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仙女的故事》

《吕相康文集》第五卷《村歌》（中短篇小说集16篇）选登

七仙女的故事

第一章

二十九年前，正是停映多年的电影重新公映的一九七七年，秋收刚刚结束，区电影队下乡，在生产队的稻场上放映神话题材黄梅戏电影《天仙配》，演绎的是天宫七仙女和人间董永的爱情故事。

玉皇大帝七个女儿在鹊桥游玩，有心偷把人间看，又怕父皇得知不容情。活泼、淘气的七仙女拨开云雾，看到长江两岸农夫耕田、樵夫砍柴、渔夫撒网、男婚女嫁和董永寒窗苦读的情境，万紫千红花似锦，人间美景胜瑶台。她嫌天宫岁月太凄清，朝朝暮暮数行云，心存羡慕和向往。大姐说董永因父亲病重无钱医治而亡，卖身葬父在傅员外家为奴，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砍柴日夜忙。这引发了纯真、善良而颇具叛逆性格的七仙女的敬重和怜悯，爱上朴实、憨厚、绩学、英俊而时逢厄运的董永，顿生思凡之心，私自从天庭降至尘寰，来到他的身边。七仙女使法，老槐树开口说话做媒证婚，土地爷破土而出为之主婚，两人拜堂成亲。为了将董永定期三年的长工改为百日，七仙女邀请众姐姐相助，从织女那里借来金梭，一夜能织锦绢十匹。

债务还清后，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七仙女劝慰并勉励董永，大哥休要泪淋淋，我有一言奉劝君，你好比杨柳遭霜打，但等春来又发青。上无片瓦不怪你，下无寸土我情愿，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你我患难之中成夫妻，任凭海枯石烂一片真心永不移，七妹自有深情在，织得鸳鸯戏水两相欢，比翼双飞在人间。今日归家身有喜，笑在眉头喜在心，董永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带发间。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燕婉相知，共挽鹿车，鹣鲽情深，和乐美满。

玉皇大帝得知七仙女偷偷下了灵霄，大为震怒，命令天兵天将催她速速回宫。顿然间晴天霹雳，电闪雷鸣，狂风怒号，云遮雾罩，昏天黑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七仙女云愁雨恨，凄婉悱恻，柔肠百结，苦不堪言，痛不欲生，难舍难分，尝尽了生生离别的滋味。有缘相聚是多么难得，说声再见需要如何坚强。当得知父皇欲加害董永的威胁，万把钢刀插在心，没想到不管情有多深，爱有多真，最终分鞋破镜。在极端哀伤悲催之中迫不得已忍痛泣别，伉俪情深成追忆，别鹤孤鸾已惘然，谱写一出千古流传的泪痕重叠情难死的爱情悲剧。

影片自始至终使视觉焦点处于最佳视域，把各种视觉要素进行艺术处理，在突出重点的基础上达到浑然一体的艺术效果，提高了观众感受主体形象的视觉穿透力。天上仙境和人间场景铺排完美，使戏词变成形象生动的画面，叙事视觉化，场景具体化，特技和特效颇有观赏性。假景与真景有机结合，演员容妆贴近生活，既保留了戏曲的身段表述特点，又体现出恳挚的情感，人物形象的生活化拉近了与观众的距离，极富传奇性和真实性，实现了悲剧性与诗性的乳水交融。

这是视觉的盛宴，也是心灵的鸡汤。年轻的伯母看得很着迷，感情十分投入。随剧情的起承转合，波波折折，时而哀哀怨怨，时而快快乐乐，时而同休共戚，时而义愤填膺，眼里心里都盛满天庭和凡间的善恶与悲欢。七仙女和董永的爱情真挚而美好，伯母感同身受，刻骨铭心。在她看来，真挚是心心相印，灵魂纯粹的交感同一，有敢于追求幸福的执着和勇气；美好是淳朴的生活，发自内心的舒畅，不计较物质名利，充满了诗意的享受。如此真挚而美好的爱情实在感人肺腑，令人羡慕，善良人见了，有谁不为他们衷心祝福呢？伯母与妯娌们都很尽兴，碰在一起就谈论风生，吐露心声，赞佩董永是天下第一孝子，憨厚老实，勤劳淳朴，恪守孝道，抱诚守真。夸奖七仙女是天下第一美女，明艳动人，心地善良，兰情蕙性，相与推诚。她毫不留恋荣华富贵，放下天上神仙的日子不过，甘愿来到尘世与董永共度苦难，勤勉有加，合心合意，美美气气，以苦为乐的情怀令人叹服。

七仙女虽然为了保护董郎而迫不得已重返天庭，但仍然留下话来：不怕那天规重重活拆散，我与你天上人间心一条。她身处困境仍是无怨无悔，初心如雪，忠贞不渝，这是多么伟大的爱啊！

伯母充满惊喜：董永和七仙女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两人同甘共苦，男耕女织，刻苦耐劳，终于还清了傅员外家的债务，过上了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日子。

伯母万分感叹：还是自由恋爱的好，虽说艰难了些，可是相知相爱，贴心贴肝，比翼连枝，琴瑟调和，举案齐眉，情深意浓，这样的夫妻算得够恩爱幸福的了。

七仙女被迫重返天庭时留下的话余音绕梁，也暗示观众：天仙配的故事并未结束，七仙女没有就此被真正征服，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留下了爱情的种子。这下子可好，使得伯母和妯娌们经常开研讨会，欢乐又默意，悲恸又感喟，唏嘘不已，切议不止，论长道短欲与红学家媲美，创立一门“天学”，探究董永和七仙女到底是否再来往相聚，他们的孩子怎么样，日子过得好不好，最终结局如何。这简直不分天上人间，不知天高地厚，还责怪该剧编导石挥先生的工作没干彻底，把故事弄得虎头蛇尾。她们似乎要学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高鹗，将天仙配故事接着编排下去，直到满足自己心愿为止。

七仙女的扮演者严凤英是黄梅戏的开拓者，一代宗师。她吸收京剧、越剧、评剧、评弹、民歌之长，融会贯通，自成一家，唱腔圆润明快，情韵悠远，表演端庄优雅，质朴细腻，极富艺术魅力。伯母被深深吸引，像七仙女爱上董永一样迷上黄梅戏。她难以忘怀，走路时哼，做事时吟，踩缝纫机时唱，充分发挥了嗓子的优势，也进一步加强了嗓子的优势，增生不少艺术细胞。她把废旧作业本的空白页收集起来缝成线装本，抄满黄梅戏选段，连废旧的淡色布条布角也写着唱词，像伯父读中学时学习外语单词那样粘在墙上，随时看，随时记诵。

伯母和妯娌们谈到七仙女和董永被活活拆散的那段情节，无不悲戚伤感，愤慨叹惋，万万没想到理想很丰满，现实很残酷，想象很美好，结局很凄苦。伯母伤心地流下泪水，怨恨当爹的玉皇大帝封建保守，怙顽不悛，棒打鸳鸯，残酷无情，由衷地发出一声长叹：

“哎……”

第二章

伯母虽说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可是很内秀，从小就懂事、看事又开事。她刚满一岁就会走路，只是说起话来单词多，短语少，句子欠顺口。有次爷爷到她家串门，言谈中忘记把旱烟袋放在哪儿了，到处找不着。当时在堂屋里玩耍的其他孩子，大的五六岁，小的也有两三岁，都一问三不知。唯独她离开门槛，摇摇摆摆，急急忙忙拉住爷爷的裤管，高兴地扬着水嫩嫩的小手，咿咿呀呀“那……在那里”，噔噔噔朝大门边靠近狗孔的鸡笼走去。原来爷爷在谈得兴高采烈时，随意把旱烟袋放在鸡笼顶上了，此事给爷爷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这是一九八三年我考上大学本硕连读那年，爷爷夸说家乡这块风水宝地上家族的女儿灵秀聪明，亲口对我这隔房的堂孙女讲的。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印象十分深刻，至今还清楚地记得。

伯母的村庄和伯父的村庄相距很近，只隔个小山嘴，同属龙山公社星坛生产大队。当年伯母的父亲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我爷爷是大队队长，年龄相仿，配合默契，工作抓得扎扎实实，风生水起，深得广大干部和社员的信赖，都是公社的先进共产党员。我爷爷还是县里的劳动模范，曾被选派到县委党校学习过。一九六九年秋后开始整党建党恢复党的基层组织，他参加过县委组织的整党建党工作队，在公社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表彰大会上,讲过自己学习“老三篇”[1]的心得体会。我爷爷和伯母的父亲很合得来，作为两家之主爱屋及乌，想做儿女亲家。伯父和伯母总角之交很投缘，很要好，没经三媒六证，在读小学四年级时就按父母之命订了婚，结秦晋之好。

我伯父和伯母都长得鲜眉亮眼，性格活泼开朗，明瞳黑而圆，清莹秀澈，一颦一笑人见人爱，落眼一看就心旷神怡。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同班同桌读书做作业，你考考我，我考考你，你问我答，我说你听，相互砥砺，齐头并进。上学一路走，下课一起玩，午休一同伏在课桌上打盹，唱歌，跳绳，跳房，抓子，弹玻璃珠，捉迷藏，下军棋。有时赛起跑来，活泼欢乐的劲儿像春水初生乳燕飞。伯父有时故意落后，惹得伯母轮睛鼓眼嘟着嘴笑。伯父看着她那对双眼皮的亮眸，立即快马加鞭，飞步迎头赶上。星期天相约到野外打猪草，割牛草，一个驮，一个挑，形影不离，不遗余力地帮着。猪儿见了叫，牛儿见了跳，且不说人们像望到银汉鹊桥边织牛星一样的欣羡。

奇巧的是自从订婚以后，在孩提就相识相知玩得很熟的伯父和伯母生分了不少，再不笑面常开跟进跟出的了。相处时隔得远远，不苟言笑，羞答答不轻易挨近。静静相望目光语，默默遐想心相许，那眼神甜蜜温柔得溢出水。遇到高兴事，各自偷偷喜在心里，至多现在眉头，露出浅浅笑窝。平时很少在一起，只在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慰问演出时，才见他们同台轻歌曼舞。下得台来又男一堆女一伙各就各位，少言寡语。究其原因大致是我们山区相对比较封闭，未婚男女之间交往多了容易招惹闲言碎语，说成有伤风化，倒不是因为伯父读了初中又上高中，伯母小学毕业就没继续上学而拉开距离。

那个时候，我们山区女孩子念完小学的少，比她早些年头出生的女子绝大多数大字不识一筐。只是在一九五零年代初中期毛泽东主席号召扫除文盲的运动中，得到学校师生课外送教上门的识字辅导，进了夜校速成识字班，才摆脱了全文盲，不再做睁眼瞎。伯母小学毕业后，从未放弃学习，常找书看，买书看，看伯父读过的《语文》、《历史》、《生物》、《地理》课本和文学书籍。她还被推举为生产队政治夜校的辅导员，深受社员们的欢迎，深得年长妇女和姑娘们的喜爱。

社会上暗传这样的顺口溜：“高中的招牌，初中的教材，小学的程度，幼儿园的脾气。”不过对于“程度”、“脾气”的调侃不够切合实际，大约是为了凑足句子数目而故意编造。公平地说，当时学生思想单纯，生龙活虎会干事，能劳动，有明确的是非观念，学雷锋见行动，助人为乐做好人好事。数、理、化课程增添乡土教材，讲述结合生产生活实际的知识。比如由一刁稻穗多少颗估计亩产多少斤，据锥形谷堆的高和周长算出总量，还有插秧机（中国发明制造风行一阵就弃之未用而后来日本却推广使用起来了）、脱粒机、手扶拖拉机、水泵、脚踏车的使用与维修，抗旱的虹吸法，肥皂制造法等等。有的还被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干部社员津津乐道，在实际工作中学习运用。

在那年月国家有振世良方，党有崇高威望，工人是领导阶级，农民是依靠对象，军人是安邦定国勇士，公检法执法司法护法守法，是安全守护神，群众保护神。学生是新生力量，妇女是擎天半壁，孩子是早晨太阳。商人诚信保供给，医生救死扶伤，官员是人民公仆，群众是服务对象。亲人情意深重，朋友诚信善良。没有抹牌赌博，人人只知干活。农忙时披星星出工，戴月亮收工。有的地方真有创意：正月初四就开工称“开门红”，腊月二十八才歇工叫“革命到底”。社员喜滋滋谈着，乐呵呵笑着，心甘情愿累着，明白锅里有碗里才有，为集体也是为个人，有物质还要有精神。虽辛苦劳累，但过得充实，活得有味，甜酸苦辣样样尝，喜怒哀乐般般有，愁眉苦脸偶尔见。有才有德人人爱，有才无德遭人厌，消极怠工最丢脸。人们感觉不出空虚无聊，干事发猛劲，睡觉特香甜。蓝天白云，山清水秀，自然鲜美。

公社化遮风挡雨，社员群众有参与政治的觉悟，土地和生产资料公有制，干部能上能下，人财物集体监督，地富分子参加劳动，坏份子接受改造。妇女自尊自强，巾帼不让须眉，持家务农是好样，家里家外是能手。人们不惧怕潜规则，办事不用求神拜佛找靠山。重相貌更重不随岁月变迁的精神长相，不喜欢油面小生，爱才华更看重心灵美。厌恶虚伪爱情，讨厌婚姻交易，重感情也敢于裸婚。敬重公婆爱儿女，体贴丈夫家和睦。挂一截铁轨当大钟，一敲就出工，男女同工同酬按劳分配。水用来浇田地，地用来种庄稼，山坡用来种果树，保护益鸟除虫害。“农业八字宪法”是科学，精耕细作保增产，铁牛（拖拉机）轰咚咚，提升生产效率。田地连成片，一眼望不到边，出工劳动成行成阵。高山缓坡绿油油，大河小溪清水流。收庄稼欢声笑语，晒大场全体出动。到社队企业当工人，各显身手求繁荣。有急事伸援手，有困难互帮助。村前屋后鸡鸭牛羊遍地跑，庄稼低农药，水果山上采，绿色食品放心吃。米饭馒头喷喷香，办酒席香满庄。娱乐活动不分老少，放电影一片欢，唱大戏锣鼓喧天，邻近村民前来围成团。

村口屋墙用石灰粉白的条幅上，刷着鲜明的土红标语，都是严肃的，热血的：“坚持政治挂帅，思想领先！”“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山、水、田、林、路综合治理，农、林、木、副、渔全面发展！”林场建个小窝棚，派一两个中老年人住着，不独是为防范盗树贼，责任重在栽培。灌木芭茅旺旺茂茂，密密疏疏，烧水做饭少不了；松杉杨柳高大茁壮，森森丛丛，修房子制工具用得着。

泥工、木工、铁匠、缝纫师傅，按月或按季度向生产队缴纳副业款记工分，泥工、木工、铁匠每人每天一块五毛钱，缝纫师傅是一块二。除了每月男劳力三天、女劳力六天的正规假免交副业款，此外没有交到位的免不了要“斗私批修”，“割资本主义尾巴”。实际上既没有斗，也没有批，更没有割，只是说说吼吼而已，吓唬吓唬你，敲敲警钟，提醒提醒，引起思想警惕，看还自私自利不？促使你加强集体意识，提高社会主义觉悟。社员们心里有一把尺，一杆秤，知道长短轻重，如何约束自己。在出工前或是休息时，有的妇女像关心孩子一样，去自留地看看，看着看着，身不由己悄悄耨起草，松起土来。听到或看到有干部叫喊了，便闪躲在树草间或瓜架下吃吃暗笑。待会儿羞羞答答迅速溜出，急忙赶到田畈上，堂堂正正地干集体活去了。

大队有果园，茶场，竹木加工厂，生猪养殖场，公社兽医站周期性地派员到大队、生产队、各家各户，免费给牛、猪、鸡打针，防病治病。生产队发挥资源优势和人才特长，各取其财，各显其能，有计划地办小作坊，搞副业。社员们还编成顺口溜传着乐着：“四丰队造木头（棺材），赵景队烧砖瓦窑，万塘队编筐篓，嘴头队炸石头，云山队兴桃李，柏恼队种板栗，李埦队产粉条，大路队做面条，胡湾队炸绞条（麻花）。”我国人口众多，解决吃饭问题不容易，那时粮食属于统购统销物质，城里叫供应粮，农村叫工分粮，出门进餐馆凭粮票买饭。生产队加工的粉条、面条、绞条做好了，派一两个人走村串街卖。地里产的，手工做的，免收粮票，不用叫卖，非常行销。但都严格按照队里产粮的比例适度投产，决不会为了赚钱而盲目滥产滥销。

水塘的鱼是在大自然中生长的，从不知道撒什么催肥剂，市场上也没这种剂销售。每逢腊月快过年了，趁晴和日暖打捞一次，按人口平均分配，品种兼顾，大小搭配，每个人口分得三几条。人口多的人家鲜吃的有了，腌晒的也有了。壮汉们把大网拉了两个来回，余下的让大家自由打捞，扬起扁担拍打水面，搅浑水摸鱼。拖网、围网、耙刺、罤筌齐上阵，扳罾、罩笼、箢箕、篾箩全下水，大人小孩欢呼乐笑呱啦叫，不争不抢竞赛着。到了该挑塘[7]的年成竭泽而渔，大鱼归公，小鱼私得。鱼儿弹跳，泥鳅滑溜，踩在脚底怪痒痒。闹得最欢的是孩子们，穿开裆裤的伢儿也不示弱，泥手泥脚，衣服沾泥带水，弄成花花脸，个个像胡敬德[8]。捉到脚鱼乌龟，不小心手指被咬就哭喊救命。他们喜咪咪提着装小鱼虾的小竹篓，冷颤颤浑身筛糠，磕碰着牙，哆哆嗦嗦跑回家，急坏了妈，也乐坏了妈，赶忙生火泡澡烤棉袄。

那个时代物质确实谈不上丰富，须知许多方面还在草创中。城市工业化和农村公社化齐头并进，响应毛泽东提出的“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方针，兴建国营企业，大办街道、社队的集体企业。当时基本供应是有保障的，而且平等划一，紧张物资凭票供应。粮食蔬菜副食品绝无毒害保安全，绝对没有假冒伪劣商品在市场上流通。货真价实，物价稳定，童叟无欺。大米一毛三分钱一斤，猪肉六角五分钱一斤，鸡蛋两分一个，一分钱可买两枚针，拎一捆小白菜，抽上两支城乡牌香烟。职工每月的工资虽然只有百把几十块钱，却能够养活一家六七口人。教育、医疗、水电免费，房是用来住的，职工住房的面积大小按人口分配，不用缴纳房租费，即使有也是数额少得可以忽略不计。人们的收入等贵均富，无几多落差，富人比穷人只多一块手表或一辆自行车。城镇每人每月粮食供应工人四十五斤，普通职工居民三十斤，干部二十九斤。农村口粮制度按工分多少称粮，以生产队平均口粮为最低定量标准，工分收入最少的家大口阔农户，吃粮也有一定保障。四属户[9]只有一个女劳动力，工分少，五六口人的家庭，一年到头也只需拿出百把元工资，或养一头大肥猪卖给国营食品部门的钱，到生产队交清超支款就解决了口粮问题。

教育大普及，省城有大学，地市也办大专院校或分校，县里有中专，公社有高中，大队有完小，生产队有初小，偏远山区的完小还戴帽开设初中班。教师教书育人讲师德，负责学生精神健康。上级有就近入学规定，上小学不出队，上中学不出社。学生没有升学压力，学业不偏科，身体健康不晕操，没有四只眼（戴眼镜）。学工学农又学军，学工方知劳动创造真伟大，学农懂得盘中粒粒皆辛苦，学军锻炼意志提高纪律性。教师中有大学、中专毕业分配来的，师资队伍欠缺就选拔知青[10]来充实。学校绝对不图钱，学杂费全免，学生除课本费之外，不用交其他任何费用，困难户孩子是可以上学的。读大学、读中专免费，毕业包工作分配。生产大队、生产队自建校舍，环境最安静也最幽美。值日教师坚持记校务日志，没有课外辅导班，补课不收钱。县里有函授站，公社有函授点，按照教师培训大纲在假日进行授课。每年暑假大农忙过后，教师以公社为单位集训，学习业务，听示范课，切磋教学方法。他们绝对不是为考试捞学历，而是为了加深专业知识修养，提高实际教学能力，更好担当教书育人的责任。

第三章

大队粮食加工厂建在所在地域的中心位置，与四处村庄的间距保持均等，方便群众。碾米、轧面的加工费没带现金，可赊欠或用谷糠麦麸抵偿，供给集体养猪场作饲料。挑粮食加工的大多是女社员，加工厂的工作人员不仅管机器，开机器，还把社员们加工粮食的事当成自家的事，搭手帮上一把。遇上大农忙日子，需要加工粮食的社员起早挑到加工厂里放定，自觉按前来后到的秩序把担子顺放排好队，就转身到田畈上忙生产去了。厂里的工作人员会认真负责，把助一臂之力看着理所当然的分内事，一一给加工好，收拾停当。待到他们傍晚收工了再来挑回去，没有什么不放心，也习以为常不必说声谢。

我伯父和伯母就是在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讲精神，守原则，关心国家，爱护集体，已在思想上根深蒂固，秉性难移。伯母小学毕业后近水楼台先得月，跟大队最棒的一位师傅学缝纫。按老规矩，学徒三年无工资收入，逢年过节得向师傅送礼。我伯母不仅绝少馈赠鸡蛋糕点干鱼腊肉，每月还得到师傅给的五元零用钱。师傅移风易俗，不搞收礼那一套，思想一点不保守，善待学徒，尽心尽意指教，丝毫没有教会徒弟打师傅，饿死师傅的念头。她以学徒认真敬业有进取心而高兴，以出师后独当一面成了能手而为荣，因此一直深受广大干部群众的敬重与好评。

伯母从小用心习女红，她母亲常教她剪花、刺绣、编结和缝缝补补之类的针线活，做得件件像模像样，样样精致得体，博得人们的青睐和赞赏。哪家要个肚兜、童帽的花呀朵儿，或鞋样、花线配色什么的都找她，随来随教随做，教得人心满意足，做得人称心如意。她心思灵敏，认真勤谨，手艺精巧，一拿剪刀尺子布，一捻针线，驾轻就熟，就是与众不同。因为平时训练有素，又勤奋好学心劲足，她从师不出两年就出师了，能独立工作，功夫相当到位，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了响当当的年轻裁缝师傅，在远近很有名气。她给别人做衣服当作给自己做，真心实意，群众的呼声和满意度日益攀升。

一位正在业余练习写诗的小学语文老师，拿到伯母给他量身定制的衣服，一边抖抖瞧瞧对镜试穿，一边侧头冥想颇犯构思。他用诗的语言颂扬道：“你缝纫机的哒哒声，是勤奋劳动的欢歌，你奇巧指的完美度，是聪明智慧的结果。一针针，一线线，缝进了认真负责的然诺，弘扬了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让顾客感到无比的惬意和快乐。”

一九七五年征兵工作如期在秋后进行，当时我伯父高中毕业一年多，大学早在一九七零年开始招工农兵学员，公社准备推荐他，但爷爷主张他参军。他说毛主席号召“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解放军”，解放军是钢铁长城，是大学校，大熔炉，世界上没有解放军吃不了的苦，干不成的事，还把旧俗语改成“好铁打好钉，好男要当兵”。那年伯父刚满十七周岁，国字形脸盘，双眼皮，一米七五个头，身高体健，高颜值，高海拔，常做掌上压，把树枝当单杠拉。从小学到高中多次被评为“三好生”，还是学生会文体部长，无论在学校还是在村里都人气足，人们对他的品行和能力青眼有加。我爷爷和伯母的父亲商定，让他按虚岁计算长一岁，报十八岁积极应征入伍。

伯父所在的连队驻扎在大西南山区，他是“三老”（老贫农、老党员、老干部）的后代，高中文化程度，爱好文学，为人诚实，聪明能干，吃苦耐劳，求知上进。军事训练排头兵，文艺宣传是骨干，遇到困难不低头，脏活累活抢着干。入伍一年多就入党，当上班长，被选派到地方当县农口[12]军代表。他工作出色，抗洪抢收打头阵，运输管理特认真，扶贫解困一门心，军民关系感情深，受过部队的嘉奖。

一九七八年越南在我国边境骚扰，有蠢蠢欲动的迹象。我爷爷只有伯父一根单传的独苗，便与伯母的父亲私下合计，估摸中越一场激战迟早会打起来。伯父所在的部队离越南近，如果真的要开打，算不定会被派往前线作战，于是盼我伯父能赶快退伍。但是想到位卑未敢忘国忧，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民不爱国何以为民，军人不卫国哪算是军人？新中国成立不满一年，美国鬼子侵略友邦朝鲜，毛主席和党中央决定出兵抗美援朝。爷爷虽也是独生子，不满十九岁，但太爷爷视保家卫国为头等大事，不仅带头捐款捐物献军鞋，而且毫不迟疑地力主爷爷参加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齐心团结紧，并肩死战彻底打败美帝野心狼，取得了震惊世界的伟大胜利，大展中华民族的志气，大长华人的威风。这样想来，爷爷断然打消了私念，立马写信鼓励伯父刻苦练武习文，随时准备着，坚决听从党的指挥。

没隔多久伯父服役三年期满退役回来，一九七九年正当我国对越自卫反击战速战速决的时候，伯父和伯母两家依风随俗，选了黄道吉日，按生辰八字下庚帖婚书，接回书，送彩礼。伯父正式成了乘龙快婿，和伯母喜结连理，永结同心。几曾鸾凤分飞相比翼，而今鸳鸯又交颈。新婚大喜那天摆几桌筵席，不讲究礼厚礼薄，收受两块钱礼金或十个、二十个鸡蛋的礼物。喜酒筛过一巡又一巡，好话讲了一遍又一遍，酒足饭饱后，抽烟谈笑，螽斯衍庆，夸赞他们是琴瑟同谐的夫妻，青年人的榜样。干部们还说我伯父若是推迟退伍，保不定会参战立功。假如属于参战的雷达团，或地空导弹部队，或昆明军区空军独立运输大队，或者是空勤部队的一员，打的就是现代化的大胜仗。假如一马当先，英勇善战，攻坚斩敌酋，立的就是赫赫有名的战功了！

伯父在生产队当了半年会计，因为大队党支部和队委会的干部极力主荐，进了大队领导班子，不久我伯母也接任大队妇联主任。真可谓举贤不避亲，举亲不避嫌，广大干部群众没有任人唯亲的感觉，更无相左的意见，因为他们确实优秀。伯母是人人赏爱的年轻媳妇，老年人爱她端淑贤惠，干部爱她积极能干，小伙子遇上她就不愿立马走开，总想趁机会多磨唧一会。她年轻漂亮，机灵过人，开心见诚，态度温和柔顺。办事干练，说话口齿伶俐，有条不紊，入情入理又体贴人，像春风化雨，使人感到亲切，心服口服，心欢意乐，心田得到滋润。但凡在妇女会上，伯母看人时眼睛就像一泓清流，直注入你的心窝，让人停不上几分钟就想把心里话都掏出来。老话说“父母在不远游”，也是出于对故土的深情割舍不下，伯父在星坛这块热土上生了根，一心扑在家乡足履实地干，连已经恢复的高考也没有参加。他们夫妇把各自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左右逢源，深受群众拥护。

伯父回乡不到两年，青云直上，屡受提拔，由生产队会计先后升任为大队民兵连长、治安主任、党支部副书记。他爱看书学习，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一直挺好。参军时部队的学习抓得紧，笔记几大本，养成阅读“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的统称）的习惯，回来仍坚持看，不看像把不住舵。《红旗》（后改为邓小平题字的《求是》）不离手，封面题字是广为认知，众口称赞的，毛泽东说他“这种写法是从红绸舞来的，画红旗”。伯父看着受鼓舞，深怀红旗情结。常翻阅在部队时买的《共产党宣言》，温故知新，思想精髓不忘，真理永放光芒。他在旧书店如获珍宝买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六四年版《红楼梦》，何其芳《论<红楼梦>》代序，程十发插图，启功加注，煌煌百万言妙谛莲花，常读常悟常新有心得。

伯父为人爽直，待人诚信，工作踏实，处事老练，生活朴素，作风艰苦深入。到畈上检查生产，或在公社范围内开会，无论夏日烈烈还是寒风瑟瑟，习惯像扛枪一样扛一把锄子。在路上，在田塍头，见滚到田里的石头，总要捞起垒得稳稳当当。看见牲口的粪便，定会过细刮到田里捣碎，把锄子在水沟洗干净再背上。碰到社员有困难，农事到田头，家事到灶头，悉心帮助解决。生产队发生什么纠纷，他见微知著，防微杜渐，耐心劝说，公平公正，讲情说理。现身说法，以心换心，敲开大门，走进心门，及时妥善化解。事后还寻找恰当的时机，让主动承担责任的一方，在群众大会上讲认识，谈体会，以表扬和激励其本人，也使大家从中吸取教训，提高思想觉悟。

通过抓捕“四人帮”判重刑，“不争论”，批斗惩罚文化大革命中期就偃旗息鼓的造反派头目和骨干分子，实践是检验真理标准的大讨论，“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劲风吹进了我们小山村。开笼放雀，解网放鱼，眨眼发生了突变，包产到户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分地正忙。政治思想上的解冻，打破了精神枷锁，也使人蒙上迷雾，有些困惑莫解，懵乱了手脚。群众松绑了，觉得自自由由，喜欢有了自主权，又有点儿不习惯，一时不知怎么自作主张。干部失重了，感到空空落落，嗟怨没了掌控权，又有点儿不适应，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公社改为乡镇，生产大队改为村，生产队名为组。领导班子改选搞起了群众选举，房头宗派思想抬头，贿选、流选和暗拉选票的事冒头，原来的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不少落马。伯父的父亲和伯母的父亲在互助合作时期就是深受群众信赖的组织者，贴心人，领头人，伯父的父亲还是抗美援朝志愿军退伍的。他们劳苦功高，德高望重，经验丰富，正值知天命之年，自然连任。伯父素锦年华，当打之年，副支书的宝座未动。只是名称改叫村支书、村长和村副支书了，只是不再提妇女能顶半边天，伯母的妇联主任一职也大权旁落，就此被裁掉。

在这天地玄黄的转折期，形势急剧变化在我们山区像投下一枚重磅炸弹。人民公社撤销，集体解散，不再村村通广播，很少开大会小会。坛口可封人口难堵，小道消息叽叽咋咋，真真假假，人们对今后社会走向吃不准，产生费解，躁动，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私心试探着伸头，逐渐扩张，迅速膨胀，乱象从时隐时现到花样百出。

改革开放起步，开始全面接受市场原则，从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机制转变，引发了整个社会的巨大转型。在社会转型期的阵痛中历史很会捉弄人，开起了不小的玩笑，揭示一个人类文明从未知晓的真理，那就是万众一心、团结协作、共同富裕的集体化道路被全盘否定，视为独木桥。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生前讲的“大寨大队所坚持的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原则，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都是值得大大提倡的”，全不作数，集体经济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那是百异的极左。以家庭为单位的自耕自食的小农经济老路被大力提倡，成了阳关道。三落三起新上任政协主席的邓小平说的“这样搞会不会影响集体经济，我看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一锤定音，小岗村大开分田到户之先河所立的生死状，补按红手印珍藏在历史博物馆，因为这是百瑞的务实。

大众媒介紧跟快上，迅速溜须拍马，从一个极端浮滑到另一个极端，一棍子把八亿农民打成年年出外逃荒的难民乞丐，置怎样评价中共领导的新中国前三十年于不顾，进入意识形态怪圈执迷不悟，落入逻辑陷阱不能自拔。对缺乏历史知识的年轻人是欺骗，蒙人耳目；在亲历过那段历史的人们面前是露馅，丢人现眼。他们在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之间游弋，掩耳盗铃，见利忘义，混淆视听，陷入悖论。终于一头扎进媚俗化的浑流暗涌之中成了帮闲，得失利病，蠹居棋处。

马克思早有“人是最名副其实的社会动物”的论述，也可以说人是政治动物，所谓生产也就是社会生产，人不能脱离社会而生产。马克思对资本主义作了深入的考察之后，认为十二个人共同劳动的产品要比十二个人单个劳动的产品多得多。他在《资本论》中指出：“这里的问题不仅是通过协作提高了个人生产力，而且是创造了一种生产力，这种生产力本身必然是集体力。”在马克思看来，提高生产力就不能只讲个人，而要讲集体，组织起来协作分工。

早在延安时期毛泽东看过《解放日报》社论《把新民主主义社会的基础建立在家庭里》的清样后，写信给时任社长的博古说：“分散的个体经济——家庭农业与家庭手工业是封建社会的基础，不是民主社会（旧民主、新民主、社会主义，一概在内）的基础，这是马克思主义区别于民粹主义的地方。”一九四三年陕甘宁边区的农民，就已经冲破了分散的小农经济防线，开展互助合作，使当年的收成增加了一倍。他用“组织起来”四个字概括了当时互助合作的经验，指出“按自愿的原则把群众组织到合作社里来”，“这是人民群众得到解放的必由之路，由穷苦变富裕的必由之路，也是抗战胜利的必由之路”。

资本主义思想的核心是个人主义，在资产阶级看来人是自私的动物，要调动人的积极性，提高生产力，就要讲“私心”。所以资产阶级的“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离不开一个“私”字。然而通过分田到户实行私有化，变换生产关系，谈不上提高生产力，而且会造成多数人先穷起来。大片田地条块分割，劳动成行成阵变得零零落落，既不利于劳力的合理利用，特别浪费，也不利于拓宽致富门路和提高农业机械化程度，搞科学种田，进行农村经济结构调整，发展多种经营和适度规模经营，而只能解决温饱，难以致富奔小康。

村里多余的劳动力得不到合理利用，农民龟缩在家里守着几亩责任田，势孤力单，过不上舒坦日子，只有另寻出路，离乡去远地打工谋生。这几年外出找工作很难，到处流浪无依傍。一些人还养成游手好闲的恶习，窝在家里抹牌赌博，搞得社会风气日益败坏。不少农民虽然希望组织起来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可是严酷现实已经与美好希望断开了距离，从上而下的巨变无法挽回，有些人谈“资”色变。

解放初二十三户人家共三条驴腿[13]组织农业生产合作社，战天斗地大有作为，集体生产资料日趋齐全。现在分田到户六家分一头牛搞单干，门户私计，患得患失小家子气。矮小个心里嘀咕：高大汉的村民真傻，只知集体集体的，集体有什么好？公路修得再好又不是方便自家，公园修得再美又不是漂亮自家，公有就是谁也没有。所以出力只给自己出，得过且过，种好自家一亩三分地才是人生一大快事，幸事，可惜大多数没把自家的地种好。耕牛轮流喂养不经心，狠命地奴役使唤，看着掉膘，体弱力衰，病了不治，死了算事。农具抢着替换使用，拖进拉出，搞不好发生口角争斗，用后一抡，损坏不愿凑份子修理，报废当废铁卖，当柴禾烧。集体经济退潮，公共财产瓜分，五保户[14]没粮饷，军烈属无优待。寡妇家缺这少那田地无法种，雪压青山谁做主，花落遗孀无依靠，还常受欺负，只有改嫁或招亲或行乞。

第四章

同多数生产大队干部一样，伯父指挥别人多，参加实际生产劳动少。但由于平时能躬体力行，犁、耙、之类技术性农活，翻地、整地、保墒、除草、施肥、喷农药等田间管理，全不逊于行家里手。这也得力于我爷爷言传身教，常说练兵先练将，打铁全靠本身硬，领导生产自己必须学会生产，带领大家发展多种经营自己得学会经营，不能说外行话，瞎指挥。一九八一年秋后分田到户，挖完红薯犁地种小麦，几个热心人前来要帮忙。伯父叫伯母买一包的两毛钱圆球牌香烟给他们抽，而自己吸的是一毛六分一包的大公鸡，执意自个动手。牛不用鞭催自奋蹄，一圈一圈边犁边分厢[15]，众口交赞。借的耕牛用完工，定要喂饱送还，拿块肥皂和一包两毛四分钱的新华牌香烟当酬谢。

每当快到插早稻或“双抢”之前，一些农民人托人，购买从日本进口的尿素。村里有户人家在县剧团B队跑龙套的孙子走后门买回六包，让村里人眼馋又眼红。他家显山露水，以为庄稼像孩子吃饱吃好越向长，就一亩一包撒到田里，稻子看起来肥得密匝匝，绿盈盈的一片，长势喜人。不料到快抽穗时大风一吹就倒，根本无法整治，成了一堆堆烂稻草，颗粒无收。伯父为几亩田忙得自顾不暇，出外买尿素不光自家用，也尽量帮助别人弄一些，终因过于紧缺，心有余而力不足。费九牛二虎之力买到十包，自家只留两包，其余全给了别人。他翻阅新买的《农业手册》，根据土壤具体情况施肥，并把这些科学方法普及给群众。他自己总共五亩田只用一包半，秋来获得大丰收。

当时有一阵子，乡镇许多干部职工兴行用小巧的凹颈罐头瓶做茶杯，套着用红绿黑白黄蓝紫各色塑料藤编的络子，保温又不烫手，好看又不溜滑。伯母也编了一个，还精心在上面编织了人们所喜爱所看重的熊猫图案，一黑一白、一伏一蹲的两只，圆圆的脸颊，大大的黑眼圈，胖嘟嘟的身子，显得非常出格。伯父常端着搓搓转转，与人谈心，开会讲话，或披着旧军大衣在村头畈上转悠转悠。直到听见有人诮讽某位领导“手捧卵子杯，到处去玩味”，就不再端着了。后来出现一种新口杯，叫保温杯，伯母赶新鲜给他买了一个。

伯父孝顺父母，友爱亲朋，忠信他人，有不少关系户，但从不搞不正当社交，觉得无原则地和平相处是懦弱。他凭的是肝胆相照的真感情，绝不交酒肉朋友，更非狐群狗党。有的人谙熟像盛行的一次性碗筷一样的行话和行规，什么“不吃白不吃”，“关系不用白不用”，“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无人监督混水捞足”。伯父洁身自好，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种想法做法是势利眼，投机取巧耍赖皮，心怀不轨，丢脸失人格。然而现实情况是脸上一张皮，人格不值钱。北岛的诗《回答》中有两句的确把住时脉点到了穴位：“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领导干部身在其位不谋其政，谋反政，还奈何不了他。公款送礼消闲度假，赴美旅游考查提高，异地交换任用开眼界，回来加顶封爵受提拔。贪欲无底洞，吮吸民脂民膏，露尾藏头纳腰包。东混西混一帆风顺，奢华无度，甚嚣尘上。花天酒地定要上档次，尝尽珍馐百味，正当开支可免掉，吃喝玩乐不能少。有一位老农上街卖萝卜白菜，一路瞥见许多餐馆里红妆侑酒，混天撩日，豪赌豪喝豪乐，感慨万千地说：“真是个巧事，共产党怎么就吃不垮？”

在苎麻涨到十几元一斤的时候，新任县委书记好大喜功，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兴建麻纺厂，号召农民扩大苎麻种植面积。待到三年建成，广泛栽种后，价格回落，低于原来三元多一斤的价位。但他眼光超奇，昂然看未来，自得不自量，硬着头皮挤压资金圈地扩建，加大税收，举债高投入，无方低产出，盲目投产创政绩，劳民伤财大干慢上拼消耗。用人逆淘汰，庸者得势，奴才吃得开，亲者玩得响。结果欠下一屁股烂债，厂房廉价拍卖，损国家肥私人。副厂长做贼心虚连晾衣竹竿装的是钱，办公室主任三五年来负责待吃待喝，凭假发票和他定点老乡餐馆给的回扣，在城里轻飘飘建起一栋别墅型楼房。

餐馆招牌妙采杂呈，逐新趣异，什么“美食城”、“一锅鲜”、“楚乡厨艺”、“食家庄”、“富农饭店”、“地主酒家”、“皇家厨艺”、“慈禧百碟宴”、“好客来”、“尝客欢”、“客自留”、“大红袍”、“风味鲜”、“特色小吃”、“台湾饭团”、“香港串烧”、“韩国料理”，还有什么“暴发户”、“发横财”、“大锅饭”、“金饭碗”、“一块豆腐”、“慢斟小酌”、“大吃大喝”。明明是处于闹市中心的饭馆，却偏要挂牌“单干户小吃”、“互助组饭店”、“农业社饭庄”、“人民公社大食堂”、“柴火灶”、“土菜园”、“山里人家”、“绿林山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世外桃源（良辰美景真乃人间仙境赏心乐事恍如化外洞天）”。生猛海鲜龙虎斗，乌龟王八胖头鱼，牛排猪排羊排大肥肠，鸡鸭豚鹅鹌鹑鸽形目。

农村做饭已经很少用柴禾，大都烧煤气，城市开始用天然气，餐馆饭店倒时兴烧劈柴木炭，呼呼燃得农家乐，争先恐后食客多。新疆特色羊肉串，潜江虾皇烧鸽王，汉尊比萨筋爆饸烙面，幺幺豆花芋圆鲜奶茶，惟楚有菜湘哥好厨艺，油焖吊锅川妹木桶鱼。每到晚上，湖边路旁围墙外，炉灶火锅焱烘烘，棚架夜宵酒旗风，烧烤煎炒样样有，赤膊红裙闹哄哄。肉摊卖主往肉里注射水，一挂一挂滴着还说是刚洗过。牛血当猪血、鸭血卖，用淋巴肉包饺子或榨成食用油，廉价批发进餐馆入超市，饭店地沟油利用率与日俱增流向餐桌。

在职人员和无业人士颇具雄心，无一还心，誓怀百万金，又提心吊胆，梦中常猜惊。神秘兮兮炒股票，炒理特币，炒乐盟创投，炒汇众，做安利，做完美，做权健，冲转，传销，比比皆是。

一家集团公司同一天分别在南北两地，召开为时一天半的万人宣讲表彰大会，入场费每人一千元。大厅灯光煇烁，高音喇叭开着，声音尽量的大，场面热烈地闹，大轰大嗡，叽里呱啦，大吹大擂，信息爆炸。一位衣冠楚楚的彪形大汉，站在光彩耀目的偌大“总裁运营之道”的荧幕背景图前，俨然如时尚达人，面对楼上楼下万名受众，打着经典塑身的牌号，声势逼人昂昂烈烈，豪言壮语滚滚滔滔。两条铜浇铁铸般的男子，白衬衣黑裤子红领带，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像哼哈二将背手分腿站在他左右。他讲经说法的昂扬话音刚落，震耳欲聋的音乐与欢呼声爆起，一位中年女强人披着红带彩，被几个红男绿女簇拥着闪亮登场。在主持人高昂的赞美声和提点声中，她鼓谈自己一眼看准商情，一把抓住商机，谢绝一家大公司以六十万元年薪聘任销售经理，参与推销拉卡美胸、细腰、提臀的品牌内衣发大财的绝妙动人故事，交流如何攀住上线、发展下线不尽财源滚滚来的丰富经验。两位男女主持人像演双簧，不歇气热情介绍，夸说她两年来的盈利，买别墅买奥迪，周游天下，再不是下无寸土，上无片瓦，再不南来北往靠11号（两条腿），傲睨得志绝不心有旁骛，抟心揖志发狠做卡拉。

假金巧用真金镀，若是真金不镀金。真有其人其事乎，还是乔装打扮发泡[16]邪？看她烫着狮子发，一脸油光光，满身团团肉，可不知盆里到底足不足。反正不顾一切地大言不惭，自吹自擂，大厅上下欢声雷动，不问南北东西一齐冒泡[17]，晃动闪光棒，摇打手掌拍。台上的大汉领头喊，台下与会者在标兵似蛮汉强女的督围中展声应和，万众共呼“是是是”，万口同喊“对对对”，万拳齐举“好好好”，地毯似地轰炸。男女主持人舌灿莲花耍贫嘴，自鸣得意好口才，大讲特讲资本运作的神话，把产品效用吹上天，鼓舌掀簧过足嘴巴瘾。

吹嘘和推介起他们集团公司生产的内衣，出言闭口有妙不可言的神奇，毫无疑义能开启身姿的魅力，穿出迷人的乳沟，塑造全身曲线美，保准成精致女人。似乎只要用上他们的产品，定然不用像女贪官花五十万巨款出国提臀做最美屁股勾引人，定会像一扭一扭迈一字步走T台蹭红毯，章台杨柳，环肥燕瘦的服装模特，软玉温香，婉妙媚娘遍神州。话语之嚣妄，声音之炸响，状态之亢奋，气氛之火烈，大有传销会洗脑之疯狂，鼓劲给力之非常，宗教膜拜仪式之虔诚，祈禳永福之吉祥。几经鬼吵鬼闹，花枝招展，成了财迷的老少娘们听得入耳，坚信不是弥天大谎，决心当矢志不渝的推销商。她们隐隐显露白日梦的神色，喜忧参半，忐忐忑忑，纷纷攘攘，嘁嘁喳喳作鸟兽散。

