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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2
本文约5850字，阅读约需12分钟。
汉字寻踪
（51）
梳理一下“明”字的
字义演变源流
——兼及明智、神明、文明
这三个词语的文化内涵
朱英贵
拙论上一篇讨论了“明”字的构字理据，“明”字的造字本义就是指日月的光亮充足。例如：“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易·系辞下》）这段话的意思是：太阳落下去以后月亮就会升起来，月亮落下去以后太阳就会升起来，太阳和月亮在相互交替的过程中产生充足的光亮。再如：“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这是唐代孔颖达对《尚书》的疏解时引用《左传》的话，意思是说，君王治理天下的能力犹如编织天地之网，这就是智慧的“文”治；君主的光明照耀广大疆域的民众生活，这就是光亮充足的恩惠。
“明”字由光亮充足的造字本义可以产生如下诸多方面的直接引申义和间接引申义：
其一，表示照亮。例如：“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唐·杜甫《月》诗）意谓四更天的时候，月光从山间透出来（山间吐出了月光）；快要天明的四更夜，水光照亮了水边的楼台。再如：“方是时，余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宋·王安石《游褒禅山记》）意思是：当我决定从洞内退出的那个时候，我的体力还足够向前进入，火把也还能够继续照亮前方。
由此又可引申出如下几种意思：
一是表示光明，明亮（与“暗”相对）。例如：“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三国·魏·曹操《短歌行》）再如：“明星荧荧，开妆镜也。”（杜牧《阿房宫赋》）又如：“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杜甫《春夜喜雨》）又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二是表示天亮，黎明。例如：“东方明矣，朝既昌矣。”（《诗·齐风·鸡鸣》）再如：“明登岳阳楼，辉焕朝日亮。”（唐·韩愈《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又如：“昨夜雨霏霏，临明寒一阵。”（前蜀·毛文锡《醉花间》词）
三是表示点燃，点亮。例如：“知脂腊之可明灯也，而不知其甚多则冥之。”（汉·王符《潜夫论·遏利》）再如：“方士齐人李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施帷帐，明灯烛，而令帝居他帐，遥望之。”（晋·干宝《搜神记》卷二）这两例中的“明灯”或“明灯烛”即点燃或点亮灯烛。
四是表示白昼，白天。例如：“既愆尔止，靡明靡晦。”（《诗·大雅·荡》）郑玄笺：“不为明晦，无有止息也。”这两句诗的意思是：你的作为失礼无度，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地淫乐无常。再如：“今世之人，多不务经术，好玩博弈，废事弃业，忘寝与食，穷日尽明，继以脂烛。”（三国·吴韦昭《博弈论》）其中的“穷日尽明”意谓耗尽了整日白天。又如：“三般儿寄语娇姿，昏迷着无明无夜。”（元·汤式《湘妃引·有所赠》曲）其中的“无明无夜”即无日无夜。
五是表示人世间，阳世。例如：“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如此，则四海之内，含敬同爱矣。”（《礼记·乐记》）再如：“人神接礼，明幽交畅。”（《乐府诗集·郊庙歌辞四·隋感帝歌》）又如：“吾之形所未圆者三寸耳，飞行自在，出幽入明亦可也。”（唐·李复言《续玄怪录·卢仆射从史》）这三例中的“明”与“幽”都分别是指阳世（人世间）与阴间。
其二，表示明显。例如：“则秦不能害齐，亦已明矣。”（《战国策·齐策一》）再如：“隐约就闲，迁延辞聘，非直也明，是惟道性。”（南朝·宋·颜延之《陶征士诔》）又如：“髯之不得混须也明矣。”（清·王应奎《柳南随笔》卷一）
一是表示明艳，鲜艳。例如：“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唐·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诗）再如：“嫩红双脸似花明，两条眉黛远山横。”（后蜀·顾敻《遐方怨》词）这两例中的“花明”都是指花朵明艳。又如：“（山茶树）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鲁迅《彷徨·在酒楼上》）
二是表示明白，清楚。例如：“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论语·颜渊》）再如：“伪既倍摘，则义异自明。”（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正纬》）又如：“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说不及，父亲日后自明。”（《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七）
