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名叫施程家湾的小村,十二户人家,三个姓氏:程姓最大,七户;其次罗姓,三户;最少的是王姓,两户。三姓大人和睦,小孩融洽。小村有小山,有池塘,有竹林,有麦地,有稻田,小村还有阳光,有温暖,有亲情,有宁静!小村,留给我美好的记忆!小村,也藏着我童年的秘密!
一、心中的桃花源
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我在广州市某中学工作期间,曾经目睹了七八个男同事们暴打一个偷自行车的大学生,伤在小偷身上,却也痛在我心里,十八年来,我一直悔恨当初没有勇敢站出来,救护那个偷自行车的大学生——在我生命的印记里“偷”是不应该被打成这样的,如果不是穷急了,哪个青年愿意去做贼呢?此时此刻,我也非常负责任地告诉诸位读者,当年那几位暴打大学生“小偷”的青年男教师,18年以后,没有一个成为名师,没有一个有出息。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那么慈悲决定了生命的张力!儿时“偷”吃的经历,真的让我笃信孔孟儒家“人性本善”哲学主张,也让我全力以赴弘扬赋予宇宙以道德性终极关怀的孔子哲学。
记忆中的小村,仿佛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少游不幸,曾经有“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觅处”的孤独与惆怅,恩铭有幸而拥有心中的桃花源!
村子的北边,有一条不足两米宽的马路,两辆人力拖车相向而行,也必须找相对宽的地方,才能错位会车。这条马路,名副其实,从来没有走过机动车,经常走过的有牛车、马车,而最多的是毛驴拉的人力拖车。有事没事,我常常在这条马路不远的地方,静静的看那些匆匆过客——尽管,我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将去何方——童年的我,无力走出这个村子,却对经过这个村子的陌生人充满了好奇!经常有一种走出小村的冲动!
二、神秘的遗址
三、儿时我不姓柳
小村岁月,我不姓柳,而是跟随母亲姓程。小时候不懂,为什么我们姐弟要跟随母亲姓,而村里的孩子全部跟随父亲姓。就读麻城师范学校第二年,才知道这是父亲的良苦用心。尊祖父和祖父都是国民党党员,因此父亲在工作和生活中就加倍的勤奋和努力。我是在中师阶段读李密《陈情表》,读懂了父亲对于祖母的无限追思和无尽眷恋之后,与父亲笔谈才知道父亲之前所经历的种种。土地改革以后,姑母们都嫁人了,祖母陶氏与父亲离开原籍,到柳家东湾一间废弃的破屋栖身。祖母为民国才子陶希圣的堂妹,家学有渊源,深知读书重要,靠织布、洗衣、纺纱,支持父亲读完初中——尽管父亲因病失去了升高中的机会,还是凭着私塾蒙学根底和新中国头三年的初中学习,有幸成为民办教师,后又转为公办教师。父亲初中三年,每天早晨一顿细米碎煮的稀粥,中午在学校用开水泡细米碎算是中午饭,晚上回来则用青菜煮细米碎算是晚饭了。不避风雨的破屋,相依为命的母子,经常断顿的生活,诚惶诚恐的日子,父亲和祖母经历了怎样的苦难,忍受了怎样的委屈,后人或许很难想象。正是自己经历的苦难,促使父亲下决心让我们远离他的出生地,到贫农身份的外公家里度过童年。
四、陌生的父爱
