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中宽言:有人独行林莽间,遇二人,似是文士,吟哦而行。一人怀中落一书册,此人拾得。字甚拙涩,波磔皆不甚具,仅可辨识。其中或符箓、或药方、或人家春联,纷糅无绪,亦间有经书古文诗句。展阅未竟,二人遽追来夺去,倏忽不见。疑其狐魅也。一纸条飞落草间,俟其去远,觅得之。上有字曰:“《诗经》‘於’字皆音“乌”,《易经》‘无’字左边无点。”
余谓此借言粗材之好讲文艺者也。然能刻意于是,不愈于饮博游冶乎?使读书人能奖励之,其中必有所成就。乃薄而挥之,斥而笑之,是未思圣人之待互乡、阙党二童子也。讲学家崖岸过峻,使人甘于自暴弃,皆自沽己名,视世道人心如膜外耳。
景州宁逊公,能以琉璃舂碎调漆,堆为擘窠书。凹凸皴皱,俨若石纹。恒挟技游富贵家,喜索人酒食。或闻燕集,必往搀末席。一日,值吴桥社会,以所作对联匾额往售。至晚,得数金。忽遇十数人邀之,曰:“我辈欲君殚一月工,堆字若干,分赠亲友,冀得小津润。今先屈先生一餐,明日奉迎至某所。”宁大喜,随入酒肆,共恣饮啖。至漏下初鼓,主人促闭户。十数人一时不见,座上惟宁一人。无可置辩,乃倾囊偿值,懊恼而归。不知为幻术为狐魅也。李露园曰:“此君自宜食此报。”
安中宽说:有个人独自在山林中赶路,碰上两个人,像是书生,一边走一边吟诵诗文。一个人怀里掉下一本书册,被赶路人拾起。本子上的文字十分拙笨,笔画都不很分明,勉强能辨认出来。有抄录道士的符箓、药方、有人家门户上的春联,纷乱混杂,毫无头绪,还夹杂着经书、古文、诗词的句子。没等赶路人翻完,那两个人急忙追上来把本子夺去,转眼就不见了。赶路人怀疑他们是狐精。有一张纸条飘落到草丛里,等那两个人走远后,他才拣起来。上面写着:“《诗经》中的‘於’字都读作‘乌’,《易经》中的‘无’字左边没有点。”
我认为这是借此讽刺那些才疏学浅而又喜欢谈论学问的人。然而能在这方面专心一意,不是胜过只知道饮酒赌博、拈花惹草的人吗?假如这些人都能受到称赞和勉励,那么其中有些人一定会学有所成。如果鄙视他们、斥责他们、嘲笑他们,这就忘记了圣人是怎样一视同仁对待互乡、阙党两个小孩的了。那些讲学家过于高傲,使得人们甘心自暴自弃,他们自己只是沽名钓誉,把社会风气和人们的愿望都看成是与己无关的事。
景州的宁逊公,能把琉璃舂成碎末,用油漆调匀,堆砌成大字。这些字凹凸有致,脉络走势的皱褶,很像石头的纹理。宁逊公自恃有这种技能,常在富贵人家走动,喜欢要人家招待他喝酒吃饭。只要听到什么地方有宴会,一定去坐在末席混吃混喝。有一天,刚好是吴桥镇赛神集会,宁逊公就把自己做的对联匾额拿出去卖。到了傍晚,对联匾额卖出去了,得了几两银子。忽然,碰到十几个人来邀请他,说:“我们想请您费一个月的工,堆出一些字,分送给亲友,也希望得点儿利润。今天晚上,我们先请您随便吃一顿,明天再接你到某某地方。”宁逊公很高兴,跟着他们进了酒店,一起大吃大喝。到头更天时,酒店主人催他们离开,说要关门了。那十几个人一下子不见了,酒席上只剩下宁逊公一个人。宁逊公无可申辩,只好把口袋里的银子都拿出来付了酒钱,又懊丧又气愤地回家。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是幻术还是狐狸精作怪。李露园说:“这个人应该受到这种报应。”
某公眷一娈童,性柔婉,无市井态,亦无恃宠骄纵意。忽泣涕数日,目尽肿。怪诘其故。慨然曰:“吾日日荐枕席,殊不自觉。昨寓中某与某童狎,吾穴隙窃窥,丑难言状,与横陈之女迥殊。因自思吾一男子而受污如是,悔不可追,故愧愤欲死耳。”某公譬解百方,终怏怏不释。后竟逃去,或曰:“已改易姓名,读书游泮矣。”梅禹金有《青泥莲花记》,若此童者,亦近于青泥莲花欤!
