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武玉:酒之祸(中篇小说)父母阿乔

说是放假,其实就是我与独叔两人互相代班调休。

在“鸟笼”里关着,向往到外面去飞一飞。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宝贵一天,安排自己去镇上消遣、散心、兜风……呵呵!暗中还有一个羞于启齿的节目:一饱眼福,瞄瞄街上的那些窈窕淑女,过一把猥琐的眼瘾。

正美美想着,一阵清风艰涩地滑过眼帘,随之莫名的悲凉浸漫在心间,我嘲笑自己:你配说这句话吗?

呜呼哀哉!“一饱眼福”?姑妄言之了,充其量是“半饱眼福”而已。

正要出门,被母亲一声“阿乔”叫住了。母亲站不起身,坐在一把椅子上,

向我展示她完好的右手上拎着的一袋祭品:“阿乔,今天是清明节,你先去上坟扫墓。”

我前脚跨在门外后脚缩在门里,没有吱声。

往年清明节,都是父母亲自去上坟,今年母亲脚葳了,父亲腰扭了,我想上坟扫墓那档子事也就免了吧。

父母是几天前受的伤。我得到消息,前女友小青披上了婚纱,做了别人的新娘,我像一段木桩戳立在大门口,老半天没有出一点声息动静。父母慌了,张着两张苦瓜脸,呆楞楞地看着我,守着我。突然,我从门背后操起一把砍刀跨出大门,父母发出惊恐的喊叫声:“阿乔,你别去做傻事呀……”父母以为我要去找人拚命或自己把自己的命结果,慌作一团,脚不择路,喊叫着从我家刚由老屋翻建的两间连排别墅楼的阶沿上翻滚下去。这两间新楼是在我家经济条件尚不具备的情况下提前建造的,因为我与小青要结婚了,父母说急事特办、特事急办,借钱造起了两间风风光光的三层别墅楼。那里料得到,这是一场欢喜一场空,我家在一瞬间塌了天,我与小青的婚事也黄掉了。两间崭新的别墅楼顿时黯然失色,看上凄惨惨、悲戚戚、死沉沉、阴森森,笼罩在穷途末日的苍凉与晦暗中。

我丢下砍刀急忙去搀扶父母,噙着眼泪说道,我是去砍道地里那颗小柳树……小柳树是去年春天我与小青一起栽下的婚约信物。那天小青和我一边栽树一边说,等它到了明年春天抽芽吐绿时,我们就结婚,她过门上我家来做一个新媳妇。

父母抱着儿子痛哭不已,虽然明白了这是一场虚惊,而那两颗伤痛的心依然像落在油锅里“喇喇”煎熬。

“阿乔,你要去扫墓,去祭祷祖宗大人多多保佑你。”一向三缄其口的父亲也发了声,他瘸腿弯腰,歪扭着身子站立在母亲身边。

父亲的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了?我像神经质似地“嘿嘿”苦笑,嘟嘟囔囔吐出几句话:“还多多保佑呢!都保佑成这样了,柳厦村里有哪户人家像我家的?”

我才不管去上坟不上坟,执拗地心存一念,要顾自己去镇上玩。

正当要走时,我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父母,当目光触及父母那活像悬挂在萧瑟秋风里两个苦瓜般的脸,触及父母巴望着我的暗淡无光的眼神,我打了个哆嗦,心似遭电击似的抽搐剌痛,想狠狠抽打自己几个耳光:你这个祸水儿子!造孽儿子!害得父母还不够吗?!你还竟敢违拗父母?!

我要做到的就是顺从父母,让父母得到一点点的心里安抚。

我乖乖地从母亲手中接过了祭品。

墓地就在村子郊外。

那里原来是柳厦村的一个乱葬场,一处荒坟野地。谁家死了人,都往那里埋葬,凡死了的狗猫猪羊也丢弃到那里。这片旷地上,土坟荒冢、破棺残骨散布在草丛杂树间,白天可见狐鼠蛇蝎出没,鹰鸦飞鸟扑腾,到了晚上,飘飘闪闪的“鬼火”如幽灵四处游荡,夜空里时不时响起长一声短一声犹如“鬼怪”哀号的鸟兽声。村里谁家有小孩子哭闹,只要吓唬一声把你放到坟地里去,马上就变得乖乖听话。这里平时人迹罕至,只有到了清明时节或过年日子,才有村人去扫墓上坟。

威老板是听了威店王的创意,看中了这块乱葬场。他不化一分钱就拿到了它。

威老板掘了满满一桶金,大名鼎鼎的金威集团也随之横空出世。

桃花红柳条绿,麦苗青菜花黄,三月清明画出乡村一幅鲜艳清亮的诗画图,柳厦村恬淡地浸润在这幅美景中。

墓地迎来盛大节日。香火袅袅,冥钱飞灰,花篮花圈摆满陵墓,大人小孩一个个在列祖列宗坟墓前叩头跪拜,念念有词。有的人打开一瓶酒,绕着墓地,向着天空把盏,均匀地将酒泼洒在天地间,看上去十分庄重肃穆。

陵墓分老区新区。老区好比是一片拆迁安置房,是柳厦村里那些买不起豪华陵墓人家的廉价墓地;新区是威老板精心打造的高档别墅墓宅,是让你烧钱的地方。

我在老区的祖辈、太祖辈的墓前,培上新土,插上柳枝,点上香烛,梵烧了银锭冥钱,继而摘下遮戴在脸上的一副墨镜,低头屈膝面向地下阴间的祖宗大人,一边跪拜叩头,一边念念有词,大意是:敬恳祖宗大人谅解,您们的子孙因为不能像有钱人家那样为您们在新区购买豪华别墅,你们虽然居住简陋了一点,但切勿疏忽福荫后人,祈祷祖宗大人神明光大,多多保佑我这个倒霉蛋的子孙,保佑我家的气数不要流失散尽……

完成扫墓仪式,重新戴上墨镜,转身就要离开,蓦然发现我身边站着一个人,是威店王。

威店王的眼光聚焦在我脸上的墨镜,看样子已经来了一会,一定窥见了刚才我摘去墨镜时的面目。我油然升腾起一股恼怒之火,想啐他一口,骂他几句,威店王却笑嘻嘻先开了口:

“阿乔,你好,来扫墓呀,好久不见了。”

“好你个毬!我扫不扫墓,与你好久见不见,关你什么相干?”我嘀咕着转身就走。

威店王跟上几步,追着说:“阿乔,有空吗?找个地方聚一聚……”

聚一聚?我斜视一眼威店王,蒙了,亏他说出这话来。

“聚一聚”,就是一起小酌几杯,只有关系不错的人才有事没事的聚一聚。我喜欢“三点水”,以前没少与一些人聚一聚,可是与这个威店王从来没有聚过一回。去年我们“九间楼”一起翻建新楼,威店王与我们几家结下冤结,我差一点当场要狠揍他一顿,后来老想逮个机会“修理”他一下,他与我是聚一聚的人吗?

“九间楼”是百年老屋,一溜九间“畚斗楼”,住着4户人家,我家在中间占了两间。“畚斗楼”是前面开窗后面包檐,那种状如畚斗的老式简楼。柳厦村已经在一片新楼房的簇拥下,旧貌换新颜,而“九间楼”依然在风雨中飘摇,只因我家没钱拆屋造屋,连累其他3户也只好被拖延着。直至我找了女朋友小青,父母高兴地“逼上梁山”,去借了钱,4户人家便一起翻建。新楼造起来了,4户人家又一起谋划,门前的道地趁机扩大一点。“九间楼”前有一块村里的预留地,一直荒芜着,村里原说要做什么用,但一直不用,4户人家认为不占白不占,便一致行动,门前道地向前推进,往预留地侵占了3公尺长度,每一间新楼前的道地扩大了12平方。侵田行动被威店王看到了,报告了村干部。一个村干部来看了看,转悠了一会,吸了一支烟,一句话也没说走了。他或许看到我们人多势众,更主要的是因为他也有“把柄”被我们捏着,不宜开口。眼看着“九间楼”4户人家成功在握,威店王却未善罢甘休,使出舞文弄墨的伎俩,写了一份投诉帖发给柳厦镇镇政府。那天威店王带着镇里一队纠违人员,目标直达“九间楼”道地,4户人家只能眼睁睁看着侵占的3公尺田复归原位。

纠违人员得胜回朝走了。威店王向我走来,似乎要说些什么。

小青向我饶舌:“多美的事,3公尺锦上添花的地,可以莳弄花草、栽韭种葱、养几只小鸡小鸭,就看着白白毁了。你修理他一下,出一口气。”

我想也没想,跨上几步,伸出左手抓住他的衣服,扬起右手紧握拳头,要将他揍个脸青鼻肿。

在这个紧要关头,母亲抱住了我的腰,父亲挡住了我的拳,威店王趁机如丧家之犬溜之大吉。

从此我和小青只要半路上发现威店王,小青立即向我指令:“阿乔,修理修理他!”而威店王的警惕性特高,转眼间就脚底抺油不见了踪影。

今天墓地“狭路相逢”,真正是丧家之犬的我不想再与威店王惹什么事,他却发起逆袭,竟然说要与我聚一聚,是不是想嘲弄、羞辱我一番?

我忍不住握着拳头想重圆小青的“修理”梦。

“阿乔舅舅!阿乔舅舅!”一个6岁孩童突然出现在我与威店王之间,向我扬着小手欢快呼喊着。小孩后边跟着威店王的老婆细柳腰。细柳腰的真名叫柳小蕙,只因婀娜柔美的身腰犹如春天里飘荡的柳枝条而得其美号。

细柳腰舒展着悦人眉眼,莞尔一笑:“阿乔,你早啊!上过坟了?我们刚到呢。”

她俯下身向小孩说,“好好,向阿乔舅舅问个好。”

好好挺直身子,站得毕恭毕敬,口中发出清亮童声:“阿乔舅舅好,祝阿乔舅舅清明节快乐!”

我瞬时如一只泄气的彩球瘪了下去,垂下手回应好好:“好好——好,祝好好清明节快乐!”

瞎扯蛋!我赶紧向细柳腰招呼了一下,转身就走。

没走多远,背后又响起好好的呼喊声:

“阿乔舅舅!停一下!停一下!”

转过身,只见好好扬着小手臂,跌跌跌撞撞向我飞跑而来,手中捏着一张什么小纸片。

这才想到,好久没见到威店王,原来他修成正果混到镇文化站去了。我想把名片撕了,看到好好很高兴地盯着我手中拿着的名片,似乎为完成了一个重要任务而得意,只得把名片放入口袋中,还特意拍了拍口袋给好好看。

我晃荡在柳厦镇的街街巷巷。

清明节的柳厦镇一片透明澄澈,繁华和谧。大街大路,宽阔辉煌;小巷小弄,古色异香。一家家商场、店铺、银行、餐馆、美容院、健身房一溜儿气派堂皇,五光十色的货品物产丰富充足,你卖我买生意兴隆。来自四面八方的红男绿女如过江鲫鱼在街市上欢快游动。他们衣着光鲜时尚,脸上表情丰富多彩,眉眼飘荡着舒畅笑意,嘴角浮现起对未来的希望和自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流浪狗,在街上东嗅西闻干些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儿。

我张着“半饱”的贼眼,跟踪那些招摇过市的妙龄女子,目光瞄向她们的一些魅力部位。从上街到下街,进巷口溜小弄,在有一阵没一阵的偷窥中,我发现前面有一个女孩很像小青,那身段腰肢、走路摆动的姿势,甚至连穿着的衣衫也毫无二致。我当然知道那不可能是小青,但还是加快脚步跟踪上去。走近时,冷不防那女孩回过身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向我的脸上吐出一口有力的“呸”。

我十分沮丧,耷拉着头蹲坐在街头,感觉自己这只“流浪狗”丑陋无耻,十分可怜。

时近中午,我想这只“流浪狗”不要再瞎看看、瞎想想了,迈动双脚跨进了街边的一家小餐馆。何以解苦消愁?唯有“三点水”也。

“三点水”也是我的一个外号。

我要了2瓶绍兴黄酒,几碟过酒菜,一气爽爽地灌下三大杯,一瓶很快见了底,人也进入一种醉意微醺状态,余下一瓶就想着如神仙那样慢慢品尝吧。

端杯正要啜一口时,耳旁响起一句娇滴滴的银铃声:

“你是阿乔哥吧?我认你有好一会了。”

转首遁声望去,邻桌竟然有一个妙龄美女,忽闪着一双动人的媚眼看着我。

“你是?……”

“我是阿香呀,阿乔哥你忘了?你背过我妈呢。”

我恍然大悟。去年,我与小青去县城医院做好结婚体检出来,在医院门口等公交车时,碰上阿香和她妈也在等车回家。阿香妈脚上裹满纱布不能走路,公交车来了,阿香不知怎么搀扶妈上车。我热心出手相助,轻松背上她妈上车落座。车上一聊,知道阿香家在柳前村,公交车到了站点离家还有一段路,我索性帮忙帮到底,和小青特地多乘了2站,下站后我背上她妈一直送到家。

阿香说:“今天好机会,谢过阿乔哥解人之难帮忙背我妈。”她把一盘艾青果和一听果汁拿过来,在我的小桌前坐下。

我赶忙说:“欢迎美女光临!”

我拿过一只酒杯,给她倒上黄酒,很文雅地问,“会喝酒吗?稍稍来一点?”

阿香调皮地舌头一伸,笑眯眯点头:“谢乔哥,我会喝一点,女人喝酒难看,一个人不敢喝哦。”

我听了心花盛开,端起酒杯,与阿香的酒杯“乒”一碰:

“有乔哥在,放心喝,干杯,祝清明节快乐!”

忽然想起好好在陵园里说的一句话:“祝阿乔舅舅清明节快乐”。

真要谢谢好好,被好好一语言中,今天竟然有美女作伴,对酌欢饮,何其乐哉!

阿香几口酒下肚,脸腮微染桃红,双眸春波盈漾,胸前鼓胀的双乳活泼泼颤动,我看着比小青美多了。阿香起身去加个下酒菜,我将目光瞄向她被牛仔裤包裹的浑圆美腚,不由联想起莫言的名著“丰乳肥臀”——呵呵,看我有多猥琐!