儿时,我觉得父亲很陌生。父亲的工作单位,往往在全县最偏僻的小学,没有人愿意去的偏远小学、教学点,那是父亲的首选和争取的对象——我曾经与父亲有过一次探讨,他为什么要选择在数十公里外的偏远小学或教学点工作,父亲的答案令我愕然:因为远,所以远离是非;因为偏,所以躲过纠葛!原来,父亲为了躲过劫难,除了加倍努力之外,还有“隐于野”的智慧!他每次回来,我都能够听到村里人,谈论父亲和我的出身问题。因为这些不好说,不便说,说不清的原因,父亲很少回家,父子一年难得见几面。大约是三岁,父亲从外面回来,我睡在被窝里,父亲为了抱抱儿子,拉着我的双脚,从被窝里倒着拖到他的怀抱,现在当然知道那是父爱炽烈,但是那时倒着拖的感觉实在难受,于是哇哇大哭。外公赶紧问:“谁欺负我们家宝贝啊?”乘父亲不留神,我拉起衣服和鞋子,一边哭,一边跑,一边告诉外公:“是涤亚啊……”就这样,三岁开始,我每天都跟外公睡,直至外公去世。
我时常在村子北边的草垛上看马路上的人。但是,很多时候,不,几乎是每天,我还要望着北边一条几乎看不到的小路,在等待一个我想见到又很怕见到的人。傍晚时分,晚霞挂满了天空,朝北方望去,或者雪白的棉花之间,或者层层麦浪之中,一条或隐或现的小路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在跳动,渐渐地小黑点逐步变大,后来变成了一个人影,当这个人影经过村子北边草垛边缘的时候,躲在几十米外的我,清楚地看到那是我的父亲。别的孩子每天都能见到父亲,我却不能够;但是,非常奇怪,当父亲的身影走近我的时候,我却又觉得十分陌生,甚至有一种恐惧感!所以,父亲回家的夜晚,我会到同村最好的朋友家吃饭,玩得很晚,才轻手轻脚回到家里,乘着父亲不注意,悄悄溜进外公的卧房,睡了。第二天清晨,当我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外公告诉我,父亲晚上来看了我很多次。这种陌生感,直到我初中时候才消失!
五、外公对我最亲
外公还擅长医道。记得杨家咀村的亲戚,母亲称呼她为白大嫂,丈夫长年累月腰部疼痛,走路都直不起腰,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四处求医,均无效果。后来,辗转来求外公看病。外公和白大嫂在神龛下方桌两边相对而坐,我自己拿一条小板凳,坐在外公大腿旁边。又见外公右手大拇指在另外四指上各个关节处游走,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外公告诉来人:“村子有一个人,死于车祸;连续三天晚上到他坟前,给他烧些冥币;祈求他离开你丈夫。此外,用鸡蛋白调和马桶下面的白土,用毛巾包着,蒸热,敷在腰部,坚持一周,即可病愈。”前面的办法,现在很多人看来,或许是迷信一类,但是,后面开出的热敷的药方,我曾经请教过众多老中医,都说是民间土方子。
六、母爱似海
母亲是缝纫师,不会做农活;大集体时代,母亲就靠缝纫手艺,到附近村子里给人做衣服,换工分——那时候成年男子做农活一天记10分,妇女则记7分,也有一类妇女干活不让须眉,号称铁娘子的一天也挣10分,我们村里就一位名叫火玫的大嫂,程桂松的夫人,据说每天能挣10分。儿时的记忆里,母亲皮肤白皙,身材微胖。六岁以前的我,经常生病,很多时候是母亲背着我四处求医,在母亲背上我常常听到母亲沉重的喘息声,感受到慈母对病儿的期待和执着。其实,如果不是母亲的坚持,或许没有今天的我。母亲曾经跟一个做缝纫的同事,聊起我,那人说我曾经病的差点不行,想不到现在身体不错,气色也很好。母亲告诉同事,两岁的时候,给我看中医,附近最有名的老中医程二先生非常郑重地告诉母亲:“这个孩子病成这样子,双目依然乌黑有神,应该有出息,不要放弃。”或许直至今日,我离母亲的期待,离那位早已百年谢世的程二老先生的预期,有很大的差距,但是,儿时偷听的这段谈话,也让我倍加珍惜此生,让我从不放弃追求,让我每次蹉跌都能更加坚强且奔向新的目标。平庸从来不是我的选择,母爱如海,只争朝夕!
