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研究,研究能力是一种很稀缺的能力。但我说的也不是把研究仅仅作为一项技能或者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而是把「研究者」作为你的一个身份认同。
研究者是现代社会中最酷的身份之一,因为你要探索未知,你要生产知识。当人们发生争论的时候,他们会重点参考你的结论。你的名字可能会跟一个新发现一起被人记住。这不比在某个小单位拥有一点小权力、吃过多少美食、去过多少地方旅游高级多了吗?
我是从读书开蒙那时候起就打定主意做个研究者,但我是当上研究者之后才学会了做研究。酷的职业就是这样,它自带入门吸引力,然后需要你不断修行才能真正掌握其中的门道,正如你只能先成为足球运动员才能学会踢球。
那到底怎么做研究呢?
你手里这本《研究的方法》(WhereResearchBegins:ChoosingaResearchProjectThatMatterstoYou(andtheWorld)),就是写给新手的指南。对中国读者来说这本书的一个有意思之处是两位作者都是专门研究中国历史和文化的海外汉学家:墨磊宁(ThomasS.Mullaney)是斯坦福大学历史学教授和古根海姆研究员,雷勤风(ChristopherRea)是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研究教授。
如你所能想见,这本书说的不是自然科学研究的技术——这里没讲怎么设计实验、推导公式、使用统计方法那些,也没怎么谈论科学方法。此书最初的目标读者是墨磊宁和雷勤风在大学带的学生,他们是未来的人文学科研究者。但是正如两位作者所说,书中「各种观点和各项练习,都可以应用在商业、新闻、艺术、设计、工程、社区建设和创业等各个领域」,可以说是一套通用的攻略。
而在我看来,此书最大的价值还不是它讲出了研究者的成长路线图,而是描绘了一个自内而外的心法。这个心法将决定你研究水平的高度和研究成果的分量,所以对理工科的研究者也很有帮助。
做研究也是一场修行,你得有悟性才行。
你最需要领悟的一个东西,在这本书里叫「难题(problem)」。这个概念在中国学术圈有个更别致的说法,叫「问题意识」。
以我之见,只有抓住问题意识,你做研究才算是开悟了。
做研究是一门很奇怪的业务,它的特点是越不入流人越多,越主流人越少。
比如大学生的毕业论文,原本是人生第一次做研究,应该充满积极态度和冒险精神,没准还能做出火花来,就如同青少年足球比赛。但现在形式主义风气之下,人们纷纷应付了事,甚至为了避免被抓到抄袭还要自己花钱去做查重,斯文扫地。只要是个真研究,难道不应该自动就是新的吗?自甘堕落到要去做论文查重,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配再做研究。
真正的研究者,那些对行业有影响力的人,那些主流,首先得是个大人物。这个问题别人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你站起来说你们别瞎争论了,我刚刚去探索了一番,这里是我的报告。没有这样的气魄还做什么研究?
所以做研究者得先养气。别信某些媒体的煽情报道,把研究者都描写成苦哈哈低声下气的老黄牛……研究者,必须是房间里最有智识勇气的一个。
墨磊宁和雷勤风这本书最值得赞赏的地方,就是它没有让你一上来就学着去迎合科研思想市场,而是强调要自内而外,从追问自己的内心出发,去做真正的难题。这个核心指导思想叫做「以自我为中心的研究(Self-CenteredResearch)」。
前方的路线图大约可以分为五步:话题→问题→难题→选题→入圈。
其实这是一套心法而不只是技法。抓住了心法,技法都只不过是细节问题。你可以自己从书中学习技法,我这里重点讲讲心法。
一切的出发点,我以为,可以用哲学家伯特兰·罗素写在他的自传开头的一段话概括[1]:
「在我的生命中,有三种简单而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探求,以及对人类苦难难以忍受的怜悯。」
这是智识分子的三个驱动,也是我们做研究的动力。这是赤子之心。
因为你渴望爱和被爱,你就要成为一个可爱的人,所以你要提升自己。而做研究,恰恰就是扩大自身内核、一边自我发现一边自我实现的好办法。
因为你天生就有好奇心,所以你自动就想要寻求知识。这有个谜题,大家都不知道答案,这就是你的挑战和召唤。
而人文学者做研究要想做出高水平来,要想抓住问题意识,那就必须有第三个驱动,对人类苦难难以忍受的怜悯。我们为什么非得研究经济学、政治学和社会学什么的?因为世界上有人在受苦。这个世界不应该就这样了,我们得研究怎么改变它。
你看这跟中国张载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一个意思。这些话听起来有点中二,等你成了真正的研究者之后你应该很不好意思谈论这些,但恰恰是这个赤子之心才能让你做出好研究来。
第一步是「话题(topic)」。话题是设定的研究领域。
比如你上了一门讲信息学的课,你要做个跟信息学有关的研究,这就是话题。话题是个非常宽泛的东西,信息学包罗万象,你该做哪一点研究呢?