阿香端着一盘“清明螺”款款回来,为我斟上酒,问:

“乔哥,小青呢?你老婆没一起来?”

我猜知她迟早会问这句话,回道:

“吹了,婚没结成。”

阿香惊讶失色:

“怎么会这样,啥原因呀?”

“嫌我丑陋,配不上啊。”

“乔哥哪丑?乔哥不要太帅喔!”阿香端起酒杯与我一碰,“帅哥,我猜小青一定另有原因。”

“是,是,原因很严重,很复杂……今天逢上你阿香,把这些原因统统的丢开甩掉,喝酒!”

我与阿香不知碰了几次杯,把桌上的酒、菜、艾青果你推我让地全部消灭干净。我借着酒意说:

“阿香,真难得哦,去公园逛逛肯赏脸吗?”

“好,陪帅哥一起走走,有何不可。”

柳厦镇公园不大不小,很不错,一对对恋人出没在诗画般的桃红绿柳假山流水间。我引着阿香来到桃树丛下,双双坐下,猥琐之意油然而生,嬉耍着向阿香说:“阿香,你看这满树桃花,一朵朵鲜艳盛开,有诗赞人面桃花相映红,这是要交桃花运呀!”

阿香娇嗔作色说道:

“乔哥,你别油腔滑调,休想占我便宜。”

我看得出来,阿香话虽这么说,但没有强硬的抗拒态度。我便伸出右手去握住阿香的纤纤玉手,举起左手去摸她粉嫩鲜红的脸腮,阿香并不推却,只是害羞地低下了头。我进一步扬起颈脖,鼓起嘴去吻她的樱红小唇,阿香或许是觉得我太过分了,或许是她忸怩作态,便用手来抵挡我贴近的脸,随着她的手一拽,就在恍惚之间,她把我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拽掉了,我听到阿香一声尖厉的喊叫:

“啊!——”

我并不感到有多么意外,心理早有准备,这一刻是迟早会到来的。

真相大暴光:我的一只右眼是一个凹陷的空穴,受这个瞎眼洞穴的占据,整张脸活像一个死人的骷颅头,这让任何一个妙龄女郎都会在突然之间受到惊吓。

“帅哥——不,独眼哥,你好可怕!”

阿香逃开了,离我足有一丈之遥,与我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

我故作潇洒,调侃说:

“你怕啥?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人,只是不该贪色,贪你阿香的色。”

“独眼——龙,你发生了什么事?”

我低首沉默了一下,用平淡的口气说:

“祸水来,推不开呀!就这么一回事。”

我发现一副墨镜还捏在阿香手上,举起双手,向她摊开手掌,故作滑稽地喊叫道:

“阿香,请归还我的护眼‘法宝’!”

阿香忍不住弯腰“卟哧”一笑,一扬手,墨镜飞回到我的掌中。

挥挥手,我向阿香友好告别。还是很感谢她,给了我清明节快乐,让我过足了一把“猥琐”的瘾。

转悠了一阵,来到一个荷花池边,四周摆放着光滑的石凳。我仰躺在石凳上,眯着眼望天空,享受着暖暖阳光,微微清风。

看得久了,突然天边阴沉下来,远处有隐隐的雷声滚动。

春天孩儿脸,说变就变,我得赶快回家,免得父母记挂。

在阴沉沉的天色里,我努力张着独只眼,飞快向柳厦村奔跑。半路上竟然碰上小青,脸上挂着两行泪水,似乎要向我说什么体巳话。这时候一辆轿车从前面开来,这是威老板的名牌坐骑。狗日的!我弯腰从路边拾起一块毛石,狠狠砸向狗日的车。狗日的开得飞快,被他溜跑了。我转身去找小青,看到的竟然是威店王。威店王一派踌躇满志,脸上神秘莫测。我问他:你什么意思?说着伸掌握拳要教训他一下。突然跑出来一个阿香,笑着说:独眼佬,耍流氓……我追赶上去呼喊:阿香!阿香!你听我说……看着前面的阿香只几步之遥,我的双脚却迈不开大步。阿香站住了,拍手大笑:独眼哥,你的眼镜呢?……

我伸手去模眼镜,一下从石凳上摔到了地上,原来是南柯一梦。

活见鬼,青天白日做起了梦。我“嘿嘿”笑了,莫非清明节祖宗大人来托梦显灵了?我摸着脑壳呆呆地想:祖宗大人会不会来保佑我阿乔?

“三点水”闯祸水了!这句话一瞬间传遍了整个柳厦村。

仿佛这是一场梦。

母亲父亲常会叹息着说:阿乔,是“三点水”害了你。

而到了吃饭的时候,父母仍会在桌上放一瓶“三点水”,说:阿乔,你想吃就吃吧。

知道“三点水”为何物?是我上高一那一年的事。

我跟着父母去吃堂哥的喜酒回来,还未到家,传来后道地的吵闹声。有法公公梗着被酒烧红的脸,当着众人数落他家媳妇翠红的不是,说她怠慢公婆,勤吃懒做,说了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翠红气得直喊冤枉,哭哭啼啼要去跳河寻死。有法婆婆和几个邻居拉着劝翠红,说你公爹吃了“三点水”,说的话只当大风吹过,翠红你别放在心上。过了会儿,有法公公酒醒了,赶忙向翠红解释,说今天因为多吃了“三点水”,犯了糊涂,说的都是乱话山天。

我悄悄问母亲,“三点水”是什么?母亲笑道,亏你是个高中生,“三点水”就是酒。我笑自己孤陋寡闻,长这么大才知道,原来酒还有个“三点水”的俏皮雅号。

那天我目睹了“三点水”这东西,真是精灵鬼、祸水精,把它喝下肚,它就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兴风作浪,调皮捣蛋。有法公公在堂哥家与我们一桌吃酒,他边喝酒还边夸媳妇翠红好,这也好,那也好,好得不得了,而回到家被“三点水”一捣蛋搞鬼,就昏头昏脑犯迷糊了,骂上翠红了,骂得处处不入眼里。翠红呢,本来要寻死觅活的,再也没脸见人了,后来大家一说公爹是喝了“三点水”的缘故,祸水都是“三点水”闯的,也就心平气和了,也不计较了。

“三点水”真是天下神奇的尤物也。

父母从不喝酒,与酒无缘;我也生性不爱喝酒,滴酒不沾。那天在堂哥家的喜酒桌上,有法公公硬要给我倒酒:“小佬倌,你爹妈不喝,你代表爹妈喝一点,酒不是毒药砒霜,也不是新农药,酒是好东西,你尝一尝……”我捂住碗就是不要,一点也不让有法公公倒。

我爱上喝酒是后来发生的事。

父亲是个残疾人。父亲原来做石匠,20岁那年,在山塘干活,突然塘口塌方,造成1死2重伤,父亲命大,没死,是重伤中的一个,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但从此走路用右手撑在右膝盖上,歪斜着半边身子迈步,看他每走一步都很吃力。母亲也是个残疾人,左手臂细如葵花杆,且只有半截长,这是“胎里疾”造成的。父母都30多岁了才“配对”结婚,拼凑成一份让人怜悯又好笑的“残爱”夫妻。

让柳厦村人莫名惊讶的是,父母“残爱”的结晶,生下的我,集中了父母身上的所有优点、亮点。小时候,我是一个人见人夸的可爱小天使,长大了成为一个英俊挺拔的帅小伙。我犹如一颗耀眼明星,冉冉升起在父母的心坎里。

因了我,似乎父母的残疾之躯让人看着熠熠生辉。一些人常常人前背后夸耀父母,说父母残有残的福呢!因了我,父母的脸上喜气洋洋,身上焕发着精气神的劲儿,父母的日子过得天天有盼头。

我从柳厦村小学读到柳厦镇中学,成绩一直排名前列,上高三时进入冲剌名牌大学的“尖子班”。而父母早已作出决定,让我放弃高考不念大学。这件事看上去,好像是家里的条件难以为继,父母依靠种半亩菜地、养几只鸡鸭度日,没有条件供我上大学。其实我心里明白,父母就是不让我离开家与他们分开,我是父母每一天的快乐和希望,父母要把这份快乐和希望留在身边,永远伴随着他们。

那一年夏天,十八岁高中毕业的我,放下书包,到威老板的工地上做了一名钢筋工。

半个月做下来,我变了个鬼样,瘦得皮包骨头,脸如白鸡血,回到家里,懒的说话,不想吃喝,晚上睡觉做慌夜梦,父母常被我的哭喊声惊醒。父母慌了,吓死了,商量着要去找威老板,给我请几天假,养息身子。

那天傍晚,天下起蒙蒙细雨,我看着母亲用她的独臂撑着一把伞,父亲的右手撑在右膝盖上,两人合用着伞,在阴沉沉的风雨里,在伞一上一下的晃动中,父母俩像大海上一叶颠簸的小舟,消失在门外的风雨路上。

没过多久,父母湿漉漉回来了。父母揩着身上的雨水告诉我:路上经过焕章公家门口,焕章公出来问他们,你们这个样子要去做什么?父母说了去给儿子请假的事。焕章公劝父母,还是不要去了,去了也是白去,你们是见不到威老板的,就是见到了,他也不会答应你们请假,在他公司做工,只有听从公司安排,谁要请假,就叫你趁早走人,这是说一不二的规矩。

父母噙着满眶眼泪,呆呆地不知怎么办好。

这时候来了隔壁的婆婆。婆婆端着用毛巾包裹着的火热火烫的一口搪瓷杯,笑眯眯地说:这是刚蒸的一杯酒冲蛋,给阿乔补补。婆婆肚里故事多,嘴上摆起了龙门阵,将酒冲蛋说得神乎其神,说它补胃口,补睡觉,补气血,补身子骨,还能补文才。便讲当年乾隆皇帝游江南,游到了我们柳厦镇,看到柳厦这个地方物丰民富,和谐安定,想作一首诗,可就是肚里没货,后来吃了一碗酒冲蛋,肚才通了,大笔一挥,写出“只乱天下,不乱柳厦”的皇家名句。

我被婆婆逗笑了。母亲说,听婆婆话把酒冲蛋吃下去。我接过母亲拿来的调羹,揭开杯盖,一股醉醺醺的酒气扑面冲来,酒气里混和着青葱生姜的香味、黄糖的甜味、鸡蛋的鲜味,我一口气将一杯酒冲蛋吃下肚里。

醉意马上袭来,我被父母扶到床上倒头就睡。半夜醒来,感到肚子饿了,母亲赶忙给我烧了一碗青菜汤面,吃完后呼呼又睡死过去。次日凌晨,我被父母叫醒,父母看到我脸上有了好气色,精神也好了许多,高兴得泪花闪闪,喜笑颜开。

从此从工地回家,母亲总会给我烧上一碗酒冲蛋,父亲母亲看着我一调羹一调羹吃下肚去。在青春打工期,我全亏了一碗碗酒冲蛋的滋养弥补,挨过了一天天艰苦繁重的劳动,日益变得身强力壮,变成一个四肢发达的打工仔。我也渐渐与酒亲近与酒结缘,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学会了喝酒,爱上了“三点水”,还得了个“三点水”的外号。

威老板每隔三个月给民工发一次生活费。我拿到钱后去交给父母,父母便会数出几张给我,让我留下做酒钱。

我们钢筋组里浩然、明亮、华仙都会喝酒,经常你约我,我约你,隔个几天“聚一聚”,有时在工地旁边的夜霄摊,有时去柳厦镇上的街头酒店。一次,我们加班到晚上9点收工,便去柳厦镇喝几杯。

一起喝酒图得是热闹高兴。大家几杯酒下肚,东扯西扯又扯到女人身上,评说女人的好看风骚,那天在酒话连篇中扯到喝酒的人都要实话实说,柳厦村里哪个女人你最喜欢?

华仙带头说:“我看过的女人知多少,一眼能看穿女人身上七层布毛丝,最喜欢的还是威老板新包养的小妖精。”

桌上的人一齐哄笑起来。

明亮骂道:“你这个马屁精,三天两头去威老板家讨好,原来是去偷看他的高价女人”

华仙嘻嘻笑:“细皮白肉,鲜嫩水灵,真的不比万大明星差到哪儿去。”

浩然笑道:“华仙,你不怕威老板知道,找你算账?”

华仙嘬嘬嘴:“我是空想想,白欢喜,坏他日小妖精啥事?”

明亮接下说:“柳厦村里的女人,好不过细柳腰。”

浩然说:“细柳腰做姑娘家时,你们是屋前屋后邻居,她相貌好,脾气也好,被人摸了不会瞎嚷嚷,一定被你占过便宜。”

明亮竟然嘿嘿一笑,未置可否。

华仙刨根问:“真的被你摸过了?”

明亮得意地喝了一口酒,依然闷声不响。

浩然也好奇地问:“细柳腰骂没骂你?”

“骂啥?细柳腰还亲热地叫我哥呢。”明亮端着酒碗立起身,装模作样学着细柳腰的腔调说,“明亮哥,我要去告诉巧姐姐,你花心大萝卜,要罚你跪床头踏脚板讨饶,看你敢不敢再伸咸猪手?”

