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点”是江湖艺人管算卦相面的总称,如同一种群名词似的。譬如甲乙两个江湖人在路上相遇,甲问乙:“你做什么买卖呢?”乙回答:“我做金点哪。”甲便知是以算卦相面为生哪。故江湖人管算卦相面的行当儿调(diào)侃儿叫“金点”。在这“金点”里,尚有“哑金”、“嘴子金”(用鸟儿叼幅子)、“戗(qiàng)金”(相面的)、“袋子金”、“老周儿”等等的分别。
哑金
在各市场各庙会常见有一种相面的先生,坐在地上装哑巴。在他那摊子上有个玻璃镜框儿,内写“哑相”二字,或写“揣骨神相”四字。又在摊上写着:“坐地不语,我非哑人。先写后问,概不哄人。父母双全,父母不全,兄弟几位?妻宫有无?有子无子?子宫几位?”看哑相的先生便在摊上盘腿一坐(做这种生意都是地摊,按江湖人的规矩是不准使高案子),用手指点行人“圆粘(nián)儿”(使游人围着他观瞧,调侃儿叫做圆粘儿)。游逛的人们见他装哑巴相面是为一怪,便都围着瞧着。做这种生意的人必须能“戳朵儿”(管写字调侃儿叫戳朵儿),才能使得上“拴马桩儿(用话留你,让你走不了)”。还是倒“戳朵儿”(写挺好的一笔倒字),叫人看的懒得走啦,即是拴马桩子将人拴住了。
在各市场各庙会常见有一种相面的先生,坐在地上装哑巴。在他那摊子上有个玻璃镜框儿,内写“哑相”二字,或写“揣骨神相”四字。
在敝人不明江湖事的时候,总想他那一小束纸条上写的事事都对。有一年在天津遇一位江湖友人×君,我向他问过哑相是怎么个生意,他告诉我是这……回事,我才明其究竟。
原来看哑相的先生们使的那小束纸,调(diào)侃儿叫“跟头幅子”,这跟头幅子是四层儿,未用之先,在各层张之上预先写得了“父母双全、父母不全、兄弟几位、妻宫有无”的字样,四层纸共为八面,有七面写好了字的,剩下一面随用随写,使用的时候,必须“护托”(即是不叫人瞧见的意思)。把手中的一束纸,按层翻着使用,故此调侃儿管他叫“跟头幅子”。做这种江湖的生意(又名念语子金,哑巴调[diào]侃儿叫念语子),必须先把跟头幅子像变戏法儿似的练好喽,运用自然了,然后才能上地做生意。可是一样,作哑金的就怕遇见弟兄十二个人,将跟头幅子翻碎了也翻不出一张兄弟十二位呀。在清末民初的时候,做这种生意的还能蒙住人。到了现在呀,也是落了伍的生意了。哑金这种生意永远是撂地儿,不能“安座子”。什么叫安座子呢?凡是算卦相面的先生,不论在何处开设了“命馆”即是“安座子”,各市场庙会的座子都是使“老周儿”(六爻卦),“八岔子”(奇门卦),“拆朵儿(测字)治杵”(江湖人算卦挣钱调侃儿叫治杵),还没有使“跟头幅子”的哑金安座子的事哪!