又,奴子张凯,初为沧州隶,后夜闻罪人暗泣声,心动辞去,鬻身于先姚安公。年四十馀,无子。一日,其妇临蓐,凯愀然曰:“其女乎!”已而果然。问:“何以知之?”曰:“我为隶时,有某控其嫂与邻人张九私。众知其枉,而事涉暧昧,无以代白也。会官遣我拘张九。我禀曰:‘张九初五日以逋赋拘,初八日笞十五去矣。今不知所往,乞宽其限。’官检征比册,良是,怒某曰:“初七日张九方押禁,何由至汝嫂室乎?’杖而遣之。其实别一张九,吾借以支吾得免也。去岁,闻此妇死。
某先生眷恋着一个男童,这个男童性情温柔和婉,既没有市侩的习气举止,也没有因为受宠而骄纵的意思。忽然他连着哭了好几天,眼睛都哭肿了。某公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他感慨地说:“我天天给您侍寝,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昨天,寓所里的某人和男童鬼混,我从墙壁缝隙偷看,那种丑态简直难以形容,这和女人躺着的玉体完全不一样。因此我想到,我堂堂一个男子却受到如此的污辱,真是后悔都来不及呀,所以我羞愧愤恨,想一死了之。”某公想方设法劝解他,但他始终郁郁不乐。后来还是逃走了。有人说:“那个男童已经改名换姓,用心读书,求取功名了。”梅禹金写有《青泥莲花记》,像这个男童,也和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差不多了。
又,有个家奴张凯,起初是沧州的差役,后来因为在半夜听到罪犯偷偷哭泣的声音,内心受到震动而辞去,卖身给先父姚安公做仆人。张凯四十多岁时,还没有儿子。一天,他的妻子临产了,张凯神情忧伤地说:“恐怕是个闺女吧!”妻子果然生了个女儿。妻子问:“你怎么知道的?”张凯说:“我当差役时,有个人指控他嫂子和邻居张九通奸。众人都知道张九冤枉,可事情牵扯到男女私情,没法替他辩白。恰好长官派我拘捕张九。我就禀告说:‘张九在初五因为拖欠田税被拘捕,初八那天打了十五大板后放了。现在已经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求您再宽限几天吧。”长官查看了证据,翻阅了簿册,确实如此,就怒斥告状的人说:“初七那天张九还被关押着,他怎么能到你嫂子的房间里去呢?”把他打了一顿棍子赶出了衙门。其实这是另一个张九,我不过是借他搪塞一番,让那个女人免受冤枉。去年,我听说那个女人死了。
昨夜梦其向我拜,知其转生为我女也。”后此女嫁为贾人妇,凯夫妇老且病,竟赖其孝养以终。杨椒山有《罗刹成佛记》,若此奴者,亦近于罗刹成佛欤?
冯平宇言:有张四喜者,家贫佣作。流转至万全山中,遇翁妪留治圃。爱其勤苦,以女赘之。越数岁,翁妪言往塞外省长女,四喜亦挈妇他适。久而渐觉其为狐,耻与异类偶,伺其独立,潜弯弧射之,中左股。狐女以手拔矢,一跃直至四喜前,持矢数之曰:“君太负心,殊使人恨!虽然,他狐媚人,苟且野合耳。我则父母所命,以礼结婚,有夫妇之义焉。三纲所系,不敢仇君;君既见弃,亦不敢强住聒君。”握四喜之手痛哭,逾数刻,乃蹶然逝。四喜归,越数载,病死,无棺以敛。狐女忽自外哭入,拜谒姑舅,具述始末。且曰:“儿未嫁,故敢来也。”其母感之,詈四喜无良。狐女俯不语。邻妇不平,亦助之詈。狐女瞋视曰:“父母詈儿,无不可者。汝奈何对人之妇,詈人之夫!”振衣竟出,莫知所往。去后,于四喜尸旁得白金五两,因得成葬。后四喜父母贫困,往往于盎中箧内无意得钱米,盖亦狐女所致也。皆谓此狐非惟形化人,心亦化人矣。或又谓狐虽知礼,不至此,殆平宇故撰此事,以愧人之不如者。姚安公曰:“平宇虽村叟,而立心笃实,平生无一字虚妄。与之谈,讷讷不出口,非能造作语言者也。”
昨天夜里,梦见她向我下拜,知道她将转世托生,成为我的女儿了。”后来,这个女儿嫁给商人做妻子,张凯夫妇年老多病,全都依靠她孝敬奉养以终天年。杨椒山撰有《罗刹成佛记》一书,像这个奴仆的经历,也和恶鬼成佛差不多吧!
卢观察吉言:茌平有夫妇相继死,遗一子,甫周岁。兄嫂咸不顾恤,饿将死。忽一少妇排门入,抱儿于怀,詈其兄嫂曰:“尔弟夫妇尸骨未寒,汝等何忍心至此,不如以儿付我,犹可觅一生活处也。”挈儿竟出,莫知所终。邻里咸目睹之,有知其事者曰:“其弟在日,常昵一狐女。竟或不忘旧情,来视遗孤乎?”是亦张四喜妇之亚也。
乌鲁木齐多狭斜,小楼深巷,方响时闻。自谯鼓初鸣,至寺钟欲动,灯火恒荧荧也。冶荡者惟所欲为,官弗禁,亦弗能禁。有宁夏布商何某,年少美风姿,赀累千金,亦不甚吝,而不喜为北里游。惟畜牝豕十馀,饲极肥,濯极洁,日闭门而沓淫之。豕亦相摩相倚,如昵其雄。仆隶恒窃窥之,何弗觉也。忽其友乘醉戏诘,乃愧而投井死。迪化厅同知木金泰曰:“非我亲鞫是狱,虽司马温公以告我,我弗信也。”余作是地杂诗,有曰:“石破天惊事有无,后来好色胜登徒。何郎甘为风情死,才信刘王爱媚猪。”即咏是事。人之性癖,有至于如此者!乃知以理断天下事,不尽其变;即以情断天下事,亦不尽其变也。
张一科,忘其何地人。携妻就食塞外,佣于西商。西商昵其妻,挥金如土,不数载赀尽归一科,反寄食其家。妻厌薄之,诟谇使去。一科曰:“微是人无此日,负之不祥。”坚不可。妻一日持梃逐西商,一科怒詈。妻亦反詈曰:“彼非爱我,昵我色也。我亦非爱彼,利彼财也。以财博色,色已得矣,我原无所负于彼;以色博财,财不继矣,彼亦不能责于我。此而不遣,留之何为?”一科益愤,竟抽刃杀之。先以百金赠西商,而后自首就狱。又一人忘其姓名,亦携妻出塞。妻病卒,困不能归,且行乞。忽有西商招至肆,赠五十金。怪其太厚,固诘其由。西商密语曰:“我与尔妇最相昵,尔不知也。尔妇垂殁,私以尔托我。我不忍负于死者,故资尔归里。”此人怒掷于地,竟格斗至讼庭。二事相去不一月。