又一阵哄堂大笑。

轮到浩然说:“我就喜欢赵秀美。”

明亮说:“自己老婆不能算。”

华仙惯于讨好浩然:“赵秀美是浩然新讨老婆,还是时鲜货,这个可以算。”

他们说完,一齐瞄向我。

明亮问:“小帅哥,你心中喜欢哪个小妹妹?说来听听。”

对于我而言,他们说的那些荤荤腥腥的女人事,只当耳边风吹过。当时我才二十出头,我家在柳厦村里是最凄凉落底的一户人家,我是一只丑小鸭,一个小叫花子,传说中的伊甸园、丘比特,那些扭动着袅娜腰肢的可爱少女,对我而言,好像初春田野上传来的一声遥远笛音,只在我面前倏忽飘逝而过。

我举起手中的一杯酒说:“我最欢喜的是——‘三点水’。”

这句文不对题、答非所问的话,竟然受到他们的拍手鼓掌,他们认为我这样的回答,在此时此刻这个场合是合适的,妥当的。

就在这样浑然不觉中,在无意之间,“三点水”便成了我的一个代号。

学会喝酒以后,我对喝酒才有了真正的体验。酒喝到一定程度,身体会产生一种很受用的晕乎乎、飘摇欲仙的醉意,心情舒畅,精神愉悦,疲劳之感顿消,烦恼之事皆忘。喜欢喝酒,喝的就是这种感觉,这个状态;但倘若这个程度失了控,酒就会像孙猴子那样变法作怪,让你禁不住会发酒疯,会做出嬉笑怒骂、胡言乱语的失态显丑之事。

我渐渐有了酒量,但平时不常喝。父母把钱一分一角积攒起来要做事,我也一样心痛花出去的酒钱。有时母亲烧了可口的小菜,父亲会迫不及待地把右手撑在右膝盖上,歪斜着半边身子,去村口小店给我买来一瓶酒。吃饭的时候,父母坐在桌边,笑眯眯地看我有滋有味喝酒。我只喝一小碗,剩下半瓶酒交给母亲,过两天再喝。

在外边喝酒就不同了,大家“聚一聚”,喝多喝少酒钱一样分摊,我会下意识的“贪杯”喝,把自己喝得有了几成酒兴酒劲,有了那种酣畅愉悦的醉意,方才止住,这才不负分摊的一份酒钱。

那天北风呼号,天空中飘飞着雪花。收了工谁也没说,一齐踅进工地小店里喝酒。大家的嘴巴子都冻得僵硬了,说话疙里疙瘩,口齿不清,直到把一杯一杯酒灌下肚,便一个个活泛过来,嘻嘻哈哈话也多了。

华仙吧唧一声呷下一口酒,神秘兮兮地又说开了威老板包养女人的新鲜事:“嚄!威老板真的上档次了,包了一只天价‘金丝鸟’。”

“莫非是那个万大明星?威老板奉送集团公司股份把她拿下了?”明亮胡乱猜测道。

“万大明星还是处女一个吗?威老板早已夸下海口,从此非处不碰。”华仙显摆他知道威老板的那点子事,比你们了不起。

“非处不碰?谁信!人家是开苞货还是二手货,威老板有本事能验出来吗?”浩然说,“我估摸这次是一个嫩模,一辆宝马就把她搞定了。”

“啥样人做得成啥样事。威老板大名鼎鼎,久经沙场,料事如神,谁是处女不处女当然能洞察秋毫哦。”华仙得意地嘻嘻笑,“浩然师傅,钢筋手艺你路路通,知道威老的事那可是差远啦。”

浩然把脸一板,一把夺过华仙在倒的酒瓶,往桌上一墩,说道:“你明知我们猜不出来,偏设诱饵把我们当猢狲耍,该罚!今天我们仨的酒钱全由你买单。”

华仙一向怵浩然,忙讨饶:“我给大家说出来,就免罚了吧?”

浩然冷笑道:“别说了,不要听,听了折磨耳朵。”

明亮接上说:“华仙要说就让他说吧,威老板有多风流,到底是啥样的‘金丝鸟’?也让我们长点见识。”

华仙为免罚酒钱,迫不及待地说了出来:威老板这次包养的女人可非一般,人家是大学里的一朵校花。威老板出得这个价也是一绝,你们猜一猜……华仙停下嘴,又要卖弄秘诀。浩然眼一瞪:说!华仙赶忙接上口说:那叫真正的双赢。这只“金丝鸟”一次性包养一年,她就一次性得到国外一套上千万元的豪华别墅……

我一直闷着头喝酒,边喝边听,边听边喝,多喝了几杯闷酒,酒这精灵作怪了,嘴巴失去了控制,举起捏着的摇摇晃晃的酒杯,“砰”地往桌上一击,原来沤烂在肚皮底里的话冲口而出:“威老板,一只‘两脚兽’!自诩天发大王,开发陵墓园,开发房地产、开发工厂、开发养殖、开发旅游,开发来开发去,一个开发女人的‘两脚兽’……”

从猴子变成人,要经过数千万年,从人变成猴子,只需要一瓶酒。我被一瓶酒变成猴子,失去了人的思维、人的常态,目无戒忌地倾泄心中的块垒,像说大书那样,讲高玉宝《半夜鸡叫》的故事,讲蒲松龄《画皮》的故事,说威老板就是一个周扒皮,一个吸血鬼,一只“两脚兽”。

浩然、明亮、华仙猝不及防我会这样,一个个神情错愕地看着我。而似乎我的这些酒话也吸引了他们,他们停了吃喝,没了说笑,只是看着我说。

说完这些酒疯话,我胸中好似透过一口气来,爽爽地倒上酒又要喝。

浩然按住我的杯说:“阿乔,今天你喝得有点多了,喝过量了。”

明亮也说:“阿乔,你还真像‘三点水’了,今天喝醉了,喝糊涂了。”

我梗了梗颈脖说:“我没喝多,我没喝醉,头脑清醒着呢,心里明白着哩……”说着说着,我竟然哗哗地流下一串串泪水,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呜呜“地越哭越起劲,越哭越响亮……

饭店女老板听到哭声走了过来,笑着说:“阿乔是不是失恋了?快别哭,怎么好的小伙子,我有一个外甥女,挺漂亮的,介绍给你。”

浩然掏出钱,向老板娘说:“结账吧。”说着瞟了一眼华仙,“这单我买了。阿乔今天吃醉了,酒后的话不能当真,就当一风吹过,谁也不要传出去。”

我家的新屋终于造起来了。

过了年,初六动工,“九间楼”一朝夷为平地,接着便放样浇地基,起砖砌墙。我们暂时借房栖居。父母一早就去工地干些能干的杂活,虽然缺手瘸腿的干活别扭费力,但父母笑成弥陀佛。晚上,我看到父母的衣裤上沾满泥灰沙浆,还渗杂着一块块紫黑血迹,劝父母别去干活了,就去看看,干活有师傅、小工他们。父母说,不干活心痒手痒脚也痒。我知道,父母在享受着一部自编自导自演的电视连续剧,在一集又一集地放映着未来的美好前景。

一天,父母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母亲担心地问我:“阿乔,你在外面酒后说什么话了?”

父亲接上说:“阿乔,当心闯祸水,喜欢喝酒就在家里喝吧。”

我很内疚,向父母认了错,再也不去外边凑队喝酒了。”

浩然也关照过我,说我年纪轻酒性直,喝醉了酒关不住嘴巴,以后少与人一起去喝酒。

自打那次以后,凡有人约我喝酒都推却了。

华仙约过我几次,说收工后一起去聚一聚,喝一杯。我知道华仙这人爱占小便宜,喜欢揩油,以为他看到我家在造新房,要我请客,请一次客我也请得起,但还是推掉了,说没功夫。

那天,我干的是了尾活,收工走得迟,华仙磨磨蹭蹭也落在后面,等浩然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人,他拍拍工具袋说:“阿乔,喝酒去,我带着一瓶好酒呢,五粮液。”

五粮液是名牌酒,我只知其名不知其味,问:“怎么贵的酒,你舍得请客?只请我一人?”

华仙笑道:“请你阿乔有何舍不得!浩然他们是老酒鬼了,各种名酒都尝遍了,再说只有一瓶,一起请也不够。”

难得华仙有如此诚意,也挡不住五粮液的诱惑,跟着他一起走进小店。

果然是名酒,色清如水晶,香纯如幽兰,一入口,甘郁浓烈的美酒滑过舌尖,流入嗓喉,飘逸在腹间,弥漫进血脉,全身悠悠柔柔地荡漾起一阵舒畅玄乎的快意。

“好酒!”我禁不住喝彩。

“喝,好酒要尽兴喝。”华仙热情为我斟酒,一次又一次。今天华仙够哥们的,一瓶酒被我喝掉了半瓶多,我有了醉的感觉,华仙要继续给我倒,我挡住了:“再喝下去要醉的。”华仙说:“再来一杯,一口干!”又给我满满倒了一杯。我端杯仰脖爽爽地干了下去。华仙还要给我再倒,我说,“不喝了,真的喝醉了……”

“醉就醉,怕啥,不喝白不喝。”华仙说。

“啥叫不喝白不喝?你埋汰我白喝你的酒了?”我懵懂中听出了华仙话里有话。

“阿乔,我华仙买得起这种五粮液名贵酒吗?实话告诉你,这瓶酒是威老板送我喝的。你看,威老板真是挥金如土,有多阔气大方!”

华仙的话挑逗了我,酒力就像内心的洪水泛滥,冲决了自设的樊篱,我的嘴巴子把握不住了。我冷笑着说:“威老板在女人身上挥金如土,阔气大方……这个周扒皮,吸血鬼,一个狗屎老板,一只两脚兽……”

我把那次骂过的话又骂了一遍,把威老板的恶劣行径有一桩没一桩地抖落出来。

华仙佯装成一个热情的听众,闷声不响地听着我骂威老板。

鬼也不知道华仙像一个间谍那样,开着身边的录音机,把我的话一句不漏地录了下来。他把我前次酒后骂人的事传给威老板,威老板交给他一只进口录音机,他要亲自听听我是怎么骂他的。

多亏老天爷帮忙,“九间楼”连排别墅造得十分顺利。上春头天气,日晴夜雨,白天开工打墙浇混凝土,夜里淋淋细雨,有利于砖混保养,不到三个月毛房竣工,接着装修,立秋这一天,四户人家都喜气洋洋地搬进了新楼。

搬屋的时候,小青也来了。母亲烧了几只拿手好菜招待小青。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饭,热闹高兴。母亲神采飞扬,风姿绰约,好似回到年轻时代。小青说:“妈,看你好漂亮,要是没有这只手的缺点,柳厦村第一大美女非妈你莫属。”父亲嘻笑着接上说:“要是你妈没有这个缺点,哪里会瞧得上我,你妈后面男人排长队了。”母亲笑嗔父亲一眼说:“莫看你爸,年轻时挺括着呢,要是这脚没毛病,哪里会看中我,背后有多少双姑娘的眼睛盯着他……”我和小青听着父母互相调笑的对口词,笑喷了饭。

去年秋老虎十分凶猛,气象消息天天发布高温预报,工地闷热如一口蒸笼。浩然、华仙、明亮都中了暑,背上脖子上扭满了一条条紫红的痧,而未待痧痕褪掉,一个个又中暑了,只得去挂盐水。钢筋组只有我柳新乔安然无恙,依然精神气十足。明亮笑话道:“阿乔到底是实心小伙子,抵抗力强,那像我们被老婆掏虚吸空了身子。”

工地抓进度赶工期,管得贼紧,中午没有午息,吃过中饭,气都不透一口,就去干活。那天,在12层楼扎钢筋,中饭后走上工地,干了一会活,我感到不对劲,头晕胸闷手软,想找十滴水、藿香正气水什么的,工地上有一只保健箱,只有半瓶红药水,一些蒙上泥沙的纱布。我看到华仙的工具袋里有一瓶自酿的高粱烧。自打秋高粱收获后,柳厦村的空气中飘满了扑鼻的酒香,有喝酒的人家几乎都要自酿一蒸或几蒸烧酒。父母因我种上了高粱,这几天正忙着做好准备请师傅来烧制。华仙家先烧了酒,用矿泉水瓶灌了一瓶带到工地来。烧酒能消毒通气解暑,这是民间土方。我抓起酒瓶,拧开瓶盖就要喝一口,可是扑鼻而来的是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许是身体中暑肠胃不适,我“啊——啊——”地呕吐起来,吐出了几口中午吃的残菜剩饭,感到舒服了一点,就放下瓶酒,继续去干活了。

又扎了一会钢筋,我站立起来想歇一口气,喝一口水,蹲起身,感到头昏脑胀,天旋地转,双眼冒出金星,脚步踉踉跄跄,终于眼前一片昏黑,扑地一跤,跌倒在绑扎的钢筋网上。这一跤,一根钢筋头毫不留情地戳进了我的右眼,顿时感觉天倒了下来,昏倒在滚烫的工地上。

就在我被送往县城医院的同时,得到事故报告的威老板立即开了一个“智囊”碰头会,他亲自创意了一句包藏祸心的话:“三点水”闯祸水了”!这句话像长了翅膀在柳厦村飞传。村口河边,屋旁道地,人们议论纷纷继而摇头叹息,都说可怜一对缺手瘸腿的残疾人,养了一个“三点水”儿子,干活喝酒闯下大祸,自己把自己毁了,把父母也毁了。

天真的变脸了,阴沉沉的,风吹得云慌慌张张飘动,天地间似乎要炸响今年第一声春雷。我跳上一辆公交车赶紧回家,清明节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桌上摆着饭菜,父母正等着我。母亲说:“阿乔,刚才焕章阿公带信来,叫你晚上到他家里去。”

“焕章阿公叫我去?有啥事?”我惊奇地问。

“我也不知,你去了不就知道了。”母亲脸上含着久违的微笑,似乎预知焕章阿公叫我去,不是什么坏事,还是好事。

我匆匆吃了饭,抹一把脸,向父母说了声就走。

天已经暗了,不见星月,风刮得有些紧。走在村道上,沿路一幢幢屋舍窗棂灯火闪亮,绕过一片菜园,一个竹林,就到了焕章阿公家。

跨进门,焕章阿公站起身迎接我,这让我受宠若惊。焕章阿婆给我端上一杯茶叫我坐,自己笑眯眯的站着看我。焕章阿公家里几个人也都看着我,我感到这个气氛有点非同寻常。

“阿乔,今天去镇上玩了?”焕章阿公问。

“是。”我点了下头。

“这样好,别闷着,想开点。”焕章阿公呷一口茶,话锋一转问,“你想不想再找女朋友了?”

焕章阿公问得奇怪,这让我怎么回答?便含混着说:“想也是白想,有谁还能看得上我?”