金点中之戗(qiàng)金(相面的)
江湖上相面调侃儿叫“戗金”的,又叫“戗盘”(盘当脸讲)的,这种生意在金点这一门里数它最难做。第一,相面的先生要长得相貌堂堂,气派要大,凭那人样子,再“挂洒火衫”,即是穿着阔绰,在地上一站就能唬得住人,调侃儿叫做“人式压点(yādiǎn)”(震得住人为压点)。个中的意义即如唱戏的角色一样,必须有台风才能警人。第二得要“碟子”利落(即是唇齿之能)。第三得有“夯(hāng)儿”(即是有嗓子)。有三样特长,然后才能拜师入门,习学“戗(qiàng)金”(相面的)。若是没有这三大特长,干了这行也是仅顾衣食而已。
金点的水火簧
相面的先生要想能够天天挣钱,必须懂得“水火簧”。什么叫水火簧呢?江湖人管几句话能套出人的穷富来调(diào)侃儿称为“水火簧”。做金点的人若是不知人家是穷是富,怎样挣钱哪?他们可不是势利眼,不瞧人家的穿着,有些人家无恒产,连个职业也没有,你别管他是坑蒙拐骗,到了什么时候,应时当令的穿什么,到了冬天也能穿上细皮袄,水獭领子大氅(chǎng)(大衣),水獭皮帽,由头上到脚下真能值个一二百元。你要问他是干什么事的,人家是耍人儿的。相面的先生遇见了这种人,若说他是富贵人,不唯他不信先生的相法,也就不用挣他的钱了。乡下的土财主到了,别看他有几十顷地,开着几个大烧锅,到了冬天,在家中就穿个蓝布棉袍,出来有事应酬亲友,也就穿个灰布皮袄,由头上至脚,衣帽鞋袜都算上也值不了十几块钱。别看他的穿着儿不阔,家里的产业可有的是呀。相面的先生遇见这种人,要说他是个穷人,他如何能信?也就不能挣他的钱了。也有那有钱的人好穿好衣服,也有那穷的穿不齐全的。总而言之,相面的先生要瞧人的穷富,是不能以衣帽取人的。
诸葛数灯下数(shù)即是袋子金
金点之竹金
在前年,我又云游到张家口,走在大桥头儿,见大道旁边有一群人围着看热闹。我云游客挤进去一看,见有个老头儿在当中立着,手中拿着两根竹竿,那竹竿约有五尺长,挺细挺细的。那老头儿向围着的人说道:“在下这算卦与众不同,也不算先天,也不算后天,我这是南海观音卦,管保准灵。我这根竹竿儿每天在观音大士佛像前供着,焚香祷拜。众位如有求财问喜,病人生死,出灾的日期是远是近?问书信何日来到?走失行人,落于何方?能否找着?丢失财物,落于何人之手?自己父母妨与不妨?何年妨父?何年妨母?兄弟几位,能否相依?妻宫贤愚,能否白头到老?子女有无,送终有几?士农工商,应在哪行?一生一世,哪年发达?寿数大小,大限哪年?如若父母死得很早,不知个人生辰八字,我灵竹能够问出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人。算对了,礼金两毛;算得不对,分文不取,毫厘不要。哪位有意,可以占算占算。有钱难买早知道,人有三不知:是福来不知,祸来不知,死时不知。我这灵竹就能知道,哪位算算?”
敝人看着很不相信,我也要花两毛钱试试,我向那算卦的先生说:“你也给我算算几月的生日。”他问我道:“你几月的生日都不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叫我在场当中一站,两根竹竿往左右手一托,端在腰间。他用手指着竹竿道:“这位不知道几月生日。我由正月往下数,数到十二月止,数到哪月是这位的生日,你就将两根竿并上。”他说完了,用手指着竿道:“正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也真奇怪,到了他喊六月的时候,那竿子的头儿并在了一处。我真是六月的生日,不由得我就佩服了,乖乖地给他两毛钱。我回到寓所越想越纳闷,不知他那竹竿卦为何那么灵。我向来不迷信,绝不信他那卦有神相助,至于他那个诀窍有什么奥妙,真是猜他不透。
用竹竿算卦的,说行话叫“竹金”,做那种生意,学之甚易。
那种生意,到如今科学昌明,人类的知识开化,虽不说破,也能有人猜破的。这种生意也是时代落伍的行当,日见减少。就是还有做那行生意的,也是昙花一现,偶见于市廛(chán)的。磕竹的生意是受了自然的淘汰了。阅者若不相信,可以实地试验试验,如果试验的情形相同,便知余言之不谬也。
