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wb发过的一个“向你的暗恋对象描述了自己的暗恋过程后他拍案而起说这样你俩都没在一起吗真是两个笨蛋”的故事
“首先。”及川说。“首先,最重要的是,我认为我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一般的开头都是这样,后面紧跟着长篇大论的架势。端上来的拉面表面溢出白色的雾气,顶上撒了葱碎,笋和木耳丝,玉米粒。岩泉坐在他对面,掰开一次性筷子,鼻尖也被水汽润上一层有些发亮的水光,并没有分给他眼神。及川接着说:“对吧,我看你也听得不耐烦了,但你还是得继续听,因为今天是我请拉面。而且——”他仰起头,朝旁边的侍应生眯起眼睛露出个笑脸,“——谢谢,是的两个溏心蛋。刚才......
一般的开头都是这样,后面紧跟着长篇大论的架势。端上来的拉面表面溢出白色的雾气,顶上撒了葱碎,笋和木耳丝,玉米粒。岩泉坐在他对面,掰开一次性筷子,鼻尖也被水汽润上一层有些发亮的水光,并没有分给他眼神。及川接着说:“对吧,我看你也听得不耐烦了,但你还是得继续听,因为今天是我请拉面。而且——”他仰起头,朝旁边的侍应生眯起眼睛露出个笑脸,“——谢谢,是的两个溏心蛋。刚才我说到哪了?”
“你认为你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岩泉说。
“我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及川很满意他的抽查结果,把这话又重复一遍以示强调。“我已经提供了我能提供的全部,比如说注意力,温柔注视——”(因为他说到此处时语调十分柔和,岩泉露出恶寒表情瞪了他一眼)“——和闪亮微笑,还有恰到好处的悉心关切。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哪来这么麻烦,用你的脸不就好了。”岩泉皱眉说,“你唯一讨人喜欢的不就是这个?”
及川瞪着眼看向他,似乎卡壳了有那么几秒,然后说:“好吧,我知道小岩你一直很喜欢我的脸。”
“那也不至于,我已经看习惯了。而且我看你大部分时候只有很烦人。”岩泉喝了口麦茶,提起水壶顺手给及川手边的杯子里也加满,一边说:“我以为这是你的惯用伎俩。”
“那么这条行不通。”及川立刻爽快地否认了这个提案。他伸手接过自己的茶杯,期间手指很自然地碰到了岩泉的指尖:“人不能只看表面,我喜欢的就当然不只是表面。并且人总是要不断做出新的尝试,对吧?”
岩泉露出不敢苟同的鄙夷神色,倒也没急于驳斥他突如其来的这番伟大觉悟。主要是这人之前恋爱对象一个比一个漂亮的时候也没见有多上心,还不是看人家好看就点头交往了。死性不改,大家这次都认为他活该吃点苦头。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及川在他们这帮人中间的时候讨巧装乖的手段炉火纯青,使得其他人都自然而然地有点不自觉惯着他的态度。岩泉用勺子舀面汤,顺口沿着他的话问:“那你究竟采取什么实际行动没有。”
“当然。”及川理所当然地说,“我们看电影去了。”
岩泉一愣:“这么快都进展到一起看电影了?”
“看的是最近上的那部怪兽片。”及川懊恼道,“本来以为能有很多接近的机会,展现一下我的可靠形象什么的,结果是我被吓得晕头转向。”
岩泉思索一阵想起来了,毫不客气嘲笑道:“你不是早就和我去看过一次了吗,就说了你不适合看那个,活该吧你。”
“我哪知道会有那么吓人!”及川呛声。“而且至少还是有进展的。”
具体是什么进展他看起来像是不大乐意说。好的吧,岩泉等了几秒,也没见他有展开细谈的征兆。他吃了几口面,再看及川还是那副有点郁结的表情,看来受到的打击不轻。岩泉想了想劝慰道:“至少你们一起看了电影,说不定她觉得你很可爱。”
“是吗?”及川很快地看向他,“你和我一起看的时候觉得我很可爱吗?”
岩泉给他问得一身鸡皮疙瘩,刚张口欲骂,对上了及川的视线。这人此时露出了他最拿手的那种用于达到目的的有点可怜的神色,非常虚伪,还泛起几缕泪光。就谈个恋爱不至于吧,岩泉硬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了。他在及川殷切的注视中咬紧牙关,差不多用尽全身力气绷出几个字:“还行吧。”
及川刨根问底地凑近了几分:“还行是什么意思,是赞同还是默认?如果是你,下次上映你还想和我一起吗?”
岩泉紧了紧腮,无声地放下筷子,手刚握成拳,及川立刻见好就收地坐了回去,若无其事地端起水壶往他杯里添起水来。
岩泉愤怒地瞪了他一阵,看他确实一时不敢作妖,再重新拾筷。他们说话太多,吃得太慢,拉面都要坨在汤里了。时近深夜,店里其他食客不多,他俩坐在最外的一桌默默地吃。显然谈话还有未完的后半截,吃了大半,及川如坐针毡,又开口说:“其实我觉得我也并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这回岩泉下定决心打死也不再附和他一个字。及川不着痕迹地瞥他几眼:“每次我看过去的时候,那个人好像都恰好也在看我,这至少能说明对方也很在意我吧!”
岩泉皱着眉停顿了几秒,然后抬起头问:“你上个月感冒那次?”
及川正襟危坐地点头。岩泉顿了顿,似乎若有所思,说:“还有别的吗?”
及川点头如捣蒜:“天气冷的时候还借我外套穿。”
“你是女孩吗,要人家借你外套穿。”岩泉忍了忍还是说,完全忘记他在来吃拉面的路上刚把自己外套丢给发小并怒目而视勒令他穿上的恶行。主要设身处地一想,这位传说中的暗恋对象也不似及川描述的那样油盐不进。岩泉被好奇心打败,不得不追问:“还有呢?”
及川盯着他的脸,似乎有一瞬表露出转瞬即逝的几分泄气,想了想说:“休息日有时候会一起出去玩。”
岩泉问:“她听你发牢骚吗?”
“虽然看起来不耐烦,但大部分时候都会听。”及川诚恳道。他注意到岩泉脸上出现一丝很复杂的神色,夹杂一些惊讶、无语和一种类似于“感觉是真的”的心情。
“有没有一种可能,”岩泉说,“她对你也有好感。你直接去告白试试。”
及川一时没说话,十分震惊地看着他。岩泉说:“你不是自诩恋爱大师吗,为什么这次就这么迟钝。既然人家这么在意你,去试试又怎么了。”
及川沉默半晌,干巴巴接道:“会不会太直接了。”
“怎么连这点决心都做不出!”岩泉批道,随手“啪”地放下筷子,给对面吓得一震,“你也知道形势是这样了,还准备打太极到什么时候。既然喜欢就要去争取啊!”
“但我觉得,”及川艰难地说,“我不知道……可能是,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岩泉一言不发,对他怒目而视。在眼神威慑中及川坐立不安,最后咬牙道:“好吧,那这周日。”
这还差不多。岩泉刚收回视线,又听及川问:“你这周日有事吗?”
他愣了一下:“你告白叫上我干什么?”
“就是要叫上你!”及川彻底气结,朝他横眉竖眼,“万一被拒绝了你难道要让我一个人留在大街上吗?”
岩泉莫名其妙地看他,及川也不与他对视,转而往他碗中的鸡蛋上泄愤,手中使力将其一分为二,二分为四,黏滑的蛋液混在汤里,整碗面变得十分狼狈。岩泉忽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味来了,拧起眉毛说:“你是不是……”
“我什么?”及川冷静地说。稍微抬起眼朝他看来,眼珠一错不错对上岩泉的注视。他心跳略微快了几分,产生一些期待。
岩泉说:“你不会是想找我先陪你排练一遍吧。”
他还没说完,对面的及川已经气呼呼站了起来,也不知道在发什么脾气,愤怒地隔着桌子伸手来抓他的肩膀,前后用力摇晃几下。“我受不了了!”及川大喊,“你故意的吧!”
