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漫画天堂的推荐LOFTER(乐乎)

可以收藏,但不能只是收藏,要点红心蓝手,不然我会拉黑。

【一】

扬州这几日总是下雨。雨点不大,细细密密的,将景物都笼在层缥缈的雾气里。燕子京站在廊下,风将雨丝吹斜,游廊里湿了小片,他于是往后挪了半步,躲着雨点。廊外的树木已经生出了新叶,树梢上倏忽落下只个子很大的鸟,背脊黑亮,长长的尾羽末端是漂亮的靛蓝色,...

扬州这几日总是下雨。雨点不大,细细密密的,将景物都笼在层缥缈的雾气里。燕子京站在廊下,风将雨丝吹斜,游廊里湿了小片,他于是往后挪了半步,躲着雨点。廊外的树木已经生出了新叶,树梢上倏忽落下只个子很大的鸟,背脊黑亮,长长的尾羽末端是漂亮的靛蓝色,在树叶的遮掩下梳理羽毛。敏感的生灵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用黑豆眼睛看回来,一人一鸟对视片刻,那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反作用力带起树梢摇晃,叶子上的水珠扑簌簌往下掉,掉在青石板上,笃笃的响。

雨滴落下不会是那种声响。燕子京一听就知道,是龙头拐。

声音停在两步远的地方,燕子京没回头,说:“我方才看见一只很大的喜鹊,你一来,把它吓跑了。”

“郑家方才来人,高价收购红雅姑。”

燕子京只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下雨就别在外面吹风了,当心受凉。”康琚拄着拐站在他身后,把人往回劝。

“别担心,一场春雨一场暖。”燕子京嘴上这么说着,但脚下还是乖乖往屋里走。合上屋门时康琚看了一眼外面的天,一场春雨一场暖,他打心眼里期盼着春日的暖阳早些来。

其实康琚这些天倍加小心的看护不是全无道理,燕子京自己能察觉到,因为解药吃得节省,在体内作乱的骊龙毒堪称沸反盈天。他精力不济,总是感觉困倦,但合上眼又睡不着,在床上躺得分外苦闷,忍无可忍坐起来,去小案上盘算着如何抓郑家的痛处。太阳穴鼓动着,带得半边头疼,对身体的控制感渐渐模糊,短短几步路,燕子京走得踉跄,控制不住要摔。腿磕了一下桌脚才堪堪坐下,账单上的数字也蒙着层黯淡的影子,看不清楚。他努力将脊背挺得端直,挑亮了烛芯。

全心的投入与专注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身体的不适,燕子京整合估算郑家目前可动用的资金。七千万钱还不够,既然有了机会,就要狠狠敲上一笔,敲断根骨头最好。熟悉的闷痛再次传来,燕子京起初并未在意,想着忍过一阵就好。但直到忍出冷汗,痛觉都未曾消散半分,反倒愈演愈烈。脾胃造反一样的折腾他,带起呛咳,血跟着喷了一桌案。

满目狼藉让燕子京皱起眉,伸手想要收拾,却被绞痛结结实实绊住,抵着胃缓了半天,才生出力气掏解药。眼前一片昏黑,药瓶倾斜许久也没有东西滚出,转过手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燕子京脑子空了一瞬,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是恼怒。他恼郑家,恼骊龙盗,恼上天三番五次戏耍他,更恼自己不甚争气的身体。为何不能再多撑上一时半刻,他还有天大的仇没有报。若是真就这么死了,有何颜面去见阿耶阿娘?

他发了大火,将桌案上沾了血的东西统统扫落,书页哗啦啦砸在地上,药瓶摔得粉碎。被剧痛耗尽了力气的身体站不起来,燕子京困在桌案的一角,狼狈地喘息。康琚被屋内异样的声响惊动,匆忙赶来时看到的已是这般景象,当即连拐都不要了,仓皇半跪在他身边,翻出备用的解药。燕子京垂着眼,不知是睁不开还是看不清,只凭感觉去蹭他的手。康琚手抖得厉害,将药丸喂进燕子京嘴里,而后转身拾起翻倒的茶杯。倒一杯水的功夫,燕子京就已经咬碎药混着血吞了下去。

“你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

燕子京问他,眼里似乎有泪。

毒入肺腑,摧残太过,服药期限已不能再拖。如今仅剩最后一瓶解药,用尽之时便是药石罔医,命不久矣。

可这般回答,你要康琚如何忍心说出口?

等到了第二天,燕子京又重新变回算无遗策的郎主,好像昨夜的脆弱只是一次更深露重,在太阳升起时就消弭得无影无踪。他照常每日忙碌,还能顾得上捞出被下套陷害的明镜台、逼着白袅翻供、最后宰了郑家足足八千万钱。那人好像忘了连毒带伤的身体,把自己当成个生龙活虎能蹦能跳的十八岁小伙子使。康琚算好了间隔提醒燕子京服药,但骊龙毒的提醒已经赶到了康琚前面。

毒发越来越频繁,推着燕子京往前走,不能回头。

【二】

看来八千万钱的确砍到了郑家的骨头,他们设了杀局,要燕子京死。人马在全城范围内搜捕时,康琚扶着伤重的燕子京躲进一处宅院,没被发现。

珍琅阁是崔家的产业,燕子京不喜欢。于是康琚在到扬州之前就租了个漂亮宅子给燕子京住,立契时用的假身份伪装的很好,旁人不会察觉。

康琚很夸张地表达了自己的惊讶:“你还心疼钱?”

“多留些给你。”燕子京回答。

康琚于是闭着嘴不说话了。

珍琅阁还没来得及嚯嚯,那宅子他们也还没去,如今成了安全屋,还留有几个侍卫在外围警戒。康琚没敢去医馆,更顾不上自己的伤,用保命的药裹住燕子京左肩的血窟窿,在床边守了他一夜。

重伤和失血又激起了一次毒发,床上的人烧得浑身滚烫,脸色近乎灰败。康琚轻轻拆开粘在脖颈上的长生辫,用湿布擦净被血水和冷汗沾湿的发尾。

燕子京有些不愿意再扎长生辫,毕竟扎了也不能长生。但康琚听了简直要跟他拼命,于是最后折中留下了几根。散开的头发打着卷,弧度用手抚不平,康琚按了半天,按得想哭。

那支穿胸而过的弩箭最初其实是冲着康琚去的,燕子京推了他一把,自己却没能躲开。看到燕子京吐出一大口血,生跪下去的时候,康琚肝胆俱裂。

燕子京神智不清,被子压得他喘不过气,一只手从里面挣脱出来,抓着床沿汲取凉意。康琚犹豫了半天,最后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康琚见过他很多次不省人事的样子。但哪怕受多重的伤,他总能挣扎着爬出来,站起来。每次旁人觉得他要死了,他都没死,还能笑着说自己八字硬,能扛。

压抑的哽咽顺着呼吸流出来,康琚死死咬着牙不让哭声吵到燕子京,他希望这一次燕子京也能扛过来。

燕子京醒时,抱着拐靠在床边的康琚一下子弹起来,问他哪里难受,要不要喝水。烧蒙了的人盯着康琚看,问他是不是哭了。康琚连连摇头,匆忙去端水和药汤,燕子京目送他推门出去。

那人身上脸上在火场里滚出的黑灰还没来得及擦,眼角两道竖着的白印,一直延伸到下巴。

不是哭了,还能是什么?

但他没再说,乖乖喝药,然后转移了话题。“我好像听见外面有鸟叫,是喜鹊吗?”

康琚推开窗仰头找了一圈,看见两只小巧的鸟雀正在屋檐下翻飞。

“是燕子。它们好像是要在这里筑巢。”

【三】

郑家杀燕子京不成,还惊动了官府,郑知衡碰了一鼻子灰。而燕子京在扬州城内再没了踪迹,珍琅阁又有人闹上门去,说是买到铜鎏金的假货。店铺门前围观的人群散去时,燕子在屋檐下的巢刚刚筑好,叽叽喳喳的,分外热闹。

燕子京这段日子安安生生在宅子里养伤,没再出面,指挥康琚和赵掌事分头行动,一个收购瑟瑟,一个抛弃珍琅阁。

招不在多,管用就行。燕子京要用瑟瑟搞垮郑家,引出骊龙盗,报先前的一箭之仇。

鹰棚的重伤毁损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根基,再多的汤药喝下去也于事无补,燕子京的身体正不可挽回的衰败下去,他觉得身体很沉,走不动路,被康琚按在屋子里修养。

燕子轻车熟路地落在窗边,敛起一双翅膀,细声细气的鸣叫。燕子京慢慢挪过去,洒下一把小米。聪明的鸟儿自打知道这儿有位喂小米粒的大善人,就不再天南海北地找吃食,到点儿了就往这儿来。

“不劳而获,投机取巧,这可不是正道。”燕子京一本正经地教育小鸟。

燕子正用喙一下下啄着小米,只要有吃的就成,其余的随他怎么说。

燕子京伸出手指,虚空点点燕子的头,想再说些什么,眼前忽然暗下去。他眨眨眼睛,发现自己看不见了。

也不是很难嘛。他这样想。

第一次失明来得快去得也快,大概一炷香后,他就又能看见东西了。康琚回来时,燕子京装得像个没事儿人。

“别总是开窗,冷风都进来了。”康琚伸手合紧了窗户:“想喂鸟的话让我去就成。”

燕子京慢条斯理地喝粥。“就开一会儿,不妨事。燕子来筑巢是好兆头,别那么紧张。说起来,在扬州还有一首关于燕子的童谣,每家的小孩儿都会唱。”

康琚依旧保持着关窗的动作,背对着燕子京,用力把哭腔咽下去。“哦,那你会唱吗?”

“我当然会。”

他悠悠念着童谣,尾调落得飘而轻巧,像是鸟雀欲飞的翅膀。

“燕燕于檐,差池其羽,衔枝筑巢。

燕燕于檐,上下其音,始有新鸟。

燕燕于檐,颉之颃之,稚羽行翛。

燕燕于檐,远去于野,遗一空巢。

子子勿泣,彼春来秋,燕鸣昭昭。”

最后一句童谣念完时,康琚已经憋回了眼泪,转过身:“是挺好听的,尤其是最后一句。”

秋天南迁的燕子会在下一个春天飞回,可燕子京还有没有下一个春天?

【四】

失明越来越频繁,燕子京开始还能伪装,后来破绽露的太大,再瞒不过康琚。又或者说,他第一次失明在屋内量步摸索时,康琚就已经隔着未关的窗户目睹了这残忍的真相。

坦白过后,燕子京决定兵行险着。他请了一位怪医,用针和药剂配合,暂时封住视觉和毒素,需要时再解开。

那夜康琚摔了药碗,挥着拐杖把要行针的怪医赶出去。他对着燕子京嘶吼:“那不是药,是毒!解开后你会死得更快!”

燕子京很平静:“药也是三分毒,算算这辈子我吃过的毒还少吗?一个瞎子是斗不过骊龙盗的,更何况我要亲眼看着雳魁落网,否则死了也难以心安。”

二人一坐一站,对峙良久。康琚慢慢塌下肩膀,他知道燕子京认定了的事儿就不会改变,更何况燕子京就为了这事儿而活。

“可是,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他绝望地想。

没有。

康琚最终同意了燕子京喝下新煮的药,放怪医进来,自己则缩在门外痛哭出声。

为什么老天要对燕子京如此不公。

燕雏破壳,失明的燕子京没能看见它们毛茸茸的脑袋。彼时整个扬州城的瑟瑟有九成尽归燕子京所有,郑家家主正急得抓耳挠腮。

“第一窝孵出了三只雏鸟。”康琚向燕子京转述,手里端着碗热汤饼喂他。

“是四只。我听出来了。”燕子京咽下绿叶菜。

“三只,正在争食儿呢,所以声音乱。”康琚面不改色,又舀起一勺。

燕子京不再反驳,也不再张口。

康琚立刻投降。“是四只,我错了,咱再吃点儿,好不好?”

燕子京不至于为了这点儿小事儿耍赖绝食,只是胃里反酸,想吐。他微微皱起眉,但很快又展开,忍着难受往后躲了一下。“有点儿咸。”

“拉倒,我就放了一丁点儿调味料。听话,不吃饭你身体扛不住。”

燕子京又咽下几根汤饼,扭头不肯吃了。“我想吃橘子。”

“好,我给你剥。”

【五】

郑家倒台时,郑家家主狗急跳墙扯出了雳魁,燕子京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他不顾张晋然的阻拦,也不顾雳魁的解药交易,直接张弓搭箭。弓开如满月,眼亮若寒星,将雳魁一箭射死。

张晋然还在说什么法度律例,燕子京一概不听,他仰着头,放声大笑,呛出口血。

被压制的骊龙毒成倍释放,彻底摧毁了燕子京的视觉和味觉,也剥夺了他下地行走的能力。燕子京将死之人,关进牢里可能都等不到裁决宣判,加之雳魁罪大恶极,官府对此小惩大诫。康琚将人带回宅院,用尽全力医治。可是汤药喝下去多少便吐出来多少,最后吐的全是血。大仇得报,这世间再留不住燕子京。

他喜净,吐了血的地方要细细擦了才行。康琚拿着湿布,挨个擦燕子京细瘦的手指。“被子衣服你也别操心,我来弄,放心,一定弄得干干净净。”

屋檐下的燕雏已经长大,学会了飞,也学会了觅食,将自己养得很好。燕子京侧耳听了一会儿燕子鸣叫,忽然说:“我的板胡还在吗?”

当年燕子京送了康琚龙头拐,康琚投桃报李,买了这把板胡。因为牧民在外扎营时常作歌舞,康琚注意到燕子京面对板胡奏响时那感慨万千的神色。

“我若不会拉板胡,你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钱?”燕子京属实没想到康琚会送他这个。

“不会又如何?买来看着也是好的。只要你喜欢,就不算浪费。”

燕子京会,小时候阿耶曾教过他曲子,在大漠中拉响时,声音是悠扬的。

他用手指很珍惜地抚过板胡的琴杆。“谢谢你,我很喜欢。看到它,我就能时刻记得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

那把板胡跟着他从大漠到合浦,又从武陵回到大漠,最后遗失在琅嬛坞的大火里。但如今燕子京提出来了,康琚便尽全力去寻,在扬州城找了最好的工匠,连夜赶制出把一模一样的。

燕子京一摸便知道那是把新的板胡,但没说。简单磨合后,兴致勃勃地问康琚想听什么曲子。康琚说自己不通音律,想听他曾念过那首关于燕子的童谣。

轻快活泼的板胡声奏响,燕子京轻声唱着扬州孩子都会的童谣。他气力不继,曲子有些许走音,不过没关系,在场的听众只有床边的康琚和檐下的燕子,都是燕子京最忠实的听众。

乐声渐低,燕子京唇角带着笑意,头慢慢垂下去。

屋外檐下已经长大的燕子扑棱了一下翅膀,轻捷地消失在天际。

“燕子燕子在檐下筑巢,衔枝啄泥好生辛劳。

燕子燕子在檐下筑巢,叽叽喳喳真是热闹。

燕子燕子在檐下筑巢,雏鸟飞得又快又高。

燕子燕子在檐下筑巢,它们南迁只留下几片羽毛。

孩子孩子别因此哭泣,明年春天就又能听见燕子鸣叫。”

燕子…燕子飞走了

关于我是一个甜文爱好者却总是在写大砍刀这件事( ̄ ̄)

行前警告:OOC、我流哨兵向导设定、魔改原作剧情,以上都能接受的话再看下去吧,顺带一提与其说是IBSM不如说是IB+SM的感觉

趁最终话前赶紧完结一下

7.

他双手沾满鲜血,物理意义上的黏腻成一片,那是属于志摩一未的。

桔梗刚踏入病房,便看见了这个鲜血淋漓的场景,伊吹蓝浑身狼狈得难以置信,这个立下大功、甚至拯救了羽野麦的哨兵彷佛失了核心,整个人僵硬如同仅剩骨架、剥去血肉的躯壳,而他的队服上、甚至双手及手臂都沾满了鲜血凝固的痕迹。

这些鲜血并不来自他,而是躺在一旁病床上,正在麻醉药作用下昏迷的向导。...

这些鲜血并不来自他,而是躺在一旁病床上,正在麻醉药作用下昏迷的向导。

萨洛斯狼犬几乎在桔梗踏入病房的同时就挺立起身,牠全身肌肉绷紧,几乎就要对每个进入房间里的他人发出吠吼,却在认出桔梗的瞬间,瓦解了背脊,如同被打了一拳那样,迅速瘫倒回了地上。

伊吹蓝注视着她,巨大的情绪起伏让哨兵一句话都难以说出口,反倒是机搜的向导队长先开了口。

“你们两个做得很好,ETORI已经缉捕在案,火腿也没事,我知道你想问,但总而言之,你们做得非常好。”

伊吹的眼神相当茫然,如同荒原中流浪的孤狼,独行的狼只最为可怕,牠们失去了伙伴、地盘、以及生活的目标,牠们会袭击任何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活物。

“做得好吗,我的搭档躺在这里,我还做得很好吗?”

“那不是你的错,而且志摩有他自己的判断,他是我优秀的下属,别把他说得彷佛没有思考能力的傻瓜。”

伊吹似乎被这一通抢白打昏了节奏,直到这一刻才从荒原中的流浪稍微醒了过来,“我……我赶回去的时候,他还醒着,到处都是血……我竟然没有检查搭档有没有受伤,就去追嫌犯了,那么大一道口子,是炸弹的碎片……”

“志摩清楚自己受了伤,他同时也向搜救中心求救了,你赶到的时候他也作了应急处置,而在你能做的选项中,他判断出了能够得到最大搜捕效果的方案,这点我还是相信我的部下的。”

“……他还醒着,还交代我只能把火腿交给信任的人,ETORI在警察赶到前就做好逃跑的准备了,警察内部可能有内贼,我拿来压他伤口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他还在想着这些事……”

“是啊,因为他是志摩一未,是优秀到我可以开口把他从驾训场要出来的伙伴。”

伊吹缓缓抬头,他的眼泪正飞快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桔梗在这一瞬间突然理解了志摩的心情,面对这样的家伙,都三十岁了还能坦荡哭出来、还能紧紧握住昏迷搭档手心一刻不放的人,真的会忍不住对他有更多的耐心。

而且,这样看来,不是挺好吗,桔梗的视线向下,看向被伊吹紧紧揪着手的病患,这样的话就不用担心了,不只是你握住了他的手,他也牢牢回握住你了,别因为太安心,就睡过头啊。

就在她这么想的同时,空气中微幅的精神波动一颤,而伊吹则是感受到手里掌心缓缓地收紧。

“志摩!”

“一醒来就听到队长的赞美……是梦吧,感觉……也太不真实了。”

“别得意忘形了,这个伤势乖乖病假躺两个月,离开你最爱的现场吧。”

桔梗的吐槽淹没在伊吹的欢呼和大哭之间,哨兵俯下身、长手长脚却又小心翼翼地抱住了自己的搭档,那模样和把丁格犬护在身下的萨洛斯狼犬如出一辙。

趴在床底下快要融化成一滩泥的狼犬在志摩出声的同时一蹦起身,欢快地绕着房间内飞速奔跑,全然不顾自己庞大的身躯看起来无比相似自己的远亲哈士奇,牠将前肢搭上病床边缘,完全无视自身连结者警告的眼神,将脸蹭进了向导的棉被堆中,并在向导安抚的触碰下发出了低沉的哼鸣。

不过接着牠马上发现了丁格犬还是不见踪影,瞬间彷佛漏了气一般,又发出了哭泣一般吵闹的呜呜声。

“你的精神向导?”

“现在没有精力把牠叫出来,在图景里睡着。”

桔梗点了点头,还能确认自己图景的完整,志摩的伤势应该不算严重,两位向导在几句关怀之后,直切工作交接,两人毕竟同事多年,几句话就把后续事务的推整都梳理了个顺序。

只有过程中伊吹和狼犬皱着眉可怜兮兮看向自家队长,眼神中充满控诉让伤员过度加班的谴责,桔梗顺着这个眼神的台阶而下,她存在感极强的精神突触向前延伸,彻底检查了一遍另一位向导的屏障,同时为了避免刺激狼犬一直没有现身的亚洲黑熊具现化在了病床旁,朝着无法躲开的志摩喷了一鼻子的热气。

确认了对方精神屏障的完整,桔梗满意地点点头,几句话便将机搜的两位塞入病假的伤员中,以踏入房间内同样的气势大步离开了病房,毕竟逮捕了ETORI,后头还有彷佛没有尽头的侦讯和扩大搜查等着她,那只亚洲黑熊早已蓄势待发,就等着接续伙伴们传过来的接力棒,把那片黑暗按在地上一阵痛打。

桔梗走后,志摩看起来又有些困乏,伊吹一边想叫对方多睡点,一边观察了脸色苍白的搭档,他们交握的手并没有松开,志摩也没有开口叫他放手,他便大力握紧了搭档的掌心。

“我赶上了。”

“做得好。”

“没有志摩的话,就做不到。”

“是啊,因为我们是搭档。”

“明明我说过不要再干这种事了……”

“这跟那时候不一样,我知道的,这不会是致命伤。”

“明明伤到肾脏的话,就要一辈子插着尿管走路了。”

“故意的吗,说这么可怕的话……”

“尿管也没关系,”伊吹轻声说,他垂下早已不堪负重的项颈,把额头压在志摩的左手背上,“只要志摩还活着就好了……”

“插着那东西怎么追病人啊……”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向导发出了虚弱的吐槽,他稍微挣动自己的左手,想要触碰自家搭档那颗几乎埋进棉被堆里的头颅。

那只左手却被哨兵紧紧捏着不放。

“对不起。”

“我说过了,这不是致命伤,我自己心里有底……”

“我知道……如果是状况万全的小志摩的话,缝几针就活蹦乱跳了吧,直到现在还躺在这里,是因为精神层面已经到极限了,不是吗?”

哨兵向导正是这样的生物,有着动物的本能、人类的思考,在精神层面上却进化出了和人类截然不同的代偿反应,肉体的稳定与精神的协调共济,正如同图景的蓬勃能带给哨兵强大的战斗力,衰竭的精神领域则会大幅削弱向导的体能。

“对不起,我是你的搭档啊,强制入侵他人的精神、一直开着领域搜寻火腿的下落,还疏导了我的状态,志摩的体力明明就到极限了,我却什么都没察觉到,我明明就……”

“伊吹,”向导说,“手好痛啊。”

这时候的伊吹蓝最受不了搭档提到痛这个词,他在惊吓中迅速收回手,几乎就要把脸凑到志摩跟前,确保自己没有弄坏搭档任何一点零件。

成功取得左手主控权的志摩一未没有犹豫,直接手刀直击哨兵哭得发红的额头。

“再道歉一次,任务总结报告就全部给你写。”

“小志摩好残酷,我明明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就像你说的,我是你的搭档,我知道你一定会追上那混蛋,而如果在身边的是你的话,我能够做到这一切,至少在那一刻,我是这么判断的。”

“但是……”

“如果是你的话,断一条腿都会追上去吧,我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志摩说,他没力气抬高手臂去拍搭档的肩膀,只能意思意思捏了捏伊吹撑在床板上的手腕,“对我道歉的话,就是质疑我当时的判断,就是这样,禁止反驳,给我礼让伤员。”

哨兵顺着他的力道,再次紧紧抓住对方的左手。

“你相信我追得上ETORI吗?”

“如果是你的话。”

“明明说过谁都不相信的……?”

“你这家伙大概是例外吧,谁能想象追得上轿车的哨兵啊,”在那一刻,虽然感官与自己的搭档同步,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样夸张的高速几乎像是骗人的,“总之……做得好,搭档,因为之后肯定要写开枪检讨报告,所以只夸你这一次。”

“好志摩的称赞啊!”

虽然是这样说着,不过就如同向导所期望的那样,被他的话语搓揉过的伊吹脸上,终于洗去了悲伤的表情,扬起了堪称烦人的大大笑容。

他们俩人大概都没有意识到,在〝那件事〞之后,他们已经太久没有如此毫无防备地开怀大笑。

“跟你说话太费体力,我要睡了,回家去吧,伊吹,”这句话八成是真话,如果不是记挂搭档和工作,向导恨不得深深沉入无底的睡眠,让衰竭的图景重新回到安静的循环之中,“好好睡一觉,你看起来糟透了。”

“我知道了,你睡吧,”哨兵说,还是握着向导的左手,牢牢与之相扣,“你睡了我就走了。”

“太啰嗦了……”他发出微弱的抱怨,却没有抽回左手,而是彷佛被谁牢牢抓着那样安心地沉入梦境深处。

却在几乎就要断开意识的那一秒,听到了伊吹压低嗓音的提问,如同隔着海面向他低语,那声音混杂着狼犬温柔的吐息,以及被厚重毛皮包覆的温热,把志摩更深地推往梦境深处。

只在朦胧之间,隐约听见谁的声音,悄悄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果想要成为某一个人的哨兵、想要成为能够交换精神连结的那个人的话,”他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却已经没有力气给予回复,“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那当然是好好面对对方,牢牢抓住对方朝你伸出来的手啊,你这傻瓜。

8.

伊吹站在那扇门面之前,毫不犹豫地叩响了它。

一阵阵恍惚频繁击中他,让他几乎有些困惑自己为何要执着敲响这扇铁门,但每次他心有所迟疑,便有某种坚定的满足匍匐在他背上低声呼唤他,虽然难以辨别这种情绪,但简而言之,大概就是他的直觉清楚告诉他,这扇门后藏着堆到天花板高度的蜜瓜包吧。

这样想着,就怎么样都不想走开。

于是他再次敲响铁门,期待着门的主人愿意把他放进去。

每次他定眼看向这扇门,门面都处在变化的一瞬之间,如同射出的箭矢,每一秒都因持续向前推进而产生变化,铁门的材质扭曲再解离、重塑再混合,倏忽是塑料板面的轻透,眨眼又是玻璃的剔透,而在下一秒间隔难以分辨是钢材的冰冷或是木面的厚实。

材料和构造不停变化,彷佛有门把又似乎只是雕花扶手,似乎挂着绿色植栽又如同残破凹陷的砖墙,如果是其他人的话早已放弃了,又或是被阵阵恍惚的茫然催促着离开此地。

但某种直觉一般的东西,藏在半狼的心中,向伊吹指出最重要的东西就在门扇之后。

他再次举起了手,说不清是数百还是数千次,就要叩响门板。

然而不再迎接他的呼唤,在伊吹触碰门面的那一瞬间,门扇敞开,将哨兵迎进了窄小的空间之中,而那几乎就要满溢而出的喜悦在哨兵的内心轰鸣巨响,他没有任何犹豫,大步踩进门后的世界。

门面在他背后合拢,在他眼前是再简单不过的办公室装潢,只有一张长桌和两把椅子,白色墙面包裹这个小空间,看起来堪称乏味,伊吹漫不经心地转动视线,随意把焦点定格在桌上摊开的书面上。

书上绘制着富士山的夜色,站在观测者的角度上,每次伊吹定神看向画面的每一瞬间,富士山的夜晚都在逐渐加深,随着朝阳落下,远方屋舍的街灯层层交替着亮了起来。

就在灯光打亮的同时,伊吹所在的空间白炽灯颜色突然转黄,所有结构褪去只余下面屋的热气蒸腾,杯盘狼藉的桌面上酒杯彷佛脱力般歪倒,清黄的酒水倾泻流下,直接泼洒往地面而去。

接触到地面的同时,突如其来的大量液体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将伊吹拉入其中,从水面晃荡的光线向上看,彷佛能看到工厂挑高的天花板,四周是大量机器运作的轰隆作响。

伊吹拼命挣扎,力道之大几乎就要撞翻整个空间,而顺应着他翻腾的力道,空间歪斜,向旁歪倒,将哨兵和满溢的猫砂一起倾泻而出,还不待他抓住自己的平衡感,猫砂向两侧墙面铺开,景物又要继续变化。

伊吹强迫自己把视线别开,不要观测、不要在意,只要观察的事物就会持续改变,每一层的变化都是环环相扣,彼此间有着再细微不过的因果循环,改变与不改变的机关相互交错,直到开始变化的那一瞬间之前,都无人知晓下一秒的动静。

然而也是在这一刻,哨兵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某种声音,滑顺的咕噜滚动、声音细微却沿着轨道行走,同时又大声的彷佛敲响命运的跫音,似乎有数千数万颗小钢珠在窄小的世界里运行,又彷佛只有那一颗命中注定不容质疑地发出轰鸣作响,只朝着他一人冲刺而来。

伊吹蓝张大眼睛,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毕达哥拉斯装置。”他说。

那是将生命中经历的所有片段,行走与观察的、涉足的与错过的,所有的一切都串连成线,借着其中的平衡维持着变动本体,每一幕都让人熟悉却又陌生,每一瞬间都让人珍惜又遗憾。

那是某个人用记忆组织成的巨大迷宫,是繁复轨道串联无数思绪,让数之不尽的小钢球向前滚动,去寻找属于未来的答案。

“这真是……”

“你还真敢闯进来啊?”

哨兵回过头来,他们又回到最一开始那个无趣的空间,志摩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身上穿着伊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件白外套。

“因为是小志摩放我进来的,不是吗?”

“单纯靠精神力骚扰别人的精神屏障,就某方面这可以称为职场性骚扰了。”

“这样的话不要开门不就好了,是小志摩先动手的吧?”

“如果不是我醒来的话,你就等着被我的精神屏障弄死吧,根本没学过怎么对抗精神攻击的哨兵,到底哪来的勇气进入向导的精神世界啊?”

“因为你说了啊,想要得到一个人精神连结的承诺的话,至少得先好好面对对方、去询问对方的意愿,”哨兵说,他全身狼狈的要命,看起来湿淋淋还黏着满头的猫砂,“所以我就过来了,志摩,如果我想要成为你的哨兵,该怎么做才好呢?”

向导哑口无言地注视他不知道该说是天真还是愚蠢的搭档,但总而言之,他还是缓缓挥手重构了自己的精神领域,至少先把自家搭档还原到没有猫砂也没有泡过水的状态。

“你是没睡饱,还是爆炸的脑震荡根本没好,哪来的馊主意啊?”

明明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向导却几乎被这一大串话打昏了方向,一瞬间竟然体会到几分遭受精神攻击的茫然。

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该先吐槽不要痛殴嫌疑犯给我逮捕他啊,还是该打开这家伙的脑袋看看里面的蜜瓜包之树到底长成什么扭曲的样子,然而在思维奔驰的同时,那颗心脏却也加快了不得了的马力,拼命撞击着向导的胸膛,去回应狼犬的低鸣。

“阿蒲哥的事发生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胆小,我非常非常的害怕那一瞬间的自己,如果再也无法往前迈步该怎么办才好,不停的这样想着,但在那个洞的面前,每一次都是志摩拉住了我,我曾经非常抗拒让你看到我掉下去的样子,但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也想成为能拉住你的那个人,毕竟如果有两人份的安全索,谁也不放开谁,就等于二的两倍,不、说是二的平方都没问题的安全吧!”

