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脚(李庆西)

“江湖脚”只是一个饭店名,但“江湖脚”的主人侯天朝却大有来历,这个来自东北有过不少江湖经验的人,曾经随着尹大帅的起伏,见证了时代洪流的巨变。为了给他东山再起的机会,尹大帅自扛压力,让他下江南。在他打了个翻身仗的时候,尹大帅终于要露面了,但他行程保密,且只能用酒店的内线联系他。煎熬若干天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尹大帅却只留下一只箱子……小说语言沧桑有韵,充盈着东北气息,叙事张驰有力,悬念迭起,把一段简单的生活描摹得活色生香,既给形式增色,又让作品的内涵得到了延展。

尹大帅抵达之日

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真有必要?他心里有些犯嘀咕,揣摩不透大帅究竟怎么想。当然,钧旨不能违拗,老大怎么说就怎么安排,不去琢磨那些没用的。客房服务员送来一盆水果,有苹果香蕉桂圆冬枣什么的,他剥了一颗桂圆含在嘴里,在窗前徘徊。

这家普罗旺斯国际大酒店在量子路和哲学路的拐角上,位置不错,不知什么原因,客人一向不多。楼前地面停车场总是空着不少泊位。他这房间就在酒店正门上方,从窗口望出去,两条林荫路上闪闪熠熠的车流接连不断……好半天了,酒店门前没有车辆进出。

他又拨了十八楼的房间号,还是没人。他不能一直守候在这里,要回去打理生意。晚上有熟客订了座,还指名要一道东北菜,灶上的师傅(南方人)不会弄,须他亲自动手。怎么说也不能怠慢了那几个爷们。等到两点半,他离开房间。出了电梯,穿过空寂无人的大堂,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恍惚置身于某个废弃的旧仓库。大概是为了省电,中庭那边半个大堂连灯都不开了,一幅黑白图像,看着有些诡异。

不对,休息区沙发上有个男人。头发花白,脑袋上扣着棒球帽,身边搁一只拉杆箱。走近看这人像是睡着了,两腿蹬着茶几,搂着一个双肩包。他转身回到总台,将趴在桌上打盹的接待员叫醒。那姑娘认得他,懵懵懂懂睁开眼,侯老板你搞什么搞呀?他指指那边,那人咋回事儿,是不是退房的客人?她起来瞥一眼,露出诧异的神色。大概是中午过来的,不是退房的,来了就一直坐在那儿,也没过来要房间。你这一说,是有点奇怪。她不明白,这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你认识他?不,不认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神经兮兮了。

他,侯老板,在这前后几条街上好歹算个人物,只是现在有点身份的都不敢张扬,万一裹上事儿就麻烦。出了酒店,他掏出墨镜戴上,就像人家演艺圈名角,出来不得不低调些。他低着头走路,省得街上什么人都过来套瓷。从量子路朝北走到丁字路口,那条横马路就是城西著名美食街天宝路。他的店铺在这条街东头,拐过去,走几步就到了。

下午两点多回到店里,一直忙到晚上七点半,把食客安顿好,他又去了酒店。他吩咐小琴一定要伺候好包厢里的客人。小琴是他小姨子,在店里跑堂,也在后厨洗洗涮涮。他店里就一个包厢,晚上都有熟客预订,今儿是赵老师那帮老哥们,提前打招呼非要加一道东北人的蘑菇炖小鸡。平时店里不做这道菜,他这儿主打是椒麻鸡和白斩鸡,幸亏还留了点老家寄来的大兴安岭榛蘑,不然只能拿香菇对付事了,那可做不出东北味儿。小琴那丫头挺伶俐的,跟几拨熟客都混得很熟,喝酒不含糊,也会拿俏皮话逗人家玩。其实他挺喜欢陪老赵他们聊天,可惜今儿不行,大帅来了,看他有什么吩咐再做安排。

先到总台询问他的客人来了没有。柜上接待人员换班了,眼前这小哥他也认识,人挺帅,一脸标准职业微笑。说是一小时前入住,刚换班客人就来了。他朝休息区那边瞟一眼,下午在沙发上睡觉那人已经不在了。走进电梯,跟着涌入一帮衣饰夸张的小青年,疯疯闹闹说个不停。他们去机场迎接某韩国歌星,男男女女,一个个激动不已。七楼,七楼到了,他进了自己房间。那帮烧包的追星族摁了十八楼。莫非韩国歌星也住这楼上?大帅是坐飞机还是高铁来,或是自己开车?没告诉他,因为不让去接。反正人已经来了,这就大可放心。

下楼,刚出电梯,听得总台那边一片吵闹。走近几步,看见他老婆大琴在那儿跟人瞎掰扯。吱声啊,我问你房间号哩!大琴隔着柜台揪住那女的领带,霹雳火爆地嚷嚷。小姑娘吓得小脸煞白,嗫嚅地说,我们有……有规定,不能透露客人房间号的。接待员换班了,这女的他不认识,不是昨天那个。大琴不顾旁边人劝阻,狠拽对方领带。滚犊子!别跟老娘扯这个,我问你,侯天朝是哪个屋?原来是老婆来查房了。我不就在这儿么!他扬着笑脸过去,倒把她吓一跳。她松了手,转过身,只见是杏眼圆睁、柳眉直竖,满脸煞气。他就喜欢她这发飙样儿。咋的,中央巡视组来了?她愣了一下,呼地就扑了上来,一顿粉拳乱捶。你那小情儿呢?人走了?他笑眉笑眼地说,来了呀,一进来就闹腾。昨晚你没回家,二嘎可闹得厉害。她满脸狐疑地瞅他一眼,你就一个人?谁说一个人?他拽着她上楼去了。电梯里,他压住火说,再闹我削你!