观察使卢吉说,茌平县有对夫妇相继身亡,留下一个孩子,刚满周岁。死者的哥哥嫂嫂都不怜悯,不照顾,快要饿死了。忽然一个少妇推门而入,把小孩抱在怀里,骂死者的兄嫂说:“你们的弟弟夫妇尸骨未寒,你们俩怎么能心狠到这种地步!不如把孩子交给我,还能找到个活命的地方。”她带着孩子离开,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邻里们都亲眼看到这些,有个了解内情的人说:“那个弟弟在世的时候,时常和一个狐女亲近。估计那个狐女是不忘旧情,来探望他留下的孤儿吧?”这个狐女与张四喜的狐妻很相似。
乌鲁木齐有很多妓院,小楼深巷,经常听到鼓乐之声。从谯楼计时的鼓声响起,直到寺院晨钟敲响,那里总是灯火闪耀。风流放荡的人在那里为所欲为,官府不禁止,也禁止不了。宁夏的布商何某,年轻貌美,风度翩翩,积累了千金资财,他也不太吝啬,却不喜欢去逛青楼妓馆。只是养了十几头母猪,养得格外肥壮,洗得十分干净,他每天关起门来,轮流与母猪性交。母猪们也和他依偎在一起,就像和公猪相亲相爱一样。他的仆人常偷看,何某却没有察觉。一次他的朋友借着醉酒,开玩笑问起这事,何某羞惭难当,跳井死了。迪化厅同知木金泰说:“如果不是我亲自审理这桩案子,即使是司马光亲自告诉我这件事,我也不会相信。”我写的乌鲁木齐杂诗中,有一首道:“石破天惊事有无,后来好色胜登徒。何郎甘为风情死,才信刘王爱媚猪。”吟咏的就是这件事。人的性情怪癖,竟然有到这种地步的!由此可知,按道理去判断天下的事情,不能完全了解所有的变化;按人情去判断天下事情,也不能完全了解所有变化。
相国温公,时镇乌鲁木齐。一日,宴僚佐于秀野亭,座间论及。前竹山令陈颢桥曰:“一不以贫富易交,一不以死生负约,是虽小人,皆古道可风也。”公颦蹙曰:“古道诚然。然张一科曷可风耶?”后杀妻者拟抵,而谳语甚轻;赠金者拟杖,而不云枷示。公沉思良久,慨然曰:“皆非法也。然人情之薄久矣,有司如是上,即如是可也。”
嘉祥曾映华言:一夕秋月澄明,与数友散步场圃外,忽旋风滚滚,自东南来,中有十馀鬼,互相牵曳,且殴且詈。尚能辨其一二语,似争朱、陆异同也。门户之祸,乃下彻黄泉乎!
“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箠。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右见《永乐大典》,题曰《李芳树刺血诗》,不著朝代,亦不详芳树始末。不知为所自作,如窦玄妻诗,为时人代作,如焦仲卿妻诗也。世无传本,余校勘《四库》偶见之。爱其缠绵悱恻,无一毫怨怒之意,殆可泣鬼神。令馆吏录出一纸,久而失去。今于役滦阳,检点旧帙,忽于小箧内得之。沉湮数百年,终见于世,岂非贞魂怨魄,精贯三光,有不可磨灭者乎!陆耳山副宪曰:“此诗次韩蕲王孙女诗前;彼在宋末,则芳树必宋人。”以例推之,想当然也。
相国温福公当时镇守乌鲁木齐。有一天,在秀野亭宴请下属,酒席之间谈论到这两件事。当过竹山县令的陈颢桥说:“一个不因为贫富变化就改变交情,一个不因为生死变化就背叛诺言,他们虽然都是市井小民,但都有古时纯朴的道义,值得流传的。”温公皱着眉头说:“当然是古时纯朴的道义。不过,张一科的行为值得宣扬吗?”后来,杀妻的张一科被判抵罪,但判决很轻;赠送银子的商人被判杖刑,但不用带枷示众。温公想了很久,感慨地说:“都不符合律条。不过,人情淡薄已经很长久了,衙门这样报上来,就这样发落算了。”
嘉祥县人曾映华说:秋天一个月色澄明的晚上,他和几个朋友在场园外散步,忽然,从东南方旋风滚滚一路刮来,其中有十几个鬼,互相拉扯着,又打又骂。还能听清他们说的一两句话,好像是在争论宋代理学家朱熹、陆九渊的学术异同。各立门派的祸患,还一直延续到阴间呢!
舅氏安公实斋,一夕就寝,闻室外扣门声。问之不答,视之无所见。越数夕,复然。又数夕,他室亦复然。如是者十馀度,亦无他故。后村中获一盗,自云我曾入某家十馀次,皆以人不睡而返。问其日皆合,始知鬼报盗警也。故瑞不必为祥,妖不必为灾,各视乎其人。
明永乐二年,迁江南大姓实畿辅。始祖椒坡公,自上元徙献县之景城,后子孙繁衍,析居崔庄,在景城东三里。今土人以仕宦科第,多在崔庄,故皆称崔庄纪,举其盛也。而余族则自称景城纪,不忘本也。椒坡公故宅,在景城、崔庄间,兵燹久圮,其址属族叔楘庵家。楘庵从余受经,以乾隆丙子举乡试,拟筑室移居于是。先姚安公为预题一联曰:“当年始祖初迁地,此日云孙再造家。”后室不果筑,而姚安公以甲申八月弃诸孤。
明朝永乐二年,朝廷降旨把江南大族迁往京城附近。纪氏的始祖椒坡公,从金陵的上元县迁到献县的景城,后来子孙繁衍,一部分人就到崔庄居住,地址在景城东面三里外。现在,当地人中科举做官的,大多出在崔庄,所以都称为崔庄纪,称赞崔庄的纪氏兴旺。我家的一族自称为景城纪,表示不忘根本出处。椒坡公的旧居在景城、崔庄之间,经过战乱,早已经倒塌了,宅基属于堂叔楘庵家所有。楘庵曾经跟我读过经书,乾隆丙子年乡试中举,他打算在原来宅基上建房居住。姚安公预先为他题了一副对联:“当年始祖初迁地,此日云孙再造家。”后来,房子没有建成,姚安公在甲申年八月去世了。
卜地惟是处吉,因割他田易诸楘庵而葬焉。前联如公自谶也。事皆前定,岂不信哉?