在现场,我是领带
懒得想文案,就用原文吧
我是原画师,首发在汤补肉
画中画外
简而言之,钗黛不是一个故事中的两位女主,而是分属于两个故事的女主。红楼梦算是一种复调小说,两个故事的重合构成了这个大故事。
黛玉所在的故事绛珠还泪是次故事,但是久为读者熟知,并已被主流红学认为是小说主故事,虽然重读文本就发现并非如此。
绛珠还泪的故事梗概是:居于离恨天上、因得赤瑕宫神瑛侍者甘露灌溉而修成女体的绛珠仙草,日日为过往受过的灌溉之恩腹中缠绵不尽,于是决意追随思凡的神瑛侍者,以来世“一生的眼泪”偿还神瑛今生的“甘露之惠”。
那道人道:“果真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
那道人道:“果真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为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未曾将儿女真情发泄其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
绛珠还泪的故事,表达的是曹雪芹在“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后,欲“以顽石、草木为偶”“泄胸中悒郁”的写作初衷。它欲要对话的是“历来风月事故”,也就是过往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说。曹雪芹认为那些小说不过都是偷香窃玉暗约私奔的皮肤滥淫之作品,而他要写出的神瑛绛珠故事,因为内里不过一草一石的恩与情,所以绝无男欢女爱的庸俗浮艳之感。
绛珠的转世是林黛玉,读者都知道她出身在林家,这是一个四大家族之外的家族,作者对它着墨不多。黛玉六岁丧母,大概十一二岁丧父,后来就定居贾府,一直到去世。她没有家族的附属感,一颗心绝大多数只为宝玉起起伏伏,眼泪也多为他而流。她和宝玉的故事,算是中国人心中爱情的绝唱。
然而红楼梦篇幅宏大,人物众多,波澜壮阔,绝不止于一男一女的真情厚爱。很多人认为即便红楼梦有两个女主,那么和黛玉相提并论的女主也是凤姐,并不是和她写在一个判词中的薛宝钗。其实,这部分人有一个见解是有道理的,红楼梦是多主题小说,讲闺阁真情,也讲家族兴衰、炎凉世态。而且,他们把凤姐提上来,也说明他们认识到黛玉在炎凉兴衰这个主题上的无力。黛玉的所有设定,比如她出身的没有太多着墨的家庭,她的体弱和早死(未经历最后的“大楼”坍塌)),基本都是在使她避免参与风月真情外的东西。她就只有一个主题,一个最极致的主题,还泪。我一直觉得绛珠神瑛这段故事其实只有一个主角,神瑛的刻画几乎是零,这个故事是绛珠仙草一个人的故事。
世态炎凉家族兴衰的主题,是红楼梦的第二个故事,也是主故事。这段故事的女主是宝钗,不是凤姐。因为这段故事的主题其实是这两个字:度脱。
才子佳人小说(或称风月小说),和度脱小说,是中国传统小说两大题材(更多其实不是小说话本,而是戏剧传奇,前者有比如西厢记、牡丹亭,后者有比如南柯记、邯郸记)。前者以男女主人公相识相爱为主要情节,写其风月,抒其奇情;后者以男(女)主人公的一番红尘幻缘为主要情节,表达虚妄无定的世界观念。
红楼梦“风月——度脱”的复调构成,实现在一僧一道自大荒山携补天遗石来太虚幻境,闻得绛珠还泪的故事后,打算改变这段故事的走向的情节设计。这个设计其实很天才,红楼梦之前,没有那本书能把这两种题材用复调的方式重新架构,从而实现了一本小说两个纬度的双重书写,风月故事和度脱故事的男主重合为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形象:戴着通灵宝玉的贾宝玉,而两个女主——风月女主林黛玉/度脱女主薛宝钗,虽然仍是分开的形象,但彼此既能使对方加入自己的故事,又能让自己在对方故事中添上一笔,判词也合写到一处,实际上就是“风月/度脱”两面性的表现。
薛宝钗所在的度脱故事,概括起来比较复杂。我上面说男主重合为一个人,其实也不算对。度脱的男主角其实不是贾宝玉,而是通灵宝玉,或者说,补天遗石,我们也可称他顽石。严格来说,它虽然和贾宝玉重合在一起,比如它的性格移给了贾宝玉,写宝玉的“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到“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基本都是顽石的影子。这固然是因为神瑛的描写太少了,大概只能推测宝玉性格中温柔和气的部分是神瑛的,但也说明石头对这个形象的影响,是大于神瑛对这个形象的。这也是我说度脱是主故事的论据之一。如果红楼梦是0到1这个区间,风月故事的部分大概是0到0.8,止于林黛玉死的那刻,而度脱则是0到1,一直到结局宝玉出家。
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目,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贾政赶着还说话,让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那里有个踪影。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醒来,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来,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
所以凤姐这个形象很重要,但这种重要并不是指向她能取代宝钗的存在意义,她取代的反而是宝玉不能拥有的部分。有些人察觉到凤姐宝钗关系奇妙,比如宝钗背后对凤姐的打趣,也许就有这部分缘故。第三是凤姐身上没有度脱剧所需要的完整要素,就是她只有极热的一面,不断追逐着财富权利,“机关算尽太聪明”,而没有抽身回头的自性慧根,最后只是“误了卿卿性命”。曹雪芹所写的绛珠神瑛木石真情的故事,吸收了过往风月故事的长处,而又有所进步。其实他对度脱剧的改编也是如此。过往度脱剧,女主人公只是男主舍弃的红尘的一个砝码,生态位和金钱权利差不多,换句话说,明明女的和男的一样,经历了从富贵到贫穷的转变,甚至受伤受辱更甚男人,但是最后男主能度脱,女的就只是这段梦一般幻缘中的一位npc。曹雪芹写宝钗,就开始写她作为一个人想什么,她也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家庭的兴衰荣辱,有自己广阔的人际关系,有个人审美,有知识和人生经验,有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秘不能说的精神感悟。甚至在男主度脱前,她就已在彼岸等着他了。女人也可以有慧根,可以空无,又可以不自弃。
历着炎凉,知着甘苦,虽离别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为香可冷者,天下一切无不可冷者。
——不过虽然是这样说,但红楼梦僧道度脱的女人(主要是由和尚进行的香菱黛玉宝钗凤姐四个),只有宝钗一个勉强算说是成功了,而度脱的男人(由道士进行度脱的甄士隐贾瑞柳湘莲宝玉四个——宝玉也许结局是由僧道两人共同度脱),只有贾瑞是失败的。也就是男女度脱的量和质仍然是不平等的。不过曹雪芹能写出来宝钗,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我写过一个宝玉宝钗邯郸记的回答,有助于帮助不太了解度脱故事的人理解度脱故事的逻辑。现在贴在这里:
总结度脱故事的逻辑就是,这个世界本质是虚幻的一场梦,得意只是暂时的得意,满足也不过是一时情绪的错觉,归根到底一切都是徒劳的。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很多人说林黛玉代表的是理想,薛宝钗代表的是现实。这些人有人是受传统红学影响,庸俗化解读宝钗,看到了一层兴与炎,而没有看到另一层,衰与凉,其实宝钗的这层,才是最真实的现实。
就像金锁比通灵那一节,作者写给金玉的诗:
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世态的浇薄也好,命运的摧残也罢,说来说去,就是“运败、时乖”这四个字。度脱的逻辑是一种人终不能胜天的逻辑,是颓废的逻辑,是一切虚妄无定的逻辑。这种冰凉的底色就是曹雪芹眼里的现实,也是很多读者从薛宝钗这个人物身上感受到却似乎说不出来的一种现实。就像她的热毒和冷香丸,闹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是她的本性,是冷还是热就像这个无法确定的世界。
历来双女主小说,其实多是男主结局一妻一妾齐人之福的故事,它大多只是一个单主题的故事,两个女主是在一种风月氛围下进行书写的,别说男主能不能和这两个女主并列,往往这两个女主都有写作上的轻重之分。而红楼梦不仅实现了钗黛双峰对峙各极其妙,也实现了玉钗颦三人的三足鼎立,这都得益于曹雪芹其实是写了两本书,两个故事。因为各自的根本立足点是在各自故事中的,所以不相干,不相犯,便相安,便相映成辉。
最后全当聊天。我自己的想法,风月和度脱其实是写不到一起的,我上面一直说曹雪芹写到了一起,很天才。但最后就有一个纠结的问题:一边说儿女真情,一边讲到头一梦。他用“假亦真时真亦假”这句话搪塞了这个问题,便能使读者精神也在乐观与消极间来来往往了。也许是梦中真情。或者像宝玉听到红楼梦曲子感到散漫无稽,但又觉销魂醉魄,不愿深究时脂砚斋说的那样: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自批驳,妙极!]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此结是读“红楼”之要法。][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
月与潮汐
刷到一些说法,说金妮跟卢娜的友谊很塑料,理由是金妮叫卢娜的绰号“疯姑娘”,而后由此延伸出罗琳写不好女生之间的友谊甚至扩展到罗琳厌女……
满脑子问号的我打开原著看了看原文:
[图片]我说真的,这就是个介绍吧,类似于“这位是江湖人称xxx的xxx”,和“疯眼汉穆迪”一个性质。更不用提金妮的重点是后面她说的“她没事的”然后领着大家进去,坐进卢娜所在的车厢。显然纳威是不愿意进卢娜所在的包厢的,而他抗拒这间包厢的原因就是卢娜。这点在后文也可以找到证据。
[图片]
这段文字已经把原因说的很清楚了,卢娜明显是......
这段文字已经把原因说的很清楚了,卢娜明显是个大众眼中不正常的疯姑娘,哈利看一眼就秒懂纳威为什么会抗拒和她坐一个车厢,在这种情境下,金妮说的“疯姑娘洛夫古德”首先是在客观介绍卢娜的绰号,让哈利(以及读者)对见到她有一个初步的心理预期,其次是要先抑后扬,说出“她没事的”,想要表达的是“对她看起来是个疯姑娘,但放心吧她没事的,她很好,我们不必害怕/羞耻于与她相处,所以我们去吧,别害怕”。
这一举动让哈利和纳威走进了原本不会进的车厢,让赫敏和罗恩后面也走了进来,从而认识卢娜,与她结交。这一车厢的人后来都成为了卢娜的朋友,而卢娜是很少有朋友的。
这时候金妮火车上做的事就显得尤为重要:带卢娜进入自己的社交圈,让她拥有朋友,鼓励自己身边的人和卢娜交好。我很难苟同说这是塑料友谊。
而金妮日常也是非常维护卢娜的
我猜大部分人都看得出来那两个男生叫卢娜疯姑娘,和金妮那句疯姑娘是完全不同的意味,就像大众称呼哈利“救世之星”是视他为魔法界的希望,而马尔福称呼哈利“救世之星”只是为了嘲讽。同一个词汇在不同的语境下意义完全不同,用金妮那声“疯姑娘”来说明她对卢娜的情谊塑料,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退一万步说丹尼尔能不能按画来长大
fromxiaohongshu绿豆
还是一些动物塑!
塞德里克-边牧
佩蒂尔姐妹-渔猫
德拉库尔姐妹-欧洲白鹳
*豹豹猫猫我出生了(真
捏造一些青梅竹马
晚安
一些深情对视哎嘿
动物塑!
你是在想终于能抓到彼得了,还是在担心哈利的安危呢,西里斯?
一些哈波不曾出场的哈金——
摸了模板w
依旧是联动()
密室将被打开,血色将至
青山刚昌故乡馆【名侦探柯南插画大赛】获奖作品——《令和的福尔摩斯与华生》作者表示希望能呈现出小兰既是华生,又是福尔摩斯(新一)爱慕之人的双重身份。
这图真好看,寓意也好。
个人主张观点:甄宝玉的性格不会像续书那样一百八十度大反转
(整合了多方资料,在此感谢)
引入
红楼梦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此回中元妃省亲点了四处戏,分别对应着八十回后的四个最重要的情节。
[图片]曹雪芹设置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明显是接受元明两代度脱剧影响的结果,是对度脱剧文学传统的沿袭与化用。
度脱剧是指“‘被度者’通过‘度人者’的帮助,经过度脱的过程和行动,领悟生命的真义,最后得到生命的超升——成仙成佛”。
受佛教“转世”与道教“谪世”思想的影响,许多度脱剧的情节结构模式为“仙佛—凡人—仙佛”的圆环式轮回结构。
①而在其中推动戏...
