困死觉。妈妈端菜到台子上,关照家里几个男人吃饭了。我藏在床底下偷听他们讲话。我才晓得公安局来调查过了,老木匠送到派出所关过两天。爸爸问,三楼的大学生栋梁到底死了没?妈妈说,林老师不肯认尸,但是腐烂成这副样子,亲爹亲娘也不认得了,街坊邻居都传大学生死了,小木匠杀了栋梁,畏罪潜逃去了苏联。爸爸说,为啥要去苏联?妈妈又拍台子说,吃饭时光,讲这种断命事体做啥?
妈妈拍拍“我”的肩膀,但“我”一门心思看电视。爸爸凶狠地关了电视机。“我”又打开电视,端了饭碗看《新闻联播》。爸爸举起手掌心,他的通关手打人蛮痛的。我倒是盼着爸爸打下去,最好打得魂灵头出窍,这样我才好回到自己身体里。但是妈妈别别头。爸爸的手放下来,捏出一根牡丹香烟,塞进嘴唇皮,划了火柴棒点上。“我”已经两个礼拜没讲过一句话。妈妈带“我”跑过好几家医院,都讲小囡没毛病,要是有,也是心病。医生还建议她送我去中山公园后门看看。我藏在床底下用手指甲想,中山公园后门,除了华东政法学院,就是精神病医院,要是给冒牌货来个电击疗法就爽了。爸爸走到窗门旁边,抽出嘴巴上的香烟头,在木头人的眼乌珠上揿灭。爸爸说,老早讲过了,这只木头人蛮邪的,骏骏变成这副死腔,大概就因为它。妈妈说,你要做啥?爸爸赤了膊,拖了木头人到天井里,寻出一把斧头,劈开阿努比斯的狗头。
斧头劈开木头的刹那,好像针戳到了手指头上。我在床底下痛得翻滚起来。爸爸的斧头砍断了木头人的头颈跟腰身,卸下两只手两只脚,阿努比斯狗头四分五裂,肚皮上的小抽斗也粉碎了。我家天井成了犯罪现场。我痛得仿佛断成了三节头。爸爸往碎木头人上浇了半瓶酒精,划一根火柴丢下去。浓烟从底楼天井升到六楼顶上。客厅里的“我”还是坐着看电视,好像窗外的“杀人案”发生在19世纪。木头人终归烧成一堆焦炭。我爸爸把木炭跟灰烬收进铅桶倒了。
木头人死了。我觉着自己也要烧起来,但又有点痒,原来一只蟑螂爬上了手指头,带着翅膀还得会飞的那种。我并不怕老鼠,只有蟑螂经常爬进我的噩梦。手指头开始逃跑,蟑螂起劲追在后头。等到冲出床底下,刚好一双眼睛对准了我。“我”看见了我。“我”扑向正在逃跑的手指头,就像到草丛里捉一只蟋蟀。外公是第二个发现的。妈妈开始尖叫。爸爸关上房门防止我逃出去。房间里有四个人在追捕我,还有一只恶心的大蟑螂。我已大祸临头。爸爸操起斧头准备把我也劈成三段。我钻过爸爸的裤裆底下,冲到外面的天井里。两只长毛兔被我吓一跳。鸽子们纷纷扑腾起来。天井里的灯光打开。手指头被逼到墙角落。无处可逃。爸爸的斧头落下来了。我钻进了下水道。
手指头像一枚高空投下的炸弹,坠入大肠般的下水道。经过台风和洪水的反复蹂躏,整栋楼的污秽被收藏于这条深渊,日复一日地酝酿、发酵,劫后余生的动物们滋生繁衍,老鼠尾巴成群结队地交错纠缠,仿佛沼泽森林的发达根系。两个月前头,我看了译制片《悲惨世界》,冉阿让钻进巴黎下水道,当夜我就做了噩梦。钻进上海的下水道,我只是一根小木匠的手指头,浮沉在地狱的激流中。一艘纸船漂流而来。我像《冰海沉船》中的幸存者攀缘而上。纸船刷过防水的桐油,叠得整整齐齐,撞上冰山都不会沉没。如果还能带上眼乌珠、舌尖、牙齿,大脑,心肝脾肺肾,还有卵蛋,大概就是一艘人体器官的诺亚方舟。我摊开三根关节仰卧在纸船怀里,凝视下水道的太空,偶尔闪过几道流星雨,其实是某种夜行动物的眼乌珠。小纸船在上海的地下穿城而过,速度快得像一枚电子,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穿过铜丝编成的电线。手指头仓皇抬起第一关节,探望船头前方的天堂或者黑洞。
最后一道污浊的关卡。我像一坨粪便排出了自己的肛门。暴风雨似的白光打在桐油纸船上。我望到了星空。几万光年外活着或死去的星星向我眨了眼乌珠。如果我有一双手,我会张开手臂膊大口呼吸。可惜我只有一根向着天空竖直的左手无名指。我看到了外滩。搬到曹家渡以前,爸爸妈妈就住在外滩背后的江西中路。我家阳台可以望到外滩几幢大楼的屁股。妈妈经常早上带我走到外滩,摸长石条砌成的古老地基。我在黄浦江的水面上随波逐流。油墨般漆黑的江水掀了浪头。对一艘小纸船来讲等于十级台风。
当我爬上刀锋似的船头甲板,庆幸自己还是一根手指头。我看到银河下荡着黑色波浪的海。我还看到了手指头地狱。木头人出现在甲板上。它像一尊木乃伊等候了我整整一夜。阿努比斯的眼乌珠放出铁灰色的光。一二三,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我已经没有下水道可以钻了,除非跳下深渊。长江口浑水下的鱼群仿佛夜空上的乌云。我会被分成几千个小碎片,最终在幽暗的鱼肠中化为一条条细小的粪便。