这时候先不要急于确定选题。你都不知道这里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做研究?墨磊宁和雷勤风的一个警告是不要陷入「缩小范围陷阱」,也就是随便选择一个小问题就开干。
你要做的不是缩小范围,而是四处探索。
第二步是「问题(question)」。提问题是你探索的方式。
比如你的话题是二战后盟军对德国战犯的纽伦堡审判,为了充分了解这个话题,你需要问很多很多问题——
哪些国家参与了审判?这些国家派谁作为代表出席?这些代表是如何选出来的?他们在审判期间各自的角色是什么?有人拒绝参加吗?谁是评审?
这些问题大多你随便搜索一下就有答案,这些不是研究课题。这是你对知识的探求。这是主角在充分解锁新地图。你问的越多,了解就越多,你就更有可能问出高明的问题来。
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主角意识到眼前有个大麻烦:自家的家业屡屡受到一个强大对手的打击,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主角决心为家族做点事。
这就引出了第三步,「难题(problem)」。
这是全书最不容易理解的一步。
二流研究者写论文和经费申请报告都会例行公事地谈论一番他那个选题的“重大意义”。其实你要非说的话,什么课题都可以有重大意义。刚果民主共和国发行邮票的历史也有重大意义,可你感兴趣吗?
难题很可能不是你的真正研究选题,而是你为什么要选那个选题。难题是刺激你孜孜不倦地在这个领域思考的那个东西。
穿越主角被人打压的感觉很不好受。为什么对手的实力那么强,你家的实力那么弱呢?像这样让你不想都不行、百爪挠心的问题,就是你研究的出发点。
咱们中国学者把它称为「问题意识」。这个词最初来自法语「problématique」,中国学者用得比美国人和法国人都顺溜。问题意识的字面含义是一系列问题的集合,研究者用它的意思,则是,是什么,让你非得做这些研究的?
华东师范大学的萧延中教授,2018年给研究生开了一门课叫《如何写好一篇学术论文》,其中重点讲了问题意识[2]。他说——
「我们所说的“问题意识”通常是在骨子里关涉全局性的某种深度焦虑和切肤感悟。」
萧延中举了几个例子——
*“韦伯问题”:为什么资本主义最早发生在欧洲,而不是其他一些地方?
*“钱学森问题”:1949年以后中国为什么罕有培养出国际一流的顶尖人才?
*林毓生先生说自己一生的研究都是基于这个问题意识:自由主义为什么在中国没能扎下根来?
这些是无数学者穷尽一生想要回答的问题。你要问一个真懂行的人,可能会把他给问哭的。
问题意识往往都比较大,不适合作为一篇论文的选题。但你的研究选题一定要是某个问题意识的一部分,它才有生命力。
比如你是研究明史的,你的一个选题是“晚明工商业到底有没有资本主义萌芽”,这就非常有意思,因为它明显跟韦伯问题有关系。如果你能证明晚明有资本主义萌芽,那也许资本主义发生在欧洲就只不过是个偶然事件;如果你发现晚明虽然工商业挺发达,但是不能叫资本主义萌芽,那就说明中国跟欧洲可能有一些系统性的差异。像这样的论文发表出来,大家肯定都感兴趣。
对比之下,萧延中讲了一个趣闻,说有个历史系学生的毕业论文选题是“洪秀全究竟有没有胡子?”,这似乎就是个没有问题意识的无聊问题。
墨磊宁和雷勤风说「难题」是分散的小问题背后,藏着的一个驱动你研究的深层动力——其实也就是问题意识。
有了问题意识,你的研究才有了根,你才是个立得住的人。
做研究的第四步是确定「选题」,这意味着你要找一个有问题意识、别人又没做过,而你恰好又能做的题目。
这里面有很多技巧,但往往跟你掌握了什么材料或者什么工具有关。穿越者首先能给家族做的是开个高技术铁匠铺,因为他前世是学锻造的。为什么沈志华先生是中苏关系史权威?首先是因为他趁着苏联解体买回来一大堆档案。不过那样的机遇太难得,墨磊宁和雷勤风讲了一些一般性的技巧,我就不必细说了。
研究的第五步,我称为「入圈」,也就是你要成为学术共同体的一部分。这意味着你要学会说圈里的语言,谈论圈里感兴趣的东西,做出圈里承认的成果。
最重要的忠告是把做研究当成一个社会化的行为,你得多跟人交流讨论互相启发,不能闭门造车。这不是失去自我,而是扩大自我。用墨磊宁和雷勤风的话说:「你的集群帮助你了解自己。你的领域帮助你超越自己。」
总而言之,这是一套供给侧的心法。做研究是个非常主观的事情,是以个人为本的事情。
爱因斯坦研究广义相对论并不是时代呼唤他把引力和加速度统一起来,那纯粹是他自己的主意。研究者不是工具人,不要听人说什么“为了填补国家空白”——就是因为工具人太多我们国家才有那么多空白。不要问世界需要你做什么,要问你想对世界做什么。
不要问怎样做研究,要问怎样做个研究者。
注释
[1]这段话的一个流行的翻译版本把love译成了“爱情”,你结合上下文,那是一个错误的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