世事轮回普遍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城里人戴金耳环，轮为农村人戴；小姑娘绮组缤纷，轮为老年浓妆艳裹；姐妹像娘俩，轮为娘俩像姐妹；儿子孙子叫狗剩狗蛋，轮为小狗叫阿儿阿孙；姑娘嫂子大娘的称呼，轮为美女的称谓，好像天下无美女可言。人们切盼长膘，轮为想方设法减肥；因饭不够吃而发愁，轮为因孩子吃得少而操心；一人工作养活家口，轮为夫妻上班难养活一个小孩。穷人吃的野菜，轮为富人爱吃的美食；穷人穿的纯棉，轮为富人的炫耀；富人穿的化纤晴纶涤纶面料，轮为穷人的显摆；穿有破洞打补丁的衣服是因为穷得无奈，轮为乐意爱穿是因为酷得摩登。有钱人说没钱，轮为没钱人装有钱；能买到便宜东西人人羡慕，轮为购买昂贵东西才有身价；鼓励汽车多拉快跑，轮为严令汽车限载限速。

一九八零年代有位高级领导干部在党的重要会议上，大张旗鼓批评勤俭节约遏制了经济发展，公开说：“什么‘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如果都这样节约，大家都穿旧的，还怎么刺激消费？该吃就大胆吃，该喝就大胆喝，该享受生活就大胆享受，只有这样才能实现经济的高速发展。”那时一听是说得多么深刻，多么开放，至于对不对，没人深究。在这种诐论的主导下，过去那种勤俭节约的好传统，包括连毛泽东主席穿补丁衣服的节俭品格，都被一些人讽刺挖苦，认为不合时宜，与改革形势不协调。于是人人都认为大吃大喝高消费才是真正的时代潮流，大胆吃山珍海味，大胆穿锦绣名牌被人追捧。错把新潮当时尚，错把奢侈当现代，唯恐天下不乱，创造了全球第一奢侈品消费大国。与此相应，全国豪华堂馆建设的攀比风越刮越凶，许多稀奇古怪的奇葩建筑物应运而生，让世界另眼相看。党政领导地市级每年公款消费超百万，县处级、地市处级四、五十万，假日去旅游胜地或豪。党政领导地市级每年公款消费超百万，县处级四、五十万，假日去旅游胜地或豪华山庄休息消闲，享受生活，颐养天和，贪竞美酒鲜花之乐。

千般男女因风气所致，神神道道，依风作邪，攀比穿戴，骚姿打扮。黑发染黄像老外，肚脐露出裤腰带，指甲伸出似魔爪，短裤穿在长裤外，长裤胯膝多洞孔，短裤破的露裤袋。袒胸露臂不怕晒，遛狗穿着花衣衫，窃窃私议白富美，闹闹嚷嚷高富帅。侃大官侃大款侃大腕，叽哩呱啦啧啧没个完，前途是逛大街，幸福靠吹出来。爆门影院经常进，软座舒服配茶点。逛悠“恋家地产”，“双喜鑫鼎小区”，“皇室上尊华居”、“老庙堂黄金”，“金凤凰珠宝”；进出“小狗花猫美容美体美肤”、“火焰堂纹身”、“筑梦终极套”。美甲美睫养发隆鼻割双眼皮，塑身丰乳束腰腹部浑如搓衣板，纹眉飘眉润唇画眼线，肩腿绣花手腕纹短剑。豪游国内外旅游区，拍照留影风味浓。一路搭肩挽臂失口乱言夸夸其谈，果皮糖果纸瓜子花生壳随地撒，见了环卫工人做眉做眼矜傲不理茬。对于这些怎么看都让人奇怪得咂舌，觉得实在好玩儿，又说不上怎么好玩儿，有些幽默，又有些苦涩，更有些没法说。

啃老族掏父母爷爷奶奶的钱包大把花，肯德基，麦当劳，只喝咖啡不喝茶。吃喝穿用图新鲜，寻刺激，论品牌，讲时髦。一些子发癫的吃货仿效明星大V贪吃野味，海星、海膽、海马、昆虫大餐，油炸的椒盐大王蛇、蜈蚣、蝎子、蝙蝠、毒蜘蛛，碳烤的蜥蜴、蚂蚱、知了、蚕蛹、竹节虫、金边龙丝，疯也似生吃没长毛的小老鼠，喝生鲜人奶，还要由哺乳期少妇直接喂。T恤衫的胸前背后图案或龙或蛇或虎或豹或鼠或猫，不是靓女，就是猛男，不是猴子上树，就是王八下水，要么是“疯爱”、“吻你”、“泼皮无赖”、“歪门邪道”等字体怪怪的词句。乞丐服本来是没钱或不在乎外表的小混混和无业青年的衣着，也有弱势群体和底层体力劳动者穿，都是出于迫不得已。自从有了朋克运动，朋克音乐，一经推动，靡然成风。追赶新潮不求甚解的年轻人，盲目模拟摇头晃脑唱流行歌曲的歌手，穿带有漏洞磨花的牛仔裤，露着或白或黄或黑的腿胯肉。闹得五六十岁男女日渐觉得潇洒好看又风流，自己舍不得花钱买，就捡儿女的旧乞丐服穿，画虎类犬有失体统而不自知。若问感觉怎么样，她或他说：穿它凉爽透气。

一个年片酬一亿八的中年女演员，所谓的影星歌星，上街本不值得瑰异，旁人也许不会瞧一眼。她却硬要让一群年轻浮浪的男保镖簇拥着，像过街老鼠怕遭打，押运钞票怕抢劫，显得社会的安全系数很低很糟糕，特没安全感。究其实不过是自个儿做派，漫味，卖俏。她还在舞台上恬不知耻地表演睡姿，推介武大郎似的折本商人丈夫，当作商品拍卖，当成色授魂与的玩偶来显摆，自觉有味，有派。大小媒体和无聊串客抓乖弄俏，卖力炒作，推波助澜，说是彰显了明星的霸气，是刚柔相济，衽席之爱。他们一门心为追求经济效益，不顾社会效应，当婊子又想立牌坊，遂成城狐社鼠。

我们今天生活在一个什么都可以被娱乐的时代，演员也好，歌手也罢，只不过是供公共娱乐而已。对他们不能特意贬低和鄙视，不能完全抹杀其存在价值，但并不意味着能与功勋科技人员，与国家先锋和民族英雄，与为国为民无私奉献的人，拥有同框并列的资格。毕竟核弹不是扭出来的，和平繁荣不是唱出来的。在戏子这个群体中有许多鄙俗龌龊事，滥性，暴力，吸毒，拜金。红色经典被肆意戏说，英雄人物被随意亵渎。在一众人气偶像天王巨星的光环下，老一辈艰苦严肃的奋斗精神到底还剩下几分？媒体对他们如此狂热绞缠，宣扬炫耀，难道那些捞中国金，偷中国税，入外国籍的明星，就是给下一代优选的所谓人生楷模吗？简直荒唐可笑，无耻之尤！

世间本来有一条正道叫为人民服务，走在这条道上，个人春暖花开，社会美好和谐。可惜时下却听不到主旋律，无数的心灵被恶俗锁定。有些本该阳光灿烂的心渐渐阴暗发霉，信仰缺失，道德滑坡，抑郁焦虑。为了暂时的放松和麻醉就需要摇头丸，需要乱性，也需要低俗搞笑的娱乐节目。一些观众稀里糊涂，疯狂捧场，盲目拜倒在石榴裙下，这是时代的不幸。无可否认，有的主持人是有才的，也是平民化的，但无庸讳言，媚俗成了他们的通病。从语言、表情、声音到体态，常常自取其辱，让人同情却难免生恨，不难看到他们在调侃和自嘲中，偶尔闪现锥心之痛和不尴不尬。节目要媚俗，贬低是一项基本功，贬低别人也贬低了自己，贬低现在也贬低了历史。不过世界是公平的，历史最公正，贬低别人贬低现在的人，也会被别人被历史贬低。

众多党政领导逐鹿官场，蹈捷急之徑，趋邪枉之門，热衷于钱权交易，权色交易，见权就抓，见财就捞，捷足先登，势在必得，官场更像勾心斗角、矫情饰诈、贪污腐化、血雨腥风的江湖帮会。他们自以为比谁都懂，把为人民服务看成为他人作嫁衣裳，只有为人民币服务才是不二法门，才属正常。他们信奉官场风水学，殚思极虑做升官发财梦，胡作非为耍昏招。他们拿手戏是好事抓尖充好汉，坏事缩头做逃兵，有点成绩就浮夸，遇到问题就掉包，逗群众欢喜就装秀，哄上级开心就做假。单从个人利益和小团体利益出发，倚仗权力，依靠少数“精英”和“能人”，跑上层路线，拍着脑瓜子主观臆断“想当然”，闭门造车抓“经济”，个人说了算，无视民意，不体恤民情，不惜劳力苦，兴师动众。这修建那改造，这形象工程那创新项目，只嫌数字小，不怕水分大，制造政绩往自己脸上贴金，为爬高搭梯，买通要人，加官晋级，在宦海财路上搏击。层层压价转包，徇私舞弊，偷工减料，行贿受贿，贪腐四起，劣迹斑斑，防不胜防，无遏不止。富官赃官昏官婬官吃里扒外，一人得势鸡犬升天，裙带风越刮越紧。

执政者的自信是民众信服的理论、人格和执政能力，他要恪守言论自由，不搞因言获罪；要坚持公平竞争，让选票决定自己命运；是青史留名，而不是民间笑话。其责任是使中国成为世界一流国家，其道德品质是国民的表率，具有强烈使命，能平衡社会各阶层利益。而现今的当权者把虚假当成自信，自认当官做老爷理所当然，工作和生活的条件应该有一般人想象不到的优越，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因而发展到了穷奢极欲的程度。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在台上和台下，当面和背后，说的和做的完全两样。以党章为核心的党纪条规，自然在他们的大脑中化为乌有，把毛泽东所确立的中国共产党素有的“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优良作风，演化成为新的“三大作风”：“理论联系实惠，密切联系领导，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成天处于飘飘然，昏昏然，不知所以然的状态。长此以往就形成了一个个特权阶层，赎买权力已成了社会难以根治的顽疾。

改革开放是一个带有社会进步发展意义的字眼，谁都懂得这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也是取得更大进步的一个根本原因。在这个把改革当作主题话语的年代，对新的提法和做法不加甄别冠以改革的名义。近三十年来中国学习资本逻辑，以为通过进一步让市场经济健康和完善，就会带来幸福。一些社会公知[18]和吃过洋面包的海龟们，随便把舶来的一点资本主义思想观念，乃至把西方国家已弃之不用的老套路，当作时尚和创新，作为“新理论”、“新思想”、“新概念”、“新作为”来忽悠社会。那位特别看重“改革先锋”称谓的国内首富，披着科技创新的外衣，假以改革的名义，随企业做大，本相暴露，开始对人民抽筋扒皮，张着青面獠牙，摧毁老百姓赖以生存的一个个传统行业。这只伪装的蚂蚁由屠龙少年变成危害百姓的恶龙，是贪婪成性的吸血虫，毒手垄断的资本家。他把掠夺的巨额财富大量送给国外豪商，一朝掌握了关乎国家安全的大数据，保不准会卖给敌人。

有些人还照抄西方的资本主义理论，打着改革的旗号，要我们放弃以公有制为主体的社会主义所有制关系，这是事关人民生活和国家未来的重大理论问题，任凭其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按资本主义的模式进行什么改革，更不能轻易以改革名义加以废止。因为那是正途王道，是无产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赖以生存的命根子，是革命先烈用生命铸成的共和国基石，是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奋斗的目的和结晶，也是共产党的执政基础和看家法宝。放弃了这一点，就等于放弃了毛泽东等老一辈革命家给我们打造的社会主义价值观的核心，丢掉了这一点，中国劳苦大众将暗无天日。

还有列祖列宗经过几千年创造的中华民族最优秀的文化传统，比如许多美好道德，爱国、正义、忠诚、善良的做人品格等，以及源于共产党人一心为民的初心，都是民族文化赖以延续的精华，是值得在新时期如何准确完整地理解、继承和发扬光大的因子。只有帝国主义和汉奸卖国贼才侮辱、贬低和破坏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希望我们刨根去魂。我们必须严格防止那些盗用和滥用改革的名义，把我们国家最优秀、最值得坚持和弘扬的优秀文化给革掉，给废止，把毛泽东主席给制定的很多好规矩当作腐朽和保守给终止。如果那样做，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由此产生了疑问：当一切都向钱看的时候，有谁还会记得自己肩上的责任？一些官员在台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营营碌碌，寡廉鲜耻，算计着自己的乌纱帽和银两，在台上堂而皇之，振振有词，高喊加强两个文明建设[19]，掩人耳目，这样作是否还有文明可言？当他们忘记潜行研究，不忘标新立异，对那些假借改革名义推销资本主义货色的人和事熟视无睹，成了激潮中的投机者，只为狂流表面的浪花起哄，那么是否可能导致淹灭性错误？体制外主张整改者虽痛恨现行体制的种种弊端，但仍然希望实现和平有序的改变，然而他们往往被既得利益者视为破坏者，成了维稳对象。历史表明，当体制外主张改革的力量被体制排斥并成为体制的对立面，革命性颠覆就会出现。

第五章

现今官员精于研读潜熟升官发财的路线图：按长官意志办→报喜不报忧→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看风使舵→欺上瞒下→阿谀奉承→拉帮结派→不择手段。这已深深植入他们大脑，再多掩饰也包藏不住暴虐的祸心和毒源，一经开启，至死方休。为了做官保官升官，只顾向作恶的上帝邀宠，唯马首是瞻，把良心一片片喂狗，把义举一件件告密，把战友一个个出卖，把正义言论封杀，把民众的隐忍自制看作是麻木不仁，把自己的下马威当成党威让民众马畏。他们居高临下，出行时前呼后拥，风车云马，欺诓公众声调高，喊口号和行动是截然相反的两回事，所想所为不是人民所望。投上峰所好，阿谀逢迎本领高强，逢场作戏招式娴熟，弄虚作假天衣无缝。有的几上几下，上台大多在群众防不胜防的生命运动的浪尖上，下台一般在老百姓舒心畅气有安生日子的时候。他们把自己从荣辱沉浮中总结出的至理名言“十年河东河西”挂在嘴上，在台上讲“我终于上来了”，在台下说“我还会上去的”，心也随着屁股帘儿升上蓝天，与成群的天鹅相颉颃了。

那些公司宾馆以至吧台小店，贪荣慕利邀名，不管他现在写得真好还是假好，只看官位高不高，官大就好，不好也好，有高官题字署名就能大涨身价。他们谨奉丰厚的润笔费请他题写门牌，大街上表明互联网时代到来的网吧，悬着他师法舒同体的“一网打尽”、“网事春秋”。湖滨路与山源路交汇处两栋高楼，镶着他仿效启功体的“蝶梦主题大酒店”、“相见欢宾馆·钟点房·蓝色星期天”。小街狭巷里收购和出售旧书旧报旧杂志的太平间似小屋，门顶挂着民间体的“新时代旧书店”。这些字既看不出有舒同“七分半”，也体现不了启功“馆阁体”。过路人看了大跌眼镜，说小学生也不会写得这么不成器，没前程。老板们却如获至宝，在他们心眼里是名极一邑的金字招牌，可望发达的福德星君，招徕顾客，兜揽生意，笑迎四海客，广招八方财。

那个“新时代旧书店”的老板是位漂亮能干的姑娘，和莫佳杰的小女儿曾经是小学和初中时的同学，她正是靠拉这一层关系才弄到题字的。送给他小女儿一只玉镯是花了一千多元买的，比起店里收入可算是大数目。得知莫佳杰落马消息，她表情包里有几分奇异，几分错愕，几分藐视，几分追悔，几分怨嫉，没想那个红得许多人敬畏、拜倒、巴结的同学爸，竟然是这么一撮鸟粪。她速忙借来人字梯，几下爬了上去，仰面伸腰翘起屁股摘招牌，怨恨交加地恶骂：“莫佳杰真是个抹价婊，几个歪七扭八的臭字，害得老娘赚不到钱还倒贴。”

新市委书记曹华频到职不久，为官一任欲美容一方，让市容蓬荜生辉，焕发新颜。打虎要靠亲兄弟，上阵还需父子兵。莫佳杰曾从中央拨款用不完的西藏借十个亿，由其弟承包，美化江滩湖边。曹华频也是业内人士，点将让自己儿子承包，把主干道顽固不化的钢管栏杆撤除，换成轻薄开明的不锈钢管，闪闪亮亮煞是耀眼好看，在日光辉映下像反射棱镜发出万丈光芒。昔日繁华今日凋敝，没过两年就歪歪扁扁，疤疤凹凹，断裂垮塌。市民们议论：“原来用百年老厂生产的钢管多牢靠，硬要撤换，曹华频炫名无实，真是个糟花瓶！”

一年半载之后，他迎合市场经济的大好形势，居然顺风顺水拿到在职经济学博士文凭，居然以光速荣升副省长成了重量级人物。他在全省市政研讨会上作主旨报告，冉冉不绝，好比辘辘转，扯不开挣不断，首先一个……其次一个……再者一个……另外一个……还有一个……其他一个……最后一个……补充一个……台上讲得满头汗，台下眯瞪不间断，人说光阴千金贵，在此不值一文钱。讲到末尾他运一运神，风采照人，哑声念道：“坚持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抓住牛鼻子，打造宜居城市，风景有看头，生活有奔头，天蓝堪堪的，树绿茵茵的，水清凌凌的，空气新鲜鲜的……”

与会者绝大多数具有过硬的开会基本功，像一尊尊泥菩萨面朝主席台摆着，一动不动，患暴露性角膜炎一样地睁眼睡。听报告尙可催眠，看表演以为妙绝，想入非非，梦美梦游，神思飞越。讲话稿作为重要文件，人手一份摆在面前，回去传达时再翻阅不迟。有位可能听出一点名堂，指着桌上讲稿发问：“‘湛湛’不能读‘堪堪’吧？”

他身边一位醇醇闷闷似坐客，恍恍惚惚睁开迷蒙的双眼，若无其事地回应：“这个——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你在台下，他在台上，不能也能。我们规划局老局长把‘别墅’念成‘别野’哩。你难道没听说过？云南省省长也是在职经济学博士生毕业，还把‘滇’读成‘镇’了呢，不然怎么会名声大噪，被网民炒得那么火热？”

“浙江温州浙江温州，江南皮革厂倒闭了，浙江温州最大的皮革厂，江南皮革厂倒闭了！”——告急之语，何等紧迫，榱崩栋折。

“王八蛋王八蛋老板黄鹤，吃喝嫖赌吃喝嫖赌，欠下欠下3.5个亿，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腌臢混沌，逃债贪色，铁证如山。

“我们没有没有没有办法办法，拿着钱包抵工资工资！”——事出有因，回肠结气，令人同情。

“原价都是100多200多300多的钱包，统统20块20块20块统统20块，统统统统统统20块！”——价格飞降，大甩卖，大放血。

“黄鹤王八蛋王八蛋黄鹤，你不是你不是不是人，我们辛辛苦苦干了，辛辛苦苦给你给你干了大半年，你你你不发不发工资工资，你还我还我血汗钱还我血汗钱！”——骂骂括括，声罪致讨，痛快淋漓。

宣传部门不辞辛苦，乐此不疲耗费口舌，组织部门讳莫如深，行踪诡秘履行潜规则。用共产党的钱买共产党的权，再用人民群众的权赚人民群众更多的钱，二十多年来已成官场掮客、私营业主、资本家不变的座右铭。市委常委兼组织部长常出现在市电视台综合频道，在台上正襟危坐，任重道远，公开陪市委书记作反腐倡廉报告；在台下全力以赴，卖官鬻爵，私下向力求上进的部属明码开价。正额是提副处级职务三十万元，正处级职务五十万。他匠心独运，事必亲躬，组织考察至深，绾利牵牵，眉来眼去，专擅择肥而噬，财运日益亨通起来。坚持不懈赚得盆满钵满，利欲熏心到最终，戴副手铐进铁窗。

伯父到宏桥镇看望一位由民办教师转正的战友，新近调到镇中学，教二年级三个班的政治课，兼任两个班的体育课。他住的是一栋平房的单间。按规划局规定，平房不作为房改房[20]，只能租用。根据房改政策，除了工龄还有校龄的条件。他工龄长，从参军前当民师算起包括军龄在内整整二十五年，但校龄短，调到镇中才一年半。房改只改教职工已住定的房子，按不同级职定住房面积标准，初级职称六十平米，中级职称八十，高级职称一百，以现金支付方式购买，多退少补。学校领导很体谅，把他隔壁一间体育用具储藏室腾出给他，还派泥工给封一间房的前门，再在隔墙开一扇门，里间是卧室，外间是厨房餐厅兼客厅，这就等于住上两间，每月交点房租费倒也很爽脱便利。以后如有必要，再设法买商品房。好在学校离老家不算远，家属在农村，屋大院阔，现在村村通公路，方便骑摩托。听说国家将实行双休日，假日回到老家这个大本营，和家人团聚团聚，管管家务，忙忙农务，换换环境，调调心境，消闲消闲，岂不适得其乐？

两位老战友是挚友也是诤友，很关心时事政治，有忧患意识。一旦聚首就有道不完的见闻，论不完的话题，诉不尽的感想，发不尽的感慨。他们回想起自己青少年时期风华正茂，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中同家乡群众一样，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如今那些好像是过眼云烟吹散到天上去了，看得到碰得着的是私欲恶性膨胀，纸醉金迷，贪心发狂，上上下下无所不显其极。当年遇到细脚老太婆过马路，中小学生赶快热心搀扶。现在有人跌倒在地，哪怕是手脚受伤头破血流，见了装着没看见，更不敢向前，生怕被诬赖为肇事者，生怕助人为乐成了自招其恶，难以脱壳，这真是因噎废食的傻瓜思维。金钱买断了善良，铜臭污染了人性，正义得不到匡扶，道德失落，良知淹没。

因为上级强调并规定，各机关单位必须订阅中央、省、地市三级党报，镇党委书记为加大此项工作的力度，特意安排自己的老婆分管镇政府、镇邮电所和镇中学的党报收发工作。她既是镇政府的妇联主任，也是镇邮电所和镇中学的职工，邮电所长称她“主任”，校长称称她“老师”，她都喔喔应。一身而三任焉，顺理成章三职三薪。镇长的秘书夫人则兼职税务所和土管所，待遇亦然。

在企业人员下岗的大潮中，机关事业单位鼓励职工停薪留职，下海各寻门路经商创业，还有停职留薪一说。县教育局局长更是别具一格，自创特例，让老婆在职拿薪经商。名义上是安排她担任教育局调研员，分管株林、丰山两个镇教育组“调”和“研”，实际上是为自己入股经营当地一家民营铜矿开方便之门。营私专心致志，调研打马虎眼，株林教育组见不到她就说到丰山去了，丰山教育组见不着就说到株林去了，再不然是去教育局开紧急会议研究工作。

村干部明明厌倦了，已是冷眼相待，等于发出逐客卿的明示，他却无自知之明，仍是胡搅蛮缠不作相，如若不是看在他是老乡的面子上，曾经是自己孩子老师的份上，早就开赶，公开逐撵了。全镇的范围只有拇指甲般大，他这个穷教书匠出身的新公务员还没有脱胎换骨，想玩滑头却怎么也撇不开三尺讲台的格局，没捞着大油水，只沾点油星星，反而把名声玩臭。他这秘书的权限只是抄抄写写，跑跑跳跳，在实际工作中没得起色，下乡没人理，还遭人明吹暗讽，嗤之以鼻。他有些反悔，梦想从政高升的欲望成了泡影，又想回镇中。学校领导坚决不要，老师婉言劝他喝酒吃肉玩味，再别吃粉笔灰。他的所作所为成了老师们和周边一些群众的谈资和笑料，失却了公务员应有的身份和尊重。好在天公作美，为了发挥他巧舌如簧的长处，安排到教育组当调研员，时常轮番溜到各个小学去协调喝醉。本乡本土都熟识，天一句，地一句，油嘴滑舌，胡侃闲聊，倒也能添不少乐趣，对一周上二三十节课的老师们来说，也算是一点课间调剂。

城市公共设施屡遭破坏，大小广场、花坛边、通道上刷了铜水的铁塑生动别致，栩栩如生，是一道亮丽的景观。可是过不多久，顺女敲电脑的显示器被扳走，靓女扶的摩托双灯被敲掉，鞋匠的铁砧被偷走，连馄饨担的绳，打陀螺的鞭，小女孩的辫也不放过，后来全都撤除。窨井盖、滤水板原是铸铁制的，被偷去打碎当废铁卖，黄昏和晚上常造成妇女儿童失足。城建不断补盖，小偷陆续盗卖，后来被逼迫发明塑钢盖板。野外电线遭窃，居民空调外机铜管也未幸免于偷。

伯父有次碰到家乡来的一位泥匠在修下水道口子，发现做得有点不合规格，说该改一改，加两灰刀水泥，贴块砖烫平。泥匠咧开嘴笑着说：“做那么牢固，我没饭吃了。”随即刮刮旁边的渣滓，把托灰板上的水泥刮光，连同剩下的水泥和两块砖头推进下水道，加上盖，拍了拍手说声“好啰”，收拾把子就走。呆立在旁边的城管警察不仅一声不吭，还深有同感地点头。好歹不分也不管，再修伸手要拨款，城市建设为人人，款项回扣归个人。伯父了解泥匠本来是个憨实汉子，干事认真负责，没想到现在长进成这个样子，变成鬼得要命的猴精，没有工匠意识，失去工匠精神。他摆摆头，鼻子一哼视如敝履。

还有一次遇到一个五十来岁的城管警察，阻止提篮小卖的农村妇女在人行道上摆菜摊，遭到一群人的围攻，你一言我一语火力甚猛：

“人家是在为人民服务，解决民生问题，难道你不吃菜？”

“凭什么凶凶凶？人没个人样，熊没个熊样。”

“难怪靠穿身老虎皮装模作样，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党员？怕是假的吧！别装蒜，辱没了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共产党员应该起先锋模范带头作用，如今假货太多了，本质不纯粹，伪党员的架势特让人恶心，把党员的名声都败坏了，让人失去最后的一丝信任。”

“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一条臭鱼弄得满锅腥。”

“一匹害群劣马！一头懒惰笨牛！”

“男不跟女斗，你还像个男人不？”

“还城管哩，管个鸡巴卵子蛋……”

收起菜篮蜷缩在路边墙根下的那两个农妇，开始为之欣幸，有一种得救和报复的快感。见他们讥笑个没完没了，反而生出同情心，有些于心不忍，过意不去。她们悉知城管是阵管，上班时出动逛荡一阵子，站一站，吼一吼，过了个把小时就收队回办公室，谈天说地玩手机去了，你爱怎么摆就怎么摆，再不来闹腾。

伯父看那城管警察矮敦敦的个头，朴实厚道，在人们的嘲弄声中泥袋似的一动不动站着，灰头灰脑，痴痴呆呆，百般无奈。刚才也没什么过激行为，大家如此嬉笑诮骂作弄是欺负他忠厚吗？不是！这是把他当作宣泄口，趁机控诉心中久已积压的怨愤与不平。应该明白了吧，党风不正，官风不正，警风不正，作为这些群体中的个人，失去应有身份和职业自尊，活得是多么窝囊，多么遭人恨受人辱啊！

伯父往商业街走去，才走到路口转弯处，突然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伏地连连磕头：“师傅行行好，师傅行行好……”

听他噋噋噋把头磕得肉响，见他抬起的额尖上只粘一撮薄灰，凹下的一点过会儿复原了，不见有血印，伯父也就放心了。再仔细端详一下，发现他块头大大的有，身体壮壮的是，脑子也不呆，腰像安着强力弹簧，磕头时一起一伏浑身绷着虎劲。一位路过的人说“要是我就做不出来”，伯父看了听了，将掏到裤袋口的两块钱捺了进去。

伯父继续前行，抬眼看见哈利莱精品店的玻璃墙下，莫非皮草行的十字形转门外，躺着几个老婆婆，衣着普通很干净，头发花白挺整洁，躺的地方垫块塑料布。虽在生人生面生地方两眼一抹黑，没有人认得，但有一个还是显得害羞，把老脸深埋在肘弯里，一手伸着不锈钢碗，把里面几个硬币摇得当啷响——这是不露脸不动嘴的乞讨声。

“她们是有组织的婆婆丐帮，都六十上下年纪，集体租房住，每日按时出动，到街头躺倒。网上说，有的还飘洋到国外街头讨。”一个站在街边卖儿童玩具的老嫂子见伯父不明就里，便当起义务讲解员，“看到没？前头三医院门卡侧边，那父子俩是没有组织的。老头子裹着被子躺在人行道，青年人坐在包裹袋上。瞧——你瞧瞧，老的可能闷不过，在掀被角……你看——头昂起了，满面红光气血可充足哩，哪像是有病？你看你看，他正往讨钱罐里瞄，叽叽咕咕……过路人绕道走开，全不理睬……你再瞧瞧，他又把头缩进去了，青年人显得很不高兴，肯定是责备他老子装病装得不像，破了财星，断了财源。”

第六章

伯父听了老嫂子热情细致的讲解，突生疑窦，惊悚地问：“那个手脚不全的乞丐是真残疾，还是被弄残疾的？”

“街头行乞的人都有来头。”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答应，“我曾经看到一则消息，一个女游客在东莞街头行走，突然有人悲惨地喊她姐姐。仔细一看，是打小被人贩子拐走的亲弟弟，双腿被废，双手被扭歪，成了人贩子的捞钞机。”接下来谈起亲身经历的事：

“上周日，我和三个同事去玲玲休闲按摩转来，从这里经过，见到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黄皮寡瘦，衣衫褴褛，带着乞求神色，可怜巴巴地顾望着行人。我们每人给了她十块，问她读书吗，没；问她哪里人，不做声；问她家里人，她畏畏缩缩地骨碌着干枯的双眼。我们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在斜对面锦宏大厦门口，站着个二十多岁妇女，丰乳肥臀，肤如凝脂，穿着风光得体，抱着一岁多的白胖男孩，远远地监视着这小女孩。我走过去询问，她说是她的女儿。可是，无论怎么分辨斟酌，这女孩与之判若霄壤，转基因也不会转得没点影子吧？即使重男轻女，也不会轻重得如此天差地别，何况母女年龄不相称，不信十多岁就能生。没准是拐骗来的，你说算不定？——肯定！”

“像这种情况怎么没有部门管呢？”伯父惶惑得有点发急。

“你先莫问管不管……我跟你讲，”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伯父，觉得相貌端正，彼此年纪差不多，似乎会有一点共同语言，值得一聊，“十年前，也是在这条街，我经常见到外贸大酒店门口的人行道上，跪着一个上十岁的漂亮女孩，脸蛋有红是白，蓄着一对丫丫辫，身穿红色运动服，黄色裤缝线，一身清清爽爽……”

“她要干什么？”伯父担心得有点迫不及待。

“干什么？——乞讨!你别大惊小怪——你住嘴，听我把话说完。”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伸起的巴掌几乎挡住伯父的嘴巴，硬像领导作报告不许旁人插话，“她面前铺块白布黑字乞讨状，上头写着‘我是独生子女，因为父母突发重病，家庭贫困，面临失学危机。请求善良的爷爷伯伯叔叔哥哥弟弟，好心的奶奶伯母婶娘姐姐妹妹，发出爱心，伸出援手。’这么可爱的孩子辍学了多可惜，人心是肉长的。过路人见了，有的生怕说不善良，心地不好，讨钱罐叮当响，小额纸币一张张塞。这是十年前……你莫插嘴，还有十年后……别打搅——听我说十年后，”他咳了一下，蠕动喉头吞了吞，舔舔嘴唇，说：

“怎么老是说父母突发重病呢？”伯父不解地问。

“那她何不去抱一个老板呀？现在大学收费高，毕业了又不分配工作，这也是一条轻易捞金，寻求就业的捷径。”旁边一个肥头大脑的胖子听得有点着迷，忍禁不住多嘴多舌，“漂亮的女大学全被一些老板承包，供学费，供吃喝穿着花用，还讲定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给几万、十几万、几十万。如果怀上孩子就给别墅，给存折，当包二奶或小三养着。老板昵上了美娇娘，滋味尝尽，胃口吊足，金屋藏娇，新旧交替。休了糟糠妻，扶二奶或三奶、四奶、五奶为正室。”

“你又要问为什么没人管，不整治是吧？你该不是七仙女的哥不食人间烟火吧？不会一点地气也不着吧？我明确告诉你，现在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你知道人生得哪‘五子’吗？房子、车子、票子、妻子、孩子。重中之重是票子，有票子一切都好办，要啥有啥，房子和车子就不用说了，妻子也是票子买的，很多土豪都会换老婆，生儿子。当然根本在‘老子’，‘老子’为了‘五子登科’，只管一门心思向钱看，有钱就是上等人，哪顾得上什么乞丐，怎么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说民政？收容所？按老规矩，收容了就得给他饭吃，花遣返路费。可这些单位口口声声资金紧缺，运转不过来，何况上面也没强调管那些杂七杂八的事……老规矩解决不了新问题，必须懂得新道理……你说得对，只好让群众管——也不对，不是管，群众没有管的义务和权利，也缺乏能力——只是点把点施舍，还得看有无慈心，袋里掏没掏破，有几个子儿。”

他见伯父侧头寻思，便加重语气：“你还不知道吧……你是农村人？山区？难怪！看你这素质，该是基层干部……还当过兵？我看你不是一般的战士……阿——怪不得你这样关心社会形势。我跟你说啊，我敢打包票，如今的乞丐真假难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不是真要饭……你说得有道理，一语中的：奉行拜金主义！他们可能比你还吃得好，喝得好，有的过得潇洒吊瘾，肚子饿了就乞讨，性饥渴了去嫖娼。金饭碗门口蹲着一个青年乞丐，有位好心的胖婆婆见他有几分长相，却瘦骨伶仃，便悲天悯人，进去给他买了一个煮鸡蛋，一纸碗米酒，两个花卷，一个大馒头。你看他怎么着？把鸡蛋花卷吃了，米酒喝了，转眼将馒头往纸碗一塞再一捏，扔到公交站台的垃圾箱里了。”

“这……现在……”

“别这这这，现在现在的啦，拜金主义，享乐主义，极端个人主义，是孪生三姊妹，结伙的三兄弟。我看你也生长在毛泽东时代，是不是思想太单纯，过于天真？以为还是那样正气满乾坤？七仙女被迫回天宫还下得来吗？可怜了董永！要想形成好气候，换个世道，得抓紧社会主义制度建设才成。还是与时俱进吧，我的同志！”

伯父二十多年没听到“同志”的称呼了，此时听到顿感亲切，心理距离拉近了许多，哪怕语气里带着警告甚至指责的意味，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顺耳，不舒服，感到对方诚恳坦率，说得有点道理。干部模样的中年人说完，挥手拜拜，匆匆离开。那个卖儿童玩具的老嫂子所见所闻多，听惯了看熟了明了于心，不足为怪，早已揣着那只没卖完的价值十五元的六七寸长的毛茸茸的黄色电动狗，消失在人群中了。

伯父有一种无可如何的感觉，郁郁闷闷向文化宫侧面的商业街走去。长廊第二层的玻璃过道两边是铺面，迷你内衣精品店的小屏播放机，在放映与厦门头号走私犯赖昌星交往过的董文华演唱的《春天的故事》：“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歌声柔情万种，悦耳动听，画面闪闪烁烁。隔壁浪派牛仔服专卖店的万能红外遥控音箱，在播放台湾音乐创作人华语男歌手张宇串烧的《都是月亮惹的祸》：“我承认都是誓言惹的祸，偏偏似糖如蜜说来最动人，再怎么心如钢铁也成绕指柔，都是你的错……”女店员像被迷你内衣精品店挤兑了，销量不称心，对着干似的把声音放得挺大，跳子舞似的歌声使人心颤得发酸发抖，惹得听不清迷你内衣精品店里的故事。

伯父下了玻璃过道，走到文化宫正面。中间是音乐喷泉，逢盛大节日才见喷水欢歌，平时池干见底，或半池无声无息的死水。因为广场底下是地下超市，两边有缓步台的台阶二十级高。右边是上下的行人，左边步步高升蹲坐着算命瞎子，坐闷了拉《四季歌》、《真的好想你》提提神，掐算命理时咯嘎咯嘎拉响咏咏测命词儿。三三两两欲卜凶吉祸福算财运问婚配掐寿元的男女，促膝谈心似聆听着，询问着。

广场上这一堆，那一伙，铜锣、铙钹、碰铃、牛铃、单面鼓，胡琴、电子琴、手风琴，笛子、长短箫、葫芦笙，各奏各的曲，各吹各的调，各打各的响，各唱各的歌。老年男子是不老松，白发染黑身板弯，穿各色新款彩装赶新潮。老年女子五十淡定像兰花，六十温暖像棉花，头发染烫成狮子头，浓妆艳抹着艳服。他们握着话筒拉起干瘦颈前肌或抬起双下巴，搔首弄姿，扭动或胖或瘦略显呆板的身躯，踮起脚跟炫酷，尽情载歌载舞，及时行乐老来乐。观众围成散拉拉一圈或密麻麻一丛，轮到谁到圆心上唱，就捡起塑料桶的塑料花递给拿着。

另辟歌场的三名女子三十迷人像玫瑰，四十大气像牡丹，淡妆素裹穿时装，骑来的三轮车架着音响，装着开水瓶、纸杯和塑料凳。她们耳挂小麦克风轻松随意地唱，热情地给观众递凳子，泡茶续水，分烟打火，说亲道热，眉舒眼笑。观众多半是退休工人，不爱听老年女子装腔作势的疯唱，喜欢中年女子珠圆玉润的清唱。一伙儿坐在仿木的塑料方形花坛边或塑料凳上，兴致一来把凳子拉一拉，趋一趋。他们除了听歌还眉花眼笑，誾誾衎衎，同她们侃侃，聊博美女一笑。

有时三路车那位有音乐天赋的王美声来了，大家热烈鼓掌欢迎他到场。他唱《小白杨》、《西域情歌》，大有阎维文演唱的那股阳刚正气，铁骨柔肠，音质纯正甜美，音域宽广流畅，感情淳朴真挚。据他说从军时与歌星宋祖英一同进修过，因过于出众受到见不得别人好的同乡战友嫉妒，暗中使坏。他退伍当司机，对音乐爱好依然如故，参加过市里节日演唱会，平时每逢周末傍晚还在小区门口举行音乐会。

老年观众喜爱听老歌，点什么中年女子就唱什么。《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我为祖国献石油》，“从无到有靠谁人，伟大的共产党，伟大的毛泽东”，“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她”，“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老年观众较随和，她们见不点歌就唱新歌，“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男人爱麻将，女人爱麻将，不注意，不注意就迷上你，你说我积极，我说你欢喜，打麻将四个人不能三缺一”，“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咿呀咿得儿喂”，“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歌是时代的路标，她们唱得洋洋盈耳，声动梁尘，或清脆优美，柔情蜜意。比起电视上的某些歌手，除了没那么多装扮和做派，不穿蓬蓬裙之外，好像并不怎么逊色。老人们抽烟喝茶，听着，回想着，品味着。动听到心里，滋润着心头，过去的峥嵘岁月和美好的事儿仿佛又回到眼前头，少不了递给三块五块，有的出手一百说不必找，算是打预付款，预订票。

伯父观看了白叟使劲卖力的肃唱，老妪搔首弄姿的艳唱，为他们鼓劲；欣赏了中年女子风韵犹存的莺歌，为她们叫好。人到老年日相催，佛眼佛心夕照明，吃苦耐劳到退休，适性任情度晚年，该老有所养，老有所依，老有所住，老有所医，老有所安，老有所乐。伯父觉得他们安康享清闲，也该老有所学，老有所为，发挥余热尽其所能。

突然间一股浓浓的机制炭烧烤味随风飘来，伯父逆风一望，广场西头香樟树下停着一辆维吾尔族同胞的烧烤车，乌烟瘴气缭绕在青枝绿叶间。他见到左肩下挂着报话机的值岗城管警察，便询问：“文化宫后面广场卖烧烤的清理了，这前面的怎么不动？”

“社会矛盾严重，建构和谐社会执行到下面就是维稳。”城管警察老成持重，小声回答，“这里面有个少数民族政策问题，城管局几次开会强调，要严格把握好分寸。现在少数民族地区有一种仇汉的情绪，弄不好就滋生事端。新疆不是出过事吗？外国反华势力渗透，策动当地一小撮反动分子搞暴力活动，聚众闹独立，制造民族分裂。”

伯父说：“全国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手掌手背都是肉，应该一视同仁。环境保护人人有责，齐抓共管才能共创青山绿水蓝天。”

城管警察听了微微一笑，带出天津口音：“凭这几句话，就看出你不是个老坦儿（没见世面的人），有楞儿（勇气），像个玩儿闹（大哥）。话虽这么说，如果支嘴儿（支招）不对路，会被民族分裂分子利用。现在应该的太多，不应该的也太多，说不清，理不完，得慢慢来。是应该公平正义，团结友爱才有活力，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不团结就没希望，团结才能干成事业。”伯父说，“毛主席早讲过‘从团结的愿望出发，经过批评或者斗争使矛盾得到解决，从而在新的基础上达到新的团结’。一味退让，用钱去敷，不是根本办法。”

城管警察点点头说：“你说得对，也记得清，他老人家还简化为一个公式：‘团结——批评——团结’。”望望辽阔的青天，突发深沉感慨，“你想想，他的威望多高，魄力多大，拢得了人心，镇得住邪恶。如今谁有那种格局，那个把握，敢谈批评，敢说斗？搞得不好就失控，就乱套，就完蛋。”又露出神往的神情，回忆深远地说：

“我问你，没有他老人家领导人民起来革命，哪会有人民共和国？那些投机革命，想封妻荫子，当官做老爷的家伙，有眼无珠的乌龟王八蛋，张着乌鸦嘴吐糟喷蛆。说这也不是那也不行，极尽污蔑攻击之能事，这不是存心扰乱人心，破坏团结？盲人摸象不识大体，瞎子骑瞎马祸至无日。”他越说越来劲似乎动了气，欲把伯父当成反动公知和汉奸走狗，抓住时机摆事实讲道理，进行面对面的质问和声讨：

“我老实告诉你，工业，农业，国防，科学技术，文化教育，体育卫生及其它各行各业，甚至连土、肥、水、种、密、保、管、工都一一想到了，想得多么细致，周密，实在，在行，还作为农业八字方针，立为农业八字宪法。若不是当年大兴水利，哪能旱涝保收？没有荆江分洪，没有丹江口水库，哪里去南水北调？他老人家办事真正落到了实处，做到众望所归。”

城管警察见伯父直眼望自己，一愣神自觉失容，唐突不恭，有点冒犯，略表歉意地一笑。听见钟楼报时的《东方红》乐曲声，说：“你听——这就体现了人民的共同心声，听了不愁找不到来龙去脉。当前人们深切怀念他老人家，是想活得真实些，安全些。古人云‘人心所向，惟道与义’……不说了——我爱看书学习，网络上说得很多，你自己看电脑去吧。到点了，我得回办公室开碰头会——再见。”

伯父不觉得他失态，深情地行了个注目礼，反身从音乐喷泉右边台阶下来。听到优美的琴声，驻足朝对面一望，又是那个五十多岁男子，二胡拉得很棒，一曲《江河水》把孟姜女哭长城的悲戚情景拉得令人心碎，长城不倒也倒。一首《我爱你塞北的雪》婉转悠扬，充满深情，真是听不腻的天籁之音。记得他年年秋天来这里，乞讨状写的还是妻子病重急需医疗费。或许因为老面孔老调重弹，没新鲜感，或许因为老是找老婆病重为由头，只知道坐享其钱而不去劳动赚钱，令人小视，生厌，敞开的琴盒上没几个子儿，收入肯定一年不如一年。

伯父走到音乐喷泉的前面，在节日期间摆放标牌和花卉的中间位置，看见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标准身材，长相略显富态，皮肤白清，神色沉郁，西装革履，举止文质彬彬。他把小提琴夹在肩脖，如醉如痴拉完施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停一会儿，又搭弓拉起《梁祝》。刚拉起“3—5·6│1·2615”，几个临风玉树的青年女子疾步趋近，着迷似地定睛看着小白脸，显出爱慕难及的脸色。中年妇女有点慨惜似眼闪闪，投去温情的一瞥。她们往琴盒里丢钞票，有的还送了一声叹。走开了还恋恋不舍提高回头率，又怕熟人觉察她发馋的目光，场面难堪，里外不好做人，故意装寻人科。

第七章

伯父回望了一下文化宫前后左右上下，经商，乞讨，算命，唱跳娱乐，耍猴子，玩把势吸火、吞剑、吃铁钉，各有各的春天故事，各显各的务实特色。生存理念互异，人生取向不同，职业千差万别，眼前事势五光十色，世间百态混和云集，繁凑着集文化大成之交响。

