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狗是你自己作腰,与我无关【理直气壮】
是吃醋,瑟瑟文学,有个原创工具人(男的,助攻)
背景:道上是个人都传言裴远喜欢吴邪
“小三爷,今晚之后,我想要的,该到手了。”
“急什么,你承诺的先达到了,你要的东西也不会少。”
“那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胖子对这种声音很敏感,火星刚刚在烟尾燎出点雾气,吴邪指缝的烟就被抽走碾进烟灰缸,那点猩红湮没在一片死气沉沉的烟灰里,很快销声匿迹。
“是裴远,他约我见一面。”
“不能去,这龟儿子这两年跟犯毛病一样,想方设法地勾搭你,道上风言风语都传出花来了,谁知道他什么目的。”
“他手里有三叔的消息。”
胖子一长串骂骂咧咧的形容词被堵没了用武之地,发自内心地唾弃裴远:“龟儿子真不要脸,拿你三叔威胁你。”
“胖子”
“哎,我在呢。”
“帮忙看着店,我得去找你龟儿子友好交流。”
“你不带上小哥给你镇场子?”
“小哥给人打残废了,咱不好要信息。”
胖子盯了一会吴邪潇洒离去的背影,转身在张起灵面前把人卖的一干二净。
就吴天真那三脚猫功夫,到地方就是给那龟儿子送货上门。
吴邪在酒店门口被张起灵堵个正着,心里悄咪咪地问候了胖子祖上十八代。
他还没来得及搜肠刮肚想出来个正经理由把人支开,手腕就被这闷油瓶子结结实实地攥进了掌心里,彻底没了偷溜的机会。
“我陪你去。”
裴远并不意外张起灵会一起过来。
道上传言沸沸扬扬,张起灵总会知道他对吴邪图谋不轨。
没指名道姓的一句话,听着有股别扭的暧昧。
吴邪接了他递过来的茶盏,象征性的喝了两口,点评得很敷衍:“茶泡的不错。”
吴邪还想再搜刮点精雕细琢的词汇,可惜被张起灵伸过来的手掌打断了思路。
张起灵掌心空荡荡的,安静又蛮横地杵在他面前,无声的向他讨要些什么。
吴邪不太清楚当时自己在想什么,会把那剩下的大半盏茶放上去,但那奇怪的下意识动作却也误打误撞凑成了正确答案。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张起灵卡着吴邪用过的那段杯盏口,把剩下的茶汤喝见了底。
吴邪有些脸热,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从今天的张起灵身上觉察到一点隐约的不同寻常。
大概是为了印证吴邪那点预感,张起灵把空了的茶盏放在手心上,居高临下地递还给裴远。
就算从旁观者的角度,也能看出点跋扈的挑衅意味。
裴远倒也没丢了风度,轻描淡写起身去接他手心里的茶盏。
可惜在他恰好接稳了茶盏时,张起灵又冷硬的蹦出一句:“确实不错。”
裴远收回的手短暂地卡在半途,衬出一股挤在边缘线旁摇摇欲坠的愤怒感。
他抬头对上张起灵的视线,跟他眼底蓄谋已久的占有欲遥相对峙。
他真是讨厌透了这种被无声纵容的挑衅者。
“茶也喝了,这位小哥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还是不要打扰我跟小三爷叙旧为好。”
裴远的指尖从桌面移向门外,不加掩饰地放大了自己的送客意图。
张起灵没给他一丁点回应,倒是吴邪压不住火,话里话外都充斥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裴远,你什么意思。”
一旦对上吴邪,裴远说话总会染上一股子纠缠不清的暧昧感:“你答应我一个人来找我,那他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打扰我们。”
吴邪猜不透他到底意欲为何,但也不甘心冲动行事空手而归,正权衡利弊,张起灵已经摘了随身的匕首递过来。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过多的赘述,盯着他的眼睛很久才挤出来两个字:“叫我。”
大概留了匕首放心很多,张起灵又把手塞回上衣的口袋里,独自背身走到了门外才回头又看了一眼吴邪。
吴邪的视线和他隔的很远,但吴邪莫名从他没有聚焦的目光里看出了大片的孤寂感与无力感。
他又是这样,无声无息无人问,独自去寻找自己的归处。
门板很快阻断了那些交错着纠缠不清的视线。
吴邪心底泛出来迟钝的痛感,也没什么精力忍耐着对裴远的恶意——他讨厌裴远口中暧昧不清的黏腻感。
“我答应跟你合作,是等你抛出信息留住张起灵,你现在扣住我三叔的消息不松口,到底想干什么?”
裴远又坐回去,提着桌上备好的清泉水煮新茶,生硬地营造出与世无争的淡然感。
“小三爷什么都不愿意押给我,我总得给自己留点筹码。换个方法,并不妨碍我帮你留住这个人。”
“况且,我讨厌他,我可不希望我期待两年的见面,有个无关紧要的人在旁边扰人兴致。”
他向对着仰慕已久的爱人,亲昵的向对方求取着无理取闹的权利。
吴邪的脸色终于在这句话后彻底阴沉下来,他厌恶任何人透过他的身影去看另一个人:“裴远,我提醒过你,除了这张脸,我跟裴浔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你给我适可而止。”
裴远身上刻意营造的隔绝感与挥之不去的僵硬在这句话后销声匿迹下:“还以为模仿那个人能让你多少对我客气一点,现在看来,好像多少有点弄巧成拙。不过,道上传了两年了,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愿意相信我对你别有用心?”
他把新茶重新推给吴邪。
“刚刚泡好,用了我珍藏已久的茶,尝尝看。”
吴邪接过茶碗,只是百无聊赖的盯着茶汤里意外流进的茶叶打旋,这茶倒是香得醇厚,只是没人跟他共享,总让人难以提起兴致。
“谁在看我,谁在透过我看别人,这种问题,可比看透人心简单太多了。”
“所以你到底准备怎么让他留下?”
裴远没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味的让他试试新火煮茶。
吴邪最终呷了一口,眉心却拧出一股抑制不住的怒气。
匕首被利落地抽出来,伴着怒不可遏的火气横压在裴远的动脉上。
“刚刚那壶茶里,你加了什么东西?”
“一些助兴的东西。”
吴邪的怒意在全身激出了了轻微的颤抖,匕首在裴远脖颈压出清晰的血线。
张起灵在那杯茶里遭受的算计,可比他多了太多。
裴远看准了他短暂的失神空档,反手拧翻了他持刀的腕骨。
匕首落到酒店的地毯上,没制造出什么通风报信的声响。
吴邪的三脚猫功夫确实没办法和裴远相提并论,在药物催化下,他基本没什么挣扎的力气。
他最终都没能撑过五分钟就被裴远整个人捆在椅背上,憋屈得连王八犊子都骂不出口——裴远找不到趁手的工具,干脆绕到椅背后把他嘴捂得严丝合缝。
“小三爷刚刚问我准备怎么留下张起灵,如果让他牵肠挂肚的人被明目张胆的惦记着,他还能走的那么不留痕迹吗?”
“即便你讨厌我这个合作伙伴,也没必要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过程半途而废。”
他的手臂得绕过椅背才能堵住吴邪箭在弦上的骂骂咧咧,这姿势太过暧昧,像搂着爱人亲密地低声耳语。
“小三爷,合作还是要谈的,我放手,小点声骂。”
裴远放手时急促得很狼狈,倒是中和了吴邪受制于人的恼火。
“裴远,你真他娘的是个疯子。”
比想象中的污言秽语干净太多,裴远擦拭掌心的动作都没停,笑着回应他:“彼此彼此,小三爷要是丢了爱人,肯定比我还能疯。”
吴邪的药劲有点上泛,那些空乏与滚烫的热意比斗里层出不穷的机关要难缠得多,他实在没什么精力回应裴远强词夺理的诬陷。
“小三爷,冒犯了。”
吴邪感受到身上捆紧了的绳索松散下来,正盘算着怎么给裴远制造点意外的物理伤害,这龟儿子就已经凑过来压死了他两条蠢蠢欲动的腿。
裴远两只手都绕过椅背,代替松散的绳索卡死了他的手腕,如果忽略吴邪浑身上下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倒也能看出来热恋中情侣调情的暧昧。
可惜现在吴邪满心满眼都在盘算拿到信息后如何把裴远打成九级伤残,装不出一丁点对待爱人的温顺。
“吴邪,我知道现在你想打死我但是你现在身不由己,还是配合点吧。”
这话说与不说其实没有区别,裴远并没奢望着吴邪能如他所愿地配合,他凑近过去,借着角度的偏差挡全了吴邪脸上显而易见的破绽。
吴邪被他惹得恼火,偏过头送了他一股子鄙弃意味的下颌骨。
“滚远点,别在这恶心我。”
被栓锁捆住的房门和着吴邪的尾音炸出沉闷的声响,裴远陡然加稳了力度,把吴邪所有昭然若揭的小动作锁死在椅背上。
“吴邪,还要你三叔消息的话,记得别让现在砸门的那家伙对我下死手。”
房门在连续的重击中只剩下最后一点岌岌可危的牵制。
张起灵从侧墙借力顶上去,摇摇欲坠的房门从门框边上的铁锁上撕裂下来,在地上拍出了来者不善的气势。
张起灵的确有些来者不善。
他身上灼热的燥意与冲动以及房门后裴远借着下作手段强行靠近吴邪所带给他的触目惊心,逼的他有些失控。
背上封尘已久的黑金古刀蛮横地甩向裴远。
刀身压着裴远急剧躲闪的脊背钉进墙面。
裴远顶着后背浸透了的衬衫滑步窝回吴邪身侧。
张起灵再怎么疯,总不会丝毫不顾忌吴邪的安危。如果不是借着逢场作戏的谨慎,刚才那刀就足以让他滚进祖宗祠堂里吃供品了。
吴邪仅存的合作意图,是他敢胡作非为的最后筹码。
吴邪没理会亦步亦趋黏在他身边的裴远,擦净了黑金古刀粘带的血迹,又把跌进地毯里的匕首收进刀鞘,才强拖着满身燥意灼出的难耐走到张起灵身边。
“小哥,让他走吧。”
张起灵纹丝不动地堵在门口,视线里的疑惑与不甘不加掩饰地投进吴邪眸色深处。
他难得开口:“为什么?”
吴邪避不开他眼睛里诡谲云涌的波澜,硬着头皮破罐子破摔。
“没什么为什么,只是不想再看到他而已。”
这话说出口,吴邪避无可避地看到了张起灵视线里压抑着的占有欲翻出来,把原本表面的风平浪静搅弄出黑云压城的墨色。
他试探着去抓张起灵的手腕,反而被他扯住上臂扛在了肩上。
吴邪的惊慌无措这时候才翻涌上来——张起灵的怒意似乎比他预料中的更失控。
吴邪腿弯上的那圈禁锢锁得很死,他找不到丝毫借力点去摆脱这种让人面红耳赤的境况,只能闷声闷气对张起灵表达不满。
“张起灵,我不舒服。”
吴邪心底那点侥幸在张起灵拿出隔壁房卡时彻底消失殆尽。
张起灵的眼底紧绷的情绪并没有被他那句无精打采的示弱动摇,酒店房门的三层栓锁被烦躁地绕成杂乱无章的死结。
吴邪被他困局在房门后狭窄的角落里,后背压实了贴在门板上,腰部却硌住了栓锁的链条,只能悬空往前依靠着,生硬地挤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弧度。
张起灵把距离缩得很近,他几乎是贴在吴邪耳边问:“为什么?”
这话跟耳鬓厮磨的温声细语扯不上半点关系,吴邪只能从浓烈的占有欲里捕捉到咬牙切齿的克制。
“我和他很早就见过,我答应他了,让他活着走。”
张起灵压得更近了,几乎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胸膛。
吴邪试图强词夺理地给裴远毫无逻辑的发疯行径辩白两句:“裴远下药不是因为道上那些风言风语,他只是……”
张起灵受够了吴邪绞尽脑汁给裴远辩解的模样,强硬地吻过去,把那些惹人生厌的袒护与辩白悉数扼杀在源头。
他的吻很凶,挟裹着无尽道不清源头的委屈,愤然,占有欲和欢喜,在身上无尽燥热与冲动的加持中,失控地索求着蓄谋已久的占有。
吴邪承受不住唇齿间不断蔓延的麻意,下意识往后怯缩着。
张起灵横在他腰间的手臂不断收紧,吴邪控制不住地后仰,直到后脑垫着张起灵掌心压到房门上,再被他捞回去揉进怀里。
吴邪胸膛里稀薄的空气被抽丝剥茧地擭取干净,双臂抵在他身前推拒着不留余地的索取。
吴邪如愿以偿地讨到了喘息的空档,然而他自顾地享受肺部重新充盈氧气的间隙,没留神已经被张起灵抱到床上。
张起灵背上随身携带的黑金古刀被随意卸下丢在床头的角落里。
他身上麒麟的墨色浓厚得像要挣动着跳出来,从腰侧蔓延到胸膛,在抑制不住的失控欲色里,悄无声息地透露出触目惊心的危险气息。
趋利避害的本能促使吴邪磨蹭地往后退缩着,又被张起灵掐住腰间的软肉扯回来,激起大片滚烫的热意。
张起灵指尖游荡在他腰间敏感瑟缩的软肉里,指节积攒的粗茧磨蹭着激荡出层层叠叠的麻意。
张起灵在吴邪克制不住的轻颤中环紧了他的腰,不动声色地卡住他腿间难得的缝隙把他彻底揽到怀里。
他用掌心卡在吴邪胯骨,掐住吴邪的腰温柔又强势地往下带。
这样的刺激太难耐,吴邪的手臂摇摇欲坠地挂在他脖颈上,腰腹和脊背都向外弓出弧度支撑着不愿向下。
张起灵把小臂圈在吴邪后腰,把吴邪脊背划出的弧度收缩成绷紧的直线。
吴邪把脸埋进张起灵颈窝,颤着声音向他讨饶:“小哥——”
张起灵空闲的指尖从腰腹划过胯骨,最后停顿在肚脐下面丁点的位置,不怀好意地下压。
“在这里。”
[薛芳菲萧蘅]
[未看过原著,有私设,ooc致歉]
全文2550+
两人成婚后的某天,沈玉荣忽然带礼前来拜访。
薛芳菲正在窗边发愣,没听到文纪通报的声音。
“主君,有人来拜访,说是恭贺你新婚大喜。”
文纪的声音微颤,萧蘅听出,便把眼睛从薛芳菲上移回。
“哦是谁”
他狐狸眼弯了弯,确不似看阿狸那般的温柔,而是带着些许攻击性。想必是猜到了……
“主君,沈学士还在门外等候。”陆玑没待文纪说完便先禀告上去,给文纪气的不轻。
萧蘅的猜测成了真,回看薛芳菲。
...
她身躯细长,将手撑在庭院内护栏上赏那几树梨花,仔细的用手指勾勒玉的痕迹,而脖子上依旧还存留着国公爷啃咬的痕迹。
萧蘅用红扇轻拍她的肩膀。
“阿狸,有客人来访。”
薛芳菲回过神来,拉上他伸出的手起身。
“肃国公是又招惹什么人了”她故意开玩笑道。
“这次可不是。”国公爷附身耳语,招的她有些痒。
萧蘅心里暗暗作响:是你阿狸招惹的人。
………………
“见过肃国公,国公夫人。”沈玉荣眼里的血丝充斥着泪,却仍忍着不肯留下一滴泪。
他也曾与她琴瑟和鸣,可如今……
“沈学士不必如此客气。”萧蘅再次握紧了阿狸的手。
“是啊,我与肃国公向来都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薛芳菲咬了咬牙抬头看他,见他如此坦荡,越发的来气。狠狠的用另一只手的指甲在他专门换好的新衣上滑了两道。
薛芳菲刚要落座,就被萧蘅拉回,他垂眸看她。
“和我坐到一处。”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哀乐,薛芳菲只道是他突然犯病而已。
两人直到坐下,都一直未松开。
。
并非是阿狸不愿放手,只是他肃国公实在抓得紧,她挣扎几下都未曾使自己挣脱开来。罢了,任他这般,反正自己这只手手腕没有旧疾,她重新抬头面对沈玉荣。
“不知沈学士今日前来,是有何贵干”薛芳菲先一步开口,语气里强势让沈玉荣抖了一抖。
“沈某当日在肃国公与国公夫人的新婚宴上多有冒失,今日特来给二位赔罪的。”他拱手再次微微鞠了一躬。再次抬眸间看到了她脖颈上的两三朵艳红的花瓣,是情爱过的痕迹。。。
“哦~那倒不必,我与夫人并不在意这些,只要是夫妻和睦便好,不管旁人的琐事。”他从未是今天这般模样——急于一时。
“那…反倒是沈某的不对了。沈某此次带了几盒浮云楼新上的糕点,若二位承蒙不弃,便收下吧,沈某这就告辞了。”他眼中暗淡无了往日的光彩,忘了再次行李就匆匆离去。
文纪有些不满的开口“啧,这沈玉荣什么意思啊!主君我去收拾他!唉唉唉唉唉唉!”文纪看着萧蘅抬起的手,仿佛要比“五”,有些害怕的大喊。
然后就…陆玑嫌他太吵拖着出了厅堂,领了五军棍。
…………………………
未完待续
今日份os:初次尝试~
现代pa破镜重圆
ooc致歉
花开的过程需要耐心,而坚定的爱是最好的滋养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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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时候红着眼说好不再见的人,没想到三年后再见是在酒吧。李莲花无奈的看着面前喝得烂醉的小少爷,何晓凤把人推向他怀里:“我们家小宝就交给你啦,展云飞还约我呢,我先走啦。”
“诶...”李莲花抬手想叫住何晓凤,没想到怀里的小少爷先有了动作,双手死死扒着他的手臂,带着酒味的热气喷过脖颈,蹭得他痒痒的。李莲花有些怀疑他是真的醉了吗,低头看着方多病微微眯着眼对他傻笑。
李莲花沉默了半响:
嗯,这是真醉了,笑得像小狗一样傻。
李莲花认命拿出了车钥匙,驾车回了家。李莲花家里装...
李莲花认命拿出了车钥匙,驾车回了家。李莲花家里装潢很简单又不失格调。李莲花抱着怀里的醉狗,他以为俩个人要是再能同时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可能会是方多病要把他这栋楼收购了吧。
李莲花把人放在床上,方多病嘴里还在嘟囔着还要喝,再来一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总是会让人无端生出很多错觉来。上次方多病发烧,他也是这样迷迷糊糊的躺着自己的床上,抓着他的手撒娇说要喝他煮的粥。
李莲花想,愿意把他的“魔法佳肴”当美味享受,世间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李莲花蹲下来,静静地用眼神描摹面前的人,好像要把方多病的眉目都深深的刻在记忆里,舍不得去忘。人在年少时太轻狂,总想轰轰烈烈去爱一场恨一场,到头来是两败俱伤,连舔舐伤口都带骨抽筋的痛。
人类对于痛的本能是躲避,却又情不自禁探索痛的底线在哪。像是忍不住去按身上莫名多出的淤青,抠开结痂的伤口直到鲜血流出。在看过方多病通红的眼眶后,李莲花后知后觉没有什么能再让他痛了。
酒精上头的瞬间好像看见了一个这辈子不会再见面的人。方多病想,原来把自己灌醉幻视的也是他吗?
