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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7.09
凤凰私享会|凤凰卫视官网编辑部出品
凤凰卫视《冷暖人生》
主持人：陈晓楠
张梦凡，24岁，天津一家火锅店的服务员，他性格内向，默默无闻，并没有给同事客人，留下过什么深刻印象。
2015年9月22日，一名网友却突然特意找到了他的社交网络平台，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苟且偷生的滋味爽吗？”
张梦凡：很多人都牺牲了，然后我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然后我会觉得没有跟他们一起共同去承受这个痛苦，那种感觉可能一般人真的是理解不了。
2015年8月12日夜，天津港。连续两次的震碎方圆几公里内所有玻璃窗的爆炸声，照亮夜空的巨型火球，以及随后升起的蘑菇云，“812”天津特大爆炸事故震惊世界。据事后统计，165人在爆炸中遇难，其中99人是赶往现场救火的消防员。
张梦凡，这个现在的火锅店服务员，一年前正是天津消防员中的一员，他是一个幸存者。
大爆炸一年后，事故中心现场依然还是一块无人区，这片土地像是这座城市皮肤表层被剜去的一块肉，鲜血已被洗净，伤口还在缓慢地结痂。
苟且偷生的滋味爽吗？
陈晓楠：苟且偷生的滋味爽吗？这句话，这个提问，就像是一根钢针瞬间刺进了张梦凡的心。当天他在微博上写道真恨不得当时我也在现场，是死是活都好，起码心里舒服些。张梦凡在微博上拥有自己实名认证的账号，在身份认证当中他这样写道：天津总队开发区支队八大街中队消防员张梦凡。而一年前的天津“812”特大爆炸事故，正是他所在的这个消防八大街中队最早赶到了爆炸现场去增援。
而当天夜里全队26个人出警，没有一个人归来，8个人牺牲了，18个人因为不同程度的烧伤住了医院，只有张梦凡因为当天是他负责留队值守而幸免于难。所以在很多人看起来和死神擦肩而过，而且毫发无损，他真的是一个极度幸运的幸存者。但是张梦凡说，活下来的滋味并不好过，而且呢，这份难过还无人能理解。
张梦凡微博：今天中午做了一个恶梦，在梦里出现了刘程、杨钢、訾青海，还有其他战友，慢慢的感觉到我在做梦，但是全是动不了，后来费了很大的劲才醒过来，脑袋非常痛，却也很想多梦一会，很纠结。
张梦凡：每个人都梦到过，醒过来之后还感觉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可能坐起来就会想半天，感觉我是不是没经历过这事，就走出宿舍，然后推开哪扇门就能看见他们，就是那种感觉。
回到灾难发生的那一天：26个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2015年8月12日22点51分，天津港瑞海公司一座危险品仓库发生大火，据起火点1.5公里的八大街中队内，当晚负责接警的张梦凡很快接到命令，全员赶赴火场。负责通讯和留守任务的张梦凡，目送着26名战友和四辆消防车绝尘而去后，回到了二楼的通讯指挥室。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一切如常。
23点34分，突然传来两声巨响，张梦凡感觉身下的楼房在剧烈的摇晃。
看到战友奔赴的火场发生爆炸，张梦凡下意识地拿起手台，拼命呼叫着每个战友的名字，但都毫无回音，他冲出大门，准备冲向爆炸现场支援战友时，几十名惊恐万状的附近小区居民聚集到了消防队门口，匆忙逃生的他们，大多只穿着内衣内裤。
张梦凡：因为我当时是穿着我部队的那个迷彩服，可能就是看到我就是有安全感，就会抓住我就是不放，就不停地叙说他经历的一些事，多恐怖多恐怖的那些情形。
所以说当时（去火场）这想法就搁置了，因为我也是要把群众就是安抚好，保证他们的安全。
张梦凡：基本都是拨了一遍之后，然后过不了几分钟又会拨第二遍。
当时的新闻报道
据“812”特大事故事后调查显示，发生爆炸的瑞海公司仓库系违规获得经营资质，不具备储存危险品、爆炸品的资格。
在赶往火场前，张梦凡的队友们对于起火点的情况燃烧的是何种物品一无所知，他们到现场灭火不久，猛烈的两次爆炸就发生了，八大街中队这支素质过硬，颇具战斗力的部队，却最终稀里糊涂地作爆炸中全军覆没。
张梦凡：有一个战友他是做了几十次手术，腿都被烧的最后截肢了，然后耳朵、鼻子、脸都毁容了。
后来去过那个消防车存放点，就是完全没想到这么坚硬的都烧成空架子，或者是被砸成废铁，当时我就想我那些战友在现场得经历怎样一个人间地狱啊。
