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任维东(全文图片均为任维东摄影作品)
呈现在大家眼前的原本是一幅俄罗斯名画《喝茶的商人妻子》。
这是我2009年在8月到访俄罗斯时,从一个画廊墙上用照相机翻拍的。
画作者乃俄罗斯著名画家鲍里斯·米克哈维奇·库斯托季耶夫(BorisMikhaylovichKustodiev,1878-1927年)。他可是俄国绘画大师列宾的得意门生,尤其擅长画人物肖像。1918年,库斯托季耶夫以当时已经在俄国成为风尚的饮茶为题材创作了这幅油画。从画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一个蓝天白云的日子里,花园中,这位身材丰腴、皮肤白皙的俄罗斯妇人右手托着一个盛满了茶汤的茶碟在品茶,铺着白色台布的桌上摆放着西瓜、苹果、葡萄、面包等茶点,一旁还有一把铮亮的铜制茶炊,可爱的花猫正仿佛“喵喵”叫着在向女主人撒娇讨吃的。
这幅俄国经典油画惟妙惟肖地告诉我们俄罗斯人是如何极为讲究地对待喝茶一事的。
最近一个月来,每当看着俄乌战争及大量逃亡难民不断更新的新闻,我总是回忆起十四年前自己作为光明日报代表团一员访问俄罗斯的美好时光。
记得我们一行六人是2009年8月16日从北京飞抵莫斯科的。此行是应我们的俄罗斯同行俄塔社之邀而去。这是我此生中第一次踏上深深迷恋中国茶叶的欧洲土地,也是我首次走进这片陌生而又亲切的国度。在这里,1917年发生了深刻影响着世界特别是中国历史进程的“十月革命”。与许多国人一样,还在上小学时,我就听老师讲起了保尔·柯察金及其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过,那时我们学过的教科书和历史书籍中并没有片言只语讲述俄国的茶文化。
其实,我在俄罗斯品尝到的第一杯俄国茶并没有库斯托季耶夫油画中那样讲究。那天晚上,俄塔社的同事请我们在该社小餐厅里吃饭,主人给我们用“立顿”式的茶包每人冲泡了一杯红茶佐餐,感觉这俄罗斯红茶涩味要比云南“滇红”重多了。
访问期间,我第二次喝茶是在造访了著名的克里姆林宫的午后。这天上午,天气突然由晴转阴,气温骤降得有点冷,还下起了阵雨。离开红场后,我们在一位俄罗斯朋友带领下,来到了我们下榻酒店附近的一个俄式快餐店,每人点了一份烤黑面包、一条小鱼、一小碗汤,还有一份红茶茶包。当我喝下这杯红茶后,才感到一股暖流涌遍身上。后来,我才了解到,在俄国,他们是一日三餐都要喝红茶的,饮茶时还往往搭配柠檬、糖块、饼干啥的,而且通常是伴着主食(面包)一起享用,这与中国的单纯喝茶、品茶有很大不同。
在俄语中,“茶”(чай)发音为“恰-衣-”,与中文“茶”的发音倒是很接近。然而,关于中国茶叶究竟何时传入俄罗斯,现在有多种说法。有人说在元代,随着蒙古人的远征,中国的茶文化随之远播,也有人说是明朝茶叶才进入俄罗斯,大约在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当时有位使者曾携带了一些茶叶献给了俄国沙皇。起初,只有俄国的皇室贵族才能喝到一点中国茶,并且通常把它视为治疗头疼的良药。
按照美国专家梅维恒、瑞典专家郝也麟的说法:“据历史记载,最早尝到茶的味道的俄罗斯人当属哥萨克人瓦西里·图缅别茨和伊凡·彼得罗夫。”1616年,这两人受沙皇派遣,出使阿拉坦汗王朝(即和托辉特部,明清之际蒙古喀尔喀部落札萨克图汗部的一个分支),寻求结盟。阿拉坦汗王朝的首领硕垒乌巴什是一位蒙古王公,控制着今蒙古西北部乌布苏湖周边的广大地区。硕垒乌巴什平易近人,在收受了沙皇送来的礼物后,盛情款待了俄国使臣一行。宴会上,山珍野味摆满了桌子,“有野鸭、黑山猪、野兔、牛、羊肉等等,凡十余种。饮品则是和酥油一起煮的牛奶,其中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树叶子”。
1689年,中俄《尼布楚条约》签订,大清与沙俄的恶战宣告结束。1699年,俄罗斯官方派遣的第一支商队经过千里跋涉,来到北京。他们用带来的皮毛换取金银珠宝、棉布丝绸、瓷器和少量茶叶。1727年,中俄签订了《恰克图条约》,确定了两国中段边界,规定把地处两国边境的恰克图(在贝加尔湖以南)作为边境贸易的集散地。关于这一点,俄国政府的公文有如此记载:“恰克图集市周边每边长200米,四角设有瞭望塔。在此方形集市内,共设32个摊位……”一年后,中国商人在边境线中方一侧开始兴建新的集市,被称作“买卖城”。买卖城和恰克图集市之间仅以木篱笆相隔。这个时候,俄国人已经对茶的兴趣越来越浓。而恰克图的茶叶贸易则主要由来自中国山西的商帮所操控。至18世纪末,茶叶市场才由莫斯科扩大到少数外省地区,并逐渐扩展到俄罗斯城乡各地。