他转到长廊外面的场地，花坛间见缝插针地散乱停放着轿车、面包车、拖车。巷道上来往的小车、大车、摩托车、电瓶车、公用自行车、小推车拥挤阻塞不堪，不是卡住就是挡住，头顶头，尾扭尾，举步维艰。喇叭鸣不断，显得很不耐烦，嘀嘀哆哆越响越乱无法转。一辆广汽传祺后备箱上的窗玻璃，喷着不同字体字号的乳白色文字。他仔细一看，左上角是“生活就要像疯子样的过才能忘记生命给我们的颠簸”；右边是“不慌不忙做一个小流氓吃最甜的糖，睡最软的床吻最爱的姑娘，做最好的狼！”

伯父看到眼前各种标牌，联想起以前的见闻。县城一所老牌小学召开校友会，挂的横幅是“从小便相识大便情更浓”。他为帮助村里的中青年人外出打工牵线搭桥，曾经去过一趟南方，沿途常目睹这样的告示：“酒驾前或超速前请将银行账号密码告诉家人”、“光缆无铜偷了无用”、“私家果园私摘柑橘罚款一百元晚上两百元”。看到这样的招牌：“广州市人和母猪配种繁殖基地”、“人和废旧物资回收站”。见到这样的路标：“黄泉路”、“小三路”、“天堂”、“坟头”、“吹箫巷”、“摸乳巷”、“奶子房”、“接吻坊”；有这样的地名：“云雨村”、“高潮村”、“很黑村”、“来爽街”、“炮房街”、“卖鸡街”。发现有不少错别字的语句：“植树造零”、“勤捞致富”、“选霸干部”、“为民储害”、“提钱释放”、“攻官小姐”。所有这些自有来历的名目，奇奇怪怪，实在像插诨打科，与其说搞笑逗乐，不如说是破丢不落。

村里从前有一家小土地出租者[21]开的杂货店，一九五零年代中期公私合营，私人店铺关张，店主转为国营供销社营业员。现在他的后人继承祖业，重新开张，大门改装复原，照旧上门板，挂起经心收藏了二十多年的老招牌“泰和庄”，显出老字号的品牌风格。有所不同的是门板外装了米黄色铝合金卷闸门，窗户焊上了黑铁杆防盗网。关于是否安装的问题，家里人还认真地讨论了一番。

五十多岁的爸说：“以往你爷爷做生意，坚持以诚为本，以信为赢，和睦邻里，厚待顾客。家里开门敞户，窗上连木格子也不用。”

三十余岁的儿答：“以往是以往，现在是现在，贼心贼眼，见钱财都盯得像乌眼鸡。人心隔肚皮，不得不提防，还是做保险些好。”

十来岁的孙子说：“爷爷爸爸莫争，我带香味的橡皮擦，买没两天就被偷。人与人应当隔张卷闸门，防盗网，还是爸爸警惕性高。”

爸爸的话成玄解，儿子的话为正解，孙子的话是新解。祖孙三代人经过一番深入研究，得出多数压倒少数的结论：世道不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年代一去不复返。爸爸折服了儿子，信服了孙子，知错必改，见诸行动，忙上忙下，忙左忙右，手脚不停地帮助安装。

他们经营理念翻新，挺前锋，说要紧跟形势，把握商机，扩大第三产业，补足农业生产短板。楼上是储藏室，当中大间存货物，高甏矮缸大柜小箱，新坛旧罐麻袋纸包，靠的靠吊的吊摞的摞，充分利用空间分毫无爽，把个卧铺挤到窗棂边当保安。楼下当中大间木架排满货，分门别类，整齐有序。他们不像城里沿街开店摆摊的小商人那样小气，鬼精得像猾贼，偷袭似得寸进尺抢占门口地盘，把道路挤得几乎水泄不通。城管来了躲躲闪闪退进，城管走后疯抢着移出。农村没城管，门前大路坦荡，稻场宽敞，泰和庄兼营的竹货木货丛集，但从不扩张占用。为保险起见只在门口两边摞两摞，门外墙上挂几个样品招揽顾客。这好比泰山上由南天门到碧霞祠的那条天街，从清代开始店家就将金牛、鹦鹉、棒槌等实物用作招幌，形成一种历史性特色。

泰和庄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别有洞天，自出机杼，乡村新开商店难与之等量齐观。楼下当中大间的左边两间是卧室，右边两间是娱乐室和会客室。娱乐室安放着牌桌和全自动麻将机，有骰子、象棋、围棋、字牌和扑克。墙墙上贴着有芳誉的古代四大美女画像，沉鱼之貌的西施，落雁之容的王昭君，闭月之态的貂蝉，羞花之姿的杨玉环，都端庄富贵，骨肉匀停溢美。会客室贴着不知从哪弄到的美国爱情片《泰坦尼克号》海报，上面有抛弃世俗偏见而坠入爱河的男主角穷画家杰克，和女主角贵族女露丝亲密拥抱的影照，与隔壁娱乐室的美女画像平分秋色，一中一西相得益彰。摆着方桌方凳木沙发，檀木茶几底板放着旧杂志新报纸，孩子看过的娃娃书，供客人随手翻阅。后面小间是卧室，大间是店主的厨房兼餐厅，也是顾客点餐的馆子。大桌小桌高椅矮凳，菜架菜盆碗柜壁橱筷子篓，盐罐油壶醋瓶酱瓶料酒瓶，啤酒红酒黄酒白酒蛇泡酒，电饭煲高压锅，铜煲砂锅火锅，托盘觥盏蓝花磁盅大铜壶，紫砂茶壶宜兴杯，红茶绿茶茉莉花，餐饮设备一应俱全。打牌下棋搓麻将提些租费，包吃包喝包醉无怨悔。

伯父把种种世相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管不着，也够不上，平静又怄烦，高兴又担忧。贱农贵商，轻工重商，出口言商，贷本经商，无奸不商，商机百出，商情多变，鱼目混珠，文偃武修，尔虞我诈，盘剥利诱。商潮翻江倒海卷巨澜，后浪推前浪，一浪高一浪。面对不可规避抗拒的激流暗涛，伯父抓不到定海神针，难以困心衡虑，茫然费解，免不了不顺气，心理失重，心灰意冷，失去精神寄托。有时候原来生产大队、生产队的干部邀约他，摸进泰和庄，吆三喝四，掷骰子打牌搓麻将，抽烟品茶发酒疯，往往玩到上门板时才散。平日常混迹在一起昵称“两老表”、“哥俩好”的两个人，一个没酒量，一个有海量，彼此脸红脖子粗，熊眼相对，成了怒相神。茶不清心生怨情，酒后乱说发脾气，走一步一打嗝，懵懵懂懂哼民谣：

“好男人不赌，好女人不舞，赌博出仇人，跳舞出情人，喝酒出友人，炒股出疯人，苦干出穷人，做官出富人。”

“十亿人民八亿商，还有两亿要开张；十亿人民八亿侃，还有两亿搞房产；十亿人民八亿赌，还有两亿在跳舞；十亿人民八亿跳，还有两亿炒股票；十亿人民八亿博，还有两亿要出国。”

“向东看走私轮船正靠岸，向南看三陪小姐正泛滥，向西看到处都是穷光蛋，向北看下岗职工千千万，向下看法轮功[22]还在转，向上看贝尔格莱德掉炸弹[23]，向左看有人暗中尽捣乱，向右看很少有人在实干，向前看前途茫茫看不见，向后看贪污腐败结成团。”

“手机一开，愿你笑口常开；手机一响，愿你黄金万两；信息一到，愿你能有好报；信息读到底，好运时刻围着你。”

“茶用情感去品，越品越浓；酒用坦诚去喝，越喝越香；情用真诚去感，越感越深；友用理解去交，越交越好。”

他们浪侃起来越来劲越长神，伯父泰然自若，只装耳朵塞了棉花没听着。人生是杯酒，有醉也有泪，事事是道题，答错生是非。他们轮哼完，神色疲惫，无精打采，怏怏哭丧着脸。有一个心脏噗噗乱跳眼眶闪泪光，撒气把空烟盒撕得粉碎。谣中怨何人，酒酣掩烦心，嘴巴图痛快，心理找平衡。精神可以弥补物质匮乏，物质却难以填充精神空虚，难以消释思想的困顿。他们哼哼唧唧，酸酸溜溜，哀告似地疯闹。结果茶越品越淡，酒越喝越苦，情越感越浅，友交翻了，心思泛滥不靠岸，万虑千愁冰解难。牌桌上矛盾不可避免，各自心里或多或少有这样那样松不开的愁结，醉得相貌变形互不相识，一动怒就踢凳掀桌，指桑骂槐找由头发泄，以至反目相谮。毕竟都乡里乡亲，同根相连，同病相怜，不日见面道歉，摇头苦笑，摒弃前嫌，又握手言欢，假痴假呆，喜笑颜开。仗义每多屠狗辈，坦言相告表忏悔，说当时喝多了，胡思乱想烦闷不过，单从自己眼光，凭着个人好恶一时冲动，顾不得体面嫁祸于你，伤害了你，有失公允。拍胸脯保证不再混喝胡来，互相递烟打火，修复了炸过锅的“两老表”、“哥俩好”关系。

伯父不着日不着夜无所适从，往往十赌九输，几分几角几块虽是小数可也是钱呀，心越结越紧，气越闷越大。以前走路像敲鼓，铛铛铛一路雄风，现在是鸭子摆尾，歪歪歪如拜下风。他这不轻易言败的汉子，近阶段情绪低落做宅男，吃不下，睡不好，不温不火，神思不定，云天雾地，丢魂似的沉沦在天造草昧的幻觉中。自责自怨过得差劲，又无法端本澄源，打心眼不是滋味，像扎根刺隐隐作痛，惴惴不安。幽愁暗恨多少事，识尽千万终不是，欲说还休，难道天凉好个秋。

伯父有时心里一急窄就发火，难以自持欲拿伯母当出气筒。转念一想，打小时候起到成婚六年来坚守一份感情，未曾红过脸，犯过口舌。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带帽”，母亲头脸肿大患不治之症。伯母尽心尽孝，含辛茹苦昼夜劳顿，苦掖苦托苦熬精心护理，一手一脚服侍饮食起居，直到披麻戴孝送终，从头七到满七也是她操办。为家庭解困连从娘家带来的梯己也拿出花光，真是难为她，苦了她，情重如山没齿难忘。他想到这些不凶不耍气了，收缩亮起的拳头，放下准备掀掉的东西，心比棉花还软。他愁肠百结，一脸忧郁的云，一眼懵懂的雾，迷糊地呆坐着，昏昏默默，歪不横楞，半梦半醒，闷气吞声。

伯母见伯父痴眉钝眼，木木呆呆悄默声，急得两手直打颤，眼眶的泪走珠儿似地转。她一头扑在伯父怀里，撕心裂肺地呜嚎：“你怎么啦，到底是怎么啦？你想怎么着就吱一声，打牌没钱，我梳妆匣里有，自己拿啊……我知道你心里纠结，很苦，遇上难处，说出来又怕惹我心焦……别噎着啊，说出来我听听，我相信你，百事依从你……绝莫灰心丧气，不要焦急烦躁，记得振作阿……你一定行。”

……

“你不是常提起毛主席的教导吗，‘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世上的路哪能没有沟沟坎坎，弯弯拐拐，哪会条条都是平坦笔直的呀。别闷闷沉沉，唏唏嘘嘘的，人活在世上总会遭到变故，总有七灾八难磨人的时候。人活在世总会遭变故，总有七灾八难磨人的时候。当初没考大学不用后悔，行行出状元……得学会自己宽心，知道回头转弯……牛都晓得转角呀。社会变了人得变，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不能一条路走到黑。心里发闷就出去看看太阳，啊！？”

“你不是老说要相信党，相信群众，爱祖国，爱人民吗？你说得很在理！绝莫生闷气……你爱不释手的《红楼梦》我找出来了，放在你书桌的中间抽屉里。你提到毛主席把它看了五六遍，他老人家还对许世友将军说：‘要看五遍才有发言权。’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有什么事吩咐就是……你做声呀……我晓得你心里苦，说句话呀……莫吓我……要不你就打我几下吧，别塞在心里，闷坏了身子啊！”

伯父仿佛触电一样猛地打个愣颤，好似从病梦中醒来，缓缓扶抱着伯母徐徐站定，慢慢抹去她布满眼圈的泪痕，轻轻抚摸着她乌黑发亮的头发，又双手捧着她愁苦的莲脸，眼珠一动不动，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伯父这一神情动作，让伯母如痴如醉，心都快化了，忍不住一把紧紧地抱住他，把脸亲昵地贴在他挺拔的胸膛上，感受着他心的律动。伯母又抬起头来，默默凝望着伯父结实的身板，英气不减当年的堂堂仪表，不期然而然破涕为笑，流露出和蔼可亲的目光，温存抚慰的神色，饱含似水柔情，闪烁着充满坚定信任的光彩。

曾经香火冷落的寺庙时下也火起来，各级政府设置有宗教局、宗教所。世间好话佛说尽，天下灵山僧建多，庙宇日增，猛增到一个乡镇二三十座，有不少是钢筋水泥建筑，楼上楼，如绿荫掩映的山间别墅。信士成群结队，香客络绎不绝，粮油、果品、功德钱晋晋然投送不断，义务工无私奉献，镇政府每年征收庙宇土地税增加挥霍费。僧侣不涉教相判释，不悟缘起教理，不知业感缘起和赖耶缘起，不修如来藏缘起和法界缘起，只知风尘碌碌化缘，把红尘闹得云飞风起。

和尚尼姑成了发俏的职业，中学毕业或肄业的小伙子小姑娘，有的竞争上岗，落发为僧，削发为尼。佛门带徒真的满有俗世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味道，老和尚带小尼姑游方，老尼姑陪小和尚打坐。在佛门的教化之下，使得男香客爱和小尼姑讲经，女香客乐与小和尚说法。信士们啧啧夸奖小和尚和小尼姑还知道西方有一个极乐世界，阴灵转世，若到了那里就可以安享来生。赞佩他们进过香港佛学院，台湾佛学院，好像小岛比大陆伟大，大陆没有小岛吃香。有的还知道香港附近有个澳门岛，夸耀他们进了那里的佛学院，结果被殚见洽闻的香客否定了，说那里是世界四大赌场之一，不学佛。

年长的人遁入丛林，原因大抵不是体弱力衰，就是好吃懒做，不是死了老婆，就是儿女不孝。尘世艰辛，嵫景艰难，含冤受气，在家难熬呆不住，就立愿弃俗出家，摩顶受戒，吃斋打杂度愒阴。有位年过六旬的男子加入和尚队伍不多久，佛衣佛帽楚楚，大字不识却偏要倒拿着带书套的折本《六经合刊》，在人前人后煞有介事地走一走停一停，哈哈哼哼。有时指点着佛堂后面长桌上排放的两百多本《大藏经》，摸着金晃晃的精装封面支支吾吾，蒙得香客们瞠目结舌，自愧弗如。经常跑寺庙的善男信女家境大致与之相似，只是还没到家道不祥，儿媳不容的地步。服侍儿孙累烦了，受尽窝囊气，愁城难解，有口难言，就进得庙来跪拜跪拜，朝课暮课，遶佛打坐，以求寄托，讨一时超脱。她们捻的佛珠颗数不同，别有深义：十四颗含观音十四无畏，二十七颗代表小乘修行四向四果之二十七贤位，五十四颗为菩萨修行过程的五十四个位次，一百零八颗表示求证百八三昧，断除百八烦恼，使身心能达到一种寂静的状态。

有位双鬓浮霜的女香客，丈夫是教师，一九五八年被错划为右派分子，一九六九年被下放回农村，一九八零年复职，过两年退休，由三十五岁的儿子接班。她端庄利落，从身体和精神状态看不像有六十岁，皮色白润，脸庞和手上没有皱纹，面容透着沉秀之气，是一个经得住患难的颇有涵养的贤惠女人。她看见那和尚笨拙地捻转着挂在颈项的一串一百零八颗念珠，随口熟练而连贯地背诵起一则经文：“佛说分珠经，弟子发心听经文。认得金刚七个字，上得金桥撒手行。直至西方无人问，我是龙华会上人。罪人桥下叫声苦，该应前生来听经。三和尚问六祖，六祖当时言：头一颗释迦牟尼佛，八颗八金刚，四颗四菩萨，六颗六波罗蜜，四颗四大天王，八颗八难八戒趿，上有三十三颗天，十八颗十八层地狱，十颗十弟子，五颗五如来，生长父母两颗，土地龙神一颗，拿在手中，囤在聚宝池，老母种在瑶池内，佛祖种在灵光山，玉皇种在九住藏。”她这样当众倒背如流，那位入职不久只会矫揉造作的和尚一下子被镇唬了，变得傻傻呆呆，羞怯语塞。

真假僧人挎着印“佛”字的黄布包四处云游，营营扰扰，见人就合掌祷念“南无阿弥佗佛”，说有不祥之兆，把你吓得一跳。随即拿出名片大小的佛祖画像，观音画像，喃喃絮语：“佛祖显灵，观音应乾，救你祸患，保你好运，财源滚滚——阿弥陀佛！”说是帮人化解灾星出苦海，当你把画像接到手，他就佛语俗言，和颜怒色，软磨硬泡，讨要香火钱。钱多的知道挣钱不容易，只给两元、三元；钱少的讨佛佑天佐，给五元、十元、十五元不等。有钱人为祈财贯满盈，祷观音送子，也为在大庭广众之中摆酷争脸，出手就是几十上百。这些穿僧衣僧鞋戴僧帽的和尚全无佛性禅心，没有善施教化之举，哪里是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分明诓言诈语，唯钱是务不手软，勒索蠢动含灵，其卑鄙无耻不亚于腐官打单，土匪打劫。

游家湾有个欧姨，丈夫出车祸死了，她拿到巨额赔偿费后，在镇里买了房，余下存银行，尝到了钱的甜头。独生子携女友一起远飞高举，出外打工，她就住庙打工。她隔壁房的马伯高中肄业，扳杆嘴村人，当过生产大队会计，当过大队小学民办教师，当过大队企业负责人，又蹭进学校执教鞭。因转行过于频繁，连续性教龄不够规定的年限，未能转为拿正式编制的公办教师。花甲之年丧妻，儿女打工各奔东西，自己种责任田不会，也受不得累，爱抽烟喝几盅又缺经费。正不知所措时，听说庙里缺断文识字的人，他就趁火色赶来，当上了庙里佛事的掌门人，十天半月微服下山进餐馆打打牙祭。

庙里只一个和尚，也是住持，法名印真，富农家庭出身，光棍文盲，大集体时在生产队是苦力一个。分田到户要农具没农具，要耕牛没耕牛，干脆归入空门吃斋饭。他俗尘凡心未改，劳动本色不变，垦地种菜整枝劈柴，搬上挪下咚咚响。不知佛道佛藏，对世俗礼仪倒想得周全，办得得体。特意把观音堂左边的套间装潢一新，仿瓷墙面地板砖，铝合金窗户防盗门，席梦思床高低柜，双制空调电视机，茶几茶具皮沙发，餐桌靠椅写字台，都置办得色色俱全。赍贡捧上，供县佛教协会会长坐置备的小轿车，专程下来检视布法驻跸时下榻。佛本无心万事空，天数之下无虑之，如何挣扎亦枉然，事了拂衣去，冷刃没仙魂。他皈依三宝却很会依风随俗，精于人情世故，看人招待，看客办饭，每逢端午、中秋和年头岁尾，不忘给山主[24]送“三节”礼。

庙里有位年快古稀的健朗女人，满是皱纹的脸像颗核桃，手脚麻利耐得劳。因儿媳嫌弃在家难待，七年前求神拜佛找到庙里落脚，烧水，做饭，洗衣，扫地，抹桌，净身设案摆供果。无论印真怎样粗鲁地训斥，哪怕当众把她贬得一钱不值，她有口难辩，喑气吞声，一忍百忍不怄气，月月天天亦复如是。端了庙里的碗就得服和尚管，装聋卖哑，戴罪劳碌忙个不歇，把庙里的后勤工作做得妥妥帖帖。

印真负责打鼓燃香烧纸，对经书虽一窍不通但不甘落后，嘴唇时抿时开，不停翕动，难以看出与念诵经文的口形不合拍，不知者会蛮以为他是满腹经纶深藏不露的僧人。碰到听熟记得住的语句就大声吟唱，声音盖过所有人。闲下来踅入杂乱得乌七八糟的僧房，吃施主恭送的罐头糕点，坐在窗前慢慢品尝，从不理会也不知道是否过了保质期。他望着窗外七层青石浮屠出神，这是五年前花两万多元功德钱建的，供他圆寂后埋骨之用。位置就在他僧寮旁边，厨房后门外。他算定来日自己圆寂入塔封龛，厨房等于供案，臆想后来的和尚见到龛塔不会睁只眼闭只眼，不烧香纸供饭食，只顾自个傻喝傻吃吧。

第八章

他们的富贵之由是在求财路上与民争利烧钱，发奋求索打擦边球，乌合之众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在躬体力行中创造出了新的政治经济学，公司与政府联手，商场与官场勾结，商人与官员合谋，金钱与权力胶合，财神与信仰等同，歌舞影视与政策法规肴混。他们雄雄壮壮东眺西望，钱包鼓鼓内心慌张，身体长肥灵魂落荒。有个高学历没文化的董事长暴涨其财，存折八位数，存款达千万，空乏其魂，精魄零零零，精神穷光蛋。他寄希望于神佛保佑，腊八节到一座驰名的古老而骤变得粲丽耀目的寺庙吃斋粥，花十万元预订年初一拜第一炷香，五体投地祈求佛祖通万灵，施百福，祷盼三宝降吉祥，永保富贵。

潘多拉魔盒一经打开，妖魔鬼怪飞出来，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叠现层出，乘隙而入。贪污腐败猛抬头，地痞流氓耍滑头，封建迷信大出头，社会风气污水流，食品安全令人忧，黄赌毒偷诈抢啥都有。街头街尾大肆抛售《新闻特刊》、《特别新闻》、《最佳新闻》、《中国政坛风云》、《高层最新内幕披露》、《共和国告急》、《天才魔鬼》、《高干腐败》，贩卖小道消息，妖言惑众搅浑水。《成功学》、《厚黑学》、《口才学》、《高官与风水》、《商战兵法》、《彩票实战手册》、《最新扑克牌麻将绝招精华》、《推背图》、《老皇历》、《预测学》、《袁天罡先师神数称骨歌》、《麻衣相命经》、《姓名大全》、《观音灵课》、《周公解梦》、《清宫秘藏科学生男生女法》，宣扬宿命论，勾摄灵魂不知悔，使奸耍诈毒害人。粗制滥造的盗版光碟布满地摊，《独家最新专业制作》、《大容量50小时实录》、《解读历史回忆过去》、《绝对精彩值得珍藏》，挂羊头卖狗肉，故作神秘被得寸进尺地砍价，一个光盘开价五十元，讲价四十、三十，还价二十、十五、十元。曾经极度猖獗的邪教组织法轮功虽被整治了，但残渣余孽还在鬼鬼祟祟搞地下活动，公安部门搜索排查，今日一个明天一双地抓捕劳教。

人体艺术热勃然兴起，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学，兼及书画”为宗旨，有“天下第一名社”之誉的西泠印社，出版的裸体画册成了抢手货。盗版书籍满推车遍地摊抛卖，公安报刊亭一本不足两百页的《淫欲人间》、《人体艺术》标价69.98、99.99，和中百超市货架上标的9.99、44.99一样都是心理价，为四舍五入分文必争，明明早已没有分币流通了还九分九分的写着。新华书店的经典名著无人问津，打五折、三折、一折晾在门外冷冷清清地抛售。墙壁、栏杆、灯柱、电线杆、配电箱等公共设施，办证、刻章的手机号用黑油漆写着，强力胶粘着，像乱贴的膏药，疮痍满目。公共厕所曾被视为影响市容的垃圾建筑拆除，在因人有三急而随地大小便十来年之后，又被作为便民工程重建，挡板上卖蒙汗药和暗器的招贴，擦不堪擦，撕不胜撕。踩背按摩店，足浴超市，休闲场所，宾馆旅社，背街小巷，眠花宿柳，追风引蝶，明娼暗妓神出鬼没，警察与鸨母勾结设套，宰嫖客分赃。

算命瞎子拉着胡琴走村串乡，上镇进城，哼着《三命通会》、《断易天机》、《紫微斗数》里的句子，拉着经典歌曲《天涯歌女》、《二泉映月》、《酒干倘卖无》，流行歌曲《狱中十二月》、《心太软》、《忘情牛肉面》。三十岁上下的算命瞎子活泛起来像是耍杂技，把二胡举到肩头钩钩《十送郎》，漫吟“一送情郎哥，枕头边哟，枕头边上十块钱，手拿银钱送给你，送给我情郎哥吸香烟”；挽在背后锯锯《想妹妹》，嘌唱“看上那个二妹子哟，就记在心里头，头一回去寻呀，我站在你家的大门口，不敢敲门又不敢吼，就怕你家的大黄狗”。他们钩钩锯锯，吟吟唱唱，琴拉得得心应手，歌唱得如泣如诉，造起了声势，引得男跟女随，乐意花几个钱算一个。城镇的街头要道，农村的门巷岔口，像大学里的“英语角”[25]，闲人丛集，成了“算命口”。

彩灯在楼面水滨桥栏绕着拉着，在花坛草地路边蹲着耀着，在行道树枝上缠着垂吊着，明艳闪烁，光辉灿烂，十丈软红丰福喜幸，花花世界河清海晏。步行街日夜繁华，立交桥时刻繁忙。相命先生在小马扎坐定，铺一张八卦图卜吉凶，放一个签筒抽签看相；搁一把小巧的铜算盘，拨拉着按称骨分量论贵贱；摆一盒批命纸牌，站一只挑牌小鹦鹉，神鸟卜命。五元一看，十元一算，十五元一卜。他们见人就说“骨相清奇，大福大贵”，“仪表非凡，匹配得过”，引人上钩。老女人闲来没事，三三两两，或成团成堆，呆在旁边围观，虽心神不定却深信不疑，给儿女卜运脚前途婚配育子，给自己算安乐忧患后福年寿。口袋里的钞票有点发痒，掏给别人还说谢谢谢。

一对恋人前来卜姻缘，一位五大三粗黑脸皮的相命先生，显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摸着稀疏的胡髭作揣摩状，害得男青年提心吊胆，女青年忸怩不安。他睁开有点凸起的眼珠静静地观看男青年面相十一宫，喃语“官禄宫，命官，疾病宫，财帛宫，福德宫，兄弟宫，田宅宫，子女宫，奴仆宫，迁移宫，夫妻宫”，说是“天方地圆，大贵之相”。又伸出粗黑的手托起美如桃花的妙龄女的嫩白手，眯盯着眼睛默默地细瞧手相七丘五线，点划着手心弄得她痒痒缩缩，低语“水星丘，土星丘，木星丘，金星丘，太阳丘，太阴丘，地丘；智慧线，生命线，成功线，情感线，婚姻线”，道是“体门有红色，根基深，富贵命”。歪着粗脖吟哦“采风呈祥瑞，麒麟降帝都，祸除迎福至，喜气自然生”，刚说到“姻缘两相配，家兴福命长”，男青年诚服他铁口神算吃下定心丸，高枕无忧，放心乐意，慷慨付五十元卦金。眼笑眉舒拉着亲爱的手窃窃私语，摇摇摆摆，走走停停，得意洋洋幸福去了。

伯母的父亲和伯父的父亲耳闻目睹如此这般情势，想到时不宜势不顺，伯父苦闷，得找份解药。便吩咐伯母趁早打点，让他出去散散心，别呆在家孤陋寡闻，免得脑子化不开纠结伤神。伯母的母亲极力主张伯父年底去释门求签，诚祈来年顺遂，福泰安康，求个想头，有个奔头，盼个发头。他们经过一番颠算，同一认为文殊菩萨的道场五台山，普贤菩萨的道场峨眉山都路途遥远，观世音菩萨的道场普陀山里程也不近，最后决定去只隔一个省界的地藏菩萨道场安徽九华山。

伯父背着三叠包转四趟车才到那座佛教名山，境内群峰竞秀，怪石峭拔，清泉流韵，飞瀑轰响，一场冬雪刚过，天空高旷蔚蓝。贞松劲柏上洁白的雪朵像腊梅花，高檐瓦瓮繁分数一样遍布山头坳洼，庙宇毗连，气宇轩昂。化城寺、肉身宝殿、袛国寺古朴庄严，晨钟暮鼓引发人邈思不尽，神凝气定，感达化外的超然。适遇腊月十五，上香拜佛的人多，远道而来的香客游客，趋之若鹜，有增无减。

他跨进一座盖黄琉璃瓦，檐牙高啄的大雄宝殿，里面的教旗、牙旆、佛联、匾额庄严垂挂。释迦牟尼佛、观世音菩萨、地藏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韦驮菩萨、伽蓝菩萨慈颜端坐，罗汉们都众生百态，修行圆满，梵行已立，永住世间护持正法，感导向善。木鱼、钟鼓、梵磬、生台安置得体，香案供品摆设丰盛阔绰，香烟缭绕，烛光闪烁。伯父投了功德箱，双手合十，虔诚跪拜。坐在黑漆禅椅上的老衲“浜、浜、浜”叩三声木鱼，“当——”敲一声云磬，顿时灵氛极显清静肃穆。他身上加厚的黄僧袍套着红袈裟，微低着顶上有九颗香印的头，顺捻紫黑发亮的大数珠。一忽儿目露慈光，一忽儿又闭目定神，打着古人读书腔调，嘟嘟哝哝，咿咿唔唔，牙疼似念念有词。声音时高时低，有快有慢，有轻有重，慢时拉长嗓音如练气功，快时只有老衲本人明白。待到一通经文念完，伯父双腿都跪麻了。

伯父出了庙门，连隐隐约约听懂了的“正身修心，佛门成规；克己复理，佛门品德；普度众生，佛门义务；不伤生灵，佛门戒律”也忘得个一干二净。来去花费一百多元，倦游而归，抽回一张佛祖显圣的《第二十一[求财]签》：“海门跃浪暖融融，鱼在中间好化龙。商贾求财占此兆，利中得利运亨通。”此外长见识的是袈裟是由许多镶边的小布片拼缀制成的法衣，缀连的布片像一块一块的农田，故而又名福田衣或割截衣，在乡镇的小庙里是很难见到的。开阔视野的是神龛后面长桌边，一位尼姑放着未吃完的热干面，对着功德箱倒出的一大堆面额不等的钞票和硬币，一张一张展平分别叠起，一枚一枚分别摞起，翻阅检点，念经似叨完一串数字，就在旧计算器上使劲摁几下。

伯父这次出远门乘了一段路程的火车，年底过往的旅客众多，尤其多的是打工仔打工妹，赚了钱回老家过年。他们排队插队占位，欣欣嘻嘻嘴杂杂，亚肩迭背急巴巴。因为车票紧俏，伯父差点遇上囤票寻主的黄牛。客车无论跑长途还是跑短途，司机只管收钱，遇上拦车人就停，车上男女拥挤哗闹。伯父因为过度疲劳，一不提防，自视为从军纪念品的三叠包被扒手割破，连包里一本书的封面也有划痕。好在包包裂的口子不大，位置又在最底下，无伤大雅。有幸的是袋盖上印的红色王杰[26]像，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八个字完好无损。

伯母的父亲和伯父的父亲两亲家，展开钤有红色佛印的黄色小纸条，仔细品读签文，反复揣摩禅意，神秘考究玄解。他们法眼一辨得出相仿意见：在社会的拐点上，发财是要务。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学商贾以钱换物，以物换钱，走双行道和立交桥，不走以物换物的单行道。那就紧跟形势，“海门跃浪”，“利中得利”求“亨通”吧！

伯父从九华山得到几本布施的佛教书籍，经反复阅读深研，方知佛教是一门特殊形态的思辨哲学，对宇宙人生的洞察，对世界万物的阐释，对人类理性的反省，对概念名相的分析，都有独到的阐述，蕴藏着极其深刻的智慧。“色空”是“色即是空”的略语，“色”指一切有形体的物质，“空”不等于零，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说宇宙间所有的事物都是相对的，暂时的，有条件的存在，世上没有绝对客观、永远正确、圆满恒久的乌托邦。佛教是修习众生、修习佛法的团体，它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回归自性为宗旨。佛法也就是解脱法，解释自然、人生的规律和宇宙的真相，并因此得到心灵的宁静和圆满。观色悟空可证菩提参妙谛，明心见性须知方寸有灵山。佛教是理论严密而且可验证其结果的知识系统，非科学而全于科学，非哲学而深于哲学，类宗教而高于宗教。严格说，佛教其实不是宗教，只不过因为被寄托于宗教神祇迷信的人们神化了，才变成类宗教而已。

佛教在世界观上否认有至高无上的神或造物主，正像《国际歌》中唱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因此佛教是唯一的无神论宗教。许多人说进庙就烧香，见佛就磕头是迷信。可是佛教自从公元纪元前后传入汉地，至今庙里香火依然很旺，究其原因重要的是一种信仰，让人的心灵得到某种寄托与安顿。拜佛主要是为求得心灵平安和心安理得，不是为得到物质的满足。从佛教基本理论来看，想佛保佑你如何如何，利用敬香供佛为自己谋取名利权职偶寿是不可能实现的，属迷信的谋利法而不是佛法，违背佛的初衷。佛就像老师只告诉你如何修行，不是财神爷和掌握任免大权的领导。否则佛教就被扭曲成拜物教，佛教的科学性和人文精神被玷污得荡然无存。

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参悟正果之后劝诲道：“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皆因颠倒妄想而不能证得。”孟子曾说：“仁义礼智信，我固有之，求则得之，舍则失之。”可见佛教创始人佛陀和儒教代表人物孟子的教法是相似的，都是内求。求人不如求己，跪在佛前拜的不是那尊泥塑木雕而是自己。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就在自己心里，把自己内在智慧加以启迪走向觉悟，亦如《国际歌》中唱的“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西方极乐世界不在哪一个星球上，而是在人们自己的心中。必从圣灵收永生，顺着圣灵种果因，种什么因就收什么果，一切皆有因缘果报。佛教的普度众生就是为人民服务，服务别人的过程也就是在成就自己。因此学佛不是盲目的崇拜和迷信，这约略也是佛教广受尊重，长久流传，取得信仰自由的根由之所在吧。

伯父获得这种认识，好比如来拈花迦叶微笑，见性成佛，无疑是一次思想洗礼，灵魂涅槃。九华山之行使他变得世缘如水之清淡，内心无菌之净化，信念升华了，如修禅般清净坦然。面对泥沙俱下的社会现实，看到权力至上、金钱至上、特权思想、人生依附等文化糟粕的沉渣浮起，相信自有源头活水来，总会有清明澄澈的时候。他自有主见，也可以说本性难移，绝不会去蹚什么污泥浊水干污事，为其所累。然而，坐得正行得稳并不是抱着老观念盘腿打坐不动，应该甘做行脚僧，自我修持向善，化己化人，像在部队时一样经得起实战操演。

世上哪有跟钱过不去的呢？伯父身在凡尘何曾不想钱啊，只是与经商分浅缘薄。风向不定车难转，决心未下咋赚钱。商潮如浪潮，苦恼空想没盼头，践行实干有奔头。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蛰伏子弟多才俊，雄飞从来未可知，生死不由命，富贵全在勤。世界上没有什么运气，创造比守望要紧，势必悉力挑战。在市场经济的潮头上，不能退避三舍，得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振作起来身体力行，动动拳脚引爆自律力，夺回主动权，凭自己的努力迎头赶上。

有一天，伯父在田畈头蹓跶，小路上云牵雾扫。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开阔的原野。云淡风轻，燕子穿梭春溜回，蝴蝶挥翅翩翩飞，蜜蜂嗡嗡，鸟儿啾啾，林檎长绿了，桃李花开了。远处群山连绵起伏，近处河边垂柳袅娜。几只蜻蜓落架在菖蒲的叶尖上，几条小鲤鱼娱游而来，望望闪着薄翼的蜻蜓又溜开。原野上树草繁花，这里，那里，漂浮着一缕缕，一团团嫩红，柔绿，淡黄的贴近地面的轻雾。

田里的红花草绿红紫白，旺旺茂茂，他看着想着，心里头有点儿门道了，有了决计。记得从前生物课讲过红花草别名紫云英，联想到城里兴起饲花弄草美化生活，便产生融入商道的企仰。他选中鲜嫩艳丽的两棵，连同泥蔸过细地抠起，回家用一个漂亮精致的大汤碗做花钵，周周正正地栽上，贴上“紫云英”的标签。用小塑料袋装两把红花草籽，找根透明小吸管撮粒用，插支牙签一推一拉数颗粒儿，很是简捷。他自觉不是水做的秀才，有脑有手有脚不甘低落，轻装疾进到了县城，在人流量最多的长途客运站门外设摊零卖，做经商的初探。

城里人见到那钵里的花姹紫嫣红，尽态极妍，觉得很好看，挺养眼，蛮玩味，价格又不贵，才三分钱一颗，便高兴嘻嘻争相购买。当然也有农村出身或到过农村的，看着看着，想着想着，觉得好像是大田里用作绿肥的红花草，但是不明白或者不记得它还有个这么美妙的别名。因而也寻花问柳似的，权当奇花异草的种籽，买下几颗，十几颗，甚至几十颗，说是要赠送给亲戚朋友和领导同事。

伯父见这玩意儿如此行销，感到经商并非难如月中折桂。他心里顿了顿，掐算着不管白猫黑猫，颜色多杂，捉到老鼠就是好猫。不管是否熟悉水文资料，深浅如何，就来个摸着石头过河，试着进入深水区。他抢占先机，选择最佳销售点投石问路，根据行情提提价，逐渐涨到四分，六分，八分。在马路边经营，在人丛中经心。虽是零敲细打的买卖，本小利薄，渺不足道，可不到半斤的一包红花草籽没卖掉一半，才几天工夫就赚了两百多元。攒鸡毛做掸子，抽丝剥茧，细数赚钱，生活有望穿秋水的等待，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他一分两分五分一角两角五角一元两元地翻阅整理着纸钞，码摞着硬币，喜上眉梢又自觉好笑：瞎猫碰上死耗子。这是改开以来初试身手，首次尝到经商的味道，有一种获得感和成就感，也有一种难以捉摸的不踏实感。

殊不知红花草籽有贪大嫌小的怪癖，热爱集体，不喜欢单干，一伙儿撒在大田上一片片地发旺，独个儿种在花钵里却难以发芽，不易成活茁长。买的人欣赏不到美丽撩人的花色，反而白费了力气，怄了闲气，失了财气。路遥知马力，日久见花心，买的人越来越少。

伯父常看到商店门口张贴着“买一送一”、“买一赠二”、“假一罚十”、“大削价”、“大放血”、“大甩卖”、“组合套餐”之类的告示，一时来兴，进行沙盘推演，斗胆弄险，也想借力打力，出奇制胜，搞一点物质刺激，趁新机，创新绩。他找了一片包装箱纸壳学着写上，用草木灰拌点阴沟泥作特效肥，当免费套餐赠送。没想到刺而不激反生嫌隙，坏了事，过路人见了显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索笑而过。

他又发觉做地摊生意的小商贩，常叫几个不晕不素的人假装是买家，争相购买表明货俏，利用从众心理吸引顾客进笼子。思路决定出路，感到这也算着妙棋，便相机行事，找三个身体健硕又能协力同心的人打组合拳，聊当经商的冲锋集群。没想到来买过红花草籽的人碰见气不打一处来，说他是骗子，枉为彪悍的男子，人帅气心猥琐。连请来帮忙做笼子的人一起骂了，牵连无辜，给浇个透心凉。黔驴技穷生意搞砸，弄得伙伴不欢而散，落得勒马收兵拆摊了事，一脸晦气回到原点。他步履钉在地上想土遁，自觉取决于不端才挫成席丝，贻笑大方，羞愧难当，心像猫爪抓，经商没学到家，才艺低下出笑话。

第九章

伯父邯郸学步初做生意，一路蹒跚，举步维艰。自觉经商苦，劳碌赚钱难，刚上手就失手，贪则误得，有始无终不足取。只好自我心理按摩，遇绝境不打紧，总会有转机。笨鸟先飞，慢牛不歇，乌龟爬胜过兔子跳，砻糠搓绳起头难，没山重水复哪有柳暗花明。失步得再度爬起，不可汲汲顾影，也不能急于求成。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胜战在心才愈挫愈勇。聊当不成功的从商预演吧，这样想来心里服贴许多。

回想以前失掉捞钱的大好时机，有点悔之莫及。那些年头政府为搞活经济，大张旗鼓提倡专业户，个体户，大办经济开发区，大树特树致富典型，扬铃打鼓表彰万元户，大举发起贷款热，硬性加大压重农村工商信贷任务。在银行敞开大门大量发放贷款的时候，自己没有贷一分钱。一是不想贷，贷了不知道做什么，作为村干部尚有责任在身，不能腰带挂算盘光为自个打算，村里的工作撒手不管。二是不敢贷，怕玩不起，借鸡下蛋赚不到钱，一失措巢毁卵破，驼一身烂债还不清。没想到平时嗲三拐四的人像逼上梁山的好汉，胆大妄为，铤而走险，一贷再贷，给行长百分之二三的返点，给柜员一点小费，一连气贷五万十万几十万。那时候身份证没发明，互联网未出现，法律不健全。不少的贷款人卷款跑得无影无踪，银行无从追查，贷款无法收回，《经济日报》登载过《阳新县亿万元不知流向何方》的报道。

伯父每想到这里就暗自庆幸，不怎么失悔，心里有所宽慰。

伯父从未想到走这条邪道，又没法照管，无愧无疚心自安。

看到形势飞速发展，“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的可秉遗训发人深省。伯父明白国家要富强，经济要繁荣，社会要进步，人民要幸福，工、农、商缺一不可。遗憾的是，用物欲为钓饵来吊人胃口，使人想钱想得发疯，好比前世有约，命定钱缘，出现金钱恋，成了金钱狂。旁门左道像强奸犯，说鬼捉鬼图谋不轨，有糟点也有污点。

许多人做梦都想着钱，只讲金钱资本，不讲信用资本，为自己腰包鼓起，各有千秋，不拘一格耍歪掉邪，什么卑鄙龌龊的手段都使出来。我们家乡地处山清水秀，层峦耸翠的龙山，矿产丰富，以铜矿储量出名。人们说发小财做买卖，发大财把矿开，能源药品殡葬美容整容眼镜房地产，暴利不断滚滚来。农村除了少数本分种田的农民，大多钱迷心窍奢望发财，结帮拉伙当娄罗，像山贼钻进深山野洼，夙兴夜寐不畏劳，勇猛精进胆子大，乱砍乱伐鸡鸣狗盗，狂轰滥炸恶然成风。凡是长有铜草花[27]的地方都给挑三拣四挖个稀巴烂，掘地三尺闹得山荒林乱，树不聊生。成材大木斫光，荆棘杂草枯黄，水土大量流失。山头成了癞痢头，山坡露出黄肚皮，山路布满绊脚石，如遍野横尸。浮翠流丹的山岭枯槁瘠瘦，清澈见底的山溪浊流汩汩。看势头再不是“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共产党好”，而是“爹亲娘亲不如金条亲”，“千好万好不如大团结[28]好”。伯父因此想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贤文，不免产生人性险恶的感伤，清风不再的迷蒙，好景难长的嘅叹，无力回天的怅惘。

星坛村与月台村背后的龙山铜矿，是一九七二年县里投资开采的，红火了五年多。一九七八年开始走下坡路，一九八一年改制由个体承包，技术人员远走高飞自寻出路，管理层骨干退休的退休，另谋高就的升官发财去了。个体老板接手后，独树雄心，特立壮志，乱动干戈。县里着眼税收，填充金库，加急鼓励，大开方便之门，还封他为县政协常务委员。可是不满两年就火熄烟消，一片狼藉，机械、厂房和宿舍全部拍卖，其余设备偷的偷，抢的抢，损失殆尽，钞票统统装进私人腰包。归农的工人种责任田，会寻门路的只顾扒钱根。单单剩下高岩下的大矿口，面对杂草丛生的斜坡荒野，独眼龙似的蹙眉斜眼，歪不楞登干瞪着，翳薉芜芜，矿井相继分崩离析，塌陷不少。

月台村党支部书记想钱想得沉迷，胸怀大志，朝思夕虑，锐意进取。棋乃先天和图之术，商是有利可图之门。有矿不挖白不挖，有财不发白不发，赖得听人多嘴杂，准备重整旗鼓搞开发。他主动找我伯父商议谋划，打算做一项不赔本的生意，没准能捞一桶金。现在许多良田沃野出租出卖，还租卖给老外，耕地面积不断缩减，龙山这点地盘包给别人，从石窟窿里掏铜又算得了什么？搬不动也抢不走。时不我待，决心夺取先机，靠山吃山就山取财，果断敲定招商引资把矿采。

