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像极了电影里那个身患疾病的曹贵英。出嫁后第一年,姐姐患上系统性红斑狼疮,在1986年前后,这是一个看不起的病,也是要命的病,大夫说,这个病还有一个名字,叫血癌。但是,我生活过的农村有着人世间所有的温情和美好,姐姐遇上了一个倔强的好人,我的姐夫。那时候,出力气打工找不着地方,姐姐在兰州住院,姐夫在兰州火车站干很下贱的力气活,往火车上塞人、塞行李。那也是一个欺行霸市的活,姐夫很多次被地头蛇打,也很多次被派出所抓,挣到的零钱必须得塞到鞋里面。每天晚上赶到医院,姐夫给姐姐打包一碗牛肉面,姐姐问姐夫,你吃了嘛?姐夫都说,吃了,我在馆子里吃了一大碗,还加了一个鸡蛋。其实他什么也没吃,从医院出来,裹着大衣在路边上啃干馍馍,然后裹紧衣服,在别人的屋檐下悄悄睡到天亮。
姐姐最后是被医院劝离的,说,这是个病看不好的病,农村穷,再住下去也是白花钱。临走的时候,大夫护士给姐姐捐了一些衣物,叮嘱,不能感冒,不能有夫妻生活。这也就意味着,姐姐和姐夫这辈子不会有孩子了。在农村,只要人还在,中药西药总还要吃一把,哪怕求个心理安慰,吃着药,人还有活下去的希望。舅舅是个自学成材的乡村中医,每天看病的人散了,他都蹙着眉头翻中医书籍,说,我不相信这个丫头年经轻轻就这么给造掉。中药罐子天天熬,大概一年多,姐姐病好了,但留下后遗症,左骨神经疼痛,走出一崴一崴的,跟电影上的曹贵英一模一样。
姐姐病着的时候,村子上有人骂过姐夫“断后”,这在农村是很恶毒的揭短。姐姐病好以后,嗵嗵嗵生下三个孩子。我的大外甥读研期间从大学入伍,先到海军陆战队,半年后被选拨到南海的一支特战部队,就是电影《红海行动》中赫赫有名的的“蛟龙突击队”。
那是八十年代的农村,那个时代农村才是电影《隐入尘烟》所呈现的农村。我的姐夫,从相貌到言行举止,都像极了那个马有铁,从来不知穷,从来不知苦。但不一样的是,姐夫在二十年前就盖起一座一砖起的高头大院,里外贴着墙砖,城里有的家具电器,房子盖好的那一年都有了。
我二十二岁离开老家。电影上,马有铁干的那些活,我在农村全都干过。马有铁盖房子,打的那个土块,不叫“土砖”,叫“土基”。我们家91年盖的新房,父亲活泥,我端着土匣子拓,那幢房子的每一块土基都是我拓的。我割过麦,扬过场,打过炕面子。打炕面子是比拓土基更有技术含量的活,泥里面活上麦草,光着脚一块一块踩。我栽过芨芨草扫帚,我编过芨芨草席子。电影里面,马有铁和曹贵英拗着驴车从麦田里往回拉麦捆的那个情景,即使回到八十年代,也不真实。麦杆很滑,装车是个技术活,既要拉得多,还要装的稳。麦捆在半路上东倒西歪的时候,人可以左右趁劲,牲口趁不上劲,只能用人力。我们家养着一头老骡子,平时用,打场也用,但拉麦子的时候不用,我在前面扛车架子车,父亲在后面推。从我下地干活,到离开农村,十几年的麦子都是这么收上场的,我没见过谁家用单牲口从地头往回拉麦子。
这些年,新农村建设在全国普及,这件事不能说好坏,农民多数是不情愿的。修桥修路,大家都高兴。但非要搞集中居民点,让农民搬进楼房,大家意见很多。农民有农民的生存法则,养鸡养猪是千百年来形成的自然生态。人住进楼房了,鸡可以不养,家具怎么办?粮食麦草往哪堆放?问题归问题,但农村的变化是眼睛看得见的,至少现在,家家户户都有了一台电三轮,这东西在农村太实用了,拉着农具上地,拉着麦草回家,串亲戚走朋友,踩一脚油门呼呼呼就到了。
这一切变化,我在农村都亲历了,见证了。但我在《隐入尘烟》里连一辆电三轮都看不见,这到底是哪个年代的农村?
