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交际花”,是乱世扰攘中粉饰太平的一道流苏,霓虹灯下腰身一扭,滑过了她们的身影……
中国古代也有“交际花”这一类人,但没有这个词。“交际花”是舶来词,最初满含褒义。陆小曼、唐瑛这类出身豪门的名媛,集才貌于一身,能说外语,才配称“交际花”。到后来,穷苦出身的美女以奉客和提供娱乐为业,也被称为“交际花”,渐使该词有了贬义。再到后来,一定圈子内放得开、玩得转的妩媚女子,也被称为“交际花”,贬词褒用,用来形容善于经营人际关系的女子。
我研究民国文化,得到洛阳青年学人李大鹏的支持,在他不间断送来的书籍中,有一套《顾维钧回忆录》,共13分册。这部回忆录使我穿越了近一个世纪的中国,顾维钧活了98岁,很了解近现代中国。而我在写民国红颜时,笔下总垫着整个民国背景。
现在我明白:以前小说、影视中的“交际花”,其实不过是“交际草”,曹禺《日出》中的陈白露,看似有纸醉金迷的生活,终日周旋于潘月亭等巨贾富商身旁,却属“花瓶”,与名媛陆小曼、唐瑛相距甚遥。陈白露之类出身寒素,靠美貌混出的形象,只能用“薄俗粉腻”来形容,她仅能在同样没文化的富商面前,身子一旋,递过来一缕香风。或是手绢一挥,朝男人轻轻一推,算是一嗔。混得好,她能在小圈子里如鱼得水,吃香喝辣。混得不好,生活无保障,遇事须卖身,甚至丢掉性命。
这种“交际草”,当然也会被恭维成“交际花”,这样称呼她,属于“送心情”,就像如今称所有女人是“美女”。场面上的女人,陈白露仅属三流,其特点是“附”,她需追男人,攀附、依附有钱男人,花枝招展,得过且过,只可作为文学形象,难以史上留名。
而陆小曼、唐瑛是一流交际花。她们出身豪门,自小在外国人办的教会学堂读书,思想开化,掌握外语,既可应酬政客亦可与胡适之流的海归博士交谈。她们有用不完的钱,生活豪纵,不需卖身。其特点是“雅”,她不去追男人,男人反过来要追她,拜倒在石榴裙下,以便附庸风雅。她们活动的地点非常高档,譬如上海百乐门舞厅,号称“远东第一乐府”。“梦幻般的灯光,玫瑰花图案的地板,浪漫的爵士音乐,光滑如镜的弹性舞池”,所有这般绚丽与奢华,都只为美人的光临。而有一个名媛,几乎天天来跳舞,婉转舞步,轻启歌喉,挥洒青春,她就是唐瑛。而在北京,陆小曼正过着同样的生活,“南唐北陆”与其说是风景展示,不如说是政治需要。
政治是需要花园的,许多的政变都在宫廷的后花园里密谋。而男人是需要女人的,政客们抢夺权柄时,往往不直接出手,而是通过女人铺垫。许多善举与罪恶都离不开女人这个媒介。我其实认为交际花就是间谍,她虽无间谍之意识,却有间谍之作用,她得到的一切信息,包括政治、军事、经济、社交、婚姻、感情等,或被男人们共享,或被一个男人独占。她们是民国天空一颗公用的卫星,她不停地社交、社交、社交,她把危险之夜变幻成醉人红酒,把香水融化成政治润滑油,使生硬的国家机器运转起来显得不那么生硬,从而粉饰太平——“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真正的交际花,其实从来都视男人如俗物,究竟谁玩了谁?还真说不清楚。
顾维钧夫人黄蕙兰,生于豪门,乃“印尼糖王”的女儿,她随丈夫出使英国、法国、美国等地,着装时髦,英语流畅,能与英国女王、美国总统无障碍交流,这是另一种交际花。交际目的不为自己出名,而是便于丈夫开展工作。每个大使背后,都有这样的夫人,她们必须应酬,通宵地跳舞,参加高档宴会;她们说话谨慎,不会泄露国家机密,却会意外地获得惊人情报与信息。但既是常态化交际,就免不了被揩油:“一个晚上,一个年纪大的法国佬,故意摸我的膝盖,一面小声地向我说些亲昵的话,我又怕又窘,用法语对我的迫害者说:‘你住口!请不要这样!’”(黄蕙兰回忆录《没有不散的宴席》)。这类女子的特点,可用一个“福”字来形容。她们生而有福,生活优裕,悠然自适,交往身份是堂堂正正的大使夫人。她不用唱昆曲,旗袍开叉亦不需太高,不用露出白生生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