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国家的规划是否能够超越狭隘的基础和僵化的中央集权而获得实现?“在他看来,这是可能的。中国“现代性”的建设,包括政治民主化进程的推进,是需要从中国本身的环境和条件出发来实现的。
陈兼、陈之宏·2016/02/1618:48
2016年2月11日,著名汉学家孔飞力(PhilipKuhn)逝世,享年83岁。孔飞力被认为是美国第二代汉学研究的领军人物,其代表作有《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1796-1864年的军事化与社会结构》、《叫魂:1768年的中国妖术大恐慌》、《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故乡:海外华人历史的思考》等。
孔飞力的历史写作素来以文字精巧和意蕴深邃著称,并继承了乃师史华慈(BenjaminI.Schwarz)的风格,在历史叙事的构建中渗透着深刻的知识及人文关怀(史华慈曾称他将“关于历史的研究同涉及人类意识和思想史运动的深层关怀结合了起来”)。在他回到哈佛后出版的三本书中,《起源》是篇幅最小的一本,但也许是最重要的一本,孔飞力在这本书中所提炼并集中阐述的,是他以自己的基本“问题意识”(problématique)为出发点多年来从事中国史研究而形成的一些基本看法,以及与此缠绕在一起的他自诩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或更为准确地说,真正的“知识精英”)的视野及关于人类命运的忧虑。翻译这样一本书,当然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们接过《起源》一书的翻译,其实并非本来的计划。《叫魂》中译本出版后,陈兼几次说过,再不会接“翻译之类的活”了。但在2002年3月的美国亚洲学会年会上,孔飞力的一番话改变了陈兼的想法。他在闲谈中提到,除了正在做“海外华人”这个大项目外,他的《起源》一书已在法国出版,英文版也很快将由斯坦福大学出版社推出了。他接着谈到,该书的主题及主要论点涉及的是中国“现代性”和“现代国家”形成的一些“根本性问题”(当时,他便用了“constitutional”这个词),也可以说,是他关于“中国问题”作为现代世界形成整体过程一部分的思考的一种小结。陈兼听后,居然产生了将这本书也译成中文介绍给国内读者的冲动,而这似乎正中孔氏下怀。于是,那天在纽约希尔顿饭店顶楼俱乐部喝咖啡时的这番谈话,促成了我们翻译《起源》的决定。
于是,孔飞力关于现代性构建的上述问题意识,越来越将他引向一些在中国近现代历史发展过程中超越了危机、革命、战争及政权变动而在国家建制的层面一再表现出来的长时段的历史力量和因素。他也相信,中国自身的历史文化资源同包括宪政民主在内的现代性构建必定是相通的,而不可能是全然相悖的,并会在历史演进的各个时期不断表现出来。这为他在《起源》一书中将“现代国家”的形成当作中心论题予以深入探究留下了重要的伏笔。
1994年,魏丕信教授邀请孔飞力到法兰西学院发表系列演讲,这为他提供了机会,促使他清理自己的思路,把自己关于中国现代国家形成的一些大想法及其与现代性构建关系的一般性思考整理出来并做较为系统的表述。
这就使得我们遇到了如何翻译constitutional这一基本词语的问题。对此,我们颇费踌躇。一种简单的做法,是将“constitutionalquestion”和“constitutionalagenda”这两个概念译为“宪政问题”和“宪政议程”。如果从constitutional这一词语的起源及其演变和使用来看,它确实同“宪法”及“宪政”有关,并以之为核心;实际上,孔飞力在一系列著作的写作中,也确实有很多时候是直接从这个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的。(例如,他在陈兼曾任主编的《中国历史学家》发表的一篇题为《政治参与和中国宪法:西方所起的作用》①的论文中,便完全是在“宪政”的意义上使用constitution这个词语和概念的。)
鉴于孔飞力所讨论的现代国家在中国的形成是一个大问题,我们从自己的知识关怀及研究中外关系史的专业角度出发,当然会觉得像孔飞力这样一位大家未能围绕着“中国”及其认同从前现代到现代的演变进行展开性的讨论是一种缺憾。说到底,尽管《起源》一书的论述重点在于“现代国家”的形成,但毕竟“中国”及其认同是其中处处会涉及的一个基本的“变量”。“中国”如何变动,同“现代国家”在中国如何形成,是有着紧密交错并相互影响的内在联系的。