“二的平方也是四,跟两倍的二是一样的。”

“啊……对!等等不要在这里这么认真啊,好伤人啊!我很认真的!”

“就算你认真了,二的平方也……”

“小志摩!”

在开怀大笑的向导面前,哨兵只能气急败坏地走到对方面前,用一种彷佛要决斗一般的姿势伸出自己的右手。

“我不会被转移注意力的,志摩太擅长这一招了,我不会上当的,”哨兵挥舞自己的右手,彷佛某种能够用来刺穿向导胸膛的利器,“我是认真的,我想要你,比任何人都想要。”

志摩端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他,“哨兵向导的连结可不是安全锁这么简单的东西。”

“我知道,但我不会骗我自己的,我知道我最想要的事情是什么,所以我才要来到志摩面前,去问你这个问题,我──”

志摩一未没有让他说完,向导也没有握住那只手,他只是站起身来,掠过伊吹向房间内唯一的门扇走去。

“伊吹。”

“?”

“精神屏障内部是哨兵向导的精神世界,你是知道的吧?”

“虽然我理论课不怎么样,但这点东西还是有概念的。”

“精神世界的内部,最核心有着象征整个世界稳定的图景,那是人心的最深处,可以是本我的源头,也能是超我的终末,但总而言之,大多都是一个人最熟悉或是最安定的场所,你知道你的图景是什么模样吗?”

“小志摩也来过,你知道的吧?”

“你还知道你梦中曾经把我扯进去多少次了!?”

“不是故意的啊,不自觉就……这代表我们非常合拍吧,共鸣率肯定超级高的吧!”

“言归正传,那个图景可能是一个人内心真正的答案,有的人或许一辈子连自己的初心都看不穿……我或许不像你有那么精准的直觉,但我也不是能骗自己的白痴。”

“等等,要把我赶出去吗,不行我们还没说……”

他没能再说下去,伊吹蓝瞪大眼睛,看见了门后的场景。

9.

在敞开的门后,同样是狭小的空间,车后座堆满了各种杂物,挂着意义不明的国旗,机搜的制服悬挂在两侧固定架上,却挡不住从车窗外投射而入的灿烂光线。

那是某台马力不怎么样蜜瓜包货车的车后座。

志摩没有管身后突然哑口无言的声音,只是一脚踩进自己的图景,和富有想象力会改造或是镶嵌镜像的向导不同,他的图景只是忠诚呈现了最让他安逸的场所。

伊吹跟在他的背后走进这个世界,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空间,巨大的情感却冲刷着他的心灵,几乎让哨兵感到某种晕眩的幸福,而那喜悦的顶点凝聚于他看到丁格犬的那一瞬间。

米黄色的短毛犬只抬起头,困倦中瞥了伊吹一眼,牠没什么力气起身活动,毕竟自家连结者可是二话不说把自己的精神力都耗尽了,让牠只能瞇着眼睛,稍微摇了一下尾巴回应了伊吹的欢呼。

不过伊吹并没有如他所愿地一把抱住丁格犬,他的精神向导比他的动作还快,萨洛斯狼犬在同一瞬间翻身而出,力道大得几乎把伊吹撞得后仰,却在接近丁格犬的瞬间收敛了自己的粗鲁,牠发出了几乎不需要翻译的鸣叫,如同呼唤着最亲昵不过的狼群,湿润的鼻尖不停嗅闻自己的伙伴。

丁格犬大概是被牠烦得够呛,只是腾出一只爪子,在狼犬的吻部轻轻压了一下,随即是安抚地亲昵舔舐,牠允许狼犬进入自己的空间,并接受了狼犬二话不说把自己团在中间的粗鲁作为。

“感情好好啊,我们果然很有缘吧,果然是命中注定吧,小志摩?”

“别用这个当精神连结的理由,与其用这个你还不如说是为了精神连结后可以领的补助。”

“什么,可以领吗!?”

“毕竟连结的哨向有很多可以做的,上次那个精神探查就是其中一个。”

“但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连结吧,可是……”

“因为你太吵了,不用连结我都听到你的声音了。”志摩故意叹口气,此刻他已经拉开隔开前座的拉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去。

伊吹咧开嘴,随之占据了右驾的位置,志摩的话语带着几分嫌弃,如果在刚刚的屏障层面被这样一说,他可能会因为担心被拒绝而发出几句抗议,但这个图景就是人心最真实的回答,没有比这个空间更直白的回复了。

“但因为志摩一直都在听我说,所以才能听到我的声音吧?”

“……是啊,大概就是这样吧,虽然大半都是废话,但我还是一直在捕捉你的声音,不过这些事,你大概都知道吧?”

“是啊,我知道的,我的搭档是比谁都温柔、比谁都好的人。”

志摩移开了对视的视线,而是看向挡风玻璃的方向,从车内往车窗外望去,那是一片还没有着墨的空白,是看不清自己未来的投射。

“我可不觉得自己是多好的人,在我看来,你才是这个世界已经快灭亡的好人吧,你的那份本心,能够触动他人,因为你能毫无顾忌地对别人伸出手,对方一定也会被你影响的。”

“被这一说好害羞啊,志摩真的很喜欢我吧?但完完全全不用担心!以前就有人这么说了,我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东西,我可是一直牢牢盯着志摩不放的啊,我的搭档我是不可能看走眼的……啊,还研究了丁格犬的演化史,很用心吧!”

“很用心很用心,就是有时候真的太烦人了。”

“好敷衍啊!”

“伊吹,”向导说,他终于重新转过头来,“看到这个图景你就明白了吧,我想要的是什么,你不可能不明白吧,现在你可是被向导的精神世界紧紧抓在这里了,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还有后悔的余地,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伊吹蓝晶亮的黑色眼睛几乎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不过他从来不放过能将那些真心说出口的时机。

“但志摩看过吧,我的图景,就像你说的,那就是回答,我早就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了!”

在无数次东京市的迷航之中,为了避免影响伊吹梦境的稳定,志摩从不刻意去寻找哨兵的图景,却在多少次重复交迭的景物中,一次次看见显眼到让人哭笑不得的蜜瓜面包车。

其他人都是将自己的核心藏在深不见底的精神世界汪洋中,大概就只有这个人,是拚了命把自己的真心端在自己面前,像要打开小鬼的时空胶囊,让他看看藏在里面的到底是什么宝贝。

“所以说,你这家伙,真的是笨蛋吧,不过我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我是笨蛋,不过我的直觉可是很准的,我知道的,来到芝浦是我人生最好的事之一,成为你的搭档则是更好的事,我的本能早就告诉我了,”他说着比划了自己的胸膛,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害臊,而是带着几分抓到猎物的得意洋洋,“最重要的东西就在我面前了,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错过才对!”

那样的理直气壮、那样的率性而为,志摩观察面前的哨兵,像是看见某种耀眼的事物,如果盯着久了,大概就会跟着一起笑起来,这样就是某种传染的笨蛋病毒了吧,他这样想。

脑袋里苛薄的吐槽转了一圈,他的表情却没能控制地柔软了下来。

是啊,好好的面对对方,询问对方的意愿,然后牢牢抓住对方朝你伸出的手。

向导抬起头,对上了伊吹的视线,他的眼睛带着某种情绪,有太多次哨兵被其中的温情紧紧抓住,又被其中的炙热熨烫了心神,而如今志摩看向他,如同多少次梦境中,向导站在某间和室中,向伤痛的萨洛斯狼犬伸出自己的手心。

“你现在,能够走到我这边了吗?”

下一秒,哨兵一把拉住向导的手心,在出力之间将搭档扯进自己怀里,他用另外一只手牢牢扣住志摩的后颈,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缩减至零,哨向两人的面容几乎相贴,交换的空气触碰对方鼻尖,伊吹率先压下项颈,迫使他的搭档与他抵着额头,注视着彼此,在那视线相触之间,藏着大概只有两人才懂的柔软和尖锐共存。

“那么我要问了,”他说,终于张开了狼犬的血盆大口,“志摩一未,我可以成为你的哨兵吗?”

“可以啊,”犬只龇牙咧嘴,发出了难以分辨是玩耍还是争斗的高亢鸣叫,“有种来试试!”

10.

在那间仅有巡房医护人员经过的病房内,无人所知的狭小又巨大的世界里,辽阔的东京市自面包车周遭向外扩散,城市的地界向外延伸,河与川交会,街灯打亮而闪烁的霓虹灯彷佛象征着其中的生命力,车声与人声鼎沸将一切烘煮出一种生活的热度。

那不再是一座空无一人的城市,那是蓬勃发展几乎看不见尽头的辽阔领域。

如果要说精神连结是什么感觉,伊吹蓝大概能给出普通人也能理解的答案。

那可是蜜瓜包被烤熟透膨胀起的瞬间,暖活和饱满,内心被填入满满的内馅,像是个独一无二只属于彼此的蜜瓜包。

还有比这个更厉害的事吗,不可能吧!

当然,这种几乎可以说是糟蹋哨兵向导连结的发言,丁格犬对此毫无兴趣,短毛犬种在连结者的病床旁醒来,牠张大眼睛,在清晨的光线下,观察病房内的两人一精神向导。

病床上的向导还在睡梦中,而他的哨兵正昏睡于一旁的床旁椅上,并且以一种看起来就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坚持着用手紧紧握着搭档的左手,丁格犬绕了病房一圈,难以理解地观察了人类的行为。

精神连结建立后充沛的精神力让牠并不感到疲倦,甚至有几分想要小跑步、狩猎点什么的亢奋,然而牠的地盘、牠的伙伴、牠的搭档呼唤着牠,用睡梦中的平静鼻息、用牢牢相扣手心的热度,用那轻轻的低鸣。

丁格犬绕到病床另一侧,萨洛斯狼犬正守在志摩一未病床的另一侧,在看到伙伴的瞬间,狼犬的耳朵高高竖起,牠欢快地摇了摇尾巴,接着侧倒了身子,让出了一半温暖的栖地。

这只向来不亲近谁的罕见犬种再次绕行了整个病房,确定了自己的地盘安全无虞,牠琥珀色的眼睛在日光下眨动,彷佛看见了世界被病房百叶窗过筛后落下的珍贵之物。

牠哼了一声,发出了某种应和的低鸣,终于软下了坚毅的背脊,把自己塞进了狼犬厚实柔软的毛皮之中。

END

5.

羽野麦知道死亡的味道。

在这么多年,在她曾经见过ETORI这个男人后的无数次,她曾无比靠近死亡,又小心翼翼踮着脚尖从旁溜过,但为什么我非得一直逃跑啊,她这样问自己,用力抹开脸上的眼泪,我不想再跑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也想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这些话如果不是桔梗姐在她身边的话,一定是说不出口的吧。

所以我也知道勇敢的味道,羽野麦想,如果只是这个男人的话,我才不要屈服……...

所以我也知道勇敢的味道,羽野麦想,如果只是这个男人的话,我才不要屈服……

她一口用力咬在拖行她的男人手上,而果不其然下一秒就是和之前相同的暴力落在她柔软的身体上,好痛啊、好痛,但她还是努力蜷缩起身体,但我想活下去。

拥有回去的地方了,也有家人,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想对某个人说出我回来了以及欢迎回来。

踩着她头颅的男人说,似乎从旁摸来了什么东西。

“股动脉可是大失血,只要你最喜欢的警察来得及,就能活到我们下次见面,小麦小姐。”

男人举起了手,羽野麦不自觉跟着刀锋的亮度抬起眼,她清晰闻到死亡的味道,却也在这一刻,闻到了某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是什么呢,很罕见的,像是野生动物一样,却又带着蜜瓜包的香甜。

“是狼?为何会有狼?”

“怎么回事啊!?”

身旁几个心腹立马慌了心神,举起枪却不敢射击,深怕牵连了就被按倒在地的老大。

“白痴,这是精神向导,还不开枪,这附近有哨兵,快动手!”

哨兵可是危险到难以理解的生物,ETORI最痛恨哨兵向导这种生物,这种脱离了他能掌握的异类,拥有完全超乎常人能想象的力量,最好的控制方式,就是看到一个杀一个,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一边用两手控制住在他身上疯狂想要咬断自己喉咙的狼犬,这位在生死在线走过太多次的黑道大佬飞快下了指令。

“对牠们开枪!白痴才会让自己的精神向导主动攻击,杀了牠们就等于废了这两个哨兵!”

然而他话语刚落地,身旁的手下甚至还来不及做出瞄准的动作,那只巨大的萨洛斯狼犬突然一个后跃,把守在羽野麦身旁的丁格犬和失去意识的女人都护在了身下。

ETORI还来不及分析现况,几乎被狼犬整只覆盖在身下的丁格犬抬头,紧紧盯住男人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兽瞳清亮,带着不可质疑的坚毅。

下一秒几乎让现场所有人跪下的精神脉冲横扫整个空间,庆幸大概连结者还没赶到附近,还没有到让人失去意识的程度。

妈的,竟然还有个向导,连这种见鬼的罕见生物都出现了。

ETORI几乎就要遵从自己嗜杀的本能,砸破那只黄色中型犬的头颅,但多年来能够从警察手中溜走,他靠得可不是一时的疯狂,男人反手捞过一度落地的刀械给自己抹了一下,巨大的疼痛让他从昏沉的意识中清醒了过来。

这把刀没停,同样给手下们一人札了个洞。

“走了,快点,那女人就当送他们的临别礼物了!”

一边催促着手下发动车子,ETORI再回过头,趁着刚刚的分神,巨大的狼犬和中型犬已经拖着羽野麦躲到了回避射击的掩体之后,男人冷漠地环视四周,正是地下车库,方便逃逸也方便枪战,当然也有更好的。

“既然要送礼,就姑且给你们盛大一点的,尽管加快速度吧,不知名的哨兵和向导!”

他朝两旁的轿车开了无数枪,在泄漏出来的汽油上狠狠踩过,坐上了心腹即将驶向出口的汽车,而在最后一刻,他接过手下递过来的打火机,蔑视地往窗外一丢。

6.

巨大的爆炸声几乎吞没了他们。

打火机落地的下一秒,志摩和伊吹同时闯进了地下车库。在建筑物内找到成川、得到羽野被带走的讯息那一瞬间,几乎不需要交流,这对搭档便同时放出了精神向导,比起他们层层搜寻,野生动物的本能和敏锐的五感能更快找到火腿的下落。

这却也是货真价实的赌命,只要精神向导受到致命的伤害,哨兵向导都有极高的可能性会瞬间坠入吞噬精神意识的井。

但是,必须拚上全力,必须赌上一切。

不是为了逃离那个洞、也不是为了未来让自己不再后悔,而是因为答应了,要抢在无法挽回之前,去阻止事态的恶化。

因为我是机搜404的一份子,这是我的骄傲,直到这一刻,伊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火焰烘烤着他们的精神,但丁格犬的吠吼声仍让他们瞬间看到拖着火腿拚死前近的萨洛斯狼犬。

那一刻,当他将火腿抓在怀里疯狂奔跑的时候,伊吹的眼泪乱七八糟涌出眼眶,他没有空停下脚步,只觉得怀里又轻又重,彷佛托住了希望的具现化。

“志摩、志摩!”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拼命呼唤着伙伴的名字。

狂奔在他身后的搭档一语不发,只是用力捶打了哨兵的背后。

他们刚冲出地下车库的出车口,轰鸣作响的爆炸就在下一秒引爆,巨大的爆炸烈风把两人刮了出去,伊吹毫不犹豫收拢怀抱护住了怀里重伤的女性,同时萨洛斯狼犬在最后一秒掉过头来,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身后的搭档。

无数的爆炸碎片从他们身旁擦过,爆炸余波将他们掀出去了数尺,两人都被摔得够呛,伊吹直接无视了脑袋里几乎要引爆脑袋的头疼,直接坐起身来察看搭档和火腿的伤势,在他温热的手心之下,全身青紫的羽野麦对他眨了眨眼,而志摩则靠着狼犬大口喘气,一行鼻血正狼狈地流了下来。

却连空出手去抹开鼻血都做不到,向导紧紧揪住搭档的衣物,他的眼眶发红,难以说是过度调动精神领域的疲惫,还是就要加入伊吹嚎淘大哭的行列。

“赶……赶上了!”他大声说,以一种非常不志摩的语气。

“啊啊……是的,赶上了,赶上了啊!”志摩的肯定句几乎击碎了伊吹的泪腺,他原本就夸张的哭脸彻底溃堤,他的搭档伸出一只手扣住他的后颈,而他顺着这样的力道,紧紧抱住伤痕累累的志摩一未。

就在伊吹还在发出毫无意义的哭声,以及太好了太好了的语句时,身旁小小的动作拉回了他们两人的心神,被两只犬科护在中间的羽野麦腾出一只手,扯了扯跪在地上志摩的衣襬。

“车号……想告诉桔梗姐,车牌号是……”

在哨兵向导一起瞪大的眼睛中,女孩继续喃喃低语,她看起来就要失去意识,但这个世界恐怕找不到比她还要更坚强或更勇敢的存在,那是被黑暗一次次迎面痛击,也没有忘记勇气味道的生命。

“品川331……し32……”

“伊吹!”

“啊啊……”

就在两人同时通知赶来支持的一搜和搜查本部的同时,志摩再次紧紧抓住了哨兵的衣襬。

“有胜算吗,伊吹?”

“交给我吧,小菜一碟!”

这里是新建的高档住宅区,为此拓宽的道路笔直而没有丝毫障碍物,需要将近十分钟的车程才能衔接通往都心的环通道,就在他们闯入到爆炸,甚至不到十分钟,载着ETORI的轿车就在这条道路的彼端。

不需要多余的交流,伊吹垂下头,和他的搭档眼神相接,志摩再次紧紧捏了一下他的后颈,而向导对哨兵的调整就在这一瞬间完成。

“还来得及!”志摩说,这次语气全然不同,他松开触碰伊吹的手,做了个往前挥的手势,“GO!”

压在声线之后,哨兵全速狂奔起来,这是一个得到万全后援的哨兵,所有的五感被调整到最适合追捕的状态,而精神图景的所有起伏得到一双手的抚摸,将皱褶抹去、将起伏捧在手心之中,这一刻的伊吹蓝与其说是某个哨兵,更接近一只全力狂奔狩猎的灰狼,他双眼只看得到唯一的目标,并尽全力往前追赶,而他的狩猎团队紧跟着他,萨洛斯猎犬比他跑得更快一些,在前面领着脚步,丁格犬的步伐则一步不落,紧跟在后。

这正是哨兵最恐怖的地方,他们的五感和体能远胜于一般人类,虽然包裹着人类的皮囊,却藏着不输大型肉食动物的战斗力,这让人们畏惧他们、误解他们,恐惧和怀疑的视线曾一次次拖垮狼犬的脚步,让他只想躲进潮湿的洞穴之中。

但从来没有那么一个瞬间,伊吹蓝这么庆幸自己,身为一个哨兵。

他的步伐飞快,几乎成为风,就要跃过一切阻碍,去把目标的项颈一口咬下,在数分钟的狂奔后,道路向下,是个下行的坡度,伊吹张大眼,他的视觉被调整到极限,让他一眼就看见那台烙印在脑海里车牌号码的轿车,而更远方还没能看到赶来支持的警队。

这个家伙不能放跑他,不能再让黑暗理所当然垄罩无辜的人,而平凡的百姓应该要面带笑容、不需要靠向导的包装也能出现在任何地方才对。

他掏出枪带里的警用配枪,枪枝为了配合哨兵的视觉,早已做过调整,但他的准头在极佳和极差之间反复蹦跳,志摩一向严禁他轻易开枪,但是,搭档说了,还来得及,一切都是来得及的。

他迅速调整到射击状态,他的状态极佳,所有的感官被调低了幅度,只有视觉和触觉被拉升到极高,肾上腺素加快了这个过程,平衡感和专注度等等凝结为一双黑色双眼,那是有向导搭档着的一个哨兵最好的战斗模式。

在他的前方,狼犬和丁格犬一左一右继续向前狂奔,他们作为射击的对应指标相当清楚自己的工作,他们将成为连结者瞄准时的参照物。

还来得及,不是只有拯救火腿而已,是要抓住黑暗的衣领,把他狠狠按在地上打一顿,让太阳公公理所当然照射下来。

砰!

听觉被调低了,让伊吹没有被射击的噪音影响,而在哨兵笃定的视线那一头,路面上他紧盯着的轿车突然一个打滑,那是右后侧轮胎被贯穿后的失速,突然的拐弯让它冲出了路面,迎面撞上了路旁的围栏。

但那些都不重要,再最远的地方,环通道那里已经能看到警队特有的闪灯号志,伊吹几乎就要跪了下来,巨大的喜悦和感动几乎要降落在他的肩膀上,让他松开全身关节,在柏油路上躺成一块填饱了馅的蜜瓜包。

对的,几乎。

在哨兵的视野里、在他眼前那个不可思议的画面如同慢速动作的电影,他看到了画面,内心却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看见警队的那一瞬间,还狂奔着的丁格犬突然如同被击中一般一个踉跄,整只摔翻在地上,顺着斜坡的高速带动着犬只的身体往前翻滚了无数次,丁格犬却没有再爬起来,而是瘫倒在地上。

我射偏了吗,这个念头刚出现伊吹就否定了它,他亲眼看着子弹贯穿轮胎的纹理,但他根本无法思考其他可能性,他和萨洛斯狼犬在丁格犬倒地的瞬间就疯狂地冲向黄色犬只的身边。

丁格犬狼狈躺在地上,还没失去意识,狼犬正拼命用头颅顶着伙伴的身躯,似乎想要协助丁格犬爬起身来,然而棕黄色的中型犬只是发出了低沉的哼声,安抚地舔了舔狼犬呜咽不停的吻部。

犬只剔透的眼睛望向伊吹,彷佛某人望向他的眼睛。

做得好,伊吹认出了那样的视线,然而他的脑袋已经被冰冷凝固成尸体的僵直,只因为在他赶到的那一瞬间,就看见了丁格犬鲜血淋漓的腹部,彷佛被某种东西划伤,鲜血正咕噜涌出皮层。

即使这样也全速奔跑着为他指引射击的位置──

精神向导的伤势代表什么,他是哨兵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伊吹奋力跪下一把抱住了搭档的精神向导,他曾渴望触摸这只独一无二的犬科,也曾丧失触碰对方的信心,然而此刻他把正逐渐脱离具现化的丁格犬抱在怀里,一点点感受到对方藏进精神世界的疲弱。

同时他全速往回奔跑,速度彷佛比追赶ETORI还要更快上些许。

因为他要抓住的,是同样独一无二等着他的,搭档的手心。

隔着无线电的噪声,伊吹张开口,用嚎泣般的声音疯狂呼喊伙伴的名字。

“志摩!!”

写点ibsm两人以前的事,顺带一提1-10写了快半年,然后两个番外只花了一天,难怪大家都说写文最喜欢写的是番外XD

风速狗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

人类的社会就是一摊狗屎。

风速狗对这件事心知肚明,既不懂团队狩猎的用处,个体之间竞争意识的体现方式莫名其妙,甚至不懂得照顾兽群中的幼崽,这一切都显现这个物种的糟糕之处,风速狗想,而他永远想不通为什么小蓝一定要生活在这其中。

伊吹蓝,在风速狗还没进化前就与他相遇的小男孩...

伊吹蓝,在风速狗还没进化前就与他相遇的小男孩,他有修长的四肢和爱笑的小圆脸,更重要的是有愿意帮助受伤犬科的温柔之心,风速狗在小蓝还那么年轻时,就决定跟随在他的小男孩身边,他可以帮助对方狩猎、协助对方成为年少的狼王,只要那是伊吹想要的都可以。

不过人类社会远超出犬科的想象。

在他看来体格结实、体能优异还有(就算用汪汪的眼睛来看)也非常出色的外貌,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成为群体中的领袖,犬科的社会是这样的,年轻善斗且能够组织伙伴的孩子,将会理所当然爬上金字塔的高层。

但和风速狗想象的完全相反,养育伊吹的人类在争执中忽略了这个男孩,而名为金钱这种宝可梦难以理解的产物,则让伊吹一次次成为嘲笑的对象,结实的体格让一部分人对他畏惧,俊秀的外貌却又为他遭来更多的讪笑。他年少的主人在人类的社会中一次次碰壁,哭肿那双浅色的眼睛,如同被咬了一口、夹着尾巴的小狗。

既然人类不欢迎我们,那我们就反击回去,于是风速狗这么教他,正如同为了保护伊吹,风速狗在相当年轻时就进化为现在的样貌一样,他这么告诉伊吹,只要你足够强大,其他人都不是你对手的话,那我们就不用管那些人类说的屁话。

伊吹蓝确实这么长大了,他修长的四肢在训练中更为结实,不论是与人的对打,还是和风速狗加在一起的搭档赛中,他们都未尝败绩。风速狗堪称恐怖的速度,甚至能够在对方还来不及看清他毛茸茸的尾巴之前,就结束一场战斗。

风速狗喜欢胜利,不管是涉及赌博还是地盘,赢了总是好事情,赚到的钱可以买伊吹喜欢的球鞋,还有美味的肉丸,他喜欢看获胜时小蓝的笑容,张扬又得意,那是小孩子应该有的表情,他应该因为成为这么强大的宝可梦训练师而得到鲜花和赞美。可惜等待着他们的通常只有畏惧和窃窃私语,人类带着有色眼镜打量他们,而宝可梦则因为风速狗的凶悍而却步,即使伊吹蓝长大了,风速狗变得更为强壮,人类的社会却依然不欢迎他们。

真的是一摊狗屎,风速狗想,一点逻辑都没有,强壮者应该成为社群的领袖,他摸不清楚伊吹不被接纳的理由,却能从伊吹一个人自娱自乐的喃喃自语中意识到,即使他觉得这是一团狗屁,伊吹却依然向往着那个世界。

小蓝很孤单,风速狗苦恼地想,虽然我会百分百待在他身边,但似乎还缺了什么。

在风速狗苦苦思索的时候,名为蒲郡慈生的男人出现了,伊吹对他发出幼狼示威的叫声,正如同他从这个世界上学习到的那样,这样的方法通常可以保护自己安全,但出乎一人一狗的意料之外,蒲郡似乎和一般的人类并不一样,他对伊吹的强大、离群索居都不感兴趣,似乎真的只是为了伊吹蓝这个生物而来。

他不害怕伊吹的暴力举动,也不在意风速狗对他龇牙咧嘴,他甚至不用把他的宝可梦放出来,都可以坐在伊吹身边随兴开上一个话题。这是一个企图把伊吹拉近人类社会的生物,风速狗意识到,宝可梦擅长察觉人类的善意,这个人类确实心怀某种温热之情去接触他的主人,于是他并不阻止,只是张大眼睛观察。

蒲郡教导他们跨出脚步的方式,也许把爪子收拢、也许不要威吓地吠吼,我没有说这样不行,长者说,只是我的建议,风速狗圆溜溜的眼睛转动,他观察长者坦率的姿态,以及他年轻主人竖起的耳朵,他知道,正如同他知道伊吹蓝缺少了某些东西一样,他年轻的主人也确实在寻找某种东西。

蒲郡铺出来的路,把伊吹和风速狗导进了人类社会的洪流,伊吹学会了很多东西,更温和的态度、和别人合作的尝试,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规则,风速狗有时嗤之以鼻,但如果这些是小蓝想要的那某种东西,犬科勉强还可以接受,而且蒲郡丽子会给他们准备好吃的树果点心,虽然不是风速狗的肉丸子,但确实足以让风速狗摊开全身的毛发,在蒲郡家那个小小的院子里,松开全身的毛皮,成为一块伊吹懒散靠在上面的布团。

人类社会没有那么容易适应,他们也常常一脚踩空或是跌得满身烂泥,随着伊吹的工作,一人一狗四处调度,每次更动时,伊吹身边的伙伴都会更换,这些人的名字风速狗永远记不清,他们很快就成为风速狗高速奔驰下的身后影子。

没关系的,大家伙,伊吹会安抚他,不想听我说话的人,我也不会听他们讲的屁话的,我对那些无聊的家伙一点兴趣都没有,在摇晃的渡轮上,伊吹摇摇摆摆的生活方式彷佛更加晃动,反正我身边有你在嘛,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没问题啦!

没错,风速狗也是这么想的,其他人类都不了解小蓝也没关系,小蓝已经拥有他跟蒲郡还有丽子,群体不论大小,只要能够运作就好了,只要……

风速狗抬头,看见海风将他已经长大的伙伴额发吹开,露出锋利上挑的眼睛,他好像在看隐约能看到影子的MIU群岛,又像在看着某种风速狗无法同行的道路。

小蓝、小蓝,风速狗将庞大的身躯贴着主人躺下,得到人类欢快的笑声和大力搓揉毛皮的双手,但风速狗还是想不通,小蓝,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到底在搞什么!!!

风速狗内心一百个咆哮惊叹号,不过他现在可没空开口怒吼,他叼着海中浮载浮沉的人类,连拖带拉地挣扎于颠簸海面上,风速狗即使泳技不俗,仍然想向自己嘴里的人类大声抱怨,让火系游泳怎么说都是相当没有道理的事!

他叼着的人类半张脸都是血,可没办法回应他,只有脸上还带着某种虚幻的微笑。

看来是嗑药嗑傻了,风速狗相当为难,如果脑子坏了,还会给我做好吃肉丸吗,喂,志摩一未,你听得到吗?