①而在其中推动戏剧情节发展变化的是度脱世人的仙佛形象,往返穿梭于神话空间与人世现实空间点化、接引红尘中人;
②同时度脱剧中的仙佛形象出场同样也会吟诵谶语性歌谣、诗句或是佛偈以达到点化效用,
曹公能化传统为己用而出新意,为超情节人物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创设不同于中国国传统神话体系的“太虚幻境”神话空间以完善叙事结构,足见其对元明度脱剧叙事艺术传统在内化与谙熟的基础上展现出极强的创新力。
一、《邯郸记》和《仙缘》
要分析“甄宝玉送玉”,首先要分析《邯郸记》和《仙缘》。
《邯郸梦》的大致剧情为:吕洞宾到人间遇见卢生,送给卢生一枕,带其入梦。在梦中,卢生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生,梦醒后发现一切都是虚幻,从而大彻大悟,跟随吕洞宾去往仙界。
《仙缘》是昆曲演出本的名字,这一出戏在原著中是第三十出《合仙》(或称《仙圆》,但由于并没有团圆的情节,疑为“圆”“缘”谐音造成的讹误)。
最后一节《仙缘》,讲述卢生了悟之后,跟随吕洞宾到达蓬莱仙境,经八仙“证盟”,接替何仙姑成为扫花人的过程。
(一)对比《邯郸记》和《红楼梦》的度脱剧模式与精神内核
无论是《邯郸梦》还是《红楼梦》,从模式上讲都属于神仙道化剧。神仙道化剧有两种表现形式:
一种是神仙向凡人说法,使他解脱,引导他升仙;
另一种是本为神仙,降生人间,最后悟道又回归仙界。
《邯郸梦》属于第一种,而《红楼梦》则两种兼有。
神仙道化剧的最后一幕一般是仙戏,就是开悟后的主人公在仙界的情节。这是神仙道化剧结尾的一个套式。
最后一出《仙缘》中,八仙纷纷点化卢生:
【汉钟离】甚么大姻亲?太岁花神,粉骷髅门户一时新。那崔氏的人儿何处也?你个痴人!
【曹国舅】甚么大关津?使着钱神,插宫花御酒笑生春。夺取的状元何处也?你个痴人!
【铁拐李】甚么大功臣?掘断河津,为开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处也?你个痴人!
【蓝采和】甚么大冤亲?窜贬在烟尘,云阳市斩首泼鲜新?受过的凄惶何处也?你个痴人!
【韩湘子】甚么大阶勋?宾客填门,猛金钗十二醉楼春。受用过的家园何处也?你个痴人!
【何仙姑】甚么大恩亲?缠到八旬,还乞恩忍死护儿孙。闹喳喳孝堂何处也?你个痴人!
众仙每骂一句,卢生便老老实实地说一句“我是个痴人”,最后还说道“弟子老实醒也”,
“再不想烟花故人,再不想金玉拖身。”
“富贵场中走一尘,只落得高人笑哂。”
“除了籍看茱泰邯郸县人,着了役扫桃花阆苑童身。”
“人生眷属,亦犹是耳,岂有真实相乎?其间宠辱之数,得丧之理,生死之情,尽知之矣。”
不难注意到,这一段八仙的点醒与《红楼梦》的《好了歌》的内容是极为相似的: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早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红楼梦全书的精神内核很大一部分是来自《邯郸记》,即人生是黄粱一梦,梦醒便好散场。
(二)对比卢生与贾宝玉的开悟者形象
许多证据表明,贾宝玉就对应着卢生。
1.卢生的痴迷→觉悟
(1)卢生的痴迷:
在进入黄粱梦前,卢生是痴迷的,贪求人生的功名利禄、娇妻儿女。
(2)卢生的觉悟:
倒数第二出《生寤》,卢生从梦中醒来,看到刚才煮的黄粱饭还没熟。卢生想找他的妻儿,吕洞宾告诉他,他的儿子是店中鸡儿狗儿变的,妻子是胯下青驴变的,那些君王臣宰也"都是妄想游魂,参成世界"。
2.贾宝玉的痴迷→觉悟
贾宝玉是个痴人。
在人间、仙境的大结构下,《红楼梦》第一个叙事主线是贾宝玉从痴迷,再到觉悟的旅程。
(1)神瑛侍者的思凡:
【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
(2)贾宝玉的痴迷,并伏下“将来一悟”:
①第五回,宝玉魂游太虚幻境,遇到警幻仙姑和众仙女。众仙女问警幻仙姑为何带宝玉来仙境,警幻仙姑解释说是因为偶遇宁国公、荣国公的之灵,感慨“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于是受他们托付:
【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馕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警幻仙姑带宝玉神游太虚境,就是为了"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期待宝玉"将来一悟"。这里的"将来一悟",即为宝玉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可惜,当时的宝玉还不能领悟警幻仙姑的深意。
看完《金陵十二钗》判词后——"宝玉看了不解";听完《红楼梦》十二曲后,宝玉的反应是——"甚无趣味";
在与兼美成姻、领略男女之情后,宝玉堕入迷津。
看到宝玉的反应,警幻仙姑叹道——“痴儿竟尚未悟。”
②第二十五回,贾宝玉受到马道婆的诅咒,奄奄一息。一僧一道用通灵宝玉将贾宝玉治好。
【“……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你今且取他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庚辰侧批:“只怕”二字,是不知此石肯听持诵否?]
临走时,茫茫大士还对通灵宝玉念了一首诗:
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煅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见是非。
可叹你今朝这番经历: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这里的"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不仅是对石头说的,也是对贾宝玉等人说的,说明未来他们终有一天会醒悟。
(3)贾宝玉的渐醒渐悟
贾宝玉的觉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第二十一、二十二回,宝玉就露出觉悟的萌芽。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宝玉因为和袭人闹别扭,感到很无趣,又读了《南华经》,所以心生感慨,下笔续写。
可见这时的宝玉在经历了一些人情世故后,对人生和欲望开始产生思考。他沿着庄子的思想脉络,渐渐意识到人生如梦的道理,对世间的欲望和纷扰开始表现出奈和怀疑的情绪。
但当时的宝玉还不能真正觉悟,第二天一早,"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
宴席上,宝玉听宝钗推荐了《寄生草》。宝玉听后,“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之后宝玉因“爱博”,“自己原为他二人(湘云、黛玉),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
【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
【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谈及此句,不觉泪下。【庚辰双行夹批:还是心中不静、不了、斩不断之故。】
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宝钗)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
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
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
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
【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
宝玉续《庄子》,是觉悟的萌芽。之所以尚不能完全觉悟,是因为他当时涉世不深,对人生的领悟还不够深刻。
但顺着作者的思路,我们可以想见,在宝玉经历世间所有痛苦、失去一切以后,一定会真正觉醒。
(4)贾宝玉的觉悟:
最初的贾宝玉是痴迷的,但是在经历过"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的人生后,他必将大彻大悟,“悬崖撒手”。贾宝玉最终将看透人世的虚幻、欲望的缥缈。
(三)对比“蓬莱洞扫花人”与“赤瑕宫神瑛侍者”
1.最后一出《仙缘》,卢生大彻大悟,跟着吕洞宾到达蓬莱仙境,经八仙“证盟”,接替何仙姑成为扫花人。
“一霎蟠桃花绽了。犹难道,仙花也要闲人扫。”
〔扮吕仙褡袱葫芦枕上〕……近奉东华帝旨。新修一座蓬莱山门。门外蟠桃一株。三百年其花才放。时有皓劫刚风。等闲吹落花片。塞碍天门。先是贫道度了一位何仙姑来此,逐日扫花。近奉东华帝旨。何姑证入仙班。因此张果老仙尊又着贫道驾云腾雾。于赤县神州再觅一人。来供扫花之役。道犹未了。何姑笑舞而来也。
〔何仙姑持帚上〕好风吹起落花也。……
〔见介〕洞宾先生何往。〔吕〕恭喜你领了东华帝旨。证了仙班。果老仙翁诚恐你高班已上。扫花无人。着我再往尘寰。
〔赏花时〕翠凤毛翎紥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
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
您与俺眼向云霞。
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欠一个蓬莱洞扫花人。”
“请仙姑女把那残花帚欛柄子传题。直扫得无花无地非为罕。这其间忘帚忘箕不是痴。”
“着了役扫桃花阆苑童身。”
2.贾宝玉下凡之前,是赤瑕宫的神瑛侍者,日日以甘露灌溉绛珠草。等到所有因果都了结之后,贾宝玉自然是要大彻大悟,回到天上继续做神瑛侍者的。这便是他的“仙缘”。
第二十四回中,作者专门写了一笔宝玉的小厮们的名字:
焙茗、锄药、引泉、扫花、挑云、伴鹤。
这些名字,不正是宝玉在天上做神瑛侍者时的日常工作么?
不正切合“侍者”二字吗?