母亲在服装厂倒闭之后,经常起早摸黑外出换工分,儿时,聆听教诲的机会不多。有一次,房梁上掉下一条小蛇——农村常有这样的事情,姐姐和弟弟都吓得乱叫,我拿起一条竹竿,准备将小蛇打死,适逢母亲见到,她坚决制止了。接过我的竹竿,将小蛇挑起来,送出家门很远的地方放生了。我问母亲,为何不让我打死那条小蛇;母亲说以后会告诉我。年龄稍长,上小学了,母亲找我单独谈过一次话。她告诉我有一夜狂风暴雨,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一条黑色的巨蟒,来到我们家。母亲当晚大约五更天惊醒,恰好暴雨刚停,我则来到了这个世界——小村的人都觉得奇怪,时值隆冬,为何一夜暴雨?母亲告诉我:我儿这辈子,不能打蛇,不能吃蛇。谈完了,还要反复问我,听懂了没有,记住了没有。我没听懂了,但记住了,也坚持了,数十年从未违背母亲的教诲。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辞去武汉的高潮中学校长职务,加入岭南民办教育拓荒者行列,初来广州,听到一句描写广东饮食文化的口头禅:“有翅膀的,除了飞机,全都吃;有腿的,除了桌子板凳,全都吃。”吃了一惊,吓了一跳,以为是夸张,久了,才知道基本属实。但是,我始终遵从母亲的教诲,从不吃蛇。十多年前,好友交流到花都区任副区长,他盛情邀请我和几个朋友,到花都吃饭,说好吃农家菜,结果是全蛇宴。我坚决不吃,他不得其解,颇为尴尬。他哪里知道我心中的秘密。
在广州市教育局工作期间,朋友们相约到江门参访古村落遗址文化。当天晚上,吃的普通粤菜,上汤了,或许是旅途劳累与饥渴,朋友们马上用汤匙喝汤了,我喝汤没那么文雅,习惯拿起碗喝汤,非常奇怪,我拿起碗的那一刹那,身体仿佛凝固了,觉得那碗汤有千斤重,停在胸前,有武术功底的我,居然不能举起一碗汤。我突然意思到这汤有问题,于是马上问朋友:“什么汤?”朋友回答:“蛇汤。”我将凝固在眼前的汤碗往下放在桌上,告诉服务员:“我不喝汤,请帮我收回,谢谢!”这种独特的生命体验,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简直难以置信!
七、刻骨铭心的饮食记忆
儿时体弱多病,很需要补充高蛋白质,尤其需要吃肉类食品,但是,猪肉都是奢侈品,除非春节,几乎不可能吃到肉,有钱也买不到。我家隔壁的王屠夫,经常在下午三四点钟,挑着似乎完全空的箩筐回村子,其实我知道,箩筐底下是藏着猪骨头的,所以,傍晚时分他们家的大门紧闭。但是,全村子都飘着诱人的猪肉香味,那种味道,对于体弱多病的我来说,是何等的诱惑啊!
鸡鸭如何呢?儿时很高兴看到鸡或者鸭,扭着头走路,那是鸡瘟或者鸭瘟之状,外婆发现了,知道不妙,决不能等鸡鸭死了,必须马上杀掉,把血放干净,然后用小麦酱加上辣椒,干烧许久,又香又辣,十分好吃,至今忘不了瘟鸡瘟鸭用小麦酱和辣椒干烧的味道,此后数十年再也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鸡或者鸭了。说起来好笑,儿时外婆干烧的那可是禽流感的鸡鸭,现在的人,谁敢吃?儿时,居然是我的口福,是最令人回味的美食,是终身难忘的绝世佳肴。
八、不吃人的老虎
小村最北头是程启胜的家。据说因为常常在驱赶偷枣的孩子们的时候,发出老虎一样的叫声,所以,孩子们戏称他为“老虎爷爷”,甚至索性简称“老虎”;他的太太姓朱,村里人都叫她朱大婶娘。他们家背后是小山坡,茂密的小树林,正好拱卫房屋的安全,正对面是令人流连忘返的月牙形池塘,池塘边上是垂柳,隔几步之遥,房子正门外,有一株参天的枣树,就一株,但是有很多旁支——这在枣树中很少见,每年要结几箩筐的枣子。朱大婶娘很在意,很珍惜这些枣子,布置给她丈夫的重任,就是看好枣树,不能让孩子们偷吃。
有一天,我们全神贯注的乘“老虎”午休的机会,几乎是无所忌惮地偷枣子的时候,朱大婶娘突然出现了,孩子正在偷枣,而他的丈夫程启胜却依然酣睡,勃然大怒,一声大吼,真把“老虎”吓醒了。老虎爷爷于是拿了扫把,睡眼朦胧地追打我们,他的扫把始终离我的脚后跟大约十厘米,似乎从来都没有打在我的脚后跟,或者身上——我终于明白了,老虎爷爷其实只是假装生气的样子,内心非常慈爱。我也终于明白了,老虎爷爷每次醒来,是真的醒了,只是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他以这种明知故睡的方式看护枣子,对太太朱大婶娘有个交代,对一群营养不丰富的孩子也有一点照顾。当我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我没有明白告诉伙伴们,只是每次偷枣的时候,都会提醒大家,不能太久,不能太多,每个小伙伴能吃个五颗八颗就够了。老虎爷爷和孩子们如此默契地护枣和偷枣——算是小村独特的风景;而朱大婶娘每年也都会给11户人家送大约半斤成熟的红枣。唉,这就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老虎爷爷和她的夫人!