风水先生占卜,只有这里是吉地,因此拿出其他田地与楘庵交换,把姚安公葬在这里。那副对联好像是姚安公自己的谶语一样,凡事都是早已预定的,难道不是吗?
相去数千里,以燕赵之人,谈滇黔之俗,而谓居是土者,不如吾所知之确,然耶否耶?晚出数十年,以髫龀之子,论耆旧之事,而曰见其人者,不如吾所知之确,然耶否耶?左丘明身为鲁史,亲见圣人;其于《春秋》,确有源委。至唐中叶,陆淳辈始持异论。宋孙复以后,哄然佐斗,诸说争鸣,皆曰左氏不可信,吾说可信。何以异于是耶!
盖汉儒之学务实,宋儒则近名,不出新义,则不能耸听;不排旧说,则不能出新义。诸经训诂,皆可以口辩相争,惟《春秋》事迹厘然,难于变乱。于是谓左氏为楚人、为七国初人、为秦人,而身为鲁史,亲见圣人之说摇。既非身为鲁史,亲见圣人,则传中事迹,皆不足据,而后可惟所欲言矣。沿及宋季,赵鹏飞作《春秋经筌》,至不知成风为僖公生母,尚可与论名分、定褒贬乎?元程端学推波助澜,尤为悍戾。
偶在五云多处即原心亭。检校端学《春秋解》,周编修书昌因言:有士人得此书,珍为鸿宝。一日,与友人游泰山,偶谈经义,极称其论叔姬归酅一事,推阐至精。夜梦一古妆女子,仪卫尊严,厉色诘之曰:“武王元女,实主东岳。上帝以我艰难完节,接迹共姜,俾隶太姬为贵神,今二千馀年矣。昨尔述竖儒之说,谓我归酅为淫于纪季,虚辞诬诋,实所痛心!我隐公七年归纪,庄公二十年归酅,相距三十四年,已在五旬以外矣。
相距几千里的燕赵之人,谈论云南、贵州一带的风俗,却说住在滇黔当地的人,不及我了解得真切细致,这种说法对不对呢?比别人晚出生几十年,作为一个扎着发髻、缺牙露齿的小孩子,谈论老前辈的事情,却对见过老前辈的人说,你知道得不如我确切,对还是不对呢?左丘明身为鲁国史官,亲眼见过孔圣人;他对于《春秋》一书,的确了解它的源流始末。到了唐朝中叶,陆淳等人开始持有不同的见解。宋代人孙复以后,又有些人一哄而起帮助争斗,都认为左丘明的说法不可信,只有自己的说法才可信。凭什么会有如此不同的观点呢!
大概是因为汉代儒者治学致力于实际,宋代儒者看重名声,假如推演不出新义,就不能耸人听闻;假如不推翻旧说,也就推不出新义。对各种经典的注释引申,都能加以争辩讨论,只有《春秋》记事井然有序,很难改动。于是宋儒们就提出一系列说法,说左丘明是楚国人,是战国初年的人,是秦朝人等等,而左丘明是鲁国史官,亲眼见过孔圣人的说法就被动摇了。既然左丘明不是鲁国史官,又没有亲眼见过圣人,那么《左传》解释《春秋》史实的记事就都不足为凭了,宋儒们就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这种风气沿袭到宋代末年,赵鹏飞写作《春秋经筌》时,竟然不知道成风就是鲁僖公的生母,这样怎么还能和他们一起讨论名分、确定人物的褒贬呢?元代人程端学更是推波助澜,尤其粗暴荒谬。
以斑白之嫠妇,何由知季必悦我?越国相从,《春秋》之法,非诸侯夫人不书,亦如非卿不书也。我待年之媵,例不登诸简策,徒以矢心不二,故仲尼有是特笔。程端学何所依凭而造此暧昧之谤耶?尔再妄传,当脔尔舌,命从神以骨朵击之。”狂叫而醒,遂毁其书。余戏谓书昌曰:“君耽宋学,乃作此言!”书昌曰:“我取其所长,而不敢讳所短也。”是真持平之论矣。
杨令公祠在古北口内,祀宋将杨业。顾亭林《昌平山水记》,据《宋史》谓业战死长城北口,当在云中,非古北口也。考王曾《行程录》,已云古北口内有业祠。盖辽人重业之忠勇,为之立庙。辽人亲与业战,曾奉使时,距业仅数十年,岂均不知业殁于何地?《宋史》则元季托克托所修,“托克托”旧作“脱脱”,盖译音未审。今从《三史国语解》。距业远矣,似未可据后驳前也。
余校勘秘籍,凡四至避暑山庄:丁未以冬、戊申以秋、己酉以夏、壬子以春,四时之胜胥览焉。每泛舟至文津阁,山容水意,皆出天然,树色泉声,都非尘境;阴晴朝暮,千态万状,虽一鸟一花,亦皆入画。其尤异者,细草沿坡带谷,皆茸茸如绿罽,高不数寸,齐如裁剪,无一茎参差长短者。苑丁谓之规矩草。出宫墙才数步,即髿滋蔓矣。岂非天生嘉卉,以待宸游哉!