混沌侵袭了他的脑海,他感觉自己从喧嚣中投入了一个混杂中药苦涩的熟悉怀抱,穿过一阵阵夜晚的寒风最后倒在床上。方多病睁开眼,床头明黄色的灯光下飘浮着小颗粒。方多病起身推开房门,就看见厨房里忙碌的李莲花。
似乎是宿醉后带来的副作用,方多病觉得眼睛发疼,李莲花也注意到有人来,缓缓扭过头然后与他四目相对。
方多病设想过很多重逢的画面,或许是在他们经常去那家超市里偶遇,也可能是在共友的局上。即使方多病早知道李莲花是一个很决绝的人,说过不的事情绝对不会让它再发生,可是他总是抱有戏剧性的幻想,在那时他要狠狠的冷漠李莲花给他摆臭脸,但如果愿意来哄他,那少爷本人可能会大发慈悲的给他一个和好的机会。
可等到事情真正发生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只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堪和痛,把他的心拧成一团,面前的一切像利刃一样带着回忆血淋淋的贯穿他。他想问为什么要三年都没找过他,分手后你想我吗,为什么要带喝醉的他回家。
李莲花将煮好的粥和醒酒茶摆在桌子上,慢悠悠说到:“做好了,坐下来吃饭。”
方多病听完条件反射就坐下来了。方多病有些懊恼的低头看着碗里的粥,想着干嘛要这么听前男友的话,真是尴尬死了!
李莲花也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噗呲一声笑出来。方多病有些气急败坏:“李莲花!你别笑了!”
李莲花对着面前气恼的小狗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方多病开始蒙头狂吃,在心里忍不住暗暗吐槽:这个人真是的,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尴尬,还在嘲笑前男友。
一顿饭吃得愉悦又尴尬,吃完了方多病就呆在客厅看着李莲花忙活。他心脏漏了一拍,恍惚间觉得他俩其实根本没有分开过,只是噩梦一场丢失了太多日日夜夜。
李莲花拿着俩杯水来到客厅说了句招待不周就没有了下一句,轻轻的转着手里的纸杯,那是他思考时常有的动作。客厅沉寂下来只能听见秒针滴答的声响,方多病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李莲花,那你现在到底什么意思啊?”
“虽然本少爷说了再理你就是狗,可是现在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诶!”
“这三年你一点也不后悔吗,难道一点也不想我吗,李莲花你到底有没有心...”
“有,”李莲花打断了方多病一连串的问题炮仗,看着他亮得惊人的眸子,“我有想过。”
“方小宝,当初分手我只是不想让你再这么累了。只想让你好好做你的小少爷去,没有必要为了我在学习的课余还要研究如何好好照顾男朋友,如果我不能给你一段开心的恋爱体验,那我想我们还是算了吧。”
如果爱是夹杂着苦涩和疲累,只会让得到的人觉得痛苦。即使方多病赤忱的爱总会盖过这一切,但李莲花都希望方多病在爱里是享受的。
“你能不能不要自以为自己是一副天煞孤星的模样,”方多病本来就大的眼睛此刻盈满了泪水,生生掉下。像被打碎的琥珀,同时划破了俩个人的心。“就因为这点小事就把本少爷丢下了,死莲花,我做这些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只是一时的。”
“看不起谁呢,以本少爷的能力这顶多算是劳逸结合!”
“方小宝,不要这么意气用事。”方多病不想再听李莲花这张鬼话连篇的嘴说话,净是一些他不爱听的话。他猛然将李莲花抱入怀中,俯身吻住了他。
狗生气,狗撒气。
李莲花怔在原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已经不自觉抓住了方多病的胳膊。
一吻结束,方多病脸上的红晕从耳朵漫延到脖子,眼神坚定的看着对方:“李莲花,我们复合好不好?”
李莲花也做不到再自欺欺人的拒绝方多病,他也想让自己的私心霸占理性一次,抓住他难以割舍的眷恋。
“李莲花,那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好。”
尖叫(!!!!)怎么可以这么甜,哭死啊,乔姐,甜死我了,被朋友吐槽了,但是真的是!太甜啦!!!!!!!!
谁会不喜欢双黑化cp呢
【医馆】
“先生路上小心!”
小禾挥手道,还未等陆青云回应,司琴姐便追了出来——
“小公子,等一下,我看这天要变,把伞带着。”司琴姐一边说着一边把伞往往陆青云手里塞,“注意安全,早去早回呐!”...
“小公子,等一下,我看这天要变,把伞带着。”司琴姐一边说着一边把伞往往陆青云手里塞,“注意安全,早去早回呐!”
“嗯,看个病人而已,不会耽误太久。姐姐你带着小禾他们快些回屋去,别着凉了。”
陆青云笑着和司琴姐作别,不断回头看着医馆的门关上后,才转身放心离去。随后,他面无表情的从衣袖中拿出了一沓飞雁书。
好巧不巧,这些都出自极乐楼,而送信的人,单凭笔迹陆青云就知晓这是那位鼎鼎有名的柳楼主写的。
【极乐楼】
“咚!咚!咚!”楼门被轻声叩响。
“吱吖”一声,门开了。紧接着,里面出来了两名鹤使,打量了一眼来人,便问道:“何人?”
“陆青云,是个大夫,你们楼主找我。”说完,便向鹤使展示了那一沓飞雁书。
“……原来是陆大夫,请您随我来。”鹤使表现出有被惊吓的样子。
“你们两个是新来的吧?”陆青云问。
“是。”
“难怪,知晓我却不认识我。”
……
“这是楼主的房间,楼主在里面等您,您进去便是。属下先告退了。”
“……多谢。”
陆青云推开了门进去,不等他转身,门就自己关死了。他略显无语但并不意外,径直走向床铺,打开医疗箱,安静地坐在床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随后,陆青云便面无表情的看着床上躺着的“病人”。
几分钟后,床上的“病人”翻了一下身子,陆大夫对此未做出回应。
十几分钟后,床上的“病人”象征性的假咳了几声,但陆大夫仍持“敌不动我不动”的态度。
终于,“病人”耐不住了性子,但仍闭眼装睡,手却悄咪咪的摸索着…摸索着……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不断的努力,“病患”柳江鹤终于摸到“良医”陆青云的手。当然,这只手并不打算让人再摸到——不等柳江鹤握紧,陆青云便把手抽了回去。
“……”空气凝固,两人沉默对视着。
陆青云核善问:“柳楼主这是摸够了?”
柳江鹤:“我……可以说没有吗?”
“依我看,柳楼主身体健康的很,脑子问题倒是不少,陆某倒是可以帮您治治。”言罢,陆青云便从医箱里拿出了一把细长的刀。
“别……别啊,陆九!”柳江鹤慌忙起来把陆青云手里刀夺了过去。
“还我。”
“不给!”
陆青云面无表情将刀夺回。
“陆九!我真的有病!你一点都看不出来我要难受死了吗?”柳江鹤蔫蔫地讲,委屈巴巴的样子就差真哭出来了。
陆青云选择性回答:“看出来了,从我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有病。”
柳江鹤不依不饶道:“可是,我真的很难受……”
陆青云无奈扶额:“……手给我。”
演戏正演得起劲的柳江鹤:“啊?!”
“把脉。”
“啊,哦!”
陆青云一边认真把脉一边皱眉询问:“小禾不是来看过吗?怎么,没效果?”
几天前。
“我出门几日,若有病人上来找,便按平日里我教你的给他们看病拿药就行。”
“是,先生。我知道了。”
陆青云前脚刚离开医馆不久,后脚便有一名鹤使找上门来。
“是陆青云陆大夫吗?柳楼主有事找您,希望您能来一趟极乐楼。”
“诶,等一下,我不是,先生他出门了啊!!!”
“陆九,你终于……怎么是你啊小禾?陆大夫呢?”
“先、先生他早上有事儿出去了。”
“他去干什么了?”
“我…不知。”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也不知。”
“小禾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
“我……我……”
“算了,没你什么事了,回去吧。”
“是…好的!我这就走!!!”
“啊,他都跟你说了?”柳江鹤有些紧张的问,毕竟小禾当时被他吓得不轻。
“小禾只跟我讲了那几日来过的病人,其中一人就是你。”陆青云平静回答。
“害,小禾那孩子不知怎么的,刚看见我就跑了。”
“……”陆青云满脸不信的看着柳江鹤。
“陆九,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可没有恐吓小朋友,我当时重病都不能自理……”
“呵,贼喊抓贼。”
“……”
把脉半晌无果,陆青云终于忍无可忍,就差吼出来:
“咝……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所以你没生病,对吧。”
“怎么没有,我因太想念陆大夫而患上了一种名为‘相思’的病症。”
“既然是这样,这半天,陆某让您看过了,陆某的手也让您摸过了,那柳楼主的‘病’是不是也好的差不多了,嗯?”
“嗯哼,妙手回春,不愧陆大夫。只是,如果陆大夫能再亲柳某一下,那我肯定——”
“你倒是想得美。”
“那陆大夫别光让我想啊,实践一下?”
“天色不早了,既然楼主恢复的差不多了,那陆某就先告辞了。”
“啊,你真要走?”
“嗯。”
“行吧,那我送送你。”
柳江鹤嘴上这么说的,眼睛里的不情愿可一点藏不住,但陆青云却全当看不见。
打开楼门,陆青云先走了出去,柳江鹤随后。
“哟,下雨了啊,”柳江鹤一边靠着门槛,一边看着不远处房檐下的陆青云,笑着询问:“陆大夫真的不考虑留宿一晚么?”
陆青云自顾自撑伞,依旧没有理会那人,但嘴角却扬起了一丝不明显的笑。
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柳江鹤继续追问:“况且,今天还是七夕,真的……不考虑一下?”
就这样安静了好久,安静的能听得清每一滴雨落下的声音。
良久,撑伞看雨的那人突然说:“那你去做晚饭吧。”
“嗯?什么?”柳江鹤看着陆青云发呆,没听清。
陆青云收了伞,转身看向倚着门的那人,笑着说:“我说,今晚我不走了,你去准备点吃的,我还没吃晚饭,有点饿了。”
原作背景世事平息后
预祝鹤云和各位咪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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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
一.
微芒星星点点缀落天幕。街市内华灯璀璨,游人如织,店铺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街头吃食氤氲热气,仄径暖巷香味四溢。
陆青云一身靛蓝锦袍,外罩素色长袍缀墨梅戏蝶。青丝垂落肩头,抱臂静倚树干,偶有风动云起,袍袖翻飞如碧波翻涌,风姿卓越烨然若仙人。
忽而听得嗒嗒步履不疾不徐地靠近,抬首对上那双含笑红眸,柳江鹤笑意盈盈伸出手,轻声道,
“抱歉,我来晚了些——”
陆青云故作叹惋,“柳大人倒是云淡风轻,我却为着你拒绝了好些蛾眉。”
柳江鹤微微移目看向...
柳江鹤微微移目看向不远处显然有些失落的姑娘们,懒散勾了唇角,
“她们哪有我好看。”
顾自执了他的手,十指相扣,融于灯火。
二.
“喏,吃糖葫芦么?”
糖葫芦个个饱满深红,糖皮晶莹剔透。
“不…唔。”
一语未落,却被人捏着下颚吻了去。柳江鹤咬碎糖衣,糖水便触着陆青云的唇瓣点在舌中,甜味顿然迸开。柳江鹤复以舌尖将那颗糖葫芦抵入人口中。
“既已买了,不吃多可惜……甜么?”
陆青云不赞一词,心中暗骂无赖。
未得到应答,低眸又见唇角沾染的糖渍,干脆以指腹揩去点在舌尖,陆青云忍无可忍抬眸剜他一眼,那无赖只弯弯眸子浑然不顾,悠然点评道,
“挺甜。”
“却不如陆大夫甜。”
三.
莺歌蝶舞韶光长,
红炉煮茗松花香。
夜已深,街仍繁。
几许霄灯悠悠荡荡,缀在波光锦缎宛若天穹星河烂漫。
柳江鹤拿起红缎欣赏片刻,复瞥向认真落笔的陆青云。轻移步子凑首妄图看清他的字迹,却冷不丁被灵力隔开几步,再回神两段红绸已然被系于枝桠间。
“愿望被看到就不灵了。”
“……无赖。”
陆青云略略耸肩,“是了,同你学的。”
微风徐徐,相思树叶如铃响。
红绸迎风柔柔起舞,
「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
「吾之所爱情之所钟」
希冀与爱恋相交缠。
四.
灯火已阑珊,天际乍响,周遭嘈杂皆被怦然绽放的流光溢彩掩盖。
无数次拥抱,
无数次亲吻,
无数次心动。
是陆青云,也只会是陆青云。
柳江鹤看向身旁,那人正仰首专注于天边。平日淡漠的神色在花火映照下尽显柔和。
眸子散着亮,是含了什么东西?
好像是光。
是了,他这般美人任谁瞧了不心动?
曾经空寂的心腔内,爱意野蛮生长。
似是终于留意到如炬的目光,微微偏首,银白眸子便映入一个他,也仅有一个他。柳江鹤洋洋一笑,托起他的手腕系上手串,红色串珠通透盈亮,是为相思。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相思相思,正与吾爱相适。
陆青云一挑眉,“今日晚临,便是做此物什?”
“试了很多,却只会做手串——喜欢么?”柳江鹤难得有些忐忑。
陆青云垂眸端赏片刻后低低哼笑出声,上前一步揽住那人脖颈于唇瓣上轻啄,
“很喜欢。”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星汉通霄向水连。
元日新夜,爱意永恒。
以前雌竞:我比你好看!我比你身材好!
现在“雌竞”:又和闺蜜出去玩耍啦!又和闺蜜去旅游啦!闺蜜给我买了套房!
雌竞,不存在的
这个词就是一个不应存在的、污名化的词
女孩子和女孩子是彼此的同盟
让我们用善意的眼光去欣赏每一个女孩子吧~
女孩子之前的友情yyds
束缚机肆意羡
“你就不能别管我了吗?”
醉香楼水云里,蓝忘机逮到浑身酒气的魏无羡,扣住他手腕,“很晚了,该回府了。”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别管我!”魏无羡一把甩开蓝忘机的手,眼睛红得像桌上的虾身。
蓝忘机握紧被甩开的手,眉间极不明显地蹙了一下,平声道:“你今晚喝得太多了。”
他没有指责,只是在陈述事实,可听在魏无羡耳朵里就变了味。
“多?哪里多了?我还嫌不够呢!”魏无羡伸手拎起酒壶,仰头就往嘴里灌,因为喝多了有点对不准,洒出来一大半,全顺着下巴淌下来,泅湿了胸前一片。
一壶倒完,魏无羡随手将酒壶往地上一扔,得亏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酒壶才没碎掉......
一壶倒完,魏无羡随手将酒壶往地上一扔,得亏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酒壶才没碎掉,只闷响一声,滚到边上去了。
“好!”一旁跟魏无羡一起厮混的公子哥啪啪拍掌,“魏兄潇洒,豪气!”
蓝忘机从踏进水云间,就没正眼瞧过这一桌子的人,这会儿倒是正正地看了那个拍掌的人一眼。
轻飘飘,冷清清的一眼,像片鹅毛。
被看的那个人却仿佛被千钧之力压喉,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默默地低下头。
蓝忘机收回视线,靠近魏无羡,声音沉而有力,“阿羡。”
刚刚还嚣张跋扈得不行的魏无羡,听见这句“阿羡”,身子抖了抖,像只被卸了利爪的老虎,一下消了气焰。
蓝忘机总是能精准地拿住他,无一次失手。
“走了。”蓝忘机拉起他的腕搭在肩上,半扶着人离开。
回到府里,两人走在院中。
刚刚那壶酒灌得太猛,酒劲儿有点冲,魏无羡有气无力地倚在蓝忘机身上,头抵在他肩头,囔囔嚷嚷,“蓝湛,我头疼。”
蓝忘机被这句“蓝湛”叫得脚下一滞,出言纠正他:“你该叫我兄长。”
魏无羡哼笑了两声,“我只有一个兄长,他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伤人,从蓝忘机在一片废墟的雨寺中找到幸存的魏无羡开始,养他、教他,看他从小少年长成人。
如今,魏无羡送他一句“只有一个兄长。”
蓝忘机掩下眼,遮住眼底的波动,再抬眼,已恢复成惯常的古井无波的模样。
魏无羡最恨他这幅样子,方才说那句话,伤人更伤己,就像拿一把没有上柄的刀,他刺蓝忘机一寸,手心的伤就会更深一寸。
可蓝忘机不是凡胎俗体,不会痛,也不会伤,活生生把他衬成个笑话。
“松开我。”魏无羡强压住胸口翻腾的痛意,硬声道:“我自己能走。”
魏无羡气冲冲地往房间里走,迈过门槛就要关门。
蓝忘机手撑住门,看向魏无羡倔强青稚的脸,拿他完全没有办法似的,轻叹:“阿羡,别让我忧心。”
魏无羡冷横他一眼,语含讥讽:“你不是都决定要把我送走了吗?等我走了,你就再也不必为我费心了。”
雨寺之屠,至今仍未知幕后黑手,只知凶手在下手前用了失传已久的无骨化筋散,化解了所有人的内力。
近日,西玉岭门又现屠门惨案,无骨化筋散重出江湖,背后凶手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西玉岭门离蓝府不过三百里,凶手与魏家有仇,若是得知魏无羡还活着,后果不堪设想......
他得把魏无羡送走,藏起来,可魏无羡不愿走。
他问蓝忘机,要藏到什么时候,要藏一辈子吗?那他宁愿在蓝府等死。
此时此刻,因为那句“再也不必费心”,蓝忘机黯然神伤,少见地漏出失落情绪,把魏无羡给震住了。
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终于让蓝忘机也感觉到痛,可却丝毫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魏无羡嘴角紧撇,忍住汹涌的泪意:“蓝忘机,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不怕死,我不想逃。”
还有一句说不出口的,也是最根本的,“我不想离开你。”
蓝忘机不是他的兄长,他是他的魂心所系,是他把魏无羡从巨大创伤拉出来,重新塑骨填肉,他是长在蓝忘机身上的。
不能待在蓝忘机身边,比死更可怕。
“可我怕。”蓝忘机望向他,像无数个日夜里望向魏无羡那样,“我怕你会死,比你自己还要怕得多。”
魏无羡心上的伤口因为这句话开始长出新肉,一阵阵痒麻。
在他的记忆里,蓝忘机没怕过什么,可现在,他因为自己,在怕了。
和蓝忘机僵持了这几天,魏无羡一直紧绷着的那股绳松下劲来。
“阿羡,你就当......为了我。”
又是重重一击,魏无羡持绳的手快要拿不住了。
他强撑着做最后的挣扎,“那......如果我活着,但你却再也见不到我,也无所谓吗?”
蓝忘机要藏他,就必然不可能来见他。
“这次有些线索,我会找出幕后黑手,除掉他。”
“那我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你始终把我当个孩子,只会胡闹吗?”
“我没有。”
“你没有?”魏无羡脸靠近他,身上的酒香浓得醉人,“那我那天装醉亲你,你为什么装作无事发生?”
蓝忘机眼底一震,不敢相信魏无羡竟然是故意的。
“你要是把我当个大人,不应该当场就教训我吗?说到底,你就从没有把我放在与你同等的位置看待过吧?所以你才会对我无尽包容。”
蓝忘机哑口无言。
“我会走。”魏无羡盯着蓝忘机的眼,“但不是为了逃命,等我成为比你更强的人,我会光明正大的回来,蓝湛,到那时候,我可不会再装醉。”
不会再装醉亲他,不会再甘心被他当成小孩。
蓝忘机眉心闪了闪,撑着门的骨指泛白,“阿羡,我是你兄长。”
“我说过了,我只有一个兄长。”魏无羡从未用如此冷酷的眼神看蓝忘机,“别再掩耳盗铃了,蓝湛。”
魏无羡关上了门。
彩蛋:七年过后,羡羡出现在受伤的蓝忘机房间
方多病疯了。
笛飞声是这么认为的,自从李莲花失踪以来,方多病越来越不对劲,一开始只是生气的与人争论,后来再听到有人说李莲花的坏话,就会毫不留情的杀掉。
还有云比丘和肖紫矜,都莫名消失了,但是笛飞声知道,他们在天机山庄的暗牢里,自从几个月前,方多病当了天机山庄的庄主,这门内的权利在握,倒是方便了他。
那些刑法给他们上了一遍,方多病还是觉得不解气,给他们吊着一口气,他还寻这天下折磨人的法子通通用在他们的身上。
“怎么就不明白呢,逼着李莲花断了剑,那我便断了你的胳膊,对了,你的腿应该也没什么用吧?”