无怪乎会有神瑛侍者日日以甘露浇灌绛珠草的情节。
(四)对比磁枕与通灵宝玉
《红楼梦》——《邯郸梦》
别名《石头记》——别名《枕中记》
通灵宝玉——磁枕
早在明汤显祖《邯郸梦》的初代版本(唐沈既济《枕中记》)中,
就已经有一个一以贯之的物件,即吕洞宾(道士吕翁)的磁枕。
——这是引卢生入梦,记录卢生梦境,使卢生彻悟的关键道具。
【白鹤子】(吕)是黄婆土筑了基,放在偃月炉。封固的是七般泥,用坎离为药物。
(客)怎生下火
【么】(吕)扇风囊随鼓铸,磁汞料写流珠。烧的那粉红丹色样殊,全不见枕根头一线儿丝痕路。(客笑介)枕儿两头大窟弄,先生害头风出气的
【么】(吕)这是按八风开地户,凭二曜透天枢。(客)到空空的亮。(吕)有甚的空笼样枕江山,早则是连环套通心腑。
列位都来盹上一会么(客)寡汉睡的。(吕笑介)到不寡哩。
【么】半凹儿承姹女,并枕的好妻夫。(客)有甚好处(吕)好消息在其中,但枕着都有个回心处。
由此可知,此枕是开头有窟窿,还是个空心的,且看后文便知此空心正是关键所在,有好消息在其中。
剧中还有卢生查看枕头孔眼内梦境记录的文字:
【难酬想。眼根前不尽的繁华相。当初是打从这枕儿里去。提枕介:枕儿内有路。分明留去向。向其间打滚。影儿历历端详。难道这一星星都是谎。怎教人不护着这枕儿心怏叹介:忽突帐。六十年光景。熟不的半箸黄粱。】
磁枕正是因为有孔眼中空,才能记录下梦中所经历的种种,让卢生知道万事如梦一般的虚妄,方得大彻大悟。是有孔才记梦,有梦才有悟。
按照《红楼梦》对《邯郸梦》,《石头记》对《枕中记》的逻辑,磁枕也对应着石头,即通灵玉。
【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
[甲戌侧批:癞僧幻术亦太奇矣。蒙侧批: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
【蒙府本回前批:宝玉通灵可爱,天生有眼堪穿。万年幸一遇仙缘,从此春光美满。随时喜怒哀乐,远却离合悲欢。地久天长香影连,可意方舒心眼。】
【蒙府本回前批:宝玉衔来,是补天之余,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宝爱此玉之意也。】
红楼梦原文提及通灵玉是中间有孔的。而蒙府本批语(早期读者)反复地强调了这一点,可见作者大约是为了致敬《邯郸梦》的。
不过,与《邯郸记》不同的是,《红楼梦》中宝玉睡觉时并没有枕着通灵宝玉。
(87版画面有一定误导性)
【宝听了这话,了语,被袭等扶炕上,脱换了服。不知宝内还说些什么,只觉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戴时,便冰不着脖子。那宝玉就枕就睡着了。】
通灵宝玉是放在褥子下。
而后半句提到枕头,只是为了强调宝玉困得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那么,通灵宝玉在度化过程中究竟起什么作用呢?
【…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石头神话的核心:繁华瞬息万变,究竟到头成空。
【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
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
……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甲戌侧批: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日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许多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奇传?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
正面“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反面“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第十七回,贾政要考校宝玉的才学,就带着他逛了一遍大观园。一行人走到怡红院时一一
【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庚辰双行夹批:怡红院如此写来,用无意之笔,却是极精细文字。]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表面看上去,只是对怡红院景物的描写,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可奇就奇在此处的脂批,“用无意之笔,却是极精细文字”。不过说了一句“碧桃花”,有什么精细之处呢?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玉生日,到了晚上怡红院的丫头们给宝玉过生日,玩得高兴,越发把园子里的姑娘们都请了来夜宴。大家玩抽花签的游戏,到宝钗抽中了一个牡丹,于是可命芳官唱一支曲子助兴——
【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紥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
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老子西游,省太真王母,共食碧桃紫梨。”——《尹喜内传》
“阆峰绮阁几千丈,瑶水西流十二城。曾见周灵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鲍溶《怀仙二首》
“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李商隐《石榴》
“闻道碧桃花绽,一枝枝祝千春。”——曾觌《清平乐》
“碧桃花”其实是上寿时常见的意象。只不过往往是带有仙境的神话色彩罢了。(不脱落“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之意。)
因此也可以认为,宝玉的怡红院种有碧桃花,同样是在暗示宝玉与仙界的渊源。
与“焙茗、锄药、引泉、扫花、挑云、伴鹤”起到的作用相似。
“只因前生道缘深重,此生功行缠绵。性颇混尘,心存度世。近奉东华帝旨,新修一座蓬莱山门。门外蟠桃一株,三百年其花才放。时有皓劫刚风,等闲吹落花片,塞碍天门。”
《赏花时》是《邯郸记》第三出里的唱词,何仙姑请吕洞宾速去度化一个凡人来天庭扫落花,若是迟了,“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碧桃花下海仙门,到时节三光不夜,那其间四季长春。”
而这碧桃花正是怡红院外曹雪芹笔下的“极精细文字”。
宝钗以牡丹身份命芳官唱曲,芳官选择了用《赏花时》给贾宝玉庆生。
宝玉听完,拿着牡丹花签上那句充满魏晋玄学色彩的“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诗,颠来倒去地念。
而宝钗又是宝玉佛家思想的启蒙者。
可见《邯郸梦》正是宝玉一生的主旋律。
二、甄宝玉
“《仙缘》伏甄宝玉送玉”,如果卢生是贾宝玉,那么甄宝玉又在其中起什么作用呢?
我们首先需要对甄宝玉的形象进行研究。
前八十回中,对甄宝玉的描写只出现过两次:
第二回中提到:
【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
【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
第五十六回中提到:
【今年十三岁。因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
【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
【偏也叫作宝玉。】
【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道是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了呢。】
前八十回对于甄宝玉的描写非常有限,从中可以看出,两人无论是从名字、喜好、家庭背景都可谓如出一辙,如此特殊的一个人物,曹公必定会有重要的用意在其中。
1.从小说“意境”来看:
对于设置甄宝玉的原因,有学者提出了“是曹雪芹的一种独特的质朴的‘典型观’的体现,这也是对我国古代小说中塑造典型形象的特殊艺术方法的继承”的观点,简单来说,就是创作出另外一个宝玉用以突出“宝玉”此类人的普遍性。
除此原因之外,甄贾宝玉的设置是为了表现“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意境。曹公在《红楼梦》中一直都在强调真真假假的关系,这种关系种“真的可能是假的,假的可能是真的”的不确定性,具有很深刻的哲学意味。
“真(甄)”“假(贾)”在曹雪芹的创作构思中不是对立、矛盾的关系,而是映照的并列、同一关系。甄、贾宝玉是“如影随形”“相辅相成”的映照关系。
作为平行存在的甄贾宝玉,在续书的发展中,如果两个人发展成了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当然会营造出一种真假不定的讽刺感,
但却让人觉得戏剧性过强,而削弱了甄贾宝玉背后的哲学思考,落入了其他角色的俗套之中。
[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
按照脂批对作者映衬对照创作手法的揭示,贾宝玉和甄宝玉是可以“遥照”“传影”的;或曰,贾宝玉和甄宝玉是能够合而为一的形象。
请注意,这里用的是“真”,而不是“甄”。就是说,批书人已于无意中点明,所谓“甄宝玉”实即‘真宝玉’。”
可知,甄贾宝玉表现出的形象,都是真正的宝玉的形象。
甄宝玉形象的塑造或许就是作者的一种特殊“典型化”手法的体现。窃以为,曹雪芹兴许是想以写甄宝玉形象来表达他对贾宝玉形象之“典型性”的认识——即通过写甄宝玉形象来喻示、强调贾宝玉形象不是孤独的一个,而是带有普遍性和广泛性的“典型”。
这个形象“南”“北”皆有,可以出现在京城的贾府,也可以出现在金陵的甄府。甄宝玉的形象意义,是让我们可以由贾府之贾宝玉形象,进而推及到他人。
这就使贾宝玉这个独特的典型形象具有了普遍的、广泛的意义。通过写甄宝玉形象来显现、补充、强调出来。
所谓由一知二,由二知三是也。这也符合我国“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道德经》)的朴素的认识论。
甄宝玉形象正是这种“引导读者由此及彼”进行“联想”的起着普遍性、共性意义的“形象”,他是现实生活中无数个“贾宝玉形象”的缩影。
正所谓“此乡多宝玉”也。
2.从《仙缘》脂批看:
《仙缘》剧情是八仙会集,点度痴人’卢生。那么《仙缘》伏甄宝玉送玉,主旨就是“点醒”梦中人。贾宝玉的结局显然是超脱的。
然而后人所续后四十回中,甄宝玉变成了和其他“污泥浊物”一样的人,作者又如何会安排“甄宝玉送玉”呢?