两人搂着进了房间,跳探戈似的左晃右晃,转几个圈,麻溜地滚到床上去了。看我削你!削你……他有办法收拾这女人。大琴平常处事挺明白,可是犯起倔来也犯傻。

她怎么知道他在酒店开房?不用问,准是自己在小琴面前漏了口风。那鬼丫头,地上掉根针也要向她姐汇报。说漏嘴的事儿他不常有,不知是哪句话不对。侯天朝你想啥哩?一到正经事儿你就打蔫了。大琴扭着身子,呻吟着,从待机模式进入操作状态。

头顶上一阵嗡嗡嗡的巨响,一架大飞机从对面楼顶上掠过。

办完事,他坐在床头发呆。大琴扎起头发,穿上衣服。撇撇嘴说,我看你现在也快削不动了。他不吭声,叼支烟,光着身子起来了,在地上走来走去。他在想,怎么跟大琴解释自己来酒店开房……她该相信他没有别的女人。大帅这回过来,不知要待几天,不知后边都安排了什么节目,老是这么藏藏掖掖的恐怕也捂不住,倒不妨跟她兜底说了。

大帅,大琴当然认识,哈尔滨的大老板。他侯天朝以前就在大帅的矩阵公司上班。作为一家上市企业的老总,大帅从头到脚都是大人物的范儿(东北话叫“有派”)。不过这人跟一般企业家不太一样,喜欢看书下棋,喜欢喝南方的绍酒,爱吃猪肉炖粉条,其实都说他吃啥不咋讲究,大冷天喜欢踏着冰雪在街上瞎逛,一向对员工不错。这些她都知道。

他侯天朝刚在街上混的时候,幸好遇上了大帅(当日情形说来话长,他叨叨起来没完)。大帅见他有些拳脚功夫,那回跟流氓当街干仗自是见义勇为(那帮人欺负旁边摆摊的老头),便招他去公司做保安。后来他成了大帅身边的人,司机兼保镖。那几年,他认识的企业家里头像大帅这样的文化人不多见。人家原先就是大学教师,自己手里有好几项发明专利,长相就挺儒雅,也有学问,对易经八卦和国际政治都很有研究,还经常去各地参加学术会议。起先公司中层以上都尊他为“大师”(他自己打趣说,大师者,大学教师也)。那回在市里开什么会,他被称作省内高新企业领军人物,一位领导开玩笑说,别人管你叫“大师”,我看干脆去掉头顶上那道杠,叫“大帅”岂不更好!会上这一忽悠,尹大帅这名号就传开了。

过去待在大帅身边,别的没学着,倒是学了点大帅遇事冷静的做派。人家读书多,有学问,换个说法也叫内涵。他一点点学着,心想早晚也能学出个人模人样。

大帅金口玉言,说话有哲理。大帅说做人做企业一个道理,有事没事一个样,脑子里要有前瞻性,嘴头上一定要把紧……

想来想去,只能等待。他在明处,大帅在暗里,那双眼睛在盯着他。

该干啥干啥。先要把大琴摁住了,别让她到处瞎嚷嚷,点火捅娄子。

头顶上又是一阵嗡嗡嗡的巨响,又是一架大飞机从对面楼顶上掠过。

天宝路东头,只剩一处临街旧楼没拆(占地面积太小,应该是没什么项目可做)。这幢楼底层是一溜小饭馆,中间隔着一家足浴店和一家牙医诊所。当初街区改造时说是要拆,楼上几家公司都搬走了。不知为什么,却将底层作为商铺卖给了现在的业主。

从东往西数,第三个门脸,挂着“江湖脚”店招的就是侯家饭馆。

这儿,门外就能听见店堂里播放的蓝调音乐,你以为是咖啡馆或酒吧,却是烟火气十足的市井食肆。伴着吉他或萨克斯的阴郁曲调,犹似内心恻怛的道白,有点凄凄切切。其实,座中一个个大快朵颐,看过去总是人头攒动的火爆场景。侯天朝在柜上忙着开票,大琴小琴扎着围裙端菜送水,一边抹桌子收拾碗筷。来这儿吃过的都说好,很多是回头客。

饭馆,当然是他们这家好。天宝路上小饭馆扎堆,侯家“江湖脚”数一数二。

沿街一路向西,鳞次栉比地一家家排过来,面条,水饺,馄饨,包子,烧麦……大抵蒸和煮的简易套路。那边是近些年新盖的住宅楼,不许店家起大油锅。侯天朝这边不一样,楼上都空着,他厨房里是明火执仗的煎炒烹炸,菜品丰俭由人。别家的面食小吃纯粹蒸煮把式,哪里比得过他。他侯家店铺也就两个开间大小,赶上饭点什么人都往这里挤,午间门口都有人排队等座。这边挨着东头几幢玻璃幕墙的高层建筑是号称东方智谷的软件园,那些消耗脑力的码农们最喜欢他这儿几道招牌菜,椒麻鸡、白斩鸡、炒鸡块、熘鸡杂。最近菜谱上新增了羊肉,葱爆羊肉和砂锅羊排等,用料都是上好的盐池滩羊。他合计着,明年怎么把旁边的烩面馆盘过来,那家烩面都说极难吃,一直不死不活地晾在那儿,影响市容观瞻。

他很想在自家店里招待尹大帅,可是老大总不露面。这事儿过几日再说。

退休的赵老师是他这儿的常客,差不多每周要光顾两三次。赵老师有时晚上带朋友过来,那几个退休老头是资深老饕,在包厢里像过年似的吃喝半宿,每回酒阑灯炧已近午夜。平时到晚上九点半他就打烊了,赵老师他们过来,他得陪着喝酒唠嗑。老赵喜欢听他讲故事,他就编几个段子逗他们开心。故事原型都是商界和职场的明争暗斗——过去在大帅身边,知道不少行业内幕,如何设局,如何断人财路、赶尽杀绝之类——从他嘴里出来,便成了江湖险恶的暗黑叙事。他早先在道上混过一段,熟悉那套江湖话语。企业之间的缠斗和恶性竞争都是套路,行外人听不明白,不妨转述成黑道上的打打杀杀。其实商界就是江湖。

老赵知道他就是个文青,难得有如许江湖豪气,对他自有几分敬重。这店铺用“江湖脚”做名号,显出主人的意趣。许多人打听这“江湖脚”的来由,侯老板王顾左右笑而不答。也有人问,做中餐的怎么配着布鲁斯调调,他说只是听个响儿。那首《你昨晚睡在哪里》翻来覆去的。Mygirldon’tlietome,管他什么意思,Iwouldshiver,Thewholenightthrough……没完没了地哼哼唧唧,听着好像是很有逼格,客人啃着鸡腿嚼着花椒粒儿,内心的隐秘之处没准就开始翻腾。这张CD唱片大帅以前在车里常听,听多了他也能跟着哼哼几句。

在他侯天朝看来,人生就是江湖行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静水深流,深不可测,看不见的地方可能都是暗桩。

午间忙得人仰马翻,过了饭点消歇一阵,两个厨师偷空去后门玩手机。大琴小琴仍在忙碌,择菜剖鱼,洗碟子洗碗。西晒太阳从树荫里落下来,侯老板坐在门前喝茶抽烟,有时搬出躺椅眯缝一会儿。一阵阵小风,吹拂着一身粗糙的皮肉。想着过去这十几年、几十年的事情,真是百味俱生。一肚子的感慨,还有那无限沧桑,都折进了一脸褶子。

收破烂的瓜团阿六骑着改装成电动的破三轮来了,贴着马路牙子缓缓驶过。电喇叭一遍遍喊道:高价收购长头发、甲鱼壳、旧手机、旧电脑、旧空调……

这条美食街的历史不过十几年,之前天宝路是颇有名声的发廊街。洗头,剪发,吹烫,按摩,还有其他服务。一到傍晚,一间间店面透出粉红色的灯光,慵起懒梳妆的发廊妹穿着迷你裙趿着拖鞋出来,在门口左右顾盼……大琴每天敲打他一回,侯天朝你剃头找别的地儿去,要敢往这粉红店里钻,老娘砸断你的腿!