正苦于无法引进资金的时候，想吃空心菜碰巧来了个卖藕的，空降一位嗅觉灵敏的福建老板，想到龙山老矿区来办公司，开发矿产资源，这真是天随人意，时来运到。他带一伙人踏遍青山实地考察，翻来复去论证营谋，找到两个村的领导洽谈承包矿山事宜。不日特地开来玫瑰红小轿车，把两个村支书接到县城桃花泉宾馆，请进装潢华美的帝王酒家，在有空调恒温，贴花美墙布的“如意”包厢间餐叙。宴席上有地质队队长及其随身女秘书，连同老板的女秘书，恰好四男二女总共六人六六大顺。餐桌的圆钢化璃转盘上，色香味俱全，麻辣烫都有，五十八份荤荤素素的菜碟、汤碗、汤钵，垒宝塔一样高高摞砌起。有言道要想发不离“八”，“五十八”的谐音就是“我誓发”。

恭立侍候男士的是腹前扣手的女服务生，挺立侍候女士的是背后抱拳的男服务生，一律穿白衬衣、黑裤子、黑马甲，打着蝴蝶形红领带，明眸皓齿，嫩嫩亮亮，笑容可掬，服务热情周到。餐厅大门口横印着“欢迎光临”四个金色楷体字的红地垫两边，分立着两位礼仪小姐，穿绿叶红梅印花走秀的花旗袍，斜披竖印着“为您服务”四个金色宋体字的红绶带，色彩鲜艳，修身苗条，搽脂抹粉，可亲可爱。见客人来就轻低头，伸皓腕，温柔微笑，招呼“请进”。嫩白如雪的面颊露出笑靥如花的小酒窝，甜甜的，浅浅的，吸引人，招财神。

在炊金馔玉的酒宴上餐叙了三四个钟头，进了几趟洗手间，云牌香烟抽了大半条，大有那种端茅台，玩桥牌，聊天聊工作的味道。一阵海吃海喝海抽海谈海吹之后，老板弓背哈腰恭送地质队长，嘿嘿笑着拉开车门，用右手护住车门上沿以防他碰头。转回来眯嘻嘻弯腰伸手，请两位村支书到他开的双套间客房茶叙。刚在客厅粉红色真皮沙发坐定，金相玉映的女秘书桃花含笑，伸着洁白柔润的双手，沏新茶端上——“请用茶”，又轻颦浅笑，伸出十指纤纤的双手，递香烟打火——“请抽烟”。伯父和月台村支书破天荒享受如此优柔盛情的艳待，似乎不能自己，又显得有点儿受当不起。他们没有让老板多费口舌，一口答应大开绿灯。老板也不用他们再开口，当场就把两个印着金色摇钱树图案的红纸封，放在精美小巧的托盘上，由女秘书双手端着，喜笑盈腮道个万福躬身递上。老板和他们谈天说地，话题选材别有新意，神爱世人的喻道故事让人举一反三。讲完即慨然许诺九一分成，分别给他们每人百分之三干股[29]，给每个村委会百分之二提存。

月台村支书和我伯父收下红包，听了老板的诺言，会心地相视一眼，觉得这次布棋作眼实在是对了，条件优厚蛮划算。村民的就业门路，村里的GDP跨上新台阶，村委会拥有一批公用资金，皆可望在此一举。树高千丈有根本，水流万里有源泉。老板不夸言海，也不露锋芒，出手大方，花钱不眨眼，可见资金充足底子厚。全国地质普查早已经结束，地质队躺在功劳簿上还是不甘淡泊，靠拍卖图纸捞钱。秘密图纸不再秘密，做交易绑住了金钱就公开拍卖。老板连这个也能买到，可想而知他道道多，来头不小。总而言之，毫无疑问，这矿百分百准开得发。于是爽快答应，无保留地予以全力支持，人力物力，方方面面都提供方便。民工任其遴选，建筑设施所需的用地用材等物资全按平价供应，毁地修路做存石场，青苗陪赏费意思意思就行。

伯父在村委会办公室摁响座机号，与带着家属在广东打工的堂弟通话，经协商，议定将他一栋前后两重的明三暗六的房子腾出租给老板。选派了几个技术过硬、精明能干的泥木工，运来水泥、石灰、河沙、石子、仿瓷涂料、胶木板，把房子进行一番认真精细的修葺，铺上水磨石地面，里外装饰一新。经过紧锣密鼓的精心筹备，翻检“一书在手博古通今万事不求人”的《老皇历》，选定公司挂牌的良辰吉日。大门洞顶板的铁钩高高悬挂一对吊流苏的大红灯笼，大冂外的花篮分两溜儿挨墙列好队，齐齐整整立正，印金字的红色贺联喜天庆地神采飞扬。县里有关领导和镇领导已驾到，私营企业的董事、经理们应邀莅临。一伙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天真顽皮孩童，手舞足蹈，鬼吵鬼闹，飞跑着涌进水泥稻场。吃饱饭没多大事干的三老四少斜眼撇嘴，物议沸腾，三五成群，散散慢慢，缓步徐行而来。小轿车，商务车，面包车，吉普车，卡车，120拖车，摩托车，电瓶车，单车，在稻场边围了大半圈。三架手推车被开除，歪置在水沟边几乎要滑落。

在众多车辆中有两部小轿车最豪华显眼，一部金色的在说大兵的相声《反讽教子》，一部银色的在唱流行的歌曲《一帘幽梦》。几个小姑娘和老奶奶好奇地围观，转来转去，看看车头，瞄瞄车尾，弯腰瞧瞧车轮，踮脚望望车顶。有的怀着极大神秘感，把鼻子在车窗玻璃上顶得扁平，两手掌棚在前额两边，一个劲朝里面张望。一位老奶奶高兴又扫兴地说：“里面摆设真精致花美，座位松软。美中不足就是拥挤了些，低矮了些，不好挪动身子，容易碰脑壳。”

编着蜈蚣辫的中年司机一手扒着银色轿车上的顶吧杆，交叉着脚腕随着歌曲的节拍，幽梦糊糊地晃悠着头，乍然中风似的一歪斜，打着邀舞的手势说：“奔驰唯雅诺。”

小姑娘亮着大眼睛嘻嘻笑，感到好听，好看，好玩，好开心。老奶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不问究竟，只惊奇地发现扎独辫子的司机是个大男人，老脸上集合着的皱纹豁然一下子解散，乐开花，嘴里缺席的牙齿，好像是这会儿才笑掉的。

路口有两个玩耍的学生崽子，手执长鞭叭叭叭地甩陀螺。蓄着锅铲发的那个突然高喊：“哟哟，好玩阿——哟——哟哟——”

剃和尚头的这个扬起鞭子，在头顶上摔成个呼啦圈，大叫：“有味啊，有味啊——好会玩味啊，不用抽鞭子就飞快地转哩！”

众人一望，原来是个踩着独轮电动车的毛头小子，腋下夹着个不红不白的粉红色塑料文件夹，像个只知顺直线曲线滚动前进而不会打转转的陀螺，沿路正正歪歪，滚滚溜溜，越滚越大地溜过来了。他钻进人丛中，在高台前找到一个穿西装没打领带的中年人，递上文件夹又空手反身从原路歪歪正正，溜溜滚滚，越溜越小地滚回去了。

倒U形的彩虹门高过了屋脊，底下电动气泵呜呜呜赌气似地闷声沉吟，上面喷绘的全是财贯满盈的金银元宝图案，顶头一绺金黄色大字“热烈庆祝福鑫矿业公司隆重开业”，半弯着像一条不见首尾的弓背金龙，光彩耀目却不活灵活现。四绺长长的红色条幅系在红黄蓝绿四色的氢气球上，用长线拴在稻场边四棵树上，悬飘在高空中一悠一转自命不凡的摇头摆尾。条幅上分别喷绘着金黄色标语：“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办法再多一点！”“步子再快一点！”

有两个干部昂首朝天，弯转着脖子，忽左忽右扭着身子，嘁嘁嚓嚓移动脚板，歪头斜脑仰望金字条幅，评评点点，认真考证。

年纪轻的干部说：“这是邓小平说的吧？”

年纪大的干部说：“好像是华国锋说的。”

条幅设计者是镇政府办公室主任，他瞄见有人观赏议论，便起兴来神，忙把刚收到的文件夹递给一位有领导架势的人。擦一把颈上的汗，从西装口袋里拉出红领带，往脖子上挽住，边走边打结，过来做详细解说：“一九七八年十月香港招商局申请在蛇口划圈前，交通部呈送国务院的《关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问题给国务院的请示》，时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国务院总理的华国锋作了批复，条幅上就是他到提的‘四个一点’。十二月刚出山当全国政协主席的邓小平，在中央工作会议闭幕会上告诫全党‘思想更解放一点，胆子更大一点，步子更快一点。’邓小平只提‘三个一点’，我想成双成对讨吉利，凑成四合如意，就采用了华国锋主席说的‘四个一点’。”

年纪大的干部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还是你当办公室主任的在行，有头脑，水平高……是是，是得注意政策界度问题……对对对，政策问题是关系民生的大事，非得把握好……你确实是把握准了，还说得这么有根有据，头头是道，还记得这样清清楚楚，牢牢靠靠。你用心良苦，讲究传统文化，依风随俗，设计成四幅长联。还用气球腾空拉起，壮美可观，显出思想的高度，眼光的器度。”

年纪轻的干部说：“有些话只要觉得好，你说，我说，他说，会上吹，挂上天，都行。用简单的加减法减去一条，改动个把字，不就成了自己的指示了吗？”

正瞻观着，品咂着，谈论着，可能因为牵连的线有一根没怎么系牢，挂着条幅“办法再多一点”的蓝色气球松了结。办公室主任急忙伸手企图挽救，抢前几步，跳上几跳也没能抓住。只好干瞪眼，仰望着它乘风高扬而去，飘村过野，直上青霄，待会儿杳无踪影了。

“嗬——”站在旁边的一位中年农民见了直笑，“你们说三呀四的，加呀减的，还真的自动减一还三，速忙跑路子想办法去了！”

眼看该到的人到了，来赶场子看戏法一样凑热闹的老老少少已经爆满，还没有到的是无关紧要的角色。路上零零星星，姗姗来迟的那几个，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肯定是没发现什么新鲜事，爱来不爱来的看客。乐队由当地有音乐爱好和音乐天赋的中青年男女组成，左近村民有红白喜事离不开他们。一对绦辫插着紫花的年轻漂亮媳妇是乐队队长，也是乐队指挥，她举起带个红毛毛圈的短矛状金色铝合金指挥棒，直溜溜地一上一下，有节奏地亮闪闪抖着，锣、钹、洋鼓、笙箫、笛子、唢呐，小号、圆号、长号、萨克斯，古今中西合璧，异器同工，穷极要妙，杂沓，高亢，嘹亮盈耳，声振林木。几纸箱烟花摆开来燃，“嘘——叭啦”，冲上空中天女散花，几十串百字头、千字头炮竹堆起来放，“噼！噼！——叭叭叭叭”，在场边弹绕飞旋爆炸。

在花天锦地之中，高音喇叭的祝贺声和口号声，声声激昂，响遏行云。稻场上的人众不是稀稀拉拉一片，就是挨山塞海一堆，笑语喧闹，沸沸扬扬。两个老人坐在边远的石磙上冷眼旁观，抽烟谈天。一群孩子绕着大人跑，故意在人缝中钻来串去捉迷藏，或伸头踮脚歪脖子晃脑壳，像抢看皮影戏中奥妙莫测的奇人奇事奇行。一阵子烟花飞射，爆竹喷响，鼓乐齐鸣的热闹之后，贵宾们兴冲冲登台排座次。县里有关领导和镇领导礼贤下士，客客气气礼让，把福建老板升座在主席台正中央。领导们交头接耳含笑点头，咂嘴交谈连连道贺，面对台下群众则神情庄重，漠然不动。伯父和月台村支书被安排在两边最末位置，虽无人搭理却俨然是把关将士，把要员们全都挟持看守住。

县里有关领导西装革履，摸移下巴的领带结，对准衬衣两个领角中间，在台上压倒台下的单调掌声中，款步到台前，就近麦克风，盯着粉红色文件夹的讲稿，头一低一昂，一摇一悠，发表满腔热忱的重要讲话，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声震四野：“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福鑫——矿业公司——隆重开业，是我县招商引资的——崭新项目，是乡镇——大办——龙头企业的——突出典型，是发展商品市场经济的——重大成就，是镇党委——镇政府——坚强领导的结果，坚持创业创新的——强大举措。可谓——劳苦功高，功——不可没，勇于开拓的——进取精神，值得——认真学习，搞活经济的——宝贵经验，值得——大力推广……”

伯父和月台村支书听到这里，有些坐不安身了，心里直嘀咕：“此前你们从未打过照面，这时候倒耍起花招摘桃子来了，是些子什么东西？”他们不由得来气，不约而同地跳下高台。镇政府办公室主任以为他们听得高兴，积极性大涨，劲头大增，热情谆勤地张罗招待的事务去了，因而为有这么积极配合的部下感到赏心悦意。

可是待到每桌二十菜四汤的迎宾盛宴，急需村支书具体负责操办的时候，镇政府办公室主任和秘书东奔西喊，却怎么也不见他们的影子，不由心烦意乱。只好放下官架勉为其难，亲自越俎代庖，比手划脚，发号施令，非驴非马，实施鸡黍之膳的款待方略。

第十章

老板把堂屋的前重当作客厅，长沙发、茶几、电视机、DVD和立式音箱，摆放得协调有致。沙发对面电视机的上方，敬着坐在塑料神龛里的鎏金塑料财神爷，香烛是通电的，日夜不熄灭。长沙发背面墙上挂着红得发紫的金字塑料横幅，四条儒商金句排列整齐有序：“儒商精神：以义取利，以利济世，以和为贵，以儒兴商。儒商人格：仁爱立人，见利思义，讲信修睦，乐于施善。儒商生活：博学儒雅，亦文亦商，以商养儒，以儒促商。儒商之道：重守诚信，谋利有度，宽厚圆融，内圣外王。”村团支部书记因发挥不了党的助手作用，已徒有其名。伯父就将他挑选来，穿上保安制服，当门卫兼接待员，每天从早到晚坚守十个小时，老板包吃不包住开工资。

村里的老头子闲来无事，经常到大门口看新奇，多嘴多舌地议论这不是最高指示，那是财神。他们记得以前堂屋里悬挂的是毛泽东的画像和语录，设的是放毛泽东著作的宝书台。有两位拜过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孔子之位，读了私塾和经馆的寿登耄耋之年的老人看后，沉声静气跍在门边，迷迷糊糊想着，极犯推敲地考究“儒商”的奥义。

一位颇富清高，默蹲不动，大惑不解：“素来按东西南北中，工农兵学商排序，读书人跟商人本来扯不上边，怎么混在一起了呢？”

一位左思右想，兀地站起，恍然大悟：“啊，啊！儒商……那就既是文人，又是商人，那么，应该是通习儒家经典的生意人了！”

但是理论联系实际，用实践检验又疑窦重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瞅前察后，听言观行，这老板跟我们乡巴佬没几大区别，脱掉那身讲场面的质料昂贵的着装，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泥腿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才学的人，根本没有“博学儒雅”的气质呀！

一个常在蹲厕所时看看一截报纸，了事后用来擦屁股的村干部明确地告诉他们：“这挂的都是经商的名言警句，讲的是经商诀窍，生财之道，在生意场上学好用好了，钱路宽广，财气冲天。”

老板把办公室设在堂屋的前重左边一间房里，背窗放着办公桌和高靠背皮转椅。办公桌对面靠墙安放着一只木雕鎏金的展翅雄鹰，像大会讲台式矩形底座的正面，镌刻着“大展宏图”四个大字，金晃晃的耀人眼目，侧边整齐划一地摆着两个灰色铝合金文件资料橱。当中茶几上茶道家族成员齐全，老板习惯按照自己的家乡话把茶具叫“差距”，杯具叫“悲剧”，餐具叫“惨剧”，洗具叫“喜剧”，听起来还挺标情夺趣的。与办公室对门的后重左边一间，是会议室兼棋牌室。

堂屋的前重右边一间是老板卧室，架着温柔乡牌弹簧床，鸳鸯牌床头柜。后重右边一间是女秘书卧室，与老板卧室门对门，金黄色布幕里面放张小巧的床，被褥温软华美，花枕巾有“夜来香”字样。布幕外面有迷彩帆布拉链衣柜，不锈钢旋转衣架，梳妆台，办公桌和电脑。墙上贴着影后刘晓庆的大幅彩像，额头明亮美人尖，眉宇区间正行运，悬胆漂亮山根直，耳长嘴大享富贵，衣着时尚又大方，坦胸露肩甚性感。技术人员和司机的卧室及公司储藏室，安排在后门外的独屋里。堂屋的后重用胶木板分隔，前餐厅，后厨房，板壁贴着图文并茂的《食物相宜相克表》。伯父特意给挑选一位少妇当厨子，老板见她长相亮眼，能言善语，心思敏捷，不开口也能知道八九分，快手快脚，干活利索，特别刷溜，料理得盘是盘碗是碗，因此非常满意。

老板个子不胖不瘦，黑黑粗粗壮壮，有点矬，豹头环眼，虽无风雅韵，却精明能干，入乡随俗，看人行事，殷勤好客，比较低调，放得下身段，也隐隐的有些窃时肆暴的傲气。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乡间起家不久想赚大钱的土豪，大体上是这副格样。当地干部想替亲戚找份收入，上门询问是否用工，他总是热情万分，好烟好酒招待，不忙不暴地说：“我现在是贵地名誉村民，公司要用工肯定劳驾父老乡亲。亲不亲一家人，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那是，那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没早没晚，跑上跑下跑路子，忙天忙地忙发财，还不失礼数，过于客气多礼。我们一来你就分烟倒茶，请吃请喝，无功受禄，实在受之有愧。”

“一顿便饭何足挂齿，烟酒不分家嘛，一杯薄酒不成敬意，我理应尽地主之谊。待人如待己，远亲不如近邻，打开墙就是一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来不久，人地生疏，还敬请众乡亲多多担待包含。”

明白人半句嫌多，糊涂人百句嫌少，聪明人不说也知晓。“烟酒烟酒”与“研究研究”谐音，有了烟酒无需研究，话一谈就拢，事一提就成。老板的想法和要求不出言，干部们心知肚明，几时用工，人数多少，随时听候吩咐调遣，感谢他带领村民走上脱贫致富路。他们悉知公司正处在初创阶段，地上地下忙不赢。将心比心，民工自带挖锄、镐头、铁锤、钢钎，老板不用劳心费神，不必花一文钱添置。

福建老板是闽南人，乡音无改但普通话说得有点熟。他把村民到来看作人气兴旺，盛情地请他们抽烟喝茶，谈到兴头上了，还说说福建方言逗乐，并且自行翻译：“女吼”是“你好”，“虾倒”是“吃午饭”，“虾蛮”是“吃晚饭”，“魔带野”是“没事”，“卡溜”是“玩”，“康剧”是“看书”，“在女哟”是“随便你了”，“女向压肿”是“你长得很漂亮”，“女压随”是“你很帅”，“西换女”是“喜欢你”。有时候像得了风瘫似的歪口斜眼，学说几句粤语来打趣，也以示见过世面走得广，路子熟。“系张先生啊，内好”（是张先生啊，你好），“你最近点啊”（你最近怎么样），“唔系好忙，你点啊”（不是很忙，你怎么样）。得意起来，还兴致勃勃侃一些比喻男女关系的时尚说法：“漂亮是女人的通行证”，“好女人是男人的学校”，“婚姻是键盘，太多秩序和规则；爱情是鼠标，一点就通”，“平装本”是妻在家，“精装本”是妻在外，“昂贵的衣服”指女人，“香蕉加皮”和“棉里藏针”指恋爱，“伞的累赘”比喻妻子和婚姻。

福建老板很会来事，善于用杠杆办事发财。碰到闹心事，拨冗邀上作得了主的村干部，能说上话促成局的村民，拿出从家乡邮寄来的通仙牌香烟，名茶铁观音，打上几圈麻将。依照农村通常习惯，打的都是小额，一元三元五元不等。一千与我好，八百跟我交。他玄妙莫测地输给他们，说棋艺不精，甘拜下风。赢了如数奉还，说偶然得手不足挂齿；输了加倍付钱，说感谢指教，算是奉上拜师礼。还留吃留喝，皆大欢喜，问题不提自解，事儿不言自定。

矿井动手破土炸石开挖了，民工们夜以继日三班倒，个个忙上忙下，奔筑场，钻洞口，前赴后继不间断。掘土机哗哩哗啦，电风钻呼瑟呼瑟，爆炸声硿隆硿隆，废尾石滚滚撞撞。静谧山村打破了久有的沉寂，喧嚣闹腾起来，一部分农民也郑重其事地工人起来。他们戴的安全帽，颜色还分级别，黄的干，红的看，蓝的满工地转，白的说了算。竖井越凿越挖越掏越深，起重车上上下下降升；横井愈钻愈炸愈掘愈长，有轨车来来回回奔忙。矿石猛增，源源不断出坑口，几辆重型翻斗运输车往往返返气势昂，蓬尘吹扬，轰轰隆隆，喇叭嘟嘟响。

苍翠茂密的青草坡变成了磊磊珂珂的岩石流，橙黄桔绿的庄稼地摞起横七竖八的封石堆，路上挡满歪东斜西的石疙瘩，场地、大路布遍大大小小的石头渣。清新、爽朗、甜润的空气浑浊变质，挟带着烟硝气。一股一股充满硫磺味的污泥浊水，在水沟黏糊糊排放，在坑洼里混沌沌囤积，草木蔫蔫搭搭低垂。村前村后清泠泠的水沟水渠变得浑荡荡，睡意惺懒，再不见浪花飞溅，跃波拍岸。年纪大的嫂子、婶子和婆婆们呛着，咳着，絮絮叨叨，怨声载道，愁眉不展，没个好脸色。民工的家属因为丈夫当上了矿工，有了工资收入，笑嘻嘻乐在心头，喜在眉稍，神兮兮妙在言说，绽放欢颜跑到老远去洗菜洗衣。出门上地干活的农民，绕着越走越狭阻的石糟路，踏在越爬越嶙峋的山坡上，语吃气粗，咭哩咕哝，心理的负担比挑两百斤重担还累。

没过多久，老板与女秘书的风流韵事不胫而走，叽叽咋咋的奇谈怪论口耳相传，悄然扩散，越传越邪乎，霎时成了村谈巷议的重大主题，热议不止。年龄不能返回，状态无法冻龄，老年人惊掉下巴，总想不开，看不惯，食古不化，颇有微词。认为这是偷鸡摸狗，败坏风气，无可救药，吹胡子瞪眼睛，少不了诟病几句。中年人尤其是青年人不然，好奇尚异，善于跟着新感觉走，把它当作一块天鹅肉，喜鹊喳喳地叫开来，哔哩哔哩直播。视为是一种工作需要，一种缘分，一种猫腻，一种绝配，一种开放，一种时尚，引为佳话美谈。出外打工见过世面的小伙子头脑灵光，热情奔放，据理破解，当仁不让：

“官场上有夫人外交，商场中得女人结交。如今老板的秘书叫小秘，秘诀的秘，服服帖帖，神神秘秘。又叫小蜜，蜂蜜的蜜，如胶似漆，甜甜蜜蜜，比秘书的秘有意思多了，亲切多了，开味多了，实用多了。爱情多元化，泡妞经常化，老婆形式化，小蜜公开化。老板与小蜜一个有钱爱慕娇美，一个爱钱显耀秀美，这就是财色配位，懂不懂？两厢情愿，一拍即合，谁不喜欢，何乐而不为？莫看他们相貌有美丑，年龄有老少，文化程度有高下，都不是问题，这叫距离美，算是玩得酷。你说他们穿着光鲜，高档，那是出门在外面办事论行头的重大需要，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人要衣装马要鞍，听说老一辈走亲访友，即使再穷，也要设法借套像样衣服穿，讲个礼貌，求个体面。”

铜矿的采掘基本上是用土法干洋事，所谓技术员不外乎是一个看图员，两个有经验的打桩工。福鑫矿业公司如火如荼，蒸蒸日上，兴旺发达了一两年，运势如虹稳发财，鱼跃龙门正翻身。到了产量十拿九稳，可望日增月盛的当口，冷不防祸患临头。几日几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过后，青天白日里深暗的竖井陡壁突然一处塌方，地下水瀵涌而出，接连几处坍陷难收拾。三个深井作业的民工被活活溺死，埋在黑布隆冬囤满混水淤泥塌石的坑底，沦为亡魂，进了阴曹地府。

矿难发生后，县委分管工业的副书记和矿业公司总经理责无旁贷，他们是持有福鑫干股并按月打卡拿股息的，于公于私，在明里暗里，都有难以推卸的责任。经他们出面多方调解，几乎翻遍所有的法律、规则、条例，几次召开联席会议，议定依法给死者家属赔款。原想以最少成本获取最大利润的福建老板的财气被削，折了本，失去了终极目标，叫苦不跌。宏图未展就收兵，不过幸免了牢狱之灾。这只在山虎变成了离山猫，如火烧屁股，狼狈不堪，落荒而逃之夭夭。

至于善后事宜，出现了伟大转折：虎去饿狼至，猫走老鼠来。曾在矿上卖苦力的农民工，或帮过忙的村民，我家说老板欠他许多，你家说差他不少，他家说亏他多少，单凭嘴上一说就趁哄打劫。把老板抛下的桌椅、箱柜、沙发、电器、寝具和炊具拿走，把老板忘带的细软悉数搜劫。有的愤愤不平将老板装点门面的标语字画撕得乱七八糟，骂骂咧咧：“儒商儒商，儒你个屁！商你个狗毬！”福鑫矿业公司铝合金招牌，被人摘去弯曲成板车的栏板。那只“大展宏图”的雄鹰飞到一个小老板家中，静待趁势起飞。塑料财神爷移尊就驾于一家的堂屋，成了文武财神的杰出代表。开矿本来就不是一锤子的买卖，伯父和月台村支书各持的百分之三干股只领取了六个季度，其余全告吹；两个村各拥百分之二的提存只收了一年半，其余都泡汤。

南商北贾，东挖西炸，梦想一夜之间抱回个金娃娃的人，被钱魔迷神，被财鬼勾魂，碰碰磕磕，争争斗斗，沉沉浮浮。当时全国私人采矿抢儿孙饭吃百般疯狂，矿难不断发生。二零零三年中国生产了约占全世界百分之三十五的煤，但在煤矿事故中死亡人数就约占全世界百分之八十。矿山、工厂、服务业造成的污染日益加剧，人们生活环境日趋恶化。生意场扑朔迷离，险象环生，背信弃义不认人，债务纠纷频频发生，割不断理还乱，民商领域的老赖经常出现。少数人一朝爆富变成人上人，多数群众窘困难耐成了下等人。商界的骁雄，异军突起，财阀混战。有些竞奋得内外交困，兵败如山倒，家贫如洗，难以收场，甚或踏进牢房，险些被押上法场。

从来丁是丁卯是卯的伯父把这些看在眼里，想在心中，回忆起一句至理名言：“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记得两句老话：“商场就是战场，买卖就是用兵。”“生意钱一蓬烟，庄稼钱万万年。”然而，现在农村都是单门独户搞种植，几亩田地小打小闹，生产资料缺乏，耕牛转行当了菜牛，农业机械买不起也用不上，打下的粮食即使多也卖不起价。集体粮食加工厂早已垮，个人办的微乎其微以至绝迹，遗弃多年的古老石碓石磨石碾复活了，却太原始，费力不讨好，吃粮吃油干脆狠命赚钱上街买。化肥农药除草剂，功效不高水货多，耕作排灌收割机，效率虽高收费贵。稻谷小麦红薯豆，常年歉收只能糊糊口。若遇上旱涝或虫灾，侍弄不当，搞不好颗粒无收，搭上老本，何谈收入万万年啊？

常言道“男人是抓钱的耙子，女人是装钱的匣子”，但我伯父只是个取钱手，伯母才是抓钱手，存钱罐。伯父的工资收入，加上爷爷的志愿军退伍津贴，只是杯水车薪，满足不了农业生产投资、军柏军松兄弟俩的学费和家里的日常花用，得靠伯母鼎力支助补贴。好在伯母缝纫手艺精良，传统服式，时行靓装都做得顾客称心满意。从小就学会描朵插花，绣工精巧，人们一有需要就找她。她还有一手令人叹慕不已的绝活，打毛衣手脚出奇的快速，一件成年人毛衣只消一天即可编织完工，要什么花纹就打什么花纹。她踏踏实实，勤奋不息，零打碎敲，天天有收入，不像别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穷得叮当响。

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分散世间多。随着世道人心的变化，人际矛盾冲突的复杂化，激化，毒化，恶化，老关系户也长起了势利眼，相继冷落，差不多门可罗雀，鬼都不上门。伯父只有几个志趣相投很要好的同侪学友，君子之交淡如水，相安相知时往来，高山流水，管鲍之谊，敢步将伯之呼。村里经常空门空巷，大都出外忙赚钱。至于村里的政务，没什么大不了的，既开不成大会，亦无小会。伯父无为官之念，无发财之想，只有办事之分，每个季度做一次村务公开，写出来张贴在祖堂八字大门两边的墙上，诸如村委会年度工作计划及执行情况，财务计划、收支和债权、债务情况，少得可怜的集体资产及管理情况，此外别无要事。人们开口闭口赚钱，借钱，还钱，存钱，花钱，欠钱，很少交心谈心。办事需求人也难得求人，除开亲戚间的人情世故交往，不到万不得已不上门。发生了人事纠纷是自生自灭，吵累闹厌了完事，自个儿咽口气消化掉。

一九九八年夏秋爆发百年未遇的水灾，龙山的山洪如脱缰野马四处奔突，出现前所未有的泥石流，不少房屋垮塌，良田被淹没，山地冲毁，村民日子难熬，友情相帮变成了有钱就帮。搁在二十多年前有集体扛着，组织群众抗灾救灾，上级会及时下拨返销粮、救济粮、救济款，现在全没有了。伯父上有老父下有二男一女，俗话说“男怕五口，女怕五身”，家里有段日子过得紧巴巴，顾此失彼几近难捱，填不饱肚子。人家穿确良、绵绸、卡机、毛毕机的衣服，他家多年没制衣，换季衣服都缺。靠伯母大改小，旧翻新，补了又补。有时破了没工夫补，儿子军松、军柏只好穿着百结衣，趿拉着前冲后突的癞头烂跟旧布鞋，顾不上丢面子。真是铁匠没锅铲用，木匠缺板凳坐。炎天用尿素包装袋改做的夏衣，穿起来遮体也凉快，可是像腊肠一样蹙皱缠身。伯父珍视的绿色军大衣早褪成枯草色，又舍不得丢，补丁摞补丁，显得委琐寒碜，自惭形秽，只能冬夜用来压被子御寒。

社会意识在逐步演进，人们的审美观念不断提升，服装已经远远超出了御寒遮羞的狭义，往往被看成是一种生活条件、精神面貌、文化水准和名分财富的标志，对于样式就更不好说它反映什么思想意识了。在全国上下都穿着标准统一的人民装、国防绿的时候，人们思想依然复杂多变又相差悬殊。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是生活。”世界是多姿多彩的，我们不是清教徒，苦行僧，完全可以用一切健康的美来装点生活。如今人们穿着各有所好，所谓奇装异服再不使人感到孤芳自赏，怪诞装束也不使人觉得有流氓习气，不反感厌恶，不说是嬉皮士，valentino，不少人对服装讲究起牌、款、色、料。

伯母从小就很少参加田间劳动，专心专意做缝纫，做一行爱一行精一行，心灵手巧又机敏过人，接受新事物快，不管什么款式的服装一看就会做。为人诚信笃实，做工精湛，手艺甚是吃香。中山装、西装、军干服、士兵服、海服、便服、唐装、套装、夹克、乞丐服、喇叭裤、浅档裤、连衣裙、百褶裙和迷你裙，老式对襟褂、大襟衣、对襟褂、长袍马褂、大襟袄都会做。谈起中山装的来历和口袋扣子的含义，条分缕析，衣服外的四个口袋代表“国之四维”（礼、义、廉、耻），前襟的五粒纽扣和五个口袋（一个在衣服内侧）分别表示孙中山先生的五权宪法（行政权、立法权、司法权、考试权及监察权），袖口上的三粒扣子表示三民主义（民族、民生、民权）。她说起西装的好处，似乎比老外还清楚明白，知道这是一种“茄克”，一般分为正版和休闲，要搭配合适的领带、西裤、皮鞋和皮带才完美，只是不懂得它的英语名称LoungeJacket。因为伯父当过兵，她出于拥军爱民的情结所产生的独自审美观，儿女的名字都带个“军”字（军松、军柏、军玲），而且对军装也暗生情愫。她常说大孩子穿军干服气派，小孩子穿海服英俊，她做的海服还差点当选为镇中心小学的校服。

第十一章

当时粮棉油已经开放，到处有自由贸易粮油店。随之而来的臻品泰国茉莉香米，国宝金穗米，牵牛郎虾稻米，非转基因贵妃香；金龙鱼调和油，福临门玉米油，中粮大豆油，鲁花5S压榨花生油；恒顺白醋海天香，草菇老抽生酱园，鲜上鲜，零添加。应有尽有，超市商店成排成堆，目不暇接。伯母觉得这年成当不得守家奴，不忍心看着一家缺粮少钱吃苦头，经家庭会议研究决定，她与女儿军玲离开农村到县城。选中了新街中心人来人往多的地方，在菜市场前面致富路的路口，租了一间用石棉瓦盖的长房，摆个缝纫摊谋生。逢中用竹竿搭着衣料隔开，分出一前一后像套间，外间做缝纫，里面放张床和几个码起的大纸箱。晴天做饭在门外，雨雪天就把煤炉锅瓢搬进来。

军玲是家里的女儿种，十五岁初中毕业没有继续上学。伯母本来打算把她送到美岛服装公司开阔眼界，打磨打磨。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遇到一个在美岛打工的姑娘，十三岁进去，今年十八岁，脸面有些黄瘦。她见伯母急着问美岛的情况，就作了个简单介绍。美岛是中日合资企业，公司的名称估计是从日本那绺岛上叫来的。制衣厂里的工种分设计、打版、裁剪、平车、整理、检验等，全采用机械流水作业。佣工绝大多数是农村女孩，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说是一个月休息两天，实际上没有休息日。创收最要紧，加班又加点，生产进度抓得狠。日本矮子刁钻得很，经常分期分批带女工去那岛上，分散到乡村制衣作坊做工。为了赚钱，他们很会看气候，见缝插针不疏漏。出行前要女工们以自带行装的名义，每人的旅行箱装上两套新西装，这样过境时就不用交关税，到时候收拢售卖赚钱最划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伯母听了美岛姑娘的一番话，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公司那刻薄相就可想而知。机械化生产，工序繁多，各领一行，知这不知那，人也成了机器上一枚螺丝钉，铆上去就得跟着呼啦啦运转，学不到完整实在的技能。她决意不让女儿见那洋世面，就带在身旁边做边学。跟着木匠会拉锯，跟着泥匠会和泥，跟着母亲会缝纫。军玲勤快踏实，脑瓜子灵活，肯钻研又记性好。从踩缝纫机开始到前片挖兜，合贴兜，贴兜粘扣，前片贴兜，风门打扣眼，绱风门门襟，合肩，绱领，合肋边，合大小袖，上袖，绱袖头，勾袖头，码边，袖口钉扣，做省道，挖裤兜，缝侧兜，合侧缝，合里裆，绱门襟里襟，做裤脚，装腰面，装腰带扣，只学做了一年半，道道工序都娴熟，设计裁剪缝制门门拿手。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现在做服装生意的人不计其数，品牌数不胜数，样式多得出奇，正品赝品琳琅满目，眼花缭乱。批发价与出售价差额大，打八折、六折、对折甚至四折、二五折、一折，更是行销好利来。青年男女乐意逛服装店，尤其是处在热恋中的绿女红男，没当家不知柴米贵，讲漂亮，求帅气，赶时髦，听了开价不还价，爱得深厚爱得大方没二话。一个男伢陪着心爱的人儿到精品店买超短皮裙，年轻女店主闭眼卖布胡扯，开口一百二十元。男伢见心中人一试穿就开心一笑，喜行于色，便立即付款取货，价高价低不理会，恋友得意就够味。伯母待他们走开后，进店问价，年轻女店主的老母亲说实话，进价二十，标价一百二，讲价八十、五十、四十都可以卖。老年人虽然爱美，却因为饱经岁月风霜苦，知道持家日子难，精打细算讲节约，念念不忘缝纫店，像单位安排职务似的，量体裁衣。特别是老年妇女，为了求合身舒适不被宰，穿得体面给看人低的狗眼看，量袖量领量肩量胸，量腰量臀量上下，做得称心，穿得适体，漂亮风光喜盈盈。伯母娘女俩相依为命，克俭克勤，尽心竭诚，做工绝伦，克奏肤功，计日可得，零打细敲，小小收入倒也天天不断。

伯父和爷爷在老家侍弄那几亩责任田，两个儿子军松、军柏先后读完高中。老大考上普通高职高专没有去，到市里打拼未来。老二预考成绩很好，不料突生一场病，没法参加高考，就跟哥哥闯世界。

在计划生育被当作国策抓得紧上加紧的时候，一对夫妇不论生男生女只准生一个，生男生女都一样，长大都能做栋梁。国家单位的公职人员违法超生，党员开除党籍，职工开除公职，领导干部降级或免职。农民没有工作籍可开除，更无级别可降，只是担心罚款和没收家什，惧怕被抓去打胎，拿自己骨肉活生生作恶。又害怕上节育环，担心这钢制零件安装在肉体里不伦不类难吻合，碍事坏身体。最怕被抓去结扎，算不定什么时候孩子夭折就绝了后。他们为生个男孩东躲西藏，到偏远的亲戚家里去生，到遥远的外地打工去生。

由于人在外罚款兑现不成，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家里被洗劫一空，甚至连房子都被拆掉或一炮轰塌，用来杀一儆百。计划生育执法队的干部和民警基本上是本地人，家庭不是鸡笼可随时提走，后怕结冤仇赌不起狠，下不了手。后来为加强执法力度，在成员配备上采取易地调用。被抽佣没收家具毁房子的人，有的是涉案嫌疑人或在押罪犯，犯罪率高，反侦查能力很强。他们一经启用，迫切想立功赎罪减刑，疯狂地卖力，才凶狠哩，厉害着呢。公安局长久侦不破的旧案铁案，缉拿不到的要犯逃犯，利用他们准能一破中的，一抓得手。

伯父本来有了两个儿子，可我伯母的母亲老是唠叨着有儿贫不久，无子富不长。为了增加保险系数，不论大龄产妇有无危险，决定冒险也要再生个带把的，多个帮手，三足鼎立稳当当，有三个儿子最吃香，也脸上有光。她还特地给伯母买了一本《百科知识记事实用农历》，按所附的生男育女预测表所确定的虚岁准时怀孕。伯母有了两个月的喜，爱吃辣的，而且走路向左转弯慢，向右转弯快，心里暗暗盘算：酸儿辣女，左快男右快女，莫非怀的是女孩？

当时只有县人民医院有B超，打不通关节没法测。想到医疗设备好的乡镇卫生院做X光，又担心辐射大，搞不好会生怪胎。听说有个地方生出个没手指缺脚丫的胎儿，甚是胆颤心惊，惶恐不安。本地深山野墺里有位不问炎凉为世民的老郎中，收到过城里人赠送的一面锦旗，上面绣着“得心应手扁鹊道，发扬光大岐黄篇”的赞辞，可说是名扬山外达城市了。于是伯母在母亲的引领下请这位名医号脉，没想到怀的真是个丫头片子，娘女俩满心不高兴。到底是“计划”还是“不计划”呢？伯母心里老打闷鼓，委决不下。妯娌们七言八语：

“不能刮宫，活活的一个小生命，怎舍得血淋淋的刮掉呢？”

“不可不可，切莫乱来！做无痛人流也会造成许多后遗症。”

“超生安不上户口是城镇里的事，我们农村不在乎，黑户口多着呢！反正不愁吃不愁穿，不相信还取消得了中国籍。”

“‘子’加‘女’就把‘好’字凑齐了——有男有女是全人。”

“女儿是父母贴身的小棉袄，温柔体贴又周到。”

一个抽空看看书的年轻妯娌旁征博引道：“大诗人杜甫说‘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有本新书上写‘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

伯母打心眼里也想有个女儿，经妯娌们一劝，又听说古今的书上有言，深得慰藉，增添了勇气，就毫不犹豫壮起胆子，把千斤生了下来，很是顺利，一无险情。她心里舒畅却不事张扬，因为国策硬行规定计划生育一票否决制[30]，生怕给身为党员干部的伯父惹上麻烦。可是民众认为生老病死是自然，添丁加口是幸事，有人记得伟大领袖说过“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还晓得一个被称为优秀教育家、经济学家、人口学家的姓马的人，第一个提倡计划生育而自己却生了七个子女，完全口是心非对人不对己。大家不仅没有超生的反响，更没有人举报，而且赞扬伯母心雄胆壮。上级叮嘱伯父下不为例，因而村党支部书记位置安然无恙。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颁布二十年后，二零零六年村镇突然刷出醒目的大标语：“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提高民族文化素质。”

镇政府一位秘书提着商标崭新的红油漆桶，站在墙边木架上刷完了一条标语：“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路边的人指着另一面墙上的土红标语“再穷不能穷教师，再苦不能苦学生”，向他询问：“到底是你这一条对，还是那一条写错了？”

刚从学校跳槽考上公务员的秘书说：“那是学校老师写的，改动两个词语情有可原，没什么原则性问题。老师的生活处境实在有点可怜，工资本来低，还常硬派募捐劵，不经本人同意就直接从工资中扣除，工资一拖欠就是大半年。城镇的领导还以扶持濒临破产或倒闭的企业为借口，经常用滞销多年的棉线呀鞋带呀，塑料提包小布包什么的抵薪资，家里用不完，又推销不掉，工资等于打了大折扣。”

县里规定一个乡镇一所初中，一个村一所完全小学，偏远的地方办初小。学校增建新校舍，翻新旧校舍，危房整固修缮，要求一律达标。标的是高度重视和不折不扣完成普及义务教育的任务，标额是城镇中学基建资金由政府拨款加筹资，农村小学建设款项就完全靠自筹了。农民出外打工长了见识，提高了素质，赚钱回来就盖房，样式一家比一家新，楼层一栋比一栋高。他们将几摞子纸质的钞票变成钢筋水泥构建的不动产，看得见摸得着，手头纸票有着落，心里踏实也悦乐，像自制自配的劳动勋章一样显眼耀目。高居宝地财兴旺，福照家门富生辉，心想事成。春节回来与亲人团聚，家和万事兴，三春共度昇平日，五福伴行顺景年。虽然中专大学的毕业生已经不统一分配工作了，可是不怕穷了家里，只怕蠢了儿女，深刻认识到革命接班人的重要。为下一代不把“辣椒”读成“辣叔”，不把“朱月坡”写成“朱肚皮”，把“￥”看作“羊”，多读点书，长些知识，具备能力，来日奔个好出息，因此对集资办学议论纷纭。虽然挣票子不容易，也愿意出钱了，不过有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建校舍得建在自己村庄。

伯父为解决藩主林立，各自为校的难题，三番五次地召开村民大会小组会，会上讲个别谈，磨破了嘴皮，耳朵长了茧，还是锣齐鼓不齐，钢锯拉不开，铁斧砍不进。不是唾沫横飞就是噤口不言，不是秋风过耳就是撒手不管，赌气较劲，一蛮三分理，僵持不下成死结。村委会职能被架空，干部各存岐见。究其根子就在一个“私”字上，学校建在家门前孩子上学多方便，即使学校垮了还有房舍在，肥水不落他人田。这确乎印证了教材编写专家们的真知灼见，世上哪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毛泽东说：“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表现在他对工作的极端的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的极端的热忱。”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权威们学识渊博，胆识惊人，高瞻远瞩，又很善于炒作，凭着高深莫测的理由，坚定勇猛的力度，断章取义的本领，极端负责，极端热忱，壮志凌云，使起刀笔吏的百般能耐，把《纪念白求恩》从语文课本中清除，难怪培养的新苗子利己不利人。

他们无视培根铸魂启智增慧润心的宗旨，还凭着深厚学问，大无畏精神，断言鲁迅作品语言晦涩，观念过时，亦或思想和笔锋犀利可怕，便以无懈可击、无可辩驳的充足理由律，义不容辞将其一些杂文名篇从课本中删去。他们确断与时偕行之重要，义无反顾把《刘胡兰》等红色经典下架。至于诗么，带洋腔洋调有进口技巧，才具有引领诗坛雄峙未来的当代性。他们恪守西方月亮最圆的真观点和新思维，祈求从西方文化得到救赎。终于乘西化的阴风，有了出头之日和用武之地，为与世界接轨摇旗呐喊，数典忘宗，精进不止，严谨周到地把中国精神和革命传统审掉。居高声自响，全因藉西风，他们企慕西方文明，跪舔西方“三观”，把新编教材涂上西化色彩。作家受西方思潮影响，也向现代主义高歌猛进，到了非理性状态。不写原始情欲，不粗野，不魔幻，不打花腔，就不是好小说。这些新派潮峰人物好比西方神父的野种，铺厉张扬，不怕剽袭拱突的事物伺弄不适会折笋。