然而,我们也意识到,这其实正是孔飞力本人知识关怀及学术兴趣所在的又一反映。如果将对于现代“中国”及其形成演变的讨论也包括进来,那就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另一本书了。孔飞力将讨论的重点放在“现代国家”在中国的形成,而不是放在现代“中国”的形成上,不仅因为这同他本人先前的一系列研究有着延续性,更要紧的是,从问题意识的角度来看,对他来说更有意义的是以中国经验为个案,来验证他关于现代性构建的一些涉及普世性意义的思索——而在我们看来,这确实是一些极为重要并耐人寻味的思索,并足以使这本书引起对于中国和人类命运有着任何意义上的关切的人们的重视。
何为“现代国家”?它在中国又是如何形成的?这是孔飞力在本书中要着重讨论的中心问题。如前所述,他认为现代国家的形成有着多种可能的路径,其形式和构成有不同的特征,对此的探讨也没有一定之规。他在探究中国现代国家形成时所选择的,是从“根本性”问题或议程入手的方法,提出了一些极为精辟的看法,同时也留下了诸多进一步追问的空间和可能性(而这正是一本好书应有的特征)。
在讨论问题何以具有“根本性质”,又何以会成为中国走向“现代国家”的逻辑入口时,孔飞力表现出了对于被他称之为“18世纪90年代危机”的特别重视。在他看来,从乾隆到嘉庆转换的这十年间,是中国历史由前现代向现代演变的重要转折点。危机有着内外两方面的根源,其直接诱因是乾隆盛世的环境和条件。18世纪下半叶,中国的人口几乎翻了一番,经济规模也空前扩大。这一现象的出现不仅同长期的和平环境分不开,更是由于中国同世界其他部分经济交往的加强和深化。玉米、甜薯、花生、烟草等由美洲引进的新作物适于在坡地上生长,在扩大农耕范围和规模的同时也改变了延续千年的中国农业生产结构,从而为人口空前增加创造了在整个帝制历史上从未曾有过的新条件。与此同时,中国与世界其他地区贸易的扩大又带来丝绸、茶叶和瓷器等出口的大量增加,并使得国外商人用作支付手段的白银和铜钱也大量流入中国,从而满足了中国由于经济规模扩大、就业人数空前增加而产生的货币供应量大增的需求,也转而成为人口增长的新动力。如果没有这种同“世界”的联结,则贯穿乾隆盛世的人口大增、农业结构性变化,以及包括商业急剧扩张在内的经济规模的空前扩大等等,都是难以想象的。
孔飞力关于魏源的讨论集中于两点。第一,他认为魏源的危机应对思考以处理国家所面临财政汲取的困境为切入点,涉及了扩大“政治参与”的问题。在中国千年帝制时代,一直存在着文人阶层庞大,而官僚队伍却相对狭小的矛盾,绝大多数文人终其一生亦进入不了为官之列。魏源则意识到,要应对危机,关键在于要使得更多的文人投入到政治生活中来,使得他们由政治权力的“局外人”转变为“局内人”。鉴于中国文人从来便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与抱负,而在官场内外的文人们虽有着政治权力上的差异,却存在文化与社会身份上的事实平等,因此这种“政治参与”的扩大是可以做到的。
第二,在魏源的思考中处于中心地位的,还有促进“政治竞争”的问题,他主张应从广开言路开始,允许并鼓励文人中不同政治意见之间的讨论乃至争论,并使得他们跳出科举考试的本本说教而培养起一种务实及孜孜探究的政治风格和行为,而不是“空言王道”。然而,要将这些看法付诸实施,魏源面临着中国历史上已经被搞臭了的党争现象,因而需要使文人中流们从心目中挥之不去的党争阴影中走出来,从而以一种富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态度投身到政治讨论和竞争中去。
从表面上看,魏源“文人问政”思想和设计的要旨在于扩大文人中流问政参政的范围,基本上没有涉及现代意义上的“政治参与”所包含的全民政治参与并以此产生权力制衡的政治机制的内容(他并认为,“下士”是没有资格问政的)。那么,为何在孔飞力看来,这种扩大文人问政范围及途径的想法同“现代国家”构建是相通的?关键在于,在一个国家与社会都处于大变动的时代,真知灼见不可能只为权势力量所垄断,广开言路不仅是一切真正的历史进步的起始点,也是任何形式的政治“合法性”获取的必要条件。只有通过这一过程,才可能形成具有深层次合法性的关于社会进步及现代性构建的共识,甚至打开通向“公民社会”的一扇门户。在这里,不禁令我们想起了与魏源同时代的龚自珍的警世名言:“万马齐喑究可哀”。