往后,单车换了电动单车。再往后,换了电动三轮。送货半径扩出好几圈,绕不过天宝路的粉红店。他学会了跟发廊妹打情骂俏,哥呀妹呀,这儿那儿,顺手掐一把,仅此而已。

当他们购入一辆二手小货车的时候,西栅门一带的街区改造提上了日程。那些粉红店都关停了,街面上重新招商,他们趁机盘下现在的店面。于是,产业升级,转型做餐饮。

这几天晚上他都住在酒店。这房间须留着,不住也浪费。那啥的,大琴也住过来了,她说酒店到底是比家里舒服。猴子你说普罗旺斯这旮旯有韩国歌星,俺咋没见着?

窗口望出去一片璀璨。夜晚看不见大飞机,脑袋顶上偶尔一阵嗡嗡嗡。

平时在家二嘎闹得厉害,一会儿要吃冰激凌,一会儿要天上的大飞机。她在跟前,这小崽死活不跟他姥姥睡。大琴真是后悔生了二胎,他哥都念大学了,二嘎还在幼儿园里和尿泥,这往后操心的烦劳没完没了。猴子心烦的时候就朝孩子吼,滚!滚一边去!

干脆不想这事儿,咋想也没辙。服务员进过那房间,她说行李还在,没见过那人。

大琴瞎嘀咕,人不会是失踪了吧?现在都过了四十八小时,咱是不是应该报警了?

报什么警,咱又不是丢了孩子。猴子相信大帅自有安排,只是摸不透咋个战略部署。

他知道,大帅心思缜密,脑袋瓜子跟普通人不一样,考虑问题不光是周到,还比较超前。照现在说法就是具有“前瞻性”。当初他离开公司,离开哈尔滨,就是大帅超前预见公司会有撑不下去的一天。未雨绸缪,第一步就是安排他猴子跑路。

那年,公司运作看上去挺正常的,三季度的财报丝毫看不出什么问题(几个高管看了都说情况不错),可是大帅就能预见日后的衰落。盛极必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大帅关起门来跟他说,别说你哥我,关云长关大帅也有败走麦城的一出。那天晚上两人出去喝了一顿酒,纯粹喝酒,只点了两个菜,一个砂锅一个凉拌菜。大帅要了一种名叫“烧火棍”的廉价白酒,那酒劲大,瓶贴上标识六十八度。最初下海创业那喒,大帅说,他跟公司几个合伙弟兄就常喝这种烈酒。一口下去,猴子觉得真像是烧火棍捅进了嗓子眼,火辣辣的,脑门上直冒汗。再喝几口,肠胃里是不得了的翻江倒海。喝着喝着,浑身着了火。可是喝到后来也不觉得咋样,只是后颈发坠,脑门子嘭嘭嘭地敲锣打鼓。两人都不说话,大眼瞪小眼,脸对脸地傻笑。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在这酒里头了。

喝完酒,大帅没让他走。回到公司,进了办公室,大帅起了一课。卜筮算卦那套玩意儿太玄,他看不懂。只见大帅捧着象牙签筒摇晃半天,抽出几根签子摆弄着,又对着书上看了一阵,然后就呆呆地坐在那儿,然后就攥着眉头在地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不顺啊,有点麻烦,你看你看——阳爻居阴位,虎落平阳之象。阴爻居阳位,预示小人得道……他从未见过大帅这般恍惚,两眼瞪瞪的,像是有些魂不附体的样子。随后有些话从大帅嘴里说出,格外字斟句酌。公司里许多事情不能跟你详细说,可得告诉你,眼下就是一个坎,这回怕是迈不过去。那天的情形是有些奇怪,他还隐隐约约记得,在喝酒的小饭馆里,柜上的老头跟大帅说,这地界早晚守不住,你俩得往南方去……那老头异人异相,两腮凹陷,一目枯眢,说话神神叨叨的。不知他俩什么关系,大帅没说,他也没问。他知道不该问的不能多嘴。

当时他不知道,其实公司资金链已经出问题了。后两年麻烦接踵而至,幸亏他走得早,豁出去离乡背井八千里,要不然也没有他现在的一亩三分地。据说公司好几个预期的项目都没弄成,官面上说法是投资失败,后来的事情外人自是难以想象……

那天夜里,两人聊到很晚。其实也没说几句,许多话都憋在肚子里。大帅叫他去南方,巽位在东南。所谓“重巽以申命”,按《易经》的说法,“巽,君子以申命行事。”古书上那些话他听不懂,大帅在纸上写了个“巽”字,告诉他就是长三角这边。

他问大帅,你咋办,你怎么不走?大帅说什么人都能走,他自己不能走。

大帅给了他一张银行卡,那卡里没多少钱,又撸下腕上的手表给了他。那块表是大帅某次出国时在外边买的,百达翡丽千禧年限量版。他想这表老贵了,大帅说当时是花了七万多美元,什么时候要脱手,无论如何也能兑出二三十万人民币。你要用钱就把它卖了。一再叮咛,物外之物,别舍不得。后来他购置店铺要开饭馆,钱不凑手,只得找人兑了现金。现在想起来直后悔,三钱不值两钱卖(本地老话说是羊肉当狗肉卖),那表只抵了十五万。

百达翡丽这一节说给赵老师听过,老赵一迭声说可惜了。

太初有道,有道就得讲道义。江湖上才有这般重情重义的故事。猴子故事里的大帅,宛似梁山泊宋江和吴用的混合体,重情重义是一面,还有能掐会算的一面。早就算到爻象不对,流年不利,终究还不是魂聚蓼儿洼的结局。人在就好。人在江湖,不至于混吃等死,总归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君子道长,小人道忧也。有时还能想起大帅那低沉的带有磁性的嗓音:亢龙有悔,潜龙勿用!过去给公司中层讲《易经》,他去蹭过课,稀里糊涂听下来好歹琢磨出几分意思,这说的应该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长铗在手,午夜狂奔……

侯天朝的故事里一再说起舍身护主的惊险段子。企业风云演绎成矩阵帮与奇点帮的江湖叙事,让人听着特别过瘾。讲述者代入自由想象,隐然营造一种出神入化的效果。

……那几日风声紧,满城黄沙蔽日,道里道外已是风声鹤唳,奇点帮抢先布局,出城的几处路口都有人设卡。猴子擎着酒杯,沉吟有顷。你信不信,老子一个对付他们一群人。幸好他早有准备,驾着那辆大排量的垃圾车(他早有预备)闯过最后下桥的匝道,午夜直奔帽儿山。谁说没人追击,屁股后边追来三辆大路虎,半道上全都爆胎。怎么着?让他用铁蒺藜给扎了,每过一个转弯路口,他都往地上撒那玩意儿。傻不拉叽的奇点老二,放话要做掉姓尹的,那是疯话屁话。有他猴子在,那孙子找地儿凉快去吧!

