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阴历十月初一,按我们吉林省东南部这一带的民俗来说,是本年度最后一个“鬼节”。在这一天,人们都会成群结队赶到殡仪馆骨灰寄存大楼祭奠逝去亲人的灵魂。为应对祭祀人流、疏导交通以及维护祭祀秩序,作为殡仪馆员工,我们按照工作预案,凌晨5点前就得准时到达工作岗位。
那天,我刚一下通勤车,老黑就拦住我,用一副颇为深沉的口吻对我说:“人生无常,必须时刻提高警惕。‘大仙儿’成果在鲜花店里跟人谈笑风生,转瞬间,一头栽倒在地上,就此走进冥冥世界,再也不会归来了。”
我有些吃惊,冲口而出:“昨天他不还和咱们乱显摆吗?”
老黑说:“阎王叫你三更去,谁敢留你五更天?这就是人生的诡秘之处。”
01
我们这里,私下里都把“阴阳先生”叫作“仙儿”,有些名气的,就叫“大仙儿”。
成果就是“大仙儿”,而且他还算是“阴阳先生”里的“精英”。光就文化程度而言,那些土老帽出身的“阴阳先生”们就落他一大截——50年代出生的他,是正经八百的高中生,还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悼词写得讲究。他上通晓国家大事,下熟稔民间典故,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还能独立主持葬礼。凡此种种,都让他在“阴阳先生”中颇有些鹤立鸡群。
当然,这样一个“人才”,起初肯定是不拿“阴阳先生”当志业的。80年代中期,我刚认识成果时,他还是市内一家国营机械厂的工会干事。他是1974年22岁时接他爸的班进的这家国营厂,最初被分配到翻砂车间做一名普通工人。翻砂这活儿又累又埋汰,成果实在吃不消,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工友对他意见很大。但是那时的人相对淳朴善良,念在他老爸的面子上,又顾及他年纪小、身子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因要在工作中“耍赖”,成果免不了要经常写个假条,那端庄秀美的字体叫人赞不绝口。每次请假,他都振振有词,几句话就能说服车间主任。这就叫“好汉出在嘴上”,也叫“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无论哪年哪代,都是走向“成功”的金科玉律。成果因此声名远扬,履“赖”履“爽”,终于“赖”出硕果,成了单位小有名气的“名人”。
“赖”了七八年后,他竟真撞上好运——1982年,单位原工会干事升职调往他处,空缺出的岗位亟需有人顶替。翻砂车间主任抱着“送瘟神”的初衷(或许也掺杂有“举贤若渴”的心态),力排众议,全力向厂部推荐成果。
成果找对象眼光忒高,直到34岁“高龄”才结婚,娶了一位小他4岁的漂亮媳妇儿,婚后3年里得了2个儿子,生活惹人羡慕。日子过得惬意,成果更是充分发挥自己嘴勤、腿勤的优势,加上为人一副“热心肠”,把本职工作做得风生水起。
那个年代工厂里的工会,被大家称作“红白理事会”,哪个家庭一有“红喜白事”,免不了得请单位工会的同志出面帮忙主持大局,单位工会按照规定,派车、出人,性价比极高,是让丧属很有面子的事情,也是成果出头露面的最佳机会——工会只有他一个干事,而职工人数众多,所以他“出镜”的机会也多。
来我们这里办理殡葬事宜、跑前跑后的人,当年一律被叫做“张罗”。那时还没有实行遗体统一停放,人去世后,家里搭灵棚,遗体就停放在灵棚里,所以那些民间专业的“阴阳先生”一般也就不到殡仪馆来。整个治丧过程中,由他们负责的“核心工作”都在灵棚里进行——替亡者“送浆水”“送盘缠”,穿“装老衣服”,打“腿绊脚拌”(东北民间习俗,“脚拌”、“手拌”意即双脚、双手绑红绳,使其不能乱动,以免打扰人类),塞“压口钱”,置办“打狗干粮、打狗棒”(“打狗干粮”现在用饼干代替,“打狗棒”用火腿肠代替,用于喂食天狗,以免在去天堂的路上被咬),以及最重要的“踩茔地”和骨灰下葬。
这就是民间专业“阴阳先生”和代表组织的“专业张罗”本质上的区别。不过那时双方都能够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相处融洽。
02
在经过几次“实践”之后,初出茅庐的成果就能举一反三,在送葬队伍没有出发前,就会和丧属敲定好将要选择的殡仪服务项目,自己认真仔细检查核对将要出示的各种证件,一切做得有条不紊。
但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有一年深秋,凌晨5点,天刚麻麻亮,我按部就班走进业务接待大厅,刚把需要为丧属开具的服务票据放到桌上,门一响,抬头一看,成果领着几名家属走进来了。
“你们真不容易,张罗丧事的同时,还要和家属一起起早贪黑!”