即使再大的官来尖嘴薄舌，，也不搭理他。你看中的是权位美酒，盯住的是金钱美女，赚得金满囤银满仓，玩得身体愉快精神健壮。把家属送到国外拿绿卡，拼命转移财产。自个儿窝在国内做裸官，冥思苦想升职好多贪，不想提升就扮洋东，挖空心思捞金。一经事发，就像暴富群体一样，移民移资资敌，出溜到海外窝藏。你们这辈子到底干了些什么臭勾当？没有为国为民信念，只有为己为家私心。风雨来临蚁上树，大船将沉鼠先逃，往往是社会巨变的先兆。

镇教育组做工作更没人理，说话等于放屁，再怎么诓哄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论行政没得个行政权，讲经济没得个财政权。只不过是上摸不着天，下扎不住根的差使，把中小学搅得尘沙飞卷。对上做传声筒，歪嘴和尚念歪经，添油加醋假传圣旨。对下关卡压，把学校穷得叮当响，把校长训练成叭儿狗，把老师管得像看家狗。断断续续到中小学检查什么工作，信口雌黄常漏嘴，蹭吃蹭喝占便宜，厚颜无耻不是个东西。节日来临旁敲侧击暗示下属送财礼，聚敛无厌，遮三瞒四按职分赃，贿赂上司万无一失。派出所长也噬脐莫及，渴羡不已地说：“论起国家单位，最吃香的肥缺在教育，旱涝保收是学校。”

你说没那多教师分派，我自有办法。大学生、中学生多的是，大学毕业生来不了，中学毕业生总该有吧？高中毕业复读复读再复读仍是名落孙山的也不少，让他们教书还巴不得哩。男的不想干，女的还巴望呢，阅读看着书本念，习字照葫芦画瓢，数学运算不来就摆石子扳指头，教个一二三年级绝对没话说。她还能带自己孩子到学校，有院子有操场有绿化，最好玩耍受熏陶。民办教师没转正的下了，年纪也大了，现在聘请来叫代课教师，比民办教师还风光些。初听上去还以为别人干不了的他可顶替，具备一种抢手的资格。

村办完全小学必须达标，校舍小了扩建，旧了穿衣带帽美容。村里资金有限，除了按人头平均分摊，还得组织人员出外勒派。集在外面工作的老乡们的资，尤其是当老板的资，特别是当官的资。他们的资虽然因为家乡搭桥铺路筑塘修堰维护民生的公益事，修太公坟建祖堂尊宗耀祖的家族事，这次那次被集过，但出于乡愁和自傲心还是有集必出。当官的是铁公鸡，出资源自公款，何况学校建成后会立一块大理石板，像寺庙功德碑一样，刻上捐款人的名字可流芳百世。

经过殚精竭虑的筹商，千回百转的筹集，千辛万苦的筹建，千姿百态的化妆，迎来校舍落成典礼的吃吃喝喝，大喜大庆。原被视为硬件的新校舍建筑整装成功，终于纷纷达标。接下来，原被视为软件的入学率问题就进步了，转化成硬件，适龄儿童入学率百分之百的标是否达到，随即刻不容缓地提上了议事日程。遵照“一个都不能少”的原则，令出必行，行必抓紧，行得有声有色，紧得声势逼人。

农村的情况比较复杂：缺人手的人家需要孩子分担家务农务，小帮手比没有强。缺小钱用的得让孩子捡破烂卖，小钱到手可解燃眉之急。想发财的送孩子跟能人学做买卖，路数熟了能赚大钱。盼来日能有个泥饭碗、木饭碗或不锈钢饭碗的，送孩子拜师学手艺，严师出高徒。有一技之长掉不了也抢不走，艺多不压身，艺高胆大生路不用愁。

义务教育是国家统一实施的所有适龄儿童和少年必须接受的教育，又称强迫教育或免费义务教育，具有强制性、免费性、普及性和世俗性的基本特点。为了适龄儿童入学率达标，上面催得紧，下面抓得狠。教育组成立了义务教育执法队，声张势厉不亚于计划生育执法队，罚款和没收家什的手段也用上了，只是不拆屋毁房，不然连孩子也无定居之所，何谈入学，定然影响普及率。执法队的成员是教育组和学校里的人，首领是镇教育组常替组长唱黑脸的副组长，狠气无人可敌。干将是镇中学一位体育老师，体魄健壮不怕累，嗓音特大声如雷。人人知道读书是好事，劝学是恩人，因此他们不怕得罪人，闹得非常卖力，气势逼人。镇政府借给一辆旧吉普，装上高音喇叭，开足音量大造声势，破旧的帆布车棚鼓鼓飘飘，威风凛凛，雄雄魄魄，轰轰隆隆，嘎嘎颠颠，山回路转，绕街过巷，转疃寻村，一路上高喊：

“全面实施素质教育，全面提高教育质量！”

“提高义务教育水平，共建社会主义新农村！”

“穷不读书穷根难除，富不读书富难长久！”

“国家、社会、家庭必须依法保障适龄儿童、少年完成规定年限的义务教育！”

“九年义务教育，一个都不能少！”

“孩子辍学，父母之过！”

“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是父母的应尽义务！”

那些没到学的孩子的父母听到了，并非不分黑白，不知深浅，心底明白喊的口号都是为国为民为了下一代。只是看到读书多的人没有读书少的人钱多，学校毕业后一流学生给二流、三流的学生打工，小命捏在人家手里，看眉高眼低，任人拨弄支使，受明卡暗压。故此对读书不抱甚大希望，只因顾念家中特殊情况，所以有点左右为难；只因又要罚款搞没收，所以有些惊慌失措。

他们怀着喜悦，带着忧愁，悄悄打发儿女背起书包返校。做母亲的按通知出面——身为男子汉的父亲在这种没收退赔的公共场合大多有点抹不开情面——到镇里认领退还的罚款或家什，放心乐意，坦然自若，喜慰地回家转，逢人还自个长脸，笑盈盈地说：

“我亮亮上学了！”

“我玲玲也上学了！”

第十二章

一九八九年六月十六日，邓小平讲过这么一段话：“第一代领导集体的核心是毛主席，我是第二代领导集体的核心，第三代领导集体的核心就是江泽民同志，大家都要维护这个核心，团结在这个核心周围，实现党中央领导层的新老交替。”在那些年月里，我核心你核心他核心核心刊物满天飞，不在台前退居台后把牢实权好垂帘；出国学习考查视察旅游度假气势高，经济吃紧官场紧吃寻欢作乐风潮大；鬼子贼心布局渗透灌输洗脑下狠手，不加甄别难以清理换血重生不知愁；百万富翁国有搞空腐败成风无底线，不是募捐就是集资烦滥收费歪死缠；教师薪水民工工资连年拖欠三角债，上面调整下面整改教育产业化起来。教育是在一定社会背景下发生的促进个体社会化和社会个体化的实践活动，为的是人与社会更好更和谐地发展。教育产业化为了实现人才数量和质量的最大化，通过市场手段帮助教育事业的发展，是在不排斥公共教育资源的前提下引入社会资金，弥补经费短缺的一种教育改革模式。这好像并不妨碍教育质量，盈利是注资企业考虑的事，不会分散教职工的履职精力，不会妨碍学生的健康成长。

曾经被视为一方净土的学校，现在变成丧尽天良的龌龊之地。教师素来被称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托起太阳升起的人”，本应为人师表，教书育人，如今被看成最缺德的歪类。教育本来是一种纯洁高尚的职业，却被视为最肮脏最无耻的行当。一所重点中学有位青年女党员教师长着一双势利眼，对领导的孩子特别照顾，对富商的孩子细心照顾，对塞红包的孩子热情照顾，对家庭困难不给红包的孩子不管不顾，还说不努力就不如你父母，会阶层下移。这样一个不懂得立德树人以德为先，只知攀比侮辱孩子的女教师，成了骨干教师，学科优秀带头人，市先进工作者，大概是因为长得好看吧。

乘着教育产业化的飓风，虚虚实实的成人大专，真真假假的成人中专，奸巧百出地变着法门，办学名目和办学形式林林总总。唯文凭论，有了学历学位登高位，大干快上捞文凭升官评职蔚然成风。经济社会最是吃香的经济学、管理学、法学的硕士、博士桂冠，纷纷被在职的领导干部快手摘取，戴着炫耀着，不成体统地冠冕堂皇，顺顺当当兑换更高的红顶子。他们在论“红”——强调革命化的时候，出口闭口自己政治思想好，立场坚定党性坚强觉悟高；在论“专”——提倡知识化的时候，费尽心机混上高学历，公款铺路登上高学位，学养不深扮金身；在强调年轻化时，不少掌握实权的领导把自己的年龄改小三五七岁，甚至年龄到了赖着不肯退，好取得更多权力和财富的满足，养尊处优做权怪。干部“四化”产生了质的飞跃：革命化——贪心很大，年轻化——小姐多泡，知识化——行行都效，专业化——关系会拉。他们青云得路，便捷升迁，从鱼头吃到鱼尾。不过，随着社会嬗变，老百姓再不会连根鱼刺也捞不着，生活在阴沟仍有仰望星空的权利。虽然没有他们窃取的权力优势，但凭着刻苦奋发可获得学历练就能力，只因要付出教育产业化的沉重经济代价，显得过分艰难。

我是一九八零年代初本硕连读的，只花了生活费书本费。若搁在现在，一年动则一两万，就我家庭的实际情况而言，不知要遭受多少困苦和磨难，要读完六年本硕真是难以想象。谈到现在学费昂贵的问题，爷爷和伯父都为我庆幸，赶在原来教育遵行规的尾子，实在走运。

如今升学、选专业、转专业成了市场交易，办学就像办商行，办牙行，招牌像手牌。管理者巧立名目，聚资敛财，疯狂招生，滥发文凭，使大学沦为商业机器。有的用国家无偿划拨的土地，与地产商结成联盟，变相进行房地产开发。大学校园美轮美奂，表面看是一片繁荣，而实际教学质量每况愈下。在一切向钱看、向权看的风气影响下人心浮动，学风浮躁，学术良知泯灭，道德操守丧失殆尽。大学的校长教师形象在哈哈镜里，号称师表实为学术骗子，以抄袭成名，而且勾搭女生，到处捞金，既风流又下流，出尽洋相。单从学生由寝室到教室付钱坐电瓶车来看，就充满令人瞠目结舌的浓郁商业气息。我在大学任教已二十多年了，常有人为孩子入学事找我帮忙走捷径，被弄得挺没面子，有时候羞愧难当，自觉人格丢失，抬不起头。

有权有势的官员只需一句话，子女就能顺利跨入大学校门，风车云马公费出国留学。高官要人如此作，衙蠧职吏跟着学。县教育局长和他手下分管人事、财经的两大金刚的孩子在校学习一团糟，即使学到一点知识也是菜篮装泥鳅边走边溜，肚里空空成了无米花生壳，升学考试远不够录取分数线。他们别具心裁，设立内部助学基金，挪用公费顺利升学，学习期满优先分配工作。无权有钱的富商把金钱当作敲门砖，后门敞开不费神。子女在国内考不上好学校，就花钱送出国留学镀金，入外国籍，或回来打通关节觅位置，图谋高升。

一位建筑老板的儿子，高考分数过了一类大学录取分数线，想进名牌大学，请县招生办派人带他找省招生办，还准备了几张空白介绍信。他们满怀希望而又畏畏缩缩进了一间办公室，一位女工作人员刚吃完点心，抽餐巾纸抹抹嘴唇呷口水，杯子一顿，狗头狗脑，冷冰冰待搭不理。估计他们会有一定的来头，便转而挂上作古正经的脸谱放言高论，指空话空，一论是原则，二论是规定。等到这位女子上洗手间，他们往她提包放进三千元就走。次日神来气旺，再走进那间办公室，女接访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拐弯，热情地倒水沏茶款待，忙得像狗，又故作认真负责的姿态滔滔解说，神秘分析录取细则，打开电脑搜寻网络资料，为录入吉林大学支招。有钱人能买到狗腿差，无权无势无钱的布衣只有路一条，辛劳节俭，刻苦发奋，百折不挠。

替大专院校搞成人招生的人大多是企事业单位下岗人员，到处游说拉生源。他们火眼金睛，手腕高超玩得转，请中学校长班主任吃饭拍个照，说东道西给回扣。他们按收费比例拿劳务费，招到中专一名三千元，大专五千，收益甚是可观。凭着八面玲珑的脑子和目达耳通的感官，敢为盈利创收不怕羞的赖皮脸，能把扁的说成圆的三寸不烂之舌，善施小恩小惠如鱼得水的奇能，一年几万十几万的拿钱。

财政部、教育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修订印发的《中等职业学校国家助学金管理办法》中规定，包括公办和民办的普通中专、成人中专、职业高中、技工学校、职业技术学院附属的中专部和中等职业学校，由中央和地方政府共同出资，设立国家助学金，资助受助学生的生活费开支，标准是每个学生每年一千五百元。忽然间五花八门的中专、职中、技校风起云涌，恶浪滔滔，有的兔丝燕麦，挂空牌子伸手要钱。只要拿到身份证，扯上关系报上名，就可以领到财政的拨款。CCTV1《焦点访谈》经播报过，贵州在几年内报名的人数超过全省人口总和，教育厅长拿到的所谓好处费以百万计。

军松和军柏兄弟俩老是羡慕我这堂姐姐有高学历，也深知“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的道理，看清了没文化的企业主在发达的经济社会蹦跶不了多久，也想提升自己，有个高一点的学历。他们听说市里大学有一种办学形式叫自考本科，平时自学，不用到学校去上课，只需在每门课程结业考试前听听辅导课，待到十几门课程都过关了，成人大学毕业证就到手了，国家承认学历。读这类本科正适合自己的实际情况，不耽误打工，于是决定报了名。他们收入不高，除掉日常生活花销，基本上交了学费，近几年没向家里交多少钱。

伯父家里的农业生产投资仍得靠伯母资补，每逢初一十五去一趟县城，不是向伯母取钱，就是找三朋四友交流思想，通通情报，空谷足音，跫然色喜。有时候回到家里一脸苦相，低头耷脑不说话，有点瘟。爷爷说：“青壮年出外打工，开始是你牵的头，现在他们摸清了路子，也知道结伴搭伙地干，再无需你出面。家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要想想日子过平稳，有所改善，还得把钱赚，不可掉以轻心。鸭有鸭道，蛇有蛇路，鸡有鸡笼，鼠有鼠窝，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你没多大经济头脑，做不了大买卖，当个村支书又身不由己，不能久出远门。可堂堂男子汉也不能做看家婆，就近做点小本生意还是行得。你当过生产队会计，点把账目难不倒你。俗话说‘小小生意赚大钱，船小好调头’，家里责任田有我照看，你就只管放心好了，农忙回来突击突击算是两全之策。留守的是老人和孩子，村里事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替你通融通融。镇里公务安排，需要你出手又得复命的，我会与你联系，手机是千里耳，不怕山高水低来不及。”

有见识的人说市场经济是自由民主的社会解放之路，计划经济是走向极权主义之路。有经验的人说做生意没有经历过就不知艰辛，没有体验过艰辛就不知快乐，没感受过快乐就不知真谛。当你挣脱平庸，就会被一种万有引力吸引，在经商路上会满目日月星辰，目标定是金海银山。心动不如行动，行动不如主动，不能做四方鸭蛋滚不动，五心不定输得干干净净。伯父决不以身试法，但想以身试商，便听了爷爷的话，邀约一位战友另辟蹊径，披挂出征到县城行商贩菜。

商贾商贾，行商坐贾，长袖善舞，多财善贾。县城只有一个大菜市场，里面摊位一圈圈，一排排，肩并肩紧挨着。或蹲或坐或站的贾们，露着撷取的目光，顾盼着过往的买主，显出有喜有烦的神色，随口顺溜溜地叫唤“刚从园子起的菜哩”，“全城最低价”，“不新鲜不要钱”，声调时高时低，有清脆有沙哑。女贾们拿着盖子钻了许多孔的塑料瓶当洒水壶，熟练地扑甩着，向蔬菜上洒从地沟里装起的水。

竞争是自由空气中强劲的风，滔扬着生动的浪，删汰枯朽，震撼平庸，焕发活力，催发尖新。过些时可能是欲将竞技观念渗入买卖的张力，为赢利激射冲刺的步点，伯父战友俩想长口气把生意做大，优选一着高棋。买了一辆装得四五百斤的小三轮车，像喝了壮行酒，拥车自重，趸销零售都做，憋足了劲，誓与小商小贩比肩。挥快刀好斩乱麻，踩轻车能驭商风。他们由挑脚汉转业，做起了车把式，甘苦与共，隔日轮换踏着，劳逸结合，轻松了许多。兵贵神速，弯道超车越位，进货，转运，销售，事半功倍，每天收入翻番还转了个弯。

正当如箭在弦，一鼓作气乘胜前进的时候，不知怎么搞，也许因为贪多求快急于赶趟，打理得没拐竹篮的老婆婆和挑箢篼的老头子的那样干净，粘泥带草形色不佳，不怎么行销了。贩来卖去，常常滞销甚至糜烂，打对折便宜卖仍然不受欢迎。有个买菜的中年婆娘乜斜窥察，满脸不屑，硬是看不入眼。她长相和衣着不怎么样，闲悠悠不像上班族，口气倒不小，也不知吃了哪门干醋，皱鼻翘嘴冷讥热嘲，说的风凉话气人又胀人：“眼看菜市场快收摊了，待会捡的菜头菜脚也比你这蔫头蔫脑，夹七杂八的强。你这还叫菜？一见就倒了胃口。”

无巧不成书，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这不畅销的关口，最呕心的是有一次挑挑拣拣，好不容易把一车菜分售完毕，拽了钱踩三轮车出菜市场门口。猝不及防，小宇宙爆发，一个六十多岁女人在车轮前熟练卧倒，硬说轮子轧着她，匍匐在地虚张声势地嘶喊：“你只顾提速赚大钱，欺负我手无缚鸡之力，搭上我老命，好凶恶，好狠毒，蛇蝎心肠呀！我大难临头，要死于非命了哇，遭血光之灾啦！”一蜂入袖猛士惊心，好端端败在她手上，被打个措手不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却偏要冲个对面。到底犯哪门天条，踩哪条红线，触哪片逆鳞？全是莫须有！旁人对那老女人嘘嘻道：“你老人家滚圆溜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伯父佛眼相看，小心翼翼将她扶起。这市井无赖死死抓住车把，故意一颠一跛，扭动肉团似的身躯，甩手踢腿，脏言秽语放泼耍赖，一惊一乍蛮横霸道，死赖活要讹去三十元，等于两人白白忙活一天。最不堪容忍的是，这寻衅滋事的老家伙昧了钱，还一再说差一点血腥牺牲划不来，一步一攻喷唾沫。啰嗦了好一阵，才扭扭歪歪离开，到了人稠地段如脱兔，喜颠颠快步消失在人流中。

人说无毒不丈夫，伯父认为无度不丈夫，未与她舌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算是遭了一回孽缘。知情人在介绍老女人的履历时，说她得知稅费多如牛毛，《焦点访谈》报道山东某地仅结婚一项就收三十二种费，国道省道县道收过路费过桥费，去深圳像出国须交办理入境证费，街道边的公共厕所，车站候车如厕都收费，管你是否自带还要发手纸收费。她从中得到启蒙，当作宝贵经验学习，深入领会，努力实践提高。她曾想出个馊主意，在家门前巷口设卡，横一条又宽又长又脏又笨重的旧杀猪凳，坐收过路费。在整治街道混乱秩序时，被派出所勒令限期拆除，严重警告不改过自新，就连人带物一起抓。她见警察腰带挎着警棍蛮威风，口气严烈像要动凶，就畏缩了，不日改行碰瓷。伯父想这是什么怪物？出其不意被玩成人性的修罗场。他一笑冲天，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慈颜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县城市场管理没规范也不整肃，只认准孔方兄不知道雷锋。伯父有时上当受骗遭城管刁难，被工商罚款，税务征税，不明不白打白纸条搪塞了事。他们合伙干了两个月，那位战友受姨妹之邀，同妻子去市里合资开姐妹餐馆。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机缘不到，时运不济，首尾难顾，商涯孤旅，独木难支。伯父担心又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心定意决，不想唱独角戏做蔬菜生意，就此黯然金盆洗手。

有一天伯父刚走到步行街入口处，见卖福利彩票的彩台高架，嚷嚷闹闹，欢声雷动，看上去就辣眼，咋舌。扩音喇叭扬声器，录音地摊叫卖器，手持宣传可充电，喊话声大方便携。彩票买卖引起万人空巷，扎堆围观者爆满，高台之下人头攒动，场面有些失控。看客们各怀所欲，一睹为快的，极想中彩的，急步抢先像来吃大户。嚷闹声近乎270分贝，听着就戴上紧箍咒，头痛心紧耳嗡眼花，像遇海啸，又像遭枪林弹雨袭击，身陷乱阵躲闪不及。有的人头一仰一个昂，脚一蹦一个高，手一伸一个长。有的人作陷阵冲锋状，双膀夹两胁，双拳紧握在胸前像持冲锋枪，左蹭右挡趋步钻拱。伯父看准阵势乘隙跨步向前，发现彩票中奖等级牌上，标明最高奖是29英寸彩电一台，价位四千五百元。当时只有大机关娱乐室才有，除了当官做老板的，普通月光族才百把几十元的月薪，绝少买得起，至于小市民、农民诸色人等更是望尘莫及。若高中此重彩，财贝一经得手，好生了得！

整个场面完全被彩票操纵，哄闹声此起彼伏，许多人拉开嗓门叫得山响。今天消息是金子，明天消息是银子，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抓住时效性等于抓住了幸运。想捞一把的人私下切论，俗论，夸论，预想猜测，或互相撺梭，撺掇，撺嗾，猜疑不定，搜索枯肠想了许久才决定一显身手。试探着花两块钱卖一份玩玩得到一盒心相印牌抽纸的人，在一旁心满意足地微笑；决定花四块钱买双份求双保险却落空的人，在一旁不明所以地傻笑；决心花十块钱卖五份但行运不济，只拿到一块中华牌洗衣皂的人，在一旁憨声憨气地呆笑；斗胆花几十块钱卖十几份几十几份而一无所获的人，在一旁莫可奈何地苦笑；不想碰运气连一份也没买的人，怀着吃瓜的心态在一旁优哉游哉地嬉笑；窥知底奥善财难舍的人，时而唿哨，时而自傲，发出狂野的狞笑。目迷五色，人如其面，身如其行，各显其心。大多数人是打此路过，漫不经心看看热闹，看过瘾了，哼哼鼻子斜眼笑，说起话来隐隐讽讽，曲尽其妙。有的大“嘿”一声，咕叨着这是什么玩家，什么鸟戏，什么玩票，全是闹票，猜票，赌票，绕过人丛头也不回匆匆走掉。

第十三章

有些人无论置身顺境或逆境，往往容易盲从环境。彩票卖得只剩二百五拾元的票额了，不少人欣于所遇，看着看着，摩拳擦掌，想露一手，狠抓一把。但又迟迟疑疑，委决不下，可能是上当怕了，担心挽不回损失反被再次套住。伯父本不想触这霉头，蹚什么浑水，是一长、一胖、一瘦喜欢看《三言》、《二拍》的三个面熟的人，欣喜若狂挤过来，一起分析彩票商情，研究中奖几率。如果全部卖下，那就板上钉钉转脚，稳操胜券，笃定中彩。如果自己不要，将新彩电压价转卖，除买彩票自掏的二百五，余下就算是净赚了。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问卜自做主，掌定神下笔赌注决此一搏，砸锅卖铁也要豪赌一场。他们来个全面发力，掏尽腰包凑齐数目，像一支誓达靶心的箭射了出去，买下剩余的全部彩票。

他们把事情想得张飞吃豆芽那样容易，有瓮中捉鳖的把握，可是撞着鬼了。怀着一口吃个胖子的信心开局，寻向所志，眼看羊肉快掉进嘴了，不料一着不慎走入迷局，遭逢一场骗局，会遇败局，陷入死局。马失前蹄掉进陷坑，好梦成了幻萌，噩梦，最终仍无彩电，好悬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彩电有利可图，购彩票满盘皆输。买彩票上过当的人不是幸灾乐祸地哂笑，就是强打精神地顾笑，不是忘其所以地俳笑，就是乐极生悲地狂笑。不少人怒不可遏，吼喊不绝口。买了好多份连五毛钱一包的餐巾纸的奖都没中的人，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借打抱不平来个火上浇油，导扬其焰。趁机跳起脚破口大骂，满口脏话，发泄吃几块十几块几十块钱闷亏的私愤，颈上乌筋暴起，动手动脚要打斗。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有人见到伯父他们四个这下子死活被套上，足够喝一壶的，觉得陪宰的来了。料定他们会大发雷霆，鸣冤叫屈寻报复，算是代自己做赔本买卖出口恶气，心里忽然找回了平衡，甚至觉得过瘾，不骂也不叫，只是嘿嘿嘿的笑。

伯父脸色愠怒，有点恼火，但不张声不发炸，平平静静。经过透彻分析，认定这决非财运走失，手气丧失，而是对不对该不该。同伙中的胖子心一落，七魂掉六魂，急得要尿裤，闷头闷脑叫屈，捧着头皮自语：“明明十拿九稳的事，怎么发生逆转，惹成祸倒运了呢？命薄命贱遭蒙哄，赔血本还被扒三层皮，欺人太甚！昨晚右眼发跳，老话说‘左跳财，右跳灾’，果真不假。”他是个嘴炮，眼里容不得一粒沙，满肚子冤情怨气写在脸上，燃在心里，不甘心这样落空，伯父说这是后话。胖子像被水淹乱抓泡，挽袖子伸胳膊要动武，还掏出四寸长的水果刀抠起刀片，要策动暴力，冒死行刺。伯父说还没被推上太极，遭灭顶之灾，未到一筹莫展，万劫不复的地步，别火嘴火舌，意气用事，乱了方寸。其中必有根由，稍安勿躁，莫操之过急，胜负未决，鹿死谁手未可知。先打探打探，输要输个明白，等摸清底细再说。

趁着场面上浩大的群众声威，他们来个顺藤摸瓜，虎穴追踪，一查到底。通过几番周折，几经追问，几场辩驳，几许参询，盖子终于揭开，原来福利彩票老板事先做了手脚，在光天化日之下暗中把最高奖福利了自己。历朝历代有律例，衙门打鼓鸣冤递诉状，讯堂威武审案平冤狱。电视里常播报全国人大会上立这法那法，到处搞普法，机关事业单位间断性举行普法知识测验，参照随卷附发的现存答案打钩钩，还将测试成绩作为年终述职考评内容之一，看来法律不会停在纸上，高置庙堂。伯父他们在进退维谷之中，经一再磋商，决定不能坐以待毙，决定寻求法律保护，争取在法制轨道上谋阙。为做得保稳就需得到司法部门中肯见教，这样兴许能玉成此事。但是跑去一打听都语焉不详，只答复找不着明确律条，没有这方面的纲纪法度，不好评判，够不上犯罪，告不发，立不了案，打不成官司，不过可以仲裁解决。伯父有一种高台跳水的失落感，难逃被拨弄的命运。

彩票老板是条狼，蒙骗劫财最猖狂，中彩落空胖子急得慌。他怒目切齿，声言垂死也要挣扎，去火拼一场，一解心头之恨，让那狗日的骗贼知道老子不好惹，伯父说瞎打硬拼当心闪手。在吆五喝六，推三拖四，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最后由福利彩票老板开恩行方便，买彩票的钱一律如数退赔。一位拿着砖头大对讲机的女工作人员出面媾和，说老板叫你们去彩票公司写字楼具体办理。他们跟随她左转右拐走进一条陈旧小巷，原是一间临时租赁的平房，不见挂招牌，只听麻将喊。刚到门口，胖乎乎的彩票老板眼明手快，忙放下一颗西风两颗白板，五官紧急动员，嬉皮笑脸迎上前。他肚子凸挺却腿脚灵活，像踩着轴承盘运转自如，鸡啄米似点头哈腰：“幸会幸会，灯结花，喜鹊叫，贵客到，枉惊了贵人。欢迎不速之客驾到，万望不吝赐教！”

胖子觉得老板还会说成语，仔细看墙上“知名前辈要爱惜自己羽毛，晚近跑红新人讲信誉要紧”的标语，曲线臆测，虽素昧平生，却看似不像强梁恶人，尚有一点水平，愣是把他当个人物。伯父不以为然，显出冷冷的神态，差点儿笑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地痞流氓有文化。分明是个粗人，却硬要做张做势，卖弄口舌，附庸风雅，俗不可耐，不过是王麻子剪刀重呈异彩，汪玉霞糕点再度风流罢了。

老板从西装内袋拉出咖啡色长款假皮钱包，取出一百元，再抠了一抠，里面只剩一张五元，又从西装大口袋里抽出一本盗版的《金瓶梅》一翻，夹在书页的只有两张十元钞票。一下子全身颤抖，两腿负重压弯，两眼僵直失神，哈哈呆呆愣着。女工作人员心明眼快，见机行事，迅即从手包里取出一百三替他垫补付清。胖子原以为彩票老板韬光养晦，没想到是这么个鸟人，趋前几步想狠狠奚落几句，以极尽挖苦之道攻其无耻骗术，着实侮慢一顿，伯父拐碰他一下示意制止。

“军无戏言，当面兑现，一笔还清，内息干戈，敬请笑纳。”老板唇边肌肉闪跳，鼓腰弓背压压头赔礼道歉，“惊驾了，失误，严重失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出了内鬼正待处理，不慎食言，有负厚望，有负众望，贵人见谅，恭请海涵，海涵海涵。”他似乎自觉温暖与光耀，实则铁罐头盒碰玻璃瓶，心里空，口发声，贫嘴贫舌：

“保证再不会有类似事件发生，绝不是夸言海，可立字为据，上天作证。顾客永远是我们的上帝，有你们惠顾，甚幸甚幸！”

他挺直脖子整理一下领带，凸肚斜胸，阿顺取容：“感谢诸位抬爱，好走，好走，好走好走，有劳大驾，恕不远送。下不为例，决不反口，还望贵人出去开金口，为我美言几句。恭候赏脸，再度光临！”

老板颠三倒四把废旧话说够，把鬼把戏演足，一个“惊驾”，两个“失误”，三个“海涵”，四个“好走”，就万事大吉了。旁边一个可能赌输了被罚，把领带系在裤裆向赌伴连连点头。买彩票落空的钱如数退还，但老板玩这一手是奸诈行为，欺人太甚，该剜口割舌。胖子任是不好受，怒容满面，气愤填膺，直想按商规“假一罚十”，威逼老板“骗一罚百”。伯父面临窘境却心平气和，只当试错成本，吃一堑长一智，以儆效尤，钱路多的是，不靠罚什么款，可再寻目标。

只知棋分黑白,不知世事并不如棋，心里有数却不知道变数，商事亏多，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赚钱难得手，买彩票失手，得不偿失，失不再来。伯父卖红花草籽作笼子遭到被人看破的下落，踏三轮车贩菜遇碰瓷老手不明不白被毒骂讹诈，买彩票又当了二百五[31]稀里糊涂被欺骗。几次平白无辜栽跟头，吃败仗，姑息之谋反而造成危局难收，号角声变做破碎声，终成资本滑铁卢，不免闷一肚子鬼火。回想起来自觉太好笑，犯如此低级过失，倒不明不白的毒霉，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只怪自找自得，睡歪枕头想歪了心。他独自絮叨：“市场管理市场管理，赔了老本还要罚税。”又窃语：“碰瓷碰瓷，死皮赖脸老无耻。彩票彩票，娘入的圈套，吸引人贪财，作弄人的把戏。”

无论对错得失不懊悔，腰缠万贯也是一日三餐，广厦万间所眠不过七尺，龙床狗窝都是睡。争是不争，不争是争，少计较是旷达，少要求是富有，后墙不倒是坚强。他打消了出外做买卖的念头，班师回朝，在老家耕田种地，找人谈心，了解情况，处理村务。有时应邀搓麻将打扑克抹字牌，听同伙海阔天空叨唠些陈谷子烂芝麻。当年如何现在怎样，漫谈起来不着边际，摇头叹气自怨自艾，或怨天尤人。

从一个物质普遍匮乏而精神乐观的时代，进入一个物质普遍丰富而精神欠安的年代，无论在激潮中的成功者，还是弱势群体，每个阶层都没有生存的幸福感，找不到心灵的港湾，安身立命的栖息地，失去了精神家园。没有因为资本逻辑的引进而形成理性的社会秩序，独立的个人不按照以理性为基础的契约原则打交道，到处存在信任危机，穷人与富人、政府与百姓、社会公共机构之间，甚至家庭内部成员中都互不信任。重现孙中山所说的一盘散沙局面，而且沙粒不是“只扫门前雪”的“门”（家庭），而是利己主义的个人。家族的崩解，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未曾有过，而今出现了。信任的危机，丑恶的社会现象层出不穷，有些到了令人发指，不可思议的程度。道德价值和伦理法制不立，各存侥幸，群情不安。

有人干正事不行，扯淡危言危行，神魂荡飏。理发店不理发，专做中介拉皮条。领导擒拿猎物，先做情人后成下属，看中权势投怀送抱，男女互偷还抱鸡养鸭。老板偷香窃嫩，男包靓女，抱尼姑，女养俊男，包和尚。岳母娘偷女婿，公公偷媳妇，大哥偷弟媳，小弟偷大嫂，姐夫偷小姨，丧尽天伦。丈夫泡白妞，妻子抱野汉，跟那个有一腿，与这个有一手，假儿假爸只有妈妈真。苟合男女偷掘情欲，女演员穿比基尼秀肌肉，有片约陪星探睡可望爆红。赌输了押车扣人怕报警，借钱是孙子，还钱是老子，久假不归。年底手机座机都停机，债主催债上门不见人影，赖账无行，好人难当。买东西不付钱还做三只手，为蝇头小利争执不休，扯皮拉筋没完难了。赖账无行好人难当。买东西不付钱还做三只手，为蝇头小利争执不休，扯皮拉筋没完难了。伯父认为人性崩塌，道德败坏，风气混乱，在于上梁不正下梁歪，民风不正全因党风坏。

执政者把城镇化作为经济增长的发动机，追求GDP的手段，使更多农民失去土地，背井离乡，成了流民。农村剩下的是空巢老人，留守儿童。伯父身为村党支部书记，想采取新举措有所建树，又感到没有举足轻重的事情可抓，也抓不起来。金钱把人拉着捆住，也把人迷住累苦，感情让人历尽折磨，变得麻木。脏手脏脚偷鸡摸狗，家长里短的利益之争不绝如缕。人与人结交喜欢趋炎附势，枉口诳舌，偷天换日，忠直之言不信。没有温馨慈和，极少慈眉善目，谈吐生硬，神情冷漠。弄不好就产生谗隙，反唇相讥，让人抹不开面，闹起架僵持不下。要么天旱为水源斗嘴，要么趁别人田里撒肥，暗地做手脚，把肥水流到自家田里。吵起来出口闭口满嘴污泥浊水，熊熊狠狠闹翻了天。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现在世代同生息的隔壁邻舍，有的看着碍眼，相互攻讦，你争我夺，成了死对头，差点上房揭瓦打破头。

婆婆妈妈的家庭纠葛不少，婆媳不和，夫妻反目，兄弟交恶，妯娌嫌隙，姑嫂勃谿，儿女不孝，媳妇胡闹。以前结婚的东西大多是旧的，新娘是新的，而今结婚的东西全是新的，新娘是旧的，而且还那么贵。男人找老婆，漂亮的不放心，丑的又不甘心。穷不择妻，娶个撇脚货聊胜于无；富常换味，在外肆意采花摘柳。现在人们的眼界大开，见识大长，智慧激增，老婆为什么要用丈夫的钱呢？因为“夫”字倒过来是“￥”（钱），“丈夫”反过来就是“付账”（夫丈）。丈夫离开一丈不是夫，妻子分隔些日子不是妻，离婚私奔试婚重婚闪婚，连亲生儿女也撇下不管。好男娶不到好女，好女嫁不到好男，痴情女重情汉不见，负心汉花心女常现，通奸不足为奇，偷汉屡见不鲜，疑神疑鬼外面有相好花了心。夫妻本当乾坤交泰，却是有恨无爱；鸾凤本是同林鸟，为了觅食各自飞；鸳侣本该同心结，有了新欢闹分裂。老婆出轨丈夫戴绿帽，丈夫有外遇老婆当粉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看得蛮透，对酒当歌，犯不着怂头日脑，操守不渝做烈男，死抱着黄脸婆枉为一生；女子也想得挺开，人生几何，何必从一而终，贞节不改做烈妇，跟着没本事的男人苦熬癞活？

伯父觉得要想得深看得远些，跑了些地方取经，根据中央治国理念和本地实际，尽心尽责用韵文形式拟订乡规民约，煞费苦心征求群众意见予以细化，扫描出来张贴在每个村庄的公屋，打印出来分发各家各户。他在原则问题上从不软弱，坚持公理公德不动摇。逢民事纠纷就陡生使命感和责任心，出面亲切和气地讲情说理，细谈软磨，耐心说服。当然比不得以前有大会小会号召，集体管理和群众监督，组织纪律约束，免不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各打五十大板当和事佬。

村里有个钉子户，当过屠夫，杀起猪来眼尖手快心狠力气大，长得傻大黑粗，是个螃蟹过街横行霸道的家伙，烈性子一点就着。说话刻薄，做事刻毒，常惹是生非，不好惹也不好打理。干活谁都不愿和这硬刺头搭伴，妇女一见这莽汉的恶相就吓得飞跑。他是个凶险的顽人，脾气犟得像头斗牛，别人越说不行他越要做，无理争三分，得理不让人。与人纷争是老狗啃骨头一口咬住不放，悍妇似的咬牙切齿滥骂，过桥骂桥窄，上坡骂坡高，煮熟鸭子嘴巴硬，又非常抠门。有次邻居家的牛系在树上拉松绳索，下到他家田边吃了几口青苗，他吃了枯炭黑了心，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狮子大开口，喊价索赔两百元。怒目相向，唇枪舌剑打嘴仗，推推搡搡要动武，闹得烈焰腾腾，沸反盈天。伯父恰好路过碰上，见他发横要大打出手，便一本公心，赶忙上前解围。没想到好心反遭雷劈，那愣头青愣是不理这一套，睖起斗鸡眼，咧开兔子嘴，胡扯八溜出言不逊，恶语相加血口喷人。像降不住的一头叫驴，昂头皞嚣，冲口嘶喊：“绿豆官当得不过瘾了是吧？没处摆架子抖威风啦？这与你何干？关你个屁事？别来东说西说嚼舌根，碍手碍脚——快滚开！”

伯父听了他狰狞的话凝噎无语，但为了缓解矛盾，该拉袖子就拉拉，任其如何编排都不计较，继续好言好语劝架。蛮汉是个睚眦必报的恶人，牙根一咬，熊眼一瞪，颤动着眼角凸起的那个割了又长的肉瘤，冒儿咕咚呐喊，讨债鬼一样只顾索要赔偿费。脸扭曲得像一只苦瓜，赌狠撒泼，唾骂不止，歇斯底里泄戾气。猛然间跳起脚，挽袖子抡胳膊，发犟斗狠。伯父一不留神遭突袭，鼻子被重拳打个正着，流出两溜鲜血，脸蛋起了乌疤，还被他说成没事找事，讨嫌！讨贱！

原先生产大队医务室的那个赤脚医生望见，忙搀扶伯父去他家里，拿出碘伏、酒精、双氧水、棉球、凡士林油纱条，小心细致地给擦呀，搽呀，敷呀，一边语带玄机诉衷肠：“当父母的该说就说，该骂能骂，长辈打下辈有理五八，无理四十。现在乾坤倒过来了，老子是儿子，儿子是老子，有了孙子还得做重孙，当作小皇帝供着。你刻意拟订的乡规民约确实好，但有人说好成假的了，像靠封锁真相天天联播的假新闻，靠组织强制全票当选的假选举，靠封官许愿人人歌颂的假忠诚，像是什么病可治却什么病也治不好的万金油。”

他见伯父没什么反应，又小声劝慰出真言：“现在一个家庭都如此，一个村子更难说得了话，碰到这种事，你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事的好。集体垮了，人心散了，党团组织管不了事，形同虚设。思想工作没人做，做也不顶用，没了压舱石搞不好浪打船翻。你好心好意劝解，反遭人误解，好事成了坏事没好报。你为他好，这蠢猪不领情，枉费了你一番诚意。遇事还是将就些好，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为清，心不念不烦，情不深自忘，免得自讨苦吃，郁闷难堪。”

他见伯父仍无任何表示，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介意他胡说八道，已做到仁至义尽。他还赌你的气，由着坏性子走，这一闹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有度量，他不自量，不怀好意，黑心烂肺，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如今不讲什么规矩，也没得规矩可讲，不分左右，不讲大小，无论高下。我上次去县城进药品，看到街头两个穿交警服的小鬼头，连胎毛都没褪净，对两个从乡下来务工的老农——也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凶巴巴爱呲嗒就呲嗒，爱损就损。恶狠狠说：‘省里的领导马上要来视察，县公安局正在清道，你们拉个破板车挡道，存心搞破坏是吧？无视交通规则，不走斑马线，扰乱交通秩序！’又大声呵斥：‘你不懂什么线不线，难道别人怎么走就没看见？你们这是故意来打乱！’小警察欺软怕硬，有两个搞搬运的中年汉子躺在板车上，把草帽盖在脸上，无动于衷，把警察不可一世当作幼稚无知。小警察见他们打蛮顽狠，比自己更凶，硬是拗不过，只好去找局里的支队长请示，最后想出一个赔本的下策，取出四十元公款给他们去餐馆吃饭，这才了台。”他眼角向门外场地斜了斜，凑到伯父耳边说：

他恶狠狠的骂声里也透出几分得意，给伯父上完药，打开小孩读小学时自备的斜面书桌翻盖，取一盒药片递上：“记得饭前服，一日三次，一次一粒，按时按量有药效——莫要笑——说明书标得有。这次只收一盒药钱，六块八毛。请支书好自为之，慢走——不送。”

伯父付给了十元钱说不用找，点点头离开。没有听进他不咸不淡的“好心没好报”论，自有判断，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缺点过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一娘生九子九子九样行。从不把人往歪处想，也不强人所难，更不掺杂个人恩怨。他想起官治不如民治，以前发动群众，组织群众，教育群众，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发生人事纠纷，有党支部和队委会负责，集体盯着，会上讲个理，你说我说辨是非，不含糊，自我批评认个错，解开疙瘩舒舒心，没有人挑拨离间，煽情播弄。当下言和，隔日言笑，你我他像一家，既解决问题，又让群众受到教育。现在防着群众，分散群众，娱乐群众，维稳群众，害怕群众又目无群众。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行其事，彼此防范。异见者一不对劲就耍横斗狠，稍有损失就强蛮要赔款，拼舌头打嘴仗，比拳头，天不怕地不怕谁怕谁？熊熊狠狠炸开了锅，闹得雾气笼天。伯父不禁有世风日下之感，人心不同各如其面。

伯父对他所说的“刻意拟订的乡规民约确实是好，但有人说好成假的了”这句话，倒引起了高度重视。扪心自问，起草公约的本意是为了在社会治理中引导村民自我约束，自我管理，自我规范，自我评价。翘盼小气候好一点，大气候会好一片，光明前途可见。文明是社会之魂，道德是立身之本，人民是国家主体，江山就是人民，天下事人人该管。改革开放不能伤筋动骨，要培元固本，否则乱局不知伊于胡底。伯父这样想来，有点排遣忧闷得以自慰的感觉，于失落感之中升腾起殷切的期愿，相信糟糕都是经历，精彩定会相遇。

第十四章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伯父的女儿军玲长大了，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伯母开始操心了。她考虑到城乡差别大，听说国家要加快城镇化步伐，可是广大农民买得起城镇的房子么？那大片大片养家糊口的农田能搬到城镇里来吗？左思右想，权衡利弊，觉得一家人在农村也得有外路，还是给女儿找个城里的对象好。她时时留心，处处留意，与老客户交谈时话里有话，忘不了迂回曲折，轻轻巧巧往这事儿上引。

来做衣服的李阿姨从原中心商场退休，是个热情活络人，伯母拐弯抹角谈起女儿快留不住了。李阿姨平时就爱点鸳鸯谱，听了伯母的口风，便快嘴快舌乐滋滋地说：“女大不中留，好女不愁嫁，这事好办得很。我隔壁一家一儿一女，爸爸是财政局的胡局长，县委书记手下的大红人，妈妈是税务局会计科的孙科长，有几分狠的女能人，女儿是县政法委书记和法院办公室主任的儿媳妇。他们职位高，含权量大，含金量也大着呢，像金矿石一样闪闪发亮。你军玲要是嫁到他们家，算落了个有权有势有钱的好人家，给安排份好工作十拿九稳，一张口的事，不用举手之劳。现在县里的大官要员，手里头都握着几个编制——由财政拨发工资的机关单位人员数量的定额和职务——他们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手到擒来安排了好位置。有的坐上太师椅，摇着鹅毛扇，指东说西讲这个，道那个，全心全意为自个。”