方多病看着求饶的肖紫矜不见一点心软,他看着他的惨叫似乎是觉得还不解气。...
方多病看着求饶的肖紫矜不见一点心软,他看着他的惨叫似乎是觉得还不解气。
“庄主,有消息传来,李莲花找到了。”
“什么,好,好……”方多病的脸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这一次,他绝不会放人离开了。
“这两个人你们看着办,别弄死了,我去接李莲花。”
方多病跟着天机山庄的人找到李莲花的时候,他正在一处地方种地。
“李莲花,我终于找到你了。”方多病在李莲花面前倒还装着一副原来的样子。
“李莲花?”李莲花看着面前的人欣喜的样子,忧郁着问道。
“你又要骗我!”方多病看着李莲花的样子,以为又是骗他,生气的把李莲花点了穴。“放心,这一次我细细研究过了,你不可能解开。”
“不是,我……”李莲花无奈,这面前的少年郎怎么感觉这么不相信自己。“那个,我只有几个月的记忆,至于你说的李莲花,或许是我的名字?”
“好,李莲花你要装是吧,去,给我去请关神医。”方多病怒极反笑。
直到关河梦到来。
“他碧茶之毒倒是解了,只是身体损害很大,这记忆有失是正常的。”关河梦看了看二人,说道。
听了关河梦这么讲,方多病终于是放松了一些。
“李莲花,对不起,我以为你又是骗我的。”方多病看着李莲花道歉道。
“无事无事。”李莲花摸了摸鼻子,这方多病啊,虽然是脑子有点问题,但是真的无微不至,饭做的也是特别好吃。
“为了表达歉意,我带你去天机山庄住吧,我会照顾好你的。”方多病又开口道。
“好,那就麻烦方公子了。”
“叫我小宝就好。”
“好的,多谢小宝。”
李莲花看着人这几天的样子,也不是自己拒绝就能离开的,还不如先顺着,以免面前的人做出什么更疯的事情。
到了天机山庄之后,方多病给李莲花找了一个偏远宁静的院子。
李莲花表示挺满意的,只是为什么方多病晚上要也跟着过来?
“小宝,我们之前也是同榻而眠?”李莲花看着方多病往房间里面搬他自己的东西,开口问道。
“自然,你以前不抱着我都是睡不着的。”方多病撒谎颇有当年李莲花的风范。“都是我不好,害你走丢了,你放心,以后我定多陪你。”
李莲花无奈同意,反正床挺大的。
连续几天,李莲花醒来的时候发现不是自己在方多病的怀里,就是自己搂着方多病,李莲花觉得似乎哪里怪怪的。
“方多病,我们真的是朋友吗?”
“当然。”方多病听到这话,以为李莲花连朋友都不想和他做了,几乎要把手里的杯子捏碎。
“我们这样真的不是夫妻吗?”哪有人家好朋友每天这么睡觉的。李莲花打趣道。
“是。”方多病听了这话,眼尾都带上了笑意,又换上了愧疚的模样。“我还不敢告诉你,那日,我惹了你生气。”
“……”李莲花有些惊讶,他只是随口一问。
“真的?”
“自然,若是你还没有消气,打我一顿也是好的。”
李莲花自然是没有打方多病的,只是对于方多病与他的关系感到不敢置信。
但是好像他们的相处是有些暧昧了。
有了这一层关系,方多病也不等到李莲花睡着了,直接上床就抱住了人,日常粘着,要着李莲花的亲吻。
方多病想,这样也挺好的,李莲花可以无忧无虑。
可是,记忆总会恢复的。
方多病最近很惆怅,李莲花到底是怎么想的,对自己和对别人都是一样,自己一点儿都不“特别”,尤其是毒解了之后,感觉对自己很平淡,一个笛飞声已经够头疼的了,还有一个苏小慵,方多病头都要炸了。
“李大哥,这是我师兄新研制的补身体的,你身体刚好,正是需要的时候,就送给你了”苏小慵献宝似的往李莲花身边凑。
“那多谢苏姑娘了”李莲花没有拒绝,直接收下了。
方多病看着“郎有情,妾有意”的这场面,最喜欢的红汤烩鱼都食之无味,回想了一下,感情这红汤烩鱼应该也是给别人做的。
“你们慢慢吃,本少爷不饿,本少爷还有事情要做,先走一步”方多病心灰意冷的放下了碗筷。
“...
“哎,不是,你又发什么大少爷脾气啊”苏小慵不明所以。
李莲花看着已经出门的人,若有所思“别管他,可能是昨晚狐狸精有点吵,没睡好吧”
方多病坐在楼顶喝闷酒,心里全是李莲花,他好像进不了李莲花的心里,年少时为乔婉娩,在屋顶上红绸舞剑只为美人一笑,现在周围都是至交好友笛飞声,苏小慵,展云飞,自己是强行插入他的生活,所以不被在意是应该的。
苏小慵用完午饭后就离开了,李莲花看着桌上还剩下一大半的红汤烩鱼发呆,方小宝怎么了,前不久还一直唠叨着要吃,今天居然又不感兴趣,心想等人回来问问,直到第二天清晨。
“方小宝”李莲花不敢相信的喊了一声,那个恨不得时时刻刻黏着自己的人,居然一夜没回来,难道是家里有事,李莲花还是忍不住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李神医,你怎么回来了,小宝都没有说你们要回来呢”何晓惠早就把李莲花看作自家人了,都当李莲花是回家。
“何夫人,你的意思是小宝没有回家”李莲花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要干什么了。
“怎么你们吵架了啊,那个臭小子,没事没事,小宝的气来也快,去也快,可能是跑哪里去玩了”何晓惠毫不在意,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脾气是拿捏的准准的。
李莲花摸了摸鼻尖“既然小宝不在的话,我去集市买点东西”
“买什么东西啊,我让离儿他们去,你就别到处跑了,万一小宝回家了,又找不到你,他又要着急了”何晓惠想将人留下,好弄清楚这俩人到底什么矛盾。
“那个小宝可能会回莲花楼,因为他不知道我来这了”李莲花想了想还是决定回莲花楼,何晓惠觉得有理,也就不强留了。
李莲花漫不经心的走在集市上,心里想的都是方小宝,难道方小宝不愿意和他相处了?
“方多病,本公主好不容易逃出来玩一下,你就摆张臭脸给我看啊”昭翎明确知道方多病不会喜欢她,心里另有其人,但她还是放不下方多病,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吸引了她,一时想要忘记也是不易。
方多病假笑了一下“我说公主,我现在很烦,能不能不打扰我,你哪凉快哪呆着去”
“我说你这幅为情所困的样子,真难看,我倒是有个主意帮你解决”昭翎心里叹了一口气,还得给他出谋划策。
“你怎么知道”方多病诧异的看着她。
“你就差直接告诉所有人了,你请我吃东西,我就告诉你”昭翎知道他喜欢的人,自己永远也比不上那个人。
李莲花看着不远处的人,两人不在意旁人就窃窃私语,然后昭翎拉着方多病买东西,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俩人欢声笑语,李莲花觉得自己心里很闷很堵,情绪无处宣泄,直到看不下去了,才迈着沉重的步伐往莲花楼的位置走去。
莲花楼里的李莲花摸了摸狐狸精“狐狸精,以后又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方多病打开门时,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李莲花,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又要丢下我了吗?”
李莲花没想到方多病这么快就回来了,一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讨厌我,凭什么,我哪里不够好,我比不上笛飞声跟你的十年友谊,比不上苏小慵的温柔体贴,还是比不上……”方多病豌豆般大小的泪水一滴一滴坠落。
“小宝,你就是你,没有人能取代你,没有什么比不上,你终究是还小,想要什么都还不清楚,公主是良配,今日看见了你们的相处,心里更是这么觉得”李莲花努力的控制自己想上前为人擦泪的动作。
“我想要的至始至终只是一个你”方多病将人紧紧抱住。
“公主人很好,而且你昨日与公主呆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对,毕竟公主也很喜欢你……”还没说完就被突然的笑声打断了,李莲花没有推开,他有点贪恋这人的怀抱,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张口公主,闭口公主,李莲花你是不是吃醋了,我可以这样认为吗?”方多病与李莲花鼻尖对鼻尖。
“吃什么醋,你想错了,还错的离谱”李莲花不敢直视。
“李小花,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心虚,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你眼睛就会不受控制的往下看”方多病吻了吻眼前微垂的眼睛。
“我没有”李莲花恼羞成怒将人推开。
“好吧,没有就算了,是我自作多情了,这些时日是我打扰了,我现在就离开,以后都不会出现了”方多病转身就要走。
李莲花悄悄的勾住了他的衣角“等一下,我…”他还是舍不得这个给他带来温暖的人,很多人都说自己大公无私,但是唯独小宝,他想自私一点儿,他想这个人能够陪着他。
“李小花,你心里是有我的吧,你就是口是心非,我……”方多病还没说完就被主动献上的红唇给堵住了。
方多病眼睛一亮,然后开始主导不断加深,直到俩人呼吸困难,才慢慢分开,方多病舔走挂在李莲花嘴边的银丝,又开始研磨已经水润的嘴唇。
“够了,小宝”
“不够,我想你想的都要疯了”
“你…”
又一个吻继续了下去,方多病想要就此吻到地老天荒。
此文梗来自“李莲花也希望方小宝能长命百岁。”
正文4w2沐浴5k两个番外5k
故事发生在小渔村之后√
夫夫正经破案√
夫夫比武√
细节有点挺多,毒未解√
(大概是我完整度最高的一篇文吧,其实因为太长,我都不确定有没有人能看完。)
1、
天机堂少主兼百川院邢探方多病最近忙得分身乏术,可他还是抽空回了趟天机山庄。
九月十八。
内院·...
内院·书房。
风尘仆仆的方多病正在翻箱倒柜,认真寻找什么。原本那张白皙的脸在尘埃的覆盖之下宛如一个黑脸包公。
他鬓发缭乱,衣衫褴褛,双目凄迷,又可笑又可怜。
他脚下垫了一大堆知名或不知名的古书,一些是类似于《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洗冤集录》的医书,一些是《天工开物》《风雪定陵》《汉旧仪》等机关要术书籍,还有一些嘛自然是他天机堂的机密藏书……当然,这些被他翻阅无数次的书籍,早就倒背如流。
方多病忙活了好一阵,最终在书柜顶端的夹层抽出一本泛旧的老黄历。
天机堂堂主何晓惠,刚一进门就吃了一肚子灰,她只好捂着口鼻退了一大步,站在门口大声质问,“方小宝,你娘我还没入土呢!你就开始拆家了?”
方多病无动于衷,仿佛只剩眨动的大眼还活着。他的手指在页面上快点,也许那上面藏了不可见人的秘密。
可看得越久,他的眉宇就越加阴云密布。
最终他嘴角一耷,眼尾一沉,脸上的失望像秋雾般越绕越浓,“这天不行…那天也不行……”
“方小宝!”
何晓慧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唤醒了失神的他。
他把黄历扔到一旁,一边说一边疾步走出书房,“娘,我要飞。”
“哈?”何晓慧的手背贴上方多病的额头,自是不烫,“没发烧啊?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方多病无奈地嘘起眼睛,“我没病!”他继而放大嗓门,那洪亮的声音几乎是要把天机堂掀得个底朝天。
“我就要飞!”
何晓慧一时无语,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疯了疯了,这孩子铁定是疯了。
晚些时辰。东厢房。
方则仕和何晓慧分别坐在高堂左右两侧的太师椅上,旁边站着几个奉茶的小厮。他俩大眼瞪小眼,已然沉默了大半个时辰。
而方多病则是精神奕奕的面对他们,双手抱胸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一点也没有要商量的意味。
方则仕探长脖子,压低嗓门,对忧心忡忡的妻子私语道,“放心,我已经派人去茅山请道士了。”
“爹,儿子不聋。”方多病负手而站,皓齿明眸,衣冠楚楚。
温和从容的表情颇有几分“那人”的风采,他淡淡的说,“娘,您熬的安神汤也不用送到儿子房间了。”
夫妻俩齐刷刷地干笑一声。
方多病左手搭右肩,作势弹了弹未清的余灰。
紧接着他气定神闲的说,“给我鲁班木鸢的制作图。”
听闻,何晓慧眉心一动,连手持茶杯的三指都微微发力。此图天机堂却有,可自鲁班及墨子之后,再无人能仿。
她话锋一转,似乎是想逼方多病知难而退,“你是天机堂的少东家,这府上还有什么东西不是你的?可图里的玄机连你创办天机堂的太爷爷都只懂区区皮毛。”
“你是不相信儿子的聪明才智?十日之内,我必制出此物。”方多病嘴角一动,收敛笑容,随后冷言道,“差点忘了一件小事。”
“何事?”夫妻俩异口同声。
方多病默然离去,凉幽幽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半空袅袅循回,“成亲。”
清源山脚,十里外一小镇,名桃源。
桃源有三宝,一是山清水秀,二是冬暖夏凉,三是沁桃芳香,实乃康养宝地。
莲花楼下莲花坐,芳草地上芳草卧。
木椅微微摇晃,人未动,是风动。
一位披狐裘的白衣男子本在小憩,突然一坨黏腻的物体落至他的左脸。
热烘烘的。
李莲花不紧不慢地抬起头,茫然地望向高处,即使他双眸空空。
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从他身后约七、八丈的地方一路狂奔。
少年肤黑个矮,体态臃肿,跑起步来像烤焦的土豆成了精。
他也就比木椅高一个头,所以犯不上弯腰,只用把双手搁在嘴边,而掌端另一头连着李莲花的耳朵。
他深吸一口气,顿时声若洪钟,“先生,该回屋了。”
李莲花过了好一阵似乎才如梦初醒,他轻轻“啊”了一声,随即眼皮一耷又没有了反应。
“啊?”少年惊呼,赶紧从后腰抽出一条丝巾。
“该死的鸟,吃烂桃闹的好事。”他咬牙切齿的轰走几只乱飞的苍蝇。再将方巾叠了几叠,最后往他脸上擦。
被唤作“双夜”的少年面色一变,他挠了挠后脑勺,嗫嚅着答,“已是四月有余。”
其实双夜不是他的名字,他叫平康,是方公子请来服侍李莲花的下人。双夜是他的同伴,同是来服侍李莲花的下人。他俩之前也不叫这个名字,是李莲花特意为他们取的。
只不过双夜年长体高,常常沉默寡言;而自己则是五短身材,总爱絮叨。他俩截然不同,所以李先生很少把他俩搞错。
“是不是该回去了?”李莲花慢悠悠地握着扶手起身,他的腕骨细弱,青色的血管浮在一层宣纸般寡白的皮肤之下,由显泾渭分明。
刚一抬脚,就听见“喀嚓—喀嚓——”的清脆声响。
他赶紧朝另外一个方向迈出脚,“这是什么?”
平康蹲下身子,“回先生,是掉下树的知了猴。”
“平康,找个布袋装起来吧。”李莲花漫不经心地说,“过几日,拿油炸上一遭。”他施施然微笑着,继而温言道,“不然冬天没得吃了。”
“诶?可什么蝉壳蝉蛹的,咱们在夏天已经收集了几麻袋了啊。怕是能吃够好几个冬天了。”少年撅起嘴,小心翼翼地搀着李莲花回莲花楼。
突然他双眼一鼓,霎时喜笑颜开,“先生你又记起我了?”
“嗯?”李莲花挤出一计沉闷的鼻哼,“我的记性有这么差吗?”
“前几日差。”平康思忖,“但这几天,先生的状态格外的好。”
2、
九月十九。
天机堂,内院。
“小宝,按照礼制来说,成亲这事得咱家先得纳征下聘。”
“那就下聘。”
方多病正在专研木鸢图,手里的动作未曾未迟疑一秒。
那张偌大的书桌上堆满了铺天盖地的刨木碎屑,什么砚台、毛笔、宣纸通通消失其中。只看得到正中摆放着一只长一米高半米的木鸢雏形。这只仅是方多病为了试飞做的缩小版木鸢。他似乎是遇到了难题,这颗乱糟糟的头埋得更深,这回木屑将他彻底吞没。
何晓慧摇了摇头,他看到方多病身后的松木条竟堆了半个房间。此木为安岭红松,且她家的小公子只选用木心最珍贵的一截。
天机堂所藏鲁班木鸢图并不全,只有拼装的部分,最基础的细节——材料这一部分的图却遗失。所以方多病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这种东北进贡的安岭红木便是他认知范围内最轻的木材。
何晓慧猛得低咳几声,“日子,关键是这日子没定好。”
他头也不抬,“随便选一天。”
“那怎么行呢。”她忙不迭回绝,“这关系到你的人生大事。”
何晓慧放低姿态,温和地摸着儿子的后背,“我跟你爹让人卜了一卦,九月都不适宜嫁娶,最早也得一月后。”
听到此,方多病猝然抬头,他一夜未睡,眼眶淤青泛黑,粗粝的胡鬚也从下巴刺了出来。
“不行!半月,半月之内。”
随着话音一落,他将一支修成极尖的扁条状木片插进木鸢的尾部,完成了最后的拼接。下一步便是去山顶放飞此物。在此之前,他已经放飞了十余只木鸢。
通通落到深渊万丈的谷底,连根掏牙缝的木签儿都没给他留下。
何晓慧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同之前的温和,而是沉重的、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力度。
儿子的反常她一眼就瞧了出来,纵使非亲生但也十指连心。所以方小宝眉宇间的凄苦,对她来说何尝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何晓慧犹豫片刻,终究问了出口,“可你一年前已经跟那人私定终身了啊。”
见方小宝没有反应,她红唇微合,从中挤出一声冗长的、繁重的叹息。随即神色颓然地问,“他近日如何?”
方多病只是淡淡的摇了摇头,他抱起木鸢,急不可耐地冲出门。跟何晓慧擦身的那一秒,他敷衍地回道,“他很好,你们无需担心。”
临了,方多病却站在门口,他沉下肩膀,哑哑地笑了一阵。
风起,高处浮云奔逃。
方多病望着这些在天上碎掉的白色,低声喃喃,“好,他真的很好。”
九月二十一。
清源山,桃源镇。
秋意继续蔓延,落叶也知归根处。
“平康,今天这夕阳真美。”
李莲花冷不丁的赞美唤回了平康的思绪。他看向身边露出平静微笑的男人一时很诧异,伸手在他正前方迅速的晃了几下。
见到这温和的双眼并没有产生聚焦之后,他才悻悻放下手。有点失望,又有点害怕的缩了缩脖子。
“往日这时你已经催我回去了,而现在却陪在我身边,迟迟不肯走。”李莲花装模作样地敲了敲大腿外侧,语速不紧不慢,“可怜我这腿,麻得不能再麻。”
“先生,平康知错了。”
“无妨。”李莲花抬起头,“下午下了急雨,转眼便天晴。‘飞霞半缕,收尽天风和雨’,那夕阳肯定美得惊心动魄。”
李莲花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是一片被残阳刺破的红色的卷云对吗?黄光弥漫,西边最浓,越到东边颜色越浅。”
平康点头如捣蒜,“先生果真是料事如神。”
“不至于,不至于。”李莲花连忙笑着摆摆手,可那心安理得的语气又算不上否认。
他过了会,又慢慢的问,“到底是怎样一个夕阳呢?”