很多年以后,我重返小村遗址,拜祭外公外婆,无意中听母亲说,朱大婶娘走了;我长叹一声:好人啊!又过了几年,我清明节会小村拜祭,又听说程启胜老人也走了。我辗转打听到程启胜老人的墓地,一边烧冥币,一边回味老虎爷爷生前慈祥的微笑,尤其是偷枣子时,他醒来看我一眼,那眼神,那神态,让我读懂他内心的柔软与慈爱!在老虎爷爷的墓前,想着他的枣,想着他的笑,想着他的好,我无限眷恋,也不胜悲戚,潸然泪下!
九、舅舅是假的感情是真的
桂松舅舅的弟弟叫金松,说话有些结巴,但是人很好,在我面前也常以舅舅自居。有一年分池鱼,生产队长程启高,拧着一条大约十斤重的胖头鱼,拿金松舅舅开玩笑:“金松啊,只要你不结巴,直接说出‘胖头鱼’三个字,这条鱼就是你的了。”我以为金松舅舅肯定拿不到这条鱼,因为按照他平时的结巴习惯,一定会说成:“胖……胖……胖……胖头鱼。”可是,金松舅舅很聪明,他起先口中念念有词,但是没有声音,最后“胖头鱼”三个字说出口时,却非常连贯,丝毫没有结巴。队长只好认栽,十多斤重的胖头鱼归了金松舅舅。我在金松舅舅附近,其实,我是能偷听得到他没有说出声的那几个“胖……胖……胖……”字,只是此时此刻,我肯定选择支持我的舅舅——虽然明知道是假舅舅。
金松兼村里的出纳。儿时,我见过外公自己买烟丝,卷烟抽,很便宜,也很有型。尤其是,夜半三更上茅房,点上一支烟,边抽边走,似乎可以壮胆。我小时候也很调皮,偶尔学着外公抽烟,但是,只是用白纸,卷上棉花叶子,点燃学一学外公抽烟的样子,真抽烟,倒是不敢。金松舅舅时常能抽好烟,我见过的牌子,大约有游泳牌、圆球牌、黄金叶牌等,他时不时会给外公递上一支两支名牌香烟,外公也从不拒绝。但是,往往在接过烟的时候,会盯着金松的双眼看,金松舅舅目光游移,不敢对视。我当时,的确看不懂外公和金松舅舅如此对望有什么玄机。
不久的一个晚上,我正在梦乡,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声:啊——划破小村夜晚的宁静,很吓人,我躲在被窝里,不敢动;这个声音很熟悉,是金松舅舅的叫声,这是确信无疑的。似乎外公也听到了这种非同寻常的叫声,外公没有起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样的叫声,再往后的日子,几乎每天晚上半夜子时都出现。我隐约觉得金松舅舅在通过这叫声,在缓解一种压抑,在解脱一种忧郁,在释放一种愤怒。又一个周六的晚上,叫声将我们祖孙都惊醒了,我忍不住问外公,为何金松舅舅深更半夜这么叫。外公颇为伤感地说:“唉,怕是要出事了。”一天以后,才知道金松舅舅喝农药自杀了。为尊者讳,自杀的理由,我从来不肯对外人谈起。成年以后,儿时的玩伴相聚,时常会问我,是否知道当年金松舅舅自杀的理由。我只能说,不知道。舅舅虽然是假的,但是感情确是真的。每次回小村,总想拜祭这位说话结巴,心地善良的舅舅。但是,我不知道他埋葬在何处:按照当地的风俗,死于非命者,不能和寿终正寝者安葬在一起。