甄宝玉理应平行且早于贾宝玉的结局,以一种超脱的姿态存在。
3.从《红楼梦》人物设计的对称原则看:
《红楼梦》中存在多对的对称人物,如宝钗与黛玉、贾赦与贾政、李纨与王熙凤、王夫人与邢夫人、香菱与娇杏、贾雨村与甄士隐等等。
但是仔细对比后却发现,上述提到的所有对称人物都是从一开始便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性格,但甄宝玉却并非如此,从一出场,他便保持了和贾宝玉高度一致的形象性格,这是不同于其他对称性人物的。
作为全书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贾宝玉是与众不同的,他的对称性应该是相对于所有男性角色而言的,我们在书中可以看到好色的、贪财的、恋权的种种男性人物,贾宝玉完全不同于他们,这种对称才能凸显出贾宝玉的难得,因而甄宝玉应该是和贾宝玉平行的一种存在,而非对称性存在。
4.从中国传统小说笔法看:
关于典型形象的创造,我国古典小说似有其特殊性:通过塑造两个相同形象,来突出强调。
如《离魂记》,作者是用两个相同的“倩娘”来塑造和刻画“倩娘“这一个典型形象的,突出强调倩娘不顾一切的对爱情执著追求的典型性格。
她们都是性格相同的形象,而不是所谓的性格相反的“矛盾人”形象。
其他几部小说也莫不如此。这种以“体”魂”结合的方式来塑造典型形象的创作手法应是我国古代小说典型创造的一种传统。
曹雪芹的这种塑造人物形象的艺术手法应是有渊源的。《红楼梦》作者创造贾宝玉和甄宝玉这两个形象的用意和笔法,与《离魂记》中的两个倩娘笔法相似。曹雪芹也许即是受到了这种传统的启发,这是文学的继承性。
此外,曹雪芹还结合了虚实结合、真假结合的方法,来塑造“情性如一”的甄(真)、贾(假)宝玉形象,在继承中又有了新意和发展。
所以,从受传统小说影响这个角度来看,曹雪芹也根本不会把甄宝玉塑造成为贾宝玉的对立形象,他的主要性格不会表现出与贾宝玉完全相反的特征。
三、《仙缘》伏甄宝玉送玉
不要忘记,甄家毁灭的进度是比贾家快很多的。在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中,探春怒向凤姐等骂道:
【“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可见在第七十四回时,甄家已被抄家,落个一败涂地,“树倒猢狲散”。
脂批有云:“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家之宝玉,则正为真宝玉传影。”
展眼乞丐人皆谤。【甲戌侧批:甄玉、贾玉一干人。】
可以想象,甄宝玉也和日后的贾宝玉一样,“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
再之后必然也大彻大悟,逃出了尘网。
甄家之败比贾家之败早很多,因此,贾宝玉明悟之时,甄宝玉必早已明悟。
1.倒数第二出《生寤》与贾宝玉开悟之时
细数书中僧道出场的情节会发现,茫茫大士总是为了度化女性而来,如香菱、宝钗、黛玉;
而渺渺真人总是为了男性而来,如甄士隐、贾瑞、宝玉、柳湘莲。
脂批在“魇魔法”一节也有“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之语。
根据脂批透露,宝玉最终是“悬崖撒手”,出家“为僧”的。
(想必宝玉是经历过相当大的思想冲击和艰难的思想斗争的。)
但这中间就出现了一个问题:
假设结局是茫茫大士直接出面点化宝玉,则必然违背上述“僧度女,道度男”的原则;
若是渺渺真人出面点化宝玉,则宝玉应当成为道士而不是和尚。
因此,宝玉断不是由一僧一道直接出面接引其遁入空门的。
只能是茫茫大士通过其度脱的女性,间接点化的宝玉。
而茫茫大士接触过的女性当中,黛玉、香菱的父母不相信茫茫大士,也不肯接受他的说法,不曾听从他的话让女儿出家。
而唯一听从了茫茫大士要求的女性,仅有宝钗一人。
茫茫大士把两个本来可以没有纠葛的人安排到了一起,与其说是在度宝钗,不如说是借助度宝钗来度宝玉。
而这部分情节,或许就对应着《邯郸记》倒数第二出《生寤》。
2.最后一出《仙缘》与甄宝玉送玉
需要注意:
卢生在人间的开悟,是倒数第二出《生寤》的情节;
卢生到达蓬莱仙境,经八仙“证盟”,接替何仙姑成为扫花人的过程,则是在最后一出《仙缘》中叙述的。
因此,倘若“甄宝玉送玉"描述的是贾宝玉在人间开悟的情节,这种会安排《生寤》这出伏脉,而不用《仙缘》。
既然用的是《仙缘》,则说明"甄宝玉送玉"涉及仙境。
《红楼梦》第一回曾经说:“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
既然是在"访道求仙"时经过的地方,那么"大荒山"应该是一个仙界和人间交界的地方。
而在《仙缘》这出戏里,吕洞宾把卢生带到蓬莱仙境,面见八仙时,就曾经把蓬莱仙境称作“荒山”:
(张)卢生前来。
(生跪介)
(张)你虽然到了荒山,看你痴情未尽,我请众仙出来提醒你一番,你一桩桩忏悔者。
所以可以猜测,“甄宝玉送玉”的情节即:
甄宝玉把通灵宝玉送回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通灵宝玉“复还本质”,顽石上呈现《红楼梦》全文。
四、总结
在《邯郸记》中,磁枕是通过记录凡人卢生的梦境,让卢生开悟,明白繁华人生不过是幻梦一场,便随吕洞宾到天庭扫落花;
而《红楼梦》中,通灵宝玉是神瑛侍者下凡后造历幻缘的旁观者,记录者。
当经历了贾宝玉领悟到红尘虚无,重返太虚幻境后,通灵宝玉也复还本质,回到青埂峰,变回顽石。只是这时,上面已经记满了它在人间见证的一切。空空道人经过此地,传抄下来,又“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改名为情僧,并让这个故事继续传播下去,度脱更多的读者。
《邯郸梦》以枕中梦,度红尘中卢生;
《红楼梦》则以石上书,度红尘中之天下人。
参考文献:
张志.《脂评“<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试解——兼说甄宝玉的形象意义并与王富鹏先生商榷》
苏晓龙.《戏中百态伏线千里——<红楼梦>第五十四回戏曲意义之探讨》
朱眉叔.《如何正确理解甄宝玉形象——驳程、高续书说之一》
一、真与幻
(一)人间仙境
大观园即人间的太虚幻境。大观园中人亦是太虚幻境中人。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两者是重叠的:宝玉在为园中诸景题对额时有似曾相识之感,将仙界的园林移至人间也需要红尘中的草木砖瓦。
李纨:“神仙何幸下瑶台……未许凡人到此来。”
迎春:“谁信世间有此境。”
黛玉:“仙境别红尘。”
大观园的虚幻性,寓意着其破灭性,是昙花一现的“乌托邦”。
太虚幻境:
【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甲戌侧批:一篇《蓬莱赋》。]
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
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
【宝玉听说,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
[甲戌侧批:已为省亲别墅画下图式矣。]】
大观园省亲别墅:
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庚辰侧批:园基乃一部之主,必当如此写清。]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
[庚辰侧批:后一图伏线。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岂可草率?]
【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
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
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月日的事了。
[庚辰双行夹批:仍归于葫芦一梦之太虚玄境。]】
【一时,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镜"四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簾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众人也都赶着取笑。一时来至"省亲别墅"的牌坊底下……众人笑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庙?"刘姥姥便抬头指那字道:"这不是'玉皇宝殿'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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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芳园如画
大观园具有"图画性"。
曹雪芹用三个主要事件来提醒读者这一点:
第一次发生在读者随贾政、贾宝玉一起游览大观园时,宝玉提及了“天然图画”的概念(第十七回):
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大观园围墙里面没有一处可以让真实世界的淳朴农民容身。作为对纯朴的乡村生活的调用而将农舍包含在大观园内是不得体的。
这是“处心积虑地表现自然,而非'天然'这个中国术语所恰当指涉的无雕饰”。
大观园的本质在于它是"自然画卷",园中各部分都不会使人产生真正乡野农村式的乡村化想象。
最终在稻香村居住的是一个年轻守寡、抚养幼子的的女性——是这个女儿世界中一个折中的成员。
第二次发生在导致委托画大观园图的插曲中,即刘姥姥进大观园时(第四十回)
在游园过程中,刘姥姥惊叹道:
“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谁知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
面对刘姥姥带张园子的画儿回家的请求,贾母回答说:"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
由于这一不经意的夸口,贾惜春便开始从事这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第三次发生在大观园的居住者讨论绘画技巧的程中。宝钗成为第三个提醒读者大观园非真实性的人。(第四十二回)
宝钗直截了当地称大观园就像一幅画,但她也提醒读者,正是这个图画性使人难以将它转化为真正的画。宝钗解释说:
“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若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
围绕如何选择恰当的艺术技巧展开绘画的辩论,加剧了技术层面的问题。
宝钗解释说,惜春"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些丘壑的,如何成画?"
