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生,医学博士,教授,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现任第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广西中医药大学校长,“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第七届国家卫生计生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中华中医药学会广西分会会长,广西中西医结合学会会长,广西中医药学会中医内科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广西中医药大学中医内科学学科带头人,人民卫生出版社普通高等教育教材《中医内科学》副主编。获“广西壮族自治区优秀专家”、“广西高校教学名师”、“广西名中医”等称号。
近年来,“火神派”亦即扶阳学派在中医学术界甚为活跃,其远肇《内经》之重阳思想,近承晚清钦安(郑钦安)一脉。扶阳学派的根本立论为“生命以火立极”。其实,“严格地说,扶阳学派不是一个派不派的问题,扶阳思想深刻地反映了《内经》的本来面目,《内经》是中医扶阳的根。”(卢崇汉扶阳论坛2[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09:9)
因此,本文将从《内经》理论的基本原理出发,间参钦安卢氏之论,并遵循“外部的文献证明”和“内部的直觉完备性”的理论原则,对“生命以火立极”思想进行还原性阐述。
1“生命以火立极”的提出
在中医阴阳两纲中,钦安认为“有阳则生,无阳则死。夫人之所以奉生而不死者,惟赖此先天一点真气耳。真气在一日,人即活一日;真气立刻亡,人亦立刻亡。故曰:人活一口气。气即阳也,火也,人非此火不生。”并强调以元气立论,认为元气为先天之气,后天血肉有形之躯为先天元气所化,故先天为体,后天为用。“人身一团血肉之躯,阴也,全赖一团真气运于其中而立命,亦可作一坎卦以解之”,“以脏腑分阴阳,论其末也。以一坎卦解之,推其极也”。(《医理真传》)
钦安传人卢铸之直承了这一观点,且有过之而不及,其对《易》之坎离二卦运用于人体时认为:“坎中之阳,火也;离中之阴,水也。水火互为其根,其实皆在坎中一阳也,为人生立命之根也”,并进一步指出,“人生立命在于以火立极,治病立法在于以火消阴。”(卢崇汉著名蜀医卢铸之生平及学术思想[J]成都中医学院学报,1995,18[1]:20-22)可以说,卢氏将郑氏学说发展成为纯粹的扶阳学派。之后,钦安卢氏一脉薪火相传,延绵至今百余年从未间断,而支撑钦安卢氏扶阳思想的基石,就是卢氏铸之先生提出的“生命以火立极”。(卢崇汉著名蜀医卢铸之生平及学术思想[J]成都中医学院学报,1995,18[1]:20-22)
2“生命以火立极”立论之原由
1、关于人体阴阳的本体结构和“生命以火立极”
《道德经四十二章》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素问阴阳离合论》则曰:“夫阴阳者,数之可十,推之可百,数之可千,推之可万。万之大,不可胜数,然其要一也。”又曰:“阴阳之变,其在人者,亦数之可数。”什么意思呢?谓天地万物包括人体,其阴阳之数是不可胜数的,然而至终存在着一个同一性,该同一性的核心内含即是“内阳外阴”的本体结构,这是一种逻辑上的必然构象,而“生命以火立极”则赋予这种必然构象以生命的神韵。有了上述的铺垫,我们对“生命以火立极”的另一深刻蕴义的揭示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2、关于人体阴阳的先后天关系和“生命以火立极”
对于人体生命活动中阴阳的关系问题,钦安卢氏均力主从坎卦()切入理解,并进而清晰地推衍与描述出人体阴阳的先后天关系。