“就是…红的…黄的…白的…镶在蓝色的顶下,那蓝很透,亮得跟琉璃似的。”平康想得抓耳捞腮,却一个词也吐不出,只道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张开嘴哑了半天,最后恼得直跺脚,“如果双夜在这里就好了,他话虽少,可肚里的诗文可多了。”
“没关系,我看到了。”李莲花感叹,“真美啊。”他长吁一声,“秋,四季的回光。而任何终点来临之前,都是美不胜收啊。”
“请先生不要说这种丧气话。”平康驳道,“这两天先生没有咳血,面色红润多了,耳朵也听得见了,还夸我做的饭菜好吃……”
沐浴在霞光之中的平康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噤若寒蝉。
他望向披上一层金色残阳的李莲花,只觉一种飘飘欲仙的遥远之感,似乎天际的尽头会飞来一只翅展八尺、口衔玉莲的仙鹤。
鹤鸣于九皋,他遂之西去。
平康年纪虽小,可也听过诸多有关他的传奇。那双小了吧唧常常带着贼眉鼠眼意味的豆豆眼,不知是受夕阳的照抚,还是受情感的催使,竟雾气攒聚、微微发红,升起一片似有似无的凄怆。
要是李莲花能看到,定是忍俊不禁。他会悠悠然地揉几下眼睛,随即浅呷几口清茶,最后笑盈盈地碎语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突闻一阵急遽的马蹄。
枣红色马背上跳下一名身高八尺的壮汉,眼瞅着往他们这飞奔。
李莲花问,“来者何人?”
平康看向那边,很快确定了壮汉的身份,“不是外人,是送东西的阿伟。”
阿伟是天机山庄的侍卫,自然也是受方多病安排。他一般一周来一次,送一些名贵药材以及衣食住行的必备用品。奇怪的是,距他上次来只隔四天。
阿伟向前,对李莲花恭敬抱拳,“先生,方公子嘱托的东西我已送到,麻烦你们清点一下。”
李莲花拱手点点头,“平康,随他去一趟。”
一个时辰之后,阿伟早已离开,而平康也将送来的物资一一归置好。
李莲花则坐在二楼的露台,吹着靡靡夜风。他握着一杆翠绿色的玉笛,而另一只手的指腹却在吹孔上胡乱地摁弄着。
从李莲花无序的动作不难看出,他正在思考,且内心存有一股焦躁之感。
“李先生,有件事……”平康气喘吁吁地跑上二楼,“我觉得有点怪……”
李莲花放下玉笛,难得严肃,“你说——”
“好像这次阿伟送的物资有点多。”平康欲言又止,“尤其……”
“尤其是我的药?”李莲花轻叹,“其他东西都是两周的量,可我的药却送了一月有余。”
平康震惊,“李先生,你是不是后脑勺也长了双眼睛啊?”
“背后长眼睛的那叫猫头鹰。”李莲花拂了拂皱掉的衣角,“你何时见我在夜晚飞出去抓过老鼠?”
平康问,“那你究竟如何得知?”
“你平时整理只需半个时辰,而这次却花了一个时辰。阿伟素来只带一周的量,以此类推的话,他定是带了两周的物资。提早了三天,还骑了速度快体型大的河曲驹……”李莲花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示是发现了非比寻常的细节。
平康又问,“先生怎知是河曲驹?”
“蹄声。”李莲花说,“再说,要带足两周的量,只有这种西北最精良的大挽马做得到。”
“先生你真是……”
“料事如神?”李莲花打断平康的夸词,“行了,别夸了,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他又缓缓的说,“平康,我们得去一趟天机山庄。”
“啊?”平康抓了抓后脑勺,“怎么突然去天机山庄?方公子说过您的身体不适合……”
“那地我才不想去,我向来惜命,最怕死了。”李莲花惭惭地低笑着,也不知嘴里说的是真是假。话锋一转,又道,“可你家的方公子这次是真大难临头了。”
语重气急、断字果断,这句实打实的真。
李莲花在桌上摸索一圈,又重新把玉笛攥进掌心,“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
三个时辰之后。
两人骑着高大的俊…啊不…矮小的胖驴,随着“嗝嘎——嗝嘎——”的惨叫声中,缓慢地在行走在蜿蜒的山路中。
这下就连自诩“既来之,则安之”的李莲花也果断如坐针毡。要是换做过去的李相夷,也得气得怒发冲冠一招起,拔剑四顾心似火。
“平康。”他清咳一声,伴随这咳嗽又是“噗嗤”几声,一股恶臭很快又从地上蔓延而开。
还有什么是比一路拉的聒噪驴更让人无语凝噎的?
见状,李莲花不免感叹,“咱俩这东郭先生当得可是风度全无啊。”
平康的驴在前方,他手里握着一条麻绳牵着李莲花的驴。“方公子叮嘱过,李先生骑马不安全。”
该死的方小宝,你知不知道这吃黑豆的家伙真的很臭。
3、
两人赶到天机堂的时候刚刚破晓,远处翻起鱼肚白,像一片白茫茫的、自在游走的浩汤汪洋,朝阳渐红,还未突出重围。
当然,在一夜拉屎放屁的熏陶之下,他俩馊得不能再馊。
如李莲花所料,天机山庄热闹至极,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左边是监察司的人,右边是百川院的人,而站在中间的则是被铐上枷锁、睡眼惺忪的方多病。
见到消失良久的、狼狈不堪的、甚至头上还挂着几根棕色驴毛的李莲花,众人惊愕不语,自行给他让出一条道。
平康牵着他走到方多病面前,李莲花抬手敲了敲他身上的镣铐,不冷不淡地说,“方公子,好久不见。”
方多病先是满目诧异,再是心神忡忡,最后是怒不可遏地用眼尾的厉光剐着平康,把他吓得赶紧缩到了李莲花身后。
方多病不断克制内心的怒气,可语气还是尖得像把刀,“你带他来干什么?”
李莲花拍拍平康的背,示意他不必害怕。随即莞尔一笑,“这不是赶来给你送行吗?”
“大可不必。”方多病不假思索地说,“等会我便派车送你回去。”
“什么车?五花大绑的牢车吗?我可不敢坐。”李莲花徐徐闭上眼,有些困乏的样子,“方小宝,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
“相夷。”百川院为首的石水向前一步,她情绪激动,话不成句,“我们还以为……”
李莲花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身,“放心,命硬,暂时还死不掉。”他停顿片刻,“你们还是称我李莲花吧,相夷已死。”
方多病瞬间嗤鼻,“那就请你保重身体,多活几天,别来掺这趟浑水。”
“方小宝,四月不见,你还真是学得伶牙俐齿,口无遮拦。”
“我师承李相夷,你说我跟谁学的?”
这一句竟噎得李莲花无言以对。他只得颤颤地摸着胸口一阵剧烈的咳嗽,呜呜呀呀了几声,眼白向上一翻,作势朝后倒去。
全场一片哗然。
当然了,在场的谁也敌不过方多病的心急如焚。他双瞳一瞪,丹田暗暗运气,手脚的镣铐“砰”的一声碎成两半。他朝前一突,稳稳接住倒下的李莲花。
“花——小花——”
正当方多病高呼之际,却觉手心一动,李莲花的食指抵在掌心轻轻敲击。他的目光从他的手转向他的脸,只见他调皮地眨了一下左眼,又瞬间摆出一张死人样、毫无生气的脸。
方多病嘴角猝然一抽。心想这死莲花鬼点子真绝。
百川院的人倒是纷纷点头同意,而监察司的人却左右相顾,拿不准主意。直到石水恶狠狠地瞪了杨昀春一眼,他才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虽为退,可他们手里的兵器均未放。
“我方多病跟各位相识多年,未必连这点信誉都没有吗?”
听闻,这些所谓的正义人士才甩了甩衣袖,悻悻告退。
而方多病呢?自然是背着李莲花正大光明地进了天机山庄。他拐来拐去,从正堂穿到后院,甚至还围着假山石绕了一圈,最后进了一间贴满红纸的房间。
方多病关上房门的第一句便是,你不是真的晕倒吧?
“晕了,自然是晕了,被你气晕了。只是我醒得快而已。”李莲花睁开眼睛,两个无神的孔里就像推到一盆清水,你不知道它会流到哪个犄角旮旯,只知道它空了,散了。
“胡闹——”方多病一掌重重地拍向桌子,“你知不知道……”
李莲花歪着脑袋,显然是不想提这一茬,“这事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努力了不是吗?事与愿违,凡夫俗子,谁又能幸免?”
“是啊,然后呢?是谁偷摸撕了我们的婚书?眼睛都看不到你是怎么找到的?藏狗窝里你也能翻到?未必你这条老狐狸属狗,寻着味去的?还有,又是谁用装疯卖傻骗我离开?”方多病怒斥,四只悲催的桌子腿被他敲得东倒西歪,“还逼我发毒誓说什么此生不复相见……”
“咳咳——大堂院里的金桂可真香啊——”李莲花刚想说什么,却开始咳嗽起来,他双手费力地撑在桌子上,咳得太阳穴边上青筋都突了起来。
这次不像假的。
“你不会是看中了我家的桂花才来的吧?”方多病赶紧用扬州慢给他调息,“你去年酿的桂花酒涩得差点没把我送走。”
“人生第一回,难免生疏嘛。”李莲花抿着干裂的唇低笑,聪明的转移了话题,“哟,武艺又精长了不少。”
方多病痴痴地盯着他,悬在半空的手僵了半天,又收于身后,“精长何用?我只恨我不是你。”
“又伤感了?方家小公子果然多愁。”李莲花虽不咳了,面色仍白如墙灰,“与其哭哭啼啼伤春悲秋,还不如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犯什么事了?”
方多病回,“他们咬定是我杀了人。”
李莲花问,“杀了谁。”
“一个门客,这人你也认识——乔楠子。”
“哦?”李莲花蹙眉,“他不是你我在东海渔村救的倭瀛画师吗?我记得他是乘船来大熙学艺,突遇风暴至船沉,抱着浮木飘了好几天,才被出海捕鱼的我们所发现。”
“嗯,他无处去,我便邀他在天机山庄做门客。这事你是知道的。”方多病吹了吹烫茶,待温后才放进李莲花手中,“刚开始,他并不与众不同,我也不曾注意到他。直到有一日他喝得酩酊大醉,在月下做了一副‘歌姬斗舞图’。这图画得如梦如幻,歌姬之舞栩栩如生,并在市井广泛流传。他的工笔画虽赶不上我朝的一流画师,可他对倭瀛风土人情的描绘,赢得了我爹的青睐。前些日子,还受到了皇帝的赞许,本应今早上朝觐见,昨晚却死在我家大堂之内。”
“那为何抓你?”
“因为…”方多病微微迟疑,“凶器。”
“凶器来自我所做木鸢的一根尾翼。当时众门客及我爹娘都在大堂赏画,唯独我在书房。”
李莲花浅呷一口,“所以,方公子,那人到底是不是你所杀?”
“这就是问题所在。”方多病握紧茶杯,睫毛垂了下去,带着歉然道,“这人,真有可能是我杀的。”
“噢?可能?”李莲花悄声道,“既然如此,你便说说,是怎么杀他的?”
“有趣的很。”李莲花慢吞吞的说,“人证物证通通指望你,就连你自己都怀疑自己是凶手。”他抿了抿唇,又笑道,“针对性很强嘛。”
“不过……”他话音一转,“有个问题我实在想不通。”
“如果你当时掷出的是一本书呢?那插在乔楠子胸口的未必就是一本书了?一本书能杀人吗?”李莲花温和的勾起嘴角,“换句话说,凶手怎么能百分百确定你一定会掷出这只木羽。”
方多病一筹莫展的摊开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答案,那便是我误杀了乔楠子。”
“不尽然。你掷什么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乔楠子胸口上的那根木羽来自哪里。”李莲花悠悠起身,“带我去大堂看看吧。”
“哦,对了。我的眼睛之事还得麻烦方少侠多多照拂。”见方多病闷闷的不吭声,李莲花又补了一句,“不想让这些人担心。”
闻言,方多病一把薅起他冷冰冰的手,干巴巴的声音都瓮声瓮气的,“这些人?那我呢?我包含在哪里?”
“你嘛……”李莲花被他牵出了房间才轻声道,“以跟狐狸精相提并论。”
“是是是,我是狗,热脸贴你冷屁股的那种狗。下梯子。六步。步子迈小一点。慢点。别怕。我护着你呢。”方多病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扶着他的背,那双紧张兮兮的大眼睛几乎快贴到李莲花的脚后跟。
直到安全下完这节楼梯,他才愤愤地低吼,“咱俩该做的都做完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我居然还是条狗。”
“我居然还是条狗?”方多病越说越炸毛,嘴里念念叨叨个不停,“我居然还是条狗?”
李莲花浅笑,嘴上饶有兴致地挂着戏腔小调,可就是死活不回他。
他俩刚到大堂,只见小宝他娘正率领一众侍卫正气势汹汹地从偏殿杀出来。
何晓慧自然是看到了手牵手的两人。方小宝是藏不住话的人,所以她对这两人的事一清二楚。
“莲花?”她快步袭来,担忧地望着李莲花那张憔悴的脸,“你怎么来了?身体还受得了吗?”在她心中,他李莲花早就是方家的一员了。
“小宝照顾得很好。”李莲花下意识地往方小宝身上靠了靠。
“那就好。”何晓慧满眼的心疼溢于言表,突然又一拍脑门,“差点把正事搞忘了!”
“敢抓我儿子!他们是不想活了!”
“娘,我不是在这里吗?”方多病忍不住插了一嘴,“这么一个高大英俊、风流倜傥的帅儿子杵这儿老半天,你居然看不到?”
何晓慧恍然大悟,“你不是被他们带走了吗?”
“小花帮我解了困。”说完,方多病那手左拐右拐,便正大光明的贴上李莲花的腰,最后还得意的挑眉眨眼。
亲昵的动作一气呵成。
李莲花不自然的清咳几声,把话茬拉回了正题,“何堂主,当时乔楠子死的时候,你在旁边吗?”
何晓慧道,“当然,他就死在我旁边。”她皱眉,眼尾闪过一丝惊恐,“他死得诡异。昨晚的一切都诡异。”
李莲花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午时,乔楠子说他做了一副新画,名约‘大鹏展翅图’。约全山庄的人于亥时三刻共赏。”何晓慧沉思回想,“我跟他爹去的时候比较晚,刚进大堂就听见人们议论纷纷,说画中大鹏显灵了。我一问,有人便说这几天午后有一只大鸟围着后山盘旋。我没在意,心想那只鸟该是小宝放飞的木鸢。”
“可四刻刚一过,这大堂的火烛就突然全熄了。紧接着整个房间内回荡着大鸟凄惨的鸣叫,只见那墙壁上真的飞来一只大鹏鸟。对对对,跟那画上的一模一样。”
“墙上的鸟?”李莲花又问,“是影子吗?”
何晓慧一口否认,“不是影子,一定不是影子。那鸟有颜色,要我看,就是乔楠子画上的鸟。这乔楠子也是脑子不太好,突然大叫一声,非说是鸟仙归位,应当开门恭迎。众人劝阻却无果,他执意开门,门只开了一条缝,就倒了下来,左心房插了一只木羽。”
“小宝这孩子更不省心,做木鸢做得着了魔,那天就他一人没来。何况书房的后窗正对大堂的大门,距离不过十来米,以小宝现在的功力来说,一根木羽足以杀人了。”
方多病无奈的长叹,“所以监察司和百川院才会一致认为是我杀了人。”说完,他又一连“呸”了几声,“该死的凶手。”
“我也没有杀他的理由啊。”方多病看向陷入沉思的李莲花,就连他自己也泛起了嘀咕,“未必真是一个意外?”
“不可能。”李莲花斩钉截铁,“一个巧合是意外,可所有事都是巧合,必定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方小宝,你还不多学着点。”何晓慧如释重负地对李莲花说,“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李莲花温顺的颔首。
“娘,你先回寝休息吧。”方多病冲她不耐烦的挥挥手,就像赶走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这里有我跟莲花就行了。”
何晓慧本还想说什么,但见儿子冲自己一通挤眉弄眼,便应了一声,速速退去。
这臭小子!怕是嫌自己这个老年人叨扰他俩的二人世界。
4、
待大厅只剩两人以后,李莲花先是喝了壶极品毛尖,又吃了几块甜糯的糕点,怡然自得的模样悠哉到像在度假。全然不顾面色越来越臭、嘴角越拉越低的方多病。
反正他两眼一摸黑,眼不见心不烦嘛。
待到方多病忍无可忍誓要拍桌而起,李莲花却抢先一步说了一句:方小宝,你快看看墙上有什么不同。
方多病只好撅起腚,听话的趴在墙上敲敲打打了好一阵,得出如此结论,“就是普通的一面墙。”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说,“要不你尝尝?听闻东瀛有一种能致幻的秘粉尝起来是甜的。”
“我?”方多病突的一怔,“用舌头?让本少爷\\舔\\墙?”
李莲花镇定自若的点着头,那大义凛然的神态正经不能再正经。
“放心,这粉半天就失去毒性了。”
本少爷豁出去了!
正当方多病做好心理建设,闭上双眼,视死如归地亲上墙壁之际。李莲花却自顾自地摸到了门口,大门右边的四扇窗与这面墙相对,他伸出手,在窗棂和窗户纸之间快速摩挲着,直到触到一个凉嗖嗖的小洞,才倏地放下手。
“方小宝,过来看看。”
“呸——呸——”
什么东瀛秘粉?可怜的方小宝只吃到一口陈年老灰!他疯狂地擦着嘴皮,蹲在一旁干呕。
“你个老狐狸,又耍我!!!”
“方小宝,等会再吐。”李莲花面向无人的一方,还呆滞地挥起手来,那动作尤显滑稽,“这次是真的需要你。”
“老狐狸!呸———你个老狐狸!”方多病提了壶茶往嘴里硬灌,“我再被你骗我就跟你姓。”
李莲花摸了摸鼻骨,“李小宝,不是你自己说是条爱贴冷屁股的狗吗?舔舔墙不是很符合你的新身份?”
方小宝一时没词,只得嘟囔几声跟上前,他凑前一看,“一个拇指大小的洞,像是用火烛烧的。”
李莲花低吟,“哦。”
方多病皱眉,“哦?就哦?”
“你做的木鸢呢?”李莲花点了点方多病的手腕,“带我去笑一笑。”
“……?笑一笑?”
书房。
“嚯——”李莲花刚一进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木头味,满地的木屑他根本无法下脚,不免揶揄道,“我教你剑法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刻苦。”
方多病自是不认同李莲花的话,“我那是不想让你费神。”
“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对鲁班木鸢感兴趣了呀?”李莲花蹲下身子,捡起一枚木屑在指间摸索,又放在鼻尖闻了闻,最后意味深长地说,“未必,你方小宝也想当个画中鸟仙?挥挥翅膀就翱翔万里?”
“我可不知道什么是鲁班木鸢。”方多病秉承着死鸭子嘴硬的优良传统。
李莲花缓缓道,“松木都有一种独特的清香味,尤其是红松。此松只生在漠北以东的深山老林中,一木抵十金,珍贵得不得了。一屋子的红松,你下血本了吧?”李莲花用眼尾锐利的余光吊着他,“我思来想去,能让方少侠破费至此的,也只有鲁班的木鸢了。”
“对,我是在制作鲁班的木鸢。”方多病目光森森然,可嘴里跑出话又委屈至极,“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帮一个…一个傻子。”
李莲花降低嗓音问道,“不会这傻子正是乔楠子吧?”
“当然不是他了。”方多病矢口否认,“我跟他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何来帮忙一说?当年他本该死在海里,是我跟你发现了他。虽然倭瀛那个弹丸小地我一向厌恶至极,可花费内力救人是我,现在又杀他,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吗?是,我确实是在研究这个鲁班木鸢,但我用性命担保,绝对没有做任何伤害他人的事。”
方多病见李莲花的面色沉了下去,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会不信我吧?”
浮上李莲花面部的微笑一眼即假,“你都用你的命起誓了,我能说不信吗?”过了会,他似乎是想通了,便平静的说,“带我去窗边。”
他只是浅藏辄止地触上窗户上的圆形小洞,就快速收了手,“拿一只木羽给我。”
“所以方小宝…”李莲花的话止于此。
那只过分白皙的手找了半天才摸到方多病的下巴,滑过那些粗粝的新鬚,割得他如火的心房一阵刺痛,鼻音愈发黏重起来,“因为什么急得连胡子也不刮了?”