26个战友，没有一个人回来，8名战友牺牲，剩下的18人全部烧伤住院。“812”成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一个恐怖夜晚，在人们注目于逝者、伤者之际，张梦凡这个恰巧躲过地狱之火的幸存者，却也在那一刻跌进了心灵的炼狱，等待他的是没有尽头的寻找和救赎。
朋友圈让无数人泪崩的对话主人公正是张梦凡的战友
张梦凡：发现新闻上有他时候，当时心里头也说不出来，可能就整个人就是，脑子空洞的那种感觉，然后就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走到他们班，然后去把他那个床铺上的一些玻璃一些碎渣，全都清理得特别干净，然后把他的那个床铺都整理得很平，然后在他床铺边上待了很久。
爆炸发生后，八大街中队的墙体和门窗也在冲击波下受损，上级命令保护好受灾现场，原样不变，但张梦凡还是替杨钢整理了床铺，这是他第一次违背了战士的纪律，杨钢和张梦凡同岁，是他相处四年战友，也是中队确认的第一个牺牲人员。
这张照片里的杨钢被抹得满脸奶油，2015年8月10日，是他23岁的生日，这一天他和战友度过了难忘的欢乐时光，生日后的两天，他就走进了那片“死亡之地”，再也没有走出来。
张梦凡：杨钢，我们都会喊他叫“钢炮”，因为他有时候很愣，就是训练的时候很虎的那种感觉，然后也挺猛的，就给他起外号叫“钢炮”。
张梦凡：然后像那个刘程，就“大橙子”嘛，他性格就是挺古灵精怪那种的，也挺喜欢唱歌的，多愁善感，喜欢唱那种情歌吧，他有个对象，对，他就是唱所有歌都是为那个女孩唱的。
基本都是男的嘛，可能来个女的就是特别稀奇，就是珍稀动物那种的，逗他，说刘程你对象又来了，刘程你是不是不方便，不方便我去替你去见你对象。
在刘程的社交网站上，张梦凡看到他留下了很多自己录的歌，多数都是献给一位“彤小姐”的，在后来刘程的葬礼上，张梦凡看到了那位“彤小姐”被人搀扶着的背影。
有一度张梦凡就是整个八大街消防中队里唯一的人
陈晓楠：在中队的照片当中，张梦凡总是出现在角落，他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人。而且在微博上他也曾经这样描述过少年时代的自己，说自己永远是班里的最差生，胆小、懦弱、性格老实，受尽了欺负，但是巨大的变故犹如当头棒喝。在爆炸之后，张梦凡主动向领导要求留在了满目疮痍的八大街中队，他给杨钢生前种的咖啡豆浇水，整理每一个牺牲战友的遗物，还找出了中队电脑里五万多张照片，把它们一一分了类。
有一度张梦凡就是整个八大街消防中队里唯一的人，他联系失联人员，接战友出院，安抚上门的家属，接待志愿者，而且应对大大小小的媒体，他被迫从一个内向的脆弱的躯壳里挣脱出来。
张梦凡：牺牲的牺牲，然后在医院的在医院，只有我一个人，所以说这个中队给我感觉就是我一个人要把它撑起来，所以说才会。
记者：这就像一个部队出去打仗，最后就只有一个人了。
张梦凡：是，那种感觉可能一般人真的是理解不了，对。
社交媒体上遭网友责难张梦凡：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
“812”大爆炸后的十多天，张梦凡忽然开始起用自己从来不用的社交网络平台，“絮絮叨叨”地发布一切与他牺牲战友有关的内容，这里成了他悼念战友的一个特殊的“祭坛”。
在张梦凡的社交网络平台“祭坛”上，网友们的祝福鼓励纷至沓来，然而很快意想不到的责难也出现了，苟且偷生，张梦凡无数次的问自己，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尤其是每一次面对遇难战友家属的时候，这种反问都会更强烈地出现，折磨煎熬着他的心。
指导员李洪喜的儿子只有3岁，他现在听到消防车的声音还会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中队长梁仕磊是中队里唯一的大学毕业生，直到“812”过去一个多月后，他的遗体才在爆炸中心6米深的土炕下被找到。这个待人温和，一身书生气的队长，8月12号之后的那个周末，即将是他和未婚妻约好领证的日子，然而那个日子却永远不会到来了。
张梦凡：他父母都是也是教书的，所以他们可能不会在人前去爆发这种情绪。
记者：他们有在你前面表露过吗？
张梦凡：有，因为毕竟看到我也会想起他们的孩子，对。
梁仕磊的母亲：我就是，就应该就是永远为他骄傲和自豪，我知道，我骄傲自豪，但是就是有时候情不自禁，他就想起这事儿，如果他要在该有多好。
有时候我们纠结的就是这样，就这场灾难不应该来啊，不应该这么多孩子去赴死，这帮你说血气方刚的一帮后生，突然间就碳化了你说这。