伯母一时未置可否，只说没见到那家的儿子。好事的李阿姨快人快语，轻轻松松，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容易——不费吹灰之力。”

过几天她到缝纫店来取衣服，付了六折优惠的工钱，指着门外路口站着的一个西装革履，腋下夹公文包的青年，热情介绍：“那就是财政局胡局长的儿子，名叫胡君子——正人君子的君子。只是个头稍微矮胖了一点点儿——有鼻子有眼的，才英俊着哩，你觉得怎样？”

伯母仔细瞧了瞧，轻声问：“这后生做什么工作？正式的吗？”

“他家有一栋三层楼的私宅，装备了中央空调，百页风口红绸带子飘飘飘。前院后院大，围墙高，顶上排插着铁叉叉。大铁栅门是镀了铜水的从不生锈，铜焊的一对老虎头套着粗门环。楼道内用黑皮条拴着一只黑藏獒，马高马大，似狮非狮，似虎非虎，凶猛异常，是人家送的，价值上万块，经常啃猪脚猪脑壳。狗仗人势，望见主人唁唁缠身闹亲热，看见熟人悄悄留心嗯嗯叫，瞄到生人纵身汪汪吠，吓得人心惊肉跳。他家喝的是茅台，五粮液，桂花酿，女儿红，龙井，碧螺春，银针，全是下属纳贡的。财富广场还没建完工，他妈就把七个最好摊位全租赁下来，再转租给别人，坐地收租金——有钱得很呐！”

家有多少金，四邻有戥星，伯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进城这些年明白世道确实发生了大转折，以钱为中心了，有权有势赚大钱，无权无势苦挣钱。她常听人说：“财政是爹，银行是娘，工商税务是两条大灰狼；公检法，不守法，法官干警多流氓；电老虎，水霸王，文教卫生黑心肠。”人们这么评说不过路见不平一声吼罢了，大灰狼是凶恶，可也说明是狠角，有势力，能顶用啊！如果女儿嫁能给这样的人家，有财政局的亲家公，税务局的亲家婆，工商局的女婿，也不会担惊受怕，隔三差五被找麻烦，遭人卡，受勒索，可望讨个安稳日子过……想着想着不由得有点自卑：“只怕我军玲没这福分。”

李阿姨听话听音，感到有点靠谱了，就万分火急地向君子的妈说媒。脸上笑成一朵花，满嘴都是方圆话，绘声绘色地把军玲描绘了一遍：“那闺女生得才得人疼咧，鸭蛋脸，细皮嫩肉，白白清清，鲜润润，身量好，一眼万年，窈窕淑女就等你君子好逑了……”

“她是哪里来的？”

“老家在星坛——好山好水出美人。”

“原来出生在一个山窝窝。”税务局会计科孙科长持筹握算，拿腔拿调，忘记了自己是从比星坛更偏远的山坳里拱出来的，“没见过世面，该不会呆头呆脑吧？”

君子的妈看到那闺女后，对李阿姨说：“那娃还真的不错，精明能干，长得水灵灵，是个小美人——真是草窝里飞出金凤凰。我相中了，但婚姻不能包办，还得看我君子中不中意，有没有这缘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把这事告诉了儿子，将军玲的身材容貌和机灵劲儿生动地描述了一番。没承想君子还没等她描到画龙点睛之处，就喜洋洋说一百个愿意，亟不可待地提出马上相亲。

君子的妈顿生惊奇地问：“你见过？”

“昨天碰到李阿姨，她带我去那店门前瞄过。”君子得意地答，“以前路过时，只隔远欣赏过几回，谈不上进入。”

热心快肠的李阿姨因利乘便，三天两头地到缝纫店来说合。只是无论怎样套近乎，讲得口干舌焦，说破嘴皮，军玲毫不动容，硬是油盐不进，滴水不沾，烦厌厌地说一百个不愿意。

伯母心里有数，知道女儿从小与村里的保卫同学，相处得来，很要好。保卫高中毕业后，到县城开一间保卫电器维修店，军玲一有空就去，亲热得像兄妹，有事相商，无话不谈，拉呱到点子上，一齐男女声双合唱似的哈哈大笑，欢心极了。保卫约她上街散步看夜景，她去；保卫邀她去武汉采购零部件，她去；保卫乐她也乐，保卫沉思她也沉思。只是保卫愁她不愁，保卫急她不急，安慰他世上没走不通的路，爬不上的坡。伯母对这些了然于心，但还不知女儿芳心已暗许。

保卫身子骨长得结实，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人品敦厚，做事勤勉。他担心伯母和军玲整日在缝纫机前忙碌，辛苦寂寞，还特为送一个有长短波，能收听好多台的小半导体收音机。母女俩听新闻，听戏曲音乐，听专题节目，说说唱唱，缝纫机滴滴哒哒声，和着收音机优美动听的旋律，干起活来轻松快乐了许多，工作效率也提高不少。过不久又给换了一部三洋m-x920k收录机，更新换代地来送新磁带。在不踩缝纫机只做针线活时，军玲把自己和妈妈独唱合唱的曲儿录下来播放，听了录音都喜开怀，乐呵呵地相互评点，商酌今后在音量、音高和音色等方面，如何加强练习，改进提高。

“儿啊，你过来，娘跟你说说话。”伯母回头对在里面丈量衣料的军玲说，“你跟我进城有些年头了，遇到麻烦也不少，经历那多心酸事，听了那多啰嗦话，该知道下力气的得服耍嘴皮的管。怪不得人们经常说：‘干不如说，说不如吹，吹不如拍，拍不如塞。’你也看到了，对面高楼上吊下的长标语，‘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那部分人是什么人？怎么富？猴年马月才会有我们的分哟！你也知道今天这个税，明天那个费，收了钱连票据也不开，想必是私吞了。有钱人腰包胀鼓鼓，缺钱的口袋布贴布。我们做手工千针万线，一年到头克勤克俭，赚得几个子？比不上他们捞外快的一个零头。”

军玲打着唐装的扣结，执拗地说：“我说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伯母慧心妙舌耐心开导：“你没看到？有的人逛商场一连买下好几件高档衣服，花几百上千。售货员眼红，收银员眼绿，还以为是暴发户，偷税漏税的。这说明什么？还不是钱？”

军玲撒气说：“什么高档不高档？什么宰不宰，黑不黑，低不低头？你说的这些全与我无关。”她赖得听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平常衣服，平常日子，做本分事，赚本分钱，照样能过。要几多捡破烂收破烂的，不也过得好好的？听说有个破烂王还到国外去捡去收了呢。”

“平常日子，赚本分钱，你说得没错。”伯母喁喁细语，好言相劝，“我知道你像你爸硬气，可也得平常有钱是不？近几年日子不顺头，不走运，你爸和你爷爷在老家种田常减产，喂猪猪发瘟，养鸡鸡生病。耕牛农具都得借，多少得表示表示，总不能白白用人家的，不能为了种几亩田养一头牛，把大型农具都制办齐全吧？有的人家没犁具，开春翻冬水田，男女老少站在冷水里抡着锄头一锄一锄挖。你爷爷已过花甲之年，你两个哥哥在外打工，家里缺劳力，请人帮忙，雇用脱粒机都得付现金。化肥农药除草剂，假的多，价格贵，一年辛苦到头打不下几多粮食，就是多了也难卖出去。每年投资反倒不少，弄不好血本无归。你爸这铁汉子成了家庭煮夫，时不时手上烫起一串燎泡，好在他乐观，没有一声埋怨。”伯母一想起爷爷、伯父和两个儿子，免不了牵肠挂肚，她抹了抹眼，掏着心窝说：

“闺女，妈吃亏吃苦把你拉扯大，现在也该成个家。哪家不想自己闺女攀个高枝，落个好婆家，这也是前世所修，现世的福缘。”

军玲烦极了，心里憋满了气，脸腮鼓得像气球，嘴翘得能挂住油瓶，丢下打好的唐装扣结，坐到缝纫机前踩得滴滴哒哒直响。她把头发一甩，厌烦地说：“我不愿意，我不情愿，你愿意，你情愿，你去！”

“你这疯丫头，说的什么话？没大没小，好不谙事！”伯母重责一句，拿出当年当大队妇联主任时做思想工作的熬劲，继续推心置腹开导，“娘不是不理解你，不体贴你。娘知道你和保卫好，但光好能当饭吃？道理明摆着，得现实些。你很年轻，日子长着哩，有个靠山石总比没有强。不说我们，就单说保卫，他单门独户，有妈没爸，独生子，在城里谋生也不容易，也得有个帮衬才成，你说是不是？这样我们好，对他也好，不枉同乡同学的情分，莫犯傻——啊？”

军玲仍是嘟着腮，噘着嘴，斜着眼，心难平，气不舒。挂在墙上的马蹄钟响了，该是做晚饭时候。她到门边蹲下身子，抽下小煤炉门的铁片，赌气似的直往炉膛里放柴禾点火，塞得满满的透不开风。屋子里顿时浓烟滚滚，云天黑地，缠滞不散，把伯母熏出门来。

“我的姑奶奶，要呛死老娘啊！”伯母咳咳巴巴擦泪水，擤鼻子。

旁边一只小白公鸡在她身后猛地尖声啼叫，她被吓了一跳，狠狠给了一脚。小白公鸡扑愣愣地飞到窗台上，红胀着鸡冠，斜偏起小脑袋“咯咯咯”眨巴着眼东瞧西望，又昂起头“嘎——嘎嘎——”，拉长颈勾成个大问号，仿佛有很大的疑惑：这母女今儿怎么啦？

伯母拿火钳夹出一半柴禾，取了准备停电用的小煤油灯挂，滴了几滴，火旺了，小木片烧红了，放上的蜂窝煤燃着了。再打米淘好放进高压锅，待会儿架在炉上，转身和军玲一道择菜，洗菜，切菜。

军玲像受了好大的委屈似的，烦烦厌厌，别别扭扭，鼻孔唇边都是气，眼角眉梢尽是怨。伯母巴巴结结求和，她偏偏歪歪一声不吭，闷着头，不看也不答理，好像贴错的门神。母女闹到这等地步还是头一遭，伯母哪怕是披肝沥胆的话也白搭，军玲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理那个茬。看来娘俩弹不到一根弦上了，伯母眉头打起结，翻来覆去摸不透，真的伤心极了，一肚子委屈。但是与城里的女孩子相比，想到这些年女儿跟着吃苦受累也不容易，觉得似乎亏欠着什么。

说起来也怪，当伯母不痛快时，军玲的气忽儿消了，不再闹别扭了，卷翘的睫毛忽眨忽眨，漆黑的一对眼珠左右打梭，闪亮一转，纯良如两泓清水。她设法逗拢伯母，亲热地问：“妈，你不歇会？”要夺过锅铲接替炒菜，苦着脸的伯母“啪”的一声打开她的手。

“妈，你不喝口？”军玲端来一碗茶水，亲切地候着。伯母闷不做声，相都不相一眼，把菜炒成一锅花，把锅沿磕得叭叭叭。

军玲碰了软钉子，忽而想起保卫前不久说的话，像小雀儿似地活跃起来，事儿不离手，曲儿不离口，打开收录机，装上磁带，放伯母唱的黄梅戏小调《夫妻观灯》录音，而且跟着哼：“东也是灯，西也是灯，南也灯来北也灯，四面八方闹哄哄。长子来看灯，他挤得颈一伸；矮子来看灯，他挤在人网行……”

伯母听了一寻思，知道女儿话里话外是怕自己难过而寻开心。天下只有女儿跟妈怄气，没听说妈跟女儿斗气。见女儿嘴巴儿甜甜，这么懂事，这么体己，明事理还会安慰人，撑不住悄悄地含笑。

军玲扭头一瞄，见伯母眉间挂起喜色，噘着的嘴笑意洋洋，便甜言软语地问：“妈，你还生女儿的气吗？”

伯母伸出食指戳戳她端正秀气的鼻子，似怨又似夸：“你呀——你个黄毛丫头，家里刨了灶王爷数你大！”

吃晚饭时伯母给军玲夹菜，说：“你年轻，比不得我，我成天成月成年，锁在缝纫机旁边习惯了。近时活路不多，你出去走走，找朋友交流交流，散散心。上午你买衣料去了，中医院的小陶护士长带两个医生来做衣服，说喜欢你单纯，喜欢你可爱又勤快。这个星期天下午她轮休，叫你抽空去她家里玩。你顺便把她拿来改的小女孩的兜肚带去，说没花多少工，不用付钱。”

“哎——我的乖女儿吔，别提当年啦！那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日子，早就烟消云散啰，毛主席上了天，时代也不一般。”

“我听说毛泽东思想放之四海而皆准。”军玲嘿嘿一笑，笑得鱼儿吐水泡似的咕溜溜的圆，“都说他为民尽瘁谁能比，一身洁白无人敌。他还活着，活在人间，活在人民心里。”

“哎呦，我的好闺女，你说得太对了。”伯母来了神，“他老人家一辈子全心全意为人民，去世了也会像神仙保佑人民。”她喜形于色地拂一拂浓密的云鬓，转而语气冷淡地说：

“说到唱歌跳舞的事，妈现在还没得那个闲心，也没得闲工夫。”

“前天遇见保卫回家乡一趟转来，他提到乡亲们看电视里的节目，在感到无聊的时候，谈起当年宣传队的事，说你长得美，却不是绣花枕头，能说会道，但不花言巧语，勤奋踏实，能文能武，粗活细工都会干，为人处世得人爱，会唱歌来会跳舞。做缝纫专心专意，磨成了铁打的兵。”军玲越说越欢心，越来兴，“你唱《南泥湾》时，那尖亮的嗓子，欢快的样子，‘花篮的花儿香’一出口，就香遍了全场，磁铁一样吸引住观众。”说着，乐不可支地一个轻盈的跳步，扒在伯母怀里扭扭缠缠着耍乖，“妈——妈妈，妈妈——”，欢然地在伯母的脸上“叭”的一声亲了个吻，就近耳旁昵语：

“他们还记得当年你坐莲船，我爸划桨，你打莲湘，打腰鼓，我爸玩狮子，踩高跷，你唱歌，我爸拉二胡，评上了公社文艺节目汇演优秀奖，为星坛出了彩，争了光。表演一结束，大喇叭播放公社书记热情洋溢的讲话，夸你们为广大社员群众献演了一台优秀节目，感染人，打动人，长志气，提精神，声情并茂，灵活机动，是我们山区的乌兰牧骑[32]。龙山高中那位音乐老师在评讲时，说你声音有磁性，有弹力，有张力，还有对于音乐的那种纯粹、真诚和朴实。”

伯母说：“那是他过奖，高看了我。什么弹力、张力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说，他解释得也相当明白。”

“他是武汉音乐学院毕业的，乐理知识丰富，说得肯定准确，后来送我爸一本《音乐入门》。”军玲兴致高扬地说，“妈，保卫说你有智慧，安排的事做好，没安排的事想到；有情商，说话人人喜欢，做事让人感动，做人让人想念。他还学到了不少新知识哩，知道何为正能量？给人希望，给人方向，给人智慧，给人力量，给人自信，给人快乐。何为幸福？白天有说有笑，晚上睡个好觉。”她想起来了：

“保卫可惦记你哩，老提到你怎么不去他那里走走。”

“我去，我去，今晚就去，和你一块去……”伯母心里头轱辘轱辘转，只有笑的份，没有说的词了。

娘俩迅速收拾好锅瓢碗筷，手挽手，身挨身，来到主街道最繁华的地段五马坊。一走进电器修理店，保卫就热情地给他们递凳子，倒茶端水果。伯母吃着他刚才望见她们时，赶忙从斜对门水果店买来的红绿甘鲜的荔枝，悄悄密密地详察着四周。

保卫租的店铺虽然不新也不大，可是打扫得清清爽爽，布置得整整齐齐，门窗擦得明洁豁亮。桌案上一尘不染，放满了电视机、收音机、录放机、VCD、DVD、电饭煲、电高压锅、电热壶、电磁炉和电风扇。修理好了的摆在一边，等待修理的堆在一处，井然有序。

伯母一直担心保卫的生活问题，怕他不会做饭，叫到缝纫店来一起吃又相隔几条街。她寻寻觅觅，终于发现桌案下的小电蒸锅、小火锅、小电饭煲。听军玲说过，保卫讲究科学健康饮食，蒸菜煮菜少煎炒。这会儿见了，多日的担心放下一大截，慈祥地看着保卫笑。

保卫说：“伯母，军玲告诉我，有人为她提亲，心里不么快活。”

“这……这……”口角生风的伯母一时哽住了，结巴起来，没想到军玲的嘴巴那么长，已说到保卫的耳朵里了。看保卫神色，似乎没什么不愉快，便说，“只是提起，只是说着，没定……还没定。”

“男女之间交往，不就等于谈恋爱，要结婚。工商管理局那个叫胡君子的组长，至今还管我门前这条街。新近来过两次，他得知我和你们是老乡，收工商管理费不像以前那么凶了。”

“就是，就是，保卫说得对。”伯母见保卫这样开朗，明理，不存戒心，毫无隔阂，又见军玲默不做声，窃窃发笑，想必女儿有所触动，脑子开了窍，便来个趁热打铁，“你和君子认识一下，多一个熟人多一条路啊，人结人缘路路通，遇事好成全。”

军玲见保卫如此通情达理，妈妈这样苦口婆心，闷了好一阵，心软了，爽快地答应：“行，我接触接触，你只莫逼我。”

第十五章

军玲时值二九芳龄，拔节孕穗期，亮香鲜润美，活泼开朗热情大方稳重，出落得秀色可餐。到哪里都像一朵映现在春波的艳云，早上日光照去是金色，正午照去是银色，傍晚照去是红色。没过多久，领头收工商管理费的竟然是胡家的君子，进得店来就说从现在起这条街也归他管。走到军玲面前，双腿灌铅挪不动，蜜蜂围着花蕊一样迷盯着。从头到脚，自左至右，由前向后，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东瞧西望不怕脖子扭坏。军玲一本正经站起，坦然面对，立领棉袄更兀现身材的几分标挺。她掠掠披到小蛮腰的拉直的秀发，抻抻衣襟，还张开双臂，旋转身子，干脆让他看个够。君子痴眼涎脸，态度温和，嘴上长蜜，心里揭秘，大声吩咐两个随从今后对她们母女照顾着点。

有次伯母提到保卫电器维修店是一位老乡开的，君子脑瓜子灵巧，俯身凑到伯母耳边献殷勤：“伯母请放心，他店门前那条街仍属我的管辖范围，我知道该怎么办，工商税务全优惠。”

一天下午，君子特地登门邀约，说自己星期天不上班，想带军玲到处走走，陪军玲好生玩玩。伯母推知军玲会回得晚，特地给她系上新围巾。万万没想到的是，晚上军玲一回来就崩泪，哭得很伤心，眼泪像筛粉，而且满面惧色，而且围巾上散发着酒气。

“你喝酒了？”伯母惊慌地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不会喝，他们硬要灌我。”军玲抹着泪眼，颤着嗓子说，“妈呀，我怕，我实在是怕，好怕……”

军玲从小有爷爷爸爸妈妈疼，有两个哥哥逗，很少哭鼻子。女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惊恐时。怕事的伯母犯急了，把不准惹上什么事，出了什么意外，担心焦心不放心，抱着女儿扒根问蒂。军玲泪水模糊了眼睛，哽咽地叫声“妈——”，一头倒在伯母的怀里抽泣，待会坐起，抹抹鼻唇沟，忿忿不平地哭诉刚才发生的事。

君子牵着军玲的手一同上街，参观烈士陵园，漫步五一大桥，胜游风景优美的莲花池。与君子打小就是胡同串子的铁哥儿们，正在打浪荡，俄然发现他带着一个年轻的靓妞，便嘻嘻哈哈地疯跑着，一阵风围拢来，恭喜声，祝贺声，赞美声，夸诞声，声声不绝于耳；我请客，我设宴，我做东，我接风，我洗尘，一个比一个慷概激昂。

一位挂着紫檀柳念珠的哥们亲热热称呼：“军玲小姐……”

一位缠着菩提子手串的哥们虎熊熊制止：“你有病？胡扯蛋！如今的小姐是什么东西？骚货，贱货，烂货，脏货，臭货，没人要的骚毛婊子，在鸡店门内坐着躺着等嫖客，难道你没见过？麻木无知，井底之蛙！美女——叫美女，快叫美女！”

“对！颜值高，气质美女——我的美女小嫂子哩！”

他们靠着膀子，挽着胳膊，疯疯癫癫，前呼后拥，闲然自得，乐然闲聊，忘乎所以地蹓跶，贫嘴贱舌，瞎侃乱说。你呼我应，你唱我和，滚瓜溜熟地轮喊着流行的夫妻谣：

“老婆是电视，情人是手机；在家看电视，出门带手机；破产卖电视，发财换手机；偶尔看电视，整天玩手机；电视终生不收费，手机欠费就停机。”

“老婆外出要跟从，老婆命令要服从，老婆胡说要盲从。老婆化妆要等得，老婆花钱要舍得，老婆生日要记得，老婆漫骂要忍得，老婆外遇不晓得。你不懂三从四德，老婆就向你告别。”

他们和光同尘，搭肩头，挽脖子，歪歪扯扯，嘻嘻嚷嚷，嘿嘿哈哈，紧紧相拥，刮风似的一呼啦涌进百乐园酒家。

吃喝的狂飙先从机关单位刮起，大手大脚花公款，一年四季白夜天，杯盘碗盏筷子响，男女凑乐发酒欢。燕子口水猴的脑，童子尿液人胎盘；鸡鸭幼雏未破壳，蟑螂靓汤好新鲜；名字听得直恶心，视频看着耍疯癫。一条腿的不吃雨伞，两条腿的不吃圆规，三条腿的不吃铜鼎，四条腿的不吃桌面。啃得动的就嚼，嚼不动的也咽，饱口福兮肥肚腩，羊血羹利兮手脚冷，王八汤调理兮胃中寒，土拨鼠缓解兮脖梗硬，狗鞭牛鞭驴鞭三件最治裤裆软。补肝补胆补阑尾补胰腺，补女补男补明星补高干。央视隆重开播《舌尖上的中国》，中国终于挺立在舌尖上，直吃得华夏恐慌闹非典，封城封路防肺炎，红蚂蚁漫延。

上行下效不需教，这伙子家庭环境优渥有工作，在外会寻事的铁哥儿们悟性大，紧步后尘不甘落后，奋然进取忙叨叨。他们围着大圆桌鬼吵鬼闹，或站或坐，或蹲在椅子上，和风细雨斟酒，甜言蜜语劝酒，豪言壮语喝酒，纷纷举杯发酒疯。你一句，我一段，胡言乱语闹腾腾，你呼我应造声势，呕哑嘲哳呼喊着广为流行的喝酒谣：

“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喝一点，感情厚喝不够，感情薄喝不着，感情铁喝不歇，感情好喝不倒。”

“能喝三两喝八两，这样朋友够豪爽；能喝半斤喝一斤，这样哥们最贴心；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同志可放心。能喝一斤喝八两，这样的同志要培养；能喝白酒喝啤酒，这样的同志要调走；能喝啤酒喝饮料，这样的同志不能要；能喝一斤喝一桶，考虑提拔当副总；能喝一桶喝一缸，酒厂厂长让你当。”

“上层干部不喝酒，一个朋友也没有；中层干部不喝酒，一点信任也没有；基层干部不喝酒，一点希望也没有；纪检干部不喝酒，一点线索也没有；平民百姓不喝酒，一点快乐也没有；兄弟之间不喝酒，一点感情也没有；男女之间不喝酒，一点机会都没有。”

“不会喝酒，前途没有；只喝饮料，难当领导；一喝就跑，升官还早；一喝就倒，官位难保；能喝不输，准当秘书；久喝嫌少，人才难找；带头喝倒，未来领导。”

“喝酒像喝汤，此人在工商；喝酒象喝水，此人在建委；能够喝一瓶，此人掌财权；喝酒不用劝，此人在法院；举杯一口干，此人在公安；一口二两五，此人在国土；八两都不醉，此人在国税；天天醉不伤，此人在镇乡；白啤红齐走，此人一把手；酒后啥不怕，此人在人大；喝酒不叫苦，此人在政府；整夜喝不歇，此人在政协；只准喝茅台，此人中央来；一喝就一斤，此人在当兵。”

“一类干部喝黄酒，玩黄毛，收黄条；二类干部喝红酒，亲红嘴，收红包；三类干部喝白酒，摸白腿，打白条。”

“革命小酒天天醉，甘为事业献肠胃，个人前途最宝贵。酒后身疲神颓废，记忆反应大衰退，开始工作就瞌睡。群众意见齐反对，加班补助还交税，单位月月缺经费。孩子学习自己会，老婆独睡空流泪，上床无事背靠背。”

“群众告到纪检委，书记听了手一挥，能喝不喝也不对。群众告到人代会，人大主任喝口水，财政预算早准备。群众告到妇联会，妇女主任捶捶背，我家那位天天醉。群众告到市委会，书记直言无避讳，扩大内需靠消费。大吃大喝没有罪，不陪款来不发税，想办成事就要醉。国家兴旺靠我辈，和谐社会靠勾兑，喝死定开追悼会。”

“一两二两才漱口，三两四两没喝够，五两六两神抖擞，七两八两还在吼，九两一斤扶墙走，斤半墙走我不走，两斤一定成死狗。”

他们吟讴这些谣语，比上学时诵读课文还有兴趣，还熟练，还来劲。一位哥儿向军玲劝酒：“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美女小嫂子敬杯酒，希望不嫌我貌丑，喝了这杯我就了——来，我敬你一杯。”

军玲客客气气端起杯子表示感谢，另一位站起身来劝酒：“东风吹，战鼓雷，今天喝酒谁怕谁？宁可胃上烂个洞，不让感情裂条缝。”

那位叫了声“小姐”当即被严加制止的哥儿霍地站起，厚着脸皮端起酒杯说：“刚才说走嘴，实在对不起，现在陪个罪，我先自罚两杯再同你干杯，证实我彻底改悔，不再臭嘴。”说罢仰面吨吨吨，又端起另一杯咕咕咕，一连气灌进喉咙抹抹嘴唇沟，醉醺醺地哼着，“出门在外，酒场难耐。老婆交代，少酒多菜，赢了不喝，输了耍赖，吃剩饭菜，打包回来。酒醉饭饱，不好也好；饭饱酒醉，不对也对。”

他们效仿有关月亮的流行歌曲，窜改歌词，哼哼唱唱用来行酒令。

“十五的月亮照在酒桌照在酒杯，美丽的夜晚，你也喜欢我也喜欢，我坐在酒宴的桌席边，你痛饮在欢乐的醉魂线——来！”

“月亮代表我的心，我的心也真，我的爱也深——喝！”

“都是月亮惹的祸，都是你的过，在你的眼里，总是露出让人讨厌的色样；都是你的错，你对人的宠，是巨大诱惑——干！”

军玲从不沾酒，可是在这群情激荡乱轰轰，威武雄壮闹翻天的场合，任怎么执拗也是拗不过的，不得已准备品一口算做还礼。杯口刚到唇边，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哥们挟持着趁势将酒杯一倒，灌得军玲嘴巴鼻子咕噜呃逆，泛滥成灾，透不开气，说不出话，无法回怼，洒得围巾和衣兜酒气熏天。浪语慌心神，酒渍满袖痕。军玲被弄得头昏目眩，魂不守舍，身上汗津津，歪歪斜斜坐不稳，张嘴就发呕。

“为祝小弟媳豪气冲天，这杯酒醉了也干，舍命陪美妹，人生无不归。”一哥们张口咕嗒咕嗒喝完一大杯，扶着军玲的肩膀，嘻皮笑脸地揉捏着她的肩头，脸贴着她蓬鬓，嘴挨着她脸蛋，口无遮拦地叫唤，“我的靓妹子喂！我的小亲亲美女吔！我的闺蜜小弟媳哩！”

君子又醋又恨火星直冒，摆出至高无上的威严，抖出宝贝公子威风，颐指气使，把玻璃转盘一扳旋成大面包圈，暴厉恣睢，攥紧拳头往桌上重重地啌咚一捶，震得杯盘碗碟碰撞筷子跳，厉声呵斥：“你干吗拿我女朋友开涮？可恶至极——至极！坏我女友一根毫毛，要你没头没脸，吃不了兜着走。惹急了老子废了你，办了你，斧死你！”

哥们霎时被镇住，那哥儿呆立不动，怕主儿膺惩没好果吃，低三下四自个掌嘴赔不是：“羞愧羞愧，过错过错，罪责罪责，恕罪恕罪。”

非酒不能诱美，非闹不能调味，人生如梦，半醒半醉，幻影重重叠叠，斑斑驳驳。疯劲正茂的铁哥儿们指点酒菜，激扬吐沫，亢奋起来邪得没个完，疯得没边沿，不讲究分寸，口无遮拦，行不收敛。不是君子使性子一下重锤，一声怒吼，还不知闹到何等地步。

铁哥儿们充满义气和邪气的一番痛饮骚闹之后，酒气噗噗，香烟叼在嘴角或夹在耳尖，勾肩搭背，跌跌撞撞，一拉儿去文化宫。

君子在舞厅门口只顾跟他们谈笑，与旁边两个向他献殷勤的生意人应酬。冷不防有个哥儿硬拉着军玲进了舞厅，抓手搂腰跳舞。

还没有来得及抱抱军玲的君子忍得一时之气，牙骨一咬，连杀他的心都有：等会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待他们出来，见军玲的脸红扑扑微带怒色，凭自己在实践中取得的切身经验就心中有了数。他纳住心头恨，强装笑脸走近那哥儿，抽出插在裤袋的右手搭在他左肩上，挽着他后颈脖，挨紧身子嘀嘀咕咕。走到阴暗处，压低嗓子恶言狠语说一句“你对我女朋友那么好唉”，随手把他耳朵一抹，迅速走开。

过一会，那哥儿捂住右耳直喊“哎呦”。原来在挽着脖子亲热时耳朵被君子用刀片划了一下，一时没感觉，顿会发痒，顿会生痛，顿会痛不欲生，喊声凄凄惨惨切切，如鬼哭狼嚎：“我耳朵被灭啦！”

欢闹的铁哥儿们慌乱起来，不知出了何事。趋近前牵他到路灯下一看，只见他指缝冒红，手腕和肩头都是鲜血，连领口和领带也染了色，右耳上半截耷拉着吊吊摆摆。他们半生没命吓掉魂，慌忙慌急握头的握头，扛背的扛背，托腰的托腰，抬脚的抬脚，蜂拥着匆匆护送往前面路坡上的二医院抢救。他们猜出了缘由，他耳朵负伤就负在不懂“允许你勾引但不能过分，允许你跳舞但不能摸臀”的基本规则。

伯母听罢脑子一嗡，头大一圈，身子一沉，手忙脚乱，脊梁发冷心打颤。裁衣板上的布料滑落一地，又大又重的龙剪掉在脚背，手指被针刺了都毫未察觉。她闷了好一阵才逐渐缓过神来，眼圈泛红，紧抱着军玲心疼得儿啊肉阿心肝呀，喟叹得语吃气阻，眼泪汪汪下起毛毛雨，嘴唇抖抖索索，浑身直哆嗦，差点放声号啕大哭。怎么会是这样呢？她极费思忖，悔过自责……没想到李阿姨说媒只夸权钱，不讲人品，那看上去有模有样的君子竟干出这等作恶事，人面兽心，猪狗不如！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女儿跟去，给自己打脸。幸好来得及，决不能再把闺女往鬼门关上推，喝恋爱的毒鸡汤。

在巴掌大县城，割耳朵的事倏忽成了惊世骇俗的爆炸性新闻，旷古奇闻，警世要闻，成为红头号外，风传最广最快，一惊一乍，加上放大，喧喧扰扰传遍街坊里道。当然也有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割耳朵算什么？还有失恋男借口最后一次约会好说好散，向拒恋女劈头盖脸泼硫酸，划刀子；师范学校有一位数学老师的儿媳，斗架闹到娘家，儿子受不了批评就操起菜刀，狠起心把岳父活活砍死。

目前虽谈不上有真正法治，但毕竟有法制，这法那法多得书店摆满架，弄得律师昏头晕脑。这等恶性事件如果发生在农村，一般把打官司看作是结怨仇，种祸根，冤冤相报何时了？因而不究法理，更不问量刑，至多责之为罪孽，斥之为缺德，争之以放辟邪侈，悔之以自找自得。一阵天翻地覆过后，请吃一顿饭，亲戚里道好说歹说，尽力和解，给予医治和慰偿，怨怼一些时日就慢慢地相安无事了，和好如初。但是发生在城关，尤其是在小衙内身上，则不会如此这般草率处置，因为它还关系到父辈的声望和官场运程。他们有一定地位，有复杂的社会背景，有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既然出现在全县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城关，那么，在这当口上会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地利用法律手段，法不容情，罪有应得，理当严惩。胡君子以毁容罪和谋害罪嫌疑人被依法拘留，投进安装有铁窗铁门上铁锁的黝黝黑屋。

君子的财政局胡局长爸和税务局会计科孙科长妈，夜里吵，白天闹，连日不歇架。君子科长妈抽抽嗒嗒，站着颤颤惊惊，坐着闷气吞声，躺着闭目伤神；君子局长爸咋咋呼呼，站着暴跳如雷，坐着发指眦裂，躺着气喘如牛。身居要职的夫妇俩鹰目相向，成日吹胡子瞪眼睛，说话喷吐沫，吃饭甩碗筷，睡前不泡脚，床上卷被窝。本是一对旗鼓相当珠联璧合的鸳鸯佳偶，时下对起阵来似有云泥之别，成了狭路相逢，扞格难胜的冤家对头。胡孙二人的脑子里灌满一壶岩浆，鸾怨凤愁没法消停。楼道内那只仗人势的黑藏獒也变得畏畏缩缩，悲悲切切，对着镀铜水的铁栅门，萎蘼不振地眨巴着眼，伏地不动像吊丧。

夕阳在西方一抹淡紫的山气中隐没，落地窗上一只肥大苍蝇扇翅欲飞飞不动，拖着迟重的身子滚落在窗下。丈夫胡局长挥起拳头指着天窗吆喊：“你生个好儿子！从小娇生惯养没德教，只记得好吃好喝调理长身体，不知道深谋远虑调教讲道理，这样不出坏苗子才怪，全败在你手里！猫有猫习，鼠有鼠性，这臭小子一身野性，只晓得跟一伙小流氓鬼扯，与泼皮无赖鬼混，玩绿了眼，黑了心，成街溜子，二流子，小混混。读小学就老逃学，调皮捣蛋闹事，沿街打浪荡，尽搞恶作剧。把人家晒竿上的衣服被子扯到地上，被人家戳着脊梁骨，骂你我是猢狲，骂君子是作恶多端的小人。从小就不认真读书，到处为非作歹，差点被开除学籍，连个初中都没读完——我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你是做到头了，慈母败子，溺子必败，这现世宝辱没了我祖宗八百代！”他上气不接下气，歪脸横了科长妻子一眼，怒冲冲地说：

“你没看到？人家农村孩子背着粮袋上学，假期劳动打赤脚，有脚底抹油开溜的吗？要几多考上了好大学。去年一个靠父母打柴供他上学，考取了北大地球物理系，县政府还奖了他家一台冰箱……”

“行啦行啦，不就是一台破冰箱吗，这值个什么？你还老挂记着。”妻子孙科长忙加反驳，又用责备的话语解慰局长丈夫，“奖什么不好？偏要赶时髦奖冰箱——那孩子的家在深山老林根本用不上。”

“只是一台冰箱吗？”丈夫胡局长坚持正理，越说越来气，“你你你，你……你好不明事理，不知轻重，你你你，你……你不懂得人才学，难怪把儿子养成半吊子。毕竟是妇道人家，根本没进入！”

“明白明白，懂得懂得，冰箱用不着，光宗耀祖名声有着落。如今看重大学生，有好工作——我君子不也进入好工作了吗，吃的是皇粮，许多人还羡慕不及呐！”科长妻子自恃生个儿子为胡家接上了香火，撑起了门庭，豪情万丈不示弱。见丈夫闷声闷气便好言相劝，“女儿嫁了，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有个亲骨肉留在身边不是蛮好吗？县委史书记的儿子航天航空大学毕业，分到远在十堰的二汽，考虑到那厂里技术人员两千多，儿子何时熬得出头？他夫妇决定把他调回来，前不久安排到地区人事局上班了。”又自命不凡地说：

“你也别大学大学的，我是在职中专学历的高级会计师，中南财大毕业分配来的学士，还只配当我的助手哩。我还是局里职称评选委员会的专家，科里有人要升职称，得我定夺下评语。”

“是是是，好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锤。你还进入了首脑机关县委，是你这把大红伞罩着，全托你的福！别你那你那，儿子不是我一人的，我一个人也生不出来，好歹是你的亲骨血，你的种。我是我儿子的亲妈，你就是我亲生儿子法定意义的生父，又不是野生的。”

“我心里有底，隔着黑幕也一目了然，知道没有那么简单，哪会不进入？”科长妻子见局长丈夫气急败坏，好言好语安抚，“你别这么性急，平服平服，不管遇到哪路门神，天塌不下来。县里领导谁与谁有来路我了如指掌，全部理顺了，做好了明细账。我知道关系网就是官运网，早就抄好了护官符。我编织的联络图像战争片上挂的作战态势图，清晰明了得很。哪是高地，哪是战壕，哪是攻击点，有哪些进军的方向和线路，不失毫厘。县政法口不是由亲家掌管吗？莫自己吓自己。你别狗娘狗娘，莫把自己当狗公。”她胸有成竹地鼓励说：

“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别急糊涂了，只当虚惊一场。他有办案势力，你有理财实力，也不是吃素的，天无绝人之路。现今身份可以买卖，感情可以开价，不跑不送降级使用，只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有钱能使鬼推磨，还能使磨推鬼，可以找路，也能够铺路。我们赔钱行不？不是有个不成文的土政策，能用钱赎罪吗？不用害怕，不用苦脑，死罪可改判无期徒刑，有期徒刑，重犯减轻，屡犯劳教。你什么阵势没见过，没有你摆不平的事，得赶快想法子才成。”

“我急糊涂还是你犯糊涂？火掉在脚面才知道痛……嗯，说你没进入又有所进入……话说回来，难道就地正法了不成？我坐在这位置上办法总是有的，出狂言必有广才，不愁打不开拳脚。看来你的人才学不及格，对关系学还够熟悉的，对刑律也摸得比较透，算是有点政治头脑，法律意识也不差。不过还要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良谋。”

“就是就是，看他们有何德何能。”会计科长妻子转脸一笑，“你再不要动不动就开口‘进入进入’的啦，让你儿子也见样学样，说什么‘欣赏过几回，谈不上进入’，这要是让旁人听见，还以为……”

“给我放严肃正经点好不好？傻不愣登的败家子，一枪崩了我也不在乎，不收尸，让法医割器官去卖！”局长丈夫转口吩咐，“把新近给你的农行卡找出来，就是上次，下面几个乡镇找我拨款送的……”

“我去农行ATM机刷过，那五张人情卡合起来可是一笔大……”

“什么人情不人情？都是烫手山芋，说穿了是为拨款。权力过人才神通广大，机谋好才好办事。甘蔗没有两头甜，抽牌卖卦，赚钱回话。你要想放人，就要舍得花钱。什么额大额小？儿子要不要？”

“要要要……我还一分钱都没取呢。人情不如金钱——好好好……我少说两句，全听你指挥。帷幄运筹了，还得披挂上阵。”

“别大喘气露出破绽，这本来不是大明堂堂的事，要知高低。现在上上下下喊反腐，保密不好被作对的人抓了把柄，惹祸上身。”

“知道知道，绝不会说漏嘴的，一定守口如瓶。我对厚黑学也知晓几分，何况每天都使用保险柜，难道连这个也不会？”

“会就好——不过……不过你们那保险柜是放在办公室里。要像我们家里的，装在墙眼里才比较保稳，安全系数大，无险情。”

“又来了……你这人好啰嗦，根本用不着。小胡是谁？你难道迷糊了？胡副县长的亲侄儿！我跟他是家门，一个‘胡’字掰不开，再大的雪也隔不断路。何况熟人熟面共事多年，不看金面看佛面，会关照到，保准安然无事。这不只是私情，也是一种新趋势。近些年兴起寻根热，慎终追远，修谱建祖堂，讲房头宗派，认分支后裔。”

第十六章

财政局胡局长和税务局会计科孙科长夫妇俩经过几番怄气，几场论战，几阵泄愤，几次密商，算定如何把准尺度，不泄天机，不起副作用，沾亲带故拯有辜为无辜。科长妻子卸下胭脂粉末，穿上陈旧衣服活像讨米婆，显出认错认罪的悲切相。她小心谨慎，蹑手蹑脚，日打探，夜忙乎，后门进，前门出，攀攀扯扯巧用掌握的关系网，家族形成的势力场，神不知鬼不觉秘密串联，暗地打点。县政法委书记和法院办公室主任是自己女儿的公婆，在政法口从旁吹风吱应，甚是管用。她酸眉苦脸赔不是，请求高抬贵手，姑息姑息，担待担待，像夜猫子一样忙了好些个来回，几进几出铁门坎。烧高香，佛显灵，奉供果，旺气添，终于得到公安局长的宽大处理，法外开恩。本不是嫌案的罪案变一纸空案，不是涉嫌犯的罪犯一言无罪。犯罪不以年齿论轻重，拆案能凭钱权见成效。君子在监狱里关押一星期就解羁而出，重见天日，官复原职，仍旧当他的工商局企业个体私营注册处的组长。

财政局长的儿子浴火重生出狱后，财政系统各单位赶忙到局长家汇报工作，慰问品是不显山露水的银行卡。公安局长的儿子痊愈康复前后，公安系统各部门紧急向局长请示工作，送的保健品自然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银行卡。唯独一个偏远乡镇派出所的老所长，登门递上的是茶叶罐，局长虽然心照不宣，但还是斜眼瞟了他一下，似乎嫌他解不开扣，赶不上时代新步伐，只记得搞老一套。向上级送礼用包装盒装钞票，这种狸猫换太子的做法太笨拙，早已老化作古，不足为怪了。如果说怪就怪在大前年，有个捡破烂的乡下女人，脏手脏脚一副朴实的大花脸，在县府大门外垃圾桶翻上翻下忙昏头。她本想把个小饼干桶压扁好捆扎，没想到一踩再踩踩不塌，打开一看，结结实实塞满一百元的新钞，厚厚的足足四扎。她懵傻眼心打颤，又惊又喜，又怕又急，又慌又忙，吓乱了手脚，忽而变得贼眉贼眼，不知道如何是好。碰巧她丈夫眼尖望见了，着力干咳一声，打手势使眼色，叫赶快赶快收起拿走，肯定是哪位官太太看不上眼，当作过期货给扔掉了。

财势兴旺靠权势，家庭希望盼儿子。君子的妈喜不自胜地跑遍了中行、工行、建行和农行，把所有收到的十一张银行卡刷了一次，又在家里小账本上记下，会钞了两遍，数额比上门供佛付出的多了近两倍。她考虑到这大笔收入也是儿子被羁押羁牵来的，功不可没，动恻隐之心挑出一张交给儿子当酬谢，也算是犒劳。她情切切吩咐：“没让你爸知晓，免得又骂我不懂人才学，惯坏了你。”见儿子拿到银行卡后喜颠颠的样子，便理谆谆告诫：“再不守常，可给我放仔细点。”

有天黄昏时分，军玲无意中望见矮胖的君子往缝纫店走来，仍然西装革履，腋下夹个公文包，仍然优哉游哉，吊儿郎当的样子。她急忙放下手中活计，迅速闪进用长竹竿横搭着布料隔开的里间，拉了两幅长布垂地遮住身子，用一个小纸箱挡住脚尖，躲得紧紧的，悄声对伯母说：“你看，那厚颜无耻的街痞子来了，别理他，只说我不在。”

“伯母好，”君子走来就阴恻恻涎着脸讨好，从包里取出一盒糖酥，恭恭敬敬放在裁衣板上，骨碌着双眼东瞄西瞄，“军玲哩？”

“回乡下了。”伯母心如止水，不冷不热，“她爸叫她回去的。”

“那我明天去局里请三天假，下乡找她。”

“不……不必啦，她和她爸到……到她外婆家有要事去了。”

君子察看里面，只见还是那一张床，几个码起的大纸箱，毫无动静，信以为真了：“伯母，我过两天再来。”

“不必啦，她这次回乡下，来不来还是两个字，要来也是十天半月的事，算不定去干别的事，不来了。”伯母推了推那盒糖酥，打发他走，“医生叫我莫吃甜食，你带回去自己吃吧。”