志摩一未。

伊吹来到MIU地区后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搭档,一开始风速狗观察他,正如同伊吹历任搭档一样,他隐约留下一个身影和气味的印象,便挪开了视线,反正很快就会抛下伊吹离开、或是因为跟不上伊吹的脚步被甩在身后,他不需要……

他还没想完,卷发的男人已经在他面前蹲下,好好看清楚你的搭档,那是你行动的基础,对方这么说,接着便起身,开始指示伊吹把会议室门锁上。

东西要落锁、文件字迹要整齐、吃东西要排在小型宝可梦之后、观察野生宝可梦的时候要遏制气息,志摩教学内容琐碎,风速狗甩甩头,有时想把这些规矩甩出脑外,但不知不觉之间,等到他注意到的时候,这些习惯已经钻进他的四肢百骸,在他奔跑起来的时候,成为他的一部分。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风速狗知道让出空间,和其他机搜伙伴的宝可梦合作时,也稍微懂得注意时机,不需要只靠自己一股脑冲出去,他会注意嗅闻受伤的伙伴,也会判读需要自己虚张声势替伙伴压制对手的场合。

难道这是一摊比较好的狗屎吗,风速狗想,在不知不觉,他已经习惯了机搜的生活,而小蓝嘴巴上念起的名字越来越多,志摩、阵马、九重、桔梗、羽野……然后越来越多,直到风速狗边啃肉丸子边运作的脑袋都快要记不住为止。

伊吹朗诵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像在唱一首歌,风速狗观察他的人类,注意到小蓝两眼里有着亮晶晶的闪光,好像还那么小、第一次和他玩起赛跑的男孩一样。这大概就是伊吹蓝一直想要的东西,风速狗终于松了口气,他一直保护的男孩,终于找到置身其中的方法,在他要下这个定论之前,犬科突然抬起头,意识到这一次和以往都不一样的地方。

伊吹不再孤单了,但那不只是因为人类的群体包围了他,而是因为在他兴高采烈时,不再只有犬吠的回应,而是房子里另一头,卷发的男人会不厌其烦地回复伊吹的句子,有时是吐槽、有时是无奈,也有吵起来的时候,因为木屋空间就这么小,我不回话难道让你说整晚吗,志摩一未这么抗议,得到另一头伊吹蓝的捧腹大笑。

于是,风速狗豁然开朗,伊吹一直以来需要的,都是一个伴侣。

不需要狼群、也不是成为团队的领袖,伊吹蓝一直追求的,都是一个家。

而志摩一未优秀得超越想象,将伊吹和风速狗的指爪磨利,让他们成为MIU地区有名的新晋战力,而协调对战和与人应对的柔软,让犬科们练习收起尖牙利齿,握住其他人类掌心的方法

风速狗观察小木屋里的一举一动,像是看着一支舞蹈,志摩一未作为领舞,将伊吹蓝带入舞池,进与退,旋转与俯身,并不是学习着对方的舞步,而是被带入一段旋律之中,跟着对方的摆动,人类的社会便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志摩展示了伊吹的优点和缺点,让两人搭档能理所当然和其他齿轮用作在一起,同时他松开手,让伊吹能不抱任何负担的,向前方狂奔而去。

我好像跑得比以前更快了,伊吹这么说,风速狗嗤笑出声,他差点想反驳他的人类那是你的错觉,小蓝已经三十岁了,可没有二十岁那个恐怖的爆发力,但同时,他也明白,小蓝确实真正放开手脚跑了起来,如果这个人类一直跟着伊吹的话,如果伊吹的伴侣……

咳、咳……

卷发人类呛咳着爬了起来,他们躲在黑暗的礁岩上,海面上正有巨大探照灯扫射,天知道志摩一未这个恐怖分子又从人家船上偷了什么。

嗯,他为什么要用又这个字?

风速狗迅速把脑袋里的东西抛到脑后,在志摩一未爬起身的同时,犬科马上扑了上去,他发出无声的威吓,其中的压迫,足以让弱小的宝可梦直接昏过去,但被他一口咬住整只右手的志摩一未看着他,表情可一点都没有丝毫恐惧。

你怎么在这里,人类这么问他,满脸混着海水的鲜血缓慢滴答,从额际、从眼眶、从唇角,彷佛这个生物正在慢慢融化,不用担心我,没事的,回去伊吹身边吧,这里很快就会结束。

很快个屁,风速狗在这时候惊觉,最大的狗屎,恐怕就是这个人类的脑回路。

我刚刚一直都保持著录像状态,违法制药、涉嫌贩卖宝可梦,还有利用宝可梦攻击未持有宝可梦的普通人,这一切足够官方展开调查了,要挖到他们背后潜伏的集团绝对没问题……

根本没搞清楚风速狗为何愤怒到咬住自己大半截手臂,志摩一未竟然还能腾出左手,搓了搓风速狗的下巴,没问题的,我不会让这些家伙伤害机搜的任何人……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伊吹。

比起和志摩一未讨论逻辑,区区打败几个黑暗集团手下,可以说是简单到没什么可比的小事件,风速狗刚把追上岸的黑暗组织成员按在地上磨擦,都还没想好该填进洞里还是弃尸深海,远方,志摩一未刚刚跳海的那艘违法走私船上,轰鸣巨响的爆炸席卷天地,犬科震惊的视线里,能看到船舱下方裂开巨缝,船体倾斜,大概没多久就要搁浅在那一带的礁石上。

在他耳边,趴在他身上半生不死的人类低笑出声,我说过,我不会让他们再靠近机搜的伙伴。

神经病,风速狗想,学什么顽皮弹跟瓦斯弹的自爆烂招,人类可没有那个厚皮肤,可以搞这种疯狂把戏,他刚这么想,一阵铺天盖地的火球下坠,狠狠砸在船身上,这下看来不是搁浅的问题,这里即将成为这艘船的葬身之地。

风速狗和志摩同时抬头,看见空中高速盘旋的火红色影子,那道身影飞行的速度极快,正居高临下运用下坠的火焰,和船上的恐怖分子交锋,哪怕只有他自己,也没有丝毫落于下风。

那是曾经由志摩一未训练的喷火龙,他会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可能。

伊吹?

风速狗听到耳边志摩困惑的呢喃,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伤不应该离开医院,犬科的耳朵摆动,没有去听志摩越发急促的呼吸,人类的脑袋,又聪明又愚蠢,又敏锐又迟钝,同时充满矛盾。

风速狗可不像人类那么蠢,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伊吹会出现在这里唯一的理由,就和志摩一未独自一人偷偷溜上船的理由一样。

傻瓜人类,风速狗这么想,大概是肉丸吃得不够多,连最基本的道理都搞不懂,为了伴侣、为了巢穴,汪汪本来就有豁出一切的觉悟,正如同你把小蓝看作要藏进泥土里的肉骨头一样,你对小蓝又何尝不是一块撕下来就痛得要命的肚皮肉。

风速狗哼了一口气,半咬半磨地叼了一下志摩催促他冲上船的右手,真让人担心啊,这些傻瓜人类,没有我们宝可梦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啊?

END.

每次三次元很忙的时候,都会激起人一个摸鱼的冲动

放个行前警告:OOC、我流哨兵向导设定、魔改原作剧情,以上都能接受的话再看下去吧,顺带一提与其说是IBSM不如说是IB+SM的感觉

1.

“但那样是不行的吧。”

女性向导开口,她的语调轻缓,其中的压力并不反映在语气上,而是投射在双方的心知肚明之中。

在桌面另一侧,男性的向导并没有看向发话者,而是把视线抛出,落在敞开拉窗外的画面上,从两位向导的视线看过去,那无异于世界沸腾煮滚后蒸腾出的美好结晶──一男一女和幼童正狂奔在热切的夏日沙滩上,他们脸上的笑容那样真切,连几乎就要直线坠落下来的盛暑...

在桌面另一侧,男性的向导并没有看向发话者,而是把视线抛出,落在敞开拉窗外的画面上,从两位向导的视线看过去,那无异于世界沸腾煮滚后蒸腾出的美好结晶──一男一女和幼童正狂奔在热切的夏日沙滩上,他们脸上的笑容那样真切,连几乎就要直线坠落下来的盛暑炎阳都难以匹敌。

“连我都意识得到他的精神压力有多大,作为搭档,不出手的理由是……?”

男性向导收回了视线,表情是某种讨巧的温和,不过他们认识了太多年,足以让女人一眼看出那种为了避免被一把掀开脆弱腹肉的装乖卖巧,当然,正因为认识了太多年,女人几乎毫无心理负担地踩过伙伴柔软的弱点。

“别说不想干涉这种话,你已经做出选择了吧?”

不论是相熟过头友人的锐利,还是因为女性向导脚边那只庞大的亚洲黑熊张开双眼造成的压迫,这次男性向导终于稍微举起手,做出了微幅的投降手势。

“那是我的搭档,我当然知道,但他现在需要的不是谁的肯定,也不是来自响导的安抚,蒲郡先生的事对他造成的是信念的毁灭,要重新站起来,不靠自己是不行的,”这么说的时候,男人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肢体动作,他再次侧过半张脸,去捕捉海岸边自家搭档蹦跳的身影,“他需要的不是我的精神疏导,我能做的也不是给他擦干眼泪,而是不动摇地站在这里,紧紧抓住他的手。”

“以前的事有影响你的判断吗?”

“香坂吗……以前的我不懂适时去握住谁的手,但这次不一样,我不会轻易松开了。”

“嗯……真想让年轻的志摩听听这句话,一搜时期可是号称绝不会跟他人精神连结的硬派向导啊。”

“桔梗队长也没好到哪里去吧,光靠精神威压就可以掀翻警署的攻击性向导,不婚主义没讲几年,就先嫁人了。”

“这点上来说,进度可是大大超前孤家寡人的你,明明是同期。”

“既然要说这么伤人的话,就不要放假日还约我们出来啊!”

“因为这方面志摩还是可靠的,我是攻击型的,可不擅长你那种操弄他人感官的能力,但也是多亏了你,火腿才能毫无负担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见到你们,小丰也非常开心,这不是蛮划算的吗?”

“听起来还是很伤人,还不如说是用一顿午餐烤肉收买我们来帮忙搬行李!”

这两位刑事部的菁英向导低声说着话,气氛是松散而缓和,然而自两人身边向外扩散的精神突触却在无形中包覆了大半个海滩,由志摩周身延展的精神波长柔和却难以抵御,将人声鼎沸的热闹海滩全数覆盖,他并没有调动大范围的共感去影响他人的思考,仅是混淆了每一道扫过羽野麦的视线,被他微幅调动过后,即使有谁曾经亲眼看过羽野本人,在此刻的海滩上,也绝对无法认出这位悬赏榜上有名的女子。

同时桔梗的精神压力同样混杂其中,攻击性的精神力注定她无法做到志摩这样细腻的调幅,然而充沛的力量与友人的精神波长共鸣,硬生生架构起了循环不息的巨大精神海域。

而这样堪称奢侈的向导能力滥用,也只是为了理应得到最普通不过快乐的友人,能够露出本该属于她的笑容。

桔梗的视线不自觉落往这只在刑事部相当有名的精神向导身上,虽然长着一张有些酷似秋田犬的面容,足以让第一次见到志摩精神向导的人被这个人友好的态度误导,但志摩一未太过有名,大半刑事部都认得这位当事人,丁格犬作为从未被人类驯化的稀有犬种,同时拥有适应团体生活跟难以融入他人生活的特性,哨兵向导所连结的精神向导代表了人性中某一部分的自我,这只向来寡言沉默的凶狠野犬到底反映这位好相处向导个性中哪一部分的疯狂,可没有人说得准。

所以说,别说握住他的手了,你自己的安全索,有人帮你紧紧抓住吗?

还不待桔梗再开口敲打点什么,在两位向导松散待着的空间内,如同水泡一般某种涟漪扩散,他们同时回过头,看见那只萨洛斯狼犬沉默的视线,这位入侵者的身躯庞大,狼的天性和狗的本能在牠身上汇整,第一眼就足以让他人感觉到某种来自野性的威胁。

这就是机搜404唯一那位哨兵的精神向导,伊吹蓝绝非内敛型的哨兵,每当他情绪出现明显起伏,那只美丽却危险的巨大半狼便会被呼唤出来,和连结者的自然熟及亲切不同,明显更接近狼种的精神向导总是冷漠待在人群之外,锐利的眼神审视他人,似乎对这个世界毫无兴趣。

此刻萨洛斯狼犬却柔软了背脊,慢慢踱步靠了过来,有着几分戒备,却又带着被营火吸引往温柔之处的模样,巨狼在志摩的脚边停下脚步,小心地没有碰到向导或是丁格犬些许边角,抓着微妙的突兀与理所当然,硬是把自己挤入了两个向导平衡的氛围之间。

桔梗看着这个画面,本来想对志摩说的话都不自觉再落回食道。

“搞不好连伊吹都没意识到,他非常依赖你,他的信念还没瓦解,大概也因为志摩还在这里的关系吧?”

男性向导观察他身边的狼犬,犹豫片刻,他终究没有伸手,而是稍微低下头,用额头与狼犬温暖的毛皮相贴。

“我知道啊,所以我不会松开的。”

2.

志摩一未在梦境中醒来。

对于善于进行精神疏导的向导而言,在哨兵意识放松或是入睡时进行意识层面的梳理并不是太陌生的经验,但要能够把毫无准备的他扯入自己的精神世界,那需要的可不只是庞大的精神力,还必须要有足够亲密的连结。

此刻在张开眼的向导面前,呈现的是整座东京市。

虽然志摩和伊吹并没有进行精神连结,但在搭档情绪激动的无数个瞬间,向导都曾经瞥见伊吹的精神世界,那是庞大而毫无瑕疵复制出来的东京市,每次无意间窥见,都让人不禁为这样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精神世界而惊叹。此刻志摩站在芝浦警署的门口,环视周遭与现实景物毫无差距的建筑,能做的只有深深吸上一口空气中的凉意,之后闭上眼睛,迈开脚步全力奔跑起来。

如果是面对精神威压的攻击,只要把海域全面铺开,找到对方世界里的弱点再尝试操弄造成解离即可。

如果是安抚失控的哨兵,则需要尽力巩固这个世界,寻找让精神图景重新找回自身共鸣的循环。

但此刻将志摩包裹在其中的,既不是等待调养的哨兵伙伴们,也不是穷凶恶极的恶党,而是可能正在睡梦中无意识向他求救的搭档。

志摩穿梭在熟悉的街道之间,这座城市他已经太过熟悉,不过精神图景可不是这么平静的世界,在他脚步之下,每条街道互相组织、互相交错,分岔路左转后出现的不是理应出现在眼前的车站,而是上个月一起吃过的拉面摊,再往前相接的道路再次被替换掉,出现的是追逐某次案件嫌疑人穿越的公园。

对于不熟悉东京地图的人或许只是迷路于脚下的街道,但对于太过熟悉的人来说,在错乱的同时,不自觉心里还甸上几分难以形容的压迫。

作为实务和理论同样优秀的向导,志摩对于精神世界的结构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此刻这个互相扭曲却不自觉将各式各样伊吹心目中重要景物彼此组装的东京市景,正无声反映他的搭档无法诉诸于口的焦虑。

彷佛在空无一人的市区中全速奔跑,只为了抓住那双没能握住的手。

没有赶上吗、再也拯救不了、没能来得及……

什么也做不了吗……

“不要停下来,可以的,下次一定能赶上的。”

志摩站在巨大而冷清的世界里低声说,正如同在现实中他一次次重复,并把那些话语塞进搭档裂了缝的灵魂,不要放弃、不要停下,不要质疑自己,你那份愿意无条件向他人伸出手的信念是最宝贵的,不要改变啊。

他无声把这些话语包裹在日常琐碎的对话之中,并一股脑地塞进伊吹的脑袋里,然而于此同时,他也明白在没能抓住蒲郡先生的伊吹听来,这些话语有多么苍白无力。

这样的伊吹不是他给予拥抱或是精神疏导就能治好的,他需要重新站起来、回过身,自愿抓住志摩朝他伸出的手,他才有可能把搭档从泥泞中拉扯出来。

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得站在这里,成为他的路标,在他放弃之前,不、就算他要放弃了我也不会收回手的。

下定决心的向导屏除内心的无力感和失落,他站在广大的东京市内,在呼吸吐息之间,重新掌握住了自己的精神领域,那片柔软的海域从他脚下松散化开,顺着东京的地界向外扩散出去。

他正准备将自己的领域融入伊吹的精神世界,却在动作的前一秒,察觉到身后一道视线,就在向导回过头的那一瞬间,图景丕变,回身的同时身边的景物扭曲、重组,下一秒的志摩已经置身蒲郡先生的家宅,那个狭小的和室内所有景物照旧,只有巨大的萨洛斯狼犬凝视着志摩,透彻的蓝眼睛让人难以判断情绪。

向导原先蓄力紧绷的肩膀线条松开,他软下背脊,缓缓地在软垫上坐下。

“你到现在,还留在这里吗?”

狼犬不语,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的搭档。

“从这里走出来,回到警署,走到我身边来吧,别待在那里。”

狼犬稍微站起身来,牠那巨大的四肢做出几个踩踏的动作,带着难以形容的焦虑。

志摩曾经看过这只狼犬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奋力追逐逃跑的嫌疑人,也曾在无数次深夜的巡逻中,察觉到半梦半醒间徘徊在脚边的软毛触感,但在此同时他也非常清楚,能够拥有一只半犬半狼精神向导的伊吹蓝,本身就带着一定程度的疯狂和不驯。

在强大的直觉和敏锐过头的五感之外,正如同狼群一般,伊吹有他判断事物特有的想法,而狼性的傲然让他不愿将这份价值观粉饰为平凡人群的一分子,这份锋利而危险的棱角或许被犬科的友好弭平几分,却仍带着容易伤人的本质。

当年的蒲郡刑警抓住了幼狼的指爪,将他带回了人类的世界,而如今年迈刑警的作为,却又再次将成狼的价值观撕开一条难以横越的裂缝。

我做得到吗,望着那条不存在现实间裂缝的向导质问自己,我还有办法把这家伙带回来吗?

这些话向导都没有说出口,他压下心中的焦虑,只是稳稳伸出自己的右手,在他面前巨大的狼犬垂下头望着向导粗糙的掌心,似乎无法判断下一步的作为,萨洛斯狼犬重新起身,焦躁地在狭小的室内不停兜圈。

就像他对桔梗保证的一样,虽然他不能一把上去把伊吹抱住,或是给他任何无力的安慰,但至少他能保证自己一直待在这里。

“一起走吧,搭档。”

狼犬低哼了一声,凑过身来用面部与志摩的脸颊紧紧相贴,却仍然没能握住志摩伸出的右手。

简直就像哭声一样啊,志摩想,在整个梦境瓦解之前,小心地环抱住了狼犬巨大而温热的身躯。

3.

丁格犬亦步亦趋踩在十公尺之外的距离。

不用这么担心没关系的,小志摩,我没事的,也没有在喝威士忌,所以……

所以的后面伊吹难以接续下去,他不敢转头,继续往前走去,只有自己知道跟在自己身后的狼犬还在行进中的小碎步间回头,确认丁格犬迟迟没有消失的身影。

在〝那件事〞后,伊吹当然能够感受到周遭人对待他的方式柔软许多,彷佛担心他一个不小心就会在原地裂成碎片,因为大家都是很温柔的人,被这样对待了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但是、不只是这样的,他并不是悲伤或愤怒,在那些情绪过渡之后,抓住他的是巨大的无力和恐惧。

明明追赶在城市的第一线,明明尝试了多少次都没有放弃,也确实以自己的能力保护、掌握住了什么,但为何在最亲近的人就要坠入深渊的时候,他却没能察觉呢,没能听到、没注意到,一无所知地错过了阿蒲哥呼救的声音。

这样的我,真的还能去拯救什么人吗?

他的精神彷佛拆成两个部分,其中一个发出大声的抗议,可以的没问题的,志摩说了会赶上的,我不想停下脚步啊,而另一个他则盘腿坐在身后,发出低沉的反诘问,但这次也错过了不是吗,下次难道不会重蹈覆辙吗,什么都能来得及拯救这样的信念,本身就是错误的吧?

这些思考交错压迫在伊吹遥遥欲坠的精神世界上,几乎让哨兵难以喘息,连五感的调控都紊乱了起来,在耳边越发刺耳的噪音中,犬科动物爪子移动的喀擦作响却穿越了一切,抵达了伊吹的耳边。

哨兵猛得抬起头来,正捕捉到丁格犬起身的动作,在机搜的临时办公室内,另外两位队员都不是哨兵向导,自然无法捕捉到丁格犬的身影,而这只一点都不亲人的犬科无言的靠近,到底是为了谁,伊吹怎么可能不明白。

志摩此刻人并不在办公室内,大概率又被哪里借去分析案情了,但即使只是注视丁格犬坚毅淡漠的面容,伊吹那失序的五感都彷佛受到了一次深层的抚慰,小心翼翼回到了阈值的水平面之下。

是因为有志摩在啊,伊吹深深喘了一口气,虽然搭档不在原地,但仍彷佛被伙伴紧紧扯着衣服的后心,让他不至于一脚滑落那个深不见底的洞。

“抱歉,让你担心了。”

他对丁格犬说,理所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伊吹蓝曾经非常渴望触碰这只离群索居的犬科。

早在两人第一次搭档的那个仓库里,他就看见矫健犬科出手的瞬间,虽然出手的对象是他家的倒霉狼犬,当时志摩一拳把挥舞着玩具的自己揍倒,而体型远小于狼犬的丁格犬也在瞬间暴起,以娇小的个头撞翻了正亢奋的高大狼犬,下一步更是直接踩上狼犬的吻部,俯下身紧紧用利牙扣住脆弱的颈部。

在那一刻藏身在理智、守规矩犬科动物的内里露出,暴露出从未被驯服的特殊犬种的高傲,高智商和高战斗力的丁格犬瞇起眼睛,在极近的距离下,看进了狼犬惊吓张开的大眼睛中。

在那之后伊吹多方打听,才终于认识了这只扬名刑事部的精神向导,随之而来的也是缠绕在志摩身上的各种谜团,曾经在一搜任事过的优秀刑警、传说中的搭档杀手、以及那只向来不亲近任何人,远远观察人群的丁格犬。

为此伊吹还特地买了一本犬科演化史,这就是丁格犬啊,这样一来和我的精神向导一样都是犬科的,我们两个肯定很有缘吧!

当时的志摩直接无视了他的欢快,只是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瞥了那本厚厚的生物百科,是是,很有缘很有缘,现在先把你的任务报告赶出来吧。

还以为你是秋田犬呢,脸长的好可爱,但是丁格犬比较酷,很适合小志摩,不受驯服这点也很志摩,啊以后就用志摩来当形容词好了!

每次听着他叨叨絮絮的丁格犬要不是往旁边再走开几步拉开距离,要不就是直接无视他回到连结者的身边,虽然看起来一点都不给面子,也一点都不犬科的连摸都不能摸,伊吹还是自得其乐地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所有人、所有的传言都告诉他这只在任务中凶狠、对待伙伴们冷漠,总是自己为是又高傲不肯交流的精神向导有多么难缠,但伊吹可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出了别的东西──毕竟他可是用了两个休假好好研究过那本犬科演化史了!

丁格犬不是一般被驯化的犬科,在能够适应团体生活的本性之外,善于独自狩猎并对自身领地有着极高护卫意识的稀有犬种,反应出来的是志摩善于交际性格的另外一面,但于此同时,伊吹想,每次不管他说些什么、或是闯下荒唐的麻烦,志摩都未曾扭头离去,一刻都不曾抛下他,正如同丁格犬或许会嫌弃他的吵闹,却在每次拉开距离后,都仍会分出几分心神望向伊吹那样。

过去志摩的伙伴们能了解吗,丁格犬就是这样的汪汪,牠不可能做到和伙伴们的精神向导亲亲热热,但站在远方观望着对方的动向,正是丁格犬将彼此视为伙伴,守望着自己领地的行为。

但就算他们不能理解也没关系,有多少次碰到说着志摩坏话的刈谷,伊吹都会挑衅地这样想着,现在志摩的搭档可是我,以后只要我重复无数次,大家就会理解了吧,这可是丁格犬的魅力!

但即使是那样独立的犬科,伊吹也曾经触摸过对方的灵魂,在香坂家的天台上,哨兵在和响导拌嘴的几句对话之间,突然触碰到了温热的犬科毛皮,那手感和自家狼犬毛茸茸的触感截然不同,带着短毛犬只的硬刺和皮肤的温热。

伊吹惊吓又无声地瞪向自己脚边,在他坐着的塑料椅旁,同样沉默不语的丁格犬正蹲踞在那儿,任由伊吹小心翼翼再次把掌心搁在自己的肩胛上,犬科的姿势维持着几分随时会走人的紧绷。

那一瞬间伊吹彷佛触碰到了志摩对他放下警戒线的柔软内里。

哨兵迅速半转过身,小声叫着自己的搭档,快看,志摩,你家的精神向导终于愿意亲近我了,好温柔啊,我要哭了,然而他还来不及把这些话语诉诸于口,便看见自家萨洛斯狼犬没骨头般瘫倒在志摩脚边,从来不怎么亲近人的半狼把脸埋在志摩的膝盖上,彷佛瞬间完成了人类数百年的驯化,直接成了一只下一秒就要跳起来接球的哈士奇。

啊,好羡慕,他抱怨的大声开口。

羡慕什么?

我跟小志摩都没有这个、兄弟的抱抱什么的,但这什么,牠就黏上去了!

先庆幸精神向导不会掉毛吧,不然我现在就把牠的头推下去。

别这样说啊,这代表我们是很好的搭档吧,超有默契、又有缘分,我们是汪汪刑警!

行吧行吧,你觉得满意就好。

好敷衍啊!

就蹲踞在脚边的丁格犬观察他,一刻也不曾移开视线,但这次反倒是伊吹没有信心再去抚摸丁格犬温热的皮肤,他感觉自己就像漏了馅的蜜瓜包,提不起力气、也不像过往一样蓬松。

他低下头,彷佛看见脚边那个巨大的洞,那是撕扯他过往价值观和信念的裂缝,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那个洞就在他即将前行的道路旁,只要一个不注意就会掉下去,如果真的摔下去的话,伊吹想,我至少不想让你看到。

在伊吹蓝身侧,模样酷似秋田犬的稀有犬种紧盯着他,柔软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

4.

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这就是小钢球落下的一剎。

在志摩刚传达完羽野麦失踪的消息之后,伊吹的精神世界彻底松开箝制,疯狂的精神海啸向四周爆发开来,如果任由他妄为的话,本就聚集了不少哨兵的刑警部肯定会遭到难以想象的损失,志摩在同一刻便将自己的领域全面覆盖住了伊吹的精神压力,同时他紧紧架住搭档毫不控制力道的肢体,正如同他的丁格犬同时出手,牠往前一步露出尖牙,狠狠靠气势逼退了就要往前暴冲的萨洛斯狼犬。

“冷静下来!收集证据!还来得及,去做我们能做的!”

那片被紧紧攒在志摩掌心的精神世界发出哀鸣,但同时也接受了来自向导释放的突触疏导,滚烫的温热抹去伊吹眼中看出去的血红,然而在哨兵眼中,却从来没有那一刻,那么清楚看见就落在两人脚边的洞。

他知道他就要下落。

如果这次再也抓不住谁的手的话,这个工作还有什么意义。

像我这样的话,又有什么成为刑警的意义。

那些伤害了火腿的、伤害了伙伴的人,我要杀了他们,阿蒲哥的心情,我……

这样的念头不停跳跃在哨兵的脑海里,他知道自己的精神状况有多危险,过度敏锐的五感、跳跃和起伏过头的的情绪,还有一阵阵几乎快把他砸往地面的头痛,但不能停下来,一刻都不能停。

否则就会被巨大的洞给追上。

伊吹带着连一搜都咋舌的凶狠横扫过经手的人事物,追赶嫌疑犯的速度更是提高到让人难以置信的高速,如同一只卸下犬科一半血统的成年灰狼,正因为失去了自己所有的狼群而撕心裂肺的哀号。

他想要去攻击任何造成这一切的坏人,把那些家伙撕成碎片,让他们后悔、让他们明白有些事物是不可触碰的,那只萨洛斯狼犬反映出和主人一般的暴虐,尖锐的牙和明显突出的吻部发出低吼声,能够看见牠的哨兵向导无一不感受到那股来自野性本能的残暴,而无法直视牠的普通人则被那股无来由的压迫抓住了心神。

在追捕从搜查地逃脱的嫌疑人时,狼犬几乎就要具现化来到对方面前,张开的利齿离被伊吹揍倒在地的男人只有一线之隔,然而正如同志摩拉住了自己的搭档,丁格犬同样一步向前,用自己粗壮的骨骼撞开了狼犬的身躯,同时体型明显较小的犬科毫不客气,一口咬在狼犬的前脚上,力道不大,甫碰到即松开了口。

狼犬发出了难以忍受的嘶吼,但视线接触的数秒后,牠率先扭头向后退去,整个绷起的背脊却迟迟没有放下,而是如同身受重伤那般远远退到了两人之后。

正如同伊吹看见了那个巨大的洞,志摩也看见那无底的深渊就在他们脚边,一步跨错、就会跌落到难以想象的深处,相遇、分离、事件、意外,一切导因和结果都汇整在每一分秒之间,后悔与庆幸都难以定义,他与伊吹的,他们的人生也许在这一刻就要被推往不可置信的方向。

正如同他明白伊吹对于自己的怀疑,志摩何尝不是一样,六年前他没能抓住前搭档的掌心,难道这么多年后,他连伊吹蓝都无法保护吗,甚至连本该享受最普通人类生活的火腿也不能守住吗?

作为警察、作为一个保护者,像羽野麦这样的,能够正视黑暗并决定与之对抗的女孩,不正是他们应该付出一切去守护的吗?

这次也要失败了吗……

就在志摩的心念都几乎要动摇的瞬间,他身旁的丁格犬突然发出了低声的吠叫,只有一声,却确实抓住了连结者的心神。

志摩看向自己从来不亲近人、连作为连结者的自己都不愿意靠近的精神向导,接着他缓缓回过头来,看向紧盯着他的伊吹,他的搭档大概没意识到,他此刻看向志摩的神情,带着几分孩子求救般的无助。

啊,对了,我答应过的,至少无论如何,我要成为拉住他的路标,在最后一刻前,都不能放弃。

向导深呼吸一口气。

“伊吹,给我揍昏这家伙。”

没有问第二句,哨兵直接动手,只是一击就把嫌疑人打翻在地上,志摩上前来按住这个他根本懒得记名字的男人,他看向带着疑问和焦虑望着他的搭档。

“这是只有有哨兵搭档在的刑警部向导的特殊搜查权力,记得拉住我,伊吹!”

他没有管伊吹茫然的表情,下一秒志摩的精神海域整片展开,狠狠贯入泽部的意识世界,无视精神屏障的存在,只靠着强盛的精神力直通而下,庆幸这家伙并不是精通精神层面防卫的向导,志摩的意识迅速掠过对方的记忆和思绪,逆行而来的洪流几乎让人窒息,向导却强迫自己张大眼睛,飞快翻阅琐碎的记忆碎片。

和成川的对话、与ETORI见面的画面,交杂的讯息还有无意义回荡的思考回音,闪现的错误记忆、覆盖的修正后意识,过多的情报几乎淹没志摩,但却没能盖住他的双眼。

探索他人的精神领域本来就是相当危险的行为,尤其是还没有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之下,但这时候不能再犹豫了,他要的也不是完整的情报链,志摩所搜寻的,只是一个能够撬起世界的支点而已。

和成川的对话、无数的对话、想法和对话交错,手机的讯息还有……

在几乎溺毙的一瞬间,彷佛听到了背后狼嚎凄厉的哀鸣,志摩的心脏彷佛被谁的手心紧紧挤压,将他从窒息的空白中拉扯出来,向导定了定神,从无数念头中将自己剥离出来,就如同谁把他从水里奋力拉了出来。

他猛得往后退,把自己的精神突触收拢,退出了泽部的精神世界,在现实世界之中,伊吹正紧紧抓着他,不停按着他的肩膀,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志摩、志摩?你别吓我,你还好吗?”