焕章阿公笑着咳嗽一声,从里屋款款走出一个人来。我惊得目瞪口呆,竟然是白天见到的阿香。她身上换了一套簇新的春装,把身材衬托得更加苗条婀娜,阿香娇羞地坐到焕章阿婆身边。

焕章阿公向我说:“阿香是我表姐姐的孙女。早年间,我和表姐姐走得可热着嘞。后来我们老了,小辈们的亲戚接上了,新亲走得勤,老亲断脚跟,才疏远了往来。阿香今天找上门来我特别高兴……”

焕章阿婆接上说:“阿乔,阿香心眼好,她来打听你的情况,心里有你呀……”

我呆呆地听着,瞄了一眼阿香,想起了小青,左眼睛里泪水突眶而出。我想号啕大大哭,但忍住了,双手捧着头低了下去,大串大串的眼泪掉落在地上。

我被戳破的右眼球摘除以后,威老板派出的事故调查组来到医院。调查组队伍有:威老板的顾问律师(是县律师协会副理事长)、集团办刘主任、集团安保部陈部长。律师向我展示一迭调查取证笔录,有钢筋组华仙的、明亮的,有柳厦村村民的。华仙的笔录上写着:9月2日上班时,他带去一瓶新酿的60度纯高粱烧,这瓶酒是用农夫山泉瓶装的,亲眼看到柳新乔在工地上喝这瓶酒,一下子喝掉了半瓶,喝得醉醺醺,后来出了事故。明亮的写着:他确实看到华仙带了一瓶酒到工地,因为在工地上干活与柳新乔相隔较远,柳新乔有没有喝酒没有看到。几十张村民们出的旁证材料上,都写着柳新乔生性爱喝酒,他的绰号就叫“三点水”,这次事故与他的酒醉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律师拿出一份事故认定书让我签字,上面写着:柳新乔嗜酒成性,在上岗操作时偷喝60度新酿造的高粱烧酒,因酒醉酿成一起恶性事故。

我一把抓起一迭笔录和两页事故认定书,撕个粉碎,撒向律师的马脸。

律师笑着说:“你撕了也没用,笔录是复印件,正本放在保险箱里;事故认定书出自我们的手,你撕了可以再弄。”

“滚!滚出去!”我吼叫道。

律师依然笑容可掬,挥手向我告别。

真要滚的是我。我的空洞右眼伤口未愈,左眼受到感染,医院下达了催款通知,如不续交住院费,将停药停医退院。如果这样,预示着我将双目失明。第二天,调查组又来到医院。律师很诚恳的样子向我说:“柳新乔呀,你还是太年轻了,看现实一点吧。威老板答应了,你签下这份认定书,金威集团将为你承担全部医疗费用,还可以给你安排一个合适工作。”

一旁守着我的父母说:“阿乔,签就签吧。”

父亲说:“阿乔,祸水来,推不开,认了这个命吧。”

母亲说:“阿乔,你还要做人,保住还有一只眼睛要紧。”

看着形如枯槁,脸如死灰的父母,我心如刀剜。这些日子里,父母苦苦地硬撑着,像被天打雷劈击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又挣扎着活过来的死去还魂之人

我听从了父母的话,颤抖着手在事故认定书上签下了“柳新乔”三个字。

小青也在医院陪着,一直在哭。小青除了哭我失去的右眼,又哭她父母、哥嫂的猖狂反扑。我成了一个残废人,“会挑挑新郎”这句话再也不能成为她的“挡箭牌”了。

小青和我都这样想:我虽然失去了一只眼睛,要是有赔偿,能得到一笔伤残金、补助金,有了这笔钱,能安装上一只假眼,能还清家里拆屋造屋借的20多万元债,那小青仍然有着反抗的资本和力量。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阿乔哥装好了假眼,仍是一个很帅的帅哥;阿乔家里又新造了两间别墅楼房,没有欠下一分钱的债,这新郎、田庄不是都挑上了。

但这只是小青和我的痴心妄想而已。

我向小青说:“分手吧,我家三个残废人,还背着一身沉重的债务,你嫁谁都被嫁我强。”

我向小青说了“绝话”:“我迟早要连累你祸害你的……分手吧。”

我擦掉眼泪,向焕章阿公、焕章阿婆说:“我不能连累阿香,祸害阿香,还是不找女朋友的好……”

“阿乔,女朋友怎么能不找?你能连累阿香什么?你不要去胡思乱想。”焕章阿公似乎听出我的弦外之音,特别关照着。

“阿乔,”焕章阿婆也擦了一把眼泪说,“你是苦藤上长大的苦瓜,你和阿香能成功,我们替你高兴,也替你爹妈高兴。”

焕章阿公啜一口茶,转而说出让我石破天惊的话:“阿乔,我听到一些传说,威老板做的事内中有蹊跷,柳厦村有一个人能够帮你,他能帮你去向威老板讨回公道……”

“有谁能帮我?是谁?”我惊问。

“威店王,柳文威!”

“他?威店王!”我猛拍一下脑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想起早晨在公墓陵里他一个劲向我套近乎,莫非他有心要帮我,而我却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向焕章阿公说,我上午碰见威店王了,他还给了我一张名片。

“爷爷,威店王与我家有仇隙,他来了,我要煞煞他的下马威……”焕章阿公的孙子乙军楞头楞脑,像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

“你敢!威店王来了,你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威老师,给他泡茶端凳,若有冒犯,爷爷决不饶放你。”焕章阿公向乙军喝道。

乙军缩了缩头,不敢再出声。

前几年,威老板开了一家牛仔布厂,生产中排放染整废水,他在工厂边租了10亩农田,挖沟掘池,把废水引入池中沉淀渗透算是处理了。威店王进行了举报。威老板上下疏通关系,要捂住这个“盖子”。他出的租金每亩一年2000元,涉及8户人家得利,有人扬言断了这笔财路,要找威店王算账。柳厦村里一时议论纷纷,以为威店王扳不过威老板手腕,但最终威店王举报成功,这家牛仔布厂停产关闭了。乙军的爸是焕章阿公的大儿子,他家在10亩田中有2亩,每年稳拿4000元,乙军被人一挑唆,在路上拦住威店王要动手动脚教训他。想来,威店王也像我曾要修理他那样,如丧家之犬溜之大吉也。乙军这个楞头青,他还记着这件事。

劈剌剌一声惊雷昨响,大雨瓢泼而下。

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披着雨衣,全身湿淋淋的威店王。他一边卸雨衣,一边蹬蹬脚上一双被雨水泡胀的皮鞋,笑着说;“小蕙给了我雨衣,又给我去找雨鞋,我想赶在雨前,拔腿就走,她拿着雨鞋喊我,我跑得影都没了,呵呵,还是被雨赶上了。”

焕章阿婆赶忙拿来毛巾帮威店王擦干,又将他的皮鞋换了。

焕章阿公向乙军使个眼色,乙军果然毕恭毕敬地给威店王送上一杯飘着清香的绿茶,在他屁股下面放上一条凳子,然后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威老师”。

威店王看着乙军哈哈乐道:“几时不见,乙军懂事了,长高了,长帅了。”

乙军很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我也把头低了下去,在威店王面前,我感到自己可以去钻地洞。

焕章阿公把阿香介绍给威店王:“这是我表外甥女阿香……”

阿香说:“我在镇上的文化讲堂听过柳老师讲课,讲柳厦镇的文化历史、乡贤名人,讲得真好听,真生动。”

威店王说:“是吗?那我以后多精心准备,有机会再讲几堂。”

焕章阿公说:“威老师,请你来,你也能料到什么事,我们商量着想请你出马帮帮阿乔,再与威老板较较手……”

窗外的雨小了,淅淅沥沥飘洒着。乙军突然看见窗口有个人影晃动,追了出去。不一会,乙军回来说,逃得贼快,看样子是华仙。焕章阿公说,阿乔、威老师来我家,他心虚了,是来探听的。焕章阿公即与威店王商量,明天干脆去找华仙问一问。

一场春雨过后,夜色如洗,星月辉映,四周传来青蛙此起彼落的打鸣声。

阿香、乙军送我回家。

父母还在楼上阳台等候着。父母问:“陪你来的是小青?你们仍有来往,这样可不好。”

我扭捏了一下说:“爸、妈,您们真是的,我会做这种事吗?小青会做这种事吗?那是阿香。”

“阿香是谁?”父母追问。

我把去焕章阿公家的情况向父母讲了一遍,父母听得惊讶连连。

父母说:“威店王肯站出来,我们有救了。”

父母说:“阿乔,那天你要打他,拳头、巴掌都拔出了,幸亏被我们拦住没打。”

父母又说:“威店王这人,你就是真的打了他,他该管的事还是会管的。”

我笑着说:“爸、妈,今天是清明节,我去扫过墓上过坟,祖宗大人着力了,来保佑我们了。”

父母乐得笑容满脸。

清明夜,父母睡了一个安稳觉。我看到父母一搁下枕头就呼噜呼噜睡去了,不知道往日亏欠了多少睡眠。

天还黑糊糊的我就去辞职。

威老板果不食言,给我安排了一个“合适”工作,在金威集团的“闲置物仓库”当保管员。

这个仓库所在地原来是一个仙女庵,三面环水,小河匝绕,寂静冷清如世外桃源,与那个柳厦公墓陵隔江相邻。威老板独具慧眼,又在这里开发,建造了库房和堆放场,取名“闲置物仓库”,将金威集团麾下的各行各业所淘汰的、剩余的、搁置的各种设备、物资运到这个地方储存保管。这个仓库只有独叔一个人做保管员。说是保管员,其实只要开门、关门就行,凡是来放或来取设备、物资,都有专人专车而来。前年,威老板的那个牛仔布厂被关停后,全套机器设备都放在这个“闲置物仓库”。就在几个月前,外省一个轻纺城的老板,带着一队人马,开来几辆重型货车,把这些机器设备连一颗螺丝帽不剩都买了去,威老板稳稳的赚了一大把,一时成为柳厦镇上的轰动新闻。

上班没有几天,独叔就给我取了个有趣的绰号。那天,我叫他“独叔”。柳厦村里大大小小都叫他“独叔”,因为他只有一只右眼,小时候打弹弓玩,一只左眼被一个小朋友击中报废了。独叔指点着我的一只空洞右眼,哈哈笑道,我叫独叔,你就叫“独眼乔”吧。我听了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闲置物仓库”前面的小河上,架着一座桥,因为只有一个桥孔,柳厦村人一直叫它“独眼桥”——过去是独眼石桥,现在是独眼钢筋水泥桥。“独眼乔”对“独眼桥”,你说这绰号取得有多贴切、有多趣呀,我夸独叔是个草木才子呢。

我每天上班下班都要上演一出“独眼乔”走“独眼桥”的小品。一时兴起,用《杨柳青调》随口唱道:

桃红柳绿景色娇,

柳厦村里好热闹;

“独眼乔”走“独眼桥”,

可怜我好像笼中鸟。

过几天再唱,用的是《卖花郎调》:

和尚寺里乐逍遥。

独叔睁着独只眼听我唱完,赞道:“‘独眼乔’,你的嗓子好,调子好,唱得让人痛断心肠。”接着叹息,“从前这个凄凄凉凉的地方造个‘仙女庵’,有两个尼姑静心修身;现在变成一个‘和尚寺’,有两个和尚凑成一双眼,苦苦修炼熬日子;我独叔命苦,你‘独眼乔’的命比我还苦。”

我早晨6时上班,晚上6时下班,我和独叔平时没有休息,只有像春节、清明节这种节日才可以互相代班调休。我与父母盘算过,我的吃、穿、用归父母供给,每月1500的工资积攒起来还债,这样大约要还10多年。我就像一只笼中鸟,被囚禁起来了。

去年威老板评上“爱心助残先进”,电视台、报社一拨记者赶来现场采访,他们看到独叔叫我“独眼乔”,我喊他“独叔”,再看看我们两人各自的眼睛,一个个从掩口而笑到禁不住捧腹大笑,我和独叔也跟着一起嘻嘻哈哈的笑了。这个“全场乐”的场景被抓拍下来,后来在电视台播放,被评上最佳专题节目片。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看到了,这两位独眼残疾人有多么快乐、幸福呀。

昨晚,焕章阿公、威店王要我去辞了这个保管员的工作。因为接下去要做“翻案”的事,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独叔以为我失晓了,这么早就来接班,知道我来辞职的,吃了一惊,说做得好好的,咋说走就走?又叹息一声说,你年纪轻轻的,走了也好,早走早好。

独叔是我的领导,我交给他一份辞职报告。我说,书面、口头手续都齐了。独叔说好,向上面的事他会办的。他说天还早着,喝杯送别酒吧。他便动手烧菜。独叔手脚快,很快烧好了一盘油黄黄的炒蛋,一盘从菜园子割来的新鲜炒青菜,还有现成的花生米和霉干菜肉。独叔开了一瓶过年时他外甥送的舍不得吃的老作坊。我和独叔面对面、杯对杯喝酒还是第一次,两人干了一杯又一杯,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唯有单眼相对泪汪汪。对于生活,对于未来,我们还有啥话可说呢?

喝光了酒,独叔送我上路。我走上独眼桥,独叔挥着手大声喊出一句话:“‘独眼乔’,多保重!”我的眼泪止不住哗哗直下。

我在村口等候华仙。

华仙来了,穿着一套黑色保安警装,戴着一顶贝雷帽,颇有一股威武摄人气势。我出事后,他被提拔到金威集团保安部当上了一个小头目,从此再也不用起早摸黑、汗摔八瓣的去工地做苦力活了。

他看到我迟疑了一下,迅即调整姿势,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快步从我面前走过。我从一棵树下蹿出去,拦住了他:

“华仙,头朝着天,不认识我啦?”

“喔,是你阿乔。我急着上班去,赶公交车呢。”华仙搭讪着欲溜过去。

“唷,像煞当黑皮狗了,”我冲他说,“我有事要问问你。”

“你有啥资格来问我?我凭啥被你问?”华仙企图把我压倒,“你半路拦截,再不让开,我要报警了。”

这时,威店王来了,说:“华仙,向阿乔不能好好说个话吗?”