天桥的卦摊
东安市场问心处卦馆主人姓赵,天津人。原在天桥摆卦摊,算卦的人是拥挤不动,买卖发达了,迁至东安市场。有顺水万儿(管姓刘的调[diào]侃儿叫顺水万儿)者,也摆八岔子(江湖人管奇门卦调侃儿叫八岔子,是指其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而言),见问心处营业发达,他仿着人家的名儿叫做闻心处,有欲占课之人到了天桥,找不着问心处,也能撞着他闻心处。如同乡下人进城买刀剪一样,王麻子、汪麻子、真正王麻子、老王麻子,不准哪家一样买,买的是王麻子的东西,何分王、汪、老、真正啊!闻心处仿问心处,如卖刀剪仿王麻子一样。
闻心处的生意还真发达,他摆卦摊的地点在天桥永利居后身,支棚设帐,每天只卖百卦,多了不算。够了百卦的度数的立即收摊。我老云在民国十二三年常到他那摊上助威。天天到了十二点钟,他本人没到,就有人将摊摆上,占卦的人们就围着摊子来回乱转,等他等得如同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他来了往摊后边一站,问卜的人们就争先恐后地抽签子,将签抽出来,抢着往他手里递,看那样子好像抢头彩似的。他将卦签接过去攥在左手,右手就摆起卦来,将卦摆好了,向问卜人问:“这卦是你的?本人占?替人占?”如若问卜之人说:“自己占的。”他就问:“多大年岁?”问卜之人将岁数说明,他就往卦盘上一看说:“你这卦是因为心里犹疑不定,不知道奔东好,奔西好,是不是呢?”这人说:“是的。”他就说:“还是奔新路走好。”问卜的人就给他二十枚卦礼而去。这样一卦一卦地算去,每天他能挣二百吊钱,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他的收入大有可观,听说他做了十年好生意,很落下不少钱。
方观成之玄关
我听了某江湖人说的,方知《玄关》奥妙无穷,再看他那《玄关》的第二章,他不让看,就是再看第一章也不叫看了。最后我问他一句:“闻心处的卦是一腥到底呀,还是腥加尖(假的加真的)?”某江湖人说:“他的本领并不高明,腥的也不到家,尖的也有限,只是他有五六个贴靴的(同伙),弄得很火炽。江湖人宁愿使十三道簧,按着《玄关》推测人的事,都不愿用贴靴,即或挣了大钱,江湖人也讥诮他仗着敲托的(管贴靴的调[diào]侃儿叫敲托的),不算真本领。”
天桥金点
如今北平这个地方,有许多“戗盘”的先生,都是桂振峰的门下。金点(算卦相面的总称)的门户,他家的支派是最盛了。在吉祥舞台、振仙舞台的后边以及天桥西市巷内有些个卦摊,不是奇门,就是六爻,每有行人从摊前经过,彼辈必然点首招手:“你来!我送你几句!”惹得行人无不侧目。我对于他们点手唤罗成的先生,也向江湖人讨论过是怎么回事。有一位江湖人说:“他们是半空半嘬(似懂非懂)的金点。”我问:“什么叫半空半嘬的金点?”江湖人说:“不懂江湖事的人调(diào)侃儿叫空(kòng)子;懂江湖内幕,会使江湖手段算卦的先生调侃儿叫金点。算卦的人如若对于江湖诀窍有一知半解,似通似不通,调侃儿叫半空的金点。算卦的人如若尽顾挣钱,不顾羞耻,调侃儿说真念嘬。那些个点手唤罗成的先生,对于江湖事,有些事能够懂得,又要挣,又没本领,点手唤人,似乎脸厚,又觉不安。江湖人对于他们这些人叫做半空半嘬的金点。虽是调侃儿,也透着讥诮。”近几年来,我老云对他们注意考察,点手唤罗成的先生是有增无减,由此可知失业的人的多寡了。
江湖中之戳黑的(江湖人管点痣的调侃儿叫戳黑的)