啊,吵死了,大概真的是太吵了,才能在没有精神连结的状态下也能抓住我吧。

向导一边虚弱地推开他,他撑起身体勉强把自己扭向另一边,猛的发出了反胃的凄惨作呕声,过于剧烈的头痛和恶心几乎拖垮了向导的身体,但志摩只是昏沉着回过头,拼命指向被他入侵了精神的泽部。

“他的手机……看他的手机……”

“等等,志摩你……”

“他和成川……有用手机连络……”

“我知道的啊,搜查了成川不是吗,但他的手机……”

“成川被带去取钱了,他们开着定位……泽部跟成川……大概是怕成川溜了,定位开着的,那个、那……”

不需要再多语,伊吹把自己的搭档靠着铁丝网放好,便一扭头把泽部的手机翻了出来。

“最后的停留地点……”志摩听到伊吹低声说,彷佛怕惊扰脚边巨大的洞,“离我们很近……”

志摩瞇着眼睛撑起身体,他瞪向两人脚边的深渊。

他妈的,他想,给我滚开啊,不就是个路面上的小坑洞吗。

“走了,搭档,还赶得上!”

“嗯……嗯!!”

我拓麻笑亖

参加会议把戒指摘了,会议结束之后偷偷亲

女帝姐真的眼睛好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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梗概:最后的最后,他们意识到,原来一生很远,而他们,来日方长

16

李承泽觉得恍惚,一片黑暗里,他像是飘在大海波涛里的一叶扁舟,凌乱的思绪怎么努力也抓不住似的。

但他总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一阵又一阵,腔调仓惶沉恸,听得他心口没来由地发紧。

等李承泽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自己的肺疼,就和针扎一样,每呼吸一下都疼。

我不会是要死了吧,他有些惧怕,下意识捂紧了心口把自己蜷了起来,却又憋不住气地用力喘了一下,结果疼得沁出一头冷汗。

到此,李承泽才算彻底清醒。

“还行,真有点儿病西施的模样了。”一句风凉话传过来,李承泽吓了一跳,警惕地抬头看去,发现了笑得一脸幸灾......

“还行,真有点儿病西施的模样了。”一句风凉话传过来,李承泽吓了一跳,警惕地抬头看去,发现了笑得一脸幸灾乐祸可双眼却诡异地通红着的范闲就坐在自己床边。

范闲?他张嘴,想叫对方的名字,却发现嗓子竟一时发不出声音。

“喝口水。”

对方倒是体贴,才揶揄了那么一句,便老老实实靠过来扶起他,往他背后多塞了个靠垫,又递给他一只茶碗。

李承泽还想说点什么,可喉咙里干得冒火的感觉随着他的清醒忽而一下子窜出来,最终还是干渴战胜了好奇,他一仰头,灌下那一大口水去。

那之后,他才感觉自己的呼吸正常了些。

放下茶碗的李承泽捂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他想说范闲你吵死了,可又没法不去在意对方那些絮絮叨叨里透露的信息量。

“我想说的......”他嘶哑着嗓子终于成功挤出一句话,“谁知道你那鬼药见效这么快,都没来得及......”

“一句来不及就给我打发了??”

“必安呢......?”李承泽才不理他,只开口问出了从刚刚开始就最在意的那个问题。

范闲立刻换上一副不屑的面孔从鼻孔里喷出口气来。

“没良心,就知道惦记你的心肝儿。”他指了指自己通红的眼睛,“你弟弟我为你劳心劳力、担惊受怕,拼命救你还差点儿被人威胁性命的这些不容易,就丁点儿看不上是呗?”

李承泽无奈地看他一眼。

“谢谢......”他终于说,“顺便也恭喜你,你能坐在这儿,说明大仇得报了,我猜?”

范闲这才嘿嘿一笑,从腰间提溜起一只小小的布包来,在李承泽眼睛前面晃了晃。

“这什么?”李承泽问。

“咱爹的灰。”范闲不无得意地回答,“五竹叔的手笔,滋啦——就用眼睛烧的,知道不,跟超人似的,可惜你没看见,太帅了。不过灰我给你留了点,算作是通关纪念吧。”

“什么跟什么......”李承泽骂他一句,又开始头疼,“我刚刚问你呢,谢必安人呢?”

他没想到,再次听到那个问题的范闲,面上居然浮现出一种贱兮兮看热闹的表情。

“你猜?”他居然有胆子那样反问。

李承泽觉得他虚弱得都要捏不紧手指的拳头瞬间就硬了。

“说——!”

“啧啧啧,这会儿知道凶巴巴。就我救你那会儿,不知道多可怜兮兮。又是口口声声喊人家名字又是说自己痛啊痛啊什么的,给人整得看你的眼神儿整个都快要碎了,这会儿我估计还碎着呢,你拼个三天三夜看看能不能拼起来吧。”

那句话过后,李承泽原本已经上来了的脾气又瞬间心虚气短地落了回去。

“那快让我见见他,告诉他我没事......”他对范闲说。

范闲耸了耸肩膀。

“不是我不让你见,是他非要借口去帮你看着煎药,自己逃避来见你。”他回答。

“为什么?”李承泽很是惊讶。

“你昏迷了说胡话啊。”范闲回答,“先说好,这不怪我啊,谁知道你梦见什么了,又哭又喊的,你们家谢必安看了心疼啊,上来抓你的手,你就开始骂他,说什么他是骗子,受了刀伤明明这么疼,以前居然还骗你,还躲起来不见你,还嘴硬说什么不疼不疼的。你家侍卫呢,就挨着你一句句赔礼道歉,说对,都是他不好,再不骗你了。”

听了那话,李承泽的脸忽然开始青一阵白一阵,他也总算明白对面范闲那幸灾乐祸的表情算怎么回事了。

这辈子,谢必安还没有受伤之后这么骗过他呢。他梦见的,分明是那个酸酸涩涩的上辈子。

可谢必安不知道啊。

“别想了,我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范闲居然这时候还在这儿给他补刀,“本来想帮你的忙给你开解他一下,我就问啊,知不知道人失去意识会说胡话,你那些话当不得真,别事情不管自己做没做的上来就认。结果你猜他说什么?”

李承泽默默咽了下口水。他不敢猜了。

范闲嘻嘻一笑。

“真有他的,他居然说,无所谓,只要殿下能觉得好受就行,把他当成谁了都无所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还有这发展吧,替身文学啊二哥!”

“闭嘴......!”李承泽恼羞成怒地骂他一句,却换到范闲对他吐着舌头的一串略略略略略。

可他这嚣张模样却没能持续超过三秒,下一刻,一柄剑就不知从哪儿横斜着擦出来,贴着范闲的脖子边沿,切掉了他一缕头发。

身法早不知提升了几个境界的谢必安跟个鬼魂似的出现在了范闲身后,非常严肃地正对他进行死亡威胁。

“不准对殿下犯贱。”

被剑架着脖颈的范闲瘪一瘪嘴,冲天花板翻出一个白眼。

“他妈的,”他骂道,“不管哪辈子,还是剑快是吧?”

“必安!”李承泽见到来人,惊喜地叫了对方一声,谢必安亦看向他,眼中温情激动疼惜退缩各色神色混杂在一起,两人一时默默无言,竟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范闲只觉对这种肉麻氛围严重过敏,忍不住拿指头弹了弹谢必安的剑身。

“能先放下说话吗?”他问,“我好歹也救了他的命不是?”

“你救了殿下,和你刚刚就是在冲殿下犯贱这两件事不冲突。”谢必安铁面无情地怼回来一句。

“诶不是,你一定要这么不讲理是吧——!”范闲也竖起了眉毛。

可谢必安只是心安理得地扬起了自己的下巴。

“是又如何?”他问,“你现在打不过我。”

范闲差点因为那句话原地跳起来。

“嚣张是吧!”他竖起指头骂道,“不就是走了李云潜的老路突破了吗!不就是王道真气吗!你别忘了,一开始你体内的真气还是小爷我为了救你一条命给你打进去的呢!良心叫狗吃了?大宗师了不起啊!”

“就是了不起。”谢必安不理会那些痛斥,冷脸回答,“给殿下道歉。”

范闲被他这样子气地吹胡子瞪眼,李承泽却有些不及反应。

“什么意思?”他难得有些迟钝地问,“什么大宗师?”

范闲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吹出口气来。

“还能有谁,你家这位呗!”他嚷嚷道,“我娘当年留下的霸道真气只是一半,还有另一半叫王道真气,更厉害点,但是没法主动修炼,需要在全身经脉尽碎之后,强行提炼碎片的真气,再熬过全身僵硬的恐慌和剧烈的痛苦,重新开始修炼,才能进入否极泰来的境界,超越肉体凡胎的限制,无限量地积累真气。这么苛刻的条件,被他自废武功这么一折腾,再被燕小乙那么一逼,赶上你不讲道理这么一死,齐活了!他啊,现在不仅真气回来了,武学境界也更上台阶,假以时日,便是那大宗师的门槛,想迈也能迈得过去,嘁,真便宜他了!”

“必安......”闻言,李承泽又激动又骄傲地朝谢必安看去。

他想说,不愧是必安,真的好厉害。

但他也想问,怎么样,会不会很疼,有没有难受?

可谢必安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他似乎觉得李承泽能够醒来就已经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只要醒来了,就不应该再有任何事占据李承泽的心神,劳他再费力去想。

所以他一把排开范闲,坐到李承泽床跟前,伸手将他揽到怀里抱住,让他切切实实地感受自己沉稳的呼吸,以便安心。

“我都大好了,以后也都能护好殿下了。”谢必安扶着李承泽散在脑后的头发说,“殿下不必为我挂心。”

那话说得,又兜起李承泽几分心虚。

他也清清嗓子。

“我也不好......不该让必安为我担惊受怕的......”李承泽反省道。

范闲受不住地在一旁噫了一声。

“这边这个反省过了别忘了门口还有一个。”他冲李承泽做了个手势,“要不我也把那个叫进来,凑凑这热闹?”

李承泽朝他投去一个困惑的眼神,又被谢必安拿指腹搓着脸颊安抚下来。

“是无救。”他对李承泽解释说,“他怕吵着范闲给你诊脉,一直在门外候着。”

听到范无救的名字,李承泽的双眼立刻瞪大了。是了,自己这一遭,除了谢必安,指不定还带累多少人为自己心惊。想来,又觉得更加愧疚了......

“殿下不必多想。”像是能看穿他的想法似的,谢必安又宽慰他,“相信能见到殿下醒来,无救只会觉得高兴的。”

言毕,他便隔着房门喊了声范无救的名字。

他说,殿下想见你了,快进来。

那门紧接着被推开。看清门外站着的人之后,李承泽的瞳孔猛地放缩了一下,呼吸也戛然闭住。

那是范无救,可又不是他记忆里的范无救。对方一脸乱七八糟的胡子看不出是几天没有刮过,整个人不知沧桑了多少岁一般,而且——好多头发竟都白了,平白显得人既落拓又可怜。

李承泽眼睁睁看着范无救垂着两只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迈过门槛走过来只眼泪汪汪盯着他看的模样,心里酸得一塌糊涂。

“你怎么——”

他想问,却不知怎么开口,刚抬起一只手来,范无救就一把跨过那道门槛,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床边跪下来。李承泽才一伸手碰到他的面颊,眼泪就滴滴答答从他的眼眶边沿往下落。搞得李承泽都也是手忙脚乱。

范闲见了,自顾自从桌边又拉了一把椅子出来坐下,叹一口气,帮李承泽解围说:

“你俩大哥不说二哥了,都是一样乱来。一个吃了假死药不说清楚,一个杀了燕小乙之后尸体扔在原地,一条口信都不留就抱着人去了湖底。我这边和李云潜正斗得你死我活,宫典又找不着你们人,他着急啊,就一把火放在太平别院,整个儿都烧了。这些变故,你们家这个呆头呆脑的是一点儿不知道,就跟着鉴察院那帮子人忽然听说了有人要去刺杀你,然后赶到的时候又看着那么一把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以为你俩都挂里头了,就这样了。”

李承泽不是没有心。他知道,那番话范闲虽然说得轻巧,可里边该是藏着过程中多少自责绝望的心事,他自然可以感同身受。看着眼前只会呜呜抱着他的一只手哭的范无救,李承泽也心疼自责得厉害。

“傻子......”他安慰一句,“别哭了,你看我这不还好好的吗......”

谢必安也叹一口气。

“是不该让你担心的。”他也和李承泽一起宽慰对方,可临了,却又加了一句,“现在殿下刚醒,不宜伤神,哭一会儿不打紧,可要是不知收敛再哭得殿下心烦,我就点你穴了。”

李承泽惊讶地看谢必安一眼,使劲丢给他一个眼神。

干什么欺负老实孩子!

谢必安却一点儿不为所动,只有范无救打了个哭嗝,还真就老老实实把那些哭腔又都给咽了回去。

李承泽不再说话,只是替他擦了擦脸,又理了理头发。

“如果真按你说的,鉴察院的人以为我俩都死了,最后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他转过头去问范闲。

这次,范闲停顿了半晌才回答他。

“是李承乾。”他说,“长公主派出燕小乙的时候他就知道定是有人要杀你了,消息是他送去鉴察院的,最后也是他带着皇后凤印截住了禁军,又指挥着京都府的人灭了火。我才能及时解开我娘的机关进到湖底。”

李承泽听完,大致也理解了范闲方才那阵停顿的缘由。

他们二人同是再世为人,两辈子的记忆叠在一起,便可以理解当立场变化时,会对人心、选择、命运、亲情这一类东西生出的万千感慨。

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他很想告诉范闲,不论是承乾还是老三都是一样,不争皇位,他们可能都是好人,可一旦坐上那皇位,也都有可能会变,这是外力无法干涉的,也不必过多唏嘘,只要继位的人能做个好皇帝,这辈子他们便不算荒唐。

“这么说来,还真得谢谢他了......”李承泽最后呢喃说,“我觉得承乾不错,你觉得呢?”

范闲看他一眼。

“这种事你就少操心了。”他打断李承泽,朝他身边那两个侍卫看了一眼,“你看看你,这一黑一白的,真成被黑白无常围着的活阎王了。从此以后,你就可以和我娘当年带着五竹叔一样带着他们,走遍这四海八荒,逍遥自在了。李承泽,恭喜啊。”

那句话对于这辈子的他们俩来说很有种宿命的意味。李承泽听过之后亦同范闲对望了许久,来压抑心中澎湃的感情。

什么时候,他们竟然也变成这种一个可以大大方方送出祝福而另一个也可以坦坦荡荡去接受的关系了。

刚刚范闲故意打趣他时叫他一声二哥,可直到此刻,那个称呼才真的带给李承泽一些实感。

最大的阴霾已经远去,从此以后这世界只得亲朋爱侣,当真可以,天高海阔,自在纵横。

李承泽眼瞳之中挂起些湿意。

“可是范闲——”李承泽看着对面人开口说,“我们是轻快了,但新帝继位,江山尚且不稳呐。”

“嗯,算是吧。”范闲翘起二郎腿,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走一步看一步呗。”

“还有这鉴察院,陈院长年纪大了,心愿了结后,我估计也是想把它正式移交出去自己好退休的吧。”

“嗯,也许。”

“长公主不是还有些势力残余?”

“唔......”

“还有这京都官场的一些陋习尚且未改,庆国距离政清人和,还须多做些努力吧?”

范闲纳罕地看李承泽一眼。

“还真没看出来二哥还有这么多大爱的想法呢?”他皱起半张脸,“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想说,庆国需要你啊。”李承泽伸手戳了戳范闲。

“啊?!”范闲的下巴往下掉了掉,“不是,李承泽你什么意——”

“喂!道理不是这么——”

“欸,小范大人不必谦虚,这治国理事的本事,我不如你,就不多掺和了,免得出馊主意。”

“等等——!”

“况且之前和婉儿的婚事,先帝还未正式下旨赐婚不是,这婚赐是不赐,总不得是新帝说了才算,对吧?你这么想娶婉儿,定是不会在辅佐新帝这事上躲赖的。不过你放心,就算我先去了杭州逍——啊不考察民生,也还是会记得回来喝你一杯喜酒的。”

“李承泽!”范闲终于忍无可忍,“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吧!”

“小范大人可别误会,这都是打商量的意思,绝无强迫啊。”李承泽对范闲摆摆手,“只是这辈子吧,说实话,承乾和我的关系还可以,我只是估摸着,我上奏建议的话,他应该会听。”

“你跟我玩儿裙带关系是吧!”

“怎么能是裙带关系呢,”李承泽摇摇头,“我可是他二哥——”

“我还是他弟弟呢!”范闲喊道。

“谁知道?”李承泽忽然问。

那句话把范闲整个儿问得愣住了。

李承泽微笑着看向他,像是明知故问,又像是一种充满善意的提醒。

“这辈子,你姓范。”他说,“从今往后,你都得姓范了。”

只姓范,不在皇家,不受忌惮,只是寻常儿女,有爱你的父亲、姨娘,还有两个不省心的弟妹,有家,有归处。

范闲原本都冲李承泽举起来了的手在听到那句话之后又放下了。他的眼中同样闪过一丝温情松快的神色,像是很满意那个念头一样。

“姓范,就是臣子了。”李承泽又接着提醒他说,“是臣子,就得听陛下的话。”

范闲放下的那只手于是又再度举了起来。

“好啊李承泽,感情一肚子坏水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吧!”

忍了又忍的谢必安终于在这时候站起来挡在了范闲面前。

“范闲,你别太过分。”他说,“殿下同你好商好量,你怎么几度出言不逊,你就是这么当臣子的?”

“你瞎了吗!你哪只眼睛看见他跟我好商好量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谢必安答。

“好你个谢必安!”范闲气得跺脚,“大宗师了不起是吧!大宗师就可以不要脸了是吧!叔!五竹叔!没天理了!快来啊!”

他的话音刚落,五竹便也幽冥似的凭空出现在了屋子里,看得李承泽一阵傻眼,不禁感叹果然大宗师个个不是人。

可五竹来了,却没有因为范闲一句话就和谢必安动起手来,只是双手抱臂靠着一根柱子,十分淡定地问了范闲一句:“做什么?”

“他们欺负我!”范闲转过身,一边跳脚一边告状,“他还说我打不过他!”

五竹看了范闲一眼。

“你确实打不过他。”他答。

范闲一口老血差点儿就从喉咙里给咳出来。

“叔你不帮帮我吗!”

五竹摇摇头。

“小姐说过。小孩子的架应该让他们自己去打,长辈不好掺和。”

“啊??”

哈哈哈,看见范闲那副呆头鹅似的盯着五竹怀疑人生的表情李承泽就忍不住想笑,可他一笑,便觉得一阵气血上涌,头晕目眩的感觉再次袭来。

谢必安看出他的不适,从范闲面前退开回到了李承泽身边,体贴地将人扶住。

“殿下刚醒,还需要多休息。”他摸着李承泽的额头叮嘱完,便转过脸去对范闲下逐客令。

“今日还有事,不便陪着你无理取闹,你可以走了。”他说。

范闲一脸吹胡子瞪眼地转过来。

“过河拆桥是吧!谢必安!我跟你说——”

“范闲。”李承泽靠在谢必安怀里轻轻叫了他一声,怕对方不领情似的,末了还特地放软语气,哄孩子似的叫了声,“安之——”

他说,安之,我没事了,不必担心。

他又接着说,知道你很想去见婉儿,不必在我这耽误了,快去吧。

那句话,才总算是说到了范闲的心坎里。

他的确在疯狂地思念林婉儿,想到近乡情怯、相思成疾,尤其在看见李承泽和谢必安依偎在一起的画面后,就变得更想了。

犹豫了片刻后,他决定暂时放下那些不甚重要的小心眼,对李承泽也大度一回。

“那......我去了昂......”他对李承泽做了个手势,“药方子我留下了,记得按时吃上。”

李承泽点了点头。

范闲便开始迈着步子朝门外走,走到门槛边,还做贼似的回过头来又确认一遍。

“真去了昂?你这儿不会再突然蹦出什么事来吧?”

那又把李承泽逗笑了。

“放心吧。”他对范闲说了句颇有深意的话,“这辈子,就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我们也都会很好的。”

范闲不能确定李承泽那句话里的我们究竟指的是哪些“我们”,但那几个字眼却神奇地平复下了他接连几日始终垂悬着无法安放的心绪。

那听上去,很像一句隐秘但真诚的祝福。范闲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自作多情一下。

他对李承泽比了个大拇指。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他灿烂地笑了,“做好事不留名,这辈子叫我红领巾。”

“这是又犯病了。”望着范闲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谢必安无比嫌弃地嘟囔了一句。

下一刻,李承泽人就趴了过来。

“该谢谢他。”他说,“若没有他,我哪能偷闲偷得这般心安理得呢?”

他说着,从谢必安腰间拿走了那把对方素来不离身的剑,塞进了一直等在床边的范无救的怀里。

“累了。”他对范无救说,“这东西硌得慌,拿走吧。”

“欸......”范无救笨手笨脚地应了一声,抱起剑正预备站起来,忽而又被李承泽给拉住。

“是让你把剑放下,不是赶你走......”生怕那人会错意似的,李承泽还特意解释了一句。

他并没有故意夸大,此刻他是真的感觉到乏累,原本就不算充裕的体力经过刚刚范闲那么一打岔,早就所剩无几,此刻他看着范无救,都觉得自己的眼皮在打架。可李承泽还是努力挤了个很温柔的笑出来,“如果无救想留下,就可以留下。”

范无救的下嘴唇又开始感动地打颤。虽然在谢必安的眼神警告下,他最终没干出抱着李承泽的大腿嚎啕大哭的荒唐事,但也还是两眼湿漉漉地应李承泽一声,放好了剑,又和只老老实实的乖小狗一样缩回了李承泽床边那个位置,专注地盯着李承泽看,像是生怕一个不眨眼,眼前的一切都和一场梦一样,说没就没了。

过了半晌,窗外的夕阳也渐渐斜下了。

范无救忽然想起来李承泽醒来之前,谢必安是在给他煎药。

那药还没吃上呢。

他眨眨眼,一下子看向谢必安。

“老谢,殿下那药——”

谢必安却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头。

“嘘。”他打断了范无救,另一只手仍保持着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间断过的一下一下轻轻拍在李承泽背上的动作。

“晚些再说吧,”他以口型作答,“殿下睡着了。”

范无救便用力点了两下头,又转过去看李承泽。

安安静静的屋子里,此刻只剩下李承泽中正绵长的呼吸声。

谢必安微微笑了。

看来这次,殿下终于是做了个好梦了,他想。

但愿未来的每一天,殿下都能如今日这般喜乐祥和,旦逢良辰,顺颂时宜,一岁一礼,一寸欢喜。

想到这,他忽而意识到,他居然已经在设想那与李承泽所有关的未来的样子,心中竟也有千般祝福万般爱意想要倾吐却来不及言说,那些念头淤塞在心里,让他实际上远没有自己表面看起来这样平静。

可是没关系,谢必安想,为了李承泽他可以等。

毕竟,来日方长。而他们还有漫长的年月,可以共看朝晖,携手共老去。

—END—

终于写完啦~

到底有没有人想看不知情的驸马自己醋自己的番外来着?

好了,就这样,祝必泽99~啾咪~!

须知全文2.6万字,古文志怪类

灵感来自某友友点梗,OOC预警

正文——

第一次遇见那只蛇妖时,范闲只有十八岁。

他师出名门,自诩仙门独一档的练武奇才,借着天资聪颖修为不俗,十六岁那年自请师门下山除妖。临走时他的师傅费道长递给他一本书册,他原以为是什么不世出的道法秘籍,感动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又听他师傅继续道:“宝贝徒儿,这上面收录的都是难缠的大妖,遇见上面收录的妖怪就撒蹄子跑,册子越往后妖怪修为越高,千万不要得罪后面那几页大妖,否则你小命不保啊。”

范闲嘴上点头称好,一下山就将那本志怪册当做集邮册,按照生死簿的使用方式挨家挨户的杀了过去。不出两年,厚厚的书册只...

范闲嘴上点头称好,一下山就将那本志怪册当做集邮册,按照生死簿的使用方式挨家挨户的杀了过去。不出两年,厚厚的书册只剩下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一条色彩艳丽的青蛇,盘旋在一树桃花枝上,旁边书曰:大妖,青蛇,修为千岁,一步天门化蛟,凶悍异常,位居江南,食人为生。

范闲心想,一本册子他都杀得过来,区区一只青蛇,又如何不杀得

年幼时,他的师傅给他卜命,言他是杀神转世,这辈子至少要造千宗杀孽,否则小命会被老天收回去。他的父母惊吓异常,望着襁褓中的幼子又惊又俱,他的师傅又道,无妨无妨,不必非要杀人,这孩子骨骼清奇是个修道奇才,将来杀妖也可。是以范闲年纪轻轻便拜入道门,终生为杀够一千只妖而奋斗。

他的师傅也叹息,说他是个难得可以修道大成的好苗子,就是杀伐太重,不知会不会耽搁了修为。范闲嘻嘻一笑,他要杀伐不重,恐怕都活不过十八岁。

费道长越发沉默,自古杀伐太重的修道者渡劫时都惊险异常,修为尽废的人不在少数,但看范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无所谓样,他也说不出什么劝阻的话来,只是反复叮嘱他屠够千妖后少造杀孽。

正好,杀完这一册志怪集,堪堪千妖之数。

范闲心想,等他杀了最后这条蛇妖,他就不干道士这一行了。倒也不是他对那些妖怪心怀愧疚,毕竟他杀的都是些食人害人的凶妖,他只是觉得前半生杀来杀去都是为了活命,如果有可能,他还是想和他的名字一样清闲的。

抱着干完最后一票就跑路的心态,他随手擦净从虎妖上抽出的长剑。那只虎妖还在念念有词,目光涣散的望着一处低洼的草丛。

范闲微微低头,听清了虎妖口中的话,“孩子们……娘回来了……”

娘范闲嗤笑一声,区区畜生也敢妄称为人母。他一剑斩下虎妖笨重的头颅,那巨大的兽头咕噜噜滚到草丛里,只见枯草之中,有三双猫科动物的眼睛正怨怼又恐惧的盯着自己。

范闲将地上血肉模糊的婴儿埋入土地,“瞪我做什么,你们的娘杀了别人家怀胎十月的孩子来喂你们,你们也要做好被人杀的准备。”说着他剑指巢穴,三只虎崽吓的瑟瑟发抖。

对峙片刻后他收回长剑,“范某的剑下不斩老弱病残,等你们长大了再说吧——说不定到时候我也不干这行了。”

说罢他翩然离去,远赴江南。

都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风光清丽无比,范闲一路走马观花,红袖招然他亦笑脸相迎,等到楼上的姑娘邀请他上楼坐坐时,他才晃一晃身上的长剑,言明自己的身份。姑娘只得惋惜作罢。

在杭州临安城晃悠了几日,他都没有察觉到那只大妖的妖气,便放心收了长剑,在西湖上泛舟游船,吃喝玩乐不亦说乎。

此时正是仲夏,蝉鸣嘶哑,西湖半面莲池荡漾,粉白花朵点缀在碧波中,夏风拂过,宛如一池淑女迎风起舞。数不尽的孩童在湖中嬉闹,偶尔有漂亮的少女弱柳扶风般渡过湖堤,引得池中采莲的男子羞红了脸,一时都忘了浮浆。

范闲百无聊赖的靠坐在湖中央的画舫,周围觥筹交错歌舞晟达,独他一人觉得有些吵闹,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湖里的莲花。

他年纪小,皮相俊,不露出那把吓人的长剑时俨然是一位富家出身的公子哥儿,有不少歌女朝他暗送秋波,他不喜这些胭脂俗粉,便一笑了之,谢绝了那些人的示好,依旧专心地戳着手下的莲花。

“别戳她了,你看不出来她很害怕吗?”

忽然,耳边响起一道男子的清越声线,范闲寻声抬头,只见一位二十出头的青衣青年肃立在他身侧,长发微散,眉目如画,薄凉的唇瓣携着温文尔雅的笑意,抬眼瞧人时,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范闲仗着年纪小卖了一声乖,捧着莲花脑袋佯装天真道:“哥哥怎么知道这朵莲花已经修炼成精”

青年施施然坐到他身旁,跟着抚摸了一下那莲花的莲叶,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从花心里传出:“二位爷如果是来杀奴家的话请快些,奴家赶着投胎做人呢。”

“做人”青年歪歪脑袋望着莲花妖羞怯的花苞,“做妖不好吗?”

范闲煞有其事:“当然还是做人好,做妖修炼到一定程度都是要伤人性命以求修炼突破,如此便造杀孽,人人得而诛之。”

“小友此话便狭隘,当道士的不也为了法宝修为屠戮了不少妖怪吗?如此看来,二者并无区别,都是人人得而诛之。”青年跟着道。

“非我族类,我何必管他死活,作为人我只诛妖,作为妖,再说喽。”范闲笑的天真又残忍。

青年失笑:“道友小小年纪,却好杀戮,这对修仙之人不是大忌吗?”

“我不一样。”范闲从果盘里取出一颗李子,抛进嘴里,“我生来就是来造杀孽的。”

“不慈不悲,小友怎成大道啊?”青年笑意越甚。

“佛也有怒目金刚,谁说得大道者一定仁慈,仙门道馆里多的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呢,不差我一个。”范闲也笑着回。

“你倒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青年忽然问。

范闲支着下巴不回答:“前辈不先说自己的名字吗?”

“我姓李,名作承泽,乃是一位妖。”李承泽好不设防的袒露了自己身份。

“好巧,鄙姓范,单字闲,名安之,是个道士。”范闲也笑嘻嘻回,说着他转而看向西湖里的莲花妖,“小妖,你呢?”

莲花妖摇头:“奴家都还没化形,哪里有名字。”

“就叫小妖得了。”范闲拍拍她的脑袋,“到水下躲着去吧,这边可能要除妖,没事儿别冒头,花苞削了就不好看了。”

莲花:“啊?”

李承泽却笑起来:”你要除我”

“你到我身边这么久我都察觉不到一丝妖气,想必是大妖,江南之中能有此修为的妖,恐怕只有那只蛇妖了。”范闲遗憾道,“我粗略估计,前辈修为在我之上,你我之间必有一番争斗的,晚辈必输无疑。还望前辈杀我之后送我回师门,做人嘛,讲究一个落叶归根,前辈看在先前叫了你一声哥哥的份上,留我具全尸吧。”

“你怎么笃定我就会杀你呢?”李承泽支撑着下巴好整以暇。

“因为我杀了很多妖啊。”范闲掰着指头给他算账,“迄今为止,死在我手下的妖已有九百九十九只,原本以为你会是第一千只,看来是我高估自己了。”

西湖里的莲花妖瑟瑟发抖,“道爷,您为何要杀这么多妖”

范闲无奈摊手:“命也,何谈诸般原由”

“若你如今身死,可悔恨先前几百杀戮”李承泽闲闲的问。

范闲笑了起来:“弱肉强食,他们死在我手下是他们修为不精,我死在前辈手下也是我修为太浅,有何可怨,有何可悔”

“就这样死了,你不觉得可惜吗?”李承泽望向西湖断桥,“人间风景这样好,四时各有光景,春夏别有韵味,如若死去,便再也见不到这样好的阳光了。你这样年轻,怎么这样不怕死。”

“怕的。”范闲眨眨眼,“若不是为了活,我也不会杀那么多妖。”

“如果我说我不杀你呢?”李承泽挑眉。

“为何我杀了那么多妖。”范闲微有讶异。

“你会在乎人间死了多少人吗?”李承泽懒懒地抬手,目光略过范闲眼中暗藏的冷漠,捻起盘子中的一颗葡萄,“我也懒得在乎人间死了多少妖。”

“前辈,你好有个性。”范闲羞涩一笑,“你既不杀我,就不怕我他日修为大成恩将仇报吗?”