我对成果生出敬佩之情。可在审核他递来的逝者死亡诊断书时,却发现了一个问题——死亡诊断书上逝者的名字是“李淑芹”,而查看户口本时,逝者的名字却是“李淑琴”。这种失误可不能含糊将就,一字之差,将会影响到日后领取丧葬费、注销户口以及遗产继承等等事宜。
成果懊悔地说:“怨我!以前填写档案,都是照葫芦画瓢,也没有仔细核对。”
他问我咋办,我说按照制度,只能回医院重新开具死亡诊断书。
成果一听就急眼了,一边用巴掌使劲拍自己的脑门,一边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这怎么整?起个大早赶个晚集,一番心血就这么白费了?”
拍了一会儿脑门,成果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你看这么行不行?咱们这边正常办火化手续,遗体正常进炉火化,我那边立马叫人到医院换诊断书,这样两不耽误!”见我不置可否,他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介绍信,一边填写一边说:“我用我个人的人格和单位的名誉担保!”
家属也在一旁连声说“小话”。这件事情涉及到服务质量和方式,不是我能决定的,又考虑到后面还有其他家属等待办理火化手续,我决定领成果去当面请示我们业务室主任。根据“特事特办”原则,我们主任又经请示主管馆长,决定按照成果这个主意先行办理遗体火化手续。
成果果然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这边遗体火化后骨灰刚出炉,那边新填写的死亡诊断书也换回来了,我们和家属双方都极为满意,对成果办事的利索果断都赞不绝口。
此后,他俨然成为我们“编外”的殡葬联络员,是我们这里最受欢迎的工会干事之一。他爱学习,比如葬礼过程中“指路”“送浆水”“烧三斤六两纸”“辞灵”“送盘缠”等环节,他起先不懂,便暗里揣摩,不耻下问。之后又找个没人的地方实际操作,三番五次,居然也学得有鼻子有眼。掌握了这些固定“套路”后,再结合自己的笔才、口才、文采,成果的葬礼主持做得有声有色,极具个人风格,还蹚出了为家属实行“一条龙”葬礼服务的新路,名声渐起。
机械厂是我们这座城市数得着的大厂,职工众多,我的几个朋友也在那里工作,喝酒唠嗑时难免不提起成果。朋友程铁说:“成果这人够交。我们厂里所有人,上到厂长下到一般职工,谁家一有大事小情,通知工会,成果肯定像办自己家里的事情一样,尽心竭力,还不会偷奸耍滑。最关键的,这个人还不势利眼,无论是干部还是工人,一视同仁。”做焊工的朴军也说:“谁家都难免有个大事小情,要没有个明白人帮助张罗,那可真是抓瞎。现在,我们单位都不管成果叫‘张罗’,叫‘及时雨’。”
我想,一个人有如此口碑,应该说算活出人生的意义来了。
当然,为他人“张罗”红喜白事,干好了口口相传,干不好万人痛骂,这是各单位“专业张罗”都要面对的现实。好在,成果说他天生没有大的追求,对“张罗”这事乐此不疲,只为求个精神上的愉悦。
就这样,在往后的10多年里,成果作为机械厂的“张罗”,我作为殡仪馆的服务人员,彼此之间形成了一种密切的“互动关系”。来往频繁,陌生人也会成为朋友,何况我们之间还有程铁朴军他们“推波助澜”,时不时聚餐喝一顿。我对他,虽没上升到喝鸡血拜把兄弟的地步,却也满怀着钦佩之情。
03
直到2004年,成果的声音才重新在殡仪馆出现。不同的是,这次他穿着打扮和当工会干事时截然不同——先前一套笔挺的西装换成了一套迷彩工作服,脚上也不再是油光程亮的皮鞋,而是一双工厂发放的高腰黄胶鞋,肩上还背着黑皮包。最令我惊讶的是,他的腰竟有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弯度,说话底气也与原先有了明显的区别,我俩四目相对时,他的眼神闪闪躲躲,不再如往日那般神采飞扬。