那么,魏源的思考主要以何种知识资源为底蕴?孔飞力所强调的是他的思想资源的本土性质。他不太看重魏源写了对于“域外世界”作系统介绍的《海国图志》,并认为魏源的思考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其实是“微乎其微”。为了说明魏源变革思想的根源及其在当时条件下的合法性之所在,孔飞力集中讨论了他以自己饱读经书之名儒的身份,发扬“今文”学派继周损益以求制度创新之传统,通过对《诗经》的重新解读而为自己具有革新意义的政治主张提供历史正当性的支持。(孔飞力因而提出,《诗经》提供了“构成我们必须称之为‘根本性’问题讨论的素材”。)对于《诗经》中“呦呦鹿鸣”之名句,通常均读为君臣相谐之意,而魏源则指称,这其实强调的是鹿与鹿之间的交流,并从这里引申开去,论及“得多士之心”和“民心有不景从者乎”之间的因果关系。(这就是合法性问题!)由此而生成的,则是唤起人们对于“什么是公共生活的合法边界”这一“根本性问题”的觉悟。
孔飞力作如此分析的用意在于说明,来自于清统治阶层及政治文化精英们对于冯桂芬“选举”建议的负面反应,若从帝制时代官僚科层体制的角度来说,并不是“非常态”,而是一种“常态”;官员们是从一种基于“常规”和“传统”的立场来看待他们所面临的这一问题的。而其意义,恰恰也正在这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超越危机时期特殊事变的影响,更真切地体察到在此类涉及“根本性问题”的讨论中深深植根于人们反应之中的历史文化因素的作用。
这些看法付诸实施时所要面对的,是历史本身的发展,以及在此过程中走上前台并占据了主导性地位的实际的历史力量。在魏、冯乃至戊戌变法时代知识精英的思考中,政治参与、竞争和控制这三组问题在“建制议程”中还有着并存的空间。然而,这一点在进入20世纪后开始发生变化。占据了舞台中心的是以“救亡”为主要诉求的民族主义思潮和运动,以及与之相呼应的以“改天换地”为目标的历次革命(尤其是提出了以人的“解放”为最终目标的共产党革命)。魏源、冯桂芬以及陈鼎和他的同僚们很快便被历史的潮流横卷而过。但是,正如孔飞力在本书中着力加以叙述的那样,他们的思考中有关现代国家形成的“建制议程”的那部分,却并没有被历史潮流全然席卷而去,而是将以经过历史洗炼的新形式一再顽强地表现出来。
本书第一、二章的讨论集中于19世纪“文人中流”关于“根本性问题”及应对之道的思考。但第三章却出现了论述上的一个“大跳跃”,重点转移到了毛泽东时代的农业集体化问题。这在孔飞力似乎是一项非同寻常之举。若与孔氏本人先前的著述相比较,本书的一个突出特点在于其论述跨越了1911年和1949年这两个在20世纪中国历史发展中(也是在整个中国近现代历史发展中)被认为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分界线”。孔飞力先前的著作虽曾论及中国共产党革命,但一般只是从同帝制晚期比较的角度着眼;例如,在《叛乱及其敌对力量》一书中,他在对帝制晚期中国民兵组织探讨的基础之上,进一步讨论了民国时期的民兵问题,以及在共产党领导下产生的民兵及其他准军事组织。在以往的历史论著中,他从来没有直接涉及1949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的讨论。而在本书中,他将讨论从晚清延伸到了民国时期,又延伸到了1949年之后,并以相当篇幅探讨了上世纪50年代农业集体化对于中国农村社会以及国家—社会关系的改造。他甚至还论及了中国于70年代末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后农业及农村社会所受影响,以及相应的国家与社会关系变化及其涵义。