毫无疑问,坎卦()卦象所给出的正是一个明晰而准确的内阳外阴结构式。钦安精研《内》、《难》、《伤寒论》等,悟出“天地一阴阳耳,分之为亿万阴阳,合之为一阴阳”的道理,曰:“人身一团血肉之躯,阴也,全赖一团真气运于其中而立命,亦可作一坎卦以解之。”“以脏腑分阴阳,论其末也。以一坎卦解之,推其极也。”(《医理真传》)卢氏亦认为:“水火互为其根,其实皆在坎中一阳也,为人生立命之根也。”(卢崇汉著名蜀医卢铸之生平及学术思想[J]成都中医学院学报,1995,18[1]:20-22)
钦安卢氏以坎卦“推其极”、以坎中一阳为“立命之根”,无非是想说明人体生命活动中的阴阳,“分之为亿万阴阳,合之为一阴阳”。而就根本言,此一阴阳之分与合即是坎卦所蕴含的先天元阴元阳二气的开合升降变化而已。如前所述,这种开合升降在完善的用的状态,即为“阴阳和”,“阴阳和”则不病,反之则病。对此,钦安交待得非常清楚,曰:“病有万端,发于一元。一元者,二气浑为一气者也。一气盈缩,病即生焉。有余是火,不足是寒。”(《医法圆通》)其中二气者,元阴元阳也,而内阳外阴,天下式也,故阳在内为其立极之本也,此与前述的人体阴阳内阳外阴之本体结构相契如。如果我们认为如此已经抉发出“生命以火立极”的义蕴,似过于简约矣,其理亦未必洞澈。事实上,“生命以火立极”的思想,之于我们深层次理解人体阴阳的先后天关系以及指导我们辨证论治的实证,意义要深刻得多。
如何从“生命以火立极”入手,理解人体阴阳的先后天关系呢?如前所述,以钦安所谓:“人身一团血肉之躯,阴也,全赖一团真气运于其中而立命,亦可作一坎卦以解之”,我们不就可以藉坎卦元阴元阳所蕴之一团真气的开合盈缩来说明人体生命的一切吗?缘何又扯上人体阴阳的先后天关系呢?因为,唯此我们才能洞彻人体阴阳气化的层次和“生命以火立极”的神圣性,并使“生命以火立极”之于临床实证具有具体的可操作性。
我们仍从钦安以下描述为线索,以深入之。其一,“先天立命自二五凝聚,人之性命已立。后天成形,形合乎命,命合乎形,神宰乎中,性命乃成。合之则生,真气与躯壳合一也。散之则亡。真气亡于躯壳之外也。”(《医法圆通分辨脾肾为先后二天辨解》)其二,“无先天而后天不立,无后天而先天亦不生。(后天)水谷之精气,与先天之真气,相依而行,周流上下四旁,真是无微不照者也”;(《医理真传卷二首语》)“饮食虽入于脾胃,非真气鼓动不能腐熟水谷,真气鼓动,则一切饮食立刻消溶,脏腑一身立刻俱受其泽。”(《医法圆通分辨脾肾为先后二天辨解》)“后天专重脾胃,人日饮食,水谷入脾胃,化生精血,长养神气,以助先天之二气。二气旺,脾胃运行之机即旺,二气衰,脾胃运行之机即衰。然脾胃旺,二气始能旺,脾胃衰,二气亦立衰。先后互赖,有分之无可分,合之不胜合者也。”(《医理真传五行说》)其三,“元阳为本,诸阴阳为标,能知诸阴阳皆为元阳所化,一元阳而变为诸阴阳,元阳即是诸阴阳,诸阴阳仍是元阳。”(《医法圆通胀满》)
如此讨论先后天关系,意义还在于,如果我们能清楚“元阳为本,(后天)诸阴阳为标”,即后天阴阳乃先天真气体现于外的用,根本在于元阴元阳。那么,在临床实证的操作中,我们便可以透过后天阴阳的变化,把握元阴元阳的变化,把握先天真气的变化,通过后天调理先天,此之谓“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人体先天一元,即所谓先天之精,乃元阴元阳合二为一者也,其自然符合阴阳内阳外阴的本体结构。严格地说,“生命以火立极”,归根结蒂是指以元阳立极,即以含于二阴之中的坎中真阳立极。为什么不以“二气浑为一气”的一元(即元阴元阳同蕴)立极呢?对这一命题探讨的继续深入,必然会将我们引向一个更深邃的问题,即人体生命阴阳的“阳主阴从观”。
3基于“生命以火立极”命题的两个必然推衍
1、“生命以火立极”与“阳主阴从观”
事实上,“生命以火立极”的深度探讨,尚需要另一个同样需要探讨的观点支撑,这就是扶阳学派的一个根本观点,即“阳主阴从观”。所谓“阳主阴从观”,指在阴阳二气的开合升降过程中,阳气始终起着主导的作用。此观点已有诸多论证,如《素问天元纪大论》曰“肇基化元,万物资始,五运终天,布气真灵,总统坤元”;《周易彖传》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由于乾属阳,坤属阴,故“阳主阴从”者,稽考经典,理有所本也。然如此未免失之笼统。倘能具体从人天关系出发,一一判析,则其蕴义自可洞澈矣。