吾老云云游各省,常见各省的市场上有一种买卖,用一张小桌,上摆药瓶数个,玻璃镜一个,人牙数百个,壁上悬挂布幌(huǎng)子,布幌子上画两个大脑袋,一男一女,面上有些黑点,按着相书的部位,都有标志,那黑点底下,或是:女妨男、男克女、有产危、有火灾、有水危、有土劫、有疾病。在这两个人脑袋的左边、右边、上边,还画着十二个小图,第一图是一个人乘船覆没,上写“犯水危”。第二图:一家失火,将人烧在火场之内,上写“犯火灾”。第三图:一个人走在墙底下,被壁倒墙塌砸得腰断腿折,上写“犯土劫”。第四图:一家子有死人,院中停着一口棺材,有个小媳妇身穿重孝,跪在灵前啼哭,上写“女妨夫”。第五图:有个女子站在门前,向行路之人眉目调情,下写“月下偷情”。第六图是一人喝酒吃醉,持刀行凶,上写“酒后行凶”。第七图是一个人手持单刀一口,截住行人,上写“劫盗”。第八图是一个女子悬梁自缢,上写“主自缢”。第九图是一个人生得方面大耳,上写“福相”。第十图是一个老人,上写“寿相”。第十一图是一个人又瘦又没精神,上写“夭相”。第十二图是一个做官的人,上写“贵相”。上边还写四个大字“去痣求顺”。
做这种生意的,也有坐在旁边一声不发,等主道候客的;也有向行人指手画脚说说道道的。他们是给人用药去痣,外带拔牙。我云游了好几十年,很见过几个有本领的。虽然是点痣为生,能够穿着一身绸缎之服,日挣十数元的。在济南府我见过一个叫安华林,在黑龙江见过一个叫贾宝善,在天津见过一个尚登云,这三个人是点痣头路角色。凡是那不张嘴儿等主候客的,都面带愁容,透出来是不挣钱,没生意,勉强支持的样子,也甚可怜。
我看他这样先不说明,往脸上足点药,满脸都点成花鸡蛋似的,然后多讹钱,带着小敲诈地讹人。点了一个人,又点一个人,接连不断点了十数人,合计起来也挣两元多钱。次日我去逛相国寺,走到他那里,正见昨日点痣那人和他捣麻烦,说:“我花了二十大枚点痣,一个也没点了去,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我们这药管保准掉,如若不掉原钱退回,可是花钱一次,点药两回,昨天点了一回,今天还得再点,昨天给了钱,今天不要了。”说着又给那人点了一遍,点完了药说:“你可别用指甲抓这药,可别沾水,等着这药自己掉了,再沾水也成。你如若用手抓了,沾了水,药劲使不上,点不下去我可不管。”那人点头而去。
江湖中之金卖两门做变绝生意之内幕
江湖中的金点应以算卦、相面、看风水、批八字做生意,不应当带着卖药。挑将(tiǎojiàng)汉儿的应以治病卖药做生意,不应当带着算卦,否则金卖相混,同道人必出头干涉,责以江湖乱道之罪,令其改悔。
有些卦馆门前写着八个大字:“圆光寻物,专打鬼胎。”不知内幕的会以为谁家丢了东西,他们圆光圆得出来是何人偷去;谁家有邪魔外祟,他们会捉妖。
直到如今,我晓得社会黑幕、江湖骗术,才知道那卦馆江湖人调(diào)侃儿叫“金点座子”;占卦、相面、批八字是它的本等,带着卖药,调侃儿叫“枪里加鞭”;专打鬼胎的生意,是“做变绝点儿”(江湖人管给人打胎叫变绝点儿。这句侃儿是指着胎孩而言,十月临盆能够活的小命一条,他给治死了,由活变气绝了)。走闯江湖的人们对于骗取人的银钱,都不在乎。惟有对做这“变绝”生意的,都不赞成,他们调侃儿说,做那生意太“伤攒(cuán)子”(江湖人管做缺德的事儿调[diào]侃儿叫伤攒子,做亏心事也叫伤攒子),也真是伤天害理太缺德!
他们做这种生意也是瞧人下家伙,该卖一百绝不要五十。第一回的钱,叫头道杵;第二回的钱,叫二道杵;还有三道杵、四道杵,最末一次的叫绝后杵。有时扎胎、打胎没弄好,弄出毛病来,遭了官司,骗财、害人,二罪归一,饱尝铁窗之苦。做这变绝点(给人打胎)生意挣钱虽多,头顶着杀人的罪行,也不把牢。如今时代转变,有卫生当局管理医生、药商,对于无执照售药的、无凭书行医的,取缔得很严。无论药铺、卦馆,都没有那打鬼胎的招牌了。可是,凡是做这变绝生意的,又花样翻新,另想招揽这种生意的办法。他们在包药的发票上,印着几个大字:“此药孕妇忌服。”如若有人问他,这药孕妇吃下去怎样,他们就能明白此人欲买打胎的药物。于是,施展他们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售以堕胎的药品。这“孕妇忌服”,就是做绝点生意的变相招牌。上年有段新闻:“(二十四年四月八日)西直门北关门牌×××号××堂××膏药铺,铺长×××,专做绝点,收手术费七八十元至一二百元,或为扎,或为用药,断送了无数小命。不料事机不密,被人告发,被官署查抄,饱尝铁窗风味。”我说做这种生意真伤攒子,不知社会人士作何感想?