骏骏,我是来送你回家的。木头人开口讲话,我却听出小木匠的声音,带了洋泾浜的腔调。我重新柔软下来,三根关节像弯曲躺平,好像还在他的左手上,要么按了锯条,要么捏了刨子,血管里汩汩流了黏稠的血,从手指头到心脏再循环到嘴唇皮、鼻头孔、眼乌珠、毛细血管,小木匠的面孔一格格晕染涨潮,尚且浸了曹家渡浴室的热水池子。木头人的两根手指头捏了我,收在手掌心里,顺便掬起月光,拉开肚皮上的小抽斗,就像收拢一只卷笔刀进去。困进这口棺材,我用手指甲叩击木板说,对不起,小木匠。我的声音低到了大船的龙骨,冰冷的水波之下。小抽斗关上。长江投入东海的深水淹没了我。
重新睁开眼乌珠。我看到我家天花板。吊扇像轮船的螺旋桨,卷起黏黏糊糊的风。我闻到组合家具里的甘草气味。滚烫的泪水被眼皮禁锢一夜,终归酿成迷你型溃坝灾难。我回到了棕绷大床上。我的席子、枕头、床单,墙纸上用铅笔涂鸦的小兵们,统统回来了。我看到外公紫色的面孔跟白色的头发。我从肚肠里吐出一口气说,外公,几点钟了?外公的嘴唇皮发抖说,早上七点钟,骏骏讲话了。爸爸妈妈都挤过来了。我像个坐月子的小媳妇说,刚做了一个噩梦。妈妈抱着我的头说,儿子回来了啊,明日就要开学上五年级了。力道重新从血管里生出来,我爬下眠床,冲进卫生间,撒了一泡荡气回肠的尿。镜子里是个十一岁的男小囡,皮肤苍白,骨头孱弱,眼乌珠像一匹迷路的马驹。我先抬起左手,再抬起右手,依次数出每一根手指头。除了右手中指平常捏笔的位置,寻不着一点茧子。这是我自己的手指头。我用两粒松动的乳牙咬了左手无名指,嘴角溢出一滴血丝。
这日夜里,栋梁哥哥突然回来了。但我没看到他。妈妈讲栋梁哥哥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就在他的大学隔壁。我跟梧桐上了五一中学预备班,我分到2班,梧桐分到3班。至于小木匠,没有人听到过他的消息。栋梁哥哥在精神病院关了九个月才放出来。邻居们都讲是电击疗法的功劳。栋梁哥哥被华东政法学院退学了。我再没上过三楼寻他。到了落叶子的季节,我外公熬了两个月肝硬化终归走了。三楼林老师到我家里送过一条丝绸被单,栋梁哥哥用毛笔字写了两条挽联。我觉着这两句话写得蛮有文采,偷偷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后来不晓得被啥人撕掉了这一页。
我爸爸冲上三楼来了,面色像涂了一层鞋油,看到栋梁哥哥也不打招呼,直接抓了我的手臂膊拖出去。爸爸看到梧桐说,再会,小姑娘。爸爸拖我回到一楼。家里已经搬空,只剩下满地垃圾。爸爸打开水龙头,在我的两只手上揩了蛮多臭皮皂,每一道手指缝缝都汰透了,差点脱落一层皮。爸爸用毛巾给我揩揩清爽,再细看我的面孔,拉了我走出这幢房子。到了万航渡后路,我回头望了三楼窗门,晾衣架上一排小姑娘衣裳,一对对小白鸽翅膀。春风卷了悬铃木毛栗子飞絮,呛得我眼泪水鼻涕水横流。我被送上一辆大卡车,装满老木匠跟小木匠打造的组合家具。左手无名指又生一根倒裂刺。手指头塞进嘴巴,我用两粒门牙咬出肉刺。鲜血在舌头尖分泌蔓延,混了南方海水的咸味道、臭皮皂的硫黄味道。车厢门关上的一刹,曹家渡已是一团模糊的旧风景。
蔡骏,作家、编剧,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出版《春夜》《镇墓兽》《谋杀似水年华》《最漫长的那一夜》《天机》等30余部作品,累计发行1400万册。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上海文学》《十月》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梁羽生文学奖杰出贡献奖、郁达夫小说奖提名奖、百花文学奖等奖项。小说被译为英、法、俄、德、日、韩、泰、越等10余个语种,多部作品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舞台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