李承泽笑着摇摇头:“小友,你的命格太凶,活不过二十的。”

范闲微愣,长叹一口气:“我师傅也这样说,他说我只有戮够千妖方能以全命劫,可是修道之人杀伐太重会遇天劫,彼时万重惊雷落下,晚辈亦是无命苟活。事到如今,晚辈的命格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真可怜。”李承泽目光柔软地望着他,“年轻人,你怎么这样可怜。”

范闲转而一笑:“前辈也可怜,用着人的名字,贪恋着人世的风尘,却到底不是人。”

“小友说话委实难听,看在我心情很好的份上,就不同你计较吧。”李承泽拍拍范闲的肩膀,“今日我饶你不死,他日再见,别怪我以大欺小。”

范闲望着离去的大妖笑容可亲的挥手:“前辈慢走!”

等人走后,范闲甜美的笑容顷刻间冷却下来,他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眼中是毫不遮掩的杀意。

湖中的莲花妖缓缓地探出脑袋:“道长,您二位不打了?”

范闲嗤笑一声:“你个草料脑袋,我打得过吗?他活了几岁我活了几岁”

莲花妖纠结的抖抖莲叶:“倘若他是传说中那位蛇妖前辈,道长还是早做跑路的好。”

“哦”范闲趴在船舷上戳她的叶子,“你也是妖,你会好心提醒我”

“本来不打算提醒的,但你留了我一条命,我也就给自己积点德。”莲花妖小声道,“西湖畔的这位蛇妖,据传言,悬尸为林,沐血为池,西郊后山里全是他杀的白骨,足足有三十丈那么高。道长你若再招惹他,难保脑袋还能顺顺当当的长在脖子上。”

“哦。”范闲随意的应了一声。

“你不怕”莲花妖好奇道,“我做妖都怕那些个大妖。”

范闲却呲牙一笑:“杀的就是大妖,不是大妖我不屑一杀,人生苦短,但求一试。”

莲花妖:“……”

它怀疑这道长修的是脑残道。

“小妖。”范闲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法宝放在莲叶上,“这是聚灵塔,你将其放在湖底三日便可聚为人形。”

莲花妖欣喜异常,却又怀疑道:“您为何这样帮我”

“过两天要会会那位蛇妖前辈,怕死了没人埋,你有人形了好给我哭坟,就当给我报恩吧。”范闲笑嘻嘻的拍拍衣袖上的灰,朝莲花妖挥挥手,也跟着潇洒离去。

莲花妖捧着那法器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最终还是贪恋人间繁华,咬牙催动了法力。谁承想下一秒,一枚金印烙在了她的花叶上,范闲笑嘻嘻的声音从法器里传出来:“小妖,这是降服印,今后你要是不听我话随时爆体身亡哦,都说了你是草料脑袋,我敢给你就敢用啊。”

莲花妖:“……!”

人心险恶啊,莲花妖还没见识到人间真善美,就先被人间的阴谋诡计糊了一脸,实在是冤。

三日后,范闲摸上了被迫替他打工的莲花妖打探出来的蛇妖居住地。只见西郊一片紫竹林凭空而生,林中影影绰绰显露出一处华美的阁楼,楼间帷幔飘逸清雅异常,一点也没有莲花妖口中的那样腥风血雨。他围着竹林细细打量了一上午,也没看见传说中的尸林血海在哪里。不过他也没空和莲花妖证明传闻的真假的,他从乾坤袋里倒出一堆法器,在紫竹林外画上了密密麻麻的阵法。

等阵法画成最后一步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小友,你这里画错了一笔。”

“哦,真的哎。”范闲又摸出朱砂笔,细细的画上了缺失的符号。

画完符号,他笑容爽朗地看向身后熟悉的青年:“没想到前辈对阵法也颇有研究啊。”

“每隔几十年总有些道士和尚在我林子外胡画一通,看了这么多年,也该能记住些了。”李承泽闲散的靠坐在林中的一大块青石上,手中懒懒地捻着一串碧绿的佛珠,一点儿也没把眼前的小道士放在眼里。

“你不问我是来做什么吗?”范闲画了一上午阵法,累的盘腿坐在地上。

“肯定是来杀我,不然你上我这儿学怎么画阵法啊”李承泽嗤笑一声,一挥袖子,将范闲布置好的那些锅碗瓢盆砸了个干净,就连地上的朱砂阵法也没放过,甚至还用法术在阵中央画了个大大的王八。

范闲给阵法中央的王八背后写上了他师傅的名字,然后惆怅道:“前辈,法器很贵的,你都给我弄坏了,我还怎么降妖除魔,走向仙门之巅啊?”

“别惦记你的仙门之巅了,我怕你今日走不出这紫竹林。”李承泽诚恳的问他,“你想怎么死死后是我送你回师门还是写信让你师傅来接你。”

范闲笑着抽出腰后的长剑:“送我回师门吧,家师年纪大了不宜走动。”

“真孝顺。”李承泽替他擦掉王八背上的名字。

电光火石间,竹林狂风大作,范闲御风而上,刀光剑影,短兵直接,不出三十个回合,范闲便被李承泽一掌击飞,重重地砸在了大青石上。他模糊间想起志怪集上的字来:“大妖,青蛇,修为千岁,一步天门化蛟”,他师傅总爱夸大其词,唯独在那本志怪集上没撒半点慌,眼前之妖,确实有化而为蛟羽化成仙的资格。

他趴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修炼十几载,他只在今日受过这样重的伤,可见那册子坑爹之处,最后一页蛇妖和上一页的虎妖根本就不是一个水平啊。

视线里钻入一截翠青的衣袖,替他温柔的擦掉嘴上的血迹,然后又豪不温柔的扼上他的喉咙,将他抵在身后的青石上,他听见那蛇妖笑盈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何还要不自量力吗?”

“要的……”范闲扯出一个笑,“范某这一生从不后悔所做决定。”

“真有骨气。”李承泽松开手,看着他狼狈地滑落在地上,转而一笑,“滚吧,最后放你一马,不过你要记住,我是蛇妖不是弼马温,这次真是最后一次了。”

范闲从地上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笑着点头:“行,那晚辈告辞。”

“慢着——”李承泽出声叫住他。

范闲一愣,将手中剑一抛,几步冲到他对面,破罐子破摔的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爽快道:“我懂我懂,妖怪嘛,不讲究人那一套,出尔反尔也没关系,来,下手的时候利落点,给晚辈好死。”

“我可不是那些蛮夷未化的兽类,”李承泽顺手掰过他的下巴,指着远处那些报废的法宝,“我是让你临走把那些破烂也带上,没事儿把地上的朱砂也扫扫,我就不送了。”

范闲:“……”

最终他还是扫干净了紫竹林外的朱砂阵。

回到西湖畔,才刚化形的莲花妖已经在湖边搭上了祭台,上面供奉着一张奇丑无比的画像。范闲赶到的时候,她正手忙脚乱的往祭台的馒头上插香。范闲定晴一看,那香还是从金山寺顺出来的供香,平白受了正经神邸的香火,范闲觉得自己有命活都没命背这因果了。

但范闲还是无所谓,他这破烂命格,什么报应都背的住,更别说区区几根佛香。所以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祭台旁,欣赏着莲花妖大惊失色的表情:“做人没两天,你倒是挺有慧根,连给死人上香都学会了。”

“你你你……没死!”莲花妖顺了顺胸口的气,胆怯的望着他,“还是说是你的魂”

“有几分做人的慧根,倒是没半点当妖的潜质,连人和鬼都分不清,街边的老黑狗都比你强,你自己找块豆腐撞去吧。”范闲噼里啪啦一顿冷嘲热讽,转眼一看莲花妖一脸痴傻的望着自己,他叹了口气,“罢了,你这草料脑子能塞下什么金科玉律,能苟住这条命就不错了。”

“你们凡人说话真复杂,还不如湖里的金鱼吐泡泡好理解呢。”莲花妖蹲在祭台旁,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插着香的馒头。

“不过你是怎么从那蛇妖前辈那里活着回来的他不是喜欢悬尸为林吗?没给你挂树上”莲花妖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范闲。

“你以后不准道听途说,紫竹林里只有竹子没有尸体。至于我,”范闲煞有其事胡扯道,“他可能是迷上贫道潇洒的英姿,不忍心看我英雄早逝。唉,只可惜人妖殊途,贫道心里只有天下苍生,难圆那蛇妖的一番痴情了。”

莲花妖沉默片刻,她没想到那位蛇妖前辈的眼光这么犀利,居然会看上这么一株阴险狡诈的凡人,简直是难以置信。

“道长,那你还杀他吗?”莲花妖蔫蔫的趴在湖边,“恕我直言,跟着你混,奴家总觉得迟早完蛋。到时候那位蛇妖前辈杀了你,再拔了奴家,咱俩就可以笑呵呵的进阴曹地府了。”

“再说丧气话我先拔了你。”范闲擦着脸上的血污,拿出街边买的烈酒,一眼不眨的将其倒在胸前的伤口上。半壶烈酒淋下,范闲的皮肉森森见骨,他毫不在意的扯下一片衣角包扎住血淋淋的伤口。莲花妖看着都肉疼,牙酸的离他远了些。

“道长,您告诉我,你修的是正经道吗?”莲花妖诚恳发问,“我听说修仙也分正修和邪修,恕我直言,您这喊打喊杀的,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道士。”

“我那是清纯不做作,懒得装伪君子。”范闲缓缓的擦着沾满尘土的剑,“不过我师傅确实说我生来七情少爱,瞧着是个欺师灭祖的预备役,总是提防我误入歧途。还让我出门在外不要报他的名号——唉,真是个无情的小老头。”

莲花妖苦哈哈的点点头:“你老师高见……”

“嗯”

莲花妖连忙摇头:“您有爱,您大爱无疆!是你师傅有眼不识泰山!”

“我也这么觉得。”范闲孩子气的一笑,拿起剑起身拍拍衣摆上的灰尘,“走吧。”

莲花妖一愣:“走哪里去啊?”

范闲理所当然:“降妖除魔啊。”

莲花妖一愣:“降哪个妖”

“你看你这草料脑子,还能是哪个妖啊。”范闲理所当然的指向西郊,“他啊。”

莲花妖哽了一下:“你早上才被他打残,就这么急着去送死”

“唉——你不懂,”范闲给她分析的头头是道,“一个人一份胜算,两个人就是两份胜算,你又是个妖,算你两人份,那我们就有三份胜算,四舍五入就是五份胜算,再入一下咱们足足有十分胜算啊!小妖,这是十拿九稳的战役啊,我们有十分胜算,优势完全在我们这边。”

莲花妖被他说的一愣一愣,“真的假的”

“我一个修仙之人师出名门还能骗你不成”范闲拍拍她的肩膀,“放心,范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莲花妖:“……”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

这次两人没有率先进入紫竹林,而是在林外的山头上观察了一番地形。范闲从乾坤袋不要钱似的抽出一摞符纸,咬破手指勤勤恳恳的画了百十来张符,然后交给莲花妖,“这是专门降妖的符纸,等会儿我和他缠斗,你负责天女散花,看准点风向,散你身上你就可以直接投胎了。”

莲花妖抖得像个簸箕,“我……我我,我害怕。”

范闲思索片刻,“那你去和他缠斗,我来撒符纸”

莲花妖欲哭无泪:“还是我撒吧……”

“不过道长,咱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卑鄙下流啊。”半响后,被范闲安排蹲在竹林上空搞偷袭的莲花妖有些心虚的问。

“怎么会,兵不厌诈啦。抛得脸中脸,方为人上人呀。”范闲笑嘻嘻的回答她。

然后不等莲花妖反应,他已经一脚踹开了那处阁楼的门板,朗声道:“前辈,晚辈来切磋武艺!”

回答他的是一枚直冲面门而来的锋利鳞片。范闲歪头躲过那一击,只见他要杀的妖姿容倦懒的卧在一颗桃树下的小塌上。小半张脸颊覆着一层薄薄的鳞片,正用一对锋利的蛇瞳盯着自己看。范闲不露声色的一笑,今日正是十五,譬如蛇一类冷血妖物,会在每月十五月圆之际受月亮阴气影响真气紊乱,比平时妖力要弱三成以上。他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才特地杀上紫竹林。

“你,带着你竹林里挂枝子上的小莲花抓紧滚吧。”李承泽缓慢的转着手里的佛珠,“今日无心与你们计较。”

“可是我是来杀你的啊,杀你也要挑个时辰”范闲坐在李承泽对面的软榻上,不见外的尝了一口他眼前的桃子,甜的他眯了眯眼。

李承泽静静地望着他,复又望向手中的佛珠:“杀我你有那个本事吗?”

“不知道啊,我这不专门过来试一试,您可别怪晚辈乘人之危啊。”范闲羞涩一笑,转而目光也落在他手上的佛珠,不由觉得有些熟稔,“你这串佛珠,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李承泽闭上了眼睛:“故人所赠。”

范闲追问:“故人何在”

“冢中枯骨,不提也罢。”李承泽摩挲着佛珠上莹润的珠子,神色平静,一双妖异的蛇瞳却是平添几分神佛般的随和。

“你的这串佛珠足有二十一颗之数,佛学中代表菩萨修行从涅槃到成佛的经历的二十一阶位,分别是十地,十波罗蜜,最后一阶觉悟佛果,象征着凤凰涅槃,大道终成,送你佛珠的人,想必是祝你羽化登仙。”范闲不咸不淡的对李承泽道。

“你一个道士,怎么这样懂佛理,在画舫上也是张口便是禅机。”李承泽忽然问。

“你一个妖怪都能转佛珠,我一个道士怎么不能懂佛理”范闲支撑着下巴思索片刻,“不过我师傅说过,我是凶星转世的命格,生生世世就是来当神棍的,说不定上辈子我是个和尚也不一定呢”

“诚然如此,世事无常,因果相会,也许你上一世是个和尚,无意间瞥见梁上的恶因,自此余生尽毁,世世造业呢?”李承泽又转了一下手上的佛珠,“你的师傅说的不对,你不是天上的凶星转世,你也不该命里注定造杀孽,是你有一世种了恶因,结了恶果,这才遭了报应。”

“哦,是这样”范闲捂了捂胸口的位置,“不好意思啊,命里少一情,体会不了你这宿命论。不过身前哪管身后事,上辈子的事留给上辈子说去吧,这辈子我先顾好眼前即可。”

“所以,你还是要杀我”李承泽轻声问。

范闲本应该坚定的说是,可目光触及李承泽眼底的那一片温色时,那副被自己师傅亲定的铁石心肠却莫名其妙的有些松动。李承泽看出了他的犹豫,转而笑了一声,“你心不定。”

“我是人,又不是石头,怎么会一成不变。”范闲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想法。

“人人七情六欲,你缺一情,还算是人吗?”李承泽不客气道。

“你一介冷血禽兽就算作是人啦?前辈你说话真教人心寒,莫不是捻了几年佛珠,就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你屋后那十里坟场可见不得前辈在这里惺惺作态。”范闲早在昨日便观察到紫竹林东侧有一大片坟地,土壤有新有旧,虽然墓碑上都没有名字,可是他依稀能感受到与李承泽相近的气息,他料定那些坟都是李承泽立的,只是不知为何他会给杀死的凡人立牌,难道他会纪念自己吃了多少人吗?

“你觉得后面的坟场是我杀的人”李承泽神情淡淡。

“不确定,但我也不在乎。”范闲从他面前站起身来,抽出腰中长剑,直逼这只千年的大妖,“前辈,我也会给你留具全尸的。”

李承泽望着他,笑了起来:“般若诸生,因果相报,想杀便杀吧。”

范闲本该一剑刺去,不知为何,却迟迟下不去手,他疑惑的看了看手中的剑,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空空荡荡,却不知为何滋生出一股沉闷的情绪。他费解的歪头,“奇怪了,我莫不是又长出良心这种俗物了。”

“非也,是你该了悟了。”李承泽朝他一摊手,给他倒上了一杯薄酒,“你世世生造杀业,又世世因杀孽而死,你就没想过追本溯源,回到故事的最开始看看吗?”

那杯薄酒通体血红,不像酒,倒像一杯猩红血液。但范闲生来不知畏惧为何物,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若无其事的擦擦嘴。

“好喝吗?”李承泽笑着问。

“没有味道,不像酒,像白水。”

“这酒叫浮生梦,妒人者味酸,怨人者味咸,怒人者味辛,爱人者味甜,思人者味苦。诸般滋味,皆由心起,七情六欲皆在此酒。”李承泽拿扇子敲了敲他的杯面,“你尝不出味道,证明你就是块冥顽不灵的石头,心里装不下七情六欲,范闲,你比妖还不如,你就是草木之心,磐石之魄,无知无觉,心蒙尘雾。”

范闲被骂了这一通,心下的思绪还是雾里看花,捉摸不透,他懵懂的看了看杯中的酒,又看了看眼前艳丽的妖怪,最终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自他灵智初启,他就发现他对这世间万物都提不起兴趣来。他看花是花,看鸟是鸟,无所谓生老病死,品不得人间百味。他在人间的母亲重病,临死前想见他一面,他看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女子,心想本该为生母落一滴泪,他也确实学着门外哭天抢地的兄弟姐妹一样哭的伤心欲绝。只有他知道那滴眼泪背后其实只站立着一个冷漠的躯壳。他觉得他是戏台上演技精湛的名角,明知道自己是块无根草木,却偏偏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大仁大义,忠孝两全。

偶尔细想,他觉得自己比起一个人,更像是一只拥有思想的人偶,木心木肺,强装一身画皮混在人间假意逢迎。

如今他这层伪装被人无情的戳破,比起愤怒,他先一步感觉到的却是无从是处的茫然。

“安之,你杀千妖,不是为了你的命劫也不是为了降妖除魔,只是因为你需要做,所以你就做了。比起有所目的的邪恶,你不觉得这种无知无觉的邪恶更不像是个人吗?”李承泽的语气又变的柔和起来,“你为人十八载,可曾真正当过一天人”

“我不知。”范闲心底茫然愈甚,只是定定地望着放在膝上的剑。

李承泽却悲悯的望着他:“我说过,你命里有因果,因果不消,你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范闲沉默片刻:“如何消去因果”

“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李承泽轻声吐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既像是说给范闲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竹林中风声渐起,雪白的帷幔被吹的缥缈无影,隔着雾霭重重,范闲却有些分不清他是在做梦还是在醒着。

“我饿了。”范闲放下手中的剑,看向对面的妖怪。

“我以为你悟了,真是榆木脑袋。”李承泽笑了笑,从塌上起身走进竹舍,“叫上你竹林里的小跟班进来吃饭吧。”

范闲跟着他走进竹舍,只见面前的乌木檀桌上菜肴丰盛,桌边摆着三双碗筷。他歪了歪头,坐到了桌前,看向一旁神情自若的李承泽,“你知道今日我们会来”

“我这一千年又不是白活的。”李承泽打了个响指,凭空掉下一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正是被范闲安排在竹林埋伏的莲花妖。

莲花妖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传说中残暴无度的蛇妖前辈提溜到饭桌前。她那满是莲子的脑袋不足以应对眼前复杂的状况。她先是看了看范闲,又看了看蛇妖前辈,两人皆神色平和,看不出半点械斗的痕迹。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西湖里待久了,她脑子里的莲子都发芽了,不然前些天还你死我活的两人今日居然会和平的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呢?

她煞有其事的摸摸自己的脑袋:“奇怪,妖也会生病吗?”

“你们草本妖怪果然都笨笨的。”范闲从盘子里挑了一只鸡腿丢到她面前的碗里,“多吃点,补补脑子。”

李承泽也跟着笑:“不必客气,客请自便,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看两人之间气氛融洽的宛如多年老友,莲花妖终于坚定了自己某种荒谬的想法,她直接道:“道长,您这是入赘成功了?”

这小妖语不惊人死不休,范闲嘴里的菠菜还挂在下巴上,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话题的另一主角挑着眼风朝他望来:“入赘谁,我吗?”

莲花妖点头,指着范闲:“他说你之前对他倾慕已久爱而不得,想对他强取豪夺,而他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你,因为人妖殊途!”

“哦,”李承泽点点头,“很合理,凡间话本里的霸道王爷都这样做。”

范闲听着莲花妖添油加醋的说法,心头涌上一股淡淡的操蛋。他一本正经的看向莲花妖:“说吧,你今天过来是不是特意想我死,你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

李承泽替唯唯诺诺的莲花妖回答:“她是故意不小心。”

范闲也懒得多言,抬手掐出一个法诀就要送这小妖归西。下一刹那却被身旁的李承泽抓住了手,只见那蛇妖笑意嫣然:“席间玩笑,安之何必大开杀戒。”

“想杀需要那么多理由吗?”范闲不解的问。

“需要,人命和妖命本质并无不同,活着需要理由,死了也该有缘故。天道轮回,存在即合理,你对生命的流逝太过傲慢,想必是你缺情少魄的缘故。不怪你,只是你也该收起这副杀伐的性子,人和妖都是一条命,没了这条命,都要进轮回道,彼时奈何桥上一走,哪里还有人妖区别呢。”李承泽松开他的手,重新将筷子塞进他手里,“吃饭吧。”

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莲花妖总算分清谁是真善人谁是真恶人了。她抽噎着躲到李承泽身后,不敢抬头看范闲。

范闲若有所思的看着手里的筷子:“师傅教我为人处世是怕我砸了他的招牌,你呢?”

李承泽望向窗外的如晦风雨:“不忍看明珠暗投。”

“真奇怪。”范闲心下还是一片寂静,“人似禽兽,禽兽却似人。”

莲花妖越发笃定了范闲是个神经病的信念,骂自己都骂的这样恶毒,绝对是个疯子。她小心的看向眼前的蛇妖前辈,却发现这位前辈的眼睛中没有半点寻常大妖该有杀意和狠毒,反而望着范闲的目光温和异常。她不由想起金山寺梁头上的那一句诗:“人本无格,妖本无情,佛本无相。”

不是说妖本无情吗?为何前辈的眼中却有情,她有些不明白了。

本以为饭后,范闲会很快下山,谁知道他竟就这样赖在了紫竹林里。自打莲花妖察觉到那日饭桌上范闲毫不留情的杀意后,她就断绝了范闲这条极具风险的前程,转而抱上蛇妖前辈的大腿。前辈不负所望,亲自给她抹除了身上的金印,还答应在范闲离开江南前罩着她。莲花妖虽然没见过佛祖长什么样,但她可以笃定,佛祖一定和这位前辈一样救苦救难。世上本无佛,做好事的人多了,佛在人间就有了金身,为此莲花妖恨不得朝前辈日日三叩九拜,以报救命之恩。

至于范闲这位人间恶棍,莲花妖恨不得将他剁碎了当花肥。是以在经过范闲休憩的桃树下时,莲花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帮前辈晒果干去了。

“前辈——你收的小妖精瞪我,你管管她。”范闲察觉到莲花妖的视线,拖长声音告状。

李承泽抱着胳膊施然走出阁楼:“谁叫你要杀她。”

“我不是没杀吗?”范闲狡辩。

“你那第一千只妖还杀吗?”李承泽忽然问。

“不知道。”范闲抱着臂弯里的剑,“我不知道谁会是我要杀的第一千只妖,似乎谁都该是,似乎谁都不该是。”

“我从前只杀妖,还没问过为什么呢。”范闲低头一笑,“我自诩正义,如今才发现,我连人都算不上。”

“难过吗?”李承泽走下阁楼站在他身旁,拂开他肩上的桃花瓣。

范闲盯着他的动作,半响后摇摇头:“真遗憾,我连难过的感觉也不会产生,不过我很会演,你要看看吗?”

“不看,我昨日才看完山下戏台子上的黄梅戏,今日就不劳你演了。”李承泽从善如流的坐在他身边,看着眼前年轻人清俊的脸庞上空洞的情绪。过了许久,他轻轻问:“你,想找回作为人的那部分吗?”

范闲慢慢捻着指尖飘落的桃花瓣,绯红的汁液沾红了他的指尖,他望了望头顶遮天蔽日般芳菲的枝丫,又望了望眼前的蛇妖。最终他点点头,复又犹豫的摇头:“我师傅说,无情也是好事,情多了,便徒曾烦恼,还不如当个石头。”

“他说的没错。天下杂念皆由情而起,你们仙门百家也修的是无情道。”李承泽用手一点一点擦掉范闲手上沾染的花汁,“存天理灭情欲方能修成大道。人是如此,妖也亦然。”

“你也如此”范闲忍不住发问。

李承泽转头看向天际绯红的晚霞:“曾是如此。”

“后来呢?”范闲又问。

“后来有人告诉我大道也就那狗屎样子,人间烟火热闹,哪个不比天上冷冰冰的琼楼玉宇强。你看那广寒宫上的嫦娥仙子一年四季都得住在孤寂的月亮上,哪有在人间潇洒快乐。”李承泽说到这里的时候眼中流过几丝怀念,“我为妖千载,他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也是最后一个。”

看着李承泽眼中的怀念,范闲不知为何心头涌上一股酸涩的味道。他摸了摸胸口,又望了望李承泽沉静地面庞,微微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无端端什么都说不出来。末了他含糊其辞的嗯了一声,惹得李承泽哈哈笑了起来。范闲看着眼前这位恐怕世间第一强的大妖像对待寻常后生一样摸摸他的脑袋,亲昵的将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笑着对他说:“范安之,你是个木头,草木之身,顽石之魄,真可怜。”

“我知道。”范闲点点头,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评价了,“前辈比我更像人,就连竹舍里现在偷吃你糕点的小花妖都比我更像一个人。”

“你本不该如此,真教人失望。”李承泽轻轻呢喃。

“人和妖的界定是什么,是情吗?”范闲忍不住发问,眼前忽然浮现起前不久他斩杀的那只虎妖婆娑地泪眼——它竟然知道自己是娘。

“人妖没有任何区别,你要记住,万物有灵。”李承泽正色道,“仙门百家杀妖无数,自诩名门,正义之师,实则手下冤魂无数,和寻常刽子手没什么两样。”

范闲茫然的摊开双手:“我是刽子手”

“是的。”李承泽在他掌心放了一枝花,“可是不怪你,你是一张白纸,从你身上反映出的只是这个世界的本质。”

范闲望着掌心那束艳丽的花枝,久久难以回神。

“你为何总对我手下留情。”范闲语气平静,“画舫是,竹林是,如今也是。”

“或许我对你有情。”李承泽也平静的回答他。

“知己之情,怜惜之情还是人伦之情”范闲不解的问。

李承泽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伸手挡住了他的视线,“都有。”

“我应该怎么做”范闲若有所思,“拒绝你还是答应你。”

李承泽一愣,随后将手放在他的心口,直视他的眼睛:“不要问别人,你要跟着自己的心走。”

沉默良久,久到两人的身上都落满了桃花瓣。范闲感受着胸口空荡荡的情绪,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微微上前,拨掉了粘在李承泽发丝间的一片桃花瓣。

“我想我应该是想靠近你,不然也不会赖在你的紫竹林。”

李承泽莞尔一笑:“无情之人偏做多情之态,倒是让我参不透了。”

“前辈,你有喜欢的人吗?”范闲望着李承泽。

“大概算有。”李承泽眯了眯眼,“但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儿了。”

“妖的五百年也算是大数字了,你现在还喜欢吗?”