痛快!老赵听罢拍案叫绝。瞧着那双布满皱纹的眯眯眼,看了又看,难怪尹大帅器重这人。猴子意犹未尽,大琴在厨房里喊他。大帅这人呐……咱们下回再说。

赵老师这回一个人来,侯老板陪了他半宿。他来得晚,这会儿店里就他一个客人。要了一碟墨鱼鸡丁,一碟爆腰花,自己带来一瓶窖藏二十年的花雕。猴子攥着酒瓶瞅了瞅,夸他有品位,大帅就喜欢这款绍酒。侯老板扯了一通江湖夜话,醺醺然眯缝着眼,盯着老赵那张脸看了又看,知道今儿一准有情况。老赵终于撂下酒盅说正事儿,说是要给他儿子大嘎介绍对象。那年侯公子高考,他给辅导过数学,知道那孩子聪明。老赵原先在一所重点中学教书,有数学名师之称,遇到聪明学生自然肯费心。不过,男孩多半贪玩,大嘎学业不算拔尖,结果进了上海一所普通高校。按赵老师说法,按这孩子的智力水准,应该读北大清华才是。侯天朝自己没念过多少书,觉得这个儿子很争气了。他很满足。祖宗八辈也不承想,老侯家子弟能在上海念大学。哎哟喂,现在儿媳妇都要送上门来了。

空荡荡的店堂,依然嵌入蓝调语境。Iwouldshiver,Thewholenightthrough……

放下照片,猴子沉默一会儿。大琴已经走了,小琴里里外外忙着收拾。他思忖着怎么跟老赵说。他说不是他不愿意,问题是现今做爹娘的说了不算,大嘎这孩子主意大,像他妈,特别倔。又说现在的年轻人如何如何。老赵听着,点点头,把剩下的酒一口闷了,收拾起照片,要塞进兜里。猴子伸手要过来,说拿去给大琴看看。老赵善解人意地说,弟妹要是不中意千万别勉强,大嘎岁数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

猴子犹豫着,要不要把大帅失联的事儿跟老赵说说。当然,现在谁也不能替他解决问题,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他叫小琴把音响关了。大帅来了三天了,还是联络不上,他越想越蹊跷。赵老师摇摇晃晃地抬起屁股,说要走了。一边解嘲说,这半年尽瞎忙乎。走了,走了……明儿还得去给奥数班上课。这老赵退休了也没闲着,各种辅导班都请他去讲课。猴子这会儿脑子太乱,算了,干脆什么都不说了,送走赵老师,到柜上找了一瓶酒,又独自喝上。

下午在理发店,遇上一桩邪门事儿。前边剪头的女人简直是女巫。

他去后厨,对着盥洗台上的镜子,学着那女人的口型。大帅呢?大帅呢……她怎么知道大帅?不对,那娘们是说:打死你!——坏了,人家误读了他的口型。

这天后半夜,量子路贴近天宝路一段,吊装机进场作业。先是来了拖车,街边停放的汽车一辆辆拽走。重型集卡拉来许多集装箱,卸在路东一侧,摆成了一长溜。普罗旺斯门口闹哄哄的,集装箱就卸在马路对面,酒店方面事先没有得到通知。两个值夜保安觉得奇怪,走过去打探情况。马路上做仓储,还是用它临时安置务工人员?可现在这一片没有工程。问那些货柜车司机,人家说他们不管货主的事儿,货运单上写着就是送到这地方。

早晨,大琴拉开窗帘一惊一乍地叫唤起来,猴子你快来看!猴子光身子蹿到窗口,俯瞰酒店对面,一长溜的大铁柜子摆在那儿,像是停靠了一趟不见首尾的货柜列车。嘿嘿嘿,这事儿新鲜!猴子一阵抓耳挠腮,这咋回事儿?怪了,昨晚两人咋睡得死沉,楼外货柜车来来往往,那么大动静,一点也没觉出。啧啧啧,猴子说,这得过来多少卡车啊!年轻时他做梦都想做个集卡司机,拉着那大铁柜子四处奔跑……大琴说他邪性。他说再过几年不妨真的邪性一把,老婆啊,那事儿咱以后慢慢说。

午间,来店里就餐的食客都在谈论马路上出现的货柜。有人说是电视台搭布景,要做密室逃生的真人秀节目;有人说是拍电影,以后西栅门这一带将取代横店成为新的拍摄基地。赵老师啃着鸡腿,默不作声。中午这顿不喝酒。想多了没用,现在问题不是他们所能想象的。弄来那么多货柜做什么?这不是预设的导入指令。他告诉猴子,是程序出了bug,现在系统老是出问题。许多人没有意识到,系统已是一种自行其是的物自体,不受人掌控,自己做决策,也会自己犯傻。这几日,老赵中午晚上都泡在“江湖脚”,懒得在家做饭。自从老婆跟他散伙后,一日两餐常在街上打游击(早餐容易对付,那不算一顿)。生活中都是丝丝入扣的细节,颠倒错舛的事情常有,那些该离的不离,好好的一家人就散了,早上出门倒垃圾忘了带钥匙,家门都进不去。人生无常,也跟系统一样不稳定。

晚上,瓜团老六来收泔水,说是昨夜癸阳、屯昌那边出现不明飞行物,半边天空红彤彤的。老六在后门跟两个厨师说着话,从UFO扯到国际形势,说是美国人又在加勒比搞事,索马里海盗跟叙利亚什么组织勾结一块儿去了……侯天朝见了老六就像骂孙子似的,别扯那些没用的,赶紧收拾了,赶紧走。这人早先倒腾地沟油买卖,手脚也不干净,猴子看他总是不顺眼。老六今儿偏偏不走,一头钻进厨房,从砧板上捡了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如此举止乖张,让侯老板愣了一下。这时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抖抖瑟瑟敨开纸包,露出一个玉石物件。猪头肉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猴子伸手去拿那东西,他攥着指掌又缩回去了。