李又聃先生言:有张子克者,授徒村落,岑寂寡俦。偶散步场圃间,遇一士,甚温雅。各道姓名,颇相款洽。
就凭我一个鬓发斑白的寡妇,你们怎么知道纪季会喜欢我呢?按照《春秋》的记事原则,一个女人远嫁他国,如果不是诸侯夫人就不记入史册,就像不是公卿不记入史册一样。当时我只是个待嫁的陪嫁女子,按照《春秋》体例,这件事本不该在史书记载,只是因为我忠贞不二,孔子才破例记了下来。程端学根据什么捏造出这种男女之间不清不白的诽谤呢?你要是再敢胡乱传播,就割你的舌头,命令随从的神用骨朵揍你。”这个读书人狂叫着吓醒过来,连忙毁掉了《春秋解》这本书。我开玩笑地对周书昌说:“你爱好并沉溺在宋学当中,才编造出这些话。”周书昌说:“我吸取宋学的长处,而不敢掩饰宋学的短处。”这才是公正之论。
杨令公神祠在古北口内,是祭祀宋代将军杨业的。顾亭林的《昌平山水记》一文,根据《宋史》说杨业战死于长城北口,应当在云中郡,不是古北口。据宋人王曾的《行程录》考查,已载古北口内有杨业祠堂。大约辽国人敬重杨业的忠心英勇,所以为他建造了这个祠堂。辽国人亲历与杨业的战斗,王曾奉命出使辽国时,距杨业战死仅几十年,他与辽国人怎么能都不知道杨业死于何地呢?《宋史》是元代末年的托克托编写的,“托克托”过去译作“脱脱”,这是译音不准确。这里根据《三史国语解》。距离杨业的年代已经更遥远了,似乎不能根据后人的记载来推翻前人的说法。
我因为校勘皇室的典籍,四次到避暑山庄:丁未年的冬天、戊申年的秋天、己酉年的夏天、壬子年的春天,四季的风景都游赏过了。每次泛舟到文津阁,只见山的容颜、水的意韵,都是天然模样;树木姿态、流泉声响,都不是尘世的境界;阴晴朝暮,千态万状,即使一只鸟一朵花,也可以写入画图之中。其中特别奇怪的是,沿坡连谷的细草,绿茸茸的像地毯一样,只有几寸高,整齐得像裁剪过的,没有一根长一点儿短一点儿的。园丁称这些细草为规矩草。出了山庄围墙才几步远,这种草就参差不齐随意滋长了。这难道不是天生美好的草木,等待皇上来游玩么!
李又聃先生说:有个叫张子克的人,在一个偏僻的村庄里教书,清冷寂寞,没有朋友。一天,他偶然在晒谷场散步,遇到一个读书人,外表很是温文尔雅。两人各自通报了姓名后,在一起谈得很融洽。
自云家住近村,里巷无可共语者,得君如空谷之足音也。因共至塾,见童子方读《孝经》。问张曰:“此书有今文古文,以何为是?”张曰:“司马贞言之详矣。近读《吕氏春秋》,见《审微》篇中引‘诸侯’一章,乃是今文。七国时人所见如是,何处更有古文乎?”其人喜曰:“君真读书人也。”自是屡至塾。张欲报谒,辄谢以贫无栖止,夫妇赁住一破屋,无地延客,张亦遂止。
一夕,忽问:“君畏鬼乎?”张曰:“人未离形之鬼,鬼已离形之人耳,虽未见之,然觉无可畏。”其人恧然曰:“君既不畏,我不欺君,身即是鬼。以生为士族,不能逐焰口争钱米。叨为气类,求君一饭可乎?”张契分既深,亦无疑惧,即为具食,且邀使数来。考论图籍,殊有端委。偶论太极无极之旨,其人怫然曰:“于传有之:‘天道远,人事迩。’六经所论皆人事,即《易》阐阴阳,亦以天道明人事也。舍人事而言天道,已为虚杳;又推及先天之先,空言聚讼,安用此为?谓君留心古义,故就君求食。君所见乃如此乎?”拂衣竟起,倏已影灭。再于相遇处候之,不复睹矣。
余督学闽中时,院吏言:雍正中,学使有一姬堕楼死,不闻有他故,以为偶失足也;久而有泄其事者,曰姬本山东人,年十四五,嫁一窭人子。数月矣,夫妇甚相得,形影不离。会岁饥,不能自活,其姑卖诸贩鬻妇女者。与其夫相抱,泣彻夜,啮臂为志而别。夫念之不置,沿途乞食,兼程追及贩鬻者,潜随至京师。时于车中一觌面,幼年怯懦,惧遭诃詈,不敢近,相视挥涕而已。既入官媒家,时时候于门侧,偶得一睹,彼此约勿死,冀天上人间,终一相见也。后闻为学使所纳,因投身为其幕友仆,共至闽中。然内外隔绝,无由通问,其妇不知也。一日病死,妇闻婢媪道其姓名、籍贯、形状、年齿,始知之。时方坐笔捧楼上,凝立良久,忽对众备言始末,长号数声,奋身投下死。学使讳言之,故其事不传。然实无可讳也。