三是表示公开，不隐蔽。例如：“寡人不肖，未尝得闻明教。”（《战国策·魏策》）此例中的“明教”即公开教诲。再如：“惩人之过，明人之恶，加之窜殛之戮而遗其贵近之厚，是之谓罚。”（宋·叶适《上西府书》）此例中的“明人之恶”即不隐蔽人的邪恶。
四是表示懂得，了解，通晓。例如：“以两易一，人莫之为，明其数也。”（《荀子·正名》）意思是：用两件东西换一件东西，没有人愿意这样做，因为它们都明白这其中的得失利害。再如：“慧斐尤明释典，工篆隶。”（《南史·隐逸传下·刘慧斐》）意思是：刘慧斐尤其通晓训释典故，擅长篆书和隶书。又如：“诗书吾所好，农圃也须明。”（元·揭傒斯《寄题胡氏园趣亭》诗）又如：不明事理、深明大义、明哲保身等词语中的“明”。
五是表示证明，阐明，表明。例如：“若吾所言，谓人之所得势也而已矣，贤何事焉？何以明其然也？”（《韩非子·难势》）这段话的意思是：像我说的，不过是说人能得到的便利罢了，又何必用什么贤人呢？那么怎样证明我的话是对的呢？（接下来韩非便讲了那段尽人皆知的卖矛又卖盾的故事）再如：“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史记·孟尝君列传》）这段话的意思是：曾经得到魏子赠粮的那位贤人听说了这件事，就上书给湣王申明孟尝君不会作乱，并请求以自己的生命作保，于是就在宫殿门口刎颈自杀，以此证明孟尝君的清白。又如：“亦以明生死之大，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明·张溥《五人墓碑记》）其中的“明生死之大”即表明生死的意义重大。
其三，表示公正，严明。例如：“王曰：呜呼！封，敬明乃罚。”（《书·康诰》）意思是：王说：“啊！封，你要严明那些刑罚。再如：“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敢，常为士卒先。”（《史记·淮南衡山列传》）这段话的意思是：谒者曹梁出使长安归来，说大将军号令严明，对敌作战勇敢，时常身先士卒。又如：“公正直方严，中心乐易，秪慎所职，治人以明。”（唐·韩愈《南海神庙碑》）
一是表示清明，修明。例如：“百谷用成，乂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书·洪范》）意思是：假若岁、月、日、时的关系没有改变，百谷就因此成熟，政治就因此清明，杰出的人才因此显扬，国家因此太平安宁。再如：“故礼及身而行修，义及国而政明。”（《荀子·致士》）又如：“夫世衰道微，伪臣虚称者，殆也；世平道明，臣子不宣者，鄙也。”（汉·王褒《四子讲德论》）后两例的“政明”与“道明”的“明”都是修明的意思。
二是表示睿智，开悟。例如：“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意思是：《易经》上说：“井已经疏浚干净，却没人来喝水，这是令人难过的事。国君若是圣明（睿智，开悟），大家都可以得到幸福。”再如：“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三国·蜀·诸葛亮《前出师表》）又如：“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唐·吴兢《贞观政要·论君道》）这两例中的“明”都有睿智、开悟的意思。
三是表示尊崇，尊敬。例如：“故君者所明也，非明人者也。”（《礼记·礼运》）孔颖达疏：“明，犹尊也。”意思是：所以君王的尊崇，并不是尊敬别人。再如：“顺民之经，在明鬼神，祗山川，敬宗庙，恭祖旧。”（《管子·牧民》）意思是：教训人民的根本办法，则在于：尊敬鬼神、祭祀山川、敬重祖宗，恭敬宗亲故旧。
四是用作敬辞。例如：“命之曰狂僻之民，明上之所禁也。”（《晏子春秋·问下二十》）此明上犹圣上，对君王的尊称。再如：“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唐·李朝威《柳毅传》）又如：“得明公提携，万千之幸！”（《初刻拍案惊奇》卷二七）后两例的“明君子”与“明公”也都是敬辞。
五是指贤明之人。例如：“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书·舜典》）曾运乾正读：“黜退其幽者，升进其明者。”意谓三年考定功绩，经过三次考核，废黜不贤的官，升任明哲的官。再如：“夫是之谓衡听、显幽、重明、退奸、进良之术。”（《荀子·致士》）意思是：这就是所谓衡量听到的言行，令隐逸之士显达，令贤能的人更能受到重视，退却奸邪的人，进用贤良之人的方法。
一是表示眼睛，视力。例如：“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礼记·檀弓上》）郑玄注：“明，目精。”再如：“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史记·太史公自序》）又如：“气在口为言，在目为明。”（唐·柳宗元《非国语上·无射》）
二是表示眼睛好，视力敏锐。例如：“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孟子·离娄上》）离娄，传说是黄帝时候的人，可以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故“离娄之明”意谓离娄的眼睛好，视力敏锐。公输子即鲁班，他的手艺很巧。再如：“臣闻聪者听于无声，明者见于未形。”（《史记·淮南衡山列传》）又如：“求我道能达此事者，若瞽而明，若瞆而聪。”（宋·沈辽《花药山法堂碑》）这两例的“明”都是眼睛好的意思。