其实我们对形势“门儿清”,那时国营、集体单位不断破产,当年的“单位人”都变作了“社会人”,再无“组织”把他们聚拢到一起。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由于离多聚少,显得“生分”。同时价值观反转,原先那种无偿奉献的“张罗”们已经近乎绝迹,大量的“阴阳先生”如雨后春笋,纷纷涌现,从“幕后”走向“前台”,兴高采烈地瓜分这块令人垂涎三尺的“蛋糕”。
成果本来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张罗”,如今把金字招牌更换一下,名正言顺收取服务佣金,当个“阴阳先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能是他自己还没习惯这个身份转变,那天忙完之后,他一脸落寞,匆匆打个招呼,便离开了。
我当然能理解,曾经有头有脸的人,如今被单位“扫地出门”,是个人都有心理落差,何况是一直有些自命不凡的成果。
好在不久之后,再一次来到殡仪馆的成果已然恢复如初,神采奕奕,腰也挺得倍儿直。几天后再见到我们时,才主动听他聊起前些时日的事。
机械厂破产时,成果本以为自己会凭借奉献和才华被“分流”到机关事业单位,没想到却被作为“富余人员”位列第一批裁减名单上。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有些茫然失措,愤懑、后悔轮番折磨着他。他尝试过蹲市场,贩卖水果和各种鱼类,结果是卖少赔多。知道自己不是干买卖的料,又找不到中意的活儿,他只好强忍受妻子的数落,一直闷头躲在家里吃闲饭。
原先在机械厂的同事说是久闻他大名,想请他帮个忙办个“白事”。他闲着没事儿,也推辞不过,才再次来到殡仪馆——也就是我之前看到他那一次。身份变了,做起事儿来,成果也觉得横竖不对劲,但总算凭借此前的“专业”和“实力”,圆满地完成了同事的嘱托。
丧事办完,丧属往成果手里塞钱,他脑袋瓜子一时竟然没有转过弯来,还觉得是人家瞧不起他、埋汰他,横八竖挡就是不要。最后丧属说的一句话,使他的精神世界备受冲击:“谁干都要给钱,找熟人就是图个方便、顺利。‘白事没有白干的事儿’,给钱就不欠人情。你不要钱,这笔人情我们怎么偿还?”
成果听了这句话如醍醐灌顶,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人情”是可以被金钱代替的,自己应该“与时俱进”,抛弃老观念。琢磨过味儿来后,成果觉得做“阴阳先生”也是个为他人服务的光荣工作,解人家燃眉之急,是做一件善事,不仅不用“赶礼”,人家还给“劳务费”,相比生存危机,“面子”值几个钱?能当吃当喝?没有钱,妻儿都瞧不起自己。前程是自己走出来的,豁出去,前方大路一马平川,吃苦、丢“面子”总比坐吃山空强,何乐而不为?
这以后的成果,和从前一样,爽朗、热情,把人家的事情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办,面面俱到,为丧属着想,该省的省,该花的花,很受称道。付“劳务费”时,人家总会多付几百元钱。逢到此时,成果会用自己的右手,点出自己应得的那千百元钱,然后用谦逊的语气说:“贫道爱财,取之有道。这是你们赏给我的饭碗,取得过多,那就不仁不义了!”
这是明面上的话,私下里我们也懂:“阴阳先生”每干一个“活儿”,购买花圈、骨灰盒,丧属宴请吃饭等,中间都有提成,细细折算下来,这绝对是一个高收入群体。
成果当上专业“阴阳先生”后,人是越发精神,待人接物文文雅雅,谈吐办事透露出高深的文化修养。为刻意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他特意为自己量身定做全套崭新的“行头”——衣裤是藏蓝色“贵夫人”西服套装,脚下一双黑色“金猴”皮鞋,脖子扎一条红色“金利来”领带。他本来就是一个“衣服架子”,这套“行头”一上身,整个人更加显得标板溜直,特别有精气神。
据说,作为专属“行头”,成果一口气定制了4套,春夏秋冬轮流穿。当然,东北天气四季分明,随着天气转冷,成果在外套不变的前提下,内衣花色频繁变换,各式名牌保暖衬衣、羊绒衫、驼绒衫、全毛毛衣,一应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