读书人说自己住在邻近的村子里,小街小巷的竟没有一个能谈得来的人,如今碰到张子克,就好像在寂静的山谷里听到了人的脚步声一样,倍感亲切。接着,两人一起来到私塾学堂,看到孩子们正在读《孝经》。读书人就问张子克:“这部书有今文的和古文的两种,您认为哪部书是真的呢?”张子克说:“对此,司马贞论述得很详尽了。最近我读《吕氏春秋》时,看到《审微》篇中引用《孝经》‘诸侯’一章中的词句,竟是今文。战国时的人所看到的《孝经》文字便是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另外的古文呢?”那个读书人非常高兴地说:“您是个真读书的人。”从此,他多次到私塾来,张子克打算到他家回访,读书人总是说家中贫困,没有栖身之地,夫妇俩租一间破房子,实在没有地方接待客人,张子克就不再提回访的事了。
一天夜里,那个读书人突然问张子克:“您怕鬼吗?”张子克说:“人不过是魂魄没有离开躯体的鬼,而鬼则是灵魂出窍的人而已,我虽然没见过鬼,但是觉得鬼并没什么可怕的。”读书人一脸羞惭的样子说道:“您既然不怕鬼,那我就不再瞒您了,我就是个鬼。因为我生在世家大族,不愿追着放焰口时争饭抢钱。承蒙你接受我,与我气味相投,请我吃顿饭行么?”张子克与鬼的情分已经很深了,也就不怀疑、不害怕他,立即备下饭菜,而且邀请他常来。读书人考察议论古代经典图书,剖析恰当,讲来头头是道。偶尔谈论到“太极无极”的旨义时,读书人不高兴地说:“《左传》早就说过:‘自然界的道理很遥远,人世间的道理很切近。’六经所谈论的都是关于人的问题,即使《易经》在阐释阴阳变化时,也是用天道在证明人事。舍弃人事论说天道,已经是虚幻渺茫了;这里又推而谈及开天辟地以前的事,泛泛而谈,争论不休,这又有什么用处呢?我本以为您注重古代经籍的义理,因此才到您这里要口吃的,难道您的见识就是这样吗?”他一甩衣服站了起来,转眼工夫就无影无踪了。后来,张子克到相遇的地方去等候,却再也没有见到他。
大抵女子殉夫,其故有二:一则搘柱纲常,宁死不辱。此本乎礼教者也,一则忍耻偷生,苟延一息,冀乐昌破镜,再得重圆;至望绝势穷,然后一死以明志。此生于情感者也。此女不死于贩鬻之手,不死于媒氏之家,至玉玷花残,得故夫凶问而后死,诚为太晚。然其死志则久定矣,特私爱缠绵,不能自割。彼其意中,固不以当死不死为负夫之恩,直以可待不待为辜夫之望。哀其遇,悲其志,惜其用情之误,则可矣;必执《春秋》大义,责不读书之儿女,岂与人为善之道哉!
壬申七月,小集宋蒙泉家,偶谈狐事。聂松岩曰:贵族有一事,君知之乎?曩以乡试在济南,闻有纪生者,忘其为寿光为胶州也。尝暮遇女子独行,泥泞颠踬,倩之扶掖。念此必狐女,姑试与昵,亦足以知妖魅之情状。因语之曰:“我识尔,尔勿诳我,然得妇如尔亦自佳。人静后可诣书斋,勿在此相调,徒多迂折。”女子笑而去。夜半果至,狎媟者数夕,觉渐为所惑,因拒使勿来。狐女怨詈不肯去。生正色曰:“勿如是也。男女之事,权在于男。男求女,女不愿,尚可以强暴得;女求男,男不愿,则心如寒铁,虽强暴亦无所用之。况尔为盗我精气来,非以情合,我不为负尔情。尔阅人多矣,难以节言,我亦不为隳尔节。始乱终弃,君子所恶,为人言之,不为尔曹言之也。尔何必恋恋于此,徒为无益?”狐女竟词穷而去。乃知一受蛊惑,缠绵至死,符箓不能驱遣者,终由情欲牵连,不能自割耳。使泊然不动,彼何所取而不去哉?
大抵女子殉夫而死,有两种情况:一是为了坚持纲常礼教,宁死不受污辱,这是恪守礼教;另一种是忍辱偷生,苟延生命,希望与爱人破镜重圆;到了完全绝望的时候,才一死以表明心志。这是发自情感。上面所说的这个女子,不死于人贩子之手,不死在官媒之家,就像一块美玉被玷污、一朵鲜花被摧残,得到前夫的凶讯而后自尽,确实死得太晚了。但是她以死相从的心愿早已确定,只不过由于缠绵的情爱,难以割舍而已。在她的意识里,本来就没有将应当死而不死看作是辜负了丈夫的恩爱,而是将能够等待而没有等待当成辜负了丈夫的期望。我们哀挽她的遭遇,悲悼她的志向,惋惜她专情的错误,是可以的;非要举出《春秋》里的大道理,以贞节等礼教来要求没有读过书的青年男女,这难道就是与人为善的态度么?