三是用作副词：明白地。例如：“今灭德立违，而置其赂器于大庙，以明示百官。”（《左传·桓公二年》）再如：“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孟子·梁惠王上》）又如：“公之敌彼有余力，不如明告之绝，而起兵袭取之。”（唐·韩愈《董公行状》）
其五，表示强盛，旺盛。例如：“与不仁人争明，无不胜。”（《左传·哀公十六年》）王引之《经义述闻·左传下》：“明，犹强也。”再如：“功大而伐，业明而不矜。”（《管子·宙合》）俞樾《诸子平议·管子一》：“谓业盛而不矜也。”又如：“故仁人用，国日明。”（《荀子·议兵》）
一是表示成，收成。例如：“于皇来牟，将受厥明。”（《诗·周颂·臣工》）王引之《经义述闻·毛诗下》：“明，成也。暮春之时，麦已将熟，故曰'将受厥成’……古谓成为明，说见《尔雅》'功绩明，成也’下。”
二是表示使成长。例如：“然则何以知天之爱天下之百姓？以其兼而明之。”（《墨子·天志上》）高亨《诸子新笺·墨子》：“此处明字当训为成，言上天对于百姓皆使之长成与成就也。”
三是表示洁净（泛指祭神供神之物）。例如：“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礼记·中庸》）郑玄注：“明，犹洁也。”再如：“以鉴取明水于月。”（《周礼·秋官·司烜氏》）孙诒让正义：“窃意取明水，止是用鉴承露。”明水，古代祭祀所用的净水。又如：“齐，必有明衣，布。”（《论语·乡党》）明衣，古人在斋戒期间沐浴后所穿的干净内衣。
其六，表示神，神灵。例如：“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左传·襄公十四年》）再如：“今吾执政毋乃有所辟，而滑夫二川之神，使至于争明，以防王宫室，王而饰之，毋乃不可乎！”（《汉书·五行志中之下》）颜师古注：“明谓神灵。”
其七，表示今之次，下一个（专指年、月、日）。例如：“壬寅，公孙段卒，国人愈惧。其明月，子产立公孙泄及良止以抚之。”（《左传·昭公七年》）再如：“明当渡京水，昨晚犹金谷。”（唐·王维《宿郑州》诗）又如：明晨、明朝、明日、明天、明晚、明年等词语中的“明”。
根据上面对“明”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明”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以上简单梳理了“明”字的不同意义之间的传承与演变，接下来顺便说一下明智、神明与文明这三个词语的文化内涵。
先说“明智”的意蕴。综上可知，“明”的直接引申义中含有照亮一项意义，而这个意义是由“明”字的空间被照亮，能够看清楚等意思的逐级引申而来的。那么，如果人心被照亮呢？那就叫“睿智开悟”，如果把“睿智开悟”的“智”提取出来，再与“明”字相组合，便构成了“明智”一词。
何谓“明智”？此处说的“明智”不是聪明、智慧一类的形容词，而是一个表示使人的智慧被照亮进而明起来意义的动词。古人认为，主宰世界与人生的是“道”，我们不妨把这个“道”也可以理解为人生之路，普通人如何才能避免灾难和厄运，顺利平安地走在这条“道“上呢？这就需要“明”的照耀，而圣人、哲人、一切有智慧的人，就像举着火炬照路的人。他们的大智慧照亮人们行走的大道，普通人借助这种智慧之火的光亮一下子就看到了大道的所在，不会走到岔路、小路、险路、死路上去了。
所以，没有智慧的火炬引导的人生，就像在黑暗中摸索，很容易走错路或者误入歧途，这就叫做“蒙”或者“昧”；有了智慧之“明”的引导，不再摸黑赶路了，这就叫做“明智”。所谓“明智”就是启迪开发智慧，照亮前程，小孩子启蒙的过程与学生求学的过程都是在“明智”。
再说“神明”的内涵。由于有圣人、哲人、大智慧之人的照耀引导，人间才有了光明的大道，我们不妨将这些圣人、哲人、大智慧之人统统称之为“神”，如果把这个“神”提取出来，再与“明”字相组合，便构成了“神明”一词。
何谓“神明”？就是神圣者用智慧之光把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凡夫俗子肉眼凡胎所看不清楚的事物以及变化的规律道理等给照亮了，让人能够看清楚了，从暗到明，从不知到知，这个过程给人们带来“智慧”、“知道”与“得道”，这就是“神明”的功业所在。
再来看“文明”一词的深层含义。为什么“文明”一词要用“文”与“明”二字来组合？其实，“文”就是文字符号，用各种文字符号记录人类的历史活动及其规律，这就可以达到“明”的状态。“明”就是通过“文”来把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规律和道理通过记录与书面表达的手段来逐渐照亮，以便让人能够看清楚。
为什么有了文字人类社会才进入文明社会？因为有“文”的记录，把人类历史和规律从无形变为有形、从混沌变为清晰、从暗昧变为明朗，所以才能够“明”。有了文字，人类才有了记录下来的历史，有了文字，明智与神明才得以广泛传播，人类才在明智与神明的先导引导下走上了光明大道，这就是人类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