李承泽眼珠转了转:“稍微”

“稍微是什么?”范闲疑惑道。

“稍微就是一点点。”李承泽思索片刻,“最多做到身死敛骨,事后烧香,再多一点情,便损梵行。”

“人间不是讲究一往情深吗?你怎么就一点点”范闲下意识问。

李承泽笑了起来:“范闲,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妖啊。”

范闲一愣,转而笑起来:“我还真忘了,你的心似乎比我热乎些。”

李承泽摸着自己的胸口,神情寂静:“曾有人,赠我一身热血,予我七情六欲,又在临死之际祝我大道梵行,替我积攒累世功德。”

“你从哪儿认识的傻帽这么乐善好施,蜀地有个乐山大佛,回头让他坐上去。”范闲调侃道。

“我也觉得他是个傻帽。”李承泽望着头顶的一树繁花,“他说,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所以他把他将成大道的佛果给了我,自己则入百世轮回,重新做凡人去了。”

“他是个和尚”范闲点点头,“那难怪,佛门中人总是喜欢苦自己感动自己。”

“范闲,你还是嘴下留德吧。”李承泽笑着看他。

“我说的句句是实话。”范闲耸耸肩,“今天,我要和你告辞了。”

“告辞你去哪儿”李承泽问。

“金山寺。”范闲抱着胳膊躺在地上,“听说金山寺有些个修道大能,我去比划比划。”

“你还真是天生好斗,跟我以前认识的一只妖猴似的,不过他现在已经得道升天,当斗佛去了,你也要努力啊。”李承泽托腮看着他。

“我一定会比只猴子强,走了——”说着范闲从地上爬起来,准备离开。

“等等。”李承泽叫住他,“你去金山寺当真是去比武切磋”

范闲笑了笑:“其实是去求一条生路,不知我佛会不会渡我。”

“迷时师渡,祝你好运。”李承泽将那串碧绿的佛珠套到了他手腕上:“也祝你涅槃重生。”

“你好大方啊前辈。”范闲羞赧一笑,收下了佛珠。

李承泽望着范闲离去的背影,天际雷声轰鸣。许久之后,他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来:“范闲——你大限将至,留在紫竹林吧,这一世我保你……”一道惊雷劈在了李承泽脚边,生生劈断了那棵桃花树。

身后尘土飞扬,花瓣飞舞,范闲只是稍作停留,握紧了手中的剑柄,踏步离去。

李承泽知道,范闲听到了他的话。

可是他没有停留。

他看着那棵被自己精心温养的桃树被惊雷拦腰劈断,眼前忽然浮现起那人将桃枝插在土地里的温和笑脸。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光景。迄今为止99次轮回,那人没有一次能活过弱冠。命长时能活18岁,命短时就是一出生被父母溺死也是有的。天道无情,昔年那人违背天道救下正在渡劫的他,此后百世,他就注定用世世造业的苦果来偿还天道。

真是天下第一蠢货。把七情六欲给了他,把菩提佛果给了他,把世世功德给了他,只留给自己一个鳏寡孤独世世恶业的烂命。

李承泽长叹一口气,妖性贪婪,但他实在受之有愧。

生生世世,他都得记着自己这颗心为何而跳。

或许为妖千载,只有在那寺庙的短短三月,才是他真正离做人最近的时候。

“前辈前辈,那杀星走了!太好了!”莲花妖从屋子里跑出来,兴奋的围着李承泽跳了一圈。

“咦——这树怎么被劈了”莲花妖蹲在桃树边疑惑道。

“小妖。”李承泽蹲下来抚了抚莲花妖的脑袋,“以后好好做妖,别惦记当人了。”

“为什么凡是妖,都是要修人性啊。”莲花妖不解道。

“只是修人性,却不是成为人,到时候不伦不类不人不妖可怎么办啊。你既学不来妖的无情,也成不了人的无格,可不就是不伦不类吗?小妖,回你的西湖好好修炼吧,莫沾凡尘。”李承泽温和的劝她。

“前辈……你说的那些我都在话本上看过,可是……我还是想做人。”莲花妖委屈巴巴的搅弄手指。

李承泽一愣,随既释然一笑:“倒也无妨,踏过方才彻悟,就按你的想法活吧。”

“你不觉得我冥顽不灵吗?”莲花妖疑惑道。

“年轻的时候,谁不冥顽不灵历过方知醒悟,不必为自己的荒唐羞恼,人妖皆是如此。去吧,小妖,做好了决定后就照你的心意活吧。”李承泽拍拍她的脑袋。

“嗯!”莲花妖重重地点头,奔奔跳跳的走远了。

李承泽恍然若失,一片花瓣落在他掌心,烫的他血肉做的心几乎落泪。他没有再看那倾倒的桃树一眼,自顾自闭上了竹舍的大门。

——

“道友,金山寺不是寻衅滋事的地方,您请回吧。”这一任金山寺的方丈是一个年轻和尚,看见范闲登门切磋,当下黑了脸色,要轰范闲出去。

范闲自讨没趣,当着小方丈面评价了一下金山寺上上下下的迂腐。惹得小方丈火冒三丈,差点破了功。

是夜,他不讲武德偷偷潜入了金山寺。明明他从来没有进过寺庙,不知为何,他却对金山寺的布局格外熟悉,似乎天生就知道此地会有一水榭一禅房一蒲团。他站在宝华殿中央,金身塑的佛祖威严逼人,一面金刚怒目,一面又慈悲悯人。范闲没有跪也没有作揖,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大的佛像对面,仰着头和金刚怒目的那一张佛脸对上了脸。忽然,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无名由的暴怒来,想把眼前这居高临下的佛像砸个稀巴烂。

“小友深夜造访,所为何故啊?”佛像后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范闲寻声望去,只见一个清瘦的老和尚正擦拭着佛前的油灯,朝范闲和蔼的笑着。

“贫道也想白日来,可惜你们的方丈不好客,我只好做个夜半君子。”范闲一屁股坐在蒲团上,躺的东倒西歪。

“小友真是率真天然。”老和尚还是笑眯眯的擦着油灯。

“大师,其实晚辈来贵寺,是想求一条生路。”范闲眼眸微定,“都说佛度众生,不知范某可在这众生之内”

老和尚只是轻轻的望了他一眼:“你身上有大业,菩萨也消不得,只能靠你自己悟。”

范闲心下有些无名业火,到底是哪一世的孽这么难消,让他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他前世造业的时候有没有问过他将来的感受!好一出顾头不顾腚!

“不是说迷时师渡”范闲不依不挠。

老和尚却笑着摇头:“自己便是自己的师,小友水晶心肝却蒙了尘,真是可惜可悲,如若没有造业,你的面相,应该是可飞升得道的。只是命中苦缠因果,这才世世不得安宁。”

“如何消业”范闲目光冷静。

“杀业难消。小友可知斩妖除魔和降妖伏魔的区别”老和尚佝偻着身躯,提着油灯一圈一圈转着经筒。

“一剑和一符纸的区别。我一般选择前者,后者镇压妖怪比较废法力。”范闲回答的很干脆。

老和尚叹了口气:“所以你累累杀业,世世难平。”

“我不杀那些妖死的就是我啊?”范闲煞有其事,“难不成我要心甘情愿看自己因为命格天人五衰吗?”

“孩子,佛门里有一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或许向死而生,才是一条出路呢?”老和尚温言道。

范闲嗤之以鼻:“脑子被驴踢了才找死”

老和尚摇摇头:“老僧不知你将自己的情给了谁,但如今的你,当真是冥顽不灵好一块顽石。”

范闲无所谓的摇摇头:“看来佛门不度我——眼看天劫将至,我还是找个山洞赌一把吧。”

“小友,可愿听老僧讲你的一位前辈的故事”老和尚宽和的笑着。

范闲拿剑支着下巴:“但听无妨。”

老和尚目光逐渐浑浊起来:“那得是多久以前的人了……那时的金山寺还不是国寺,只是山野间的一座小庙而已……”

烛火摇曳,范闲也不知出于何故,听完了老和尚口中身处五百年前的一位高僧的离奇传说。

传说五百年前金山寺有位罕见地佛修天才。六岁通识百家,十岁颂古今经文,佛法精妙,十五岁就能与当时的班禅和尚辩经不输。就是这样的天才,人人都会以为他大道将成的天才,却在二十八岁那年,舍弃佛骨,放弃一身修为度了一只杀人无数的五百年大妖。众人都说他疯了,他却轻笑一声,断情舍爱,圆寂在禅房内,只留下一句:“入他人之地狱,度众生之苦厄。”而那只五百年大妖在他身旁守了三个月,终于不知所踪。

听完这个充满舍己为人的傻缺故事,范闲内心毫无触动。他想,或许故事的另一主人公,说不准是他认识那个妖。那串碧绿的佛珠被他转得噼里啪啦,老和尚看着他手腕上缠绕的佛珠,目光微顿,随即宽和一笑,摇了摇头。

“小友,你总说迷时师渡,不是有人已经来渡你了吗?”

“啊?”范闲抬眼,“什么意思”

老和尚望着头顶威严慈悲的佛像,双手合十:“佛曰,不可说。”

世上总有那么多不可说,去他妈的。

范闲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佛像,那佛面不悲不喜,像是人间外的看客。他隐约觉得心下沉闷,一些零散的片段浮现在自己空荡荡的脑海里。

禅院,钟声,还有梁上的一条青蛇。

他微微低头,翠绿的佛珠下似乎该是一袭旧僧袍。

他又抬起头,佛像依旧不悲不喜,怜悯众生。

窗外,秋雨飒飒,邪风混雨灌入窗帘。李承泽斜趴在窗边小塌上,目光静静地凝视着西郊山坡上的九十九座孤坟。碑上无一有字,碑下却同出一人。

他下意识想转一转缠绕在腕间的珠串,摸到了自己的筋骨才意识到那东西已经被他物归原主了。五百年,凡人的几十世,妖族的半生也就这样蹉跎过去。他却始终忘不了那年寺院晚钟罄音,檀香缭绕,那人朝他伸出的一双手。

“你是哪里来的小妖”清俊的和尚穿着僧袍,极富少年气的坐在了一条趴在青石砖上的小蛇旁边。正午骄阳炽热,和尚便拿手遮阴,挡住了小蛇脑袋上的烈日晴空。

彼时只有五百年道行的李承泽懵懵然被一双手绊住行程,于是行差踏错,对上了那双笑意狡黠的眼。他没想到眼前这个未及弱冠的小年轻修为这样了得,一眼就看出自己已有灵智不是普通的蛇,于是他也不装了,幻化出人形用锋利的毒牙抵在和尚的脖颈上。

和尚被他压倒在青石砖上,清俊的脸庞划过一丝愕然,转而化作一片笑意:“你们妖怪脾气都这么火爆吗?”

李承泽吐着信子,兽性难驯:“我已经算是脾气顶好的,其余诸妖见你的第一面就会吃了你。”

和尚不解:“为什么世风日下,大家竟然如此暴躁。”

李承泽歪歪脑袋:“人妖两立,你们人见了妖,不是也痛下杀手吗?”

“可我方才没想杀你,我只是看你爬的辛苦,想给你遮遮阳。”和尚笑着对他说,“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到底是谁伤害谁”李承泽眼睛缩立成冷血动物的尖锐竖瞳,直直刺向眼前人。

“你嘴上有血。”和尚自顾自的伸出手,拿袖子擦掉了他嘴上益处的鲜血。那青色的僧袍,立刻被沾上几团模糊的痕迹。

“刚刚有两个道士来堵我,说要掏我妖丹,我顺嘴就吃了他们——真是学艺不精还出来丢人现眼。”李承泽索性扯起他的袖子,把自己的嘴干干净净擦了一遍,随即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朝他一笑,“小和尚,接下来的对话你可要小心了,你有没有命回去拜见师门,全靠我一念之间。”

“这样啊,不如你先从我身上下去”和尚无辜的看着他,“咱俩这姿势不雅观。”

“不雅观吗?实不相瞒,我最近在学做人,我看到西湖画舫里偶尔会有雌人和雄人叠加在一起,我以为这是正常的。”李承泽不解的回答。

“……那是女人和男人啦。我们人类,一般不说雌雄。”和尚笑了起来。

“哦……是我孤陋寡闻了。”李承泽点点头,“如果你告诉怎样可以像人一样生活,我今天就放过你。”

“做人可有大学问,三言两语说不清,小蛇,你要不要去寒寺坐坐”和尚笑着说。

“我有名字,是两百年前初化人形找街头的书生起的,姓李,名承泽。”李承泽缓缓从他身上爬起来,“这个名字很贵,我用了十吊你们人类的货币才换的,你必须得让它物超所值,不准叫我妖、蛇,不然我吃了你,再吃了你一寺庙的和尚。”

“哦——”和尚了悟,“承泽,我叫你承泽可以吧。”

李承泽屈尊降贵的点头:“可以,你有名字吗?我应该礼尚往来一下。”

“你还挺会做人哈哈。”和尚笑得眯起眼睛,“安之,我是金山寺主持,安之是我师傅给我的法号。”

“怎么没有姓我以为人名字都有姓,还特意寻了个大姓。”李承泽不解道。

“出家人远离红尘,非世俗客,不必有世俗姓。承泽,要做人,你路漫漫其修远兮啊。”安之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在青石砖上。

“好麻烦,有捷径吗?你们人类不是说吃什么补什么,要不我多吃几个人?”李承泽扭头问。

安之:“……”

“承泽,造业太深可是会引天劫。”安之夸张的比划了两下,“到时候给你劈的外焦里嫩,修为尽毁你就不问为什么不多吃两个人了。”

“竟然有这回事,我已经吃了好几千人了,会被劈吗?”李承泽好奇的问。

“最近下雨天你就别出去了,没想到你杀业造的还挺深,区区五百年除去做蛇的时候,你两百年就吃几千人承泽,这雷不劈死你都说不过去啊。”安之叹气,“这样看你做人确实有捷径,比如说被天雷劈死,按你的杀业再在畜生道轮回个几千年,或许你就有机会做人啦!是不是很简单”

李承泽知道不是好话,在他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连血带肉撕下一片。安之疼的从地上跳起来:“住嘴住嘴,急了就咬人,你这辈子都做不成人了!”

“本来该咬你脖子的。”李承泽冷冷瞥了他一眼,“到底是我学做了几天人太心善。”

“隔壁山的狼妖入侵我的紫竹林,我要屠它满门。”李承泽云淡风轻道。

“错了。”安之轻轻开口。

李承泽学着他的样子喝了一口茶,味道不错,他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哪里错了?”

“要做人,首先要驯服野性,不可动辄杀生,三思而后行,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你的意思是留它一条命,可是我很讨厌它。”

“讨厌可以不见它,何必执意造杀业”安之笑意盈盈的看着他,“要做人,先从摈弃杀戮开始。”

“你们人不也杀来杀去吗?”

“杀来杀去的人哪里是人,那是兽,不过披了一张人皮而已。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礼仪教化了七情六欲,而那些只知道凭借欲望行事的人,和凭借本能磨牙吮血的兽有何区别。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称之为人。”

“礼仪教化是什么,七情六欲又是什么?”

“是做人的两个条件。七情六欲是人天生的情绪,礼仪教化是后天的矫正。两者缺一都不可以算是为人。”安之笑意盎然。

“看来我都缺,我要从哪里找这两样东西”李承泽直接问。

“……你为何,执意做人呢?”安之忽然问了个题外话。

“做妖心中空寂,百年光阴一成不变。做人就不一样了,成天忙忙碌碌,或许会很有意思。”李承泽眯着眼睛回答。

“可是做人会很有烦恼唉。”安之托着下巴道。

“你也会有烦恼吗?”李承泽问。

“我不是人,我是佛。”安之狂妄道,“我来人间是度劫历难,假以时日我修得大道,我就脱离众生态,回天上去了。”

“你确实已有飞升之象,不是个普通和尚。想必你前世累善良多,今世功德美满,离天门就差一步了。”李承泽咂舌,“修佛修道之人求大成,妖也一样,不知我会不会有那一天。”

“你放心,你肯定没。”安之笑的贱兮兮的,“且不说妖精得道难上加难,你更是造业深重,大道是没指望了,天雷滚滚有,你要不要”

半响后,安之望着自己手背上滋滋冒血的两个血洞叹了口气:“冥顽不灵。”

两个血洞翻了倍,安之不说话了。

也就是那天以后,李承泽日日来讨问这位金山寺的年轻主持做人的秘方。是安之和尚教他礼仪教化,也是安之和尚渡他尸海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槛内风光经年难改。寒来暑往,竹林飒飒,安之和尚日日在宝华殿打坐诵经,李承泽便化作原型盘在那一柱房梁上看殿中人来人往,岁月更替。

可学做人还是那样难。李承泽学不来人性的温情,他看着前来为爱子求药的年轻妇人哭倒在佛像前,忍不住现了身问她为什么要哭。

妇人泪眼婆娑的望着眼前容貌姣好的青年,以为是神佛显灵,便跪在他面前求他救爱子一条性命。李承泽看了看妇人怀里气息奄奄的幼童,已然是归天之象。他疑惑的擦掉妇人腮边的眼泪:“他已经救无可救,你何必执着你还年轻,回家再生一个不就好了”

他以为自己说的是金科玉律,谁知妇人猩红眼眶甩了他一巴掌,匆匆被赶来的僧人带离了宝殿。临走前,妇人眼眶湿红,声嘶力竭:“你怎能说那样的话!这是我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带大的儿啊!你怎能让我弃他不顾!就算再生一个孩子也不是我如今怀里的儿啊!你这样的人冷心冷肺,怎会在禅院修行……你比畜生都不如……”

妇人叫骂着走远了,李承泽呆立在原地,摸了摸脸颊。区区凡人有什么力气,只是那一巴掌却打的他的脸火辣辣的,像是在心里添了一把柴火那样滚烫。

安之和尚被动静惊扰,也跟着来到了大殿,他看着李承泽呆立着抚摸脸颊上的伤,便一声不吭的淘洗了一只冰手帕冷敷在他脸上。李承泽有些沮丧的望着他的脸:“我说错了吗?”

“你没错,你只是没有人之常情。”安之和尚叹着气,不忍看李承泽眼中的懵懂。

“什么是人之常情怎样才会有人之常情”李承泽追问他。

安之和尚苦笑一声:“承泽,你是妖,怎么会有人之常情”

“可我就是想要,我和你认识近十年了,你可以帮我吗?”李承泽天真的看着僧人的脸,眼中殷殷期盼。

安之和尚沉默的看了他良久,将手中碧绿的佛珠褪下来套到李承泽瘦削的腕上,他轻笑点头,说好,我帮你。

眼前的蛇妖闻言笑靥如花,亲昵的牵住他的手,“谢谢你,安之。”

这一帮便是数万雷劫劈下,金山寺的主持孤身而去,于雷霆万钧中舍去一身修为保下了那只造业深重的五百年大妖。总是张牙舞爪的妖怪气息奄奄,化作原型蜷缩在僧人满是鲜血的青袍里。他缓慢地攀缘上僧人被鲜血浸湿的手臂,殷红的雪覆盖在他碧色的鳞片,分不清是妖血还是人血。

眼前总是神采奕奕的僧人终于疲倦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他气若游丝,抚摸着手臂上冰凉的小蛇,半响后,才重新笑将起来:“小妖,我说了,造业太深要遭雷劫的,今天不是最后一劫,按你食人数量,你理应还要受百十次雷劫,到时,你可如何是好”

“你呢?你又该如何是好”青蛇把脑袋抵在他的心口,“你的心跳正在舒缓,和尚,你要死了吗?”

“是啊,我即将收拾东西,重新回那轮回道……我以为,这会是最后一世,没想到却成了第一世。”僧人慢慢的抚摸着蛇妖身上的鳞片,“遇见你之前,我做了一百世的道人和一百世的僧,我本以为这是最后一世,哪成想行差踏错,卷入个小妖的因果里,前功尽弃啊。”

青蛇语气很轻:“我该流泪吗?我不想让你死。”

“人总会死。我死之后,会把做人的七情六欲送给你。此后你的因果造业我替你来背,你带着我的情,我的礼仪教化,自入红尘,好好做个人吧。”僧人笑意宽和,抚摸着青蛇的脑袋。

青蛇又忘了悲伤:“你的意思,我要成为人了?”

“是啊,人间风景这样好,四时各有光景,春夏别有韵味,你去好好看看吧,看看凡间红尘究竟是怎样的。”僧人的五官逐渐渗出血液,青蛇只觉得脸上一片湿润,他以为是僧人的血流到了自己脸上,却不曾想掌心一片湿润,让他想起了那日妇人脸颊涌出的透明液体。

这是什么?是人之常情吗?青蛇擦掉自己脸上的湿润,想把手递给眼前的僧人看。却发现眼前人早已无知觉绝了气息。

金山寺丧钟久久不息,一代高僧安之和尚就此圆寂,只留下一条艳丽的青蛇在他佛塔前盘旋三月,最终销声匿迹。

也就是那一年,临安市一家医馆生出了个头冒金光的婴儿。那孩子倒也怪,一生下来不喜也不哭,只是呆呆的望着天花板发呆。孩子再大些,能说话能写字聪颖异常,家里人便也放了心。直到有一日,孩子面无表情的砸死了隔壁家的狗娃。他们才惊觉自己生了个杀星,亲手将自己古怪的孩子送上了刑场。这一年,这个孩子只有十二岁。行刑当天,天生异象,一位青衣男子踏风而来,掳走了即将被斩的孩童。

众人只当是神迹,皆跪拜不起。

紫竹林里,李承泽看着那张稚嫩熟稔的脸,眼眶湿红。而孩童的脸上却是一片孤冷寂然。半响后,李承泽哑然道:“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惨样”

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前程往事皆是过眼云烟。孩童疑惑的望着他的脸:“你是谁”

“我是你的业障。”

“不对。”孩童天真一笑,展示着自己被人打断的双手,“他们说我才是业障——因为我杀了狗蛋。”

“人不可以胡乱杀人,那是兽。”李承泽治好孩童被人生生敲碎的胳膊。

“他们也说我是兽。可我觉得,偷看二丫和她娘洗澡的狗蛋也是兽,他想和村头的王麻子将二丫母女卖出去。”孩童费解的歪头,“我们都是兽”

李承泽哑口无言:“我不知道,你没有教过我这些……”

“哦,世上总是这么多奇怪的话。反而我的实话被他们当奇怪的话,可能是因为王麻子总是帮二丫娘亲浆洗衣服,所以他们不信我的话。”孩童叹了口气,“还好我在井水里下了毒,他们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活不下去。”

“什么——”李承泽猛然抬眸,“阖村百户人家,你——”

“他们敲碎我的手臂,还要杀了我。”孩童天真的笑了起来,“我当然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不论是父母兄弟还是亲朋好友,害我者不得好死,杀我者我必诛其满门。”

天际天雷滚滚,李承泽深知,自己保不住他。他伸手抱住了脏兮兮的孩童,轻声道:“闭上眼。”孩童眨眨眼,按照他的要求合上了眼睛。天雷降下,呼吸声静止,李承泽被劈出一条贯穿胸腹的伤口,怀中的孩子却没了声息。

他觉得疼,却不知从何说起。手腕上碧色的佛珠冰凉彻骨,他转头望去,身后却空空荡荡,只有怀中焦骨一副,痛彻心扉。

早知如此,便不做人了。

此后便是轮回几十世,那人世世不得善终。李承泽一开始想要救他,可是他发现,如果要制止安之转世的杀业,那么安之转世必然早夭。若任由他杀伐,则天降雷劫……这些本是他作为妖的因果,如今却成了安之世世轮回的恶报。

紫竹林风雨依旧,帷幔摇曳。他静静地伏在窗前,天际惊雷阵阵,马上,那人便又要去死,稀里糊涂的、永无止境的踏上轮回路,去做个苦命又短命的人去了。

作为妖,他应该袖手旁观,可他心里总装着那人的七情六欲,心下却生出些酸楚来。不日他就要得道飞升了,不日,安之和尚的又要重新投胎了。这人间这样苦,他就这样世世为人,世世不得好死。

“安之啊,昔日你放弃一身修为放弃大道,究竟是成全我,还是牵绊我啊。”李承泽长叹一口气,撑着竹伞,往金山寺去了。

一路风雨飘摇,雷声渐渐。

寺门下,范闲正坐在一颗老榕树下,怀里抱着剑,呆呆地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雨幕。许久以后,他眼前才闯入一片青翠的衣衫,他下意识抬头,对上李承泽雨幕里越发轮廓清晰的面庞。

“你在这里等什么”李承泽将伞遮在他头顶,像昔日酷暑炎炎,那人将手掌遮在自己头上。

“等死。”零星有几滴雨珠溅上范闲清俊的脸庞,恍惚间像是在落泪。

李承泽半蹲在他面前,用袖子一点一点擦掉他脸上的雨水,半响之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些并不是雨水,是从范闲湿润的眼睛里流出的眼泪。往来近百世,他还从未见过这双眼睛流过这样滚烫的眼泪。

“李承泽,我大限将至了。”范闲眨眨眼,眼泪止不住的从眼中滚落,他将额头轻轻靠在李承泽胸口上,“庙里的老和尚给我讲了个故事,关于你……”

李承泽拍了拍他的后背,“关于我,也关于你。”

“什么”范闲一愣,转而恍然大悟,他自嘲的笑了起来,“原来那傻缺和尚真是我。”

“这是第几世了”范闲呆呆地望着无尽的雨幕,“我总觉得过去了好多年。在金山寺呆的越久,我就越能记起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禅院,钟声,佛像,还有宝华殿上的青蛇。我猜,确实是我大限将至,前程往事,竟都敲门问候。”

“这是第一百世。”李承泽握紧了伞柄,“后院里埋着你的生生世世,我没有一世不去找你。”

“找我个草木之心做什么。”范闲自嘲一笑。

“那你五百年前救我个无情之妖做什么?”

“谁知道。也许众生修业,修的便是情业。”范闲微微叹了口气,“李承泽,不必管我了,自奔前程去吧。你已经管了我五百年了,凡人的数甲,妖的半生都这样蹉跎了。”

“住嘴吧。”李承泽忽然笑了起来,“求仙问道不过如此,做人做妖也没什么分别,我只是按照我的心做出了选择。”

“多不值。”范闲把脸埋在掌心。

“你当年也多不值……”李承泽叹了口气,轻轻的抱住他,“生死一刹那,我看倦了你在我眼前死了,这次我只想抱住你一次。”

十数万天雷降下,劈向榕树下相拥的两人。

天地一片玄黄,尘土飞扬,李承泽散去了一身修为,妖丹空空荡荡,所幸老天终究给他留了一条性命。他颤抖着手探向怀中昏死过去的范闲的鼻息。尽管微弱,但还是尚存一息。

他忽然笑了起来。千年道行尽废,他却只觉得心情畅快,从来没觉得这样高兴过。他心想,懵懂五百年,仿徨五百年,时至今日,他终于像当年的安之和尚一样做了同样的决定。

苦海无涯,你我各自为舟。你渡我成人,我奉还你因果,自此以后,你我了却残业,不入苦厄轮回。范安之,你要有以后了。

他欣喜若狂的抱住范闲,范闲也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了李承泽半响,他才放心的笑了一下:“你以后还怎么成仙啊?”

“不成仙,做人。”李承泽亲昵的握着他的手,“范闲,你我因果了尽,你不必替我再赎罪了。”

范闲却望着草丛中耸动的人影淡然一笑:“因果未完,承泽,恐怕我今日依旧得死。”

“什么?”李承泽跟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之间草丛中钻出三只还没完全化形的小老鼠,正虎头人身的从草丛中探出身来,目光寒冽的盯着两人。

“半年前,我杀了他们的母亲……彼时我无情无恨,只当是平凡的一天,杀了平凡的一只妖。可那母虎的眼中分明有泪。”范闲平静的说着话,“后来我下村,遇见了一户人家,他们说隔壁人家要将自己新产的女婴掐死垫于门槛下以求贵子,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只吊晴大虎,夺走了那奄奄一息的女婴。他们都说是山君慈悲,救了那女娃娃一命。”

“而我却杀了那只山君……自命不凡的自诩正义……”范闲捂住胸口,抬头望着天空如棉絮般的天幕,“是范某杀伐蔽目,范某愿引颈就戮,身前事后,还望你们不要牵连我身边的人。”

打头的幼虎说话了,“你那时留了我们一命,我们自然也不会牵连你身边的人,只是你的命,我们万万不会留。蛇妖前辈,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要插手此事。”

李承泽攥紧双手:“我替他死……”

范闲忽然抓住他的手,粲然一笑:“安之和尚给你的,你已经悉数还清了,现在的因果,是我范闲的。”

李承泽苦笑一声:“你又要和之前几十世一样死在我怀里了。”

“不一样的,之前都是被雷劈死的。”范闲从乾坤袋摸出一把匕首,“这次死的比较美观,是我自己动手。”

那把匕首径直没入了范闲的喉咙,他执拗的看着李承泽,声音断断续续的:“我不喝…孟婆汤,不走奈何桥,我会记着……你,你要来找我……”

李承泽朝他一笑:“生生世世,我都来找你。”

那三只虎妖静静地看着杀母仇人咽了气,然后朝李承泽道:“您是西湖畔的蛇妖前辈,我们听母亲说过你,七十年前,您曾救过她。如果您要为了这个人报仇,我们不会反抗。”

记忆深处似乎当真有只雌虎被他从猎人陷阱中救出,虎啸而去。来去一甲子,当真世事无常,倒让他也哑口无言。他抱紧了怀里逐渐冷却的尸体,茫然的看了看逐渐放晴的天空。许久之后,他才惨然一笑:“是他甘愿赴死,与你们不相干……回去吧,替我和范闲向你们母亲赔句不是。”

三只虎妖朝他一拜,转身离去了。

身后金山寺禅音阵阵,这是李承泽漫长的生命中第二次听金山寺八十八声钟声响彻云霄。

忽而青砖步履微响,他抬头,只见一个老和尚笑着看他。

“青蛇,多年不见了。”老和尚捋着胡子朝李承泽笑道。

李承泽垂下眼睛:“我和你没见过。”

“宝华殿内,你在佛像前盘了十年,如何算没见过老朽呢”老和尚面容不改。

李承泽眼睛倏然瞪大:“你是金山寺供奉的无量佛”

“世间无佛身,老朽只是众生相,万家香火供成的一缕佛识而已。”

“你可知怀中之人是谁”老和尚继续道。

“范闲。”李承泽言简意赅。

“他是药师如来历下红尘的替身,本该在五百年前,早归天道。”老和尚温和道。

“我不认得药师如来,我不知道那是谁,在人间,他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范闲。”李承泽倏然抬眼。

“佛是众生相,他是范闲也可以是世间的任何人,青蛇,你何必执着呢。他已替你还清业果,自此放他轮回修成吧,别再耽误他前程了。”老和尚叹气道。

“五百年前,是他先伸出了手,也是他教我做人,为何要我先放下你既说过业果已消,下一世……下一世我与他……”李承泽欲言又止,最终归于沉静。

“下一世你与他依旧殊途。”老和尚望向天雨后瓦蓝的天际,“他生来就是为了归天道,以全佛果,这是他身为药师如来替身的使命。”

“有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完成这使命呢”李承泽轻声道,他一点一点擦掉范闲脸上的血液,语气轻的快要飘散在风里,“或许他只是想做一个普通人,不想修道不想成佛,就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普通人呢?”

老和尚叹息:“青蛇,你为了一道替身,修为散尽化去妖丹,妖寿只剩凡人之数,你不觉得可惜吗?身为妖,得道成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机缘。”

李承泽笑了起来:“大机缘里没有他,我要来有什么用呢。我要七情六欲,我不要大道。师傅,成全晚辈吧。”

缄默良久后,老和尚神色悲悯:“昔日药师与老朽辩经,曾发十二愿,令诸有情,所求皆得。五百年前,药师替身以已渡你,说明你自在众生相中。你既执意如此,便跟他再伴最后一世吧。下一世过后,药师替身神魂归识,你亦会妖寿将尽,坠入轮回道,从此不再是一条青蛇,而归众生相。这五百年因果纠缠只换得下一世短短一甲子,你,果真无怨无悔”

李承泽合上眼睛:“我无怨无悔。”

“世人皆渡情业,谁槛能过人心三寸。”老和尚转身离去,“去吧,下一世之后,便是缘尽了,且行且珍惜。”

天际雾气散去,李承泽望着云层破出的那一盏红日,终于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

我会来找你,以全你我五百年因果,你可不要忘了我。

知道那臭道士死的那天,江面无风,青蛇前辈立在画舫里,平铺直述臭道士的死因。按理来说,莲花妖应该觉得高兴,可是她却在高兴之前先感受到了一丝落寞。臭道士总说要杀她,倒也没有真下手,反而教她认字读书,闲暇时还曾给她买过一本画册。想到这里,莲花妖撇撇嘴,闷闷不乐的拿荷叶遮住了脸。

“前辈,真奇怪,我的眼睛酸酸的。”莲花妖纳闷的问。

李承泽温柔的替她整理了一下辫子,“你越来越像个人了。”

“我果然天资聪颖。”莲花妖转悲为喜,眼睛笑的弯弯的。

“嗯,你很天资聪颖。”李承泽低声笑了一下,“我很快就要离开临安了,你要保重啊。”

“啊,为什么临安不好吗?”莲花妖纳闷的问。

“临安很好,只是我要去赴约。”李承泽望着手串上碧绿的佛珠,神情释然。

“什么约很重要吗?”莲花妖支着额头问。

“迟来五百年的约,也是最后一次约定,很重要。”

莲花妖眨眨眼:“是传说中的海誓山盟吗?”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海誓山盟,却硬生生蹉跎五百年都不曾放过彼此。倒当真是沧海桑田,磐石无转。

“是。”李承泽点头,他的鬓边已经添了一丝白发,他终究还是和人一样,有了心有了热血有了牵绊的人,也有了只有百年的寿命。

“真是奇怪。”莲花妖在湖水中荡来荡去,“情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为何总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前辈,你知道什么是情吗?”