此后，军玲真的回了老家，帮爷爷伯父料理家务，再未进城，伯母独自一人做缝纫。保卫经常过来看望伯母，帮忙买米，买柴禾，买蜂窝煤，把她当作自己亲妈一样行孝。

此后，君子老见不着军玲的面，又感到伯母神情冷淡，估摸出了个大概，就日渐来得稀了，以至不闻不问。他与军玲的这段交往不是小说的浪漫史，倒成了戏里的悲喜剧。

年底，伯父帮伯母把家什一股脑儿搬到了乡下，给村里人缝衣补裳，保卫过不多时也收起摊子回星坛。

老大军松担任董事长抓全面，主要抓合同、融资和综合管理；老二军柏当总经理，重点负责工程预算、施工、质检和安全。他们把干自己想干的事，当作人生最大的快乐，将工程建设的质量和安全，视为自己的生命。兄弟建筑工程公司以“实惠求发展，质量求生存”为宗旨，以“客户至上，一流服务，诚信奉献”为承诺。通过银行按揭买了一层新的办公楼，设立工程技术部、生产调试室、建材部、计划财务部、机械保障部、办公室等职能部门，机构齐全，分别有专人主管。建筑工大多靠临时招聘，基本队伍来自家乡，是手艺精湛的中青年泥匠木匠，召之即来，来之能干。骨干队伍是交往多年，有充分信任感和亲和力的建筑工，他们敬业爱岗，尽心竭力，追求卓越，积极配合，技术过硬，做事扎实，均已登记在册。

老大军松娶的媳妇是读自考本科时的同学，学的是会计专业，负责公司的计划财务部，前年生了个大胖儿子，乳名盼盼。老二军柏正在恋爱，女方是市里人，普通高校毕业，学的是企业管理专业，在中百超市做过导购员，保安，防损员，促销员，柜长，采购主管。现已辞职，到兄弟建筑工程公司当办公室主任。

伯父年近五旬，主动提出辞去村党支部书记的职务。当时村长和村民都不想他退，镇里领导坚决不让退，正说反说向他做工作，说目前农村干部适逢青黄不接，即使要退，也得等到过了五十岁再说。伯父说：“上面有干部退居二线[33]的规定，处级五十八岁，科级男五十五，女五十。我是村干部，没什么行政编制，论不上级别，更不存在吃空饷[34]的问题。中央领导十年一换届，我已干了整整二十年，这副挑子早晚得交出去，秋天一过我就满四十八了。应该择贤用能，焕发活力，让年轻人出来接班。”大家觉得伯父说得有一定理由，就在这年秋末，由伯父主持选举大会，诞生了新一届村委会的领导班子。

伯父办完交接手续，处理好老家的一些杂务，就和爷爷、伯母一同到了市里，协助两个儿子办兄弟建筑工程公司。伯父担任建材部的部长，负责采购、验收和发放，爷爷照看建材仓库。伯母专门打理公司火房，缝纫手艺也派上用场，偷闲摸空操操旧业，民工们缝缝补补都找她，收点工本费甚至不收费。军玲早就听取哥哥的建议，征求爷爷和父母的意见，同保卫一道离开星坛，到市里开卫玲电器维修部。

全家人兢兢业业，和和睦睦勤打拼，不再受命运的捉弄，总算安身立命。日子露出笑脸，心头展现欢颜，四世同堂越过越兴旺。虽然暂时住在建筑工地旁边的工棚里，但设备齐全。正在兴建的两栋三十二层商品房，处于黄金地段，靠近“四大家”（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周边有山水森林，离学校、医院不远，上学就医很方便。买办公楼的按揭贷款还得只剩一点尾子，准备高楼建成后用兄弟建筑工程公司的收入款抵账买下四套，爷爷和伯父伯母一套，军松和军柏各一套，军玲和保卫一套。待新房到手装修好，军柏就结婚。

爷爷说大款存银行，平时用的钱放在办公楼的保险柜里，又有保安，很安全。买了房子别装防盗网，装了等于告诉盗贼，你防着正说明你家里有值得偷的东西。对于自己来说是种自辱，一是活人不如铁丝网管用，二是活得像关在笼子里的囚犯，只要有防范意识就行。社区经常雇人喊喇叭，每当傍晚提醒业主：“各家各户，提高警惕，请关好门窗，防火防盗！”现在强调维稳，警力足，量那些强盗有贼心没贼胆，纵然发生什么事故，靠不得四邻，可报警拨打110。

爷爷还说，城里菜市场卖的是大棚蔬菜，到底是不是转基因还不清楚。俗话说瓜熟蒂落，市面上的黄瓜、丝瓜带花带朵，西红柿蒂绿蓁蓁，肯定用了植物生长调节剂。蔬菜表面看起来粗粗壮壮，肥嫩得像小鲜肉，恐怕不止用了膨大剂、催长激素，还用甲醛之类的防腐保鲜剂，不是蘸根就是喷洒浸渍，肯定有隐患。橘子、蜜柑、丑八怪过了季节还青蒂绿叶的好看，用催色剂催红、泡药水保鲜已是尽人皆知的事。以前商品保质保量，不合格的回收，时下农产品质量下降，用超标化肥农药催生剂，粮不香，菜无味，损害健康，没有安全感，已是不放心食品。央视《焦点访谈》播报过山东的姜农种姜随种下老鼠药，长得大块大块，种木耳打农药，生得大朵大朵，都自个不吃，专门投放市场。他们追求经济效益，只顾赚钱，不顾消费者死活。养殖黄鳝喂拌避孕药的饲料，不知是真是假，听说女人吃了不怀孕，就像吃了转基因粮食和转基因食品，会疾病丛生致癌，绝育亡国灭种。

商业没道德，商人失良知，人人互害，骗行天下畅通无阻。市场问题此严峻，单靠有关部门打假何打得清？到出事了执法人员才对付一阵，能弄彻底吗？一年一个“3·15”权益日只能做做宣传，敲敲警钟，造声势加点劲，显不出力度，也就不当回事。治标先治本，根本问题是提高人的思想道德水准，诚信经营。有鉴于此，爷爷在附近湖边滩头寻几块小空地，种些葱、姜、蒜和时令菜，施用工地厕所里有机肥，而且是经公司技术人员科学设计建造的化粪池充分水解的。

国企改革是一场精英权贵侵吞国有资产的宣宴，下岗人员的一场灾难。反观近三十来年，时势逐渐发生了深刻变化，生活在变，观念在变。新闻媒体使用最多的字眼是发展经济，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如何赚钱，最担心的事情是找不到工作。“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这句很平实的话，表达了此时人们的复杂心情。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不断深入，领导层以肢解国企入股私企、寄生私企和卖光买光的手段侵吞国有资产，只要富利就把私有经济合法化。国企危危乎险些殆尽，外资啸然澎湃涌进。工人下岗，农民进城，资源枯竭，雾霾沙暴弥天。人心不断恶化，利欲熏心，变本加厉，道德沦丧，腐败丛生，贪官无忌，崇洋媚外，白银外流，贫富悬殊，民怨载道，不一而足。物质的极大丰裕，精神极端贫困，文化西风劲吹，信仰变味，这是不争的社会现实，不可不正视。

一场经济体制改革实质上演变成一种通向资本主义的蜕变，慢火煮青蛙，推进私有化。从国有企业解体，厂长经理走马上任，就不难发现这条公有制置换成私有制的权贵资本主义的发展轨迹。第一步利用厂长经理负责制搞铁腕治厂，把工厂变成厂长经理一言堂，独断专行无人监管，无制度约束，为侵吞国有资产洞开方便之门；第二步在厂内建立私企，啃噬国有资产；最后一步千方百计谋划国企破产，借机掏尽剩余的国有资产，化解为权贵资本，公有制哗变成私有制。这是在改革开放的旗帜下进行的看不见硝烟的战争，软刀子割肉，兵不血刃。在政府的极力支持和某些人的纵容下，辛辛苦苦几十年，十年间公有制就悄无声息沿着这条沉沦的轨迹快速瓦解。实行厂长经理负责制和个人承包制，把好端端的企业推向败落的深渊，富了方丈，穷了庙，苦了和尚。国企职工的工龄被买断成了失业者，捧着可怜的卖身钱欲哭无泪，欲诉无门，有的跳楼自杀。资本主义就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大行其道，纵横恣肆，畅通无阻。权贵和蚂蚁们吃饱喝足，豪门豪屋，豪富豪华，豪气豪强，逍遥复逍遥，成了凌驾于这片土地上的神圣主宰，功业赫赫，圣德汪洋，掐名劝进，制造民意。

金钱至上、官本位的思想意识渗透整个社会，特权横行，铜臭熏天，人与人之间成了互为利用的赤裸裸的金钱关系，人们的精神世界已到了极度空虚和野蛮的程度。安康、亲情、友情、爱情、诚信、学识、人格、国格、公平、正义、自由、民主、道德、真理、信仰、理想等高尚、纯洁、美好的东西，似乎已经不复存在。裴多菲那首曾经激励过许多仁人志士的著名立志诗，被改写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金钱故，二者皆可抛。”

他们在闲谈时常说农村不少地方胜过城市，公路连成网，行道树成排，面包车、小轿车进进出出，摩托车、电瓶车、电动三轮车来来往往。一栋栋新楼房像野外公寓，装水箱，装太阳能热水器，装有线电视，装宽带。有的村庄树木成荫生态好，青苍滴绿清气爽，村民等于生活在大自然的氧吧里，森呼吸。农村人有些可以随时拿出大笔现金，城里一般人就难。已无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之分了，全都称为居民户口，有的农民工在城里买房成了市民。商品房成倍地涨价，高档楼房被乡镇的老板抢购，他们目光远，财气大，连儿孙辈的住房也都买好。有的还买些低层的二手楼房，隔成小套间，租给小生意人储货栖身，租给风尘女子窝藏卖淫。城市建筑工地，菜市场，家具城，杂货铺，百货店，餐饮娱乐行业，绝大多数是农村人在做，城里人给他们打工，农村出身的大学生站了许多好单位，看来确有农村包围城市的势头。他们说城市藏龙卧虎，农村又何尝不是？如果说城市是森林般钢筋水泥楼房的聚集地，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那么，农村就是自然界的大本营，历史文明的发祥地。工业的蓬勃发展，是工人们的勤劳贡献；城市的迅速成长，离不开农民兄弟的辛苦培养。

军松和军柏对长辈无微不至地关怀孝顺，对职工体贴入微地照顾。给职工娱乐室配置的是六十五吋挂壁式TCL牌智能彩电，给爷爷和父母买的是五十一吋长虹牌智能彩电，而自个儿看的是原来那台二十五吋凯歌牌黑白电视机，还经保卫修理过两次。

爷爷看电视，每日必看央视《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喜欢看工业、农业、科技、国防的专题片。现在对小商小贩不收税了，对收入没到一定限额标准的微型企业也免税了。农村不仅免除了农业税，政府还发放农田补贴。开始一亩补十元，后来增加到四十元，可惜的是越补越没人种，撂荒田地越来越多，而且补出了贪欲佞邪。《焦点访谈》讲到麻城有家农户，五口人承包三十亩地，村干部向上谎报每人三十亩，骗取政府补贴。农村青壮年靠出外打工谋生，如果说农民富裕，那是离妻散子闯南走北辛苦打工打的，单门独户种几亩责任田是何个富哟！许多肥田沃地荒芜，蒿草丛生，下发的农田补贴款被村镇手长的那些苍蝇蚊子一样的吸血鬼，截留填了腰包。国家发放的残疾人补贴之类的社会福利，应该有的没有，不该得的得到了。

爷爷和伯父由此综合各方面的情况，总觉得“新三座大山”是为经济发展著书立说的一个章节，在互联网中搜索这个名词竟有三十多万条。这一颇为尖锐的新词，是公众和媒体公开评说医疗、教育、住房这三大民生改革的通用话语和代名词，可见它的思想内容和社会影响是多么深邃。既然全国人民不满意，为什么不深刻反思做一点自我批评，承担一些责任呢？难道确如某些经济学家说的，是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二三十年就一贯正确无误吗？邓小平希望“企业改革，主要是解决搞活国营大中型企业的问题”，“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带动大部分地区，然后达到共同富裕”，而有的领导被叫做“张卖光”、“李送光”，被上级和某些报刊誉为国企改革先锋和值得推广的范本。群众起的这种绰号具体形象地再现了国企改革实况，刻画了官场侵吞国有资产的黑幕形象，互联网的大众舆论倾向一清二楚，成了社会各界解说城市改革的常用语。群众眼光多么犀利，语言多么生动，一针见血扎到痛处。现在还一手大大咧咧卖国企，征地皮，工人下岗，农民失地，这能保证社会主义公有制主体地位？另一手抠抠搜搜发发补贴，安抚工农群众的怨气和受伤心灵，这能解决根本问题？

家乡常有人来看望爷爷和伯父，有时是为给村里公益事或宗族事集资而来。这次来的是伯父退职后上任的青年村党支书记和中年村长，一会面就亲热又信任，舒怀又高兴，情切切意绵绵地向两位长辈和当年老领导积极汇报，谈论不休，倾心吐胆，如怨如诉，毫无遮拦。

村支书和村长讲到不少人钻国家扶持政策的空子，物色一两个人上山转悠转悠，称为护林员，就有了所谓的林场，骗取国家的林业补贴。月台村小学有个民师转正的退休教师，全家住在城里做生意，家属责任田抛荒。他得知植树有财政补贴，树苗免费供应，就在分得的好田好地栽种板栗苗，待到补贴款到手，板栗苗也就奄奄一息了。基层干部雄纠纠，号召种植不管收，狡黠村民会钻营，看准风头总能赢。

他们还讲到一些中老年人没有外出打工，也打不了什么工。当初听了爷爷和伯父的指点，利用天时地利，积极响应国家植树造林的号召，绿水青山是金山银山，自愿组织起来互助合作，把村背后的秃坡野洼承包下来垦荒种树。现在坡坡洼洼树木成林，一片一片的青，一窝一窝的绿，苍翠欲滴，望一望眼发亮，吸口气甜津津润到心头。

第十七章

按照国家政策规定，荒山荒坡植树造林，政府的财政补贴是一亩一百元，但到乡镇就卡了，一把兜住总难发到位。对势单力薄的个人搞不好一翻眼拉倒，对人多势众的互助组拖拖延延只想赖掉。今年过去一大半，去年的还拖欠着没落实。村支书和村长为此去找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得到的是一顿训斥：“农民自主承包，关你们什么事？瞎掺和！这叫包办代替，捆群众手脚，懂不懂？天天在讲安定团结，建构和谐社会，你们撞枪口制造不稳定因素，还来兴师问罪？这是黑客攻击，倒行逆施，明白不？身为村干部要遵从上级指示顾大局！”这样一来连边鼓也敲不成，只好让开荒造林人自己想法去。

互助合作开荒造林的农民们决心不让林补成空头支票，九拐十八弯去找镇党委书记，书记叫找镇长。好不容易找到镇长，镇长叫找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正对着镜子初试新衣，才听了两句就轻描淡写地回答：“听说有这么回事，我现在公务缠身，忙得交不开差，去找吴秘书解决吧。”找到吴秘书，秘书摆摆手直言不讳推诿：“有职有权办事不难，无职无权办事没门。我是个当差的，打打杂，跑跑腿，说话不灵验，作不了数，处理不了。”他们马上回头再找主任，主任不在主任办公室。门房里的把门人是镇长的姨表哥，像坐探一样贼眉鼠眼，腮宽额窄嘴巴尖，一副典型的衙役相。见到陌生人就像身居执掌天劫的要职，严加盘问，鸡蛋里挑骨头故意找茬。经他们一再申述事由，才说主任和一个美女老板刚从侧门出去，忙要事去了。

他们打算再找书记镇长论理讨说法，想得到准确答复。对这事早有耳闻的人被他们挖山不止的精神触动，愚笨戆直的真诚打动，连劝带阻：“你们要论理，理是方是圆？论升论斗还是论斤论两？早给贪腐分子一口吞了屙进茅坑啦！你满大街告地状，捅破天也枉然，莫瞎找傻忙乎啰！现在机关休闲化，工作稀松化，加班麻将化，吃穿贵族化，批评表扬化，升官货币化，公事私有化，交际私利化，出差旅游化。他们坐不住不是屁股尖，而是日理万机，公事私事、升迁事发财事忙不过来，哪顾得上你们这摊子烂事。你们多事他们会躲事，除非是老板送钱收买，拍好马屁抬好轿，把当官的，特别是一把手伺候好了，就不着急把他们像狗一样唤来呼去，其他都是虚的，不管用。单凭你们？落眼一看就知道是穷瘪子，无货币可挖，无名利可图，全然不在乎。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饭饱酒醉不对也对，不吃不办，小吃小办，大吃大办，好吃好办，想办成事得使钱才行。打官司不给钱有冤无处诉，告天告地有理判你输。你们见哪只猫不吃腥？他们见钱如苍蝇见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世上哪有清官？想得手就得先出手，多出手，大出手，投了功德箱才能烧高香，拜真佛。”

他们深感跟当官的讲理无异于与虎谋皮，没办法就包打听，听说有款《信访条例》是为保持各级人民政府和人民群众的密切联系，保护信访人合法权益而制定的。他们决定反弹琵琶，拼着老命上访不畏难，人多力量大，一伙儿去押一次宝，不到山穷水尽不罢休。决不信邪，还真的黑了天，一线光明都没有，没辙也要跑出一路脚迹。

他们怀着悬望出发，忧忧闷闷踏踏。县信访办门面不大，台阶多而高，上那九级台阶似乎比登九重天还难，又像下十八层地狱一般难耐。心惊胆慑跑进去一看，碰上一位年轻的人大副主任值班。咨询台上墙玻璃很厚，不知是不是银行柜台上的防弹玻璃，反正比银行多了一层不锈钢防盗网，该是双保险，特安全。副主任坐在里面高靠背皮转椅上，无忧无虑左一转右一扭，时前时后摇一摇，手指夹支红色碳素笔，随心所欲当金箍棒挑一挑，当跷跷板翻一翻。又掉转头竖着对准玻璃垫下摩羯星座的影星巩丽画像顿一顿，花样翻新，迭见层出。

他们幸好来得早，被安排第二批接访。排在第一批的信访者是县城居民，信访原因：十年前买的商品房至今还没拿到房产证。信访结果：政府不便插手房地产业，要找只有找开发商。他们反映说开发商找过多次了，飞龙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那位姓黄的跛子老总不知去向，三年前就让位于他的八十岁老娘。八十岁老娘经常混混噩噩住医院，根本不管事，也管不了事。副主任长字号翘腿，圆字号动口：“你们的事情黄不了，找不到黄总还得找，找不到儿就找娘，找不到娘就找儿。既然是一家，老娘得为儿，儿子得管娘。”登门信访的县城居民听后，傻眉楞眼，万般无奈，功败垂成，焦炙满腹，鼓着嘴巴，气呼呼把防盗门硿咚一声掀开，挨挨挤挤，一溜烟蹿了出去。

他们集中火力七找八找终于找到，副县长明言相告，全县植树造林补贴款已按时如数划拨到位，你们去询问镇政府是否分配。朕即天下，定于一尊，掌于一世，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们如得圣谕，执着尚方宝剑，风尘仆仆赶到镇里对质，把副县长的话当作一语千钧的金科玉律，追问为何不发放。镇长见他们来头加猛了，颇犯琢磨，似有难言之隐，又像别有用心。说是镇里为改变落后面貌，正在搞一项重要经济开发项目，计划赶不上变化，资金极度缺乏。上级下来视察，带一批专家论证考查，无法节支，花了一大笔，临时挪用了一下。你们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绝不会让你们久等，下个月一定设法——回去吧。”吊诡的是当面首肯打了保票，但还是硬熬了近三个月才领到去年补贴款的五成，再就是“顾全大局，无私奉献”八个字的口头表扬，事情被逼到这地步就算了结。这伙绿色发展的卫士站着楞了半天，知道被当猴耍了，又害怕气伤心，怒伤肝，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故不气不怒不思不悲也不恐。如经炼狱，苦笑着沮丧回家，自我安慰，且当被连环保甲打次劫。官场上鬼名堂太多，难怪说基层干部自主张，群众无奈气昂昂，中央政策难落实，又恨爹来又骂娘。

青年村支书和中年村长深有感触地说，政出多门，一国三公，政府机关是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搞有偿服务。有人说腐败是经济发展的润滑剂，还提到有些地方把侵犯公民权利当作治国的工具，当作虚假而破坏法治的信访制度，信访公民被拘禁、劳教、判刑、关精神病院。法律没保障，权力没制约，纵欲无束缚，以权力为基础，以利益维系社会。正儿八经难办事，歪门邪道好办事，送上女人办大事，群众有难事，领导没有事。权力的傲慢与独断简直把人害惨，口头约定不诚信，说了等于没说。群众为解决实际问题，成了听吆喝的牵线木偶，忽东忽西跑上跑下，找来找去，手头花光，骨气受损，有苦难言。忽东忽西，跑上跑下，找来找去，手头花光，骨气受损，有苦难言。可怕的是脸皮找厚，脾气跑暴，性格跑炸，善良跑恶，灵魂跑落，政府失去公信力，党的元气大伤。难怪绯闻讹传肮脏脏，闲言碎语四处扬，贪官污吏遭人恨，风气败坏徒悲伤。

青年村支书和中年村长一气子实话实说，新闻1+1，竹筒倒豆子干净利落，讲事实有眉有目，说心里话直来直去，毫不掩没。忿忿然又爽爽然，怄怄火火又痛痛快快，酣畅淋漓，满肚牢骚和怨恨一经消释，就适意开怀了。爷爷和伯父却久久难以平静，闷闷沉沉，百感交集，既为乡亲们的愚公精神感动忻悦，又因他们冤枉遭罪倍觉酸楚。

爷爷大发感概：“这样下去怎么得了阿，不作死就不会死，要彻底变革，非得动真格，下猛药才行。”

“中央政策确实好，无奈下面胡乱搞。”中年村长说，“在三十年前，绝不会有这档子事。完全不用群众东跑西找，领导会主动深入基层亲自抓。现在遇到烦恼，不爽气，梦里都想念风清气正的年月。”

青年村支书说：“我在困惑时翻看毛泽东著作，他当年说的很多话，在近二三十年里很多人淡忘了，甚至怀疑。如今回想起来发现又是正确的，早就指明了方向，只是我们自己迷失了。”

“前三十年提供了既无外债也无内债的财政红利，民族团结自信的思想红利，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愿景红利，德才兼备一心为民的人才红利。”爷爷深情感恩，又严肃指出，“眼下问题多，漏洞百出，得经九九八十一难修成正果才能改观。期盼有朝一日能出现接地气，有魄力，有威望的当政者，让人民有信仰，民族有希望，国家有力量。”

青年村支书和中年村长说爷爷和伯父几十年如一日，优良传统不丢，良好作风不变，坚持学习，学到记到，说到做到。记得当年爷爷讲自己活学活用《老三篇》为人民服务，专门利人，艰苦奋斗，有根有据，有言有行。也记得伯父耐心细致做群众思想工作的情形，有情有理，有因有果。说他们父子有个共同习惯，经常做笔记，写心得。

爷爷说：“什么叫活学活用？一九七零年我在县委党校学习时有个老师说，活是灵活不呆板。我觉得有生存、生命、生长的意思，学习不能学死，要活起来，活在哪里？活在脑子里，用心领会，融入生命，化为精神力量，就有了精神原子弹，威力无穷。”

“确实如此。”伯父说，“落实这个讲话精神也好，贯彻那个会议决议也罢，不只是哪级领导的事，更是广大群众的事。国家国家是人民的天下，天下安澜就是民生，国家事谁也包办不了，只有依靠人民齐心协力猛劲干才成。如果你开会管说，我劳动管干，绝对说不好也干不好。这就要把精神呀，决议呀，通过深入的思想政治工作，融入群众的生命，化为群众的精神力量，变成群众的自觉行动，才会产生无穷无尽的物质力量，就是毛主席说过的精神变物质的道理。”

爷爷意味深长地说：“一九四五年他在中共七大政治报告《论联合政府》中指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在闭幕词《愚公移山》中把人民比喻成上帝，大力弘扬中华民族知难而进、艰苦奋斗的伟大精神，感染和激励了一代又一代人。”

“他老人家一生无我，以人民至上，人民利益至上。”伯父又进一步解释说，“无我，就是坚守道义，胸怀天下，坦荡无私。宋代苏轼为司马光题的碑文写道：‘公亦无我，惟民是度。’度，指遵循的标准。元代刘祁的《归潜志》写道：‘士大夫为吏者，当以至公无我处之。’毛主席堪称光辉典范，他提出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中国共产党所有理论和实践的起点和终点，共产党人永远的出发点和归宿，不能放弃的坚定性原则和目标，也是人民的福气。他一生不敛财不为名，为的是全国人民，所以老百姓用至真至诚的感情，衷心的崇敬，把他推到声誉的巅峰。他洗手间用的是中华牌洗衣皂，一件睡衣打七十三个补丁，去世时房里只有简单的书柜，衣柜。再看看现在官员是什么排场，有的豪宅几栋却书无一本，不是鲜明的对比吗？”

中年村长感激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益匪浅。”

爷爷和伯父问村里小学怎么样，医疗状况如何。青年村支书和中年村长详细做了介绍，又结合形势一同进行深入的分析和探讨。

社会经济发展加速农村空心化，越来越多的青壮年外出谋生，家庭生活条件的改善靠打工。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在外面看得越多，越明白一个道理，想自己孩子以后在社会上多一丝生存机会，就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农村和城市的教育呈现两极分化，教育资源优势在城市，注定在农村靠读书头角崭然已经越来越难，考上北大、清华的不再绝大多数是农村学生。因此他们不遗余力把孩子带到自己拼搏的城市，拼死拼活争取给他们创造最好的受教育机会，为今后发展搭桥铺路。农村学校教师找门路，托人情往城里挤，教育局长只管搞调动受贿，私房建得层层高。城里教师超编，抢饭吃，吃闲饭。农村老人比孩子多，有的学校学生少到十几个甚至几个。在生源严重不足和师资极度缺乏的情况下，星坛村与月台村的小学迫不得已合并了。

他们提到月台村有个外号叫“四脚蛇”的民办教师，假期伙同不荤不素的两个人搞贩卖，领到的钱想独吞，被约到破窑里探口风，狠三狠四威逼他把钱乖乖掏出，否则就宰了或活埋了他，这才分发。他一手抓泥鳅一手抓黄鳝，两手甩滑，吹自己会取节育环，把育龄妇女当草包愚弄，引到草楼哄骗性交后取环更顺利，不分长辈晚辈灭绝人性，诱奸了几个。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还不悬崖勒马，直到造成一名妇女大出血才心惊胆战，慌里慌张掐人中，拍胸膛，捏虎口，弄得险些休克。人有多张狂打脸就有多快，结果被控告，掉坑了，破坏计划生育和奸污妇女两罪并发，判七年徒刑。他们说这尖头混脑的东西是吞烟油的四脚蛇，胆大包天的色狼，遭此报应活该，罪有应得。

为了通过教育投入，拉动教育经济增长，促进教育事业发展，二零零六年中共十六届六中全会提出“坚持教育优先发展”的要求，促进教育公平，旗帜鲜明地坚持教育的公益性，履行政府提供教育公共服务的职责，对普通高校家庭贫困的学生实施助学贷款。高校招生虽然不准搞差一分交一万元那一套了，但由于教育产业化种下的孽根在发酵，学校收费仍然很贵，假日假期补课现象严重，屡禁不止。凡是考试成绩很突出的学生，许多学校为扩大名气争生存，抢着要，采取免费吸引学生。村里坳头埦有个中考分数非常高的学生，本可进全国名校华中师大一附中，县高中得知他家庭拮据，迅速动员了去，三年基本上没花多少钱。今年考上北大，村委会奖给一千元，县电视台把他的困难情况一播，有个老板主动资助两万元。

医疗和教育一样是多灾区，他们谈起医疗情况，心里不仅发酸而且发怒。医疗条件完备的公立医院遽减，蹩脚医生齐备的私营医院激增，看病的钱在普通老百姓眼里是天大饥荒。市里历史悠久的钢厂被私企买断后，附属医院设备超前但境况不好，被做医药生意发大财的老板买下成了民营医院，院训刻在像陶刀的石头上：“生命平等”。普通医生年薪几万，科室主任几十万，退休后月薪与工人等同，只两三千。有本事的少壮派出溜另谋新路，只好启用退休的衰老派充数，打中锋造财雄，态度像更年期妇女。医院门前并立十五块弧形珠光银烤漆的铝合金幺牌，足有四米多高：“全国异地就诊医保住院患者直报医院”、“全国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定点医院”、“全国异地就诊地区城镇职工基本医疗保险定点医院”、“中国地级城市医院竞争力排行榜五百强医院”、“中国非公立医院竞争力排行榜五百强医院”、“中国行业最具诚信力企业”、“中国百家好口碑医院”、“国家级胸痛中心”、“国家三级甲等综合医院”，还有全省的“消费者满意单位”、“防治卒中中心”，挂名两所名牌大学医学院的“生殖医学中心协作单位”、“实践教学暨研究生培训基地”、“教学医院”、“医学研究医院”。

爷爷从未见过这样好生特出，借屁股长脸的招牌。他因掉三颗板牙，想去口腔科诊断镶假牙。门诊室只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医生，只问不看叫他去检查牙根。爷爷花了一百多元做完仪器检测，拿报告单转来，医生一眼未看，非常干脆地直言：“这个我不会，没法解决，你去找中心医院吧。”爷爷觉得这医生凭仪器创收快，诊断好无奈，说话倒是很坦率，自己慕名而来，没想到挂的是空招牌，白受一回宰。

医院病人排着长队，歪歪扭扭相望项背，挂号难，看病难，掏钱难。你若对自己健康一毛不拔，医院会帮你拔得一毛不剩。不少布衣百姓不懂，一感冒就打针输液，认为好得快，其实根本不起作用，一般感冒都是病毒性的，输不输七天左右能好。许多医生为迎合就诊人想早日退烧的心理，使人感到他能妙手回春，输抗生素，加激素地塞米松或强的松。烧是退了，其实这些药物是治炎症的，不治病毒。用这种激素的后果非常可怕，会导致肾衰、肝衰、心脏病、糖尿病、骨质疏松、股骨坏死等严重病症。医患关系恶劣，医闹经常发生，家族朋友同事齐上阵，楼上楼下恶语相向，扯皮拉筋，有的抬尸游行。离休人员嫉妒在职干部抓权捞钱，心里怄忿不平，常年住院，一年花费国家几十上百万元不心软。医院专设老干科把这些遗老当做丰足的财源，开昂贵的进口药和补品，自己不服用就用做人情。科室主任和主治医生趁机开好药自贪转卖，给他们安排单间病房带厨房，配备餐具悉心调养，服务热情周到，比服侍自己的爷奶爸妈还加倍勤劳。

现在普遍使用手机，查看信息接受新事物，认识和改造世界，关心生命和生存，最怕做亡人。手机常传递着这样的信息：“世界上什么床最贵？病床。救护车一响，一年猪白养；住一次医院，三年活白干；十年努力奔小康，一场大病全泡汤。”“小病拖，大病扛，病危等着见阎王。”“健康投资总没钱，有也说没有；等到病时花万千，没有也得有。”“健康是无形资产，保健是银行存款，疾病是恶性透资，大病是倾家荡产。”“辛苦奋斗几十年，一场大病回从前，爱妻爱子爱家庭，发家致富财万贯，不爱健康等于零。”“好好活，慢慢拖，一年还有几万多，莫等成了短命鬼，拱出土馒头，家人泪滂沱。”“有朝一日人去了，华屋豪车全没了，老婆随着改嫁了，钱财全被卷跑了。”

本来有病是常态，无病是例外，可时下许多老年人在生理指标失之偏颇时惊恐万状，无病说有病，小病是大病，生怕夭命，好像阎王爷在眼前等着把他们挂上墙。保健之风极盛，长久不衰，大店小吧雨后春笋般涌现，遍及大街小巷，助长起过度讲究健康的倾向。“苗家足浴”，“藏药泡脚”，“卡门生活馆”，“益春轩国医馆”，“紫微星健民百岁生活馆（家庭医疗器械·空气净化器·保健食品特许转卖）”，“回春推拿所”，“妙仁堂中医养生”，“寇氏减肥（拔罐艾灸领秀造型）”，“苗老祖专业祛痘（痤疮粉刺痘印雀斑老年斑黄褐斑）”，“参岑寿世精英历万古不磨，草木济人勋名超百王而上”。泡脚桶，通电洗脚盆，血液循环经络通；熏艾灸，拔火罐，活血化瘀除湿寒；跑步机，动感单车，椭圆机，健身减肥不反弹。老人怕作古，不再伸胳膊溜腿舞剑打太极拳，爱上保健成了二傻子。迷信益寿延年偏方，颐精养神防痴呆，拿着分发的几个鸡蛋或一包面条，不管是否下套，进进出出乐颠颠，像抓到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金钥匙。他们被横死的养生专家吓唬，受短寿的营养学家瞎蒙，一头钻进扇诱的养生吧回春店，没病找死，直到上当受骗掏空积蓄找不到后悔药。

市里有家养老机构高竖着耀日照夜的“夕阳红”匾额，业务人员在有老年人出没的公园、广场、公交车站、医院等处游说发传单。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五万元一个床位，可住宿，还能获得百分之五的年利息回报。投资十万二十万，年利息提升到八个点十五个点，暂时不住可交由公司代为出租，每月实时返还租金。他们吸引老年人游凤凰山庄，游南武当，泡温泉，吃素食，飞抵海南贵州候鸟式养老，怂恿老年人购买会员卡，签合同。老年人亲眼见过，或者听说过，为保阳寿深信不疑，跃跃欲试。拉客户的业务人员会说现在不签下个月要大涨价之类的话，吓得节省成习的老年人赶紧签名交钱。须知老年人大多是瞒着子女，秘而不宣地安排自己的养老方式，被骗诈还不投告。人生路上布满坑，万有引力是金钱。一些老年人逃离了股难，避开P2P，却躲不过山头余日“夕阳红”，被黑去高达几万的棺材本，乃至几十万的墓地钱，这不是自找自得“梦返瑶池”吗？

“现在房产炒得很激烈，今年房价突然翻番还转了个大弯。”伯父说，“市里有家老厂拍卖时笼络职工，在旧住宅区兴建家属楼，每平米六百。有房子住的学江湖艺人走穴，想卖了赚钱存银行理财或放高利贷。有个老师出价一平米九百付清买下，等着办过户手续。卖主见到新势头，要按一千八百一平米重新计价，已拿到手的房款又死活不肯退，就一直僵着，还渴盼飞速涨价再翻上几成。学校比不得行政机关提供住房，那位老师倾其积蓄，结果落此下场，怄坏了。”

青年村支书问：“大厦林立，望楼兴叹，买不起的怎么办？”

“政府提供廉租房，”伯父说，“廉租房本来捉襟见肘，远远不能满足，有职有权的，开宝马奔驰的，找门路托人情的先住了进去。居委会一个入职不久抓计划生育的女临时工，也把父母从异地农村接来住进廉租房。社会保障性的住房政策，实在神鬼莫测。”

村支书和村长谈到县里开始在龙山搞旅游开发，修环山公路。爷爷和伯父考虑到现在到处像是建筑工地，新区开发，旧区改造，起楼房，修路，建园博园，做公园，设置景点，开辟旅游区，扩大示范区都需要石头，鼓励他们抓住机遇，利用地理优势，做好长远规划。经分析研究，决定在不易造成污染又交通便利的飞天崖建采石场，办石料厂，生产碎石和块石。兄弟建筑工程公司送了一个爱心回归礼，主动捐赠一万元，以资鼓励，作为村里建场办厂的启动资金。

第十八章

爷爷和伯父教育孩子们关心国家大事，加强时事和业务学习，不要只顾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成了政治盲人和物质奴隶。还讲到县里那个吴祖国不满四十岁就被提拔为常务副市长，原来在当县委书记期间把一块地便宜拍卖给开发商，一次就受贿一千多万。他玩情人被老婆发觉，醋意大发去告发，给法办了。钱财是好东西，有用途，但黑心钱赚不得，昧心财不能发。钱用得好是宝，用不好是鬼。成熟人把自身当作目的，钱只不过是手段；不成熟的人把钱看成目的，自身当作手段。攻坚克难的真正杀手锏是精神不倒，一个国家是这样，一个人亦如此。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国是千万家，家是国的细胞。人人爱祖国，当家做主作奉献，国家才可望振兴富强，人民才挺得直腰杆。

爷爷父子俩看报看电视，玩手机，敲电脑，彼此交换意见，讨论热烈，争论激烈，喜欢刨根问底。军松、军柏有空也加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闻过则喜，闻大道如见知己。他们有异议也有认同，有争论也有同论，认为成绩不说摆在那，问题一揭吓一跳，弊端不除祸患大，务须咬牙厉志蓄气提神，不恭然自馁。不要一谈特色就不问是非黑白都往里塞，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坚持改革开放才能发展中国，已成为他们共识。

谈到现代文明和新型文明，伯父读书看电脑挺有心得体会，说现代生活变革的核心是根本原则的变更，资本原则让位于劳动原则。现代文明培育人的独立性，实质是以物为本的现代文明；新型文明以劳动原则为导向，实质是以人为本的超越现代的文明。参照全球性生态危机等现代文明的困境，新型文明要真正践行以人为本的要求，首先就要推动劳动转化为自主活动，促进劳动活力的充分迸发，达到资本和劳动的良性互动，从而实现劳动对资本的引领作用。这是因为劳动作为人的生命活动，构成了人的本质以及人的现实存在。

大媳妇和准小媳妇常用“互联网+”，来说明对包括建筑在内的传统行业改造升级。伯父借以类比，说党风民风建设也可以采取“互联网+”，还政于民，施行民主，不光可解决官场腐败，也能提升官员素质，人人重操守，秉持公心，维护全局。还应该采取“互联网+”实现民族伟大复兴，让人民生活美好幸福，祖国日益繁荣昌盛。

爷爷和伯父怀念为中国人民打天下，奠家底的老一辈革命家，得知华为公司主要创始人任正非总裁坚持学习毛泽东著作，用毛泽东思想指导办企业，成为中国民营企业五百强，占据核心路由器市场的全球第一份额。他们教育孩子们好好向任总学习，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他们经常翻阅《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和附有手迹的《毛主席诗词》，阅读起来滋润心田，心里亮堂，吟诵起来志高气昂。这些都是套着红塑料封面印金色书名的袖珍本，当年被称作红宝书。爷爷将其连同退伍军人证书，劳模证书，活学活用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证书，一起用黄缎子裹着，再用牛皮纸包着，放在小樟木箱里锁着，精心珍藏了四十余年。如今常打开来看，仍觉得“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爷爷和伯父把听到看到的，深受网民们点赞的毛泽东的话，都认认真真地抄录在笔记本上。最自豪的“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最霸气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最傲气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最正义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最清醒的“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最壮胆的“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最壮气的“中华民族有同自己的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概，有在自力更生的基础上光复旧物的决心，有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最男人的“不到长城非好汉”，最得意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最骄傲的“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最洒脱的“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最谦虚的“夺取全国胜利，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最暖人心的“为人民服务”，最长辈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爷爷谈到“为人民服务”，涌起许多回忆和感慨，显露出铭肌镂骨、精神振奋、静默沉思的神色。镂骨的是毛主席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一辈子，为祖国解放事业牺牲六位亲人，一子夭折，一子二女下落不明；振奋的是在毛泽东时代，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风气是多么浓厚；沉思的是检讨自己当年担任大队干部时，该引以为戒的不足之处。

爷爷教育孙辈牢记英明教导，时刻为人民利益着想。电视播报的建屋屋垮，建桥桥塌，建路路陷，全是狼心狗肺的豆腐渣工程，千万要从中吸取教训，切实保证建筑质量。他建议在工地正面挂起毛主席画像以示警悟，大家热烈赞同。伯母说：“毛主席逝世后，许多地方建房子，砍古树，都挂他的像，有他老人家在，平安消灾。”

大媳妇说：“还有好多的公家车，私家车，驾驶室里也挂着他老人家的画像，保佑一路平安，一路顺风。”

“这说明了什么？”伯父诘问一句说，“说明他得人心，也暖人心。看到他的画像就振精神，心思专注，提高警觉，有安全感。”

“还有，”爷爷说，“见到他的画像，会想起他‘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教导，想和做都是为了人民利益。”

一个星期天伯父陪爷爷逛街，碰到一位读了两年私塾，收了二十几年税，蹭进市税务局的老乡，白发染得漆黑，喷满了焗油定型啫喱水，正在扫大街。爷爷问是何缘故干起这种事，对方说退休后无所事事，成日赌博，输了用工资卡抵押，连单位的房改房也输掉了。租一间小房住着，工资不高，就做起清洁工，增加一点收入。

爷爷和伯父经过文化宫后面广场，发现沿着商业长廊外面是一长溜蓝色雨布架子棚，里面收租金的牌桌接二连三排长龙，男女老少一圈一圈的围着，拥挤不堪，甩扑克，搓麻将，抹字牌，炒炒七七闹嘁嘁。他们拐到人行道，边走边看边谈。爷爷说：“脚是根基，步是纲常。人要坐得正行得稳，腿摇身不摇，不能像税务局那个下脚料。”

碰巧一辆警车“哇儿哇儿”，发出急促的循环声；接着一辆消防车“唔儿——哇，唔儿——哇”，发出拉长的循环声；又一辆120救护车“呜——哇，呜——哇”，发出高低音间接循环的警告声。那声音消失没多久，一辆洒水车唱着优美动听的歌曲，不紧不慢衡速开过来。爷爷听得着迷，一时避之不及，清水撒到了裤脚上。他非但没有恼怒，还乐呵呵地可惜它去得太快，那清新、质朴、深情的歌曲声听不清，杳无声息了。

爷爷说：“这音乐好听，让人容易接受。它唱的是什么？”

“唱的是《兰花草》，洒水车内置音乐。”伯父说，“还有你熟悉的《世上只有妈妈好》，《生日快乐》，《小燕子》，都是格调欢快、明朗、动听的乐曲。”

“哦——”爷爷感叹一声，醒悟似地说，“用音乐方式提醒行人和车辆及时避让，又能为行人带来好心情，起到一种缓冲作用，这办法好。我想建筑工地应该借鉴这个做法，有助于提高安全意识。你说呢？……那好！趁今天休息日，开个家庭工作会议，商讨商讨。”

父子俩加快步伐赶回家，叫伯母把全家人叫齐，爷爷谈了刚才所见所闻所感所想。爷爷连逛街都不忘建筑工地的安全问题，伯母和儿媳们都被他的敬业精神深深感染。准小孙媳妇激动地说：“爷爷盼施工安全如望岁，不愧当过最可爱的人，不愧曾经是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不愧当年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劳模！”

“嘿——”爷爷笑眯着眼，“你小小年纪还知道‘最可爱的人’？”

“有一回我见到您精心收藏的绿挎包和白搪瓷缸上，印着这五个红字。军柏说是抗美援朝胜利后你带回国的，很有纪念价值，标志着一个风云变幻的时期，铭记着一个叱咤风云的年代。”准小孙媳妇神色庄重地回答，“我上学时读过一篇课文，是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写的就是爷爷你们志愿军打美国鬼子的英雄事迹。”

“我们新中国是从战火硝烟中走来的，是先烈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爷爷回忆深远，又倍感欣慰地说，“难得你有这份心，小小年纪就长有记性。记得就好，知道来路就不会迷去路。”

在中华文化流传中有两句经典俗语，“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长者知事百事通”。听起来幽默风趣，想一想入情入理。大家都把爷爷当作宝，看成百事通，把爷爷的言行树为表率，发言十分踊跃。

董事长大孙子军松提议：“工地有了‘安全生产，质量第一’的标语，再做一幅‘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对着工地架设在路口，让大家每天上下班时能看到这条温馨提示。”

总经理小孙子军柏强调：“保护劳动者的生命安全和职业健康是安全生产最深刻的根本内涵，是安全生产本质的核心。我们已经挂出了两牌一图，《文明施工牌》、《安全生产牌》、《施工人员安全着装示意图》，还得加一块《消防保卫牌》，做到安全无死角。”

财务科长大孙媳妇说：“大街上的人行道，有黄色凸凹分明的直纹盲人线。建筑工地应画出警戒线，张挂好防护网。”

办公室主任准小孙媳妇兼做会议记录，停笔说：“凡是在工地上作业的人员，都要戴安全帽，也好从帽子的颜色，一眼分辨出专职安全员，普通工，特殊工种，管理人员，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便于问责，以零事故为目标，加强班组安全的全面管理。”

“说得对，私交论情，做事论理论法。”建材部部长伯父补充，“喇叭放在工地后面，播放安全生产方面的歌曲，让前后左右都听得清。”

准妯娌俩从电脑搜寻了安全生产的几首歌曲，有《安全为天》、《安全弦》、《大生产》、《快活的建筑工人》、《请戴上它》。准小妯娌推大电脑扬声器，点击播放阎维文唱的《安全为天》。