老六知道,这条街上一班有头有脸的人,现在都要淘弄点古玩出来炫宝,他侯天朝也好这一口。猴子见这家伙手里有货,只得屈尊俯就,扮作笑脸把他请进包厢。

包厢里没客人了,猴子把独自在外间喝酒的老赵也叫进来。赵老师你看,是真货!老六郑重其事地拿出他的宝贝,是一枚镂花扳指。面上是蟠螭纹,看上去质地细腻,透着微黄色肌理。猴子想起,过去大帅办公桌文具盒里就扔着这么个物件,平时找下属谈话,或是自己琢磨什么事儿,把那东西套在手指上,慢慢转动着。老六说这可是个稀罕物,他找人问过,是鸡骨白古玉,说是年头不短。猴子招呼厨师切一盘猪头肉,自己去柜上拿来半瓶酒。老六先顾吃喝,不说话。年头不短,那是哪个朝代?先不说这个,把猪头肉往老赵那边推了推,两人碰一下酒杯。又吃了几口,拿餐巾纸抹着嘴,甩出一句话:可以是唐,也可以是宋。听他这么扯淡,猴子很不悦。你糊弄谁呢?老六不紧不慢地说,这事儿我不能糊弄你,你非要落实哪个朝代,须找专家出鉴定书,唐是唐的价码,宋是宋的价码。到哪儿都这套规矩。

老赵劝猴子不必计较什么朝代,这东西留不留下,看自己喜不喜欢就是。老赵不懂玉器古玩之类,倒是知道这种东西网上很多(自己有两个学生就做这门生意),当然都是仿制品,说好听的叫“高仿”,价格是五花八门,从几十万到几十块都有。他不敢说老六这枚扳指是不是真货,行外人真看不明白,再说不知道这东西什么来路(你问他,想来也不会说)。人家走街串巷收旧货,没准真是捡漏,捡了个宝贝也未可知。对于这收破烂收泔水的瓜团老六,他不像猴子那样瞧不上人家。知道这人底细,不是街上一般卖苦力的。

侯老板斟酌半天,还是决定收了,问他要多少。老六这时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开口要两万。那个啥,猴子说你咋不要二十万。老六说,上次卖给西头烧腊店王老板一块玉佩,成色比这差不少,人家王老板二话不说给了一万二。猴子说,别扯那些没用的。王老板给多少不用我掏钱,可我不能跟着他犯傻。老六没辙,从两万一万往后撤,逐次落价。猴子一直不松口。他跟老赵说,不是钱的问题,要是让这小子给糊弄了,传出去让满街人笑话。落到六千块,两人僵在那儿,老六接着喝酒,赵老师先走了。后来猴子跟他透底说,结果只出了六百块就拿下,那厮还说就当羊肉作狗肉卖,数数票子乐颠颠地走了。不过,这玩意儿究竟是唐是宋,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猴子隐隐觉得,那天剪头的那个女的,好像在哪儿见过。想不起是什么场合,好像也是东北人。人没老,记性竟不行了。大琴说他操心闲事太多,脑壳里就这点排量,转速提上去容易熄火。猴子说她尽会瞎咧咧。他不像瓜团老六那样还总操心美国加拿大的事情,从不去想那些没用的。赵老师说得对,这世界许多事情不是你能掌控的,也不是谁能够掌控的。他妈的,事情就是事情本身,那些货柜就是货柜,不用他操心。许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老辈人说是天地造化。也是,老赵说话有点像大帅。可人家说了,这辈子没去过东北。

有些熟客知道侯老板是东北人,问他为何不做东北菜。他咋说,东北人开饭馆做的就是东北菜,东北那旮旯也是鸡鸭鱼肉,跟你们这儿一样,煎炒烹炸也都得从锅里扒拉出来。猴子说话振振有词。其实,本地早就有不少东北馆子,食客都能报出那些菜名,什么炒肉拉皮、酸菜粉、地三鲜、拔丝土豆、小鸡炖蘑菇……他挺烦人家跟他说这些。遇到这样的客人,他便说南方的东北馆子做不出地道的东北味儿。真正的东北风味你们没尝过,那是大锅炖、大饼子、大葱蘸大酱,不合你们江南小资这一口。

真正讲究人,不搞地方主义。赵老师口味南北皆宜,性情也温和。不说这个了。

可老赵偏说那老六不是一般人,因为跟老六下棋总是输多赢少。老六的三轮车上带着棋盘,空下来趴在路边跟人赌棋。这人有强记精算的特点,老赵见他有点怵。老六在家时念过高中,一些数理化公式还没忘,有回找了一道初中平面几何题让他做,他一眼看出应该在哪儿画那道辅助线。问怎么没念大学,不说是咋回事,却说满街送外卖的有不少大学生。是啊,猴子接了老赵的话茬说,这话说对了,他要念了大学还是个收破烂的!

猴子有个打算,还没跟大琴说,跟赵老师提过一嘴,到时候还得往别处挪动。他说这地方生活成本经营成本都太高。现在餐饮业竞争激烈,虽说看上去生意还兴旺,利润却是越来越薄。他多年没提价了(市场规律,便宜才是硬道理),可是蔬菜肉类所有的食材都在涨价(他没想通,一味涨价是不是市场规律),再往后怕是撑不住。他说,过几年等二嘎长大些,带着老婆孩子还有小琴,远走高飞,另找地儿重新创业(他是说“闯荡”)。老赵知道饭馆成本推高了,却不太相信他说的这些,这条街上那么多餐饮店,各家生意都不如他这儿,人家都在那儿撑着,存心要走不需要找这些理由。

其实,这人满脑子文青概念,天南海北,无边的浪漫主义。侯老板说了,下一步打算去阿富汗。你没听错,就是阿富汗!他后悔早些年没去伊拉克。伊战期间,电视上介绍有一中国小伙在美军驻地近旁弄了个川菜排档,卖宫保鸡丁、夫妻肺片什么的,赚得盆满钵满。这让猴子羡慕死。这些年他一直在琢磨,下一个能发财的地儿……就是阿富汗,没有之一。

这事情并非说说而已,穿越兴都库什山的计划脑子里预习多少遍了。时常带着想象走入那条被人称为“瓦罕走廊”的狭长谷地,数百公里沙砾地带,驱车一路疾驰。蓝天,雪山,大漠,沙尘,满眼风光北固楼。要弄一辆大排量的四驱越野车,新能源那玩意儿肯定不行,进了那处山口一眼望不见村落,没有充电桩。到了喀布尔,要不往前再奔坎大哈,找一处临街房子,土坯房也暂时凑合(不用三十年按揭,直接现金买下)。后院种菜养鸡,前边开饭馆。砂锅羊肉,大盘鸡,烤串……到那时二嘎差不多也能上山放羊了。唯独遗憾的是,怂蛋的美国大兵都撤了,赚不了美刀,赚阿尼(阿国货币)也成。