华仙见了威店王,心虚胆怯,双腿簌簌发抖。

威店王说:“华仙,村里在传言,你做了阿乔的假证据,我们找你,请你把事情讲一讲……”

“威店王,我——我没有做过……假证据,我可以向天起誓……”华仙双腿

抖动得越发激烈,举起手要发誓,突然眼睛翻白,嘴吐白沫,“扑嗵”一下瘫软在地上,头上的贝雷帽也掉了下来。

我不知所措,威店王也意想不到,他掏出手机要打120,却见华仙打个哈欠,从地上坐了起来。我们赶忙架着他到路边树下休息,威店王还替他做起按摩。就在我们稍不留神之际,华仙突然起身,一溜烟的跑了。我拨脚要追,店王拉住我说,阿乔,算了,就让他逃了吧。

下午的时候,我和父母在村边的菜地干活。

正干得差不多时,柳厦镇上四季青菜市场的摊位老板麻皮阿荣开着三轮摩托来收购菜了。

“哈罗!”麻皮阿荣跳下车,扬着手,向菜地里的我父母用洋语打招呼,这是他每次见面的隆重礼节。父母也会满面笑容地用洋语喊一声“OK!”,表达热烈欢迎。

父母从半亩田上收摘的菜,不论数量多少,气候如何恶劣,麻皮阿荣一定会准时赶到,全部收购,从不拖延耽误,这让父母少操了很多心。而且他在市场里卖什么价,就付给父母什么价,不赚父母一分钱。父母曾经一次次要减价、要退钱。麻皮阿荣说出一番话:叔、婶,你们种的菜时鲜环保,理得干净整洁,放在摊上是样板菜,全县菜市场抽检,你们的菜项项达标,符合外贸出口标准,顾客说这是放心菜。那些来买菜的女娘们,知道我一直在收购你们的菜,他们又把我的摊位树为“助残爱心摊”。你们为我争得了荣誉,争得了顾客信任,我的生意特别好做,我是托叔、婶的福了,我要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

父母听着,憨厚的笑了,眼角有亮晶晶的泪水在飘闪。父母的笑容泪水里,是对大伙儿赞扬、关爱的感动,又有一份感到自己还做得不够尽善尽美的歉疚之意。

啊!竟有这种事!我丢下手中工具,蹿上大路,撒腿狂奔。

“阿乔,出啥事啦?”身后响起父母的喊叫声。

我又蹦跶回来,告诉父母:“威店王家出事了,好好不见了。”

父母脸色煞白,结巴着说:“你快去!快去!……”

“阿乔,你在干啥?怎不回音?”

我腾出手回发过去:“帮父母菜地干活,这时正去威老师家。”发出后又补了一条:“好好出事谁告诉你的?”

“嗯!是!”我起身再跑。

柳厦村一条中央河横贯村中而过,将村子分为前村、后村。威店王的家在前村大道地。

大道地聚拢了一群一群的人。

大道地周围房屋密集,地貌复杂。斑驳破败的老宅院和金碧辉煌的新楼房参差错落,鳞次栉比,四周有池塘、河沥底、老井、菜地、竹园、杂树林。大家四处寻找,凡是能找的地方一遍一遍都找过了。

好好怎么会不见了?好好去哪儿了?好好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上了年纪的女人开始抹眼泪。

有几个男人拉着渔网在池塘、河中打捞,有的拿着长竹竿往井水里探索。

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好好喜欢鸟,鸟飞走了,他赶着去追鸟,可能失足掉下河江池塘里去了,或许追着追着发生了车祸,被黑心的司机灭迹了。

有的说,被人贩子拐骗了,好好生得这么好看,到手能卖个高价钱呢。

也有的说,有人在捉弄、报复,大人之间的事用小孩做砝码。

有人提议打110报警;有人反驳,报警有个屁用,有多少案子破了?

我毫无头绪地在一处处角落地方搜寻,心里焦急地呼喊:“好好!你在哪里?快出来!阿乔舅舅在找你!”

我的眼前晃动着昨天好好在陵墓园里的特写镜头:好好毕恭毕敬地向我问好:“祝阿乔舅舅清明节快乐!”好好扬着小手臂,边跑边喊,小脸蛋儿涨得通红,给我送来名片……

好好,莫非是阿乔舅舅的事害了你?我的独只眼里流下成串泪水。

下午2点多的时候,细柳腰带着好好出门,去村医疗室帮隔壁公公配药,走过大道地的一颗樟树下,好好看到树枝上有几只鸟在跳跃嬉闹,唧唧啾啾叫唱得欢,好好看得目不转睛,停下脚步不肯走了。细柳腰一个人去了医疗室,去回也就不到半个小时,好好却不见了。细柳腰开始喊叫、寻找,一直没有找到,这才惊慌起来。乡亲们得到消息也都赶来找,就是不见好好踪影。

细柳腰披散了头发,低声啜泣,几个女人围着在劝慰她。

威店王脸色凝重,从不抽烟的他也一口一口吸着烟。当时他在长根伯家里给我取证。半年前的那一天,金威集团总办刘主任带着几个人来到柳厦村,一口气做了39份《柳新乔嗜酒醉酒是事故根源》的旁证材料。长根伯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金威集团工作。刘主任找上门,送上一张300元的超市购物卡,舞动嘴唇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之以利害攸关,最后下通牒:柳长根你作为金威集团的员工家属,有责任、有义务支持金威集团工作,如果你心目中没有金威集团,金威集团自然也就没有了你,那你的儿子也理所当然地不得再在金威集团就职了。长根伯不得不在一张写好的纸上摁了手印。

这个下午,长根伯见威店王进门,听他说了来意,一口答应支持威店王的仗义执言,便和盘托出事情真相,还取出一张300元的购物卡交给威店王作为贿证。就在这个当儿,突然得到好好出事的消息,两人立即赶到大道地。

“这事必有蹊跷!一定有人在捣鬼!”长根伯在人堆里忿忿地嚷着。

女人身上有一个个谜团,常叫人捉摸不透,看上去大大咧咧的阿香,这一刻显示出她了不得的才干和智慧。阿香的跟进回复,让我醍醐灌顶。

她回道:乔哥,我告诉过你,要冷静、细心,你不必跟着大家一窝蜂去角角落落寻找,能不能从人的脸上去找找?

这句话瞬间开启了我心灵的窗户,有了寻找的方向,我从沮丧中摆脱出来,目光冷静地、细心地从大道地上的一张张脸上掠过,很快发现了猎获的目标。

在大道地的人圈外,有一张贼头贼脑探望的脸形迹可疑。

他叫柳官林,村里都叫他狗屎官林。他的上代是我们柳厦村的大户人家,名声显赫。虽经百年历史的风雨陶洗,大户人家都有沉浮变迁,但散居在祖国各地乃至成为海外侨胞的与这个狗屎官林同房族的后裔子孙们,依然故我不凡,不改柳厦乡土文化风采。而这个柳厦村里的狗屎官林,游手好闲,荡光吃光,把上代传下的家产败得精光得滑,年近半百仍是一条光棍。那些在外的长辈和晚辈们,念念不忘血脉之情施以援手,一次次馈赠钱物,并勉励以家风家训,狗屎官林仍然“死狗扶不上桥”,不改半点“狗屎”风采。

村里凡发生什么事,狗屎官林逢场必到;人家办酒摆席,他老实不客气坐下吃得油光满面,人家亲友送礼品、分时鲜货,他也顺手拿上一份;那怕发生争吵打架的事,狗屎官林也及时赶到,在这种场合吵架的劝架的看热闹的都会递烟给他,狗屎官林的耳朵上、手窝里都是“伸手烟”。

大道地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么“热闹”的场面,狗屎官林怎么只在外边伸头缩脑的张望呢?

我叫上乙军向狗屎官林走去。狗屎官林转身欲逃,乙军扑上前抓住了他。我喝道:“快说!好好在什么地方?”

狗屎官林瑟瑟颤抖,翻动着白眼球说不知道。

我和乙军厉声说:“不说,马上揍你半死!”

狗屎官林赶忙求饶:“两位小佬饶我一命,我说……好好他……在剌柴篷里。”

我与乙军架着狗屎官林向小树林奔跑而去。

这个剌柴篷在靠近河边的一片树林子里。去年冬天,村里管绿化的高老头把砍下的带剌树枝、藤条、枸枳堆在一起,成为一个像小帐篷似的剌柴篷,谁也不会想到里面藏着人。我和乙军操起木杆,飞快把剌条挑开,见到里面用几块木板隔着一个空间,好好被手脚捆绑、嘴巴封口,关在里面。

幸亏剌柴篷透气,好好除了受到惊吓,手脚有点麻木,身上有被剌划下的血痕,并无什么大碍。

人们要狗屎官林老实交待,是谁指使绑架好好的?

狗屎官林变成了一只死狗,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

威店王请人买来2包中华烟,送给狗屎官林,好言好语地说,只要说出来,决不会为难你。

狗屎官林从地上爬起来,点上一根烟,随着一口浓烟从嘴里喷出,说出一个人:阿九。

阿九是谁?有人知道是柳厦镇上的一个小混混,刚进了金威集团保安部。

有人向威店王主张报案,让警察彻查。

威店王笑了笑说,这案还是不报吧……刚说完,手机响了,竟然是威老板打来的,声音很清晰,口气很尊敬、亲热。

“威老师吗,您好啊!好久没见面了,也得不到您的指导了,非常的想念您哇,明天上午有空吗?我热诚邀请您到金威集团来做客,欢迎大驾光临……”

威店王听着,答应了:“好,明天上午见面。”

威店王向我说,去就去,明天一起去。

大道地上议论纷纷,威老板在玩啥鬼花样?让谁说,谁也说不上来。

十一

我跟着威店王跨上巍峨屹立、气势冲天的金威大厦的台阶,总是感到惶惶的,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昨晚父母听我讲好好失踪的事,一边听一边全身像筛糠似的哆嗦起来。父母明白,好好出这事,是威店王管我的事引起的,背后是威老板在指使,威店王这是把我们家的祸水扛到自已家门去了……

父母停止了哆嗦,说要去探望好好,带上一筐家养的土鸡蛋去,给好好压压惊,要关照威店王,不要再帮我们管阿乔的事了……

父母抹掉眼角的泪水,回道:“大侄子,叔、姨听着,句句都听着,听您的话,放宽心,向前看,一天天看下去!”

父母吩咐:“阿乔,你明天去,要听威店王的。”

我点头答应。

到了威老板坐镇的8楼,我们在一间大客厅等候。客厅布置得很像样,备有烟茶水果。有三拨人在等候着。一个面熟的镇干部陪着两个约莫是上面来的干部在喝茶抽烟聊天。一拨只有一个人,像是来谈业务上的事,还在推敲手上的一份资料。还有一拨是两个女的,一个中年一个青年,穿着时鲜,颇有姿色,是舞蹈艺术家,最近的县电视台上宣传得很火红,领衔着一个“春之旅”艺术团。我和威店王坐在不显眼的位置。我们与他们来路不同。这些当官的、经商的、搞艺术的,上门见威老板是来“结缘”的。而我们上门而来,只因是与威老板结下了“冤”的,真是人比人,比煞人。

威老板的办公室门打开一次,客厅里等候着的人进去一拨。待第三拨人进去后该轮到我们了。我问威店王,怎么只见进去的人,不见出来的人?威店王笑道,这叫前门进,后门出,客人中有要送礼的、招待的、留宿的,免得暴露出来。我暗想,这个威老板做到门、精成鬼了。

威店王抓住我的手说,阿乔,待会在威老板面前,无论他说些什么,发生什么,你别冲动,千万要冷静。

我答应了威店王。

威老板的办公室门再次打开,一位秘书小姐领着我们进去。

十二

威老板的办公室豪华显赫得让人晕眩。

威老板从一张比门床还大的办公桌后面站起身来,迎向威店王,边走边嚷:“怠慢!怠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威老板握住威店王的手热烈摇晃着说:“我们柳厦村有句老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经常梦见威老师大驾光临金威集团,今日终得如愿似偿了。”

秘书小姐泡上二杯绿茶送到面前,威老板装个很敬重的手势,请威店王在沙发上落座。

威老板端起茶杯一看说,招待威老师换我新买的明前茶,说着屁颠颠去拿来一罐包装精美的新茶,边拆封边说:这是我亲自去杭州西湖龙井村采购来的“明前茶”。这个村号称“茶乡第一村”,种着当年乾隆皇帝御赐的十八棵御茶树,还有传说中的那口龙井,这茶园就在西湖边的群山之中,水土条件特别好,清明节前采制的“明前茶”,是一年中最好的一拨茶,有“明前茶,贵如金”之称。

他给威店王泡上一杯,给自己也泡了一杯,咂咂嘴道:“威老师,我好不容易采购了四罐明前茶,三罐送了关系户,特地留下这一罐招待最珍贵的客人。今天我是托了您最珍贵客人的福了,尝一尝明前茶了。”

我单独坐在靠墙边另一侧沙发上,看着威老板的精彩表演。

柳厦村人皆知,威老板这人花样精多,鬼把戏多。今天在玩啥花样精、鬼把戏?我辨不出味儿来。

威店王并无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微微地笑着,面前的“明前茶”也没有喝上一口,确实有那种姜太公稳坐钓鱼台的风姿。我想,或许威店王能掐算到威老板摆弄的是啥花样精、鬼把戏。

“威老师,您听到没听到?村里人在传说,当今柳厦村出了两个人物,一个我柳一威,一个您柳文威……”

我嗤之以鼻,你确实是个人物,只不过是一个反面人物!