何谓人?《素问保命全形论》曰:“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故说,人由天地合气而成,而悬命于天。那么,人又是如何悬命于天呢?我们先从《内经》以下经文寻找线索。《素问气交变大论》曰:“故天有精,地有形,天有八纪,地有五里,故能为万物之父母。清阳上天,浊阴归地,是故天地之动静,神明为之纲纪,故能以生长收藏,终而复始。”这里的“天地之动静,神明为之纪”什么意思呢?意为天地动静的纲纪,是由天地的神明决定的。而天地动静的纲纪又是什么呢?《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故这个纲纪,就是四时阴阳。《素问至真要大论》则曰:“天地之大纪,人神之通应也。”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天地阴阳变化的纲纪,即天地的神明是与人神相通应的,这是天人合一的一个经典表述。那么,人神与天地神明相通的条件又是什么呢?这个问题又涉及到神与精关系的说明。
《内经》曰:“精化为气”,又曰:“阴者,藏精而起亟也。”故可以说,精是气的贮藏形式。气为阳,藏为阴用,精之于阴阳,实现阴阳对立统一者也,其藏于肾,属坎水。精与神又是什么关系呢?《道德经二十一章》曰“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为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如何理解呢?天地之德,惟道是从。道之下有象,象中有物,物中有精,而精中有信。自古及今,我们以此而阅“众甫”。“众甫”者何?万物之始也。物质者,没有信息是不可想象的。《庄子逍遥游》曰:“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以息相吹也。”这里有一个息,描述春喧时际,生物以息相感而竞发之状,斯息即信耳。
古文字学家于省吾认为,“神”与“信”古代通用。故精中有信,即精中有神。因此,精其因阴而质,因阳而能,因神而信,“故精也者,乃藏于肾之阴阳合一且存信者也,其质也、能也、信也、一也。”所谓质量、能量、信息合一之种子也。
人之个体生命能生气通天,悬命于天,人神与天地神明相通,根本上就在于有一个神(信)的存在,而这个神(信)是蕴含在人先天之精之中的。因此,就一个现实的个体生命而言,天对人的影响是通过先天之精来实现的,并进而影响到整个人体先后天的阴阳变化。而天属乾属阳,故人之个体生命活动的阴阳活动自然以阳为主宰,其理深邃,又在所必然。此“生命以火立极”又一注角云尔。钦安所谓“先天立命,后天成形,形合乎命,命合乎形,神宰乎中,性命乃成”,(《医法圆通分辨脾肾为先后二天辨解》)理由亦当在兹。
故曰,夫属正气之阳,必对应有属正气之阴等量,故抓住了此正阳,必对应有彼正阴齐观。余谓欲入精微者,于斯者切切矣!而阴邪或阳邪,其所对应的阴阳关系则会发生异变。但不管怎样,仍必是阳状态决定着阴状态。以上所述,实在是阴阳关系的精妙所在。而人体先天阴阳的禀赋问题,亦可如是观焉。值父母两精相搏,妙合而凝。两精终有阴阳,妙合后同气相求,其中元阳的多少即决定了元阴的多少。“两精相搏谓之神”(《灵枢本神》),斯“神”取决于合二为一的元阴元阳,而终取决于元阳,亦“坎中一阳”,此即“神”之于“坎中一阳”与身体天赋的内在联系性。明乎此,不但“阳主阴从”了了然,“生命以火立极”亦了了然,可谓“本地风光”毕现。“阳主阴从”与“生命以火立极”实可相互发明焉。
2、“生命以火立极”与“病在阳者,扶阳抑阴;病在阴者,用阳化阴”