猴子忒有想象力,这一点让赵老师特佩服。说实在,想象力这东西跟念书多少学历高低没一点关系,知道他侯老板没念过几天书。可他不知道猴子还会写诗。

那地儿兵荒马乱的,不怕遭人抢劫,不怕挨枪子儿?这种事情让老赵觉得匪夷所思。猴子说,都说富贵险中求,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说到归齐,还是要看格局大小。江湖人不能没有大视野,大丈夫当经营天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老赵听了悚然长叹。

经营天下?东北人就敢胡乱甩词儿,倒是难得有这等见识。老赵总是检讨自己这辈子没多大出息,他恨自己窝囊、胆小,也太缺乏想象力。

徒劳的午后到黄昏,毫无疑问,记录着一种不肯舍弃的人生。

很久没写诗了,以前有空就划拉几首。大琴说,我看你现在有空就发呆,咋回事呀?大琴喜欢看他趴在桌上写字的傻样,说是挺像个文化人。他写的诗都抄在一个黑皮面本子上,从来没拿给外人看过。只是曾给大帅看过几首,那不是外人。大帅揉揉眼珠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说题目叫《鬼打墙》那首有点那个啥……说着就撂下了,说下午要去展览馆见外商。那个啥是啥意思,他琢磨不透。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黑影闪过柞木障子,邻家的大狗狂吠一宿

你瞅秸垛跟前,乱糟糟脚印,雪地里画圈儿

树欲静而风不止,脱鞋上炕,棒子老虎鸡

该说的都说了,吹灯拔蜡,不用磨唧个没完

白酒整半斤,炕头上二人转,动静有点大

天不亮拽上篱笆门,想起手闷子落在菜窖里

前半宿尽东拉西扯,铺垫了后半宿的戏码

上秋茄子烀豆角,腊月里白菜土豆凑合着过

那是东北农村的记忆,黑土地的饮食男女。这诗大琴能看懂,她喜欢就行。刚来到这儿的时候,还写过一首《公路与音乐》。骑着电三轮送桶装水,一头驶入令人迷狂的情境,有如凯鲁亚克《在路上》、金斯伯格《嚎叫》,还有鲍勃·迪伦《重访六十一号公路》,总有一种遏制不住的冲动,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曲调就从嘴里哼哼出来,一往直前地狂奔。

为了一个传说,去寻找那条废弃的公路

为了一种体验,爬上穿越省界的集装箱卡车

鲍勃·迪伦唱,昔日我曾如此苍老……如今我

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记住每一扇窗后的笑靥

年轻的心态是故作老成,现在回头转向青葱岁月,难道真的是要老了么?记性是愈来愈差,总是担心会漏掉什么。大琴说他脑子里长草,没事就喜欢发呆。那天他跟赵老师去新塘河边走了一趟,老赵说梦里这地方有个水闸,不知怎么,自己被困在水坝上的小屋里,呼天喊地没人应。这个梦听他讲了七八遍了,老赵说没有哇,昨晚梦里才遇上这破事。踩着满地的落叶,灌木丛里窸窸窣窣,老赵感叹日子过得没轻没重的就是觉得太累。怎么说来着,他昨晚又被困在那个梦里,锁闭在黑屋子里等死……越听越糊涂,七遍八遍做着同一个梦?

谁说很久没有写诗,那天回来就写了一首《失忆》。

失忆是当下一个隐喻,电影里都玩这一手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三十年前这歌唱滥大街

桥边老樟树早就矗在那里,过路人带不走风景

前生今世舛互交错,记忆不是空白,是不断折叠

河堰木桩上蹲着一排白鹭,谁知道它们从哪里飞来

高价收购长头发、甲鱼壳、旧手机、旧电脑、旧空调……老六骑着吱嘎乱响的破三轮到处转悠,电喇叭一路喧嚷。

秋风飒飒,惆怅的落日余晖,融入满地鸡毛鸭毛和烂菜叶子。

这天,管调来的时候,猴子在后门煺鸡毛。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让小琴先把人带到店堂里茶酒伺候。店里平常用的都是批发市场进货的杀白鸡,这回大琴找人弄来一批山地养殖的青脚鸡,直接从癸阳乡下送过来,没让人看见。这年头难得逮着带毛活鸡,扑棱棱折腾他一下午。杀鸡,放血,煺毛,剖鸡胗剪鸡肠子,弄得浑身臭烘烘的。心里直想着这土鸡滋味何等鲜美,厨师大孟说做白果椒麻鸡最好。他提醒自己,记着告诉赵老师,带他那些老哥们过来,别错过这回的美味。猴子忙乎完,叫大琴小琴赶紧把地上鸡毛鸡粪收拾了。

咱俩有几年没见了?四年?有五年了吧?管调搂着猴子肩膀高兴得不得了。你这什么味儿?一身鸡屎味儿,让你笑话。闻着咋是女人味儿?猴子刚才在厨房洗脸擦胳膊,把大琴搁在盥洗槽窗台上的洗面奶护手霜之类抹了个遍。管调悄悄问,里外啥都好,没啥情况吧?别跟俺啥啥啥的,老哥你别瞎操心。管调听了便笑,笑起来嘎嘎嘎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猴子就喜欢看他腮帮子乱颤的样儿。来得正好,今儿弄来几只正宗土鸡,晚上咱哥俩喝几杯。大琴小琴,过来见见你管大哥!