“情这东西只教人当傻缺,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李承泽朝她摆摆手,兀自走下了船舱。

莲花妖从湖中探出头来:“前辈,你去干嘛?”

李承泽回头一笑,朗声潇洒道:“去当傻缺。”

真奇怪,傻缺也赶着当。莲花妖目送前辈离去,脑子里依旧一知半解。很快,她被一尾红鱼吸引去注意,追着它在湖水里吐了几个泡泡。

不等他先道歉,白衣的女子先将手中闲置的雨伞递到他手中:“公子莫要淋湿了。”

青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促狭的看着两人偷笑。

“不知公子怎样称呼”白衣女子脸颊微红的询问。

布衣男子亦脸颊绯红:“小生名叫许仙,娘子怎样称呼”

“我姐姐叫白素贞啦。”青衣女子爽利答话。

三人答着话走远了。莲花妖在水里懵懂的望着他们的背影。她依稀间看到那两位女子身后巨大的蛇形。心道怪哉,难不成是自己看花了眼。忽然那青衣女子转过身来朝她眨眨眼,唇齿吐出蛇信,她才吓得钻进湖水里,久久不敢抬头。

直到后来那白衣女子和名叫许仙的书生喜结连理莲花妖才后知后觉的呸出一口瓜子皮,心想真是乱了世道。人和妖都能成亲了,情这东西真是无比玄妙。再到后来,水淹金山,那白衣女子被镇压在雷峰塔下,她才后知后觉的明白昔日前辈口中情让人变成傻缺是什么意思。

那白娘子确实是傻缺。

只是那白娘子被关在雷峰塔之际是那样泪眼婆娑,百般无奈的望着丈夫和生子。而那凡人却躲在金山寺主持身后不敢看与自己海誓山盟的妻子。莲花妖望着此情此景,眼泪滚了一池塘,她呜咽着缩回了池塘。白娘子是傻缺却也是人,但那凡人披着一张人皮却连兽都不如。她忽然觉得有些伤心,做人好难,她只想做一只蠢笨的妖。

此后经年,她便再也没出过西湖了。

儋州城都知道,那位范侍郎家的范大公子在等一个人。自他能坐能跑开始就一直等在屋檐下望着外面喧闹的街市。有时候等到茶饭不思,惹得范夫人疑心自己生了个傻子的时候,他又会笑着答话证明自己没有智力问题。

这一等就等到了范大公子十八岁的生日。也就是那一年,范府登门了一位青衣道士。后来听说范大公子的痴病好了,不再等在屋檐下。没等范府将气喘匀,那大公子又说自己要跟着道士出家。一哭二闹三上吊,范家拗不得他,便挥手送别了唯一的儿子。

范大公子跟着道士走前恭恭敬敬给父母扣了三响头,此后儋州城便再也没听过这位范大公子的只言片语。

塞外大漠孤烟,青衣男子头戴斗笠,缓步走在沙丘之上,身后传来明朗的喊声:“李承泽,你又把我落下了!”

“谁让你赖在原地不走。”李承泽抱着胳膊撇了他一眼,末了朝他伸出手,“过来吧。”

范闲三步并作两步握住他的手,“我只是想让你亲我一口,你都不愿意。”

“方才驿站那么多人,你不要脸我要。”李承泽白了他一眼。

“这就嫌弃我了我还没怪你为什么那么晚才找到我!”范闲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抱怨,“我等了你十八年,等到花儿都谢了,你怎么不等我老了再过来!你就是不在乎我!”

李承泽挑眉:“太早找到你还得带孩子,太麻烦了。”

范闲眼睛瞪得浑圆:“什么?你还嫌我麻烦!”

“逗你的。”李承泽替范闲系紧了斗笠绳子,“我找了你十八年,安之,你可真难找啊。”

范闲笑了一下:“我只不过救了你一次,你便和我蹉跎百世,承泽,遇见你算我大幸。”他轻轻地拉住李承泽的手,“初次遇见你,你好凶,张嘴就要咬死我。我当时真想就地降服了你。”

李承泽戏谑道:“那大师怎得留了我一命”

范闲望向天际:“遇上你之前,我轮回了很多世,身为药师佛替身,我世世都得寻心问道。其实我觉得那就是个狗屎,我根本就不喜欢追求大道,跪在佛殿的时候,我其实满脑子都是十戒十色。可是没办法,这破烂命格只能教我装个圣人——然后,我就遇上了你,一条野性未驯的小蛇。”

“从你身上,我看到了另一个可能——没有那狗屁命格的自己。我心想,哪怕是个妖也活的比我自由,真好啊。所以我救了你,我痛痛快快的跳出规矩外,当了五百年的混账人渣。”范闲微微垂下头,“我真想这么世世当个混世魔王混日子下山,但你又偏偏教会七情六欲,教我收起杀伐,甘心为你所用。”

“李承泽,你教我从佛坠魔,又渡我从魔成人,你才是渡我的师。”范闲牵起他的手,放在日光下晃了晃,“你我不会再有来世了,这世终了,我归西天,你入轮回,再没有以后了。”

“嗯。”李承泽被目光刺红了眼眶,低下头一笑,“早知道做个妖好了,就不该缠着你学做人,我作妖的时候没这么贪心的。”

“抱歉。”范闲伸手替他遮住刺目的日光,“是我误你终身。”

“人间聪明人这样多,我当个傻缺也无妨。”李承泽笑了起来,“以后归天当了佛祖,要保佑我荣华富贵,世世平安。”

“好,我保佑你荣华富贵,世世平安。”

长风卷起沙粒,天际残阳似血,长达数百年的故事渐渐落下帷幕,再无来世,只有今生。

双重生。竹马且已成婚。两个恋爱脑。

从小一起长大相互依靠(其实是斗心眼。因为前世便有的情愫早早就成了亲。

别问逻辑。没有逻辑。

范闲有个秘密,他是重生来的。

这个秘密只有李承泽知道,因为李承泽也是重生来的。

两人都不知道李承泽为何会出现在儋州,但无论如何他就是来了。

旧事不提,这些缘由也没那么重要。山高水远,不如珍惜当下,二皇子从未出过京都,可李承泽这一世可以在儋州长大。

所以,小范闲缠上了小承泽。

四五岁是少年人最为撒野的年岁,可是两位都不复那般心境,哪能舍去面子如孩童般撒欢。

所以范闲常为与李承泽说他那仙界的故事,一说就是一天。从红楼聊到白蛇传,从...

所以范闲常为与李承泽说他那仙界的故事,一说就是一天。从红楼聊到白蛇传,从神话传说聊到童话故事。

他们互相知晓,对彼此都有那份难以言述的情意在,不过是捅不捅这遮掩的纸的事,但是自幼暧昧可真是稀奇…范闲常这么想。

可是,他们又不是小孩子。再加上。承泽就是他的妻子呀。范闲心中悄悄这么添上标签。

然后他爽了。

所以后来费介再来为范闲教毒,二人闲聊谈起未来时,费介问他可有什么抱负、梦想。

他想了想,杀皇帝这种话说出去太过骇人,遮掩去后,范闲心中竟然只有一个心思。

于是他如实回答,我想娶小石头。

小石头是李承泽在儋州的名字。

李是国姓,来了儋州他总不好再用这个名字。再加之,他们想要了却前尘,便让这个名字尘封去这个姓氏罢了。

可是他们都是聪明人,总是怕节外生枝的。所以李承泽亲自为自己提了个大名--“小石头”。

听着不像正常名字,范闲叽里呱啦的吐槽着。彼时李承泽眯着眼睛笑,抬手捻住一颗葡萄往嘴里送,对小范大人说,贱名好养活。

范闲心中暗想着有我在怎可能养不活你,但这话落在喉间说不出口,于是住嘴便是默认了。

回归正题。费介听了他这话后一愣,哈哈大笑,半晌问他,你为什么要娶小石头?你们可都是男子身,谁嫁啊?

范闲说都是男子,谁娶谁嫁并无区别,是他就可以。前一个问题他没有回答,他也讲述不出自己为何偏偏对李承泽情有独钟。索性不回答了。

费介只当他的小孩子的玩笑话,范闲也没打算妙语连珠的让费介相信。毕竟他现在还只是小孩子,将来长大,娶到了李承泽,再让老师来,他的那些话也就自然应实了。

费介走时,范闲还是送了他一副医用手套,笑着同老师告别,老师走时他还高喊“老师记得来喝我与小石头的喜酒--”

“臭小子!”他听见老师这么回答。

到了范闲记忆中去京都那年,范闲总是愁眉苦脸。

十六年飞速逝去,他总感觉上辈子、初入京都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敛去锋芒,与李承泽相处的这段时日,他们都总觉得自己早已脱离了那片苦海。

可是这只是因为一切都未开始罢了。

轻雪落颅顶,他站在李承泽院中却不进,李承泽见状吓了一跳,忙将人拉进屋问:“你又惆怅了?故意淋雪然后落个病根?”

范闲颤了颤睫毛,委屈道:“殿下,我怕是今年便要进京了。”

那人只不耐烦似的抬起睫羽,纤细白皙的手指勾住范闲衣摆,道,小范诗神莫不是怕了?

怕谈不上。范闲有些苦恼的想。李承泽定然是不愿再回京都的,他也不想让他再回那是非之地,勾起记忆中满篇狼藉。

可是…范闲心想,他不想跟殿下分离呀。

于是范闲俯身将人牵制在自己怀中,故作暧昧的弄那人的发丝…“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突然开口道,“殿下,这是臣的夙愿,求您成全。”

老太太对范闲总是宠爱大过严厉的。处置完周管家后,老太太想起范闲毕竟是叶轻眉的种,便答应了这桩婚事。

他们在京都并无至交亲朋,都是男子,便没有谁盖盖头,也没有谁需纵马相迎,毕竟,李承泽从小便是生活在范家的。这婚事晓得的人并不多。

但他们彼此错过了那么多年。

所以这婚事虽举办的小型,但两人都很开心。

洞房花烛,新郎官将准备良久的戒指推到自己的爱人无名指上,然后吻了吻爱人指根,虔诚而专注。

李承泽新婚那日是散着头发。青丝如瀑,漂亮的紧,范闲怎么瞧怎么欢喜。

颠鸾倒凤,一室旖旎。

婚后再有人来接范闲去京都,他一步三回头的看府中,那人却始终没有来相送。范闲心中晓得,大概是因为那人不想与京都有一点点关系吧。

可是他还是有些心碎。小范大人暗暗恼着,夫君远行,这妻子怎么不出来送送呢?

等到范闲看李承泽早早包好的赠礼木簪中那张夹着的纸后,这种心情彻底挥散。

--不日相见,京都等我。

哎呀我老婆就是好,范闲努力压住嘴角,却按不下心底悸动。

嗯,爽了。

范闲这一次并未去神庙。

前世林婉儿死前为他点名了自己心上究竟是谁,所以这一世,他也不想再负了那温婉女子,又更何况自己早已娶妻。

娶了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娶了个天下最漂亮最好的人。

回到范府后,面对范思辙,范闲竟生出一份久别重逢的欣喜,顶着范思辙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抱了抱他,嘴里嚷着哥可想你了。

晚上,范建问他,你想做怎样的人。

范闲神游一番,前世他的回答可谓是起点男主,可是如今境遇不同,他拿了晋江剧本。

范闲回答道:“得一人心,白首不离。”

范建一愣,哼一声道:“你倒是痴情,但你可知你此次进京是为什么?”

范闲故作不知,待范建讲述后,他忽的下跪:“我不敢欺瞒父亲,但望您恕罪,我在儋州已娶妻。”

范建大骇:“你何时娶了妻?妻子姓甚名谁,为何不告知于我?”

儋州这个小破地方消息也传不出去呀,范闲心中吐槽,而且要是让你知道了,我娶不到承泽了怎么办。

“便是今年婚娶,我妻幼时遭了匪人家境不知,便唤他小石头…父亲大人,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呀。”

范建怒道:“胡闹!你连我都不曾告知?……丞相之女作妾实实不可,抬为平妻便是。”

范闲知道这话是在试探他心意,于是回答道:“父亲,我这妻子是自幼肖想,好不容易得了他回复,才得偿所愿,若抬了平妻,对林小姐是侮辱,对我妻子亦是,我妻子要生气的。”

他颇为委屈的说:“我妻子吃了很多苦,我好不容易才让他在我面前吐露真心…很难哄的。”

范建将茶盏怒砸在他脚边:“混账,滚出去!”

范闲作了礼便跑,他知道范建已经听了进去,算是认了他这个妻子,毕竟他爹是个好爹,哪跟那位似的。

至于儿媳妇是男的这事,等后面再说也来得及。

交谈间,他从范若若那得知了京都皇室情况。

大皇子李承儒有东夷血脉,不得继承大统,此时不在京都;三皇子李承平还是个孩子,没有进入南庆历史大舞台。

二皇子李承泽,幼时出宫游玩之时遭遇劫匪,不幸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范闲听到这偷偷补了一句已经被我偷回去做媳妇了嘿嘿嘿。

除了太子,陛下还有个养子,这些年来二人斗得凶。养子?范闲眼皮跳了跳,没有磨刀石不行吗这是。

养子名陆任,是陆将军的嫡子,在李承泽失踪一年后被认作了养子。

范若若讲到这感叹道:“陛下还真是舐犊情深,听说这陆殿下与二皇子有四五成相像,大家都说是把对二殿下的愧疚给予了这位陆殿下,他自幼长在宫里,陛下对他极尽宠爱与一般皇子无异呢。”

宠爱?范闲心中骂道,这陛下的宠爱,一般人可担不起--这可是要命的。

红楼他只写给过李承泽,可这红楼却出现在了范若若手中,范闲不用猜都知道这是李承泽的手笔。

若若幼时在儋州住过,与李承泽相识。所以他们二人的婚事,范若若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

范闲思考了一下,得出结论。如果没有红楼,范思辙就开不了书局,红楼不出世,那么诗会就牵不了线。总结,夫人做的都对。

范闲喜滋滋的想,殿下对我真在意。

所以他就一套大招秒了npc拿到了靖王世子诗会邀请函,与此同时在诗会上装了个逼写了那首《登高》。

去后院随便逛了逛,意外的是,这位圣上义子居然也在后院等他。

范闲:?

范闲:我跟我老婆一见钟情的地方你干嘛?

范闲撩开帘子闯进去,见到了那位圣上义子,这位身边像没有谢必安这样的忠诚侍卫,没有人阻拦他。

面前人与李承泽的性子差的远。范闲试探两句,这人确实有些城府,但到底是小屁孩,他敷衍两句得了就走。

走之前有些遗憾的想,要是李承泽在就好了,追忆一下当年

……有点想李承泽了。

转入街角处,一寒冷剑直冲他颈间。

范闲仔细去瞧,乐了:“快剑你别激动啊,都是熟人了…你在京都是不是承泽也来了?”

谢必安冷凝的面色似乎一抽:“公子明日来。”

没想到我还没来几天老婆就来找我了。范闲更开心了。

回去就要嗦猫。

一个奇怪脑洞

叶女士从小就听长辈讲:她是龙的后代。

真的龙,会飞的那种。

以前她都不信。

直到从神庙出来,谈了个恋爱,睡了个皇帝,生了个蛋。

生了个,蛋。

五竹将“目光”对准了那个白色的,带火焰花纹的蛋,缓缓抽出了铁钎——

“是不是要把它劈开?”

劈开是不能劈的,这是个蛋,又不是哪吒。

但是还不如哪吒呢。

哪吒还能抱出去见人,一枚蛋抱出去只会被人下锅。

叶女士...

叶女士连夜将自己的感情线从霸道神女俏皇帝换成了冷酷仙妻带球跑。

拜托,男人算什么?

这可是一枚返祖的龙蛋诶!

叶女士的母爱只持续到范闲破壳后的第一秒。

说实话,新生的小龙还没长出角,看起来和蛇没什么区别。

“小竹竹,把他拿远点,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怕蛇。”

然后在三天后莫名其妙变成了一个人类婴儿后,他更新了自己的身份卡——

原来我是一个蛇妖。

穿越一次,连物种都换了。

悲痛之下,范闲的尾巴尖窜出了一朵小火花。

叶女士倒吸一口凉气:“嘶——他还是一条会冒火的小蛇!”

五竹:不是龙吗?

三年后,叶女士终于厌倦了养崽游戏。

“世界这么大,我想再去看看。”叶女士如是说。

范闲飚着一口小奶音:“你是想搞事了对吧。”

叶女士给他上了一堂关于“你妈永远是你妈”的教育课之后,便扬长而去。

五竹领着范闲来到了澹州范府的门口,叮嘱道:“小姐说,不要冒火,不要被人发现你的原型,不然…”

“不然我就会被人系成死结挂到树上风干,放心吧叔,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好,有事找我。”

眨眼间,范府的门口就剩下一个三岁的孩子。

“啧,走这么快,至少帮我敲下门啊。”

大清早的街上没有人,范闲想找个人帮忙都不行,自己试着推了推门,推不开,又不能放火把门烧了。

唉,还好自己还有一副好嗓子。

孩童尖锐的声音划破了范府每一个人的美梦——

当天整个澹州城都传遍了:司南伯三岁的私生子找上门了。

正式进入人类社会的范闲一直都牢记要藏好自己的非人类身份。

他早就打探好了,虽然这个世界有很不科学的真气,有外传是神明实则只是他亲娘的赛博娘家的神庙,但是,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妖怪!

也多亏了他亲娘和五竹叔都不是一般人,不然他早就被煮熟了。

藏了太多秘密的范闲很难对人交付真心,也极力忽视自己的原型,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他只是一个拥有现代灵魂的普通古代人。

但是人总会有一些破防瞬间。

第四十六次被铁钎抽倒后,面对那道不可战胜的黑色身影,范闲瞳孔缩成一条竖线,心跳急速上升,火焰不受控地从周身冒出,点燃了身下的草地。

五竹给了范闲一棍子,把他抽出危险区域,然后熟练地灭了火。

“上次是三十四次,有进步。”

叶女士在很久之前就发现范闲在情绪波动很大时会冒火花,为此她找了很多办法试图帮他控制,但是都没用。

毕竟没有人有养龙的经验。

于是只能寄希望于范闲自己控制好情绪,不要一个激动就烧了半座宅子。

幸好范闲这副幼崽的壳子里装了一个成年人的灵魂,日常生活中都控制的挺好,但是在某些特定时刻,还是会冒火花。

为此叶女士给了他两个建议——

一,出家。

二,被五竹抽教习武。

范闲果断选择了第二个。

笑死,他绝不能容忍自己打两辈子的光棍。

于是,范闲在数年如一日的单方面虐打中飞速成长。

或者说是看淡了生死。

就算是被铁钎划破了脖子都不会眨一下眼。

真正的心如止水。

在被叶女士宣布情绪训练终于成功的第二天,范闲又要面对一个新的问题。

他迎来了生长痛。

至少叶女士是这样解释的。

“那您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生长痛痛的是头吗?”

“可能是因为你要长角了吧。”

范闲迷惑,范闲大为不解。

“蛇哪有长角的?”

“可你是龙啊。”

范闲与叶女士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天,叶女士恍然大悟道:“哦,我是忘记和你说了吗?”

范闲提醒她,连叶女士给他起的小名都是小蛇蛇。

叶女士:“抛开事实不谈,你就没有一点错吗?你见过哪条蛇会喷火的?”

范闲一怒之下就怒了一下。

他都接受了自己是蛇妖了,还在乎蛇会不会喷火吗?

范闲在十五岁那年迎来了长角期,一直到过了十六岁的生辰,他的龙角都还只是两个鼓包,倔强地不肯长出来。

叶女士建议他去京城试试。

毕竟他亲爹是个皇帝,没准就真的有什么龙气呢?

用龙气激一激,也许就顺利长角了呢?

被接回京都那年,范闲十六,还处在每天都头痛的长角期,头痛之下,看谁都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

以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冷着脸把郭保坤一顿损。

然后就被塞了一张请帖。

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闲着的时候头更痛,还不如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范闲以为自己的心在十几年的打磨中已经冷硬的像是块石头,没什么能再让他的心动摇。

但是在看见那道青色的身影后,坚硬的石头破开了一条缝隙。

“范闲。”

那人转过身,眉眼间尽是风流。

范闲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他直直的看着对方,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怎么会有这么合他心意的人?

身段好看,长得也好看,就连下巴抬起的角度都比别人好看。

“你是谁?”

“给你三次机会,猜出我的身份,不然,杀了你。”

随着他的靠近,低哑的声音和隐藏的杀气一起钻进范闲的耳朵里,为本就开始躁动的心脏又添了一把火。

骤然升起的野火噼啪地在身体里燃烧,范闲舔了舔嘴唇,哑着嗓子说:“你后退一点,我要控制不住了。”

李承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后气定神闲的神态被惊悚所取代。

他竟然看见对面的人头上突然长出了一对鹿角!

还没等他喊谢必安来护驾,范闲身上又冒出了许多不知道哪来的火花,噗噗地炸开,落到木质的围栏上,变成一丛丛火焰。

靖王府的后院走水了,范围不大,只烧了一个凉亭。

但是不巧的是,二皇子和那个最近很有名气的私生子都在那座凉亭里。

二皇子受了好大的惊吓,脸色苍白,看起来楚楚可怜的,也不知道在凉亭里经历了什么,见范闲上前一步就要往后退三步。

二皇子手下最忠心的剑客竟然拿不稳剑,却还是倔强地把剑架在了范闲的脖子上,黑着脸骂他是妖物。

范闲根本不管脖子上被划出的伤口,眼神诚恳地盯着李承泽问:“殿下,你是相信我对你一见钟情,还是相信我只是一条会冒火的小蛇?”

李承泽:我信你个鬼!

正文在写,但是写的好慢,写的时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感,感觉像是我又杀了他一次,写这种奇怪的东西倒是写的很快(╥_╥)

是谁都快忘眼欲穿了

关系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

真的好喜欢这哥儿仨和相处的感觉

交错的一眼

现代校园pa,具体看1.0

《学校晚会一直是这么开的吗?玩这么大?》

L楼主

没错依然是我,说真的,宁校儿拿起一盆水就往于十三老师身上泼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L1

是的我也没想到

L2

不仅于老师满身是水,我也满身是水

L3

+1,殃及无辜了啊!!!

L4

往年的晚会都不是这么开的。。。

L5

从来没有游戏这一pa,基本上就是宁校儿讲话,然后音乐专业的学姐们唱几首歌,再抽个奖,就结束了。。。

L6

宁校儿今年受啥刺激了吧?

L7

玩儿的最疯的是学校F6。。。

L8

是的亲爱的。。。

L9

我求你们了不要吹泡泡了(突发恶疾.JPG......

我求你们了不要吹泡泡了(突发恶疾.JPG)

L10

泡泡怎么了?泡泡得罪你了?我就发我就发。。。。。。。。

L11

?叉出去扔钱昭老师那喝黄连

L12

?你好歹毒,我错了(鞠躬.JPG)

L13

好一个能屈能伸

L14楼主

emmmmmm学校F6是什么啊?

L15

L16

学校F6是指同期入职的宁校儿,钱老师,于老师,孙老师,还有神童小禄老师和小杨老师(推眼镜.JPG)

L17

bingo!楼上正解!

L18

所以为什么要往蛋糕夹层里放芥末!!为什么!!!

L19

哦莫……楼上一看就知道中奖了

L20

噗呲,一听就知道是于十三老师干的

L21不是白孔雀

诶!可不是我啊!别冤枉好人!

L22

十三老师来的真是一次比一次快。。。

L23

@楼主他可能盯上你了,你是哪个专业的?

L24楼主

珠宝鉴定。。。

L25

合着你是他学生啊?

L26

咳咳,晚会内部人员来了,往蛋糕放芥末是孙朗老师的注意,不要让十三老师莫名其妙背黑锅哦~

L27

为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孙老师终于养小动物养疯了是吗?!啊啊啊啊啊啊啊!!

L28

我看你挺疯的,拖出去斩了!

L29

遵旨~

L30

不,是惊喜来着。。。

L31

这不像是惊喜,更像是惊吓,很难想象芥末混着蛋糕一起吃是什么独特的味道。。。

L32

我看我们干脆改名叫泡泡大学得了,学生专长是特会吐泡泡

L33

?你怎么也癫了?

L34

我没有,告你诽谤啊!

L35

我这一生,如履薄冰/.

L36

你又咋了冰姐?

L37

吃到黄连馅儿的饺子了。。。(突发恶疾.JPG)

L38

出现了,晚会最惨受害者

L39

到底为什么今年的晚会是这样的啊?有没有内部人员出来解释一下,或者F6来个人解释一下啊!我真的好好奇!

L40毛茸茸

内部人员来了,另外,吃到芥末蛋糕的那位同学,明晚八点之前来我办公室领取你的红包

L41

什么?!有红包?!

L42

不会是论文大礼包吧。。。

L43

芥末同学在这呢,孙老师你所谓的红包是正经红包吗?(搓手期待.JPG)

L44毛茸茸

yes,里面有个一百块左右

L45

!谢谢老师!!瞬间开朗了

L46

?所以真的是惊喜??

L47

那黄连饺子是什么?

L48

是钱昭老师的红包,同样明晚八点之前去拿就可以了

L49

!好耶!!

L50

那我吃到个有珍珠的曲奇饼干也是?

L51

那是于十三老师放的,同样哈同学(擦汗.JPG)

L52

往曲奇饼干里放珍珠。。。除了于十三老师我想不到有哪个大款会这么干了。。。

L53

那宁校儿的是啥?有人吃到吗?

L54

我吃的都挺正常的,应该是无缘了(摊手.JPG)

L55

+1

L56

L57

—此处折叠多条重复信息—

L69

别+了,内部人员哪去了?出来透露一下啊

L70楼主

@不是白孔雀@毛茸茸两位老师,help~

L71不是白孔雀

我于十三,有求必应~宁校儿的惊喜是泼水啦,被泼到的同学都有份,明晚八点前去校长室兑换

L72

居然是泼水吗??!!

L73

我还以为是宁校儿外出交流,工作太多,累神金了呢。。。

L74

今晚宁校儿拿着盆一个劲儿的泼……前面几圈的同学都被泼到了吧?

L75

不,我在第五圈,也湿了个彻底,像个落汤鸡一样。。。

L76

咱宁校儿去安市交流一年,回来之后搞这个晚会是为了庆祝他以后可以一直待在学校,不用出去兼职了

L77

在朱衣白雀当主厨对宁校儿来说是兼职?(大眼懵逼.JPG)

L78

宁校儿不用再出去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能在专业课上看见他来上课了

L79

这孩子真聪明

L80

我靠!!中奖了中奖了!!!

L81

学化学的吃的都是些什么好东西,我鸡肚了啊!(咬手绢.JPG)

L82

宁校儿也教数学,我们学数学的吃的也是好东西!!哈哈哈哈哈哈!!

L83

其他专业的同学就没机会看见宁校儿了是吗?(黛玉哭泣.JPG)

L84禄禄禄

有机会,宁校儿刚回学校,而且这次是长期教学,他是计划接下来的一个学期尽量到各个专业去串串门儿旁听几节课的

L85

各个专业?!

L86

旁听!!!

L87

不敢想象来我教室的时候我听的会有多认真。。。

L88

而且不是一节,是几节,他真的我哭死。。。

L89

救命我更爱了,不想毕业了是怎么回事

L90

那就跟我一样考研,我是81届的老学长了,学的是化学,大学毕业后就考研了,然后一直待在学校里

L91

考研不是要更换学校吗?咱们学校没有研究生课程吧?

L92

NONONO,前年宁校儿回来待过几个月,就是跟总教育局商谈添加研究生课程的,所以前年就有了

L93

vocal!这不就来动力了!我现在就下去把书啃烂!

L94

注意身体,别撑着(bushi)

L95我是冷眼旁观

打算考研的同学注意,学校目前来说有的研究生课程资源仅限药理和理科,其他资源仍在协商中

L96

英语和汉语言也没有?

L97我想退休

英语,汉语言,动植物饲养还有土木工程等专业,预计今年五月份就能拿到课程,放心考吧

L98

vocal!宁校儿!!!

L99

收到!

L100

L101

L135楼主

现在转专业还来得及吗?我有点想去学汉语言了。。。

L136盈盈秋水

来啊来啊,欢迎各位小同学来我这里听课

L137

珠宝鉴定没什么不好的,最起码论文没有汉语言多

L138

不对啊

L139

哪儿不对?

L140

教师栏上写着宁校儿是教化学,数学等专业老师啊,他还教其他的??

L141不是白孔雀

这都被你发现了,眼力不错哦

L142

真的吗?宁校儿还教什么啊?

L143

让我猜猜。。。

L144

我觉得我大概也想到了。。。

L145

我也。。。

L146

?当谜语人是没有前途的

L147

光吐泡泡还卖关子也是没有前途的

L148

是政法啦。。。

L149

因为整个学校加起来,选政法的也只有三四十个人而已,宁校儿又刚好当过法律顾问。。。

L150

就这样?

L151

是的,就这样

L152

那宁校儿不在学校,政法系的都怎么上课?我上两年学了也没见过咱学校有政法老师

L153毛茸茸

是宁校儿当时当法律顾问的那个刑侦小组的另一个法律顾问,他从警队退休了,没事干就让老宁挖到学校来当老师了

L154

。。。。我竟无法反驳

L155

政法系出没。。。这是真的,那个老师经常会跟我们讲一些课本上没有的知识和一些不属于我们专业范围内的犯罪心理学。。。

L156

多学学对你们没有坏处。。。

L157我想退休

杜先生人还是挺好的吧,虽然有时候确实啰嗦了一点,但他讲课绝对一流

L158

是的宁校儿,我们稍微一困他就开始讲尸体。。。我都不理解为什么法律顾问会看尸检报告。。。

L159

还说我们是第一个拿尸检报告当睡前故事听得。。。

L160

救命啊,这怎么睡得着

L161楼主

突然觉得珠宝鉴定也挺好的。。。毕竟不用听着尸检报告入睡

L162

但你可能会听着名牌包包的尸检报告入睡

L163

?你37℃的嘴怎么说出这么冷的话的?

L164

臣附议

L165

删了吧,我有个朋友已经汗流浃背了(流汗.JPG)

L166

你这属于是无中生友了

L167

你在无中生友,暗度陈仓,凭空想象,凭空捏造。。。

L168

死去的老梗突然开始攻击我(惊恐.JPG)

L169

这楼歪的真是有够彻底的,不是在说晚会的事情吗?怎么绕到政法系去了

L170毛茸茸

贴吧的魅力所在

L171

L172

说到晚会,我突然觉得宁校儿还是有点儿神金在身上的。。。

L173

为什么?