我们柳厦村历史人物很多,文中状元,武摆将军,光在朝中做过官的就有数十人。一代又一代,有钱的有才的有艺的有德的名人贤士辈出,就是在布衣兆民中,可圈可点、可以树碑立传的人物也有不少。

焕章阿公曾说,世间人事,皆有渊源,当今柳厦村出了两个人物,一个是威老板,一个是威店王。

说起威店王,父母是老师,祖上几代都是坐馆开塾的启蒙店王。店王是乡间老称呼,也就是后来的先生、老师。威店王家住着的百年宅院,门楣上雕刻着“仰不愧于天,俯不诈于人”的学训,老一辈人还常常回想起院内书声朗朗、戒尺噼啪的乡村风情。焕章阿公说,威店王这人身上有一股子书香遗风。

说起威老板,上辈爷们是握瓦刀抹砖灰的泥水匠。他爷爷一副手艺在方圆十里名气很大,谁家盖楼修屋,若能请到他上门是一种运气一种荣耀。威店王学了这副手艺,跟着人做工挣钱。焕章阿公说他后来发了财,成了江湖佬,财大气粗、笑傲江湖了。

威老板笑容可掬,骨碌着眼珠子看威店王,舞动嘴唇皮说开了:

“威老师呵,群众眼睛亮如星,百姓嘴里有黄金,柳厦村群众高看您我‘两威’呀,我一直有个美好的心愿,希望‘两威’联手,共谋发展。说起来,威老师您可是金威集团的有功之臣呀。当初我开发柳厦陵墓园,就是听了您的创意、策划,这才下的决心。这个陵墓园从破土动工到辉煌问世,您奉献了很多智慧。开发了这个陵墓园,才有今天的金威集团,才使我柳一威从一个泥水匠变身为企业家。这个金威集团的也是您给取的名呢,这是多大的贡献喔!威老师呀,当初我邀请您加盟金威集团担任副总,您推辞了,您说爱好乡土文化,要研究柳厦村、柳厦镇的文化。我曾经送您一笔钱,聊表谢意,您却把这笔钱捐献给了柳厦村建造新校舍了。后来,我开了一家牛仔布厂,我们板上了手腕。我以为威老师在故意的为难我,而事实是您帮了我一个大忙,不但帮助我解脱了污染环境的难题,后来我卖掉牛仔布厂的设备,您让我赚了一大笔钱。威老师,您对我的贡献,我对您的感激之情,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威老师,今天我特意请您而来,为的是我的一片心愿,完美实现‘两威’合作的美好前景……”

威老板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举起双手“啪啪”两巴掌,从一间内室走来两位袅袅婷婷的妙龄女子,各自双手端着一个木盘,前面一位是秘书小姐,木盘上是一本大红证书,后面一位女子的木盘上,是高耸耸的两叠百元大钞。

两女子将木盘款款放在威店王面前的茶几上。

威老板抓起一本大红证书,“刷”一下翻开,亮给威店王看:“威老师,这是金威集团聘请您担任首席顾问的聘书。您不用上一天班,也不必多劳心费神,终身享受金威集团的高管待遇。”又指着木盘上两叠钱,“这20万元是预发的聘金,敬请威老师笑纳。”

威店王依然静静地看着,微微地笑着。

威老板毫不在乎自己唱的是一本“独脚戏”,手一挥让秘书小组退了下去。

威老板自得其意地转过身,向我走来。

威老板站立在我的眼前,冷冷地睥睨着我。

“你是柳新乔吧?”他从翻动的嘴辰皮中,喷吐出中气十足、洪亮有力的声音:

听着一句句理直气壮、理正词严、理所当然、理不饶人的叫嚷,一只螃蟹在我眼前耀武扬威的横行,我心里的那种畏惧感悄然而退,蛤蟆也争一口气,逼急了也要跳三跳,豁出去,横竖横,我的拳头几次攥紧又松开,今天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就是身边带一块小毛石也够对付威老板一张狗屎嘴。终于发现了现成的家伙,茶几上的一只青瓷茶杯,够了,足以让威老板的脸面开花。一阵热血向上冲涌,我一把揑住茶杯,迅及出手,砸向威老板的脑门。

在这一瞬间,茶杯还未离手,我握杯的手被威店王紧紧按住;几乎是同时,又有另外的四只手也扭住了我的手臂,这是二个保安的手。

威店王使劲推开保安的手,说:“阿乔,这杯茶凉了,你不能再喝了。”

他拉着我,要走。

二个保安拦住去路,一个拿出一副手铐。

威店王向威老板说:“威总,阿乔他没有做什么呀!他这是要喝一口茶,你不能这样做……”

威老板向二个保安摆了摆手,说:“威老师,我料到柳新乔要狗急跳墙,特地联系了警察,配备了保安。如果这只茶杯一出手,准叫他去吃几年牢饭。看在威老师首席顾问的份上,今天的事也就罢了。柳新乔你听着,你要告去告吧,我砸200万2000万奉陪到底……”

威店王拽着我,急急从客厅离开,乘电梯直到一楼,走出金威大厦,果然看到广场上停着一辆警车。

十三

我一进门,父母就急赤白脸地问:“阿乔,威老板找你有啥事?”

“一点屁事。说我没有经过批准,擅自离职。”我轻描淡写地说。

这是威店王向我说好的,向叔、姨不要多讲什么,免得多受担忧。

父母疑疑惑惑看着我:“光这点事,威老板特地叫你去?”

我躲开父母的目光说想喝点酒。

母亲端上小菜,父亲撬开一瓶“女儿红”,给我洒了满满一碗。

喝下几口酒,那只横行霸道的螃蟹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右手、左手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松开、攥紧松开的动作起来,桌上的半碗酒也不喝了。

父母看我的神情不对,问:“阿乔,威老板到底向你咋样了?不要憋在心里。”

一串泪水从我的脸上落下,我说:“威老板,这只螃蟹,设下陷阱,暗底叫来了警察,逼我与他火拼,让我去坐牢……”

我一五一十把上午发生的事讲了出来。

父母委顿下去,像两尊泥菩萨呆呆坐着。

父母喃喃叨念着。

父母说,这个威老板,日里念佛,夜里做贼,昨天绑架好好,恐吓威店王,今天用金钱聘书、甜言蜜语去讨好威店王……

父母说,威老板要砸200万2000万,难不成把我们砸得后悔莫及?

这只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我喷吐着酒气,隔空怒骂威老板。

“阿乔……”父母欲安慰我,又不知怎么说。

“柳厦村柳叶地”,这是句老话,意思是柳厦村人念想的事儿,像柳叶知时节、知风雨那样灵验,说来就来。父母和我盼望着威店王,威店王就来了。

威店王见屋里这个气氛,知道我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叔、姨!”威店王轻松一笑,“威老板上午表演了二场精彩的花把戏,一场向我,一场向阿乔。莫看他气壮如牛,胆大包天,其实胆怯心虚,步履难行。他干吗要这么做?只为自己做了亏心事,干了见不得柳厦村人的事,只得耍花样精、鬼把戏来糊弄……叔、姨,我不是说了,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嘛。”

听着威店王的话,父母的神色渐渐由阴转晴。

“威老板脑子进水啦,柳厦村河里的水都灌进他脑子里去了!”威店王呵呵笑道,“他以为用这种手段能把我收买,能把阿乔打压下去。叔、姨,我们照正路走,做我们的事。”威店王话锋一转,“告诉您们一个好消息……”

威店王说,阿月肯站出来给我们作证。

阿月是华仙老婆。昨天上午,华仙半路装死腔逃出后,细柳腰找阿月去问了。

细柳腰和阿月关系很“铁”。当年阿月做产,大出血,柳厦镇医院血库告馨,细柳腰还是一个姑娘家,闻讯赶到医院,一下献了600cc血,阿月才转危为安,小毛孩也顺利出生。阿月在月子里,细柳腰上门去照顾,侍候产妇吃喝,给小毛孩喂奶换屎布,如今阿月的儿子上中学了,阿月一直让孩子喊细柳腰为“恩娘”。

今天早上,威店王去金威集团,她就上阿月家去了。

阿月正在腌制咸芥菜,细柳腰帮她一起做,边干活边聊天,就聊上了昨天好好的事,你一句我一句的说,柳厦村里传得纷纷扬扬,绑架好好的指使者就是威老板,根由就在威店王要帮阿乔申冤翻案。

细柳腰问阿月:“村里有传言,华仙哥给威老板做了假证据,冤枉阿乔在工地上喝了半瓶烧酒,才酿成酒醉事故。你听说过吗?”

阿月满脸绯红,只低下头干活。过了一阵,阿月抬起头,脸上挂着两行眼泪,说道:

“孩子恩娘,我若骗你瞒你,良心被狗吃了。怪只怪我的这个老公没骨气,贪小爱财,喜欢拍有财有势人的马屁。”

阿月和盘托出了事情真相。

那天,华仙用一只矿泉水瓶灌了一瓶刚酿的烧酒带去工地,可以随时喝一口防暑气。干活时,华仙和阿乔相隔不远,看到阿乔好像中了暑,摇摇晃晃的走去,从华仙的工具袋里掏出这瓶酒想喝,不知怎么的没喝,哇哇的吐了几口,又回去干活了。后来就发生了事故,阿乔被送去医院。威老板亲自找华仙谈话,送给他2000元钱,一条软壳中华,一箱高档红酒,再答应上调到集团公司做保安,接着面授计宜,要他倒掉半瓶酒做物证,又做了一份书面材料,写上亲眼看到柳新乔一下子喝了半瓶烧酒,喝醉了,才造成这起恶性事故。阿月知道华仙这些东西的来路后,气得几天不理睬他,华仙一次次的求情讨饶,阿月看他也可怜,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也就默默替他隐瞒了下来……

我和父母听得一惊一咋。我吁出了憋闷在胸中的一口气,我柳新乔受到得冤屈终于有人说出真相了。

威店王说,他和阿乔还在金威集团时接到细柳腰发的这个消息,所以从金威集团出来急着去阿月家取证。

威店王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是细柳腰打来的。

威店王“嗯、嗯”回应着,高兴地说:“好呀!你马上拿过来,到阿乔家来。”

威店王说:“叔、姨,细柳腰说,威老板派人把20万元钱送我家去了。我和细柳腰商量了,这笔钱就收下,写张收条威老板。这钱就给你们作为阿乔的伤残金,待到把案翻了再算清。”

父母说,这钱不明不白的不能拿。

威店王解释道,阿乔受了工伤,应该得到一笔赔偿款,拿这钱不是不明不白,是合理合法。您们造新屋向人家借了钱,有了这笔钱去还债,心安了定了,有何不好?!

我听了说:“爸、妈,威店王说得在理在情。威老板说要砸200万2000万,就权当他砸了20万,先拿着,也宽宽还债的心!”

说话间,细柳腰和好好到了,后面跟着一位乙军“保镖”。

好好嘴巴甜甜的喊“爷爷”“奶奶”“阿乔舅舅”,乐得父母合不拢嘴地笑。

好好转身从细柳腰拿着的包中,双手捧出一迭10万元钱,送到父亲怀里,又捧出一迭10万元钱,送到母亲怀里,拍着小巴掌说:“爷爷、奶奶,都拿着,都拿着,不拿白不拿!”

屋里的人都跟着拍手,嘻嘻哈哈笑将起来。父母笑出了一串串泪花。

临走时候,威店王说:“阿乔,明天上午,我们找吴镇长去。”

我说:“找他有用吗?他和威老板穿‘夹脚裤’……”

威店王说:“此吴非彼胡也!那个镇长是古月胡,调走了,这个新来的是口天吴,吴镇长。”

原来如此。

十四

我的事故是由分管安全的马副镇长和威老板的事故调查组联手处理的,去找马副镇长无异于病人同鬼商量,只有去找胡镇长。

我进去时,门卫保安盯着我的墨镜,让我填登记表。我写上:柳新乔,找胡镇长。保安说,胡镇长不在。我问什么时候回来?保安眼一翻说,我怎么知道挥着手让我离开。

我像一只流浪狗,绕着镇政府大院围墙走。走着走着,围墙后院的一台小门“咿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胖乎乎的大叔,这不是我高中同桌徐秋野的父亲吗?!他是镇政府食堂的厨房师傅,以前我常跟着秋野来蹭剩菜剩饭慰劳肚子,秋野爸总是乐呵呵的说我俩是二只饿煞狗仔。

我上前喊:“秋野爸!”

秋野爸问:“你是谁??”

我摘下墨镜说:“我是秋野的同学,柳新乔呀!”

秋野爸吓了一跳:“真是你阿乔!一个多帅的小伙变成这样了?你来这里做啥?”

我眼中涌出泪水:“我在工地上被钢筋截掉了一只眼,一分钱也没赔,我来找胡镇长,门卫说胡镇长不在。”

秋野爸说:“胡镇长在的呀,我刚去他办公室签过发票,你快去!”

我跨进后院小门,飞步就跑,胡镇长果然端坐在办公室。

他看到我,倏然立起身,拿上一只皮包,问:“你是谁?找谁?我有事要出去。”

我说:“我是柳厦村的柳新乔,找你胡镇长。”

胡镇长说:“我没有空,要出去办事。”挥着手撵我走,开步下楼。

我赶上去说:“胡镇长,我的工伤事故要向你反映,我被金威集团冤枉了……”

我不死心,跟在胡镇长后面,看着他上了车,望着车子绝尘而去。

我几次去找胡镇长,门卫总说他不在办公室。我从秋野爸开的后门溜进去,胡镇长每次都在。胡镇长看到我,挺机灵的提起包就走。一次,他突然回过身问我:“你怎么进来的是翻围墙的吧出了事故你自己负责!”说完,又急匆匆的走了。

我明白了,胡镇长在和我躲猫猫。

那时我已经在管仓库,让独叔代班,赶了过去。

秋野爸在后门等着我。

胡镇长看到我条件反射般的伸手去抓包,想站起来,却啮牙咧嘴的轰然坐下。

我禁不住“噗哧”要笑出声来,但忍住了,不能笑。

我说:“胡镇长,你今天走不走了?我的事……”

胡镇长黑着脸说:“你又翻墙头了!出了事故谁的责任?难不成让镇政府赔?让我胡镇长赔?你这只眼睛事故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你翻镇政府大院围墙和你在工地喝酒一样,二桩事形式不同,而性质相同,都是违规违法行为,都是向事故隐患挑战,等到出了事故你就到处鸣冤叫屈……”

胡镇长缓和了语气说:“柳新乔同志,我内心里也很同情你,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不是有个浑号叫‘三点水’,独爱喝酒。平时喝酒也无可非议,在工地上喝酒是绝对不允许的,你喝醉酒酿成安全生产事故,这个责任让别人怎么替你说?我也很为难呀,谁也不能心慈手软……”

“胡镇长,我没有在工地上喝酒呀!我一口也没有喝!”

“你自己说有用吗?喝酒的人都会说自己没喝酒,喝醉了也说没喝醉。酒驾的人要是没有探测仪,没有监控探头,交警有屁用,能动他一根毫毛吗?你的事故有几十份旁证,份份都指向你在工地上喝酒醉酒的事实!”