方多病钳住李莲花的手,他抽手,他便抓得更紧。
方多病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现在还有后悔的余地。”
“余地?”李莲花怆然而叹。
方多病的手一软,骨头似乎被醋了整夜,无能为力的目视李莲花背过身去。
清晰的声音就像倒刺的毒针扎进方多病脆弱的耳蜗,他分明说的是没有余地。
他哑然失笑,回道:行,我知道了。说完,又咬牙切齿的补了一句:李相夷,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总爱替别人做决定。
是啊,李相夷始终是李相夷。
太固执。
山海之外的远风不断吹动李莲花前额的一缕碎发,就算发梢进了眼眶,那双涣散的瞳子也没有一丝改变。只是指甲攥进掌心,着实有点痛。
如果你非要问那眼里还剩什么?
坚定。
温和无恨却无人撼动的坚定。
方多病手撑桌檐,把积压在胸中的烦闷化作一声长叹,“我方多病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就拿你没辙。我投降,我认输,我们的私事先不谈。就说这个案子,看你笃定的样子,定是发现了些什么吧。”
李莲花露出洞悉一切的沉稳目光,“颇有眉目,仍有诸多想不通的地方。乔楠子进宫是受皇帝的邀请,皇帝是看重了他的画,而他却死在进宫前一天,死的时候画中鸟活了。归根结底……”
方多病抢答,“归根结底还是画。”
李莲花展开手心,搓了搓衣衫。深秋乍寒,他的身体断然不可着凉,然他今日穿了件墨绿色的厚长衫,窄肩薄背,细腰盈盈,目光清绵,嘴角总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远远看去真是“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你说得没错。”他无奈的笑了笑,“不过看画这种事只能交给你了。”
“你去休息,画的事交给我。”方多病道。
“不必,我们一起。”李莲花伸出手,方多病迟疑了会,从下方重新握住这只沁凉的手,尽管他的眼内湿气正蔓延。
5、
他突然想起了在东海柯厝村的日子,那才是真正逍遥自在的桃源生活。
两人,一屋一狗,粗茶淡饭,钓鱼品茗,观山读水,人间的是是非非都如烟散去。
找到李莲花的时候,他自己也快丢了半条命。两人对视一眼,一眼未尽,皆为对方的狼狈忍俊不禁。
是谁先抱住谁的,方多病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说,不走了,也走不动了,我们一起吧。
这只手他握了千次万次,指缝吻过指缝,指纹缠过指纹。
第一次,他对未来的一切感到寸步难行。他看着周遭的事物不停变化。无论是沧海桑田一朝变,还是九州湖海不复还,为什么偏偏就自己这里是个高墙耸立、怎么也走不出的怪圈呢?
李莲花也注意到他的异样,用肘推了推他,“想什么呢?”
“想吃柯厝村的特产了。”方多病砸砸嘴,双眼亮晶晶的,“一口一个,口口留香,又脆又香。”
“你做梦吧,方小宝。第一次吃的时候你可是怕得不得了,现在倒甘之如饴了?”李莲花轻嗤一声,“再说了季节不对,住处不对,就连味道也不对,你简直是异想天开。”
“是啊,要是能在下雪之际,一壶温酒,一碟小菜,那才是人生三幸。”方多病叹气,“我怎么记得去年跟某人打了赌,谁输了就抓一整夏的知了猴。”他讪讪笑着,“结果呢?还不是本大爷赢。多亏我诚恳,一次次跪求卖家,人家才愿意把配方赠于我。”
李莲花毫不留情的拆穿他,“关键是你那十几锭金子花得值啊。”
“哈哈……不重要不重要……”方多病干笑两声,心中一颤,这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李莲花直接读出他的心声“你去几次后,人家换了座带后院的大宅子,连买卖都不做了。方少侠这招釜底抽薪玩得可真高明啊。”
“怨我呢?”
“怨我自己,活不过冬天咯。”李莲花淡然一笑,“不说话了?逗你玩呢。”
方多病气呼呼地拽着他的衣袖,每个字都杀气腾腾,“一,点,也,不,好,玩。”
乔楠子的房间不大,摆放的私人物品更是少之又少,像是没人住过一样。
方多病将他的画铺在桌上。
“他的画一共有七副,除了最后一张画鸟的,全是歌姬。他的画风自成一体,阴柔与阳刚并存,既凄婉又奢靡。不过,这只鸟画倒是不咋地,落笔轻浮,总有一种邪祟做恶的感觉。等等……”方多病伸出食指在画上歌姬的两腮抹了一抹,继而放到鼻下,“好像这画上的胭脂真是胭脂。”
“胭脂?”
方多病围着书桌来来回回地绕了好几趟,“不止如此,好像只要是红色的地方都是用胭脂抹上去的,还有手指印,可惜抹了多次对不出纹路了。不过这胭脂有异香,质地粗糙,是便宜货。”
“一个男子为什么要用胭脂作画呢?而且,一个画师屋里竟无半点墨香?过分干净是不是早就做好离开的准备了?”李莲花坐在乔楠子的床上,手掌围着枕边摸了一圈,随即在床缝中扯出根长发。
“你看看这几个歌姬有什么共同之处。”
方多病定睛看了会,突然如梦方醒的“哦”了一大声,“虽然这几个歌姬有高有矮,穿着各不相同,可右眼下都有一颗痣。未必他乔楠子是个情种?英雄难过美人关?”
“好巧,我刚找到一根长发,发质很软,像是女人的。结合你所说的胭脂,恐怕是你们天机山庄里一个眼下有痣的婢女。”
方多病思索,“我知道是谁了,小藤,她眼下正有一痣。我想想,她确实是乔楠子到山庄之后才来的。”
“不慌,她跑不掉。”李莲花说,“我想的是为什么他面圣前夕不画所擅长的歌姬呢?”
“莫非——”方多病弯下身子,将目光牢牢锁定在“大鹏展翅图”之中,“莫非这张不是他画的?”
“不,这张一定是他画的。”李莲花眉峰一挑,“你再想想,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用什么方法能名震四方?”
“勤学苦练?加倍的努力?”
李莲花摇了摇头,心想这小朋友还是太天真了。
“没有天赋,付出再多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柯厝村的时候,我见过乔楠子的画,怎么说呢,就像那缺了翅的鹏,只能当只啄米的鸡,断不能一飞冲天。”
“看来作画者另有其人。”方多病举起“大鹏展翅图,”继续研究,视线来回扫射间猛然看到了一个被他忽略的地方。
“李小花,这只鸟怎么是三只脚?我之前以为这鸟腹部下方是个墨点,结果那是一只露了一趾的爪。”
“三只脚啊?鸟前胸的羽毛是不是红色的?”听方小宝嗯了一声后,李莲花继续说,“传闻倭瀛国有一奇鸟,名八咫鸦,能把死去的亡灵送到现世。”
“前几年,倭瀛地动频繁,死了很多人,一些专攻歪门邪道的人建立了一个八咫邪社,凡进入此社之人,可以学习生死轮回之术。没记错的话,图腾就是就是三只脚的八咫鸦。”
方多病道,“乔楠子是八咫社的人?救他之际,他只说他是倭瀛画师。”
李莲花捻了捻手指,“兔死狗烹的故事听说过吗?我想这乔楠子在八咫社中身份还不低,他对图腾了解颇多,擅画,或许是个祭司。他想远离这一切,当一只内斗之中被吃掉的狗。”
他盈盈一笑,“可这是有九尾的狗,生死只由自己。”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当时救他的时候,他内息全无,我正欲埋了他。你却说用扬州慢一试,结果他当真醒了过来,第二天活蹦乱跳跟个没事人似的。”方多病双瞳一瞪,“他会生死轮回之术。”
“等等,他现在不会还没死吧?就跟龟息功一样?”
李莲花耸了耸肩,“得看了尸体才知道。”他忽感一阵晕眩,只好扶着额低下头,嶙峋的后背随着急促的呼吸而不断起伏着。
方多病心头一紧,“我带你去休息。”
李莲花揉了揉太阳穴,再次睁眼却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张脸,他想看得更清,可一层雾一样的薄膜却阻碍了他的视线。
李莲花虽对身体的变化感到诧异,但更不想让担他心。
方小宝这人行事大大咧咧,但唯独对自己心细如发。看起来是不谙世事,但私底下精着呢。李莲花敲敲眉心,现在要骗他,可真是要绞尽脑汁。
他轻轻“啊”了一声,随即展眉一笑,语气也变得云淡风轻,“老了,哎,看来是真老了。”
“老什么老,就算你变成千年老\\王\\八,我也不嫌你老。”明知李莲花是在说笑,可他还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讲,“算了,你活到九百九十九就好,不然一大把年纪还出去行医\\卖\\\笑,本少爷于心不忍。”
“照你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
方多病拍拍胸脯,笑得满面春风,“不客气。”
“你个方小宝——”李莲花咬咬后槽牙,“正事不干,竟跟我耍嘴皮子了?”
“我什么时候不干正事了?不就是验尸吗?我分分钟给你验十个!”
李莲花那个“好”字还未说出口,只觉一根手指在胸前跳了几下,全身便动弹不得。
还别说,这穴点得还挺快,跟当年的李相夷不分伯仲。
只见点穴的这厮一点也没有后悔的意思,“瞪我也没用。验尸之前,我得把你送回房,看着你吃药睡觉。”
东海之后,李莲花已是内力全无,除了一张巧舌如簧的“嘴”还真没地方能还击。
他臭脸相对,冲着方多病无可奈何地嚷道,“烦不烦啊,方小宝!你是准备当个欺师灭祖的孽徒吗?”
方多病冷哼一声,“我还是有底线的好吧,只欺师从不灭祖。再说了人家的师傅个个知行合一,怎么我家的总是口是心非。”叹息之后他的语气软了下,“桃源离天机山庄有多远我还不知道吗?一整晚你这个身体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你知不知道……”方多病如鲠在喉,“罢了罢了,不提了。”他忍住泛滥的情绪,“回去休息,你必须回房休息。”
“师傅我想去闻闻桂香。”他幽幽的开口,“桃源全是桃树,我厌了。”
你闻得到吗?方多病刚想讽过去,又觉得这句话不合时宜。他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得给他解了穴,哑着嗓子应道,“行,我带你去。但那之后,必须回房休息。”
书房前正对大堂的小院子,这里的桂花最盛。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李莲花静坐在石凳上,夹在两棵枝繁叶茂的桂树之下。树是古树,落英缤纷,鹅黄色的小花如点点繁星。
燃烧,为秋燃烧生命。
方多病看着李莲花努力深吸的模样,只觉心如剜走一大块,这种被凉风击透的凄凉让他摇摇欲倒。
其实不用这么急,陪他赏花识香也不是不可,但他还是听到逃遁的话脱口而出,“我得去验尸,不能陪你。别乱走,我已经派人叫平康过来了。”
“双夜。”李莲花故意停了停,“双夜,何时回来?”
方多病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仿佛是想快速摆脱这个话题,“他取药去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你怎么突然关心他呢?”
李莲花对答如流,“不过是多日未见,关心他的安危罢了。”
听闻,方多病的话也酸不溜秋的,“那咱俩四月不见,也没见你跟我说上几句体己话。”
李莲花的双手沿着石桌的边缘往回拢,忙活好久才将落到桌上的桂花聚成一堆。他认真的低下头,细细地嗅了一遭,随即说起了无关紧要的事,“落花有情?落花无情?为何还是般的芬芳馥郁?”
方多病拂了拂衣袖便悄然离去,没有回答他这个颇有深意的问题。
这方小宝……
李莲花疲乏地揉了揉太阳穴,他闭上眼睛,心想这小朋友越来越无理了,早该找个人好好管教。
回忆?
回忆……
滚烫的回忆终会破土。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他看向身着喜服的方小宝,双眸浩瀚,满面欢喜。
方小宝举起一张红如朱砂的纸,嘴皮虽颤抖,却铆足劲儿高声宣读誓言。读到“比翼愿翱天,连理愿埋地”情最浓,隧哽咽。
伸手抹去他脸上的热泪,眼里跳动的碎光柔得像海的呢喃。
纵自己一回吧,他对自己说。
平风浪静的海里,李莲花就这么影影绰绰的荡了好久,直到此时此刻,窗边的红烛依旧燃得惊心动魄。
唤醒他的是踮脚靠近的碎音。
那只脚踩在落花之上,“噗嗤”几声。
“谁?”
“我是打扫少爷书房的婢女,打扰到公子的清休,是纸鸢的不是。”来者一下子扑倒在地上,诚惶诚恐地磕着头。
“快快起来。”李莲花伸出手,又悻悻地收回,“在下的眼睛不太好,只能麻烦姑娘自己起来了。”
李莲花继而温和的问,“姑娘也是来赏花的?”
“公子说笑了,纸鸢怎会有公子这般的心境。”婢女拿起丢在一旁的笤帚,扫动着落满地的桂花,“只是这桂花娇贵,风一吹就落了。要多扫扫,不然掌事的又得责怪我了。”
李莲花,“金桂小如米粒,应该很难扫吧。”
“只是用笤帚归置到一块,其余零零散散的,还得用手捡呢。”纸鸢回道。
李莲花拱手,“真是辛苦姑娘了。”过了会儿,他又问,“庄里就这儿有桂花吗?”
“是的,公子。”
“李莲花!李相夷!我定知你不会有去无还。”
展云飞的声音从身后飞来,也就抽刀的功夫,一只手便搭上了李莲花的肩。
李莲花双手抱拳,举至耳前,欢快的摇着,“恭喜展兄抱得美人归。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展云飞将刀置于桌面,同李莲花对坐,“为方多病来的?”
“嗯,谁叫你那大外甥不省心。”李莲花笑谈。
展云飞,“你放心,他们是不会对方多病怎么样的。”
“我知道。”李莲花看向展云飞的方位,镇定如常。
一反常态。
展云飞今日束了发,他定会跟自己戏谑几句。
他横眉一拧,只见那鞘上银光倏地一冷,手中宝剑雷破天惊,刃如蛇口怒袭,直刺对坐之人。
李莲花耳朵微动,稳坐如钟,在锋刃触向侧脸之际,两指一夹,轻松接住这柄剑。他的脸上始终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莫怪——莫怪——”话落,其腕骨随意一提再反手一推,刀刃自是受力向外折去,猝然跌落至地。
“不用试我了,我看不见。”李莲花揉了揉手腕,仿佛在说无关紧要的闲话,“刺这么慢,门口喊两个小叫花子都接得到。”
“我还以为你已经解了……”
李莲花摇摇头,他单手撑着下颚,微微合拢眼,打了个哈欠,“我只求逍遥自在便可。”
“啪嗒——”什么东西掉到地上。
两人如出一辙的回头。
倒霉的侍女又扑倒外地,拼命磕头。她只是见到两人突然刀锋相对,惊得笤帚掉地。
寒暄了几句,展云飞便被唤走了。走之前他叹了几声,“下次见你,就不知是何时了。”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李莲花的鬓发被风拨乱,他翻手将纷飞的衣袂压至膝上,眼中闪着昭然若是的透彻,“风越千里自会交汇,而该相遇的始终会相遇。”
又过了半柱香,正当纸鸢以为趴在石桌上的李莲花已然酣睡之际。
他却一个挺身立起后背,正儿八经的对她说,“请问姑娘可有手绢吗?能否借在下一用。”
果不其然,纸鸢的笤帚再次掉地。
“有…有的。”她慌忙地拾起,随后从腰带抽出一条白色的手绢,“公子眼睛不便,需要我做什么吗?”
“劳烦姑娘捡一些桂花放进手绢。‘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万般苦衷皆自知,我想埋了它们。”
“啊?”纸鸢突地一怔,她见李莲花白白净净、斯斯文文颇有书生气,可怎么也没料到他竟矫情到要葬花。
虽然满腹狐疑,可纸鸢还是捡了一些落在地上的桂花放进手绢。
只是在叠手帕这一块她有些手忙脚乱,弄了大半天才将包好。李莲花也不急,没有说半句催促她的话。
纸鸢偷瞄了他几眼,发现他也正在用余光悄无声息的勘探着自己。这种眼神虽然内敛和气,也无咄咄逼人之态,为何还是让她有一种汗毛倒立的错觉。
奇怪,这人不是看不见吗?
6、
与此同时,平康也正巧从走廊跑了过来,在他身后,跟着养在庄内的狐狸精。
“先生,该回房休息了。”
李莲花接过纸鸢的手帕,忙不迭道谢,“真是麻烦姑娘了,手帕我待会便归还。”
“如若公子不嫌弃的话,纸鸢就将手帕赠于公子了。”纸鸢连忙回礼。
“恭敬不如从命。”李莲花温柔的说,“那李某便谢过姑娘了。”
两人再次行礼道谢。
李莲花同平康默然了一路,平康几次开口都被李莲花脸上瘆人的阴郁吓到噤声。
终于,他看到李莲花的眉头舒展,“先生,你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李莲花假装糊涂,“哪个她?”
“那个婢女啊,看你跟她有说有笑的。”平康唉了一声,“要是我家少爷看到,又得生闷气了。”
“想不到你还挺护主的。”李莲花失笑,自嘲道,“你看我现在连走路都要人扶,就算我想,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李莲花进了房,逗了会狗,便打开手中的手帕,里面躺着数朵枯萎的花瓣。
他自言自语:“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可惜,实在是可惜了。”
方多病推开李莲花的房门,他火急火燎跑了一路,热的满头大汗,只看到正在泡茶的平康,以及一壶喝了一半的热酒。
气不打一处来。
“李莲花呢?”
“上茅房了。”
“你让他一个人上茅房?”
“少爷,茅房我也不好跟着。”平康唯唯诺诺,“对了,狐狸精…狐狸精一起去了。”
他暗自骂了一声,这家伙要是在茅房就有鬼了!
另一边,李莲花再次来到乔楠子的房间。虽然眼睛看不清晰,可要走多少步,该在第几步转弯,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再说了,还有狐狸精带路呢。
好久没见到这个老家伙了,在天机山庄颐养天年,是个好结局。他揉了揉毛茸茸的狗头,肥脸炸毛,又长胖了不少。
“你后爹给你喂了什么山珍海味?”李莲花点了点湿漉漉的狗鼻子,“胖得像只球。”他摸了摸那几副画,随即从袖内掏出一个东西,“来帮我闻一闻。”
估摸过了半刻,他从乔楠子的房间走出来。
一个怨气冲天的声音从走廊外侧冷不丁地闯来,“哪个小婢女把李门主的魂勾丢了?上个茅房都上这么远啊?”
“哎…怎么记得某人看我不顺眼,想骂又不敢时,就会称‘我’为李门主呢。”李莲花假笑着,“再说了,勾我的那怕也是阎王老儿……”他又没底气的点点鼻梁,“果然是天机山庄,真是又大又宏伟。惭愧惭愧,我竟迷路了。”佯装脱力,他病恹恹的虚起眼睛,“哎…哎…脚软……站不稳了……哪位好心的公子来扶我一把……”
方多病立刻翻进游廊,搂住他的后腰,再将披风拾到其肩膀,“这阴沉沉的天,一看就要落雨,你还乱跑?”哪知他李莲花瞬间精神抖擞,直起身子笑得前仰后合,说什么姜还是老的辣。
方多病不气也不恼,而是饶有兴致的盯着他,甚至还陪他一起放声大笑。
虽然这几声假笑干得像老奶奶搓脚底板的磨石。待李莲花自己也笑不出来之后,他才慢悠悠地说,“你就不打算听听我的验\尸结果?”
李莲花抖了抖袍子,“说吧说吧。”
方多病道,“死了。心脏穿了一个洞,菩萨也救不回来。”
“还有呢?”李莲花问,“方少侠忙活这么久,不止就验个尸吧?还有墙壁上的鸟,想通了没?”