“嗬！气势挺豪迈，和他唱励志歌曲《小白杨》一样提神。”伯父跟着哼几句，问儿媳，“可间断性反复播放，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准妯娌俩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更换音乐有失提醒作用，听到熟悉的歌会自觉注意安全，这符合爸爸说的人性化管理。”

“对——你们说得很在理，这叫责任心！”看管建材仓库的爷爷眉开眼笑地评定，慈祥地抚摸着曾孙儿盼盼的小肩膀，以长辈的身份和老生产大队队长的口气，吩咐兄弟建筑工程公司的领导，“我的董事长总经理孙儿呃，就按全家民主集中的意见办，抓紧落实为要！”

职工食堂事务长兼大厨伯母讲了改善职工伙食的几点想法，又建议在工程间歇期，组织职工骨干旅游，参观学习外地建筑，大家一致赞同。家庭工作会议圆满结束，盼盼扒到奶奶怀里哈哈嘿嘿直乐。

爷爷经常用军玲和保卫送的小收录机听新闻，听革命歌曲，听京戏，听湖北大鼓，或播放孙媳妇、孙女根据他的爱好买的录音带。高兴起来抱着小曾孙儿言笑晏晏，讲古往今来孔融分梨等美德故事，解放军打白匪的英雄事迹。一伙儿玩积木，玩汪汪队拼图，玩小猪佩琪拼图，玩奥特曼，吃奥利奥，曾孙儿玩得比太爷爷更是溜熟，更加奇妙。有时候打开收录机装上空白磁带，录下和曾孙儿的说笑声，晚上就寝前还回放着听听，心宽体胖地带着笑意进入梦乡。

伯父喜欢看生活片和战争片，特别爱看反映毛泽东生涯的系列电视剧，觉得阔胸怀，增见识，添志气，长智慧，提高思想品位。也看看打小日本的抗战片，虽说七门八路歪调多，但能报仇泄恨解气。可惜反映现实生活的片子少，古装片、武打片、神仙片，狐里花稍，装妖作怪，神乎其技，乱人耳目。原先电影演英雄模范人物，示化人如何做人做事，现在逐电追风的电影，肥皂泡似的电视剧，怎么也看不惯。流氓恶棍包场，胡搅鬼缠床上扑腾，坏人打劫小人诓骗作乱。还吹嘘什么魅力大，无尿点呢，分明是在污染社会，教唆人学坏。

目前这一严峻的社会现实，不幸被美国媒体文化研究者和批评家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一书言中：“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而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婴儿语言，如果人民蜕化为被动的受众，而一切公共事务形同杂耍，那么这个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民族自信源于文化自信，文化失落还会有自信力可言吗？纵观历史上的惨痛教训，优伶之祸累世者众多，见诸史籍、笔记、说唱、稗类小说者无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戏子当道，英雄落泪。假若把幸福生活浓缩在娱乐中，无处不在地龙套生活，就会把人心唱乱，把志气唱弱，把国家唱衰，不落入亡我之心不死的帝国主义设下的和平演变[37]的圈套才怪。过去的战争是外伤战，流血牺牲；现在的战争已是内伤战，亦称癌战，心頽志衰。伯父想到颜色革命的严重性，不由得胆寒发竖，觉得有行将鱼游釜底，燕处焚巢之虞。

传统媒体和新媒体抱持糊涂的观念和立场，缺乏正确的宣传导向，趋捧邪恶，背叛正义，阳奉阴违，玩弄两面派手法有恃无恐，发出与党和人民的利益相违背的声音，正能量沦丧，负能量膨胀，涣漓民心，腐蚀和屠戮国人灵魂。一条明星的桃色新闻一夜之间千家万户点赞，戏子绯闻天下知，英雄孤坟无人问。出演一部电视剧报酬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有的一年达一个多亿几个亿，胜过了一个企业的创收，真是天大笑话，莫大讽刺。一份人物榜除了几位本应值得顶流待遇，却票数少得可怜的杰出人物堪堪入选之外，众多的是动辄上万选票的滥性、拜金、媚外的戏子。这些精婬就是不看脸也能一眼分辨出哪是明星哪是路人，原因是路人整体姿态赖散随意，明星已把最佳姿态变成一种肌肉记忆。不要说踢掉这些孽怪有多可惜，中国少了谁都不行，唯独少了这一众搔首弄姿的角儿，涂满油彩的人渣可行。

有心人总结了一个民族崇拜什么与该民族特性的关系，很值得人们对照和反思：“一个崇拜伟人的民族是睿智的民族，一个崇拜英雄的民族是勇敢的民族，一个崇拜学问的民族是文明的民族，一个崇拜明星的民族是堕落的民族，一个崇拜权力的民族是野蛮的民族，一个崇拜金钱的民族是腐烂的民族。”

第十九章

现在国民经济发展了，群众生活水平提高了，却不坚持思想政治挂帅了，在意识形态领域放松警惕，不思进取。时至今日，许许多多杂乱无章的问题来了，百弊丛生。到了该把自己重新唤醒的时候，多一点严肃奋进，少一点娱乐颓废，呼唤血性，期待中国精神能越过瓶颈，得以重塑一个良好的社会环境。男人血性依旧，硬汉归来，魂兮归来，挺起民族脊梁，出现转机和福音。在科技创新的星辰大海，打破对整个社会可能带来颠覆和反噬的垄断，逐鹿世界主战场。否则要想改变目前败法乱纪的混乱状况，无异于因果倒置的意淫。

泱泱中华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惟有国魂立中间。国魂作为立国之本，是一个国家民族的精神。鲁迅先生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他们才是中国精神的造就者。

中国精神到底在哪里？在钻木取火、大禹治水、愚公移山、夸父逐日、后羿射日、精卫填海、刑天的中国神话内核。在巍峨的万里长城，在红日升起的南湖红船，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井冈山，在世界壮举二万五千里长征，在革命圣地延安，在“进京赶考”的起步地西柏坡；在金刚烈火的抗日战争，在摧枯拉朽的辽沈、淮海、平津、海南四大战役，在震古烁今临锋决敌的抗美援朝战场，在英雄身上的弹片刀疤和不屈不挠的骨子里，在世界最恐惧的堪称人类生命禁区的八大边防哨所。在根治淮河的工地，在荆江分洪的搏斗，在红旗渠和跃进渠，在“两弹一星”，在唐山和汶川抗震救灾重建家园。在中华儿女的真善美，在亿万人民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中，在心中有党有民有责有戒勤政为民。功勋卓著，做惊天动地事，甘作隐功埋名人的英模，爱国为国勤劳善良勇敢顽强的人们，都是中国脊梁。勇于抗争不怕输更不屈服，就是中华民族的精神，中国人的信仰。

一个屁眼大鸟粪上的国家，为什么敢来挑衅中国？一九三七年日本的工业总产值是中国的四倍以上，支撑战争的重要物质是中国的一百多倍，这就是底气。但是，战争的胜负从来不是简单的硬实力对比和较量，人的作用比武器的作用要强大得多。日本素来以研究精细著称，一九三六年驻北平的日本特务机关长松室孝良，在交给关东军总部的秘密报告中写道：“大部分个人或小集团的繁荣主义，缺乏为国民的观念，因此形成独霸一方、独裁、私民之状况。国家之存亡，民族之疾苦，彼等不负任何责任。彼等政治欲、物质欲非常旺盛，故彼等除维持现状以解决其欲望外，殊不愿粉碎其势力也。真能爱国为民者为数极少，大都是顾己而不顾人之辈。中国人的特性爱国不过五分钟，甚且不知国家为何物。”那么今天呢？似乎没有多少变更。

共和国成立才一周年，积贫积弱，一穷二白，百废待兴，在武器装备天壤之别的情况下，凭什么在朝鲜战场一举打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为什么红旗渠在国际上被誉为人工天河，当代万里长城？国家不能没有先锋，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人民不能失去精气神。旗帜引导方向，凝聚力量。共产党取来幸运火种点燃革命火炬，共和国从连天烽火中走来，每一位英雄会被铭记，精忠报国精神会被仰望。惟有推崇中国精神，众志成城，励精图治，才能化腐朽为神奇，化飞灾横祸为美好希望，化神迷意夺为强大力量，化失衡心态为坚定信仰，书写图强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再接再厉为国争光，永葆基业久长。

伯父的儿媳电脑玩得活，他是以他们为师学会上网的。那网络真比万花筒还万花筒，纵横八万里，上下几千年，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包。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在网，风声雨声争鸣声声声见屏，知识爆炸，声势浩大，威力劲猛，振奋人心。生活需要顾问，上网；工作碰到问题，上网；思想产生疑惑，上网；身体感觉不适，上网；读书遇到难解，上网。网上学，网下用，还真是顶事管用。百科知识增长了很多，本来无望的事也得到参谋可望成功。

伯父如此不懈地求知好学，努力提升自己，有人却不理解。曾经因为卖福利彩票，一起当过一回二百五的一长、一胖、一瘦喜欢看《三言》、《二拍》的三个熟人找来，见他孜孜不倦地对着电脑，长子开言道：“冒问一下，你是在炒股做生意，还是打牌玩游戏？”

胖子说：“你人帅，有才学，肯定在搞网恋，好多美女追着。”

“嗨——”伯父长叹一声，摇摇头苦笑，“你们都想到哪去了？”

瘦子赞不绝口搅和：“好嘞，美事哩，雁过留声，蛇过留迹，不枉过一生。祝你左右逢源有艳遇，得艳福，时来运转，走桃花运。”

俗话说“有礼不打上门客，伸手不打笑脸人”。伯父见他们以己度人越说越邪乎越来兴，不好拨面子，笑了笑申明：“我在搜索下载。”

“什么？下崽……”瘦子感到好奇。

“别拉稀了，不可造次，看着点。”长子截住他，“这你就不懂了吧，下载就是把电脑里的资料复制下来，不是叫你生儿子！”

“啊——是这么回事，不知不为过，见笑了，献丑了。”瘦子自说自圆以示歉意，加几句自表经，“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老眼光看人。你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我学无一辙，才无半升，老外行，凡夫俗子，蠢才。还望指点迷津，领教领教。”

“有眼不识泰山，满脑子拙见，你难望其项背。”长子揶揄道，“我们老朋友和令尊大人披挂上马辅佐，如今两位令嗣是大建筑商，财运满门，一代胜过一代，与那些小建筑队比大相径庭。我们能结识老支书，承蒙厚爱，实乃三生有幸，不虚此行。本人愚钝，还请开示。”

“老支书是真汉子，大肚量，必大福大贵。儿媳是大学毕业，四世同堂，可贺可庆！”胖子恭维说，“你好事做到底，谋面相逢，相识相知，还要相帮，麻烦你给晚生安排个差事，我愿为你执鞭坠镫。”

“你猪脑子啦？对建筑一无所知，更无所长，给你个职务也是白搭。”瘦子踩了一句，“还是看你的《卖油郎巧占花魁》，‘拙夫’、‘贱内’、‘更鼓声’的说，干你老本行——做经纪去。”又转告伯父：

“这些年，他到处帮人家拉工程，搞转包，红遍了，捞不少钱。”

“莫非取笑我？折杀小可也！”胖子装疯卖傻，“我光阴虚度，痴长知命之年，给人跑跑腿，求菩萨，拜罗汉，像到处化缘的头陀。只是小打小闹拿点中间差价，得几个小钱养命，与支书比九牛一毛。”

伯父听他们瞎淘淘，有点儿哭笑不得，一见面就是这番言语，实在大煞风景。知道他们都有了生活出路，倒也高兴。他们虽然胡言乱语，自我卖弄，却直来直去，磊落飒爽，显得亲近。人和人相处是缘分，有爱也有恨，十个指头有长短，莫要说是非，不要说己对。生存环境天差地别，各有各的“三观”和苦衷。伯父古道热肠，不责怪他们，毕竟彼此不是深耕多年的至交，各自所历所想不一样，自然心境言行各异。欲明白人生的道谛和追求，需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识各类人，经历种种事，做好自己。不应该用自己观点强行对别人进行道德绑架，不能把别人的脑袋打开，把自己的思想装进去。

伯父感到多年不见，能会上一面实属不易，便关上电脑，特地带他们坐的士去市中心上好的餐馆陶然楼吃饭，满腔热情招待。他们受如此礼遇感激不尽，一再说愧对愧对，还请鉴谅。听伯父自述这些年的经历和感想，他们也坦直吐诉各自的生活遭际和思想纠葛，你一言我一语，不藏不掖，开诚布公。不管你是谁，遇到谁，竭诚方可走进心里，拉近距离。不管世道怎么变，社会怎样乱，人心如何险，正直永远最可贵，善良不过期。他们轻酌慢饮，互相沟通，觉得伯父朴实真诚的本色丝毫未变，仍是一身正气。谈投机了就关不住话匣子，长叙短叹剖露心迹，出言吐语兴致洋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碰杯祝福，感谢厚意，郭伋待期，尽欢而别，他们临行前伯父还赠送了程仪。

伯父在网上见到“全国幸存的人民公社”河北周家庄公社，一九八二年底公社党委书记雷金河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传达党中央解散人民公社实行包产到户的指示，组织大家讨论公决何去何从？结果除二三户外都反对分田到户，坚持集体化道路。全社三千零五十五户代表在“不分家”协议上签字，摁上鲜红手印，强烈要求保留人民公社。春节期间爷爷在伯父和军柏的陪同下回乡走亲访友，谈论姓“资”姓“社”，希望乡亲毫不动摇走社会主义道路，奔锦绣前程。

家乡比起城里不一样，城里人住在楼房里关门闭户，门铃之声未闻，老死不相往来。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个单元，连个姓名也叫不齐全，见面称师傅，称老板，称领导，显得客套疏远，缺乏人性美和人情味。乡下人与城里人不同，见面叫爷爷奶奶、伯伯伯娘、叔叔婶娘、姑娘姑爷，称哥哥嫂嫂、弟弟弟媳、姐姐姐夫、妹妹妹夫、侄儿侄媳。有的甚至拉下自己的辈分，以儿孙的身份打招呼。妇女开口往往加上个第一人称定语“阿”，亲昵地称呼“阿爷阿婆”、“阿伯阿伯娘”、“阿叔阿婶”、“阿弟阿妹”、“阿侄阿侄女”、“阿孙儿阿孙女”。

我每次从省城回龙山老家，不论是否同姓、同堂或同胞所生，村里人把我当作亲姑姑、亲姐姐、亲妹妹、亲侄女、亲孙女看待。他们知道我是大学教师，引为自豪，还以我为榜样激励子女。没有丝毫的虚情假意，真言挚语，坦诚相见，有一种天然的信赖感和亲密感。

爷爷告诫村干部起模范作用，关心群众的思想和生活，身不正虽令不行，身正不令而行，当好人民勤务员，莫做“五狗干部”。伯父见他们不明其意，便作解释：“这话是人民大学一位教授讲的，他认为目前最应该打击整顿的，是‘五狗’干部，对待上级像哈巴狗，对待下级像狼狗，对待利益像饿狗，对待群众像疯狗，对待女人像公狗。”

“形象，形象，太——形象了！”大家听了呵呵大笑，“真是说到了点子上，揭到骨髓里去了。”

爷爷笑着问：“你像个什么？不争气，我拿打狗棍敲你信不？”

“信——可我不是什么狗，我保证做个好人！”青年支书说，“不过别的地方有这种狗，我们村还没发现。这得感激你们父子，把正了方向，做出了榜样。我们有做得不周正的，还请提个醒。”

“方向和道路就是路线，路线正确，越坚强，越有成绩，前途越光明；路线错误，越坚强，挫折和损失越大，越接近灭亡。只要方向明，路子正，作风正派，你坐这个位置就不会烧屁股。单做好人还不够，要成内行角色，做群众致富带头人，各种问题都要凭借社会主义制度的优势，沿着正确路线来解决，不然非走歪不可，出事就大了。”

“我记得你说过，”中年村长道，“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火车跑得稳必需铁轨修得准，火车跑得快又稳全靠乘客撸得狠。我们要学习你一以贯之作风深入，团结群众关心并参与政治，树立家庭美德，职业道德，社会公德。”

“基层工作是面对面，实打实的事，有一定的难度。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现在严重问题是教育干部。人们把精英、专家、学者、教授称作精蝇、砖家、削者、叫兽，这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爷爷说，“如何教育？得靠监督管理制度的刚性，正面诱导，虚心听取群众意见，关键在自律，来不得一星半点的犹豫和虚假。当干部是责任担当，需要思想提纯，境界提升。一个党员是一面旗帜，一个支部是一座堡垒，只有牢记廉和清是一份硬币的两面，大公无私走正道，求真务实做好事，才不辜负群众的信任和托咐。精准扶贫的重点，应该在扶志、养血、提智和创新主体机制，靠被扶者本身全面发力，否则，就是脱贫致富了也可能返贫。有的地方政府无能，就当推销员，以为帮忙把产品卖出去就是扶贫，限定各单位发福利要用指定的粮油，这不是根本办法，凭硬实力打开市场才是真正的出路。”

伯父说：“什么工作最难？做人的工作最难。‘思想政治工作是经济工作和其他一切工作的生命线’，毛主席这一论断是经过实践反复证明了的颠扑不破的真理。‘生命线’是借喻，指保证生命的根本要素。”他认为，“困难和办法永远是双胞胎，困难多不过办法，只要相信和依靠群众，就能找到解决困难的窍门，实现任务，到达目标，创造奇迹完全可能。选贤用能很重要，事实上凡是难以解决的困难，导致混乱的问题，都是那些缺德无才的领导干部造成的。”

村支书和村长连连称是，又像报喜一样讲到五年前县里就开始实施龙山旅游区开发计划，现已初具规模。宽敞的水泥路取代了陡峭的羊肠小道，穿丛山，走烟岭，一路风光一路车，一路车奔一路笑。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引来络绎不绝的外地游客，山沟沟成了受人们青睐的风景区。大家像庄稼久旱逢甘雨，森林幼壮龄到成熟期，又像风雨送征船，在雾海中望见灯塔，深怀会遇感和美好憧憬，蕴藏一股子乐劲，饶有兴致地谈起龙山蓬勃的发展前景，充满信心和力量。

龙山山连山，山架山，绿荫中甘莹的泉水叮叮咚咚，透亮的小溪涓涓溜溜，洁净的大溪哗哗啦啦，鸟语花香，争奇斗艳。自然生态之美美在每一滴水，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块石。物种繁衍，植物千余类，动物百余种。林木葱茏，丛森幽静，单纯林，混交林，花草灌木丛，花团锦簇，色彩缤纷，清香四溢，久负盛名。乔木有高山松、油松、马尾松；侧柏、圆柏、扁柏、花柏；水杉、红皮云杉、黄杉、灰杉、柔叶杉；栎树、黄檀、连翘荆条、合欢树。果树有桃李、花红、桑葚、木瓜；板栗、野山楂、珍珠花、野核桃、山芝麻。中药材有百合、贝母、何首乌、丹参；地榆、节菖蒲、葛藤。野生动物有虎豹、鹿、麂、狐、狢、豺、野猪、野兔、野鸡、松鼠、水獭。蝴蝶蜻蜓翩翩飞，蜜蜂黄虫嗡嗡鸣。道耀日月，泽浸飞泳，穿来游去悠然自得，更见生动有趣，活力四射，引人入胜，应接不暇。

星坛村与月台村靠近龙山腹地，地域相对空旷，开阔平坦。植被延蔓丰茂，杨柳依依，轻烟袅袅，鸡鸣狗吠，山鸣谷应。山中一年四季风景如画，空气清新甜美，气候宜人。春风风人，杜鹃火红，英艳迷人；夏雨雨人，绿荫滴翠，繁丽悦人；秋色朗人，红枫黄菊，秀爽怡人；冬日暖人，银树红梅，情趣可人。自然村落依山傍水，古老民居鳞次栉比，风土人情俗而不俚，成为旅游度假区一大亮点。楼含山瑞凤岭钟灵两代三进士，堂纳川祥鹿溪毓秀一门百簪缨。山在水在岁月在，还要多好的世界？清风伴鸟鸣，青枝绿叶间，人处喧嚣外，静养心侑欢。静谷宜投足，出门览山原，仰面观太虚，俯身赏溪泉。两个村听取有关专家的论证和建议，进一步保护和完善生态环境，充分利用得天独厚的优势，以自然旅游资源为主体，发掘历史文化遗存内涵，在低山峡谷着力打造兼具山水和人文之美的综合型度假村。

从山村出去的城市离退休人员热盼回归故里，找回往日情趣泯乡愁。他们花不多的钱改造土木结构的老房子，装修一新，马头墙，防火墙，砖雕窗，古色古香。改进卫生状况，厨房卫生间整洁，住房比水泥楼房宽敞舒适。在屋前或屋后挖口井建个水塔，屋里屋外用上清甜泉水，靠山崖有泉水沟的房子，可直接用水管或竹管接到水箱或水缸。春华秋实美景日，冬暖夏凉宜人时，阳余日彩云霞开，柳门竹巷依依在，夜静甜睡梦将了，窗外林间莺报晓。公路阡陌交错，店铺星罗棋布，跨步如作画，坐船摇倒影。购物踏青到乡间小店，开车打车赏景上城镇。还能就近找块地种时新蔬菜，轻微劳动延年益寿。

偏远山区的清宁，田园风光的幽美，曾是古代文人雅士吟诵不休的题材，空怀报国志的官宦晚年归隐的所望，现在成了城里人退休后理想的选择地。水流盘曲，鲜花夺目，兴来举步常来往，胜事传闻心自明，听风听雨笑看沉浮了无事，闲坐侃乐摇扇对弈一壶茶。怡然自得寄情山水间，朴静恬淡远离车马喧，洞天方外逍遥似神仙，繁华一梦过，颐养尽天年。他们以旅游、还乡、移民、租赁、投亲靠友等不同模式，过起上山下乡生活。屋后青山翠巍巍，门前清溪汇长流，绿树红花环绕村房道店，回池潭镜照影农家墙檐，呼吸无口臭，口口都新鲜，正适合体验仁山智水的乐趣。两间房月租金三十元，厨房卫生间庭院不算钱，房东供应时令小菜，一扎总共只需两块钱。土鸡、土鸭、土豚、土鸡蛋、土猪肉等绿色食品新鲜味美，无需讨价还价，比城里便宜。他们城里的房子可出租收租金，存银行，投资理财。

山野村夫之言，拨开云雾见新天，父老乡亲之志，步月登天在山林。星坛村和月台村天时地利人和，强强联手，从本地实际出发，讲实情，出实招，誓做美丽龙山新开发的推动者和赋能者，订出周密长远的发展规划，共同筹建度假村的主体项目。在与村民签订的合作计划中，还利用地理优势，于景区中心开设游乐场。有高空漂流、玻璃桥、自行车、秋千，有水上摩托、转球、肥仔船、机动橡皮艇、小木筏、蹦床。沿主干道建有龙山特色的“善食坊”，网红小吃“一路香”。

他们请市设计院画出了设计图，订定将该项目承包给兄弟建筑工程公司。军柏看了扫描图纸后，兴奋而沉着地说：“这是施工图，也是任务书，我们决心为美丽家乡的建设出力，办实事，求实效。”

爷爷、伯父和军柏商定将老家住宅交给村里统一布局，纳入度假村的行列，并再次尽绵薄之力捐资赞助，希望把此项目打造成一张名片，闪亮的地标。他们作为公司的全权代表，跟两个村委会签订了建筑合同，准备在图纸会审流程结束后，选拔有丰富古建经验的技术人员，率领第三、第四分队上马，精心创制旅游建筑业的硬核产品。

第二十章

伯母爱听爱唱经典歌曲，比如《红梅赞》、《洪湖水浪打浪》、《绣金匾》，还有当年在生产大队欢送伯父从军入伍的晚会上，与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员们演唱的队列歌曲《人民军队忠于党》，“雄伟的井冈山，革命战旗红，开天辟地第一回，人民有了子弟兵”。节奏鲜明，铿锵有力，不仅为伯父一壮行色，而且把观众欢聚到一处，把人心凝聚在一起，形美如画，声笑如歌，意美如诗。这些人民群众心中的歌触动人，感染人，鼓舞人。伯母银铃般歌声不知倾倒多少人，当年只因她是在役军人的未婚妻，所以没人敢破坏军婚，动恋爱求婚的念头。《想起往日苦》是她读小学五年级时，在大队一次尝吃“猪狗食”的忆苦思甜大会上唱的，因格外动情，唱哭了乡亲们。现在她独个儿做事时也唱，虽不再流泪，可忘不了往日苦，更加珍惜今日甜。

兄弟建筑工程公司建的两栋高楼竣工，买下四套后，军柏正式完婚。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一回伯母心欢意乐，唱起了黄梅调《夫妻双双把家还》，大媳妇也来兴，唱《永远是朋友》。一代青年有一代青年的歌，伯母觉得新鲜，跟着学。她们边做家务边唱和，哼着哼着，已与军柏结缡不再冠以“准”字的小媳妇下班回来，恰好碰上，建议来个婆媳三人小合唱。驾着童车的盼盼紧急刹车，扬着小手打拍子。小媳妇知道公婆曾经是大队文艺宣传队的台柱，一个刚健文静，一个温柔娴静，唱起来跳起来活泼烂漫。白马小迟回，似鸟海东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她知道他们喜欢经典歌曲，特地到以卖古董和大众图书出名的信息巷，抢购了一本《老歌300首》。

军玲和保卫给伯母和嫂子买了一张美得理牌的电子琴，按键上正正规规地标着音符“1234567”，分低音、中音、高音。小媳妇训练有素很会弹，伯母和大媳妇一有空就学，互教互学。伯母平素对音乐敏感，听到曲子就津津有味踩着旋律跳一跳，一而三，三而久，艺术细胞重新活跃起来，唤起了往日在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唱歌跳舞的感觉。那路数重新亮相，还参照电视上的歌舞表演节目推陈出新。

小媳妇投伯母所好，把歌本搁在琴架上，翻开胡松华填词并编曲的《赞歌》，才弹了过门，伯母喜不自禁唱起来跳起来：“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感谢伟大的共产党，毛主席恩情深似海洋，英雄的祖国屹立在东方，像初升的太阳光芒万丈……”大媳妇伴唱伴舞，恰好保卫和军玲下班一头碰上，欣见伯母和嫂子心眼儿乐，嗓门儿润，腿脚儿灵，转甩开合玉袖生风，出神入化。结尾的“各民族兄弟欢聚在一堂，赞美中华的崛起和兴旺”两句，一弹完唱完跳完，保卫和军玲一齐热烈鼓掌。

保卫深感挽惜地说：“当初妈和爸如有条件坚持下来，很有希望成为赵本山似的人物，也许比赵本山还赵本山。”

“那从何谈起呢……该不是在说笑吧？”伯母感慨又不解。

军玲说：“就从你们参加宣传队的时候谈起。赵本山也是在文化大革命时参加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从生产队演到大队，演到公社，演到县里省里，后来被中央电视台的人发现，提上去了……”

“提上去，提上去——开始我还以为的确不错，为底下农村文艺宣传队长了脸，伸了头。可是上去了却邪气了，没了正气，歪脖子斜身，蹩脚拐腿，结舌绕嘴，靠丑化农民赚钱，思想到哪去啦？文艺到哪去啦？宣传的是哪一套？”过一会，寻思着说，“我在收音机里听到过，有个文化学者，叫什么来着？啊——余秋雨，他说和赵本山是好朋友，吹赵本山代表了草根文化，让人们狠狠笑了十几年。难道草根文化就是歪里吧唧？连路都走不稳步？连话也说不爽口？还值得笑？这是对农民的侮辱，笑歪了心！他也说自己出生在农村，怕是根子扎得太浅了吧。”伯母还真来气了：

“快别提，别提，再别提他——忘本的孬种！”

“对，对，对——在农村扎根是浅了点，余秋雨从小就被在工厂当职的爸，带到上海读中学，上大学，一九六八年毕业留校。”军玲见伯母对赵本山不满，气还没消，便依着妈，“听你的，不提不提就不提，再不提了。”想起朋友谈天时讲到网上的消息，便透露说：

“妈，赵本山在国外引起公愤了。他去美国演出，观众要提起上诉，控告他侮辱人民群众的人格。”

“前不久，我在书店看到余秋雨的几本书，挺行销，形成余秋雨热了。”军玲说，“这本《文化苦旅》是书店营业员向我推荐的，说他妹妹在读高中，经语文老师一讲就买了。我买的是最后一本，爸爸拿去看完后对我说，这样的书对了解传统文化有好处。书是张望世界的窗口，重复是学习的母亲，要多读几遍，加深思考，叫让保卫也看看。”

“爸爸还说，放逐思想的人才会写出好文字，读完后仿佛跟作者到各地走了一遍。”军玲好像也有深刻体会，“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要在路上，要么读书，要么旅行，这是可以解放心灵的两种途径。”

保卫接着说：“爷爷曾教导我们：‘做建筑，做电器修理，显得枯燥，只要想到是为人民服务，就会有滋有味，来神。’依我看，读这样的书，能够让工作获得一种审美的润滑剂。干任何事情，如果能当作艺术品来看待，经心打造，不仅提高效率，也就就会有了文化品位。”

妯娌俩经伯母、军玲和保卫三人说相声似的一议论，即时产生知识饥渴，心痒痒的也想拜读，军玲爽快答应明天一下班就带给嫂子。

人生靠自己着笔，全由自个尝滋味，到了中年万事新，往事悠悠月空明，规矩是存在、分寸、教养、原则、底线、人品和修行。岁月磨砺有苦逼也牛逼，伯母历尽万水千山，阅遍世事世情，无意炎凉冷暖，不复叹岐路，化湛灵觉，大彻大悟，不藏心机，知淡泊为真，心清无欲念，赢得了一方自足自悦的天地怀真情。她认为好看不过素打扮，不施粉黛，穿自己一手缝制的便装，合体大方。明眼人从那清澈爽朗的神态，自然甜美的笑容，可一眼看出她纯真质朴，天然丽质，不用化妆打扮就光彩照人。她没有金钱物质贪恋，不拜金不攀比，坚持价值传统和道德保守，踏实顾家过日子，是百分百的原装正品。

两媳妇和军玲在伯母的熏陶下，无脂粉气，洗尽铅华还素容，衣着纯净得体，丰神俊朗，举止利爽，洒脱大度。素颜宜人赏，清心独自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逸兴横素襟，健身在戌时。

伯母身材不胖不瘦，肌肤白皙，亮眸双眼皮，波横眉峰聚，炳焕有神光，头上盘龙髻，斜插碧玉簪，天分动心忍性，稳重豁达。她舞步轻盈娴熟，把十字花扭活了，身段仍然显得线条优美，舞姿劲健又优柔，衣袂飘飘。有时跟着扩音器甜美地唱上两句，韵味十足，眉目传神。旁人痴痴迷迷地看呆了，有的惭凫企鹤，也有的心慕手追。

有天晚上伯母打开电视机，拿起遥控器搜索，点开CCTV103《怀旧剧场》，正在播放神话题材黄梅戏电影《天仙配》。她立刻回忆起二十九年前的一九七七年，在家乡稻场上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与妯娌们七嘴八舌，议论不休，感动不已，欣喜又哀叹不了的情景。今夜坐在新乔迁的电梯楼客厅布艺沙发上，独自重新观看，品味着天上七仙女和地上董永凄美的爱情故事，不再欢乐泪奔，伤心啜泣，还隐隐约约觉得当年的悲悯有些幼稚可笑。联想到心爱的女儿军玲和保卫自由恋爱结婚，情不自禁脱口一声：“幸好没强做主，没像玉皇大帝……”

坐在电脑桌旁查阅网上资料的伯父，听了伯母这句没头没脑不着边的话，顿生疑惑，忙问：“什么？玉皇大帝？”

“你不晓得。”

“不晓得？还玉皇大帝呢，你连那个王母娘娘也见不着，做不了啊……”伯父听说天上除了玉皇大帝之外还有个王母娘娘，就像西方耶稣之外还有个圣母一样。

“幸好没拆散……”

“你说我们？”伯父惊问，又转念一想，如今社会上四、五十岁的男女离婚率不断攀升，而自己的婚姻没有社会污染，坚如磐石，稳如泰山。梨花海棠相伴老，烟花烂漫寄云峤。登时不由得自满自足起来，“常言道‘少年夫妻老来伴’，现在的问题是强拆也拆不散啰！”

“谁有那个狠拆得散？房屋可强拆，土地可强霸，我们的婚姻雷打不散！谁有那个狗胆，叫他来斗斗劲，显显身手，动动试试。”伯母接上伯父的话尾，越说越深入浅出，“我们的婚姻，是政治挂帅的婚姻，是思想领先的婚姻，不是白猫黑猫搅和的，不是摸着石头过河碰着的，根基深厚打不了水漂，石磙打来也不分。”

“嘿！还真神了你！”

“什么神不神？在那个时代，就有这个精气神。可惜啊……”

“可惜什么？又可惜七仙女回天宫下不了凡是不？”伯父清楚地记得从部队退伍回来后，听说伯母曾为此痛惜不已的情形。

“不是的，那是作家虚构的神话故事，我是想……”伯母心情变得有些沉重，“我是说英灵……”

“英灵就是丰功伟绩在死后留为传说，已成信仰对象的英雄的存在。通常作为保护人类的力量，被世人召唤。”

“我是说毛主席的英灵……”

“在呀，在呀，绝对不会飞上天的。他一辈子爱人民为人民，绝不会离开人民，永远活在人民心中，在看着中华民族的复兴呢。”伯父勾起深长的回忆，“我们不是去过他的故乡湖南韶山，去过北京纪念堂吗？参观悼念的人群川流不息，他老人家还在首都北京，在人民群众中间，他的思想已成了人民大众的精神基因。”他回头招呼一声伯母，“你过来看看。”又起身把伯母拉到电脑桌前：

伯母急不可待地凑上前来，坐在伯父的大腿上，对着电脑屏幕眯起秀眼细看，轻声念道：“从财富定律可知：我们是在巨人的肩膀上起飞的。中国经济腾飞的基础是毛泽东打下的。如果没有毛泽东，中国经济不可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忽然问，“这是谁说的？”

“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裴宜理。”

伯母觉得有些出奇：“老外这么写了，国内怎么没听说？”

“日杂、美分是什么货色？”

“日杂指盲目崇拜日本的人，吹捧日本贬低中国。美分是艳羡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的人士，认为它们什么都好。”

“国家怎么不管？”伯母想起伯父曾经讲过的一个电脑术语，果断地说，“应该格式化！”

“根据现行法律，故意散布有暴力恐怖性质的言论，或者会引起社会动荡的谣言，才会受到法律制裁。”伯父告诉伯母，“当今世界很多缺乏主见的国家，总是跟屁精一样顺着世界霸主美国，人云亦云自欺欺人，宣称人权，到最后还得靠自己才能成为赢家。官风民风必须得到整治，净化社会风气。我们不怕批评，也不怕揭短，但是，必须在国家观念和政体观念下开展善意批评，更不能与国外反华浪潮沆瀣一气，甩锅祖国和人民。”他见伯母点头表示理解，又说：

“你说，还有这样的领袖出现不？”

“有的，国家大，能人多，”伯父语气执着，“真人终会脱颖而出。”

“盼就盼这一天，能收拾起世道人心，还人民一个清朗乾坤，一个久居心中的希望。不能老走之子路，弓背路，更不能走回头路。”

“现在形势逐渐明朗化，社会在发展进步，群众觉悟在提高，坚守道义，天下归仁，人民江山会一天比一天景气。”伯父像当年捧着伯母的泪脸那样托着她脖子，用手指细心梳理着她的漆鬓，“二十多年前，那次我心里憋屈，不明所以对你发起脾气，害得你无可如何哭倒我怀里，还用他的话警醒我，‘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叫我心里发闷就出去看看太阳。那时真是苦了你，我歉疚之情至今难以释怀。我体会到坚强，向上，心里就有阳光，才能自信自强。”

“亏你看重，记得这清楚，就像在眼前一样。”伯母激动得眼冒泪花，深有感想地说，“为人不自在，自在不为人。经过了磨难才觉得身安不如心安，屋宽不如心宽。欲望不能过分，要守着三颗心，静心、善心、诚心。平常日子平常心的好，保持淡泊活得踏实。正像你讲过的那副对联，‘人生哪能都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是呀，活着需要温馨，心里需要静美，简简单单地过，快快乐乐地活，保持真实自我，活出自己本色。简单是内心从容淡定，不苛求太多。人生有成也有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是人生的无奈，却也算是世道的公平。成熟的人能淡然面对不完美，不强求，不固执，凡事尽人事，随缘而安。追求完美是美好的愿望，接受残缺是美好的心态。”伯父道出拳拳心语，深怀感激，“好在有你，提得起放得下，明了我心迹，知我懂我疼我。不然心里空落落无人知晓，郁闷难了。如有来生，我们还在一起。”他横过身抱着伯母，眼热热地看着她说：

“前天早上去江滩公园散步，你面对滔滔江水，大发感慨，‘万里长江奔腾不息，象征祖国的命运，充满生气与希望’，还仰望蓝天说‘山一重，水一重，不见风雨，怎见彩虹’，说得挺有诗意的呢！”

“我是看书唱歌悟出来的，不过是一时触景生情罢了。最近开始看《红楼梦》，越看越上心，越读越入味。”

伯母说：“我文化程度低，肯定没你理解得深。”

“有这等奇怪的事？岂有此理！”伯母道。

“不足怪，什么时候都有交锋。”伯父答。

伯母得知伯父把《红楼梦》看了两遍，似乎有些儿愧疚，自作检查：“我只拣点看一些，感兴趣的重复念。全书一遍也没读完，真对不起伟大作家曹雪芹同志。得改过来，学会突围，从头至尾看。”转而说，“我佩服你持之以恒，有空就看，不忘写心得，军松、军柏夫妇和军玲、保卫都说要以你为榜样。你高兴起来就大声朗读，许多诗词和段落还能背下来，使我得到启发，我也向你看齐。花谢花飞花满天，秋雨秋窗秋不尽，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伯母说到这里忍俊不住扑哧一笑，像倾心情无极的新婚女羞羞答答，有点不太好意思。又像碧海青天的情人两心相悦，兰梦重温瑾在握，昵洽沈迷心如醉。她把赧颜一头埋在伯父温厚的胸怀中，恬静地默了好一会儿，翻身爽然坐起，凝视着伯父结实的身板，英气不减当年的堂堂仪表。忽而面如般若，心似莲花，眼露慈光，心欢情畅，喜逐颜开。粲然貌昳丽，岁月依旧静好，相依相伴有知己，满目甜蜜尽来神，一如初衷，柔情似水，闪烁着充满坚定信任的光彩。

2006年8月25日

于黄石市月亮山下磁湖岸边

牧羊诗苑寓所

【注释】

[1]“老三篇”：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主要阐述“为人民服务”、“专门利人”、“艰苦奋斗”的理念，时称“老三篇”。

[2]贫下中农代表管理学校：文化大革命进入1968年8月，县以下的农村中、小学实行的一种管理体制，由当地选派贫下中农出身的生产队干部进入学校参与管理，在当时被肯定为实现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一项重要措施。

[3]赵树理：现代小说家、人民艺术家，山药蛋派创始人。

[4]“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统称。

[5]封资修：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合称。

[6]工分值：农村公社社员出工满一天，一般男劳力最高记十分，女劳力最高记六分半，根据生产队一年的总收入分摊十个工分多少钱，就是工分值。

[7]挑塘：挑塘泥，每一个生产周期（一般3-4年后）,利用冬天无雨的干旱时候，放干塘水，等塘底的淤泥干涸后，清除挑去用作苎麻地的肥料。

[8]胡敬德：胡人尉迟敬德的民间俗称。尉迟敬德与秦叔宝（秦琼）同为中国传统门神的原型，秦琼绘作白脸，胡敬德绘作黑脸，守卫门户，祛除邪祟骚扰和进犯。这里用以比喻不干不净，弄得形象怪模怪样。

[9]四属户：俗称半边户，干部、职工、教师、军人这四种人员的家属农户。

[10]知青：知识青年的简称。广义指受过学校教育的年轻人，特定历史时期的称谓指1950年代中期到1970年代后期，自愿或被迫从城市下放到农村当农民的年轻人，他们受过初中或高中教育，通称“上山下乡知识青年”。

[12]农口：农业有关的部门大体包括水利、农业、林业、牧业、渔业、气象、扶贫、中小企业、供销等。

[14]五保户：20世纪50至70年代我国农村的一种保护老人和儿童的制度。对孤寡老人和孤儿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孤儿为保教）。

[15]分厢：鄂东南方言，把一块地分成若干长方形的小块。种红薯厢窄，种其它作物厢宽。

[16]发泡：鄂东南方言，用夸张言行自我表现，自我炫耀的意思。

[17]冒泡：网络用语，经常上网不说话的人突然间发言或者发图片。

[18]公知：公共知识分子（ThePublicIntellectual）的缩略词，具有学术背景和专业素质的知识者，进言社会并参与公共事务的行动者，具有批判精神和道义担当的理想者。在中国的社会实践中，“公知”多含讽意，指貌似公正博学，实则摇摆不定，自视甚高，以天下评判为己任，视政府和百姓的问题多多，自认担纲启蒙责任，诲人不倦的一群文化人。

[19]两个文明建设：物质文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的总称。1979年10月30日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发表祝辞时提出：“我们要在建设高度的物质文明的同时，提高全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发展高尚的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建设高度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

[20]房改房：在住房制度改革中单位以成本价或标准价出售给所属职工的公有房屋。1994年国务院发文实行的城镇住房制度改革的产物，是我国城镇住房由从前的单位分配转化为市场经济的一项过渡政策，又叫已购公有住房。

[21]小土地出租者：拥有少量土地不能自行耕种而出租的人。195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规定，对革命军人、烈士家属、工人、职员、自由职业者、小贩以及因从事其他职业或缺乏劳动力而出租小量土地者，不以地主论，其出租土地不超过当地每人平均土地数200%的均保留不动，超过标准则征收其超过部分的土地。该土地确系其本人劳动所得购买的，或鳏、寡、孤、残疾人等依靠该土地为生的，虽超过标准也酌情予以照顾。

[22]法轮功：20世纪90年代初在中国发展起来的一个邪教，其头目李洪志自吹是宇宙大法，最超常的科学，以“强身健体”为诱饵欺骗一些人加入，然后用“世界末日”、“升天圆满”等邪说对练习者实行精神控制，进行非法活动，宣扬迷信邪说，蒙骗群众，挑动制造事端，破坏社会稳定。1999年7月中国政府根据其违法事实和广大公众的要求，对该邪教组织依法予以取缔。

[23]贝尔格莱德掉炸弹：1999年5月8日凌晨5时45分，位于塞尔维亚共和国首都贝尔格莱德的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遭到了以美国为首的北约野蛮轰炸，造成3人死亡、1人失踪、20多人受伤和馆舍被毁的严重后果。

[24]山主：寺院的住持、书院的山长等。这里指地方上通称的寺庙所在地的管理人，多为当地干部或众选的主管者。

[27]铜草花：学名海州香薷，苞片呈圆或宽卵圆形，花瓣颜色多为蓝色或紫红色，生长在藏有铜矿石的山野，是能比较准确地显示铜矿藏地的特色植物。

[28]大团结：第三套人民币最大面值是十元纸币,因其正面印有各民族和各阶层人大代表步出人民大会堂的图案，象征各民族、各阶层的团结一致，所以俗称“大团结”。这里泛指钱。

[29]干股：股份公司无偿赠送的股份。一般用作公司发起人的酬劳，有时也用于赠送职工或拉拢某些有势力的人。

[30]计划生育一票否决制：为完善人口和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只生一个”的目标管理责任制，坚持计划生育各级党政一把手负总责，对被“一票否决”的，当年年度考核不得确定为优秀和称职等次；一年内取消各类先进、荣誉称号的评选资格，不得提拔和晋升职务；任期内被否决两次以上的，予以降职或免职；已提拔或转（调）任后发现有“一票否决”情形的，予以追溯否决。

[31]二百五：傻头傻脑，不很懂事而又倔强莽撞的人。

[32]乌兰牧骑：蒙语，“红色的嫩芽”，意为红色文化工作队，1957年诞生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是活跃在草原农舍和蒙古包之间。

[33]退居二线：官员在退休前不再履行领导职务，大部分正常上班，只不过不再履行领导职务，上级安排年轻人员接替，大多冠以调研员的称谓。有的可以不上班，同样享受原来的职级待遇。一般适应于科处级的领导。

[34]吃空（kòng）饷：指机关事业单位在编在职人员不做事，或违规领取工资、津贴、补贴等待遇，或由单位违规缴纳社会保险费等待遇的行为。

[36]“三险一金”：养老保险、失业保险、医疗保险、住房公积金的合称。

[37]和平演变：非暴力的国家制度衍生变化过程，20世纪50年代初美国国会议员杜勒斯提出。毛泽东最先觉察到这一战略的危险，并号召与之作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