二、情与淫,清与浊
(一)大观园的基址
[庚辰侧批:园基乃一部之主,必当如此写清。]
与其说【淫】奠基于【情】,毋宁说【情】本就来自于【淫】。
从大观园的基址上看,大观园作为纯情的理想世界,却建基于现实世界最淫乱的所在:
宁国府会芳园象征着麀聚乱伦的贾珍等人;
荣国府旧园则象征着荒淫无度的贾赦。
这种地理基础的肮脏,是大观园底层破灭逻辑的核心之一。
——“欲洁何曾洁。”
【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大观园外,是污浊的世界。
可卿与惜春,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来自宁国府唯二的两位。
秦可卿是极情极淫之人,惜春却是极孤介极清净之人——这都是宁府带给两个人的特点。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
而迎春这位由贾赦所出的女儿,结局亦是被孙绍祖这个“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的皮肤烂淫之徒折磨而死。
——“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二)大观园是个女儿国
大观园是一座由男性让渡给女性的建筑:
省亲之事由皇帝准许,园子位置定在男性居住之处,图纸由男性设计策划,建筑由男性建造……
——从根子里就是肮脏庸俗的。
只是,这些也许都不算什么。但若题联字额也是男人式的,这园子就必定带着“浊气”,就不能给女儿们居住。
中国传统园林艺术的灵魂不在假山、池沼、花草树木营造的具体风景中,也不在园林限定范围的建筑创造,而是存在于哲学精神,以及投放到这些风景上的人性理想。
大观园既是宝玉和诸姐妹的乌托邦、干净土,则园中亭台楼阁之类,自然非要他们自己命名不可。
庚辰本十七回的总批说:
[宝玉系诸艳之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
同本又有一条批语说:
[如此偶然方妙,若特特唤来题额,真不成文矣。]
大观园虽然是在皇权下建立的,但小说通过独特的设计:
让宝玉等参与题字,群芳赋诗,最终再由贵妃元春删改重命。
——从怡红公子那种男人式的脂粉气,过渡到真正的女儿文采显露。
——让大观园由浊变清,成为适宜女儿居住的场所。
【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搔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脂评:[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而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
作为诸钗之一的元春,其皇家权威象征的权力凌驾于贾府男性之上,成为了保护“清气”的关键条件。
元春拿起毛笔,亲笔为自己最喜欢的几处题写了名字。艺术品与娴熟的毛笔书写技能成为关键,是保护大观园围墙内与世隔绝的年轻女子的力量基础。
借助元春的笔迹,大观园以书法的形式铸造了一个女性角色作为掌控这一地域的道德与政治权威。
用小说的话来说,"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
——元春最后的定题之举,之于中式园林的意义,就如画龙点睛一般。
在拟题方面,贾家男性及其众清客曾经进行了颇为踌躇的尝试,但这一尝试只是起到一个强调作用,突出女性对这所"男性建造"建筑的占用。
"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
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出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
考虑到"性别隔离"的界限,在姑娘们完成诗作后,元春又让探春把这些诗誊抄到锦笺上,令太监传给外厢的男性。
大观园是一个女儿国。
(大观园怡红院中的西府海棠恰称为“女儿棠”,俗传系出“女儿国”中)
住进大观园的都是未受渣滓浊玷污的女儿。
【采访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
(李纨和香菱都是只有丈夫的离开才能被允许住进的;贾母和刘姥姥,都是"孤雌纯坤",承担了大观园"母神"的角色。)
除了宝玉之外(经过“女儿化”的洗礼)
【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男人不但不能住在其中,甚至不能擅自进入。
【且说那个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
在他们离开时,贾赦被石头绊倒扭伤了脚踝。
【那媳妇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崴了腿。"】
【只见方才瞧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了,说:"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
这进一步强调了大观园在抵御男性的进入。
尤其是“皮肤滥淫”的贾赦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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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由“入画”引出的对大观园的“玷污”
对于大观园这个属于女儿们的清净世界来说,来自俗界的任何一点【淫】的杂质都是不允许进入的。这也是为什么绣春囊被发现使得王夫人如临大敌。
重要的是,导致"玷污"进入大观园的丫鬟恰好名字叫"入画"。
她在抄检大观园一节,被抄出贾珍赐给她哥哥的金银财物、靴袜之类的男人的东西(这是一个很隐蔽的描写,表示入画的哥哥做了贾珍的娈童):
【谁知竟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镍子来,约共三四十个,
[庚辰双行夹批:奇。为察奸情,反得贼赃。]
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
入画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真情,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
这种比喻意义上的“玷污”,在第四十二回讨论画大观园的技术难题时已有暗示。
宝钗告诫不要用某种特定类型的纸画图,因为它吸墨。要画大观园图,纸需要防止墨渗透以保护所绘的形象,而不需要润染或不必要的混色。
“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宋山水,托墨,禁得皺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烘,画也不好,纸也可惜。”
丫鬟入画无意中将“画儿一般”的大观园向外部世界开启,“玷污“得以乘虚而入。
入画的过错,象征着“画儿一般”的大观园——幻想的、暂时性的、与世隔绝的女儿世界,
同样会不可避免地被外面的“玷污”(男性性欲)渗透进来。
入画的作用是一个中转,通过她,重申了大观园的不稳定性,预示着大观园的衰败及里面居住者的分崩离析。
三、总结
只是,即便【情】的发展必然要走向男女之【淫】,大观园内的生活依然是干净的纯情。宝玉和最亲密的晴雯尚且互不干扰,何况其余?
绣春囊固然是司棋与潘又安偷情所失落,可是作者明写二人初次入港便被鸳鸯撞见而拆散,且查明有犯奸嫌疑的人是司棋时,她只是低头不语,毫无畏惧惭愧之意。
——司棋与潘又安之间显然是有【情】的,而非单纯的【淫】。
这表明大观园的理想世界虽然已经到了堕落的边缘,却依然不失其“情”之本质。
正因为如此,抄家(即脂批所说“抄没”)对于大观园理想世界的必要性从文学效果上看,尤其显然。
理想世界固然可以自行幻灭,但现实世界的乌托邦却是受外界因素影响而消亡的。
诸芳流散后,大观园本身又如何交代?
只有经历抄家,才能使大观园变成"衰草枯杨""蛛丝儿结满雕梁"之地。
通过元春,而始有大观园(理想世界)的存在;
随着元春的死去,而大观园亦终于幻灭。
作者用抄家来结束大观园,正是为了配合这种文学构想上的需要。
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便是清楚的暗示。探春对来抄检的人说:
【你们别忙,往后自然连你们一齐抄的日子还有呢。】
园内园外的分别指点得极为分明。
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书籍)
宋淇《论大观园》(论文)
一些新婚夫妇
她在找她的那对满绿翡翠耳环,用来配那件月白色的天丝绵绸旗袍,她记得她把它妥善地放在了梳妆台第二格的抽屉里,里面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她想找的那对耳环。张秋焦急起来,钟已经敲了两次,抽屉被她翻得哗哗作响,无数珠宝首饰碰撞出清脆的丁零声。
如果实在找不到,宁愿不带也不能换一对,那是她这个季度的主打款,本来打算在今夜的慈善晚宴上首次亮相。
张秋咬紧下唇,冥思苦想耳环的下落,现在让助理再送一对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她看见两盏银白色的车灯扫过她的花园,落在她的窗帘上状如一对空洞洞的月亮。算了,她想,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还...
张秋咬紧下唇,冥思苦想耳环的下落,现在让助理再送一对过来已经来不及了。她看见两盏银白色的车灯扫过她的花园,落在她的窗帘上状如一对空洞洞的月亮。算了,她想,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还不到它出场的时机,三十五岁之后她竟也开始相信命运。
旗袍令她的步子迈不开,她小步下楼梯,坐在尾凳上换高跟鞋,先贴一块防滑贴,用手指勾着鞋尾,脚尖轻轻一滑就穿进去,即使在没有人的时候她也仪态万方。
她刚站起身,一道人影直愣愣冲过来,将她撞了个满怀。她伸手把那道人影稳稳接住,她的怀里传来好闻的牛奶沐浴露香气,有什么东西硌到了她的掌心,她一摸,原来就是她的翡翠耳环。
张秋把耳环从女儿的头发上摘下来,她边取边柔声问道:“为什么不在爸爸车上等着?”
“你一直不来。”艾琳用嗔怪的语气撒娇,“我都快睡着了。”
“我这不就来了吗?”她笑,拍拍手将女儿抱起来,艾琳顺势张开双臂,她的姿势像一只抖动翅膀的小鹰,嘴里还不断发出可爱的咕噜声。然后张秋看见艾琳的拳头中握着某样东西——一张照片。
最初她以为那只是一张普通的照片,她耐心地告诉艾琳今晚不能带多余的东西,艾琳不情愿地把照片递给了她,她将照片随意地往鞋柜上一放。这时门外传来了鸣笛声,惊飞了门口的一只金翅雀。
“我们快走。”张秋打开门让艾琳先出去,“不然爸爸马上就要来打你屁股了。”
“爸爸才不会打我的屁股,他最爱我。”艾琳像只小兔子一样跳着走,清凌凌的月光洒落在花园里的鹅卵石上,她去踩那些石头的亮面,“妈妈,你的照片为什么会动?为什么我的不会?”
张秋一惊,她飞快地扭头去看鞋柜上那张照片,薄薄的照相纸似乎拥有了一个宇宙的引力,将她的视线完全钉死在上面。那是1995年,三强争霸赛前的夏天,她和塞德里克·迪戈里在黑湖边上被科林·克里维偷拍的一张照片。十五岁的她侧着脸微笑,风把她的长发吹得有些乱,她的脸庞圆润如珍珠。塞德里克发现了科林的镜头,他害羞地笑着用手去挡,于是她的笑容就从他的指缝间倾泻出来。在他们的头顶是五月的朗空,阳光在霍格沃兹天文塔的塔顶永恒地闪烁着。
1996年的圣诞节有人匿名将这张照片寄到了她家中,拍照的男孩和被拍的男孩都死在了战争里,一个在战争的开始,一个在战争的结尾,只有她活了下来。
又一声鸣笛,张秋如梦初醒,她将照片翻转过来压在陶瓷花瓶下面,然后快步朝车走去,她的步伐有些飘忽,可能是高跟鞋太细的缘故,她感觉自己踩在一朵积满了水的云里。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的丈夫站在外面抽烟,花粉和烟草的气味混在一起,令她的神智更加摇摇欲坠。埃文斯的手指被风吹得像冰冷的玻璃杯,他一触碰到她,她就被凉得清醒过来。
“没事,我很好。”张秋俯下身去敲车窗,后座里的艾琳把自己藏在海绵宝宝玩偶后面,学着海绵宝宝的声音呵呵笑。张秋一进入汽车后座,艾琳就缠了上来,她非要坐在张秋的身上,张秋坚持把她塞进儿童座椅里,她答应不动也不闹,条件是张秋得一直抱着她。
“爸爸,世界上真的有会动的照片吗?”艾琳突然问道。
“那是视频,甜心。”埃文斯纠正道,“不是照片。”
“不,我分得清视频和照片,妈妈的照片就会动。”艾琳尖声反驳,“我看见了。”
“你是不是又玩妈妈的手机啦?”透过汽车的后视镜,张秋看见埃文斯弯弯的笑眼,他把艾琳的话当成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于是艾琳生起气来,头扭到一边,再也不理他了。
这个世界上当然有会动的照片,张秋想。
她在对角巷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一台魔法相机,它被压在废品店的旧书之下,如果不是散落在书本上的相片,她根本不会注意到它。废品店的老板似乎很想赶紧把它卖出去,他开价一个金加隆,但张秋那时还不能快速换算巫师的钱币,她假装要试一试这台相机的功能,将它举起来对准了人来人往的街道。
很多年后,她将她的记忆反复打磨、抛光,力求记得那一个瞬间,塞德里克·迪戈里出现的那个瞬间,他穿一件草绿色的短袖衬衫,从右侧横穿过36×24mm的画面,张秋感觉自己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频率跳动,夏日的热浪隔着镜头朝她奔涌而来,她的手指不受控地按下了快门键。
那真的是一个很差劲的魔法相机,快门发出了巨大的噪音,甚至惊吓到了一位女巫的猫头鹰,刺目的白光闪得她两眼一黑,她反应过来后立刻就想要道歉。更糟糕的是照相机还吱吱呀呀地吐出了一张照片,她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塞德里克将那张照片从照相机中抽了出来。
“没关系。”他抢在她之前开口,将照片翻转过来展示给她看,“什么也没拍到。”
照片因为过度曝光造成了影像失常,塞德里克的轮廓就像一个迅速飘过的白色幽灵。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张秋还是想要道歉,她不敢看他的脸,一句简单的话她说得结结巴巴。塞德里克的眼睛就像火玛瑙,她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宝石产生兴趣的。
“你是想要这个吗?”塞德里克指了指张秋手里的照相机,压低了声音,“卡伦先生开了多少钱?”