看到这里,或许有人要问,难道俄罗斯的茶饮就一个我们吃饭时饮用的方便茶包这么简单?当然不是。
在俄罗斯著名的海滨旅游胜地索契,我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俄罗斯茶炊。我们到索契的主要目的是采访俄罗斯筹备2014年索契冬奥会的情况。那天中午,在参观了神秘的斯大林别墅后,我们一行乘车来到了附近的山上,从那里俯瞰山下美丽的索契城。
俄罗斯朋友告诉我,除了茶炊,他们还会在家里同时配备一些精美的茶杯、茶匙、茶盘、茶壶等。正如库斯托季耶夫所画的那样,在十八、十九世纪的俄罗斯乡村,还曾经风行过一种用小茶碟喝茶的方式,当时人们不是把茶水倒入茶碗或茶杯,而是倒进一个精美、浅浅的小茶碟,用手掌平托着,然后用茶勺将蜂蜜送进嘴里抿着,再将嘴紧贴茶碟边缘慢慢吮茶,这样的好处是不容易被烫伤口腔。
行走在莫斯科、索契与圣彼得堡三地,尽管我们不是专门来考察该国的茶文化,但是我却时常能感受到茶饮已经融入了俄国人的日常生活,成为俄罗斯民俗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或许,从其深厚的文学与绘画传统中也能寻找到有关答案。在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地的画廊与博物馆里,我就多次看到了有关饮茶的绘画与饰物。
记得1979年,我在川大中文系读书时,为了买到刚解禁出版的《普希金诗集》,不惜变卖了手头部分饭菜票,在校园小书店里排了2个多小时的队。
同我们一样嗜茶的普希金,在其代表作《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就有这样的咏茶诗句:
天色转黑,晚茶的茶炊
闪闪发亮,在桌上丝丝响,
它烫着瓷壶里的茶水;
薄薄的水雾在四周荡漾。
这时已经从奥尔加的手下
斟出了一杯又一杯的香茶,
浓酽的茶叶在不停地流淌
不凑巧的是,这一天恰好碰到工人们正在维修普希金的这个旧居,没有对外开放,所以我只能在外面拍摄了一幅普希金与妻子的塑像。
说起文人好茶,享誉世界的俄国大文豪、著名作家列夫·托尔斯泰也是一个嗜茶如命的老茶客。他曾说过:“我需要喝很多茶,因为没有它我就无法工作。茶会唤醒萦绕在我灵魂深处的灵感。”有人专门做过统计,在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中,他写到有关茶具、茶炊、茶礼的就有41页之多,被认为是外国古典文学著中描写茶最多的一部长篇巨著。
在这部长篇巨著中,他这样写道:“熬了一夜之后,再没有比喝一杯这样好的中国茶更能恢复精神了。”“天又黑又冷,军官们匆忙地喝茶、吃饭。军官们仍有说有笑,烧了一茶炊茶水,可是罗斯托夫等不及喝茶,就到骑兵连去了。”
而被誉为19世纪世界著名短篇小说巨匠的契科夫,在他的《醋栗》、《美人》、《窝囊》等作品中同样多次写到了喝茶。在《窝囊》中有这样的描写:“'除夕晚上,您打碎了一只茶杯和一个茶碟。扣除两卢布……那茶杯很贵重,是祖传的’”。而在其另一小说名篇《农民》中,他对农村里一户穷困农民家的茶饮描述令人沉重:“因为来了客人才烧起了茶炊。茶水里有一股鱼腥味。灰色的糖块是咬过剩下的;面包上,碗碟上,有不少蟑螂爬来爬去。这种茶叫人喝不下去,谈话也叫人不痛快,谈来谈去,不是穷就是病。可是大家还没喝完一杯茶,忽然从院子里传来响亮的、拖长的、醉醺醺的喊叫声。”
2020年全球茶叶进口排行榜中,俄罗斯以14.2万吨排在世界的第二位,位列以喝“下午茶”著称的英国之前;在当年的全球茶叶消费量排行榜上,俄罗斯位居第五位。
这些例证也都一再表明了俄罗斯人民对茶是有多么热爱。
顺便说一下,我2009年访问俄罗斯的时候,自己也随身携带了一些便于快速冲泡的云南普洱茶膏与袋泡普洱茶,用于晚上回酒店里冲泡。白天在外开会、采访、吃饭,不可能像在国内那样摆上一大张茶台,大费周章地享受功夫茶。我还了解到,昂贵的云南普洱茶那时在俄罗斯还十分少见,一般人是消费不起的。我记得,我带了一点普洱小沱茶作为小礼物,送给为代表团做翻译的那个俄罗斯小伙,他非常高兴,告诉我他父亲十分喜欢中国茶。
我想,如果唐朝的“茶圣”陆羽泉下有知,中国茶早已在俄罗斯生根发芽并发扬光大,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没准也还会邀请“茶仙”卢仝一起畅饮“七碗茶”!同时,他们也一定会祈愿世界消弭战争,真正实现“茶和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