十、难忘的两位女性
小村最南端的一家,五分之四做了仓库,五分之一留给了原屋主——国民党少将副师长程哲先生的遗孀程婆婆居住。程婆婆是偏房,很年轻时就被程哲先生安置在这个小村,后来程哲先生随国民党军队撤退到台湾,程婆婆就在这个小村安度余生。儿时的记忆里,程婆婆差不多是跟外公、外婆一样的年龄,与程哲先生没有骨肉,抱养了一个女儿。程婆婆出生大户,知书达理,颇通文墨,书法也很漂亮。
程婆婆年届六旬,但是皮肤白皙,举止文雅,举手投足,透露出知识女性的魅力。记忆中的程婆婆,就像我成年以后,见到的上海的于漪老师,年届七旬,却风采依旧,光彩照人。也像我见到的南开大学的叶嘉莹教授一样,人虽然老了,但是精神不老,一种知识女性的韵味仍在。——我在任区教育局长期间,时常说:“读书是男人最好的帅气,也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和护肤;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主张,也似乎有儿时程婆婆的影响。
我跟程婆婆亲近的原因,是因为她善于治疗跌打损伤。每次在外面崴了脚,或者伤了胳膊,找到她,她都会用白酒涂抹,然后轻轻揉捏,再用热毛巾热敷,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一般这种轻度扭伤都不过夜,第二天就可以健步如飞或挥臂自如。程婆婆一边揉捏,一边告诉我,不能用力过猛,而且必须高度白酒反复涂抹,活血祛瘀,热敷也颇有讲究,必须是从受伤到她哪里治疗有五小时以上,才能热敷,否则只是涂上白酒轻轻揉捏。这种治疗方法,是否有道理,我也讲不清,我能讲清楚的是,每次我受伤了,她都能帮我治好,没有一次例外。
程婆婆是裹小脚的,行动颇为不方便,偶尔水缸里没有水,我会用小水桶帮她加注一些,注满很困难,因为力气不够。更多的时候,是小村里的成年男子,我叫舅舅的那些人帮她把水缸注满。虽然无儿女,但是小村淳朴的民风,让她能够安享晚年,也算是一种造化。
程婆婆的养女嫁出去之后,小村来了一个下放知识青年,名字叫做程汉湘——比我大十岁左右,儿时的伙伴,无论什么辈分,都叫她汉湘姐。据说,汉湘姐的父亲,是我外公同辈的人,年轻时候逃荒离开村子,后来在武汉当了工人;汉湘姐搭上了知识青年下放的“末班车”,来到了她父亲的出生地施程家湾“劳动改造”——向贫下中农学习。小村几个主要头目,怜惜汉湘姐完全不会农活,就让她管小村的财务,住在仓库隔壁的程婆婆家。倒是有点像母女,相依为命。
记不得汉湘姐是什么时候离开小村的,总之,是突然回城里了;给小村的孩子们留下无尽的怅惘和思念。据说,恢复高考之后,考上了湖北医学院;也听说,后来成家了,儿女双全,非常幸福!汉湘姐的不辞而别,对于我来说,永远是一种无言的惆怅!数十年来,心里总有一个默默的祝福,愿汉湘姐过得幸福!——如果尚健在,应该六十多岁了吧!应该是像于漪老师和叶嘉莹教授差不多的神采吧!