大琴以前见过管调。猴子说过,管调就是姓管的线路调度员,在公交公司那喒结识的朋友。猴子刚来这儿的时候,听说公交司机严重缺员,去应聘开公交车。他有驾驶大客的A照,大车小车都能开,给大帅开车之前开过公司的通勤客车。管调在南埠总站管调度,就管着他跑的那一路。本来干得不错,可没出试用期猴子就不干了,说是从早到晚来回就跑这一条线,叫人受不了。管调不解,咋就受不了,你过去开通勤车接送员工,不也是固定线路?他说那不能比,那只是一早一晚的活儿。公交司机收入应该算是比较滋润,就是捆绑在一条线上,让他觉得憋气。他说还不如开出租,可是办张出租车营运证要好大一笔钱,想都不敢想。开公交那一阵,管调对他多有照应,后来两人也时有来往。管调也是东北人,吉林什么地方的,那也是老乡。这人有见识,也能咋呼,跟他意气投合,下班后两人常在一起涮火锅。那时候,他侯天朝就想着要开饭馆,梦想自己做老板。

你怎么还自己杀鸡,我说兄弟,你这老板当成这样……也够操劳的。

管调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说话都直来直去。人家早就不在公交做调度了,自立门户做贸易,前些年做得风生水起,屁颠颠地到处跑。今儿上海自贸区,明儿义乌小商品市场,后天没准又去了东莞、顺德。这老哥撺掇猴子跟他一起做,打算往哈萨克斯坦那边倒腾小家电,说是那边速冻梭子蟹和明虾也大受欢迎。

那年冬天,他带猴子去上海见一位哈国商人,上午谈生意,下午一同陪那老哈去迪士尼玩。人家指定要去那儿。园子太大,人居然走丢了。当晚警察来酒店传唤他俩,这才听说老哈出事了。那厮暗底里兼做白粉生意(谁知是买家还是卖家),在游乐场跟毒贩接头让警方逮个正着。这事情比较狗血,两人弄得灰头土脸,老管好几年没来找他。

其实,猴子本不想涉足外贸,自己这爿小店就操心不过来,只是碍于情面,承诺日后有了闲钱一准投入。那次一块儿去,是因为大帅也在上海,大帅好像是来参加什么会议,记不太清了。前一天,他们在浦东一家咖啡馆里见了面,他把管调也带去。公司咋样?大帅没细说(大概是管调在边上,不便说),只是询问他这边的情况,听说他这儿的生意都上了正道,那是一脸的高兴。老管去门外抽烟的当儿,大帅责怪他怎么把生人带过来。他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打算跟这姓管的合伙做些别的生意。他是想着怎么把自己的地盘做大做强。以后万一不行,大帅到南方来也好有个落脚之处。大帅再三叮嘱,处世小心,交友要慎重。他倒是说了,没准以后会过来。

管调这人擅麻衣相术,回去后跟猴子摆唬一通——看面相,大帅形局不错,属于神仙富贵一路的“鹤形”,但山根横纹太深,“疾厄宫”显示中年有难。这不,都让他说中了。

猴子想到早已离异的赵老师,这公司真要弄起来,先给老赵张罗一个“无限好”。

早上从酒店出来,猴子惊讶地发现,摆在量子路东侧的集装箱都不见了。路边的停车位还都空着,他姥姥的,马路上从来没有显得这么宽敞。

昨儿深夜,瓜团老六麻将桌上赢了钱,骑着破三轮,哼着坠子曲,摇摇晃晃往回走。“文仗徐茂公能掐会算,武仗瓦岗山的众英贤,俺记下此事且不表……”鸭脖和寸头那几个湖北佬怎么耍赖也不中,每次都叫他们输得扒裤衩。从哲学路过来,这边正在轰轰隆隆地吊装作业,路口排了一溜圆锥路障,不让走了。他问咋回事儿,没人搭理他。

有人问赵老师是不是系统重新下单了,他说恐怕是区块链自行调度。这不是瞎折腾么?老赵不置可否地笑笑。系统有自己的思维逻辑,它跟你想的不一样。他照例是一荤一素,中午不喝酒,下午要去塘河边转一圈,听说这几天白鹭灰鹭都过来了。可是干吗不喝,今儿这鸡块果真吃出了不一样的味儿,转身招呼小琴把他存在柜上的半瓶白酒拿来。他喝着喝着,忽而又想起什么不确定性原理和薛定谔的量子纠缠……量子路,薛定谔,鬼知道谁跟谁纠缠?说到底,这是一个算法问题,不能按照物理世界的常态去解读,世上不可理解的事情太多,想多了头皮发麻。

包厢里客人走了,猴子自己进里边待着。他在算账,一边往小本子上记些东西。平时,不在饭点上,他也喜欢待在这里边琢磨事儿。靠墙的餐边柜有一个带锁的拉门,塞满了他的账册和记事本,还有他写的诗歌什么的。他不习惯用电脑。家里有一台笔记本,以前打游戏用,这些年早就不玩了。这包厢就是他的办公室(或者叫书房)。他一直想着,等有条件了,要布置一间像样的办公室,就像过去公司顶楼东头大帅那屋,摆一张宽大的写字台,配上真皮镶面的老板椅,落地窗边再摆上绿叶盆栽,龟背竹和发财树什么的。

外边刮风了。这几天每天夜里都刮风。她俩在外边收拾差不多了,大琴叫小琴先回去照看二嘎,那小崽总跟他姥姥闹别扭。老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见天嚷嚷要女儿女婿陪她出国旅游,新马泰还不行,要去夏威夷或什么马尔代夫。

记得大帅特意问道,给你的那本《孙子兵法》还留着吗?你读了没有,读懂没有?

喝完一杯意式浓缩,他们又换了红茶,管调不喝茶要了一杯果汁。不对,是另换了一种叫拿铁的咖啡。老管不喝咖啡,一开始就要了果汁。那天咖啡馆里就他们三人,他们进去那会儿,前边座上还有一个女的,在摆弄笔记本电脑。他瞅一眼,没看清那女的长什么样,大帅在里边靠窗的座上,扬起手招呼他。懒洋洋的爵士钢琴,店堂里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他们刚坐下来,那女的就收拾起电脑走了。窗幔间透出冬日的阳光,记忆留下一个摇摆的午后。

打住,不说哈尔滨那一段了,许多事情都在不言之中。大帅突然讲起兵法中“以迂为直”的道理,说是做生意跟打仗一样,有时候不能直奔目标而去。猴子频频点头,说那部兵法他断断续续地在看,有些地方还看不懂。有注释也不行,你知道我肚子里有几两墨水,看古书费老劲了。大帅记性真好,随口背诵了一段:“……圮地无舍,衢地合交,绝地无留,围地则谋,死地则战,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回来后翻书翻了几遍,是《九变》那篇讲的。他理解,孙子是说要随机应变,不能一棵树上吊死。这学问太深,须慢慢领悟。大帅的话里透着心酸,这些年折腾下来,积累的经验一层层都剥离了,到头来只剩下一些教训。其实,读通《孙子兵法》你就明白了,所有的教训都在那里边。依照大帅的说法,古往今来,中国最有学问的就两个人,一个是孙子,一个是老子。老子是老子,孙子是孙子,排不上辈分。《老子》那书太艰深,你先不着急上手。

你从前这老板绝对不一般!管调看人有眼力。他说这些年各种各样的企业家见得多了,没见过大帅这等通明儒雅的人物。这老管别的都好,就是说话不看时候。在洗手间里,贴着小便池使劲儿甩着,侧过身子凑他耳边叨叨,非要劝他拉着大帅去见那哈国商人。他眼前浮现老管腮帮子乱颤的激动样子。