“病在阳者,扶阳抑阴;病在阴者,用阳化阴”是扶阳学派治疗疾病基本法则,亦是“生命以火立极”的一个必然推衍。从“生命以火立极”的立场出发,钦安曰:“千万病形,都是这一个‘气’字之盛衰为之”,(《医理真传》)这一个“气”字自然就是指“生命以火立极”的“火”了。但需明白,在个体后天的实际生命过程中,这个“气”实应包括“分之无可分,合之不胜合”先后天合一之气,即先天真气与水谷精气合一之气。明乎此,病之在阳在阴,所治已在把握中矣。病在阳者,实指阳不足,或宣通或温补可也。
“扶阳抑阴”实质上是通过温通阳气达到“血气通调”,其以温补为本而时刻立足于以火立极;宣通者,实为“宣导之力,以为前驱”也,次第然也。而病在阴者,实指阴不足,究其根源,因果上仍然是阳不足。这个阳当指先天真气与“谷气并而充身”的阳,但如前所述,归根结底乃“立极”之火,亦即先天真气。故“病在阴者,用阳化阴”,其于“生命以火立极”的理解,是要见“真”功夫的。但在个体生命命的进程,先天真气不可能毫发无损,且人生情理,淫气劳倦等,不时损耗,故后天的培养,兹事体大矣。
前已述及,钦安曰:“元阳为本,(后天)诸阴阳为标,能知诸阴阳皆为元阳所化,一元阳而变为诸阴阳,元阳即是诸阴阳,诸阴阳仍是元阳”。(《医法圆通胀满》)又曰:“余谓凡治一切阴虚、阳虚,务在中宫上用力”(《医理真传五行说》)中宫者,中土脾胃也。从“生命以火立极”的立场言,后天阴阳皆通过元阳即先天真气运化脾土而来。但人体进入后天,饮食水谷则由先天真气或先后天合一之气鼓动腐熟,化生出水谷精气和营血津液,各有所归。其中,水谷精气与真气“并而充身”,而营血津液则发挥滋润之功。如前所述,常态下阴分的多少取决于元阳的多少。卢氏亦曰:“人体能接受食物水谷精气的多少,取决于坎中一元阳气的盛衰。”(卢崇汉扶阳论坛[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2:9-27)
因此,“病在阴者,用阳化阴”,实为通过温补阳气,运化脾土,则不惟后天精气有源,后天营血津液亦一概得以生化。臂如中土大地,阴阳匀平者也,遇温煦之火,则万物生焉成焉,其中,“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咸味涌泄为阴,淡味渗泄为阳”,斯阴阳生成具足,各有妙用,不可不知也,此亦为“生命以火立极”思想之必然张本矣。
在此,需要强调的是,元阳或说“正位”上的阳,是可以生化后天之阴的,但非其位的阳邪非但不能化阴,反而能伤津耗液。钦安亦曰:“邪火始能伤阴,真火实能生阴,此邪正关键,用药攸分区处,岂堪混淆莫辨。”(《医法圆通》)并且,由于邪火之“壮火食气”,又可进一步耗损元阳。如《伤寒论》阳明病辨治,当观其脉证,认清标本,其标为邪热伤津耗液,其本终为元阳损耗。故其治疗,当视标本缓急,或清或下治标于前,而以温补元阳于后,缓图固本。扶阳学派一个重要法门,即“在四逆汤基础上进行变化以温扶为主要扶阳手段的‘四逆法’,是一个纳下之法,收功之法,亦是一个阴阳合一之法,推极之法”,(卢崇汉扶阳论坛[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2012:9-27)实乃治病金针,用意十分深刻。又如中风病,目前一般认为其病性为本虚标实,上盛下虚,其本为肝肾阴虚,气血衰少。而从“病在阴者,用阳化阴”出发,中风病的最终本质实属元阳衰弱,化阴不足。故待其标缓,其肝肾阴虚,气血衰少的解决终将落实在“用阳化阴”的思路上。此所谓“知标本者,万举万当;不知标本,是谓妄行”也。(《素问标本病传论》)
4结语:“生命以火立极”深刻地反映了《内经》的本来面目
综上所述,“生命以火立极”深刻地反映了《内经》的本来面目,是重阳思想的必然发展,并不违悖传统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根本观点。而“阳主阴从观”和“病在阳者,扶阳抑阴;病在阴者,用阳化阴”乃其自然推衍出来的两个基本结论。该结论打破了以往简单而机械的“阴阳平衡观”,不仅使我们对中医基本阴阳关系即“阴平阳秘”的认识站在了一个“极”点上,而且在临证操作的思路上,使我们更清晰、理性而富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