十一、乡里娃进城了
今天的人们,通过各种咨询或媒体,见过大军进城——比如解放军进驻上海秋毫无犯,见过农民进城——如《程焕生上城》中赵本山的演绎,读过刘姥姥进大观园——通过刘姥姥的眼光,洞察一个时代的没落;但是,绝对没有人知道小村的孩子——我当年初次进城的故事——当然,那个带我进城的人除外。
外公外婆极力劝阻,认为现在太小,去城里不安全;母亲则认为,我已经读书了,这一去如果没有人去接,会耽误功课。而我却坚持要去。三个人反对,一个人坚决,黑皮舅舅沉默,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等到黑皮舅舅走了五分钟以后,突然告诉外公,我追黑皮舅舅去了。说完,象箭一样冲出去,在村子北边打谷场,追上了黑皮舅舅,穿着短裤,光着脚,赤着上身的侄外甥,就这模样追随堂舅舅,“咣当咣当”进城了——因为我穿着短裤,光着脚丫子,赤裸着上身,岂不是农村俗话说的“穷的叮当响”吗?
从黄冈新洲的小村到武汉南武机场附近傅家咀村的途中,我经历了很多的人生第一次。在毕铺街的公路上,我第一次乘坐公共汽车!在阳逻的码头上,我第一次乘坐轮船!在汉口码头到武昌南湖,我第一次乘坐那种加长的公共汽车!在武昌大东门外,我第一次到服装店,黑皮舅舅帮我挑选了三套儿童装!在等候转车的间隙,我第一次吃到了冰棒——应该没有五羊雪糕那么好吃,只是将糖水冰冻成块,供人们防暑降温而已!到了南湖,我第一次见到了堂外公和堂外婆!当然,我还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大伯母,我外公的养女,我母亲的姐姐程连英和大姨丈陶发世,他们居然和黑背舅舅一家住在南湖傅家咀同一个村子!我第一次见到了我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姐陶秋蓉、表哥陶艳明、表弟陶红明。
由于黑皮舅舅家里人口众多,第一天晚上我就被安置在大伯母家里住下,与表弟陶红明住在同一间房。当晚很累,很早就睡熟了。第二天,太阳按时出来了,依然是那么炎热,我穿上新衣服,跟随黑皮舅舅,兑现他对外公的承诺:每时每刻都照顾好我!好在他那时没有结婚,光棍一条,否则不敢承诺,承诺了也兑现不了。黑皮舅舅是手扶拖拉机的司机,黑皮舅舅用塑料壶装了一壶水,在手扶拖拉机的后面铺上一条麻袋,舅甥二人就这么在当空烈焰中,依靠手扶拖拉机“游走”在具有火炉之称的武汉市区,舅舅办些什么事,我不清楚,我的任务是跟随他,逛武汉。刚刚走出村子,我站在拖拉机的麻袋上,吹着盛夏的晨风,好不惬意!坐手扶拖拉机逛大武汉,现在说起来,人家只能当笑话;1973年,我,一个小村的孩子,第一次出远门,能够坐手扶拖拉机逛武汉。回去了至少可以在同伴和同学面前,骄傲几个年头,讲述几个年头!
这一天,我第一次吃到了武汉最著名的早点——热干面、豆皮!第一次看到了武汉长江大桥,我非常吃惊,长江上居然可以通火车!第一次看到了汉江,亲眼见证了汉水与江水的差别!临近中午,情况似乎不妙!我时常觉得热浪袭人,大汗淋漓,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黑皮舅舅的座位有凉棚,而我坐在拖斗里,除了麻袋,没有任何能遮住太阳的工具。于是,我只好把麻袋顶在头上,可是脚站在车斗里仿佛站在熨斗上——很多人看过烤猪手,却没有人看过像我这样窝囊的烤人脚的吧,黑皮舅舅粗心,舍得给我买三套衣服,却忘了给我买一双鞋子。我只好一手扶着车前的凉棚——凉棚只遮前面的舅舅,不能遮后面的外甥——一手顶着麻袋,一会儿左脚落地,金鸡独立逛武汉,一会儿又换右脚落地,金鸡独立见世面。
因为怕给黑皮舅舅添麻烦,不好意思告诉他我的窘境。但是,不让黑皮舅舅知道我真实的困境,那是不行的,我甚至可能被晒坏。终于,黑皮舅舅要上厕所,我故意一手扶车,一手举麻袋遮太阳,一脚独立,让他看看外甥金鸡独立的英雄形象。黑皮舅舅聪明,一眼看出端倪,责怪我,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说出来,男人大丈夫的有什么不好说的?但是,那时候,却买不到雨伞,只能在洗手间附近,捡几张破报纸,做了一个纸帽子,戴在我头上,继续在烤炉似的武汉市区游逛。
那天下午,武汉市民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头上带着一个旧报纸制作的太阳帽,脚下踩在麻袋,手里还拿着一张报纸遮身的小孩子,兴奋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人群!其实,我在看城市,看城里人的时候,城里人却把我当稀奇看,我能懂他们的眼神!很多年以后,看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发现郭敬、黄蓉也用麻袋做衣服,穿着走街串巷,我觉得这打扮太熟悉了!《射雕英雄传》还有一个细节,周伯通居然可以在箩筐上挖两个孔当帽子戴在头上,通过小孔看世界;想不到我随黑皮舅舅逛武汉的时候,有一次就戴上箩筐,站在麻袋上,透过箩筐的缝隙看大街,看小巷,看东湖,看南湖,看一群又一群陌生的武汉人!