江湖中锍(liǔ)幅子的
我老云虽然卖稿为生,每日埋头书案当刷子匠,有了闲工夫就到外去游逛,什么东安市场、西单商场、天桥儿、什刹海,时常地巡礼。有那又便宜又贱的胶皮车,花个几十枚就能转半个北平。每逢洋车走到前门里外、西河沿、王府井大街、霞公府、西单牌楼北边,都有那撒传单的,追着往洋车上愣锍。所撒的传单不是卖药的,就是相面的,天桥儿也有这种撒传单的。
可见社会里的事,不管哪行也有研究,若像绸缎店的徒弟出来撒传单哪,看见人就给一张,简直是白搭,哪能有宣传的效力?我老云对于江湖中锍幅子的人们,是佩服他们有经验阅历,不是白挣钱不管东家赔赚的。
三不管的戗(qiàng)金生意
算卦、相面、看风水,总侃儿叫“金点”。分开了说,相面的又叫“戗金”,又叫“票金”。据我所知道的,三不管的戗(qiàng)金(相面的)有十几个,分为三大支派:一是陈大官的门人弟子;一是刘五先生的门人弟子;一是桂振峰的门人弟子。
刘五先生的传授很好,因为他不认识字,不教他做高了,只挣“贸易点”(商人)、“科郎(kēlang)点”(庄稼人)的钱。所有相面用的方法与所说的话,都是粗糙的言词,不到三四个月,学成了就能上地(做生意),做戗(qiàng)盘(相面)的生意。和他师傅一样,任什么东西也不拿,只用几张纸,一管笔,到三不管圆粘(nián)子(招徕观众)就挣钱。
天津的社会是工商业的劳动区,手艺人多,河岸码头卖力气的人、赶车的人、使船的人,就比哪儿也多。这些人虽然是无资产的劳动分子,只要一晃膀子就能挣钱。在民初的那些年,天津这地方是真发达,哪个人凭力气也能挣一元两元的。三不管将开办,下级的人都去游逛,有这些“科郎点”,郑耀庭就得着好买卖。他是笨鸟先飞早入林。上地早,收得晚,很挣下不少钱。江湖中相面的人就数他在三不管做生意待的日久,二十多年也没挪过地方。人人都说:“他的老帅(江湖人管师傅调[diào]侃儿叫老帅。帅与师只欠一笔,请阅者注意,别以为我的帅字是师字,少一横儿)夹磨(jiámo)(师父传授真本事)得地道。”可是,他只能养家糊口,没挣过几百元、几千元,只能做“零毛碎琴”(江湖人管不能挣成元洋钱,挣角儿八仙、几十个铜子,调侃儿叫零毛碎琴)的生意。
要说能挣大钱,还得属着他的大师兄云霞子。那云霞子是沧州人,与天津的名武生高福安同乡,名叫于紫阳。自早年拜刘五先生为师,他学会了生意,就不愿意做地上的买卖,往津、沪、汉、烟、济等商埠码头,各大旅馆、各大饭店挂牌相面,遇见通达事务懂得社会里一切诡诈事的人,他没法敲诈,挣个“迎门杵”(挣的头一笔钱)了事;见有那做亏心事的人,做诈一下子。他的手段很是毒辣的,图眼前快乐,不到十年他自己就患起“丢子(si)”(江湖人管疯人调侃儿叫丢子)。我老云向江湖人探讨他为什么疯了的。据说,他“挖(wǎ)点”(敲诈人)太多了,伤了“攒(cuán)子”(江湖人管做亏心事调[diào]侃儿叫伤攒子)才这样啊!世上的事有因果报应,说起来叫人可怕,伤天害理的事还是做不得呀!在前几年,往天津地道散步,遇见了于紫阳,他穿的衣服破烂不堪,面貌枯槁,两眼发直。将他截住,我问:“先生,你怎么这样了?”他说:“我不认识你。”我说:“当初在河北竹林村煤铺西边的小胡同内,我给你们了过事,难道你忘了吗?”他惊愕不已,连说:“遇见神仙,遇见了神仙。”往东而去。至此,我才知道他是真疯。