法南野又说一事曰:里有恶少数人,闻某氏荒冢有狐,能化形媚人。夜携罝罟布穴口,果掩得二牝狐。防其变幻,急以锥刺其髀,贯之以索,操刃胁之曰:“尔果能化形为人,为我辈行酒,则贷尔命。否则立磔尔!”二狐嗥叫跳掷,如不解者。恶少怒,刺杀其一,其一乃人语曰:“我无衣履,即化形为人,成何状耶?”又以刃拟颈,乃宛转成一好女子,裸无寸缕。众大喜,迭肆无礼,复拥使侑觞,而始终掣索不释手。
法南野又讲了一件事:乡下有几个品行恶劣的年轻人,听说某家荒坟中有狐精,会变化形状,迷惑人们。于是,乘夜色带着捕捉野兽的网,安放在狐狸的洞口,果然抓到两只雌狐。为了防止狐狸变形,连忙用锥子刺穿狐狸的大腿,用绳索穿过吊住,拿着刀威胁说:“你们如果能变化成人形,侍候我们喝酒,就饶你们的性命。否则立即把你们杀了!”两只狐狸又叫又跳,就像听不懂似的。这帮恶少大怒,刺死了一只狐狸。另一只狐狸才口吐人言说:“我没有衣服,马上变化成人形,成什么样子呢?”恶少又把刀架在狐狸的脖子上,这只狐狸才变成一个漂亮女人,一丝不挂。众人大喜,轮流非礼,又抱住狐女,让她侍候饮酒,却一直抓住那条绳索不肯松手。
狐妮妮软语,祈求解索。甫一脱手,已瞥然逝。归未到门,遥见火光,则数家皆焦土,杀狐者一女焚焉。知狐之相报也。狐不扰人,人乃扰狐,多行不义,其及也宜哉。
田白岩说一事曰:某继室少艾,为狐所媚,劾治无验。后有高行道士,檄神将缚至坛,责令供状。佥闻狐语曰:“我豫产也,偶挞妇,妇潜窜至此,与某昵。我衔之次骨,是以报。”某忆幼时果有此,然十馀年矣。道士曰:“结恨既深,自宜即报,何迟迟至今?得无刺知此事,假借藉口耶?”曰:“彼前妇贞女也,惧干天罚,不敢近,此妇轻佻,乃得诱狎。因果相偿,鬼神弗罪,师又何责焉?”道士沉思良久,曰:“某昵尔妇几日?”曰:“一年馀。”“尔昵此妇几日?”曰:“三年馀。”道士怒曰:“报之过当,曲又在尔,不去,且檄尔付雷部!”狐乃服罪去。清远先生蒙泉之父曰:“此可见邪正之念,妖魅皆得知。报施之理,鬼神弗能夺也。”
清远先生亦说一事曰:朱某一婢,粗材也。稍长,渐慧黠,眉目亦渐秀媚,因纳为妾。颇有心计,摒挡井井,米盐琐屑,家人纤毫不敢欺,欺则必败。又善居积,凡所贩鬻,来岁价必贵。朱以渐裕,宠之专房。一日,忽谓朱曰:“君知我为谁?”朱笑曰:“尔颠耶?”因戏举其小名曰:“尔非某耶?”
狐女温柔地讲好话,请求解开绳索。恶少刚一松手,狐女马上逃走不见踪影了。这帮恶少还没有回到家,就远远看见了火光,原来他们几家都被烧光了,杀死狐狸的人,有个女儿被烧死了。这才知道是狐精的报复。狐狸精没有骚扰人,人却骚扰狐精,做了太多的缺德事,这种结局是应该的。
清远先生也讲了一件事说:朱某有个婢女,粗粗笨笨的。长大一点儿,渐渐变得聪明起来,眉目形貌也渐渐改变,变得秀美了,朱某因此纳她为妾。她颇有心计,料理家事井井有条,柴米油盐等日常费用,仆人丝毫不敢贪占欺骗,骗了她,也一定会查出来。她又善于做买卖,囤积收藏,凡是她收购的货物,第二年价格肯定会上涨。朱某因此渐渐富裕起来,对她十分宠爱,甚至不接近其他姬妾了。有一天,她忽然问朱某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朱某笑着说:“你疯了吧?”开玩笑地说出她的小名道:“你不是某某吗?”
曰:“非也,某逃去久矣,今为某地某人妇,生子已七八岁。我本狐女,君九世前为巨商,我为司会计。君遇我厚,而我干没君三千馀金。冥谪堕狐身,炼形数百年,幸得成道。然坐此负累,终不得升仙。故因此婢之逃,幻其貌以事君。计十馀年来,所入足以敌所逋。今尸解去矣。我去之后,必现狐形。君可付某仆埋之,彼必裂尸而取革,君勿罪彼。彼四世前为饿殍时,我未成道,曾啖其尸。听彼碎磔我,庶冤可散也。”俄化狐仆地,有好女长数寸,出顶上,冉冉去;其貌则别一人矣。朱不忍而自埋之,卒为此仆窃发,剥卖其皮。朱知为夙业,浩叹而已。
从孙树楍言:高川贺某,家贫甚。逼除夕,无以卒岁。诣亲串借贷无所得,仅沽酒款之。贺抑郁无聊,姑浇块垒,遂大醉而归。时已昏夜,遇老翁负一囊,蹩躠不进,约贺为肩至高川,酬以雇值。贺诺之。其囊甚重。贺私念方无度岁资,若攘夺而逸,龙钟疲叟,必不能追及。遂尽力疾趋,翁自后追呼,不应。狂奔七八里,甫得至家,掩门急入。呼灯视之,乃新斫杨木一段,重三十馀斤,方知为鬼所弄。殆其贪狡之性,久为鬼恶,故乘其窘而侮之。不然,则来往者多,何独戏贺?是时未见可欲,尚未生盗心,何已中途相待欤?