电影里的所有场景,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而电影里的一些物品,却是最近十几年才有的东西。比如,电影里的那辆宝马车。比如,婚纱影楼里那台弧形大屏的苹果电脑。比如,电影里三哥欺骗马有铁去城里看的那套拆迁置换房。甚至,输熊猫血才能活命的张老板,他们全家做的那门粮食统购生意。这都是最近十几年才有的事,但它的背景,却是一个破败的、落后的、遮蔽在黄土和风沙中的,八十年代的农村。
看第一遍的时候,我真得睡着了。最近这部剧在网上越来越火,铺天盖地的赞美,于是强迫自己又看了一遍,终于看懂了:三哥嫌马有铁是个累赘,找了个有病的婆娘把他打发出家门。村上的张老板得了一种怪病,村民们为了从张老板手上要到血汗钱,一起鼓动马有铁去给张老板输血。马有铁和曹贵英住进别人废弃掉的一个破旧院落里,村民为了一万多块钱的老屋拆迁费,把他们从破房子里面赶出来。三哥儿子要娶媳妇了,打发马有铁去城里面拉家具,回来晚了,没落一句好话,还挨了三哥一顿骂。张老板儿子给曹贵英买了一件八十块钱的衣服,是为了让马有铁再给他要死的老爹输血。三哥哄骗马有铁,给他儿子在城里买了一套拆迁置换房。然后,曹贵英落水死了,马有铁喝农药自杀了。
贫穷落后也罢了,偏偏村上没一个好人。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吃尽了人世间所有的苦,却没有落下人世间一点点好。马有铁善良和苦难的背后,是一个乡村冷冰冰的邪恶。有人说,马有铁和曹贵英的命运,就像风雨中两根点亮的蜡烛,他们相互映照,这是卑微生活中传递出的一丝光亮。我在这部电影里没看见光亮,只看见一种深不见底的黑暗。
电影出现以后,兴奋的,尖叫的,赞美的,都不是我们这些从农村走出来的人,而是那些根本就不了解农村的城市文艺青年,还有戛纳电影节,还有豆瓣,还有抖音和微博。那些吃饱喝足的人们,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厌倦了外面的万家灯火,才会把苦难当成一种有声有色的文艺,才会把贫穷看成一种居高临下的情怀。你们真得没这种资格。我扛过架子车,你们没有。我拓过土基,你们也没有。你们不能从贫穷、落后、艰难、困苦中寻找快感,然后认为你们是文艺的、你们是有情怀的。
这恰恰是你们对世界的恶意。
我的老家,是一个十七户人家的小村庄。土地承包的时候十七户,分分合合,离离散散,到今天还是十七户。村上有一户李姓人家,地主成份,1968年疏散人口,被迁到我们村子上,是村里唯一的一户外来人口。因为说不清辈份,我父亲那一辈称呼老地主李哥,我们这一辈称呼老地主李爸爸(我的老家,父亲叫爹爹,叔叔伯伯叫爸爸),没人要求,就这么习惯下来,不排外,不欺生,他们家两个儿子的媳妇都是我妈妈给介绍来的。
我堂哥有个傻儿子,上小学的时候经常挨老师和同学打。我弟弟知道了,到学校把打人的学生揪出来,列队,一顿皮带抽,把老师也打了。傻儿子没人敢欺负了,但派出所的三轮摩托来了,找大队支书,要抓我弟弟。支书说,先吃饭,先吃饭。一边他儿子使个眼色,他儿子蹬着自行车飞奔我们家,让我弟弟跑。这一跑出来,就再没回去过。傻儿子后来失踪多年,被公安局送回来,冻掉了两只脚,一躺就是二十多年。堂哥过世后,村上你家一口我家一口喂着,一直喂到死。
我实在不知道我们村上哪个是坏人。我们村上没有三哥,也没有乡老板和他儿子。前几年鼓励土地流转,全村土地都承包给一户姓党的人家,他不但没挣着钱,反而连亏两年,几户条件好的人家放弃讨要承包款。第三年种苗圃挣了点钱,党老板挨门挨户去给人家补前面两年的款。在农村,一家有事,大家帮忙。《隐入尘烟》中,三哥家娶媳妇都没请马有铁去吃个酒席。而我们村,过去贫穷的时候,有个规矩,无论红白事,席上撤下来的盘子倒在一起,没上桌的剩肉切成小块,客人散了以后,挨家挨户去送。
村上发生过一件丑事,一个叔叔辈,是煤矿工人。他的媳妇,我们喊婶娘,和小叔子偷情。村上没觉得这事有多丑,那个当煤矿工人的叔叔死于矿难,村上开个会,要求他嫁给小叔子。俩人过了两三年,这个叔叔娶了个年轻媳妇,不要婶娘了。村上又开了个会,要求她嫁给村上还在打光棍的另一个叔叔。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让走,结果也很好,两个人最终过到老。有没有幸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隐入尘烟》让我最耿耿于怀的地方,不是穷,不是时光错乱,而是村子里面没好人。你可以迎合城市,你可以迎合戛纳,你可以把农村描写的再落后一点、再贫穷一点,但你不能把农民表现的那么坏,他们是我们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