L174

因为他每次都能精准无误的把泼于十三老师剩下的半盆水泼在我身上,短短三个小时我已经变成落汤鸡N次了。。。

L175

全晚会最惨受害者在这呢,黄连饺子都弱爆了

L176

?楼上你别让我抓着你在哪个宿舍,不然我高低往你嘴里塞个黄连饺子(威胁.JPG)

L177我想退休

真是不好意思同学,私信我留一下专业和姓名,明天来的时候我给你翻双倍

L178

!好的宁校儿!谢谢宁校儿!

L179

……

L180

L181

楼主呢?快来把贴封了我看不下去了(微笑.JPG)

L182楼主

。。。狠狠羡慕了

—此贴已封—

纯属娱乐哈,看个乐呵就行

一念关山,于十三×宁远舟,ABO,特别俗套的麻花爱情

吾于天下,无去也,无就也,惟道之从。

不对劲。李同光想。

这不单单是指肖似他师父的梧国郡主。那郡主倨傲,梧国兵士受辱时,她明显动了怒,一壶酒浇下来,却半点信香没露。她要么是个对自我掌控到可怕程度的人,要么就是一个中庸。如果是中庸,那跟他们的情报完全对得上。礼王身边陪同的郡主,恰巧是与他师父长得极像的女子。这有那么巧吗?会不会是梧国人的圈套,他们从哪里得知了任辛相貌,因而找来这样一个人乱他心神?

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猜测。这没有可能。梧国人从何处知晓任辛曾做过他师父,又如何得知他会成为引...

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猜测。这没有可能。梧国人从何处知晓任辛曾做过他师父,又如何得知他会成为引进使?即便梧国人知晓他身世……而且这女子对他并不恭敬,言语间都是蔑视。若她是梧国人安排的圈套,这欲迎还拒的度岂不是太过了?

而且玲珑说她不是……她总不会认错。

还有宁远舟。

他见到对方每一次,都用信香试探了。然而对方的信香一直四平八稳。

尤其是今天,他觉得对方的状态很奇怪。

宁远舟今日的速度快、气势足,是个十成十的顶尖乾元。李同光清楚若是他二人交手,自己绝无可能赢过宁远舟。

乾元间冲突,拿信香造势太常见。今日场面闹得如此难看,宁远舟还会为全礼数压住信香?

这不正常。

除非……李同光眯起眼。

除非宁远舟受伤了。他的身体状况不足以他拿信香压回来,故而每次他拿信香去激宁远舟,都有人护住他。

这实在是件有意思的事。

宁远舟此人,他来之前就让人专门查过。据说他武功高强又极善谋略,他这两日观察下来,心想大概使团是宁远舟主事。

宁远舟是个聪明人,又是块硬骨头,难以随他意。若是使团里只剩那年幼的礼王、迂腐的长史、傲慢的郡主,那他从梧国这里拿好处,可不容易得多?到时候说不定连那湖阳郡主都……

梧国那边的消息是,宁远舟因六道堂内斗入狱,后被流放充军,想来经历不少磨难。自梧来安,一路上估计也并不太平,受伤是再正常不过。

俗话说,趁他病,要他命。他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不然等宁远舟回复,再等这个机会就难了。等使团入了安都,他们万一跟河东王或洛西王达成合作,就麻烦了。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筹谋。

宁远舟率六道堂道众赶过去时并无犹豫。

他行过很多险招,而这次他并不认为是最险的。但世事总归无常,他并不能料到所有事。或者说,他终究是自大了。

轮回刀是收割人命的神兵利器,它本就是把好刀,更是随着宁远舟的名号扬名天下。

那是索命的刀,是送人入轮回的刀。它完全沾染了地狱道最初的诡谲色彩。

那是他另一条臂膀,犹如他魂魄衍生。轮回刀出鞘,他身上的沉稳就慢慢被这杀器的凶煞吞没,与他身躯浑然一体。只要一瞬,刀出手在夜色中旋出一轮满月,数人就在不足一呼吸间亡于刀下。

他是六道堂最擅杀人的人。他自己就是刀,自己就是执掌生死的阎罗。

宁远舟在观察。他向来奉行以最小的牺牲完成任务。他在战场上依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他眉头一皱,察觉出场上众人的古怪来。

这招式大开大合,刚烈迅猛,倒像是……

他身躯突然一痛。

生死之间,他见长庆侯遇险,想也没想就掷刀解围。然长庆侯手中已无兵器,拔了轮回刀作战。

宁远舟在喘息。

他手里没有兵刃,而他五脏六腑都像被用利器搅烂。他疼出冷汗,一旬牵机毒性来势汹汹,誓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眼前发花。

而且他根本没有恢复,无论是他身上的伤还是刚压下去的信期。他身上武功根本不及原来一半,如今又撞上一旬牵机。

宁远舟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善于判断局势,不仅是战场上的局势,更有她自己的。

他咬牙硬撑,然而气力逐渐从他身体里流去。他被击中一次后,这些痛苦就变本加厉地折磨他,成倍成倍地折磨他。

直到他倒下。他身躯摔在地上,脊椎仿佛要被撞断。他几乎感觉到生命从他身体里流失。

他眼前一切都是纷乱的。他耳中一切都是朦胧的。

于十三在搏命间隙瞥见他身影,一时竟无法呼吸。像是有座大钟在他耳边狠狠敲了一下。他脑子里都是嗡嗡声,几乎站不稳。

他只是凭本能战斗。然而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想要脱身却脱身不得。他见任如意朝宁远舟奔过去。

这帮神秘人的首领死了,援军到了,局面控制住了。然而于十三的脑子里,杂乱的声音愈演愈烈。

他踉踉跄跄走过去,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他看见任如意正半抱着宁远舟。

他的堂主,他的老宁,他的宁头儿,如今正虚弱地靠在任如意怀里。他眼神慢慢涣散,嘴角都是血,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微弱。

于十三张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上天好似夺走了他的声音。

他不敢碰宁远舟。他怕一碰宁远舟,他就散了,成为飞灰,一阵风刮过就什么都留不下。

他看着钱昭奔过去,看着钱昭为宁远舟诊脉,看着任如意红着眼说起他们没人知道的宁远舟中的毒。他看着任如意割开手腕给宁远舟喂血。

他什么都做不到。

于十三见过很多濒死的人。他知道人快死了是什么样。

那是火种从眼里慢慢熄灭。将死之人会倒气,再倒气,每一次呼吸都是艰难地挣扎都是生命的流逝,每一次呼吸都是把刀子让人鲜血淋漓。直到没有任何空气能进入他的肺,没有什么能延续那微弱火苗。

就像现在的宁远舟。

于十三跪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地膝行到宁远舟面前。宁远舟眼睛里都是雾气,死气沉沉的雾,只有一点点光。

宁远舟看着他,于十三一眼就知道,宁远舟有话对他说。

他俯身,将耳朵贴过去,听宁远舟气若游丝地说话。他仍旧不敢碰宁远舟。

“对不起。”宁远舟说。

为什么对不起?于十三想,为什么对我说对不起?是因为将我从牢里捞出来,又丢给我这么一烂摊子,为你不将自己的境遇告诉我,还是为你不明不白地吻我搅我安眠?

宁远舟,宁远舟,你得说清楚啊。你要亲口说啊,你告诉我理由啊。

你不告诉我理由,我怎么……

宁远舟伸手去拉于十三的手。于十三反应慢了半拍,等他想握宁远舟的手,宁远舟的手已经落了下去。

于十三愣怔。

他盯着宁远舟闭上的眼睛,发觉对方是不会把那些话说完了。

他站起来,先是踉跄着,然后越走越稳。

他站在外围警戒,背对着宁远舟,站得稳当。

万一那些人回来了呢。万一他们还有援军,他总得把对方拦住吧。总要有人护卫的。

总要有人做事。

他脸上无悲无喜。眼眶没红,泪也没掉。像是尊石雕,一把没有情感的刀。

总要……总要有人继续走下去。

他呼吸。像吞了一把淬火的刀。

tbc.

【现代刑侦AU,群像,剧情沙雕预警,片段式灭文法注意】

【不确定会不会有后续】

宁远舟,梧安市六道堂分局刑侦支队支队长,芳龄三十,属狗,身高189,腰细腿长,公大毕业,蝉联了四年的校草和多年的分局局草。以作风良好、情绪稳定、工作能力强,以及对退休生活的无比向往而闻名整个梧安市公安系统。据说,这一位在踏进六道堂分局的头一天,就在手机上算好了退休的日期,专门用红色大写加粗下划线标注了那个喜庆的日子。

按理说,这种人大概率就是摆烂几十年,到退休也就是个片警的命,奈何……

亲爹是武警大队的前前任队长,亲妈是A大文学系教授,六道堂分局两年前退下来的宋老局长拿他当半个儿子,宁远舟可以选择摆烂...

亲爹是武警大队的前前任队长,亲妈是A大文学系教授,六道堂分局两年前退下来的宋老局长拿他当半个儿子,宁远舟可以选择摆烂,只是大概率得迎来男女混合三人打。

更何况他也是个真有本事的,实力不允许他摆烂。

但现在他是真的很想报警。

事情还得从六道堂分局和朱衣卫分局的一次联合行动说起,两边接到确切情报,有个涉及人口拐卖的黑恶组织计划在梧安市知名的金沙楼KTV和境外势力进行大宗交易,市局领导拍板,两个分局联合行动。

但行动第一步就差点夭折:

朱衣卫分局刑侦支队副队长的线人、金沙楼KTV老板娘,看到站在宁远舟后边的于十三,踩着十公分恨天高就冲过来了。

随着一声“你还敢来见我!”的娇喝,六道堂知名花孔雀、能把警服骚得五颜六色的风流公子就被赏了一记耳光。

副队长钱昭翻了个白眼转身去监控室做布置,而宁远舟也只能捏着鼻子替自己家这不省心的三十岁逆子给人家金老板道歉。

KTV的前期布置交给钱昭,宁远舟按着于十三的狗头收拾完他的风流债,又马不停蹄的回了分局。

因为……孙郎上热搜了。

一般来说,这一位不像于十三那么让宁远舟糟心,不就是喜欢个猫猫狗狗嘛,只要不把身上的猫毛狗毛蹭到需要送检的证物上,能犯什么大事?

事实证明,宁头儿严重低估了他这兄弟,孙郎不是不惹事,只是别人扔摔炮,他是直接点了个二踢脚。

出警时安抚受害者很正常、孙郎喜欢撸狗也很正常、平常人举手机拍视频发网上更正常,但这三者加起来,就上了同城热搜:

#刑警安抚受害者同时疯狂撸受害者家金毛#

#狗:警察蜀黍我没犯事,别撸了快秃了#

#警察蜀黍也爱毛孩子#

…………

虽然最近很忙,但宁远舟还是把孙郎送给了隔壁缉毒组一晚上帮忙称du品,同时安排了一份三千字检讨和加练大礼包,预备着抓完那帮人贩子就给他安排上。

收拾完孙郎,把计划去KTV当茶水小妹放窃听器的杨盈丢到卧底经验丰富的朱衣卫分局特训,宁队长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水喘口气……

“崩——”

楼下技术队传来了一声爆炸,伴随着烟雾报警器的尖叫,宁远舟抄起灭火器冲向了楼下。

然后从满是浓烟的实验室里拎出来一只被炸的满脸黑还抱着实验记录呲着白牙傻乐的元禄。

“宁头儿,我猜对了!那帮人购买的这些材料真的能制成爆炸物,还好威力不大……”

爆炸当量确实不够看,但这个动静和烟雾程度,估计是找了个理科生打算手搓烟雾弹……掐两把手心,安抚一下自己一下子杀到一百八的血压,宁远舟一边告诉自己这学弟是亲的、自己带着实习的,一边把眼刀子甩给了技术队的值班主任。

磕磕绊绊好不容易等到了人口拐卖组织交易的这天,宁队长也套上件花衬衫,扯走于十三耍帅的墨镜,找了个方便监视的卡座,扮演了个来泡妹子的花花公子。

坐下还没两分钟,踩着金色小细跟的红裙美人就走到他面前,一把把宁队长按住,在他耳朵边吹气:“帅哥,喝一杯吗?”

耳机里全是于十三的起哄,宁远舟尽力屏蔽掉那只花孔雀的“跟她喝!老宁你是不是不行!”,咽了咽口水:“任队,咱们在执行任务呢。”

“没事,不耽误,他们跑不了。我来呢,一是帮你丰富一下伪装人设,”说着,任如意的指尖就从宁远舟的耳垂滑下来,绕过喉结,最终停在锁骨上,浅淡的幽香弥漫,似乎周围蹦迪的动静都小了,“二来……你考虑的怎么样?”

反抗不能的宁队长登时僵住了,他真傻,真的,明知道任如意绝对不会放过他,怎么还把自己送进了盘丝洞里。

他就应该把于十三拎过来干这活!不就是金媚娘会把于十三扒皮抽筋吗!六道堂少了他也不至于干不了活!

梧安市朱衣卫分局刑侦副支队长,任如意,有五年卧底经验,梧安市公安系统内的传奇,从派出所片警做起,一路干到刑侦副支,今年才28岁,曾创下三个月解决三个黑恶势力,七天击毙褚市最大贩毒集体头目的记录。

除了因为卧底生活导致过于习惯单干的缺点之外,似乎就剩下单身这一个缺憾了。

不过这事对于他们这一行来说,实在正常,单看六道堂支队那一水的单身汉就知道,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和警察蜀黍的幸福婚姻生活有着不幸的矛盾关系,或者说,四十岁之前找个能忍他们一个月加班两次,一次加班半个月的老婆,实在太难。

当然以上状况大多数都是男警们的现状,警花们各个名花有主,像任警官这种……其实也少见,只能说卧底生活耽误人家找对象了。

不过呢……自从任如意围观了她的顶头上司的离婚官司之后,这位新时代的新女性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开启了她对组建家庭的美好向往。

“跟我生个孩子,怎样?”

“啊?”

“名字……就叫任小船吧!也算个纪念。”

“啊?不是……”

“反正你也不吃亏不是吗?”

“啊?不是吃亏,这……”

“放心,不结婚,你春风一度,我心满意足,日后也不必纠缠。”

简而言之,任如意只想要个孩子,孩子爹不重要,只要基因库够好就行,如果不是去国外做人工受孕太麻烦,她大概也不会看上宁远舟。

本来这事拒绝过之后,一般来说就不会有后续了,可好死不死,两个分局联合行动,就又让任如意碰上了宁远舟。

任警官是毒贩窝里都能杀个七进七出的狠人,头一回吃了大亏就是在宁远舟这里,怎么可能甘心?

如果不是身为警察不好知法犯法,她一早就把宁远舟办了。

而现下这种能好好调戏还不用怕宁远舟跑掉的机会,她怎么会放过?

“你能放过我吗?”

“跟我生个孩子,自然就放过你了。”

宁远舟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头一回,这是宁队长这辈子头一回如此感谢犯罪分子。

土制烟雾弹丢进人堆里,烟雾报警器尖叫,自动灭火系统在室内开启大雨模式,两个纠缠不清的队长立刻冲向了交易的包厢,一脚踹开大门。

就看见杨盈踩着小高跟一脚踹翻那个五大三粗的花臂大哥,拎着手铐把人铐住,同时丢出去的花瓶砸晕差点冲出去另一个黄毛。

而在场其他还站着的犯罪分子就让被坏了好事的任副队包围了。

丢烟雾弹的二百五也没跑多远,让金老板一个过肩摔摔了个七荤八素,那叫一个干脆利落,看得六道堂兄弟们都由衷在心底给于十三点了根蜡。

确认了今晚所有来KTV交易的人贩子都没跑成,宁远舟才算是长舒一口气,还没等到他趁着任如意没空赶紧溜,宁队长就让好奇心爆棚的钱副队长堵了个正着。

钱昭,六道堂分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一张最冷的脸,确是掌握最多八卦的那个。

“我在监控室都看到了,而且……你们忘了关通讯。”

宁远舟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他几乎能看到自己被局长狞笑着用手铐勒死、分尸、砌进市局墙里的样子了。

“我把连着其他人的那边给你们关了。不过……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愿意和她生孩子,毕竟,不管怎么看,都是她吃亏。”

宁远舟真的很想报警,真的!

但他就是警察。

或许应该说明一下,那天晚上在KTV里差点晚节不保的不止有宁远舟。

还有任如意的大徒弟李同光。

他在人口贩卖组织里卧底,所以杨盈为了能拖住这帮人,直接坐在他大腿上把他调戏了一通。

不仅差点让李同光晚节不保,还险些干烧了他的CPU(啊!这是他师傅训练的那个废物女警?啊?)。

火警一响,这姑娘踩着高跟鞋踹人的动作真是得了任如意的真传,说句老实话,李同光确实心动了。

可惜心动只有一刻钟。

一刻钟后,所有犯罪分子警车里排排坐,点完人头的李同光还没来得及跟杨盈说上句话……

就眼睁睁的看着这小女警冲出了KTV大门,一头扑进检识员怀里。

“元禄!”

好吧,都说了,警花各个名花有主,但警队里的男人们四十岁之前能脱单就很不容易了。

*这篇cp偏元禄×宁远舟。

以下,正文↓

——————————

01、

宁远舟是神仙,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元禄从小就是这么觉得的,并且深信不疑。他幼时过的孤苦,姐姐就会拿这话哄他:小禄不怕,你要是做个坚强的男子汉,以后啊,就会有神仙找到你,说你是天底下最乖最棒的小孩。他会施仙法让你身体恢复健康,甚至比常人还要健壮,而且还会给你好多好多好吃的糖丸蜜饯吃……

姐姐的话就是最最真的话。元禄睁着大眼睛,泪珠还挂在睫毛上,使劲忍住抽泣声重重点点头。他当然相信姐姐,姐姐从来都不会骗他的。

于是,小元禄便在他五岁那年遇见了宁远舟,遇见了姐姐说...

于是,小元禄便在他五岁那年遇见了宁远舟,遇见了姐姐说的那种会一直护着他,哄着他,给他吃糖丸养身体的神仙。

02、

神仙总是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忙的。元禄晃着小腿坐在高高的台阶上,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宁远舟那时还是地狱道的察子,接的任务受的伤定是要比其他五道中人多,于是养小孩的重任就落在了钱昭于十三和孙朗身上。元禄很懂事,乖的不像个五岁小孩。就是他太瘦弱了,先天不足加上日子太苦,小萝卜丁似的杵在地上,孙朗担心的日日去元禄身边看他,就怕哪日刮来一阵大风,把宁远舟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小元禄给刮倒了。

钱昭的确是养孩子的好手,平日里一声不吭,但到了元禄的事情上就认真又唠叨起来了。何时给他施针,何时给他喂药,都列的明明白白,不出一丝差错。于十三调笑他这是早早就体验了一把为人父的滋味,话刚落就被黑脸的钱昭追着打了一通。白孔雀的哀嚎震天响,当然可喜可贺的是,于十三整整消停了三日。

元禄就在这样嬉笑打闹的日子中一天天长大,他偶尔会看见宁远舟披着一身黑衣回来,满脸满手都是血,脚步踉跄,唯有眼神凛冽,像一头狼。

他这般模样,所有小儿都怕他,除了元禄。宁远舟一回来,他就凑上去问东问西,问的宁远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撂下剑,再慌忙擦擦满是血渍的手小心翼翼去摸元禄细皮嫩肉的小脸。

“神仙哥哥,这么多血,你是不是受伤了?会不会很疼啊…元禄帮你呼呼,姐姐说呼呼就不痛了。”

元禄一双眼睛亮晶晶,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宁远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小孩子哭。他只好蹲下来,轻轻摸着元禄的头。

“元禄不哭,哥哥没受伤,这都是其他人的血,我一点事情都没有,也不痛。你看,这不是好的很?”

宁远舟说着还站起来给元禄转了一圈,哄的元禄咯咯笑起来才松口气,让钱昭把他带回房间睡觉去了。

但人怎么可能不受伤呢。他一身黑衣下满是伤痕,是止不住的血和难以忍受的痛。他顶着满头汗硬撑着走回房,什么都不说,直到钱昭哄睡了元禄推开他的门,看见一个早已烧的不省人事的宁远舟……

其实钱昭才最不会养什么孩子呢,养孩子的方法都是被宁远舟这个祖宗给逼出来的。药苦了不吃,伤狠了不说,只能来软的,哄小孩似的给他点甜头才肯将伤痛给他看,包扎好了再弯着眼睛冲他笑。

“老钱,你看你又多虑了,我真没事。”

03.

元禄就这样信了他的神仙哥哥两年,直到他越长越大。

小时候的他总会想,神仙都是有仙法的,怎么会轻易受伤?更何况像宁远舟这样的厉害神仙,能以一敌百,肯定不会有事。元禄心里有他自己的小九九,神仙哥哥厉害是厉害,但自己也要帮他做些事的。他会做手工,更会做那些稀奇古怪的小机关。他早晚有一天会治好身体,成为像宁远舟一样厉害的人。

可宁远舟不是神仙,他也有撑不住的那天。元禄清楚的记得,那是个雨夜,宁远舟被六道堂的弟兄们抬回来时,已经三更了。瓢泼大雨打在宁远舟的身上,一身黑衣也掩盖不住他满身的血,顺着雨一路滴到地上,再被硕大的雨点砸开,晕成一大片血花。

元禄是在众人一声声哀切而又焦急的喊叫中醒来的,睁眼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他吓得来不及哭,哆嗦着走到门外,眼睁睁看着面色灰白的宁远舟被抬进屋内,生死不明。

他拼了命的想进屋看看,却被沉默的于十三挡在门外。他抱起不断哭喊的元禄,把元禄的小脑袋按进怀里,又用一只手捂住他的耳朵。

别听,别看,别害怕。小元禄啊,你家神仙哥哥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他会挺过来的,一定会。

于十三这话说的坚定而又恳切,眼中不断闪烁的泪光被浓重夜色隐埋,连那声音中的颤抖都有些听不真切。他闭上眼睛紧紧抱住怀里的元禄,手掌轻轻的拍在元禄身上哄着。元禄便渐渐停了哭泣,用手指紧紧勾住于十三。

“我知道了十三哥,我不害怕,你也别害怕。”

04、

宁远舟就这样昏迷着,直到雨停了也没醒过来。钱昭那时还是个半吊子医师,六道堂内还有医术更加精湛的人。他紧抿着唇看一个个围在宁远舟身旁的医师,一群白了胡子的老头焦头烂额,一针又一针扎在宁远舟身上,可他仍像个没有生机的木偶人一样昏迷不醒。

血盆被一盆一盆端出去,清水又被一盆一盆打进来,钱昭感觉宁远舟身上的血都快要流干了。他急的浑身发冷,可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医师一个个摇头,说他们也没办法了,若是明日还醒不过来,这人…就再也醒不了了。

宁远舟是他们的主心骨,如今宁远舟倒下了,这顶梁柱就是钱昭……可他也还是个半大小子,再成熟也做不到那种事事冷静,可怕的像宁远舟一样。他忍住鼻腔里一阵阵的酸涩,安慰已经哭成泪人的孙朗。他知道,最担心宁远舟的是于十三,他平日里话多的像个知了一样聒噪,现在胆小的却连屋子都不敢进。

大家都在怕,宁远舟若是真的挺不过来,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果真如于十三所说,吉人自有天相,宁远舟在次日傍晚醒了过来。元禄趴在他床边打着瞌睡,小孩子害怕这群哥哥们伤心,忍着哭泣忍着困意,硬是一晚上没睡,陪着宁远舟,等他醒来。

“水,咳咳咳…咳”

他失的血太多,嗓子干的快要说不出话,迷迷糊糊中最本能的就是要水。

“醒了,醒了!老宁醒了!!”

孙朗的惊呼声出来,大家一拥而进,扶着宁远舟喝了点水,忍着的泪意才涌出来,在他面前嚎啕大哭。

“老宁,你吓死我们了。你要是醒不过来,我们就也…”

“别说丧气话,我这不是,醒了吗。”

宁远舟毫无气力,说话都是气若游丝,偏偏还能皱着眉数落孙朗莫要瞎说。随即他看见一旁的元禄,抬不起手臂便勾勾手指,元禄就连忙凑过来握住他的手。

“宁哥哥,你怎么样?是不是好痛?”

他哪里还忍得住委屈和害怕,终于一股脑哭出来,鼻涕眼泪全都蹭在宁远舟手上。

“宁哥哥,我不想让你离开我,你不许走呜呜呜”

宁远舟只能柔声安慰他,微微勾起苍白的唇角。

“别怕元禄,你不总说我是神仙哥哥吗?神仙哥哥才不会死,我肯定会陪着我们小元禄,快快乐乐的长大。”

这番话可费了宁远舟好大气力,醒了片刻便有昏昏沉沉睡下了。不过总算脱离了危险,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能暂时放下。只是刚刚松口气,元禄又病了。小小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突然倒下,吓坏了这一群哥哥们。

医师的诊断是惊吓过度,他身子骨又弱,难免要病倒一场。他这心疾难愈,当晚又发了高烧,糊里糊涂口中总喊着神仙哥哥,神仙哥哥。

宁远舟不顾身体,硬是撑着起来被人搀着下了床,踉踉跄跄走到元禄床边,喂给他早已让钱昭将苦药丸改进成糖丸的药,轻轻叹口气,揉揉他的头。

“小元禄,哥哥才不要紧。若能用我一半命数换得你今生今世快快乐乐,长命百岁就好了。我也想做神仙,施个法,家国安宁,大家就都平安如意了。”

05、

元禄烧了三日,终于退了。钱昭忙的身心俱疲,终于放下心,喂给元禄今日的最后一碗药,在宁远舟婆婆妈妈的催促下歇息去了。

宁远舟恢复的快,一身伤已经开始结痂,被人搀扶着多少能走点路了。精气神好了便开始操心这操心那,还让元禄不要忘记把糖丸吃了。

元禄难得的感觉身上爽利,步子也没那么飘了。小孩子的心总是最飞扬的,日头正高,阳光正好,他和十三哥坐在微风轻拂的房梁上,晃着腿晒太阳,时不时还能听见下面传来的打闹声响。

他默默看着、想着,一颗种子在他心中悄悄发了芽。

什么神仙哥哥,什么不会死不会受伤,宁远舟就是个大骗子……

他是人啊,有血有肉的人,他会死,他也会疼的。

元禄在于十三看不见的角落,瘪着小嘴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泪珠,从那一刻起,他便长大了。

06、

元禄成长的的确很快,是六道堂难得的小天才。他是墨家后人,机关器具最是拿手,随便捣鼓些小玩意,就能惹得这帮人连声夸赞。

钱昭也没落下,几乎没日没夜的研读医术,医术精进了不少,总算是能应付队伍里这两个不定时爆炸的病号了。

元禄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宁远舟还特意去庙中给他求了个长生锁带着,又送给他一块上好的玉戴在身上,说是这样就能让元禄顺顺利利长大,即使遇见什么灾祸,这玉也能给他挡灾。

元禄小心收好,眼睛却紧紧盯在宁远舟身上。几年过去,他长大了,宁远舟也更成熟了。他身材出落的高挑,身体却愈来愈单薄。堂主的位置不好当,更何况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人,肩上的担子太重,快将他这副伤痕累累的身子压垮了。元禄心疼,他看着宁远舟将玉坠挂在他身上时幸福又期待的笑,不禁红了眼眶。

“宁头儿,你也要好好的,平平安安,不然我就不要这长生锁了,反正我也…”

“不许说。我们元禄肯定是能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长大成人,以后都不许说这种话。”

宁远舟连忙将他打断,眼中认真的几度虔诚。他算得上一个迷信的人,没有办法,战场上刀剑无眼,他只能祈祷自己的兄弟们能够安安稳稳,一个伤亡都不要有,所以他宁愿去向上天请愿,即使他知道这只是一种心理慰藉。

宁远舟想。如果真的有神仙啊,那就保佑天下人都不再受战火侵扰,保佑百姓都安居乐业,保佑我大梧朝廷清明,皇帝贤能,保佑六道堂的兄弟们,还有小元禄,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长命百岁。

07、

下雪了,天地间一片银白。风推着雪向前走,卷起凉意,一股脑吹进宁远舟的屋子里。宁远舟披着厚重的白狐裘,怀里还揣着钱昭硬给他塞进来的汤婆子,人缩在里面不断的呛咳,像屋外那枝落满雪的寒梅,一颤便掉下一地雪。

这些年来,他身子愈发差了。纵使一切都尘埃落定,事事圆满,他还是无可避免的衰弱下来,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或许真的有神仙听到他的祷告了,于是便真的用了他一半命数去换天下太平,大家都安乐如意。如此甚好,这样他也能走的放心些,没那么多遗憾。

他艰难提起笔,手腕却僵硬颤抖的使不上力。胸腔中总觉得堵着什么东西,内力又空虚。这一着急,一口血吐出来,染红了半面纸,他却觉得轻松了许多,飘飘然闭上眼,一头栽了下去。

再醒来时,又是熟悉的场景。面前围着的依旧是这群人,只是多了个任如意。宁远舟还是想笑着说自己没事,但气氛沉重的已经比外面的大雪天还要冷。他只好叹口气,又像元禄小时候时,拍拍他的脑袋。

“又哭了。我这里有糖,吃一块,就不哭了。”

这是宁远舟第一次见到元禄时说的话,他那是也年轻,手忙脚乱的应付不大点的小孩子,翻遍全身也只找到这么一块糖,不由分说的塞进了元禄的嘴里。

忆往昔,神仙一样冲他伸出手的人与病床上脆弱的人重合,泪再一次决了堤。

“宁远舟,我不吃糖了,我只要你,我把长生锁还给你。头儿,求求你,别抛下我。”

元禄再一次紧紧握住宁远舟的手,冰凉冰凉,像长年化不开的冰。宁远舟勾了勾手指,示意元禄凑过来,随后便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在他耳边缓缓说道。

“元禄,我之前…许了一个愿,现在看来,愿望真的实现了。天上,果然有神仙。别哭,我以后,就在天上做神仙,下辈子,接着做你的神仙哥哥,再也,再也不骗你。”

宁远舟的眼睛还是闭上了,手在元禄的掌心滑落。

“你骗人,你又骗我。宁远舟,你又骗我,大骗子…”

元禄哭的失了声,淹没在了芒芒的大雪里。墙角那一枝倔强的梅也被雪覆盖了,折在寒冷的雪地之中。

到底有没有神仙呢?元禄沉默的想,于是在很多年后依旧望向天空,望着星星与月亮。

一定有的。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天上有他最最好的神仙哥哥。于是他闭眼对着天空祈祷。

神仙啊神仙,我要许愿。

信男元禄,不求其他,只愿宁远舟下辈子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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