“真当我傻呢?”方多病狡黠地眨眨眼,又拉住李莲花的手,“我边走边说。”
“刚开始我也曾怀疑我自己是凶手,因为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部分——这世上绝对的巧合都是来自人之手。”
“当然了,墙上的八咫鸟更不是巧合。那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为了假死,为了‘尸体’运回倭瀛后,能被八咫社救活。”
李莲花赞同,“没错,他不是作画之人,面圣露出马脚,也难逃一死。还不如孤注一掷,‘死’里求生。方才我进他的房间,找到两箱子的金银珠宝。在倭瀛至少能大富大贵半辈子了。”
方多病的愠怒显而易见,“还说迷路,你分明是去找线索了。”他见李莲花的气息不太稳,杳然放慢了脚步,“至于那只鸟为何出现在墙壁上,我也想通了。其实只是变了一个光影的戏法。关键在于窗户上的小洞,且屋内必定是黑暗的环境,将一张缩小的图倒放在窗口之前,最后在画前放置光源,图画就会透过这个小孔映在白墙上。(注:遵循小孔成像原理,一切为了文中设定,漏洞很多,请勿深究)”
方多病,“《墨经》有云,‘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蔽下光,故成景于上;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
他又说,“以此可见,乔楠子还需一个人配合。能帮他的,还有谁呢?自然是这歌姬画的背后画师——眼下有痣的婢女。”
“也许她是对乔楠子的盗名恨之入骨,在他说了计划之后假装赞同,可在实施的过程中,用木羽杀了他。”
“那婢女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已经派了侍卫暗地跟踪她。”
“此事不可声张。”李莲花的笑意更浓,“一根蜡烛,一副小像,我也能将多愁公子映上墙,播个三天三夜不歇气。”
方多病掐了一把李莲花的手指,“那还如用李相夷的小像,毕竟他是天下第一,长得也举世无双。”
李莲花“哎哟”一声,将眼睛眨得忽闪忽闪的,尽显无辜,“李相夷已经老咯,追他都是些武林大妈。如果你偏好这一口,我就把桃源村口卖土豆的宋/寡///妇介绍给你。她虽膀大腰圆,也算风韵犹存,跟多愁公子一配,岂不是一对神仙眷侣?”
方多病听得脑壳直充血,“死莲花,你还是自己留着享用吧。”
李莲花拱手推辞,“客气了客气了,君子从不夺人所好。”
“狐狸精——我被欺负了——”
“汪汪——”
方多病一下子得意起来,“你听,连狐狸精都在骂你。”
“只听过狗仗人势……”李莲花搔搔下巴,“今个怎么人仗狗势……”
方小宝,“……”
狐狸精,“……”
李莲花轻咳几声,当然不是生理上的咳嗽,而是捉弄他人后减少面部愉悦之情的一种手段罢了。
直到将李莲花送回房,方多病都一直闷闷不乐。
李莲花问,“还气着呢?”
方多病没理他。
李莲花说,“你气得这张俊俏的脸蛋都不帅了。”
方多病瞪大眼睛,“你能看到?”
“想什么呢?我当然是看不到了。”李莲花自然而然的使唤他,“方小宝,给我倒杯水。”
李莲花喝完水,“你看,世人总是只关心他们在意的部分。”
方多病眯眼,“我怎么感觉你在影射我的帅气?”
“你可不要对号入座。”李莲花把空杯推到方多病面前,“我喝了水,这杯水就一定是我倒的吗?空杯在你面前,里面的水就一定是你喝的吗?”
“你的意思是……”
“真相需要的是抽丝剥茧的过程,我们好像忘了一些细节……”
有什么烫东西沿着肺管子拼命朝上爬,李莲花捂住嘴低咳了一声,也许是一夜未睡,也许是刚刚受凉……这身体,不中用啊……
“你是不是又难受了?”方多病拍着他的背,助他顺气。
李莲花的咳嗽并没有减弱的趋势,他根本喘不上气,眼泪鼻涕一块向下掉,直至一团乌红的血,如撑开的布一般铺向桌面,他急促的胸膛才稍稍变缓。
血沫还在他嘴角翻涌,他却摸到方多病的衣袖,扯了一扯,带着十足的歉意,“本不想让你看到我这鬼样子……实在是坚持不住了…真抱歉啊…小宝…”
“你说什么呢?你给我说什么抱歉?”方多病的眼圈倏地红了,他刚想用扬州慢给李莲花调息,只见他果断摇了摇手,说不用了,用了也是浪费。
方多病没顺他的意,将一股一股内力灌入李莲花的体内。随后翻开他的手腕,搭了一脉。
油尽灯枯。
“都…都说了不用…”李莲花咧开嘴,鲜血染红了他的牙齿,让这个无辜的笑容多少有些狰狞,“都…都让你别浪费在我身上了。”
那双始终对不了焦的眼睛使方多病一连后退好几步。他失魂落魄的背过身,痉挛的双手撑在颤抖的膝间,整个人弓得像只熟透的虾。
他想郑重其事的告诉李莲花:放心吧,自己很洒脱,早已看开,人各有命,莫强求。可那根傲然挺立的脊梁却在唱反调,怎么也直不起来。
头晕……李莲花狠狠摇了摇脑袋,再次睁眼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蜷缩着的背影,仅仅一刹,又沦为茫茫虚无。
小朋友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苦楚呢?他这样重情的人,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到底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碧茶之毒哪痛得过心底的悲哀。
如果能看清他的脸就好了。
一次就好了。
7、
“大少爷!大少爷!不好了!”
一阵骤雨似的锤门声打破了沉默。
方多病清了清被痰液包裹的喉咙,随即走出门外。
几个侍卫跟无头苍蝇似的杵在门口,领头的说,“不好了,大少爷,那女的上吊了!”
方多病一楞,“那还不快去救人?”
“人已经救下了,就是还没醒。”
方多病刚想嘱咐什么,却听到屋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赶紧转回去。只见他李莲花摇摇晃晃地起了身,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条麻布,挽起衣袖正认真擦拭着桌上的血。
血腥味好像越抹越泛滥,从鼻腔钻进大脑,躲到某些弯弯曲曲的沟壑中,持续不断的阵痛日益增长,却怎么也寻不着出处。
心里的滋味难述啊。方多病霸道的夺过那张湿透的麻布条,把他的手揣进自己掌心,重重的握了又握。
他听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莲花,跟我一起去吧。”以及在他说话之后,掌心里的手明显一震,温度又热了一分。
还没等李莲花做出回应,方多病又把按回木凳。
你等我一下,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就是一盏茶的功夫,方多病就把一个木质素舆(注:轮椅雅称)推到了门口。
李莲花摸了摸大致轮廓,就知道这个木块块是什么东西了。“方小宝,我腿好好的,还没必要坐这个东西吧。”
方多病了解李莲花性子,跟他谈什么都不如谈钱,“花的可是本少爷的老婆本,用了很多银子的,不坐怪可惜的。”
听闻,李莲花皱着眉头坐了下去,还不忘叮嘱一句,“方小宝,悠着点推,别把我这把老骨头晃散了。”
方多病触到他后颈的黑发,柔软的像初春发的新绿。
走了,他轻说。
秋天已是阴风阵阵,今年冬天一定来的特别早。随推着他平稳的去向后覃房(注:古代女眷的房间)。
“有心了,方小宝,还是樟木做的,挺香。”
方小宝笑了笑,他们顺着抄手走廊一直往深处走,鸟鸣衰弱,蝉吟疲惫,唯有木轱辘撵过青石板的摩擦声。不长的一条路,心照不宣的走了很久。
快到终点的时候,李莲花问,“小宝,你想要什么贺礼?”
“贺礼?”
“成亲的贺礼。”李莲花一本正经,“话说在前头,贵的我拿不出来。”
方多病心间咯噔一声,“你都知道啊?”
“你不是就想让我知道吗?何况我摸到了红纸上的字。”李莲花目光深邃,“为了……”那个‘我’字他开不了口,嚅了好久才说,“难为你了。”
“没有难为。”方多病佯装开怀一笑,“一回生二回熟,至少这次我有经验了。”
“嗯,这次你应该找得到洞。”
方多病面色一红,又问“你一点不难受?”
李莲花从素舆里起身,方多病扶他,他摆摆手,反而摸索着靠近他的胸膛,像哄小孩儿一般拍拍他的背,“我很高兴,真心为你高兴。”
方多病轻轻抱住他,额头碰着额头,鼻尖点着鼻尖。正当嘴唇要触到嘴唇之际,一个没有眼力见的侍卫却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大少爷——”
他惊呼一声,又赶紧背过身去,“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呵呵——”方多病干笑两声,“麻烦这位大哥,下次不要来得这么及时。”
侍卫局促地搓了搓手,“小藤醒了,还承认自己杀了乔楠子,现在大伙都等着大少爷您呢。”
“你是怎么杀他的?”
女人冷冷一笑,将鬓角外的一缕秀发捋到耳后,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倭瀛话。她生得不算美,额头长,下巴短,蒜头鼻,唇薄得像两张揉皱的纸叠在一起,只有水灵灵的眼睛还算标志。
方多病站在她面前,冷睹她。
“你是怎么杀他的?”他加重语调又重复一遍。
她看了方多病一眼,准确的说她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看了一遍。监察司、百川院、房间内的每个一人都受到她的轻蔑凝视。随后她仰头大笑,尖锐的笑声像一只冲破桎梏的乌鸦,逃出她的喉咙。
她高声反问,“你觉得我是怎么杀他的呢?”
“你——挺狂的嘛?”方多病扔出从她床下收出的弩,“你还想狡辩什么?”
“人是我杀的,我不狡辩。”小藤的笑声戛然而止,“你只问我是怎么杀了他,却不问我为什么要杀了他?”
石水接道,“那你便说说为什么要杀了她?”
“一个女人干了男人的事,自是无人在意。可当她的成就超越了男人,那便是千夫指的过错。”小藤扣着指甲,说得不卑不亢,“我是本是倭瀛的歌姬,名工藤佳奈。”
“从小学的便是怎么逗\男\\人开心,哼,女人,身体发肤,什么时候属于过自己?他们笑我要笑,他们哭我更要笑。可我吧,自知没有几分姿色,只会落得香销云散的凄凉下场。”
“所以我只能依附于一个男人,这个人就是乔楠子,他原叫桥本楠。他这人虽看起来名不见经传,可在倭瀛却颇有权势。他也不是什么画师,他是八咫社的祭司,只会画些祭天的草图。”
“去年社内争权,他那一\\党落败,树倒猢狲散,他一路被追杀,只有逃到大熙苟且偷生。我本跟他在一条船上,他为了几碗饭把我卖给了一个商人。几经转手,我居然又跟他天机山庄重逢了。”
“我那些苦命的姐妹们,病的病,死的死,没一个人好下场。她们能歌善舞又如何?还不是为了取悦男人。同是娘生爹养,女人和男人的命运为何这么不同?而他,一个学点三脚猫功夫的祭司,除了会轮生术,根本不会画什么歌姬图。他见我的画得好,便把我的画抢了过去,他掐着我的脖子说,没人会传颂一个女人的画,就像无人在意穿上衣服的昌儿。”
“谁都怕死,乔楠子自然也怕。可他还是有些小聪明,想到在面圣之前假死。他教我用光影之术在暗中配合他演了一场八咫鸟复活的把戏。他本该出门便用轮生术假死,可惜没料到我用一把弩击中了他的心脏。”
“呸——”小藤啐了一口,“他该死,早该死了。”
“他确实该死。”方多病穆然伫立,“可你用错了方法。”
“方少爷,伪君子可比真小人难防多了。”小藤垂下睫毛,“我知道这群耳朵里都是甜言美语的人不会信我。我只能鱼死网破,至少今天在场所有的人都会知道——”她好像被一股无畏的热血注入全身,随即自信的抬起头,“被你们奉为逸品的画是女子所作。”
方多病蹲下身子,神色晦涩地看着她,“小藤,虽是世间错了,可杀人偿命谁都无能为力。”他继而望向周围思忖状的众人,“我会尽力……”
小藤打断他,“方少爷,你心肠好,山庄无人不知。如若不付出应有的代价,谁能记住我苦心孤诣走出的这一步呢?”她摸了摸刚因上吊而勒红的脖子,“何况这世道,死了比活着好,至少不用再为奴为婢,像件物品被卖来卖去。”
方多病捏拳又放开,“她是倭瀛人,杨昀春你带走她吧。”
只见那李莲花气定神闲,略敷衍地说了一句“且慢”之后,又不动声色了呷了半口茶。
“李莲花……?”
杨昀春本都抽出了刀,又悻悻收回,他同这些人一样,静静看着李莲花。
“虽然这事已经盖棺定论了,可我还是想问这位小藤姑娘一件事。”
小藤又撩起鬓发,怔怔地点了点头。她本是不怕的,可一见到李莲花那副超然物外的神态,只觉五脏六腑竟不约而同地跳出体外,自愿被他‘一览众山小’。
李莲花问的是:画师以心着色,请问姑娘对画里的人又是什么情感呢?
虽然他的语气轻柔温和,可声音却足以让大堂之内的每个人听得一字不差。
小藤只觉字字如刀,割得她眼下的黑痣几乎洇出血。
方多病见李莲花走来,知他已盲,只得用气音提醒他,“太远了,再向前走两步。”
他笑,“你说你是为姐妹而画,可画中的人物却带了自己的特征,岂不是前后矛盾,大相径庭?”
“这……?”
这一问,原本死气沉沉的大堂就跟炸了锅一般沸腾。
“死莲花,你又瞒着我?”方多病无疑是其中反应最大的一位,“又让我当冤大头!”
“淡定,淡定。”李莲花安抚完方小宝,又绵里藏针的问小藤,“姑娘,到底是你识画中人?还是画中人是你啊?”
小藤向后退了好几步,她犹豫片刻,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跟她红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团煞白的腮肉,“我…我画自己有何错?我把自己画在画作里,就是让所有人明白,这画是我作的,不是他乔楠子。”
李莲花颔首,“你要如此辩驳,那自然也是没错的。”他微微侧头,指背敲敲脑门,做出思索的样子,“可你有一个作画的习惯,那就是用胭脂做颜料。不过,胭脂不足为奇,只要去趟商铺谁都买得到。”他话一停,津津有味的看向小藤的方位,“但桂花的味道,却不是能买到的哦。”
方多病侧目一瞪,“可我怎么没闻出来呢?”他赶紧跑到一旁木桌边,将一幅画贴至鼻尖,仍是满脸的困惑,“这不就是胭脂的味道吗?”
“这确实不是桂花原本的味道。”李莲花惭惭的说,“在下曾酿过一次桂花酒,不才,给做坏了。那桂花过度发酵后就是这个味,一分桂香,九分酸涩。”
“你这么一提醒……”方多病佝下脑袋又闻了一次,顿时如梦方醒,“真是你那桂花酒的涩味。”
“小藤姑娘,你可解释解释这胭脂为何沾有此味?”说完,李莲花立马摇摇头,语气微微重了几分,逐字逐句的说,“错了,错了。不是胭脂有此味,而是——而是你的手指。”
方多病若有所思的放下画,将那些原本炙热的目光通通收回。
小藤攥起拳,她无话可说,只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同李莲花对视。她强睁着眼睛,泪水从这洞流进心口。
李莲花闻声循去,在小藤耳边说了一句私语。怪的是,说此话之际,他的眼睛、他的嘴唇都对向方多病,似乎是在对他诉说。
方多病在心中读出他唇形:你既然为了她愿意去死,为什么不愿意为她好好活下去呢。
李莲花又面向众人,对他们耐心解释道,“天机山庄有桂树之地呢,只有这大堂和书房连通的小院。而桂花呢,花小瓣厚,笤帚扫不净,只得手捡。单单一日也不会有此味,而是日复一日的劳作所至。”
方多病喃喃自语,“纸鸢…是纸鸢画的…这小院一直由她打扫…”他皱着眉,“纸鸢从小在山庄长大……从未见过她画…什么……是她杀了乔楠子?”
小藤泫然欲泣,刚想说什么,却被李莲花截走了话题,“也许是乔楠子杀了她们。一个盼望见到大千世界的女眷和一个浮华尽逝的歌姬无人知晓的爱着,直到乔楠子膨大的私心将这份感情天各一方。”
“我想,乔楠子是想带你回倭瀛吧。”
小藤苦笑,“活人的嘴哪有死人的牢?他是想带我回倭瀛再杀了我。”
李莲花不由感慨,“欺名盗世的怨恨不足以让她杀了乔楠子,为了你的安危却……”
“少主——”门口把守的侍卫闯了进来,随后将一个瘦弱的女孩扔了进来,“纸鸢求见。”
女子匍在地上,鼻子贴着大理石石砖,斩钉截铁地说,“人是我杀的。”
随后她抬头看着李莲花,“先生一早便知是我吧。”
方多病白眼一翻,“李莲花!本少爷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纸鸢目光呆滞,“先生怎知我懂画?”
李莲花的话里带了点歉意,“是你的习惯暴露了自己。”他摊开手帕,“常人一定会不假思索把花瓣包于正中,可你思索了很久却包于左下角三分之一处。我想,画画的意境在于充分留白。而你也把白绢也看作了一副画,那是便你留的白。”
方多病将她扶起,“你跟小藤?”
“我们做下人,吃饱饭有衣穿即可,从未奢求过什么爱啊情的……”纸鸢同小藤相视一笑,“孤独的心,互相慰藉罢了。”
“我从小便喜画,画过很多图……只不过身为女流之辈又无名无分,自是无人在意。”
“我总爱缠着小藤,听她讲在倭瀛的日子,那些痛苦那些欢愉,我都感同身受着……”纸鸢的语速从容,“谁都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直到那日我赠给小藤的歌姬图被乔楠子发现了……”
“其实,画署谁的名,我压根不在意,能被看到已是万幸。”纸鸢拉起失魂落魄的小藤,两人双手相握,她的眼眶氤出水,抹了几次,却越擦越多,“虚名算什么?能跟你在一起,哪怕是一瞬间,已经很值得了。”
小藤擒泪拼命摇头,可纸鸢的话已是脱口而出,“我常常伴着少爷在书房,偷看到不少机关的舆图,所以这弩是我做的。我在内院打扫,手指上沾了花,所以才会留下桂香。是我杀了他,放过小藤吧。”
她摸上小藤因抽泣而狰狞的脸,“没关系,你以后可以为自己笑了。”
方多病眼圈泛红,他忍住情绪的泛滥,“你放心,我会给小藤一个好归宿。”
“少爷的大恩大德,纸鸢只有来世再报了。”纸鸢叩首后,从袖口抽出一只手卷,走到李莲花面前递给他,压低声音说,“多谢先生那句诗让我豁然开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很喜欢,也深有体会。”她转而看了一眼五米外的方多病,“其实先生的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画人先识心,姑娘也是火眼金睛啊。”李莲花短吁一声,随即拱手相对,脸上的淡然却意外消失。他嗫嚅半晌,煞是专注,最后稳稳落下两个字。
“共勉。”
待到人群散后,方多病满百思不解地问李莲花,“纸鸢给你什么东西了?”
“一幅画。”李莲花将手卷掷给他,眼睛半睁半闭着,“劳烦方少侠帮我看看吧。”
方多病摊开画卷,画上的墨渍还未干。
石桌旁,李莲花支手小憩,桂花如雪絮,缀了满头。他侧着脸眼微睁,正对一堆枯萎的花瓣,眸色比月皎洁。
方多病刚想说什么,却听到一声巨响。回头看去,他已倒在地上,手帕里的桂花散得七零八散。
到底是他被落红淹没了?还是落红将他淹没了?