一个半月以后,我随着大伯母省亲,回到了外公外婆的身边,我回到了十二户人家的小村。就这一个半月,我有一种分明的感觉:城市再大,不如小村好!用外公的话说,去武汉的时候,我是一个白净净的孩子,回来的时候却比氟碳还黑!但是,毫无疑问,我却成为小村唯一去过武汉大城市的孩子,甚至是整个乡里唯一基本走遍武汉三镇的孩子,也自然成了同学眼中有见识的孩子!
1972年,我刚走进小学的时候,复式班的李秋明老师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斩钉截铁回答:“板车车夫!”李老师又问:“为什么?”我说:“外公养育我,太苦太累;我想当板车车夫,赚钱养外公!”我的理想虽然出于伦理的倾向,但是,根本上讲,那时候,我从未真正走出过这个小村,我见过的最高等的职业,就是村子北头小马路上的板车车夫;我的理想不当板车车夫,难道是养牛养猪?如今,刚刚在手扶拖拉机上,游历武汉三镇的我,如果秋明老师再问我的理想,我会让她大吃一惊:“火车司机!”黑舅舅的手扶拖拉机都看不上了。我当老师,当校长,当教育局长,有一个重要理念:眼界决定境界。我主张校长要经常外出看看西方的教育,教师要经常出去看看外省的教育,学生要经常走出国门去看看地球村的各种精彩!这个理念的源头,就在儿时滑稽的武汉一月游!
十二、油纸伞下的小儿郎
外公的评话小说,父母的谆谆教诲,汉湘姐讲的故事,或许已经塑造了一个爱读书的孩子!而报答外公养育深恩,反哺小村长者的深情,似乎促成了我数十年读书不辍的生命状态!在施程家湾到孙家大湾的教学点的路上,经常走着一个看书的孩子,那就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我!在施程家湾到毕铺中心小学的数公里的路上,经常走着一个看书、读书、背书的孩子,那就是小学中高年级的我!读书成为我的乐趣,读书成为我的嗜好,读书成为我的生活,读书成为我一生的生命常态,而起点却在小村!
小村的岁月,下雨天,人们经常见到有一把油纸伞,缓缓移动在施程家湾到毕铺中心小学的路上。油纸伞下,没有丁香一样结着幽怨的姑娘,却有一个为报深恩而勤奋读书的小儿郎——这不是小说,不是诗歌,而是真实的我,小村岁月的我!
我对小村的回望,一如人类对童年时期的追怀!人类每次在面临无法克服的困境的时候,都会深情回望人类童年时期孔子、老子、释迦牟尼、耶稣等先哲的智慧,寻找和重新凝聚前行的智慧和勇气!每当人生需要和可以小憩的时候,我都会深情回望小村!小村对我影响有多深,有多远,我不知道!小村是我伦理情怀的源头,小村是我人格基因的起点,小村是我人生理想的出发地!小村,不仅是我的记忆!小村的人,小村的事,小村的山,小村的水,小村的树,小村的风,小村的情,已经进入了我的灵魂,融入了我的生命!小村给我一双明亮的眼睛,我只能用他来追求光明!每次回望小村,都使我更加坚定,更加执着地坚守本性,不忘初心,继续前行!
(作者:柳恩铭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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