那刘先生一共收了四个徒弟:大徒弟有本领,几百几千地挣,可是疯了。二徒弟郑耀庭,就能挣个零毛碎琴(江湖人管不能挣成元洋钱,挣角儿八仙、几十个铜子,调侃叫零毛碎琴),没有多大的来历,闹得衣食不缺,无病无灾。三徒弟×××,本领也好,可惜他的“果食码子”和他人“扯(chě)了”(江湖人管媳妇调侃儿叫果食码子,管跑了调侃儿叫扯了);到了烟台,坠入“库果窑”内,成了“库果”(江湖人管娼家下处调侃儿叫库果窑儿,管妓女调侃儿叫库果),大约着也是伤了“攒子”。四徒弟孙耀西,“戳的朵儿真嘬”(管字写得好调侃儿叫戳的朵儿真嘬),“幌幌(huàng)”(管贴的报子调侃儿叫幌幌)上的“万儿”(有了名儿),是华阳山人。他二十三四岁出师,往各码头做生意,很为不错,挣了不少钱,刚娶了媳妇,就“粘啃(niánkèn)押头”(管得了重病调侃儿叫粘啃押头),“咯光子血”(管吐血调侃儿叫咯(kǎ)光子血)“土了点”(即是死了)啦。闹了寿夭,大约也是伤了攒(cuán)子。
刘五先生只有一个儿子,父传子受,也做戗(qiàng)盘(相面)的生意。二十多岁的人,先“抹海(mòhāi)”后“插末(chāmòr)”(管吸鸦片烟调侃儿叫抹海,管扎吗啡调侃儿叫插末),成天价往各处行窃,自顾不及,哪管他父母。刘五先生年老气衰,挣钱的能力一日不如一日,竟困难得衣食不保,老早就去世。他们的师徒只有郑耀庭一人,安然久过,没出什么毛病。其余的都没得好。不怪江湖人常说:“多挣钱,多作孽!”若是为商家将本图利,多挣钱也没事呀。我劝没能为的金点们,虽不能多挣,顾得住衣食就不用学那伤攒子、翻钢叠杵(通过花言巧语使买主翻倍付钱)、挖点(占人家的便宜)的手段。刘五先生师徒就是前车之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老合(闯江湖的)们何不醒攒(cuán)儿(管觉悟过来叫醒攒)!
三不管的杨大将
他的调门忽高忽低,惹得众人直笑。我看到这里才知道他是个相面的。听他相了好几个人,都是白送不要钱。这回他又向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说:“你这人,媳妇宜小不宜大,大了得克去。大嫂子多大年岁?”这人说:“她今年四十五岁,我今年四十二岁,比我大三岁。”他又问道:“死了没有?”这个人说:“没死。”他听着没相对,又向这人说:“现在没死,早晚得克了。你回家别跟她说,您要跟她说,她就骂我,真叫我急。”他这样一说,围着的人全都乐了,可是大家这一乐,把他那没相对的事全都忘了。我老云云游了十几省,看见过多少金点(算卦的总称曰金点),什么样的都见过,还没见过他这滑稽派的相士哪!
可是他随送相随着抓哏(包袱儿),真比说相声的不在以下。抓了哏,听的主儿乐,还没有不咧瓢(liěpiáo)(大笑)儿的。他这逗笑的好处能给自己遮丑儿。相得不对了,大家一笑全都忘了。我曾听老江湖人说过:“万象归春。”说相声的叫人一乐就叫春。不论是哪行儿,也是逗笑儿好,电影的片子还是笑片能引人入胜,戏台上还是有丑角儿才能热闹。唱大鼓书的也有老倭瓜、架冬瓜的滑稽大鼓;单弦呢,也有群信臣的滑稽单弦;说评书能有叫座魔力的双厚坪、品正三、刘继业、袁傑英、海文泉等,都是以把人逗笑为拿手。“万象归春”这话是不假,哪行儿能会滑稽术的也能受人欢迎。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做金点(算卦的总称曰金点)生意的人也有滑稽派的,真是叫人想不到啊!