8、
方多病从床头踱到门口,又从窗下踱到床尾。他机械地推开门,院中一角的池塘仍有蛙鸣阵阵。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推磨的毛驴,正围着院子艰难的转着圈。不知是谁的心被丢进磨盘,干涸的液体引来一群贪婪的苍蝇。
抬头看去,瘦月被浓云纠缠良久,终究铩羽溃败。可怖,实在是可怖。
李莲花睁开眼,淡淡的光晕刺得他立马闭上眼。光?他把右手伸至面前,贴得极近,却娓娓道来的盯了好久。
原来不怪这条生命线纤细,而是从中断开,被一分为二,那实属是有点短了。
他有些费力的推开被褥,盘腿坐在床上,喘了会儿。
暮色潸然凝,烛光忐忑倾。
他笑自己太无能却引起一阵低咳。还好,还好。至少这副苟延残喘的身体遇到的是李莲花而不是李相夷。
李莲花揉了揉闷痛的胸口,红色罗帏随即飘至左膝,用指搓了搓,想毕是薄如蝉翼的血蚕丝。他开始环视这间房,每扇窗户都贴着大红的“囍”字,木桌木椅皆刷红漆,龙凤花烛燃得正旺,风吹过,灯芯偶尔会发出“噼—噼”的爆烛声。
这方小宝怎么又把自己带到婚房了。
李莲花下了床,不知是不是他盯得太久,明晃晃的火光熏得他有点眼晕。只得又坐了会,才端起烛台,朝门口走去。
方多病依旧望着夜空,鼻子发酸,可怎么也哭不出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回过神,这一望,望到了倚着门板的李莲花。
他一袭宽松的白衫,用柳木挽了一个短髻,其余的黑发垂至身后。他双手端着龙凤烛台,火光如同晚霞染红了他沉静的脸。
方多病看他的时候,他却低着头,像是被什么拉住了身体,牵绊了思绪。
李莲花,你在想什么呢?
风来,吹得他一身白衣沙沙,只露出枯瘦的骨骼。好像连阵风都能将他推倒。
李莲花正巧抬头,看到了注视着自己的方多病。
方多病:“醒了?”
“嗯,醒了。”
“你在想什么?”方多病理所应当的把他搂入怀,“是在回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吗?”
“饿了。”李莲花快速点了点鼻翼,“在想方少侠家中的山珍海味。”
“等我给你做。”
不多时,方多病端来一碗鸡蛋羹、一碗稀粥和几碟清爽小菜。
“方小宝,你的手艺见长。”李莲花正欲拿碗,却被方多病率先夺去。
“你眼睛不便,我喂你吃。”
可碗底太烫,烫得方多病龇牙咧嘴的捏着耳朵降温。
李莲花憋着笑,端起茶杯挡住嘴。
晾凉后,方多病舀了一勺,吹了吹又,随后递到他嘴边,“张嘴——”
“我……”李莲花刚想说自己的眼睛…算了…这方小宝兴致勃勃的,姑且纵了他这一回吧。
他张开嘴,任凭方小宝把热粥喂了进来。
“我问了平康,他说你最近能尝到味道了?”
李莲花慢慢点着头,随着他的承认,方多病的面色又沉了一分。
再一眨眼,他又恢复如常,甚至平添了几分真挚的笑意,“那你再尝尝我做的鸡蛋羹,加了老母鸡汤,又嫩又香。”
“不错,可收录在我食谱中。”李莲花诚心实意的竖起大拇指,“论做饭,实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废话,你做的狗都不吃,只有我吃。”
两人对笑,李莲花却越笑越冷。
从他冷笑中散发的寒气扑面而来,“其实我方才想的是一个奇怪的小问题。”
方多病笑而不语。
“回到我第一个问题,如果你当时掷出的是一本书呢?”李莲花皮笑肉不笑地说,“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方多病狡黠的眨眨眼,“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就算我姑且信一信,那你窗户上的洞印又作何解释呢?”李莲花闭上眼,等了很久才怅然的说,“既然你将木羽掷出窗外,为何是一个圆形的洞,而不是羽尾的形状。”
“我想你只是用木羽的尖头在窗户上戳了一个洞,随即又抽了回来。”李莲花一针见血,“毕竟,要是存在两只木羽,就无法坐实你的嫌疑了吧。”
“方多病——”他重重地敲了几下桌子,立刻横眉冷对,连呼出的废气都硬得像结了冰,“你早就知道真相了,你是在故意包庇她,甚至是为她承担罪责。”
“我记得,你对我生气,又舍不得凶我的时候就会唤我全名。”方多病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他夹起一棵小白菜,递到李莲花嘴边,“再不吃就冷了。”
李莲花抄起一根筷子,迅雷不及掩耳之际敲上方多病的手背。他吃痛“嗷”了一声,又瞬间瞪大双瞳,眼睛亮得几乎要滴出水。
“你又看得到了?”方多病竖起五根指头,“这是几?”
“这是即将出现在你脸上的五根手指印。”李莲花小嘴一歪,白眼甩得猝不及防,“转移话题,实为下策。”
“那你……”
“那什么那?”李莲花着急质问他,“你清楚你在干什么吗?”
“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清楚啊?”方多病高深莫测的眯起眼,一边摇晃着身体一边问心无愧的说,“我只是不想她们跟我们一样,落得个天人永隔的下场。我没有错。”他猝然睁开眼,霎时血丝密布,条条交错,“可你为什么偏要来?因为我终于如你所愿要成亲了对吗?”
“……”李莲花默然。
盛怒之下,方多病摔了一只茶杯,碎渣飞溅,烛光都为之颤抖,“李莲花你心真狠,连最后的日子也不让我陪。”
李莲花忍住不去看他,即使他多么渴望看他一眼。他决绝地侧过脸,露出因背光而晦暗的那一面。
光辉尽散,如今他只剩些无用的残山败水。
即使李莲花字字轻柔,依旧能拒人千里之外,“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方多病嘴里像含了一颗热枣,怎么都囫囵不出来。他疾步窗边,平复了好久才说,“那时你的眼睛完全看不到了,神智也不太清楚,我救你,我有错吗?”
“你是怎么救的?”纸窗裂了一条缝,屋外的乌云都跑进李莲花的眼底。他低下眉,看到心中似乎也裂了一条曲折的长缝。
“一命换一命,我宁可自行了断自己。”
方多病的每个字都刚毅果决,“我什么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件事不行。我为了心爱的人死,这叫死得其所!”
“方多病,方小宝,你不明白,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李莲花被他的话气得语无伦次,将倒欲倒地按着额头上突起的虬筋。他看到方小宝那双猩红的眼睛里滚出血一样的碎珠子,于是攥起拳狠狠地砸向桌面。
不够痛,李莲花觉得还不够痛。
那天是怎么回事来着?浑噩的日子比清醒的日子长太多了,李莲花得好好想想。
好像是第二个秋天,由一坛女儿红开始。
柯厝村村长的女儿出嫁,邀了村里的男女老少来吃席,自然也邀请了他们。
但自己那时已是半盲,本是不愿过分叨扰他人,奈何方小宝喜欢热闹兴致极高,拉着自己一同前往。
渔村里的宴席不过是粗菜淡饭,大家吃的只是一种欢喜的氛围而已。直到方小宝递给自己一杯酒。
小花,你尝尝,这是村长家存了18年的女儿红。
方多病只是顺口提了一遭,但我握着这杯醇香四溢的美酒,却怎么也下不去嘴。我看到倒映在酒里的画面,从木楞的自己变成风烛残年、晚景凄凉的方多病。他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只身飘在江湖的寒风里。
我的结局可以如此,但小朋友的结局万万不可。
“方小宝。”
他笑眯眯地盯着我,怎么了?
“如果我哪天去找阎王下棋了,你怎么办?”
“啊?”他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村长叫走了。回来的时候,右手搂了一坛酒,左手无奈地搔着头皮。
“这村长可太有意思了。他知道我成亲了,却不知道是跟你成的亲,说什么等我娘子生女儿之际埋下一坛。”他笑容可掬,打趣道,“可惜我那看似温良的‘娘子’老爱把我踹下床,天天睡地板哪里生得出女儿。”
我想看清他的脸,可眼里只有诡谲跳动的光点。我忘了我要说的话,忘了身处何处,更忘了自己是谁。我听到陌生人的笑声,推杯换盏的碰撞声,还有一个熟悉却怎么也叫不出名字的声音。
我碰倒了他的酒坛,衣衫湿了一大片,好冷。可冷又是什么感觉?心里就是这种感觉吗?我茫然的走出房间,期间撞上了不少人,一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在不断帮我道歉。
可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是谁呢。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呢。
该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吗?
那一天,是我跟他的分水岭。
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他脸上的笑容便也越来越少。方小宝这个人还挺要强,白天乐乐呵呵的,一到晚上总是偷摸哭。
我闭上眼睛,黑夜白昼仍在耳边颠倒不休。记忆的迷宫进了又出,我想,我快把他的样子也忘了。
初春,总算是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寒冬。
我的身体不可遏制的每况愈下,大量咯血,渐渐的,他便没了笑容。
一日,我听他跟友人交谈。
“你想好了?”
“还用想?为了救他,我什么都可以做。”
“他不一定痊愈,可你倒是必死无疑。”
“总要试试吧。”
咳嗽,又咳嗽起来,割断了回忆。
李莲花咳得出气比进气还长,眦裂的眼尾渗出泪,“你…为了我能去死,就不能为了我…好好活着吗?”
“……”方多病抖着嘴唇,“只剩我一个人…”他揩掉眼泪,“跟死了没两样。”又直勾勾地盯着他,“李莲花,没人比我更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方小宝,你可别忘了,也没人比我更希望你能长命百岁。”李莲花的咳声渐弱,“水是注定要东去的,你留不住,我也留不住。我本就是孤魂游鬼,借了几年跟你的安生日子,是万幸,也很值得。”
方多病本有千言万语要说,话游到嘴边就颤栗,颤栗后心境沉淀,如同那坛坏掉的桂花酒,涩得入骨。他何尝不明白李莲花的苦心,他捂住眼,泪顺着并拢的指缝往下坠。
汹涌的记忆,零碎的细节,卡在方多病每节骨缝里,只有用疼痛来提醒他,这一切正不可避免的发生着。
“好—好—好——”方多病突然大声地说,“我都答应你。”他提起尔雅剑,怒目圆睁的冲出房门。
霎时,寂寥的剑声肆起。
唉……
小朋友心性……
李莲花嗤笑一声。
方小宝舞剑的孤影映在窗纸上,李莲花不禁伤感:可惜这一桌好菜,只有自己独享了。
他喉头一动,聚在下颌的水跌进粥里,他用勺子搅了几圈,入口尝了尝,原来这么咸。
他伸出右掌,只怪这条生命线不够长,勉强圈住了他,却没法为他画完一个圆。
他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想叹却发不出声音,只剩苍白的唇在暗处翕动。
还能做点什么呢。
9、
一人一剑,且淋半雨。
挑剑——刃破惊风——
反刺——簌卷秋叶——
回身——银光斩星——
怒袭——仗剑飞升——
方多病单膝跪在青石砖上,头顶的雨粒仿佛洒了一层薄盐。他身负千斤,竟压弯了这柄出鞘的宝剑。
“夜雨沾青衫,秋风挽肠断。”他涕泪流干,痴痴长笑,马尾髻尽散,“随他,都随他。”
“沙沙——”
一颗石子击中他的后脑勺,又在脚边滚了一圈,最后欢快的蹦进池塘。
方多病蓦然回首,雕花的木房被气浪冲开,瞬间扬尘万里。
李莲花手持木棍,昂首挺立其间。风吹衣袂,他却悠然闭眼,仿佛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不复存在。
“接着——”李莲花陡然睁眼,那厉光如刃,倨傲万千。经验丰富的猎人遇到落单的猎物,自然是掌控全局的自信。
不,这不是李莲花——是李相夷。
他随即抛出另一根木棍。
方多病还未接稳,李莲花的剑气如白龙奔吟,轰然扑面。他提棍欲挡,唯见那招“明月沉西海”已然杀来。
步履婆娑,动辄无影。
遭了——
方多病甚感不妙,他仰身一个滑铲,虽有惊无险的躲这一击,却也狼狈半摔在地。
“起来——”李莲花用棍轻蔑的指指他,“练了这么久,就这点能耐吗?”
方多病手按棍把,自是按兵不动。他歪着脑袋,避实就虚地叹道,“李莲花,比起‘激将法’,或许‘美人计’对我更有用。”
木棍从方多病的鼻尖移到下颚,直到挑起他那张写满拒绝的脸。
李莲花单手背于身后,耐心撺掇,“我说方大小朋友,这世上不值得的事多如牛毛,跟我做几件值得的事,就这么不愿吗?”
方多病摇头,倏的拍地而起,鎏金玉冠甩至房顶的青瓦之上。他茕茕孑立,满头乱发不忍睹,徒惹秋雨空悲留。
“今日,我俩只过招,不动内力。”李莲花又道,“穷途末路已无路可退,你未必想留遗憾吗?”
“不,不,不,我不想。”方多病眉心一动,臂膀渐渐发力,“你的路,你的人,我通通管定了!”,他攥得手中木棍爆出“呲——呲——”的炸声。
“好啊,如果你赢了,我听你的。”李莲花又道,“但如果你输了,那就放下执念,放过自己。”
李莲花抬手后升几步,他身轻如白鹤,落定甚是无声。
一白一紫,各置一方,抱拳对立,皆陷入夜色。
而今晚的夜色,属于万籁俱寂。
冷风夹热雨,方多病弓膝后撤半步,棍起与肩平,如狂雷撼天直劈而来。
要赢!一定要赢!
“唰——”
李莲花背身一侧,方多病的棍下生风如刃,热剌剌的划过脸颊,钝痛如潮。他嘴角一勾,随回身反击,木棍在手心转了一圈,接重力横挑,上压,左击,右刺。
招招不胜防,棍棍致命。
一连串的花式快似鬼魅突袭,敏捷超然,虽有影却无形,毫无章法可言,方多病一边抵挡,一边连连后退。他在心里倒起了苦水:李小花啊,是真把我当儿子打啊。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李相夷的游龙踏雪。
如若说敛法之妙在于唯快不破。
那李相夷的剑法便不是剑法,是狂风,是怒流,是巨浪,是恣狂。
自始至终,李莲花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稳稳背于身后,连额前的黑发都未动一寸。
他浅笑,睥睨众生。
“嗬——”方多病被剑气击退,胸口一阵剧痛,顺势跳上身后的假山石避战。他转了转被震痛的手,原来李相夷不用内力也强得可怕。
那本少爷自然也要拿出全部实力!只见他纵身一跃,人如飞速高旋的刺刀,俯冲而下,挥出那招夜雨沾青衫。
霎时,地上的枯叶与半空的夜雨逆时针旋转着和方多病的身形汇成一条嘶吼的巨龙。
风卷残云,气吞山河。
李莲花不动声色的左迈一步,压低身子如同扎正马步,这才加了一只手撑在棍棒之上。
“呲——”
杀招来至,李莲花脚下的青石板都为之一颤,纷纷迸裂。他也随之滑了一米来远。
棍壁摩擦,竟发出铁器相撞的铮然一声。
“好戏才开始。”方多病狂吼一声,竟用起相夷太剑的招式同他对打。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莲花,这是你教会我的。
可与方多病的出招又有所不同,他达不到李莲花的绝速,却意外的更有韧性。你击你一剑,他还你三剑。说白了,他已放下一切,无惧输赢,更无畏生死。
李莲花这才感到有点意思。
准确的说,体内的李相夷开始正视起这个对手。
十招,仍不分伯仲。
两人斗得愈加难分难舍。时而白影在前,紫影在后;时而紫影在上,白影在下。棍棒突突相接,燃起数条红亮的火光,被雨浇灭后,空中漫起一股硝烟的焦味。
二十一招,急雨也霏霏。
方多病从身后刺来,泰山汇于顶,全力灌于指,此式干脆利落,突出一个“狠”意,犹如饿兽出笼。
李莲花见状立刻弯肘格挡。
可方多病的棍头却出乎常理的一收,李莲花使了力自然是重心不稳,踉跄几步,倾着身子和他对了十几棍,竟是四面楚歌,处于劣势之中。
真聪明啊,方小宝,懂得欲情故纵之法了。
方多病的攻法虽如骤雨劈头盖脸之,乍一看似无解,如若细细推敲,这种不知死活的做法除了会消耗大量的体力之外,还会让出招者只在意攻势,而忽略防守。
眼看要被方多病逼进池塘,李莲花故意卖了一个破绽,丢了一招,让方多病一掌拍向自己的胸口,没用内力自然也不算痛。
借东风不如借他这股力。
他向后倒去,于水面踏行数米,最后点水而起,挑了个刁钻的角度,锁定方多病的小腿,速速攻去。
局势骤变。
方多病防不胜防,已来不及闪躲,只得手持木棍朝下挑开这一势,哪知正中李莲花的下怀。
他乍然跃起,体态轻盈如纱,踏棍随高飞数米。只见他头尾颠倒,双手握棍,如风旋转,伴随一团形似盔甲的冷雨在前冲刺,径直俯冲。
“这是……”
这不是本少爷的夜雨沾青衫吗?
方多病抬棍欲挡,只听见“咔嚓”一声,这木棍还未接触到李莲花的剑气,就被震裂,一分为二。
可他一点内力都没用啊……
实在是可怕……
李莲花的棍子抵在胸口跃跃欲试,而他自己却握着半截木棍彷徨不已。
输了……
“这…这就是李相夷?”方多病目瞪口呆,“杀人诛心啊…竟让我输给了我自己的招式?”
“险胜,险胜而已。”李莲花收回棍子,认真道,“好好运用夜雨沾青衫,必上得了万人册前三。”
方多病忙不迭摇手,“别了,别了,那武痴阿飞岂不是天天跟我比武,我可招架不住。”
李莲花正色,“说起阿飞,他说药魔可以配制一种药水,让你忘却我。”
“我爱喝谁喝去,反正我绝对不喝。”方多病愤愤不平,“本少爷得记你一辈子!尤其是那些你哄我的瞎话!到时候我变成鬼了再慢慢跟你算账!”
“那我在下面多等方少侠几年便是。”
“不准骗我。”
“骗你是小狗。”
湿透的两人对笑,笑得狂放,笑得释然,笑得涕泪长流。
李莲花这才好好打量起这张俊俏的脸。顾盼留情的炯炯大眼,硬挺利落的剑眉,精致饱满的朱唇,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他在心里已复写多次。
太熟悉了,太遥远了。
李莲花的手摆脱理智的控制,迫不及待的触上这张滚烫的脸,雨点越下越密,爱意越浇越浓。
另一只手也开始叛逃,他的两手纷纷攀上他的颊,抚过那对软玉似的耳,四目长久的相对,柔情的光一触即发。
雨破寂池,蛙鸣又起。
(河蟹河蟹河蟹河蟹)
李莲花那样心思缜密的人,自然不会全盘托出,便打了个神神秘秘的马虎眼,“某人第一次那笨手笨脚的模样,我此刻还历历在目呢。”
“啊……”方多病倏地羞赧起来,“你怎么记这种事记得这么清楚啊。”他突然灵光一现,朗朗而笑,“我也记得有一次你发病,把人家笛飞声当成我了,非逼他喝什么十全大补汤。那张黑脸硬生被你喂绿了。”
李莲花嘴角一凝,尴笑一嗓,“我当真做过?”
“千真万确。”方多病眼珠一滑,又开始回想,“还有很多呢。还有一次说我偷了你的三根萝卜,追着我打了一下午……”
“……”李莲花沉默了会,“所以你偷了吗?”
“肯定偷了啊。”
“……”李莲花忍不住敲敲他那块锃亮的大脑门,听听里面是不是灌满了水。
“不不不!只是拔了一根!”方多病又竖起一根手指,朝李莲花眼前比比划划,“不然拿啥给你炖排骨?”
李莲花悻悻的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还有一次,我拿你两颗杏子,你记得你当时骂我什么吗?”
李莲花怅然若失的摇头。
“偷杏小贼。”见李莲花迷茫的虚起眼睛,方多病放慢语速、变着音调,重读了一遍,“偷~心~小~贼~”
“我说你怎么老给我买杏子呢。”李莲花哑哑的低笑几声,“原来是为了听这个。”他又怯生的问,“真很爱听?”