队友们惨痛的经历，以及这些骨肉离散的画面，让张梦凡更加崩溃，他有时甚至会用不可能的可能，来责问自己，如果当天自己把任务单压下来，战友们不去出警，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张梦凡：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的一种方式吧，因为我不能在家属面前去跟他们一样。
后面有战友他们回到中队去修养的时候，我们聚在一起，就是聊着聊着可能当时我就哭了嘛，然后我们吃完饭，每个人端了一碗酒，然后到那个训练场上，然后每个人都对着这个训练场就是说自己想说的话。我说的就是八个兄弟都齐了嘛，好好在一块生活，也不想让他们再当什么英雄。
陈晓楠：2015年的12月，张梦凡收拾好行囊走出了他已经生活了整整5年的天津八大街消防中队，他成了一名退役军人。五年之前因为成绩不好，张梦凡没有继续读高中，而是选择当兵入伍，在了解到自己进入的是“只能拿水枪，而不是拿真枪实弹”的这个消防部队之后，他多少还是有点失落，直到一次次出警，一次次顺利完成任务，而且获救民众给予他们掌声之后，他才真的重拾那份骄傲。
而这五年的时光里，留在他记忆里的除了平常紧张的严苛的训练，就是那些和战友们共度的充满了温情，充满了笑料的时光。那些无厘头的外号，无休止的打闹，偶尔从窗外街上走过的某个漂亮的姑娘，都点缀着他们很重复很单调的军旅生活，但是这样的日子顷刻之间，也就成了如焰的往事了，逝去的人已然逝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挣扎。
逐个寻找八名牺牲战友的家人只为解开心结
退伍后，张梦凡萌生了一个念头，他要逐个寻找八名牺牲战友的家人，去面对他们，这是他最想做的事，也是他最害怕的事。
张梦凡：当时我是心里真的特别特别紧张，因为我不知道见到他父母，我要说什么，我会担心就是战友他们家属，见到我会不会情绪很激动地问我，为什么你活下来，我的儿子却牺牲了，当然也会这么想。
记者：你去见这些家属也只是说想完成一个任务。
张梦凡：对，然后翻篇。
记者：解开自己一个心结
张梦凡：对，所有家属转一圈之后，然后这页就翻过去。
2016年的一天，河南周口，张梦凡来到这里看望他牺牲战友訾青海的家人。
“812”当晚，从张梦凡手中接过派车命令单的正是他朝夕相处的“小跟班”訾青海，訾青海比张梦凡晚一年入伍，当年他下中队的时候，作为老兵的张梦凡去接他，之后两人又同在一个宿舍，几乎形影不离。
张梦凡：总会跟着我后面喊凡哥凡哥，经常会就是感觉到他会就是，哪个方向会传出来他在喊我，有时候会有这个错觉。
訾青海的母亲：
如果哪一天我怀孕了，
我就想到是儿子回来了，
是儿子转世到我的家里，
让我找回到他，让我永远做他的母亲。
杨钢的老家在重庆忠县的大山之中，张梦凡舟车辗转12个小时，终于来到这里，杨钢的父亲是一名保安，母亲在学校食堂炒菜，杨钢是这个底层家庭里“超生”的儿子，当年为了生下他，杨钢的母亲躲在娘家几个月没敢见人，这个母亲自己接生的“计划外”的孩子，到底没按“计划”走完一生。
张梦凡：因为杨钢生下来养不起吧，就把他二姐就给他亲戚养，对，从小就是，然后杨钢就是可能一直记着这个，在他二姐买房的时候，还是买车的时候，杨钢让他妈给他二姐是几万块钱，对，然后后来杨钢跟他妈说，就这几万块钱你就别管我姐要了，你小时候没怎么养过她。
在杨钢家里，张梦凡陪着他的父母一起吃，一起住，一起下地干活，晚上他就睡在战友的床上，感受杨钢生前留下的温度，回忆那些一起在部队摸爬滚打的日子。
张梦凡：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但是也感觉睡得特别踏实那种感觉，第二天早晨起来，他父母就会喊我，那个梦凡起床了吃饭了，感觉就是真的跟回到家一样那种感觉，吃饭的时候会说，杨钢平时喜欢吃这个，来，梦凡多吃点，就这样。
张梦凡：挺祝福这孩子的，以后肯定会经常去看看他，我倒希望每个家属都能像蔡家远的父母一样，对，能有新的生命。
之前我一直就是觉得，我去走过一遍去看过一遍之后，我心里才能放下来这些事儿，等走完一遍之后，发现还是有点放不下。
记者：你一下像多了八个爹妈一样。
张梦凡：是是是，就真的就是他们就把我当他们家孩子一样，都会问我有没有对象啊，我说没有，那你就从这边找一个呗，或者我给你介绍一个，后来你就是留在这得了，都会这么说，都希望把我留在他们身边。
2016年8月16日，张梦凡带着我们来到了一年前的“812”事故现场。
张梦凡：一个星期之前来这，还能闻到现场那种之前爆炸之后的那种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