“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他找人把这段话写成条幅,做了一个镜框,挂在包厢墙上。有时他在这儿看书,或是思考问题,凝视着镜框里的条幅,心里会觉得很踏实。这些年侯天朝基本上就是恪守这条谋后而动的理则。他知道,这不是那种没卵蛋的小富即安的保守主义,这叫有头脑。做事情总须审时度势,有所不攻,是要找准目标出手,出手就要一击中的。不过,猴子想着想着,又会想到另一个方面,神明的大帅恐怕也未必事事神明,恐怕就是贪图攻城略地的一时痛快,把自己弄到久陷困境的地步。经验告诉他,凡人都是事后诸葛亮,诸葛亮也还有吃败仗的时候,挥泪斩马谡,戳了自己的肺管子。所以,那回大帅总是提起教训什么的。不过,到底还是神明,许多人就会一辈子犯傻。

风带着雨来了。窗子哗啦啦地响,窗玻璃上闪过几道电光。

大琴说早点走吧,天气预报说了今晚要下雨。拉下卷闸门,雨就潲过来了。入秋以来一直没见雨点,今儿这雨说来就来。邪性!

那处山口是克克拉去考勒达坂,名字很拗口,风景很奇特,一片黄褐色土堆衬着白皑皑的雪山。荒凉的公路上掠过一道阴影,就在前头,不紧不慢地移动。颠簸太厉害,仰脸张望半天,看不清上边是一只大鸟还是一架无人机。

空山不见人,都是空镜头。

睁眼看,是大琴,正拿什么东西在拨弄他,鼻子下边痒丝丝的。是拿化妆用的睫毛刷在他嘴上画着道儿。猴子,你咋尽说梦话呢?闹得俺一宿睡不踏实。大琴说,你以前不这样,咋整的,整这怪毛病!他蹭地起来了,光着身子懵懵懂懂地在地上乱转。这一宿,镜头切换太频繁,他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是白天黑夜的一路跋涉,江湖行脚渺渺无迹。进卫生间刷牙洗脸,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尊容,画着唇髭的爷们倒也挺神气,他都舍不得用毛巾擦去。他想,以后干脆蓄上胡子,这模样好像显得更有内涵。

这些天为大帅的事情揪心揪肺,可是人影儿也没见着,梦里也不露面。

这些天他倒是想通了一个道理:这世界的奥妙就在于有另外一个世界。

电梯从七楼下行,脑子里迅速转了一圈。大帅入住正好一个星期了,一直联系不上,究竟咋回事,难道人已经走了?七楼这个标间,还有十八楼商务套间,如果都要留着,今儿就得去续费,原先只预付了一周的房费。续住还是退房?这是二选一的问题。他颇为踌躇,转动着手上的鸡骨白扳指,仿佛看着自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样子。大琴先去店里了,说是今儿又有一批青脚鸡送来。外面雨不下了,地上还湿漉漉的。雨后的空气真是沁人心脾。

侯天朝出了酒店,踮着脚避开坑坑洼洼的积水,走出一二百米,忽而停住脚步。想了想,又折了回来。脑子里掂量来掂量去,结果是另一种二选一:退掉七楼自己住的标间,十八楼的套房豁出去再续一个星期。

他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可是这时候他能冷静得下来吗?她让他去那边沙发上坐一会儿,有消息就来告诉他。他真想一屁股就坐到地上,踢蹬着腿大哭一场。可这时候他得控制好情绪,不能像二嘎似的没个人样。休息区这儿没人,他把脑袋倚在沙发靠背上,两腿蹬着茶几,眯上眼睛,心里想着淡定二字。现在自己就像那天坐在这儿的游客,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他没看清那人的模样,脸上扣着棒球帽,一个不知所踪的游魂……

过了半小时,大半个小时,都快一个小时了,那天的接待帅哥终于气喘吁吁地赶来。他说他记得那客人是登记了,电脑上怎么没有?他趴在屏幕前看了半天,抬头朝侯老板扬起尴尬的笑脸,这模样不太职业。不对啊,人是来了。他说,当时行李员老张正好从员工通道过来,见客人来了手脚特勤快,马上把行李送到楼上去了。女接待员很快去找来姓张的行李员,证实是有这样一个客人。十八楼客人一向不多,行李员记得很清楚。客人是跟你一起上去的?女接待员问姓张的。那人还在柜台前跟什么人聊天,好像是一个电路抢修的修理工,他自己先把行李送去房间。可男接待员不记得有什么修理工在场,肯定地说,客人是跟着行李车走了。老张说那人工作服后背印着“电路抢修”字样。老张真是闲出毛病来了,就那么一个拉杆箱,拉着走不行么?帅哥说箱子是扔在行李车上推走的,老张说我吃饱了撑的?

坏了,这会儿想起,十八楼的服务员是说过1801号房间一直没见人。

不用再锵锵了,男接待员和姓张的行李员带他去了十八楼的商务套间。

门把手上依然挂着“请勿打扰”的吊牌,里边没人。客厅和卧室都很整洁,床上铺得整整齐齐,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那只拉杆箱在,就搁在进门过道的行李架边上。行李员说,当时他就把它搁在这儿。看样子是一直没动过。

猴子提起拉杆箱,搁到行李架上。箱子不重,面上贴了许多航空公司的行李标签。这时他注意到,箱子把手上吊着一个签牌,上边是手写的几个字:请转交侯天朝先生。

人肯定是走了,或是压根就没在这酒店住下。

箱子不重,不用拖拽,他拎在手里拿回店里去了。晚上客人都走了,大琴她俩还在厨房里洗涮,他这才打开箱子。箱子有密码锁,四位数,他试了几下,很快就找对了。谁说脑子里长草了,那个数字就是跟大帅最后喝酒的日子。耳边还是那首《你昨晚睡在哪里》,翻来覆去地叨咕。Mygirldon’tlietome,Iwouldshiver,Thewholenightthrough……箱子里只是几件旧衣服裹着的两个瓶子——两瓶白酒,六十八度的“烧火棍”。他两眼发愣,盯着发黄的瓶贴看了又看,人有些迷糊,好像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告诉自己,真就是这么回事。

(早就听说那酒厂已经没了,这两瓶酒真成了绝版收藏)

遥远而麻木的记忆,衬着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那个灯火昏暗的小饭馆,沉酣时分,嗓子眼里火烧火燎。当时他并未觉出一丝苍凉。可后来怎么回事,两人都不说话了。大眼瞪小眼。那话咋说来着,你瞅啥?我瞅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都在这酒里头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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