方多病顺理成章的“嗯”了好几声。
只见那李莲花咽了口唾沫,喉咙一缩,像是努力在把什么东西顶出喉咙,“偷…偷……”他白里透红的脸上渗出一层薄汗,下意识的清清嗓子,,“心……”最后他双眼一闭,心想有辱斯文那就辱到彻底,连篇累牍的诵出这四个字,“偷心小贼。”
“你居然……”方多病双眼一直,又迅速变圆。他笑得花枝乱颤,一头拱进李莲花怀里,“李小花,这还是你吗?你居然真叫了?”
“非礼勿听,非礼勿听。”李莲花恼羞成怒地挥挥衣袖,又道,“还不快去去邪气。”
“去什么去,我喜欢的很。”方多病痴痴看他,忍不住去亲他黏成一束束的下睫毛,“你刚刚偷偷哭了?”
李莲花辩白,“风大。”
方多病挑眉,“风太大,把本少爷的鼻子都吹得酸不溜秋的。”他一瞥,“龙凤烛都熄了两根。”忽的又一拍脑门,随即把湿透的李莲花抱到床边,用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刚刚太急了,等会我们一起去泡个澡。”
李莲花见他走后,赤脚走到烛台边,偷摸点亮了那两根红烛。
多燃一会儿吧。
他双掌合十。
李莲花本对鬼神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他也绝非善男信女,可此刻要是有什么菩萨、地藏王、如来佛祖……显灵,他定会诚心实意的拜上三拜。
让他也多燃一会儿吧。
10、
一炷香后。
天然温石沐池内。
热气氤氲,水雾袅袅。
()
李莲花将衣袖挽了几圈,随后拿着绸巾,赤脚站在方多病身后,把他那些垂在后背的黑发一一擦拭干净。
方多病调皮地拨弄着李莲花的脚指头。
李莲花被他弄烦了,便扔下绸巾,自顾自地朝外走,“该休息了,明早我就……”还没说完,就被突然站起的方多病拦腰抱起。
他把李莲花放到婚床,留了一句,“明日之事明日再说。”随后麻利地套上衣服,躺上去,再把他翻过来和自己对视,动作一气呵成。
李莲花哑然失笑,“方小宝,你做大鸟到底何用?”
方多病侃道,“还有你李莲花猜不到的事?”
李莲花,“暂时没想到。不过你应该没做成功吧。”
“何以见得呢?”方多病挑眉。
“显而易见。你看你印堂发黑,眼底乌青,眼眶发红。一看就是呕心沥血多日又未见成效。”他顺便搭了一脉,“气火攻心,多喝点菊花茶吧。”
“那你帮我想想,怎么才能做好呢?”方多病“刷”得坐起身,他眉毛一耷,眼睛一拉,小嘴一瘪,那惨卖得叫一个快狠准,“哎,木料太重了,实在是飞不了我想要的距离。”
李莲花也顺势起身,捋着光溜溜的下巴想了会,“鸟能飞行在于它的羽翼。羽根用红木倒是可行,但羽根所连接的羽枝……”
什么东西能轻到随风飘扬又不易折断……
方多病见李莲花直勾勾的蔑着自己,便猛得摇头,顺带还把衣领提高了几分,“我轻功还行,但总不能把我拆了当羽枝吧。”
其实是他误会了,李莲花看他是没错,但位置不太对,他看的是方多病身上的衣服——世上最薄最韧的血蚕丝。
半晌,他似乎也回味过来,眼珠子一转溜,“你是说用蚕丝……李小花,你这脑子真好使。”
李莲花不置可否的笑着,他未必不知道这小狐狸纯属在套话。
方多病夸完,鼻子又一酸,“以后我一个人,就没人……”
“小宝,你不是一个人。我只是换了个方式陪你。”李莲花掰开方多病攥拳的手,像他之前一样,握了又握,“再来一次吧,让我好好记住你的样子,说不定明天就忘了呢。”他粲然一笑,这次叫得一点都不磕巴,“偷心小贼。”
方多病一刻都不想错过。
李莲花故作嫌弃地擦去他的泪,“男子汉大丈夫,哭这么惨还怎么成家?”
这一次,没那么多惊心动魄,也无人说话。
11、
夜更深,雨未歇,燃了一半红烛映在墙上,在冗长的黑夜里凄凄惨惨的摇曳。
“到时候我离开了,麻烦方少侠好好安顿平康,督促他多读点书。”
方多病从身后搂住他,应了一声,“你不是很在意双夜吗?那他呢?怎么安顿他?”
“方少侠真是什么醋都要吃呢。”李莲花似乎是想了会儿,“我想那双夜属于天地,却绝非蜉蝣,他自有他的抉择,外人就不必过问了。”
方多病又应了一声,“那我的婚宴,你来吗?”
李莲花本想叹息却又猛得止住,转而淡淡的笑了一声,“我那副样子来,实在是太扫兴,还是不来为好。”
过了片刻,他又问,“什么时候?”
“九月廿九。”
“廿九…那我多半是来不了了。”李莲花欲言又止,“还想看…”他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嘲道,“我这眼睛还想看?”他又喃喃,声音也凝滞了起来,“听肯定也是听不到了…”
“你不用来,我那天给你放烟花听。”方多病知他定是想看到自己阖家美满的场景,便倏地抱紧他,那沙哑的声音颤得不忍细听,“我把全大熙的烟花都放了,不信你听不到。”
“方公子破费了。”他勾住方多病的小拇指,“那一言而定。”
方多病没有回答他,只是把头埋进他的后颈。
很快,颈窝流进一股热流。
比起李相夷,李莲花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可以心平气和的接受失败,接受困顿,接受分离,接受这人间的七情六欲乃至生死别离……
可这股热流竟也从自己眼中涓流而下。
烛光暗淡。
他想,人世太匆忙,或许爱意蛰伏了多年,只够绚烂一趟。等不到地老天荒,其实那也值了。
12、
李莲花起的很早,他一夜未眠,捱到清晨罢了。其实早在前几日他就丧失了睡眠。
想想,也没几日可捱咯。
他坐起身,眼前已是一片茫然,还想看看那几盏龙凤烛是不是跟他一样坚定的燃到了尽头。
过了半晌,李莲花轻声道:你别送,不然我走不了。
听闻,身后那人立马乖乖松开手。好像背过身时用被褥倔强的蒙住了头。
“小宝,无论是李相夷还是李莲花都不负此生了。”
他听到擤鼻涕的颤息,以及抹眼泪的抽泣,等了好久,终于从被褥之中传来一声又闷又抖的回音。
“我…方多病亦如此。”
迎着满阙秋霁,李莲花同康平回了桃源,顺带捎上了方多病给他做的素舆。
回桃源的第一天,李莲花忙前忙后地弄了好久,平康也不知道他在干嘛。只听到他时而自言自语,时而默不作声。而那顶乱糟糟的头发,咋一看有点滑稽。
但第二天,他的状态便直转急下,五感尽失不说,一晚上都在咳血,甚至还有点痴呆。
平康这才理解李莲花说的那句“任何终点,都是美不胜收的”,可先生不胜收的美,全都用在跟大少爷度过的那一天。
一天?如果人生都是这样,那该有多遗憾呢。
又是红霞灿天、云卷西山的一晚。他总算是想起了一句诗来形容此时此刻,“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先生,你说我讲的对吗?
素舆里,除了缓慢的呼吸声,无人应他。
笛飞声来瞧了李莲花两次,第二次正巧遇到手持红匣的方多病,他再定睛一看,那匣上贴了个刺眼的“囍”字。
“你要娶亲了?”
“嗯。”他剥开糖纸,把奶糖放进一张枯槁的唇里。
“跟我出来。”笛飞声对他使了个眼色。
“他要死了,你还有心情温香软玉拥入怀?”
方多病点头,那淡然的语气跟李莲花如出一辙,“只有我成婚,他才能了无牵挂。”
笛飞声这一掌,方多病压根没躲,受得完完整整,伤得结结实实。
他口中喷出一大股鲜血,猝而瘫倒在地。他抻直手脚,入殓般静静躺着。草衰叶枯,冷霜遍野,耳下还睡着一只死去多时的秋蝉。
那个下午,方多病在地上躺了好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虽锦衣玉带、华冠丽服,可远看上去,离去时那颤颤巍巍的背影确实像个乞丐。
九月廿九。
天机山庄,大婚。
目之所及,红绸遮天。
庄内之人无不目光盈盈,喜不自胜。除了身带红绣球,骑在一匹白驹之上的方多病。
他同他的马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走在最前头,除了两只偶尔眨动的眼,当真像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要是自己能五感尽失就好了。
方多病的马即将跨入正门,他手腕一动,捋了捋马绳,刻意放慢了速度。马头上顶着一朵用金丝缝边的大红花,花蕊中间镶了一大如鸡蛋的黄水晶,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辉。
迎亲的队伍浩然壮大,一连十里吹锣打鼓,都没把他死寂的心敲活一分。
回想那年,他跟他的那晚,连个证人都没有。
“新郎官再不进,可要错过吉时了。”
听闻,方多病这才往马肚上一夹。
身后的马队鱼贯而入,瞬间踩平了这条在心里迂回多时的蹄印。
喜宴几百桌,宾客万计,珍馐美馔,琳琅满目,攀谈之声更是震耳欲聋。
方多病却独自喝着闷酒,对喜宴上的一切不闻不问。刚开始还有不少人恭贺他,可酒过三巡,个个忘乎所以,理所应当忽略这个好似不存在的新郎官。
到了亥时,烂醉的宾客们终于想起该送新郎入洞房。可在庄内寻了个底朝天,却不见方多病的踪影。
有人打趣,“这家伙,该不会是等不及,自个儿爬上喜床了吧?”
何晓慧叫来方多病身边的小厮一问才知。这孩子早走了,现正同一群侍卫推着一大堆东西上了后山。
她问,都是些什么东西。
小厮支吾几声,说他这辈子从没见过那么多的烟花。
小厮又道,还有一只好大的木鸟,少主说只有靠飞才能这么快到那个地方。
子时差一刻。
莲花楼却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过了好久才有人开门,继而探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圆脑袋,见到门外之人,那双小如豌豆的眼睛努力撑大了好几倍。
他几乎是哭着说,“双夜,你终于回来了。”他又抹了把眼角晕出的泪,“先生,先生不行了。”
双夜眼神骤变,一个绸布包裹轰然落地。
他冲上二楼,跪在床边,颤抖的手从他冰冷的额头摸到那些枯黄毛躁的发。
李莲花很爱整洁的。
他熟练的从抽屉中拿出一把梳子,梳齿慢慢滑过枕边的发。即使他的动作轻柔到如同在跟一只生鸡蛋梳妆,可齿缝里还是挂了一大把头发。
才几日,已经被折磨得不太像个人了。
那人干裂的唇动了动,“回…回来了?”
他沉默半晌。随后咧开嘴,趴在他耳畔,用一种轻松自在的语气大声说道,“先生,这次寻药归来,我恰巧路过了天机山庄,还喝了方多病他一杯喜酒。那小子别提多高兴了,乐不思蜀的傻样,我笑了他好久。他说,万事云烟忽过,方知人生初衷。让你放一百个心,他定会放下执拗,好好经营来日。”
双夜不知道李莲花听到没有,看样子应该是没有,他连睫毛都没动一毫。
忽然,他迷茫地睁开眼,声若虫蚁,“烟…烟花呢?”
双夜兀自一愣,他加大声量,又道,“还有一刻,还有一刻才放。”
“听不到……”李莲花喃喃自语,“听不到……”
“平康——平康——”他急切地唤着,“快来——”
“双……”平康跑上楼,却怯怯地看着眼前的双夜。
他千不该万不该好奇露出一角的红布,而私自拆开了双夜的包裹,他抽泣几声,欲言又止,“怎么是……”
“别管这些了,你来扶他一把。”双夜急得双眼通红沐血,“我要背他上山,不然来不及了!”
平康畏缩着,“上清源山?”
双夜如兽般嘶吼,“在山顶,他才听得到烟花的声音。”
那个身影把黑夜踩在脚底,路如蛇蜿蜒,他在山褶里飞驰。
远处,烟花绽放,响彻云霄,无数缕红光染亮了墨色的穹空。
“李莲花,我们快到了。”双夜微微下倾身体,臂弯一抬,把他背得更牢,“你马上能听到了,你马上就能听到了。”
他的声音被爆竹声淹没,只觉肩头一湿,血的铁锈味。
他深吸,遽尔狂奔,“我从不骗你,马上…马上就能听到了……”
“听到了……”
“你说什么?”双夜倏地一停。
“听到了…早点……”颈间又是一股热流,他气若游丝,想咳却怎么也咳不出来,只喷出一些冰凉的血点溅上自己滚烫的脸庞。他停了很久,才吐出几个快碎掉的字,“早点……回家吧……”
“小宝…回家吧…”肩头的人微微一动,似乎是把毕生的力气用尽了,那只手胡乱摩挲着,才偶然碰到了双夜胸前的布料。
“你……”双夜惊愕万分,“你怎么……”
过了很久,也许很短。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好像也是这样,有时候一眨眼变成了永恒,一辈子却变成了一个瞬间。
方多病撕下人皮面具,站在山顶,他想今夜应是把这生的泪都流干流尽了。
方多病又想,他到底是什么从知道双夜是自己的呢?
是在他次次问自己双夜何时归来之际吗?不,更早。是在陪他赏了无数个迥然不同的夕阳之际吗?不,更早。是在他常常对自己说你很像他的一个故人之际吗?不,更早。是在他给自己取双夜这个名字之际吗?不,更早。
用心相对的第一眼。
李莲花,陪我演了这么久,还不忍拆穿我。
你才是最傻的那一个。
方多病从黑夜站到黎明,初生的晨曦落到他的肩头,雏黄色的暖光,何其珍贵。
他回看,背靠松木的他,睡得安稳,露出祥和平静的微笑。
你放心去吧,我过会就回家了。
偶遇一行白鹤穿晓,唳声迢迢似越万里。
你无憾了,那我自然也无憾了。
小记:
人们在海边发现了一身破衫的方多病。他时而失魂落魄,终日昏聩;时而拖着鸟一样的木垃圾四处游荡,臭不可闻。
怎么瞧都是条无主的狗。
次月,初雪飞花。他如初,一切也如初。
院里的人单手支着脑袋正发呆,朔风遒劲,雪絮如桂花,缀了满头。石桌上铺了一张表好的小像,被皑雪深埋。
平康穿过院子,他本在背诗,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他:大少爷,‘落红不是无情物’的下一句是什么?
方多病还没来得及回答。赶牛车的老大爷送来一个麻布包裹。老头说,托物之人怪得很,千叮咛万嘱咐,非要下了第一场雪才送。
“偷心小贼”
字是认得的,李莲花的字本是蝇头小楷,这四个字虽写得歪歪扭扭,但风韵犹在。不过最后几笔墨色极浅,想毕那时,他已经握不住笔了吧。
拆开麻布包,里面是个背篓状的竹筐。竹筐里的东西不多:四只陶罐,两坛酒,还有一封信。
方多病打开四只罐子,炸好的知了猴塞得满满当当。两坛酒倒是不一样,一坛酒用粗陶装的,上面贴了张红纸,写的是“女儿红”;而另一坛白瓷瓶却小巧精致,看样子价格不菲,起码值一、两百两。
李莲花,你抠抠搜搜了这么久,怎么这回偏要一掷千金呢。
方多病哆哆嗦嗦地拿下酒塞,一股桂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其实信里只有两句话。
『李相夷无长命百岁的运气,是他福薄;李莲花无白头相守的荣幸,是他缘浅。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唯望小宝能替其福寿康宁,一世永安。』
“下…下一句是……”
方多病齿床颤抖,如鲠在喉。
虽然这张薄宣纸重如泰山,但还是被什么东西浸透。
END
ps:为什么用“双夜”这个名字呢?古时“夜”称做“夕”,双夜自然是两个夕,两个夕合起来就是方多病的“多”字(平康也是希望小宝平安健康的意思)。
小手的碎碎念:用了一天想故事却花了半个月来写。大概里面的每一句话我都改过好几次,也许想用一个不那么悲伤的描述来写一个圆而不满的故事。
谢谢你们看到这里。
番外有两个,“圆”和“缘”。一个是小宝对生活的迷茫,一个是重生(划重点,he)。(免费解锁,我总觉得没人看到这里,才设了一个。)
四顾门没了谁都可以,没了他就是不行。
李莲花释怀了,可也只有他释怀了,莲络人们都没有释怀。我既希望那个不可一世的李相夷回归江湖,也希望那个江湖游医李莲花能够过自己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生活,种种花,钓钓鱼,再和朋友饮一杯茶。
*方多病×李莲花
*非原著向∣重逢∣
*小别胜新欢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雨霖铃》
“李莲花,我找到你了”
和成毅老师一起看《世无双》视频呀!!!
视频为2023.5.17生日直播,中插《世无双》mv视频源自微博@道隐Zeit
侵删
(主要是看直播的时候就很想把视频剪进去和淇淇一起看hhhhhh可是好像没有果子剪只好自力更生了wwww
私设:李莲花解了碧茶之毒
方多病成为庄主
窗外的豆大雨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户上,雷声轰隆隆的作响李莲花缩在暖莲阁的暖床上等待着方多病
不一会李莲花听到门外的仆人扑通扑通的跪了一地,又听到方多病的大喊
“李莲花!李莲花!李莲花!我回来了”
李莲花一看见他急匆匆的模样就没来由的头大。
因为方多病一急着在暖莲阁里找他,李莲花就知道这小狼崽子又馋“肉”了
李莲花无奈下床“好了好了,方小宝,慢点慢点,我不是在吗。”
方多病一路小跑着过去,半扎的头......
方多病一路小跑着过去,半扎的头发乖顺的落在两肩。两只眼睛一刻不离的注视着李莲花的脸。
门外的仆人对这个在外人面前杀伐果绝,雷厉风行,在李莲花面前乖顺的像只小狗狗的庄主已经见怪不怪了。
不一会他们好似知道一会要发生什么,都识趣的退了出去,还把暗卫全部撤离,毕竟那位的身子可不是他们可以看的。
李莲花宠溺的摸了摸方多病的头“小宝,你陪我看看雨吧,正好窗边有一个塌,我们去哪里看”
方多病撇撇嘴,目的没实现的苦涩一丝不漏的表现在脸上。
李莲花无奈的扶了扶额头“这位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干净利落的方大庄主,请你把你脑子里龌龊的想法收回去,我们去看雨景”
方多病听到李莲花把他的小心思当场揭穿,只好乖乖的去陪着李莲花去赏雨景。
但不一会方多病心里的小算盘又打响了
以至于方多病还兴奋的搓了搓手
但这一切小动作都被李莲花尽收眼底,只好出言恐吓“方多病,你今天要是敢↑了我,你两个月都别想上我的塌上来睡觉了”
方多病那听的下去啊,一心只想着怎么让这只老狐狸把自己送上他的餐桌供他享用。
一会问问李莲花你冷吗,我给你披风。
一会问问李莲花你饿吗,我带了糕点。
一会问问李莲花你渴吗,我给你泡茶。
李莲花对这些嘘寒问暖通通否决。油盐不进。
方多病的小算盘没打成,只好说
“李莲花,你说从这做你喜不喜欢”
李莲花被着发言惊到了一口茶水喷出来“方小宝,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方多病才不管老狐狸怎么想的,趁李莲花没注意他。
方多病一把就把李莲花推到并吻了上去,唇齿交融间是李莲花身上药香的清苦味。
这晚雨下的格外大,像弓箭一样的雨打在花朵的花蕊上,使娇弱的花浑身一颤,接连不断的雨水打在上面,使本就娇嫩的花朵被打的倒了下去,雨水从花瓣中间流出。好在雨水怜香惜玉,停止了这一夜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