“胡镇长,那是威老板弄的假证据,他冤枉我……”

“你说是假证据,难道几十个人都会做假证据?你说是柳总冤枉你,恰恰是你冤枉了柳总。他替你承担了全部医疗费,又给你安排了合适工作,柳总已经做得很好了……”

“胡镇长,你说来说去,把事情捣成了一盘浆胡……”我无可奈何的叫喊起来。

这次见到了新镇长,诚哉!此吴非彼胡也。

吴镇长年轻得多,说话幽默风趣,看上去诚恳实在。他先和威店王握手,幽默着说,好哦!握住您柳厦镇大才子的手,我这个当镇长的也多少沾上了几分才气。接着握住我的手说,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柳厦村的柳新乔,我喊你阿乔吧,这样贴近,贴心哈。

我摘下墨镜也幽了一默,说吴镇长叫我啥都好,叫我“独眼龙”也听着暖心。

吴镇长开怀大笑了一阵。

吴镇长说:“今天阿巧娘找阿巧,巧碰巧了,我也正要找你们二位。”吴镇长从桌上拿起一张残疾人补助表送到我手上,“镇里有个设想,让残疾人有更多的获得感,幸福感,要加大补助力度。你填个表,我签个字,就可以到财务室去拿钱。”

我在隔壁小会议室填表,一边填一边听到吴镇长和威店王的谈话声。

吴镇长说:“威老师,金威集团有一份报告,聘请你担任首席顾问,这是件好事,我支持。你不要有什么顾虑,这不会影响你在镇文化站的工作。威老师,你是一位乡土作家,对柳厦镇历史文化的挖掘、研究有重要贡献。镇里接着要创办一本《柳厦文化》杂志,请你担任责任编辑,主编就由我挂名。我向柳一威老总打了招呼,柳老师的工作主要放在镇里这一块,金威集团的顾问只能顾而少问,柳总十分理解和支持。我看柳总这人很重才很重情的,很好说话的……”

我听着听着总觉得不对劲,吴镇长七绕八绕,在绕啥弯弯?

正楞着,威店王过来了,说:“阿乔,我们走!”

我随手把补助表撕了,丢进废纸桶。

吴镇长无趣地看着我们离开。

“阿乔,我们去城里!”威店王说。

“嗯,走!”望着威店王,我的一只眼睛湿润润的。

十五

我向秋野爸说过,要去城里。秋野爸说,事从根脚起,去了城里也转到镇里,镇里不出力,仍然是一泡尿。秋野在县中教书,我去城里找过秋野。秋野再不是过去的秋野了,看上去软软乎乎的,说:“柳一威财大气粗,树大根深,你去冒犯他,同他叫板,要有相当的实力。阿乔,你有些什么?你有这个实力吗?”这不是废话,一个平民百姓有屁的实力。我说,我白找了你秋野。

秋野念及同学情谊和我的遭逢,指点我去找朱科长试一试。

朱科长就是专管这事的,下面发生的工伤事故都汇集到他手中。办公室里找他的人多,其他的人都走了,才轮上我。我一说,他很快查到了这个事故,查看了所有的在案资料。朱科长又耐心听我申诉,一边听一边在纸页上速记。我用独只眼偷偷瞄去,看到一行行文字在他笔下快速流出,他听不清楚时就会问我,让我重新说一说。朱科长真当一回事,让我深为欣喜和感激,话也说得顺嘴顺口。

朱科长做完笔录,把记下来的一页一页读给我听,我边听边鸡啄米样的点头。朱科长读完了我也听完了,他叫我在每一页纸上写上“相符”二字并按上鲜红的指印。我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我被威老板蒙受的“酒之冤”终于有白纸黑字记录在案了。

朱科长说,你等候回复。

我脚步轻快地回了家。

我在家里日日夜夜耐心等候朱科长说的回复。

我终于等来了。我颤抖着手拆开信封,回复函件上面着:你反映的问题已转交给柳厦镇,请你与他们联系。

秋野爸说得没错,果然是一泡尿!

我和威店王进去时,朱科长正得闲,双手捧着一张报纸在学习,虽然半年前见过一面,他就一眼认出了我,说:“柳新乔,你怎么又来啦?”

我说:“朱科长,没办法呀。”

朱科长说:“不是转到柳厦镇里去了,你去找镇里嘛。”

“转了?转了一包尿!”我没好声气地说。

“什么一包尿?你什么意思?”朱科长瞪着眼珠子诘问。

“朱科长,镇里没有解决呀,这才再来找你。”威店王插上说。

“你是谁?”朱科长侧过头冷冷打量威店王,“旁人少来掺和。”

朱科长低头去看版面头条《你是我的阳光》,下面有柳文威的署名。朱科长不看则罢,一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起身上前,双手握住威店王的手说:“柳老师,我在报上常常看到您的大作,刚拜读了这篇美文,文采迷人,文意感人,仰慕!仰慕!”

威店王说:“谢谢朱科长,朱科长过奖了。”

趁这当儿,威店王拿出一张阿月的证据材料给朱科长看。朱科长看罢,脸色突变,由白转红,由红转青,说:“柳老师,这个事故处理,柳厦镇里扛不下,我一个小科长也担当不起呀,我们找陈局长去。”

陈局长在三楼。我们从二楼去三楼,在楼梯口,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从一楼楼梯向二楼走上来,见到我们,停住了脚步,不再上来了。我心中漾起波澜,但当没看到,径直跟着朱科长向三楼走去。

陈局长送我们出门,一直送到楼梯口才挥手告别。

走出局机关大门,正是下班时刻,大街上车水马龙,在春天的霞光里五彩闪映,真美啊!

蓦地,我接到一个短信,竟是小青来的。刚才我在楼梯口看到的身影就是她。小青说:阿乔,我们在“好家园”酒店请你和威老师,请光临。我把短信给威店王看,随即听到小青的叫喊声:“阿乔,威老师,快来!”我看到小青身边跟着一个年青男,不用说就是她的新婚老公。威店王迟疑道:“这去合适吗?”我明白威店王的意思,担心小青老公对我有什么醋意。我一边挥手回应小青,一边低声向威店王笑着说,没事的,小青她做新娘是一个黄花闺女呀。威店王也笑了,伸出大姆指向我点赞:阿乔,好样的!

走进酒店包厢,哇!看到大盘小盘齐崭崭的一桌好菜肴,菜料虽不外乎家禽肉类、河鲜海珍,外加一些田间蔬菜,而其配料、刀功、烹调,却是花样翻新,色、香、味别有风采,县城里的酒店毕竟比柳厦镇上的高出一个品位。小青担当起主人的角色。她向老公介绍了威店王和我,接着向我们介绍她老公。小青老公叫赵毅,清朗稳重,在一家建筑公司做预决算员,颇有含金量,我为小青高兴,暗自向她祝福。

小青给大家一一斟酒,威店王和她自己是葡萄酒,给我倒的是10年陈“女儿红”,赵毅要开车是白开水。小青举杯走到威店王前说:“威老师,第一杯酒是我小青向您的请罪酒,以前我真是无知无识,小心眼儿,多有冒犯您威老师……”小青说着嗓子哽咽起来,威店王赶紧同她碰杯:“小青,你何罪之有啊?谢谢小青!”两人一口干了。小青节目真多,又给威店王和自己筛上酒,举起杯说:“威老师,第二杯酒是小青向您的致敬酒!威老师呀,真不知怎样感激您,我经常想着阿乔受的这个冤屈,经常想着叔、姨心里有多难受,经常想着这一家三口日子过得有多憋闷呀,今天有您威老师站出来了……”小青竟然哗哗地流下了眼泪。防不到小青有这一“出”,这哭哭啼啼的一出一出下去,这酒还喝不喝呀?威老师端起酒杯笑道:“小青,收起你的宝贵眼泪,绽放美丽的笑容,这一切都会过去的,让我们一起向生活致敬!用美酒干杯!”于是四个人一齐举杯,在笑声中畅饮。

这个“底”是我的“绝话”。当时小青咬住牙不肯分手,我唬她:你再不分手,我找威老板拼命去,让你到牢狱来同我分手。

小青知道说多了,住了口干杯。我笑道,小青你第四杯酒要敬老公了。小青嫣然一笑,这自然不能省的哩,说着向赵毅干杯,说是一杯“感谢酒”。我问,你向老公有啥好感谢的?小青神秘兮兮的说,我们今天相聚全亏赵毅,能不感谢吗?我顿时记起来在局机关大楼的楼梯口见到小青的事,问,刚才局里看到你俩了,你们有什么事?小青哼哈一笑,让我老公说。

原来陈局长是赵毅的表哥。

赵毅说,他表哥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当过10多年的领导秘书,这个局长刚调任没几天。他从小青、阿香口中听说了阿乔的事,就想着表哥这个局长不就是管这事的,今天就去找他了,两人走上二楼,正好看到我们也去找他表哥,就不去了,在这个酒店等我们。

迷雾(赵毅的网名):局长大人,柳厦村柳新乔的事你怎么看?

红薯(陈局长的网名):怎么快得到消息,老实向表哥说清。

迷雾:有必要说吗?

红薯:有必要问吗?

迷雾:你什么意思?

红薯:你不知道表哥的意思?

我看了真的一头“迷雾”,说:“这位表哥弄了个网名叫红薯,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红薯,看模样也是一个庸官、昏官、糊涂官。”

威店王咧嘴一笑,故作摇头晃脑的学究样说道:“阿乔,你错了。红薯哉,当官甘为民作主,何惧回家种红薯也!”

赵毅鼓掌喝彩:“威老师正解,正解也!”

我和小青也跟着鼓掌喝彩。

大家敬酒干杯,喝酒气氛走向颠峰。

十六

“威店王管阿乔的事了”,消息像一阵风在柳厦村传播。

几个嫂子簇拥在顺土叔家的墙角边,含着笑色看着威店王走来,目送威店王走进顺土叔的家门。

“难得!难得!大侄子来了!”顺土叔一边挪凳一边喊叫顺土婶泡茶。

顺土叔双手端着把一杯清香飘逸的出泡茶送到威店王手上。

威店王也用双手接过,有滋有味地连啜了三口,然后掏出一包中华牌香烟,抽出一根,回敬给顺土叔,亲手给顺土叔点上。

威店王喝茶,顺土叔抽烟,聊起了家常话,已有先见之明的顺土叔脸上带着愧疚,伺机插上话头:“哎,大侄子呀,看我这把年纪也是活在狗身上了,不明不白的作了虚证,说阿乔的事故是喝酒之祸,也是我心有贪念,胆心威老板辞退我做装卸工,克扣我的工钱。自从做了这件愧于天,诈于人的事,总是心有不安啊!”

威店王用安抚的口气说:“顺土叔不必过多自责,阿乔的事扳艄还来的及。”

顺土叔说:“我正叨念着您大侄子,替我写一份扳艄证词呢。”

威店王笑道:“顺土叔,我这不是不请自来了哇!”

两人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顺土叔说:“大侄子,我和长根说了,我们二个替你起头。”

威店王谢道:“有两位长辈做榜样,我会省力不少。”

事情谈妥,顺土叔和顺土婶送威店王出门,嘴上“慢走!慢走!”喊得清脆。

墙角边的几个嫂子也向威店王道礼:“威老师,慢走!慢走!”

于是一张“扳艄”词在威店王笔下诞生。

全文如下:

下面是一个圆溜溜的39户主人姓名相接的签名,笔迹上按着一个个鲜红的指印。

威店王为稳妥起见,让我跑一趟县城,把这份证词请陈局长过目一下。

陈局长一连看了三遍,哈哈爽笑起来,赞道:“好!真有威老师的!真有柳厦村的!”

就在威店王紧锣密鼓地忙着,村里出现了一批陌生小混混,十五六个,有的在村道上游荡,有的闪身在柳荫下、静坐在河埠边。

威店王从河边走过,斜剌里窜出二个“怪发”拦住了他。我听到乙军一声“乔哥!”,猛然回身,一个飞步,我和乙军一人一个把二个“怪发”按到在地。这些天里,我和乙军一直不前不后的跟着威店王做“保镖”。我在前面,乙军护后。

威店王去办事不能停留,让我和乙军不要弄过份,不能伤害人,看着我和乙军点了头才走。若没有威店王一再关照,我和乙军手痒痒的早要动手。这些小混混哪里是我和乙军的对手,况且只要喝一声,柳厦村人都会出来。

10多个小混混想上来救人,看到我和乙军威武神勇的身手,怯了步子,又看到有不少柳厦村人围拢过来,只得避开在一边。

我问“怪发”:“你们来干啥的?谁叫你们来的?”

“怪发”哼哼着不肯说。

乙军按着“怪发“的手重了些,吼道:“快说?”

“怪发”说了,他们是冲着威老板砸200万2000万来的。

说来也巧,这时威老板的豪车开进了村,沿着河边缓缓而来。焕章阿公也在看热闹,拦住了威老板的车。

威老板见是焕章阿公,不敢怠慢,从小到大焕章阿公没少照顾他,只得从车里钻了出来。

“威老板,你这小子,气魄大呀,叫了一群人来村里寻事。”

“阿公,您老好。我哪敢做这种事,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你有没有说过要砸200万2000万的?”

“我说了这话,那也不是把钱往黑道上砸,我傻呀,到头来砸自己?”

“那你把钱往哪道上砸?”

“阿公,我随口说的话,可别作真。”

威老板赖账了,焕章阿公也收住了,说,你把这伙人请回去。

威老板往避在歪柳树下的这伙人招一下手,一个穿灯笼裤的小跑着来到威老板跟前。

“你认识我是谁吗?”威老板指着自己问。

“您大名鼎鼎金威集团柳总,谁不认识?!”“灯笼裤”媚笑着答。

“我认识你是谁吗?”威老板又问。

“这……”“灯笼裤”一时辨不出威老板问啥,挠着头皮不知咋回答。

“我问你,我认识不认识你?”