“一个金加隆。”她想说她其实也没有那么想要,但她被他看着就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卡伦先生。”他从她的手里接过相机,朝柜台扬了扬,卡伦先生抬头看见是塞德里克·迪戈里,又迅速把头埋了下去。“这台相机的快门坏掉了,您愿意便宜些卖给这位小姐吗?”
“随你开价吧。”卡伦先生嘟囔着,“反正最后总是你赢。”
“那就九个银西可。”塞德里克把相机还给了张秋,然后冲她眨了眨眼睛,他的脸上总是带着这种能轻易取信于人的神情。张秋还没学会任何一个咒语,她还不知道怎么让羽毛漂浮在空中,她就已经在塞德里克·迪戈里的身上见识到了魔法。
后来张秋才从加布里埃·杜鲁门那里得知塞德里克来回三次走过废品店大门,当时她只以为是自己幸运。她怀里抱着坏掉的相机,塞德里克替她推开废品店的玻璃门,夏日的风把风铃吹得叮当响,柜台后传来卡伦先生刻意的咳嗽声,她迈出门时鼓起勇气又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耳朵像半熟的浆果。
张秋短暂地愣了愣神,面前哪里是对角巷熙熙攘攘的街道,艾琳顺着她的腿爬了下来,车窗外一片闪光灯。记者来得比她想象的多,比埃文斯预计的少。她下意识去整理艾琳的裙子,抚平她裙摆处荷叶边的褶皱。艾琳一下子变得好乖,她很分得清场合,张秋偶尔觉得如果她是一位女巫的话,可能会去斯莱特林。
艾琳牵着她的手,没有东张西望,看起来对一切毫无兴致,因为她们已经来过好几次,事实上,她来到美国之后的第一场珠宝发布会就是在这里举行的。赫敏·格兰杰参加了那次发布会,她来拜访美国魔法国会的魔法安全主管,顺便联系了刚到美国不久的张秋。
发布会之前她们没有见面,当她被主持人请上台时,赫敏在人群中冲她微笑,赫敏·格兰杰和这个场景产生了微妙的不和谐,像有人往湖中央丢了一颗石子,她感到头晕目眩,仿佛置身烈阳之下。穿格兰芬多院袍、挥舞着魔杖、头发乱糟糟的赫敏;穿灰色高档套装、手拿小羊皮包、头发一丝不苟的赫敏。两个赫敏重叠在一起,霍格沃兹重叠在水晶灯、大理石地板和混凝土墙面上,如同攀附在她生活表面的阴影。
“你怎么会想到联系我?”发布会结束后,她们有过短暂的交谈,她还是问出了她最好奇的那个问题。
“是因为弗立维教授。”赫敏的答案出乎她的意料,“我来美国之前回霍格沃兹办了一场讲座,弗立维教授和我闲聊时提到了你,他说自从你毕业之后再也没有人帮他整理他的那些小玩意儿,新来的拉文克劳学生总是把它们搞得一团糟。”
“我想他的意思是——”赫敏冲张秋眨了眨眼睛,“他非常想念你。”
赫敏又给张秋看了罗丝和雨果的照片,这对姐弟的头发红得像燃烧的干草垛,即使隔着照片张秋仍能触摸到那种滚烫的喜悦。“他们真可爱。”张秋发自内心地赞叹道,与此同时她想到艾琳,如果艾琳也像韦斯莱的孩子们一样,学会走路前先学会骑飞天扫帚,那她会成长为怎样的小孩?她会和现在有所不同吗?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赫敏和她告别之前问道。
“或许吧。”张秋明白赫敏的意思不止是回到英国,“我说不清。”
“弗立维教授希望你给他写信。”赫敏说,“秋,我们都很想你。”
赫敏的话差一点让张秋掉眼泪。她走后,张秋真的去礼品店买了一叠信纸,她特意选了弗立维教授最喜欢的莎草纸,可当她提笔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法寄出这封信。她的壁炉没有连接飞路网,她没有猫头鹰,霍格沃兹对她来说成了童话里的永无岛,这个故事她给艾琳讲了快一百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生活着一群美丽的精灵”,没想到她的朋友们如今也变成了精灵。
最后张秋将信封好,夹在一家麻瓜出版社出版的珠宝通鉴中,这本书常常令她想起弗立维教授。在所有人都认为她会成为一名魁地奇球员的时候,弗立维教授发现了另一条属于她的幽深小径。
众所周知,拉文克劳的院长拥有妖精血统,他对亮晶晶的东西情有独钟。魔咒学办公室中,有一个壮观的曲形书柜,占满整整三面墙,其中有一个离地四米、一次只能容纳一人进入的柜子被施加了无痕伸展咒,里面安放着弗立维教授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宝石。张秋偶尔会来帮忙整理它们,这些未经打磨的石头魅力无穷,它们就像一颗颗会跳动的心脏、会呼吸的肺,拥有能被她感知到的生命。
“你说它们是活的?”塞德里克曾这样问过她,他说这句话时,他们正肩并肩挤在弗立维教授的柜子里,生锈的黄铜吊灯在顶上晃悠着,一团蓝色的魔法火焰无精打采地蜷在灯罩里,却映亮了她兴奋的脸。
“是的,没错。”张秋的手心中躺着一枚月长石,她的指节很漂亮,中间微微凸起,像初生的嫩竹,她握着这枚石头就像拢着月亮。“你要不要试试看?”
塞德里克又露出了那种有一点羞赧的笑容,好像张秋递给他的是什么重要物品,比如火焰杯,他竟然郑重地伸出双手来接。张秋被他的举动逗得发笑,她一笑光的波浪就在她的眉眼中漾开,把她的笑容变成涟漪,一圈,又一圈,无穷无尽,直至填满这个魔法制造出来的空间。
“你感觉到了吗?赛德。”张秋轻声问道。
然后她看见他闭上双眼,眉毛蹙起。她看见虚弱的蓝色火焰把他的一小块眼睑染成银白色,宛如太阳下闪光的鱼鳞。一丝微笑被他抿在唇间,他一开口,那微笑就会不由自主地泄露出来。她的心跳突然变快,柜子里的空气忽然变得浑浊,不清新,难以呼吸。她的手指在巫师袍底下绞在一起,指甲在她的指腹处留下一道深深的、弯月形的掐痕。
她想说算了,勇士,我刚才在捉弄你。我说石头是活的,石头有生命,石头会呼吸,那只是一种比喻,一种通感,不是真的。矿物质里当然没有包裹着一颗有血有肉的心,这是常识,你干嘛要这么认真呢?
时至今日她也不明白塞德里克究竟感觉到了什么。后面的十几年里,她见过许多月长石,它们总能令她想起那抹美丽的、疲倦的、一纵即逝的蓝色火焰。可当她伸手去捉时它便消失了,像鱼滑进水中。我一直想弄清楚你在为什么而感到奇妙,张秋想,月长石是最最普通的宝石,每个巫师在魔药课上都见过。
奇妙的是你,赛德,奇妙的是你。
张秋感觉自己的灵魂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原地,和众人谈笑风生。另一半掉头朝往昔岁月奔去,她一步便飞跃大西洋,抵达霍格沃兹时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走廊挂满榭寄生,塞德里克站在拐角处等她,魔法雪花在他四周飞舞,令他看起来像个圣诞水晶球中的王子。
张秋加快步伐,礼堂里已经开始奏乐。
“梅林啊,我差一点就迟到了。”她微微喘气。
“没关系。”塞德里克伸出胳膊好让她挽住,“耳环很漂亮。”
“谢谢。”她下意识用手去碰触耳垂,“这两颗月长石是弗立维教授送我的圣诞礼物,我把它们做成了耳环,你记得吗?你在他的办公室里看见过。”
他欲言又止,但其他勇士和他们的舞伴已经走了过来。一想到马上就要跳开场舞,她的心跳就变得极快,随着预热的管弦乐直冲云霄。塞德里克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别去想其他人,秋。”他说,他的意思是你只用看着我。
她照做了,塞德里克将手搭在她腰上的一瞬间,水晶宫殿般的礼堂、漫天飞舞的魔法雪花、巨大的圣诞树以及挂在树梢上的伯利恒之星,统统不复存在,连音乐声都逐渐融化成一滩安静的水,他们就在这样的水面上舞蹈,互为彼此的节拍,他一抬手她就知道要旋转,她一跳跃他就明白要侧身,热恋中的人身上有看不见的丝线。
玛丽埃塔说过你们真是天生一对。是的,张秋幸福地想,我们就是天生一对。
忽然间,怪异的感觉涌上来,有哪里不对劲,她在脑海里猛踩急刹车,弦在半空中绷断,发出战栗的回音,她和塞德里克同时停了下来,他温柔而疑惑地望向她。
她咬紧下唇,为自己破坏了如此美丽的一刻而懊恼。
是因为她的礼服吗?礼服很完美,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旗袍。是因为她的发型吗?她在头发上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是因为她有些不合脚的高跟鞋?她分明已经用魔法缩小了鞋子的尺寸。
不,错了,大错特错,没有魔法,只有一块柔软的橡胶摩擦着她的脚后跟,她被惊醒,想起了一切——沿虚线撕开防滑贴的包装袋,用手指勾住鞋尾,用不着念任何咒语,她的魔杖早就束之高阁。
她捂住脸,一滴眼泪被她咽下去,放下手时她已经面色如常。面对往日的幽灵,她站得笔直,像一柄插入地底的剑。塞德里克的眼神还是那样温和,甚至带着点洞悉一切的悲悯,他明亮如镜的眼睛映出她的脸,她的眼窝凹陷,颧骨凸起,怎么可能还是那个珠圆玉润的少女呢?