正因为如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什么孔飞力对于人民共和国时期农业改造问题的探讨,却是从19世纪40年代发生于湖南耒阳的一桩抗税事件开始的。从事件的来龙去脉来看,这是一段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的官逼民反的故事。但卷入造反的固然是当地百姓,造反的组织者却是应当被称之为地方精英的乡绅豪强。这段故事何以会同毛泽东时代国家对农村及农业的改造有关?孔飞力指出,其联结点恰恰在于从国家财政汲取以及对于社会控制的角度(这也是孔飞力认为“现代国家”所应有的重要标志)来看,尽管耒阳暴乱和农业集体化有着时代和内容上的诸多区别,但两者从根本上来看都是由种种中介势力企图在地方税收中分一杯羹,国家又试图直接控制农村的财政收入资源而决定的。这就是这两个事件之间所存在的内在联系,也构成了在中国“现代国家”形成过程中具有跨越时代意义、任何一个政权都必须面对并解决的“根本性问题”。
若以孔飞力所设定的现代国家形成的“建制议程”为对照,则集体化所体现的是政治控制在这一议程的演进中独占鳌头的景象:它从根本上摧毁了长期以来便处于国家与农村基层社会及作为纳税人的农民之间的“中介力量”,在完成了中央集权国家对于农村基层社会全面控制的同时,至少从当时来看也解决了国家从农村的财政汲取问题,从而使得国家宏大的工业化计划得以全面推行。这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强势国家”。与此同时,言路关闭,知识分子沦为九流之末,政治参与和政治竞争这两个本属“建制议程”应有之义的题目在实际生活中却消失了。
整个社会及普通人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在书中,孔飞力对于人民公社化及“大跃进”后发生的大饥荒,或许由于并非本书的讨论重点,只有一段概括性的叙述而没有再做深入及展开性的讨论。(但这却是一个后毛泽东时代不能回避并必须在学理以及现实政治/生活这两方面均须予以直面的问题。)他随后论及了上世纪60年代农村政策的一系列调整,尤其是把乡村行政机构和农村经济生活区分开来的做法。即便经历“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曲折(这应该指的是全面“政社合一”的尝试)之后,这种做法到70年代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行又重新成为国家对农村政策的主流,但与此同时,“国家对于农村社会的渗透仍然存在了下来”。换言之,农业集体化不仅在当时满足了国家“对农村实行更为有力的汲取”的需要,也为毛泽东时代及其后中国“现代国家”强有力的政治控制机制和能力奠定了涵盖并超越“革命时代”的基础。
这种情况何以会出现?中央集权的国家何以能够在同“中介力量”以及地方自治现象的对抗中最终完全压倒对手而占据上风?在历史的实际演变中,原本包括政治参与、政治竞争和政治控制的现代国家建制议程何以竟出现了前两种特征被压倒、排斥的结果?这样一个有着高度中央集权并在诸多方面失去制衡特质的现代国家又是如何形成的?很显然,农业集体化的实施以及“统购统销”政策的推行其实只是最后一步(尽管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对上述问题,孔飞力在书中各处均有涉及,但没有做系统的展开性讨论。在此,我们不妨以他的讨论为基础,进一步梳理出一些头绪来。若从孔本人在书中所揭示的中国现代国家所由以产生的历史知识根源以及“文人中流/知识精英”在讨论“根本性问题”时对此的阐发来看,在政治参与、政治竞争以及政治控制这三个涉及建制的“根本性问题”中,从魏源开始的文人中流们所最为重视并用来为政治参与和竞争辩护的,便是这最终将能够“苟利国家”,使得国家的职能机制、行政及其他能力获得基本的改善和加强。于是,就其由知识资源所界定行为的内在逻辑而言,中央集权国家的加强便成为任何关于“现代国家”的建制议程必须予以追求的目标。
然而,即便某种计划及设想曾有过传统知识资源的支撑,历史的实际发展却不会是只存在着一种可能结局的宿命。曾经在耒阳动乱时与国家的对抗中一败涂地的地方绅民势力,到了太平天国运动期间及之后却开始登堂入室,在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处置中日益获得了自己的合法性地位。清末民初以降,社区本位的思想和地方自治的实践更崛起而发展为一种强有力的趋势,并同建立强势国家的努力形成了某种对峙之势。但这一切为何却未能与政治参与和政治竞争的“根本性问题”结合起来,在现代国家构建中形成对于政治权势力量的制度上的制衡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