“认识,认识,您知道我是……”

“说清楚!我什么时候认识你是谁?”威老板黑下了脸。

“灯笼裤”脑筋灵清了,赶紧说,柳总您不认识我,您怎么会认识我这种江湖佬混饭吃的人……”

“给我滚!”威老板手一挥。

“都给我滚!”“灯笼裤”回身向歪柳树下一挥手。

看着一伙小混混萎头缩脑的溜回去,在场的柳厦村人都笑威老板又演了一出花样经戏。

华仙找不到了。

阿月说,华仙三天前回家,给了她2万元钱,说威老板调他到外地一个工地去做保安,这是威老板给的安置费。阿月问他去什么地方,华仙说不上来,只说明天有车子送他去。

大家都聚在焕章阿公家商议这个事。

焕章阿公安慰阿月:“阿月你不用担心,威老板不至于会做出什么事,他就是耍一耍心机,玩弄花样精。”

大家笑将起来,阿月噙着泪也笑了,真是柳厦村柳叶地,说到谁谁就来了。

自我出了事故后,钢筋组的几个人也散了伙。除了我和华仙走了,浩然跳糟到别的建筑公司做上了钢筋包头,只有明亮仍在原地不动。浩然包工程厚待人,质量做得好,业务越做越多,金威集团工地上有不少人跳糟到他手下干活。今天他为我的事赶回村来,真赶上了。

浩然向华仙约好,他这时就开车动身,晚上在工地过个夜,明天一早出发回家。

安排定当,焕章阿公开出一个“方子”:明天我请客,大家聚一聚。

焕章阿公是老党员、老模范、老退伍,在部队立过功,受过伤,评了残,拿的钱不断在涨,平日也常捐公益,这客请得起,大家将巴掌拍得“噼叭”响。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乙军去柳厦镇上赶市。父亲、母亲也去赶了“田头市”,采摘了鲜嫩蔬菜送到焕章阿公家。细柳腰掌勺做厨师,阿月跟她做帮手,我和乙军宰鸡剖鱼洗菜打杂差。焕章阿公家的院子里炊烟袅袅,油锅飘香,锅勺盆盘叮当响。

阿香得到消息也要来。焕章阿公问我,我说我的事还没个准数,阿香还是不来为好。不知焕章公怎么说的,阿香偷偷来了,从扁门走进,躲在楼上。

父母得到消息,像捡了个大元宝,兴匆匆来焕章公家。一路上,母亲的半截小手臂喜洋洋像柳枝飘荡,父亲右手撑在右膝盖上,飞快地歪斜着半边身子划出一个个快乐的圆圈步。父亲在楼下没上去,母亲上楼陪阿香说体已话。阿香的中餐母亲非要亲手烧给她吃,回家后精心烧了四菜一汤,和父亲又一起送去焕章阿公家,自然有阿香最爱吃的烧烤葱油马铃薯。

焕章阿公坐在家门口,左邻右舍笑着打招呼:阿公,家里热闹啊,今天有节目?

焕章阿公呷一口茶,一笑,节目多着呢。

约莫11点钟光景,细柳腰忙完了。16大盘加2羹2汤,齐崭崭摆满一张大圆桌。焕章阿公夸奖小蕙姑娘手巧艺高,这桌菜称得上是柳厦村的满汉全席了。

就等浩然的车了。

焕章阿公有安排,做长辈的不坐席,坐席的有威店王、细柳腰、好好一家3人,浩然、明亮,华仙、阿月、我阿乔,还有乙军,一共九人。乙军差点说出口,叫躲在楼上的阿香下楼来也来坐上,被焕章阿公拦住了。

好好坐在席上“头把交椅”耐心等着。终于听得小车声响,一溜烟跑出门去迎接,喊着“来了!车来了!”,逗得大家笑。

华仙跟着浩然进了门,脸色羞赧,忸忸怩怩不肯上前见人。细柳腰推搡着阿月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刚才眼巴巴盼着华仙哥还不来,这不是来了,快拉老公一起入席。”

于是大家说笑着客气着一一落座。乙军给大家斟酒、倒饮料。

浩然端起酒杯说:“我们钢筋组四个人有今天重新聚一聚,一要感谢焕章阿公,二要感谢威店王老师,一起干一杯,表示我们的感激之情!”我和明亮大着嗓门欢呼:“感谢焕章阿公,感谢威店王,干杯!”大家举杯一干而净。不防好好举着空杯接上嚷:“再干一杯,再干一杯,三要感谢美女妈妈、月妈妈烧了满汉全席给我们吃!”

桌上的人夸奖好好说得好,又一起向细柳腰、阿月干杯。

细柳腰谦逊说,小菜味道好不好,请大家多多品尝。

细柳腰一句话,大家纷纷投箸一盘盘美味佳肴,一边吃喝一边赞不绝口。

明亮称赞菜肴好吃之余,拿细柳腰埋汰老婆阿巧,说:10个阿巧烧的菜也不及一个细柳腰。

浩然笑道,细柳腰要向明亮敬酒了。

细柳腰端着杯子,走到明亮跟前,说:“明亮哥,谢谢表扬,敬一杯!”敬过后说:“明亮哥,我的厨艺从小跟着巧姐姐学的,要不是巧姐姐有事,今天是她来掌勺。你背后说她坏话,当心我告诉巧姐姐,让你跪床头踏脚板。”

我和浩然笑喷了,想起以前明亮说的那个摸细柳腰的段子,细柳腰也是这样说:当心巧姐姐让你跪床头板。

闷着头喝酒的华仙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华仙在酒桌上一向活跃,今天却是愁眉苦脸。浩然提议向华仙敬一杯。大家敬过后,阿月说了:“华仙,你受了啥委屈啥苦?说出来,别闷在心里。”

华仙眼泪汪汪的呆了一会,说了:“威老板给了我2万安置费,我以为捡了个大便宜,谁知道我是被“流放”到外地的。石巷工地上的人谁都小瞧我,欺负我,让我睡厕所边,吃剩菜饭,值通夜班。我向保安队长评理,他竟然唆使人要打我,幸亏浩然来了,要不然会落个啥下场……“

阿月心里难过:“这都是你自作自受。赶明天我陪你把所有捡来的便宜去还给威老板……”

阿月又说:“华仙,你有没有想过,阿乔受的委屈受的苦呢?”

华仙低垂着头,不敢吭一声,不敢看大家一眼。

明亮看着冷场了,说:“吃!吃!”

又一巡酒过后,浩然说:那天阿乔出事故,我在挂盐水没有上班。阿乔有没有喝酒,是不是酒醉之故,我不能说。但那一天,高温天气,中午加班,露天作业,工地上没有一点防暑降温安全防护措施,这个证据我可以出的。

明亮接上说:浩然你单独出一份。我们工地上请威店王做好了一份,工友们都签了名。金威集团工地事故不断,新近有一个摔断了双腿,一个砸烂了一只手,威老板化点钱摆摆平。他还鬼花样多,看人作价……

华仙抬起了头,立起身,握着酒杯,走到我面前,他的脸色如一盆被捣腾过的浆糊,很可怜的样子,说:“阿乔,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威店王,我给威老板做了假证……”

我说:“华仙哥,留着再说吧,今天难得一聚,干杯!”

“干杯!干杯!都干杯!”好好带头叫嚷起来。

大家再也不提这个沉重的话题,纷纷举杯放开吃喝畅饮。

十七

满天繁星闪眨,夜色给柳厦村披上一袭朦胧薄纱,小河泛着清亮水光,时而响起鱼儿蹦跳的水声和树丛间夜鸟的鸣叫。我静坐在桥头上,守望着威店王楼窗口的灯光,他在给我写一份申诉报告。到了下半夜光景,灯灭了,我回了家,父母也还等着没睡。

第二天,我和威店王去了城里,把资料和报告交给了陈局长。

我和父母开始了耐心的等待。

父母计算着:从清明节到端午节64天,再48天就是端午节了。清明节阿乔上坟祭拜了祖宗,遇上贵人威店王,家里冷灶跳出火苗,有了盼头。盼望着赶上端午节,阿乔的事故落了实,得到赔偿,装上一只假眼,风风光光去做一个“毛脚女婿”,去阿香家望端午,做父母的也就心满意足了,幸福了。

父母天天在家门口巴巴的盼望着。

然而,传来的都是不利的消息,父母蔫了。

柳厦村里传得纷纷扬扬,威老板充足了10张银行卡,金威集团大楼里不见他的人影,天天在外面活动。他甩下一句话:我不信会在一条小沟里翻船。

我在街上碰到秋野爸,问他镇里有什么反响?他一连说了三个字:难!难!难!

赵毅回复:表哥真要种红薯去了。

我急发:发生了什么?

赵毅回复:内部传说,表哥要挪位置了,到一个山区小镇去做一把手,那里出产红薯。

我的心都在颤抖了。想问威店王,可是联系不上。

威店王被吴镇长选送去省城参加培训,据说档次很高,是封闭式的,回来可以转编。

我发:威老板的后台硬,陈局长要调走了。

威店王回:陈局长的后台更硬!更大!

威店王又发:告叔、姨,别急着,保重身体!

这天早上,来了马副镇长。他笑嘻嘻说:柳新乔的事有希望了,但有一个前题条件,柳新乔骂过威老板,必须公开认错道歉。

父母嗫嚅着不知怎么说。我气得握紧了拳头,向空气中砸去。

隔壁的裁缝婆婆在我家,听说这样的事,说:“阿乔酒后骂了几句威老板,又没有骂错,认啥错道啥歉的?威老板他不拿面镜照照自己?!”

马副镇长无功而返。

他刚走,来了陈局长。陈局长后面跟着陈科长,还有一位年轻女干部。

陈局长一进门,向父母和我握手问好。陈局长拿出一份文件,说这是事故认定书,阿乔的事故,金威集团负全部责任,董事长柳一威是第一责任人。县里已经决定,将派工作组进驻金威集团开展安全生产整顿。

陈局长拿出一张银行卡交给母亲,说:“阿姨,这卡里是按照政策给阿乔的赔偿金、补助金等各种应该得到的钱,一共55万,扣除了那先前拿的20万,卡上还有35万。”

陈局长向我们介绍一起来的女干部,说她是县残联高主席,可以联系上海复旦大学附属眼科医院,给阿乔装一只进口仿真眼。

父母浑身颤抖着,太激动了,眼泪一串串的颤抖下来,要给陈局长跪下去。陈局长赶忙双手扶住:“阿姨、叔叔,让你们受委屈了。”

家里的两间别墅楼眨眼变得容光焕发,一片亮堂堂、喜洋洋。

送走陈局长他们,父母立即安排,让阿香陪同我连夜乘动车去上海配装仿真眼。

高主席为我联系好了,医院里一切顺利。三天后,当我揭掉蒙在眼上的纱布,阿香欢呼:“阿乔,你太帅啦!帅酷哇!”在场的医生、护士也都鼓掌喝彩,并让我和阿香相拥着拍摄了一张美照。我给照片配上一个“枯眼逢春”的题目,加上几句说明,发到网上,立刻被疯传。

我和阿香当夜乘车回家。

明天就是端午节了。父母忙着准备,起早要去祭祖;还要踩大桥,踩大桥是焕章阿公的主张。

柳厦村中央河上架的一座大桥,踩大桥是柳厦村的一个文化传统,祖上科举及第,做官晋阶,要轰轰烈烈踩大桥,后来谁家结婚、有重大喜事也要踩大桥。当年,威老板成立金威集团,他西装革履,胸前戴着大红花,在还是一座大石桥上威威风风来来回回踩了8趟。

次日一早,在晨光熹微中,我和阿香跟着父母来到柳厦公墓陵。父母在祖辈、太祖辈的墓前点上香烛,祭烧冥银,让我和阿香双双叩拜。母亲告慰祖宗大人:请祖宗大人放心,我们一家时来运转了,阿乔的事翻了身,今天要去望端午,特地让新媳妇阿香也来给祖宗大人见个面……

我奇怪父母,竟然一句不说让祖宗大人保佑我们的话。

阿乔要踩大桥的事传遍了柳厦村,中央河两岸站满了来看的人,邻村、镇上也有得到消息来看热闹的。

我身穿毕挺瓦蓝西装,白衬衫配花领带,脚上一双黑亮皮鞋;阿香着粉红淡雅时装旗袍裙,扎马尾发,足上是棕色闪亮皮靴;两人手中都捧着一束大红鲜花和一把避邪驱瘟的蒲剑菖槁。

父母送我们去踩大桥。

蓝天白云下,微风阳光里,父母站在门前道地上,两张苦字脸变成了两张笑字脸,脸上的眉眼、嘴巴、皱纹飘扬着一波一波的欢乐。

我牵着阿香的手,缓缓跨上宽阔的水泥大桥,两岸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俩,响起了欢呼声、喝彩声,赞美声,很多人扬起了手臂,还有一些人举着手机在拍照,乙军在全程摄像。我看到细柳腰、好好向我们招手,看到浩然、明亮、华仙、阿月、顺土叔、长根伯……发现秋野爸、秋野、麻皮阿荣也来了……

我和阿香来来回回不知踩了几趟,接着在大桥中央站住,我扬着一束大红鲜花,用“杨柳青调”唱道:

五月初五端午到,

柳厦村里好热闹,

阿乔今日踩大桥,

哎呀哎呀哎咯咙咚呀

大步跨上幸福道。

很多人高喊“阿乔唱得好,再唱一曲!”

我扬着一把蒲剑菖槁,用“卖花郎调”唱道:

借问瘟神欲何往?

哐当哐当哐呀哐哐当

纸船明烛照天烧。

又赢得一片叫好声、鼓掌声。

踩完大桥,我和阿香要乘公交车去柳厦镇上置办“端午盘”,买齐去阿香家望端午的物品,然后从镇上乘公交直接去阿香家。

走出村道,刚要上公路,迎面看到威店王,他下了公交车回家来。

威店王用一根小扁担挑着两捆沉甸甸的书步履匆匆而来,我顿生疑窦,问:

“威老师,你不做啦?”

威店王笑着招呼道:“阿乔、阿香,今日踩大桥,、望端午,双喜临门,祝贺你们!”

我指他挑着的书担,追问:“威老师,你怎么回事?”

威店王一笑:“就这么回事,吴镇长辞退我了。”

我呆了,楞楞看着威店王。

威店王依然笑道:“阿乔、阿香,快去吧,阿香爸妈盼着呢。”

威店王转过身挥手向我们告别。

望着渐渐远去的威店王,一根小扁担挑着两捆书,在蓝天下如展翅飞翔的一只雄鹰。

我鼻子一酸,泪水直下,双膝向着威店王跪了下去……

作者简介:何武玉,浙江省作协会员,高中毕业后,种过地、教过书、当过编辑、在企业工作过,曾出版作品集《人在乡村》,有数十万文字发表在多种报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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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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