三不管的八岔子(奇门卦)生意
在三不管的南头每逢下午,有个算卦的。天天儿,他还没到那儿,问卜的人就先到了,在附近来回打转,净等着他来了好算卦。我好奇心盛,觉得这位先生一定高明,特意地看了他几天。只要他一到,把摊子摆上,四面的人就围满了。他算的是“奇门卦”,那六十根签子往筒内一放,这个也伸手,那个也伸手,一阵乱抽,眨眼之间就把签子抽出一半,大家攥着签子等他算卦。我往他这摊子上看那“局式”,就知道他是腥门(假的)了。什么叫做局式哪?就是他那摊上正当中摆的那九个卦子,横三行,竖三行,每行三个。那卦子上是戊己庚辛壬癸丁丙乙,按《奇门大全》说,那叫局式。凡是算奇门卦的都得先把局式布好了,然后有人算卦,再按着签子上的字,往局式上摆卦,要学奇门最难学的可就是这局式。有些个江湖人要做生意,只把那江湖术学好了就能挣钱吃饭,谁也不花多少年的工夫去学那奇门遁甲。老合(江湖艺人)们的奇门使“尖盘”(真的)的虽有,总是不多吧。
他那卦摊我听了几天,听他给人断的卦语都是“八面风”,怎么说怎么有理。他那摊上问卜的人,不是都来问卜的,有七八个人都是“敲托”(暗中帮助做生意的人,也可称为贴靴的)的。有些个人都管这位先生叫“卖油郎”,我不知是何缘故,向人们打听为什么叫他卖油郎。据知他根底的人说,他从前是个挑担卖香油的,受某江湖人夹磨(jiámo)(师父传授真本事),他弃了香油担改了“八岔子”(奇门卦)。他有几个敲托的,又会使几道簧,卖弄钢口(说话的技巧和分量),生意很发达。一般人都不叫他的姓名,叫他“卖油郎”。很兴旺个十几年,到了民国十五年,他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
在南市第一舞台的西南方,德美后前边,路北有一溜小铺面房,西头路北的门前有张小桌子,桌上有个小檀木签筒子,筒内六十根签子和那全份的卦子,也都是檀木的,上边支着个小布棚,上写三个大字是“厂×士飞星奇门”。桌后边坐着一个老先生,有五六十岁,胖大之躯好像老寿星一般,他那卦摊上问卜的人一天价紧忙,接连不断就不住闲儿。我看见他那人,才想起来曾在大连西岗的某油房前边久摆奇门的“厂×士”。他是北平东边通州的人氏,是个书香门第,饱学之士,摆的奇门不是腥盘(假的),纯粹是“尖盘”(真的)。他断卦的口吻稍带一点江湖味儿,他一辈子只在大连、天津两处,挣的钱就够养老的,做了一辈子响万儿(成了名儿)的生意,腥尖皆通,火穴大转(zhuàn)(挣了大钱了),那就应了我老云的话了:“腥加尖(假的加真的),赛神仙。”
有年,我老云在美阳会上还见过他,正做“戳黑”(江湖人管点痣的调侃儿叫戳黑的)的生意。民国八九年,他在天津的南马路还挑过“熏(xūn)子汉儿”(江湖人管卖闻药、卖避瘟散的,调侃儿叫熏子汉儿)。民国十二年他与“光子”(拉洋片的调侃儿叫光子)上的王秉肇到了营口洼坑甸做八岔子。十三年回到了天津,未久他又去北平,在天桥吃“金”(算卦),响了“万儿”(有了名儿)。至今,他又改了“团(tuǎn)柴”(江湖人管说评书的调侃儿叫团柴)啦。
若在海北海西,提起连仲三来,“万儿很正”(这个人不错)。阅者诸君若问他为什么万儿念的,就是为了那个。
江湖中金点的黑幕
老云在今春往开封有事,得闲去逛相国寺,见各种杂技场都围得风雨不透,数山东大鼓、男女合演的鸳鸯档子尤为叫座,较比坠子还受欢迎。这些玩艺儿我都不喜欢去看。往里边走,见殿后有个“疙瘩粘(nián)子”。阅者要问什么叫疙瘩粘子,据他们江湖人说,大玩艺儿场围的人多,调(diào)侃儿叫海(hāi,多)粘子;小玩艺儿场围的人少,调侃儿叫疙瘩粘子。我不知道那疙瘩粘子里是什么生意,挤进去观瞧,见场子内有张小独桌,两旁有两个小条板凳,桌上放着破笔墨盒、纸条子,有一对玻璃框,内写着“直言无隐,概不奉承”。桌后边立着一个人,长得细条身材,白面庞,五官清秀,穿着打扮像个官僚,两撇小黑胡子,大概是个相面的。