“好久不见,秋。”他笑着说,同时指了指她的耳朵,“你的耳环很漂亮,也是你自己做的吗?”
同样的话他又重复了一遍,张秋伸手摸她的耳环,满绿翡翠,带着温润的凉意,不是她以为的月长石。她想说是的,可有什么东西堵在她的嗓子眼,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笨拙地点头,她一点头,塞德里克就如泡影般消散,面前是张中年男人的脸,和塞德里克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一个小时前,他们交换过名片,可张秋想不起来他的名字,她匆匆道歉,假装去补妆,洗手间的LED灯打在脸颊上,像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我不能再去想塞德里克·迪戈里,她提醒自己。不断有人推开洗手间的门,又有人关上,门外的声音和色彩像连拍模式下的照片,一次开关就是一声快门响,咔、咔、咔,她在心里计数,数到十,她走了出去。
她又重新变得如鱼得水,在麻瓜中生活长达二十年,她习得了另一种魔法。落地窗外是淡淡的月光,张秋与走廊上偶遇的好友亲热攀谈,好友问起艾琳,她和她爸爸在一起,她们又聊起各自的度假地,张秋说到埃文斯去年购入的小木屋,木屋不远处有一个深水潭,埃文斯喜欢站在岩石上跳水。
“艾琳最喜欢站在潭水边,等她爸爸跳下来。”张秋脸上不禁浮现出微笑,每当埃文斯跳下岩石,艾琳就蹦得老高,水花溅得她全身都是,她笑啊,叫啊,她一叫,几只小狗也跟着叫,满山满谷都是他们的回声。
“你压根想象不出来那声音有多——”
骤然间,无比响亮的爆炸声划破夜空,好像她方才吐出的是一句咒语。张秋脚下的地板被震得嗡嗡发颤,没说完的话在唇齿间化为齑粉,所有人在震荡的余波中面面相觑。
艾琳。
艾琳,艾琳在哪里?张秋从爆炸带来的晕眩中清醒,她扭头,全是陌生的面庞,全是茫然的神情,她快步离开原地,高跟鞋踩出凌厉的风声,她嘴里重复着抱歉、借过、请让一下,声音逐渐淹没在嘈杂的环境中。张秋的个子娇小,被推来搡去,她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蛮劲,硬生生为自己开辟了道路。
“什么东西爆炸了?”
“你看到了吗?”
“是玻璃。”
“全部?怎么可能!”
张秋拨开人群,如摩西分海,风迎面而来,她吸到一口清凉的空气。明明是室内?怎么会有风?张秋有一瞬间的怔愣,“这位女士,别再往前走了。”侍者不由分说地挡在她前面,她踮起脚尖,目光越过侍者的肩膀,越过数以万计的玻璃碎片,投向深不见底的黑夜中。
有人从身后拉了她一把,她却感觉自己被一阵风推了回去。
“你见着艾琳了吗?”
“没有。”她抓住埃文斯的手臂,“艾琳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她刚刚和我在一起。”埃文斯焦急地说,“可一转眼她就不见了。”
水晶吊灯晃得越来越厉害,灯光次第熄灭,黑暗的枝蔓顺势缠了上来。有宾客放声尖叫,叫声中充满恐惧。“我的女儿不见了。”埃文斯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遥遥传来,“请帮我找一下她!”
张秋下意识去摸她的魔杖,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丝绸。
她屏住呼吸,吸气,吐气,又一次吸气,直到她能感觉出空气中微粒的震颤,像用手指拨动风做成的竖琴。所有人都在往外飞奔,只有她朝旋涡中心走去。走廊拐角处的植物将细长的叶片朝她伸来,仿佛一根巨大的乌贼触手,她宛如在深海中潜行,水晶吊灯晃动不已,却迟迟不落,暴雨将至,她的心跟着摇摇欲坠。
“你知道去哪儿找她?”塞德里克又一次出现在她身旁,语气温柔,仿佛答案早就在他心中。
“我当然知道。”她说。
这就是她一直惴惴不安的、硬币落下的时刻。
艾琳站在露台边缘,肩膀耸动,像在哭泣。月光似柔纱飘落,光影交错,掀起层层叠叠的金色波浪,女孩的身影在波浪中若隐若现,孤零零的,张秋恨不得冲上前,将艾琳揉进怀里。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硬生生刹住脚步。
“妈妈,我在找你。”艾琳抽噎着,小脸皱成一团,像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的,没关系。”张秋声调柔软,她小心而缓慢地靠近艾琳,魔法在女孩身边积聚,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我们先让灯停下来好不好?”
“可我不懂该怎么做。”艾琳抹了一把眼泪,鼻尖变得通红。
“还记得你小时候和我们一起放风筝吗?”张秋露出笑容,“想象你手中有根风筝线,你试试看,把它像风筝一样拽回来。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
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
“我第一次魔力暴动的时候毁了我家花园。”张秋曾告诉过塞德里克,“把我妈妈吓得脸色惨白,她一直没找到什么办法,只能把我带去偏远的地方。”
“其实很简单。”他们在霍格莫德的午后牵着手闲聊,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两人发间,“想象你正在放风筝,一阵风吹来,你的风筝失去了控制,这时你一定要紧紧抓住风筝线,顺着风的流向,把它拽回来。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
“真这么简单?”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塞德里克微笑,淡褐色雀斑随着他的表情跃动。
艾琳果真听了她的话,水晶、银链和棱镜组成的暴雨渐渐停歇,魔法穿过天花板、穿过墙壁、穿过张秋的身体,缓慢地向女孩流去,像一条河朝它的源头回溯。张秋不由自主地想到她生下艾琳那天,护士把还是婴儿的女孩放进她的怀里,她亲吻着她的额头,在心里深深祈祷,梅林啊,请保佑她平凡。
她醒悟过来,自己为什么会想起霍格沃兹,想起那些尘封在记忆之匣中的时光。艾琳的魔法流经她,从她的血脉中诞生的魔法,又把她带回二十年前。她抛弃魔法的日子居然已经比她拥有的更长。
“如果早知道今天。”张秋的表情似是笑,又像哭,她并不觉得失望,只是感到无常,“那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吗?”
这时埃文斯找到了她们,他朝艾琳奔去,差点摔在地上,张秋来不及阻止,他没有如张秋预想中被魔法弹开,艾琳终于放声大哭。
身后的空气发出爆裂声,张秋立刻转身,挡在艾琳和埃文斯前面。三位美国巫师从空气中走出,举起魔杖对准他们。
“只是一次魔力觉醒。”张秋冷静地说,“他们是我的丈夫和女儿。”
为首的年轻女巫穿着傲罗制服,她盯着张秋看了一会儿,放下魔杖。
“我认得你,张小姐,我在课本上见过你的照片。”她朝她伸出手,“霍格沃兹之战的英雄。”
张秋愣住,从未有人这么称呼过她。
她记得女巫口中那张照片,第二次巫师战争结束后,所有活下来的凤凰社成员拍摄的合影,人人衣衫褴楼,脸上沾满血和灰尘。哈利坐在中间,赫敏和罗恩坐在他两侧,她站在卢娜旁边,前面是纳威和金妮,他们本该微笑,庆祝战争的胜利,但大家都笑不出来,最后罗恩讲了一个笑话,她第一个笑出了声,听见她的笑声后,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张秋回握她的手,女人的手心十分温暖。
美国魔法国会的傲罗们干净利落地处理好了一切。他们离开时,外面已经空无一人,月亮皎洁如铜镜,高悬空中,和她从家里出发时一模一样,只不过短短几小时,她的生活就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艾琳躺在埃文斯怀里,她去开车接他们。埃文斯抱着艾琳坐进后车厢,他的蓝眼睛倒映在后视镜上。张秋嗓子发干,心脏似乎被人攥在手中,她觉得自己应该要对他道歉,一定要对他道歉,而且他有足够的理由不原谅自己。
但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带来密密麻麻、针扎般的刺痛。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埃文斯突然开口,她的手指猛地抓紧方向盘,愧疚涌上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总是不自觉说一些奇怪的话,你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
埃文斯通过后视镜与她对视,他的眼角已经生出了明显的鱼尾纹,他们恋爱时,彼此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不知名的珠宝设计师和不得志的职业经理人,这样的爱情故事在这座城市整日轮番上演。
“我就是那样爱上你的。”他说。
张秋深吸一口气,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眼泪无声地往下落。艾琳紧挨着埃文斯,睡脸甜美如婴儿,好像早把刚刚发生的一切抛之脑后。张秋想象着,她一天天长大,在十一岁那年,猫头鹰会冲进她家。
她想象着艾琳戴上分院帽——她当然希望她可以去拉文克劳,骑上人生中第一把飞天扫帚,哼着歌跳上霍格沃兹不断变化的楼梯,和画像打趣,为魔药论文抓耳挠腮,舞会前彻夜失眠,在帕笛芙夫人茶馆和心爱的男生约会。她会收到张秋的信,信中有糖果、围巾、淡粉色的唇彩以及无数个吻。
张秋不记得今夜塞德里克是何时离开的,他就像那抹蓝色火焰,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她也想不起来哈利、罗恩、卢娜、纳威、金妮、迈克尔、帕德玛、佩内洛,甚至是玛丽埃塔,是什么时候从她生命中彻底消失的。
但此时此刻,她开着车,经过这条来时的路,好像在路灯下看见了每一个人,他们还是十几岁时的青涩摸样,穿着巫师袍,冲她招手、微笑,露出明晃晃的灿烂笑脸。她往右打方向盘,转过一个大弯,塞德里克的身影在路灯下一晃而过,他穿的不是那件矜贵的舞会礼服,也不是赫奇帕奇巫师袍,他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草绿色衬衫,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她低声说,反反复复说,说了好多遍,声音很快被风吞噬。张秋抬手拭去眼泪,用力踩下油门,汽车发出一阵轰鸣。
车轮滚滚向前,掀起无数烟尘,又很快消弥在寂静的春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