他说着就另选了八张纸条。他说:“相对了两毛钱归我,相不对了你再拿回去。”于是就问谁相谁伸手,我们这六个人每人都接了一张。格外还有两个人也接了,共是八个人。他叫我们在桌子角旁的凳上都坐好喽,他说:“咱们是相金先惠,不对退还。”我们八个人都掏出两角票来,一块六大洋放在桌上。相面的小糊涂用墨盒压好,就按着次序给八个人谈相,我老云当然是末一个。
他给第一位相终身的事,我都不留神听,惟有相到兄弟几位的时候,我见他把先写后问的几张纸条,都攥在手里,把一张没有字的扔了。看那有字的第一张,上写“兄弟两位”。我看完了,心中很是佩服,他的相法真是先写后问,写得对,相得对。那第一个人也心平气和,花了两角欢喜而去。接着,我又由第二位看起,直看到第五人,无一不对,不只是这五位的兄弟几位全相对了,他们在哪行做事,脾气秉性,经过的运气好歹,分厘不错。至到了我老云的时候,他相得对不对我不做声,也不摇头,也不点头,还既不定神,也不走神。他那纸条上写的是兄弟三位,倒是对了,只是他说的我的职业与我的性情等等全都不对。
这相面先生使的是“小蜕皮”的手彩。
相完了面,我回到客店,回思往事,疑虑颇多,总不相信小糊涂的相法有准。次日,我又去他那儿看热闹,正赶上一个某甲和他捣麻烦,他那纸上写某甲是兄弟四个,某甲说不对。小糊涂说:“将才你说是兄弟四位,这是怎么又改了哪?”某甲说:“我五弟出门在外,我将才说错了,可是我说错了没关系,你相错了可不成!”我听某甲和他争吵的事,对于他那纸条上先写后问又生了疑心,觉得他定有“手彩”(手上的功夫和技巧)。至于什么手彩,实在不知。
小蜕皮是金点(算卦的总称)中的一种黑幕,至于金点中的全部秘密,有千八百样,各有巧妙不同,也是学之不尽,外人探讨不完哪。我听老江湖人说完了,才不敢自骄。以我老云的江湖知识说呀,所知道的不过百分之一,不知道的还多着哪。等我慢慢地探讨,得一事,向阅者报告一事,总以爱护多数人,揭穿少数人的黑幕,为大众谋利除害,以表示我老云忠心于社会啊!
江湖金点中之自来簧
我看他费了一个多钟头的话,才挣了两元钱,说的话真没了数儿。这个人来,他才费了几句话,就能挣五块大洋。我就觉着人们常说“挣钱不费力,费力不挣钱”的话,说得很多,越是费事越不挣钱,越是挣钱越不费力。我由他那里回来,信步而行,对于张半仙的本领真是佩服。我走到寓所,把这事记在心上。
我又问他,那张半仙给人相完了面,忽然来了一个人,冷不防地问他,能看出他有几个媳妇?有儿子没有?张半仙看了看就说对了。还没有儿子,不是一个媳妇。他是真有此本领啊,还是其中另有什么诀窍?他说:“你不懂这些事,隔行如隔山。那人来了,冲他一问,立刻就能明白。大凡人要找相面的,别的不问,只问他有儿子没有?他们相面的有一种诀窍,共为十三道簧(十三套办法),这问有儿子没有是自来簧(张嘴就能问的话)。他本人就把簧(实话)露出来了,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听他问的口吻就推测出来他是没有儿子。方观成写《玄关》上说:'问子却没子。’大凡世上的人要是家中有钱,都盼望早立子,如若穷得没饭吃,有儿子还发愁哪;没有儿子绝不想儿子。凡是想儿子的,都是富厚之家。倘若年岁大了没有儿子,不是他媳妇没开怀,就是有了病不能生养,一定得娶姨奶奶求养子嗣。那张半仙说得对了,并不是按着相书的书理研究出来的,那是江湖诀窍,点头儿(江湖人管花钱相面的叫点头儿)带出来的自来簧。”我听他所说才知道江湖的事儿有十三道簧中的自来簧。看起来,江湖中的诀窍是令人不可思议,奥妙无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