她回答:“不是,某某早就逃走了,现在她在某地是某人的妻子,生的孩子也已经七八岁了。我是狐女,你九世前是个富商,我是会计替您掌管财物。那时你对我很宽厚,我却侵吞了你三千多两银子。冥间遭到谴谪,轮回堕落成为狐狸,我修道炼形几百年,幸而成道。但因为侵吞你银子这件事的负累,还是不能成仙。所以我借这个婢女逃走的机会,幻化为她的形貌来侍奉你。十多年来,总计我给你带来的收入,足以偿还当初侵吞的数目了。现在,我要尸解成仙了。我成仙去后,遗下的身体一定会现出狐形。你可以把我的尸首交付仆人某某埋葬,他必然将我扒皮,你不要处罚他。他在四世前饿死在路边,当时我还没有得道,吃了他的尸身。现在任他剖裂我的尸身,也许可以解除冤债啊。”说完化作狐狸倒地而死,同时有个仅仅几寸长的美貌女子,从狐狸的头顶上出来,冉冉飘去;这个女子的容貌,就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另一个人了。朱某不忍心将她的尸身交出去,就自己掩埋了,但还是被狐女说的那个仆人将尸身又偷偷挖掘出来,扒了狐皮卖了换钱。朱某知道这是前世注定的冤孽,也只好长叹着感慨一番罢了。
堂孙树楍说:高川县的贺某,家里很穷。快到除夕了,家里还没有过年的东西。他去亲戚家借,什么都没有借到,亲戚只是备些酒食招待他。贺某闷闷不乐,倍感无聊,姑且用酒来消解心中的郁闷,结果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天已经全黑了,他碰到一个老翁,背一个口袋,走起路来歪歪斜斜,半天也没走几步。老翁请贺某替他把口袋背到高川,说给贺某报酬。贺某答应了。那个口袋特别沉重。贺某暗中盘算,自己正没有过年的钱呢,要是抢了这口袋东西逃走,那个老翁老态龙钟、疲惫不堪的必定追不上。于是他猛跑起来,老翁在身后连追带喊,他也不理睬。他狂奔了七八里路,一进家门便连忙关上大门,让人拿灯来一看,口袋里却是新砍下来的一段杨树,有三十多斤重,这才知道被鬼捉弄了。大概贺某贪心狡诈的本性早就被鬼厌恶了,因此才趁他穷困到极点时耍弄他。要不然来往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戏弄贺某一个人呢?况且那时贺某还没看见想要的东西,也还没生出盗心,鬼为什么已经在半路等着他了呢?
树楍又言:垛庄张子仪,性嗜饮,年五十馀,以寒疾卒。将敛矣,忽苏曰:“我病愈矣。顷至冥司,见贮酒巨瓮三,皆题‘张子仪封’字;其一已启封,尚存半瓮,是必皆我之食料,须饮尽方死耳。”既而果愈,复纵饮二十馀年。一日,谓所亲曰:“我其将死乎!昨又梦至冥司,见三瓮酒俱尽矣。”越数日,果无疾而卒。然则《补录纪传》载李卫公食羊之说,信有之乎!
宝坻王孝廉锦堂言:宝坻旧城圮坏,水啮雨穿,多成洞穴,妖物遂窟宅其中。后修城时,毁其旧垣,失所凭依,遂散处空宅古寺。四出祟人,男女多为所媚。忽来一道士,教人取黑豆四十九粒,持咒炼七日,以击妖物,应手死。锦堂家多空屋,遂为所据;一仆妇亦为所媚。以道人所炼豆击之,忽风声大作,似有多人喧呼曰:“太夫人被创死矣!”趋视,见一巨蛇,豆所伤处,如铳炮铅丸所中。因问道士:“凡媚女者必男妖,此蛇何呼太夫人?”道士曰:“此雌蛇也。蛇之媚人,其首尾皆可以噏精气,不必定相交接也。”旋有人但闻风声,即似梦魇,觉有吸其精者,精即涌溢。则道士之言信矣。又一人突见妖物,豆在纸裹中,猝不及解,并纸掷之,妖物亦负创遁。又一人为女妖所媚,或授以豆,耽其色美,不肯击,竟以陨身。夫妖物之为祟,事所恒有,至一时群聚而肆毒,则非常之恶,天道所不容矣。此道士不先不后,适以是时来,或亦神所假手欤!
树楍又说:垛庄的张子仪,喜欢喝酒,五十多岁时,感受寒邪生病死了。家人为他装殓时,他忽然苏醒过来,说:“我病好了。刚刚到阴间,看见有三只大酒缸,都贴着‘张子仪封’的字条;其中一只缸已经打开,还有半缸酒。这些一定都是我喝的,喝光了才会死啊。”随后,他的病果然好了,又痛痛快快喝了二十多年酒。有一天,他对亲友说:“我大概快死了吧!昨天做梦又到阴间,看见那三缸酒都空了。”过了几天,果然没得什么病就去世了。那么,《补录纪传》记载的李卫公吃羊的故事,确实是有的吧!
某侍郎夫人卒,盖棺以后,方陈祭祀,忽一白鸽飞入帏,寻视无睹。俶扰间,烟焰自棺中涌出,连甍累栋,顷刻并焚。闻其生时,御下严:凡买女奴,成券入门后,必引使长跪,先告戒数百语,谓之教导;教导后,即褫衣反接,挞百鞭,谓之试刑。或转侧,或呼号,挞弥甚。挞至不言不动,格格然如击木石,始谓之知畏,然后驱使。安州陈宗伯夫人,先太夫人姨也,曾至其家。常曰其僮仆婢媪,行列进退,虽大将练兵,无如是之整齐也。又余常至一亲串家,丈人行也,入其内室,见门左右悬二鞭,穗皆有血迹,柄皆光泽可鉴。闻其每将就寝,诸婢一一缚于凳,然后覆之以衾,防其私遁或自戕也。后死时,两股疽溃露骨,一若杖痕。
刑曹案牍,多被殴后以伤风死者,在保辜限内,于律不能不拟抵。吕太常含晖,尝刊秘方:以荆芥、黄蜡、鱼鳔三味鱼鳔炒黄色各五钱,艾叶三片,入无灰酒一碗,重汤煮一炷香,热饮之,汗出立愈。惟百日以内,不得食鸡肉。后其子慕堂,登庚午贤书,人以为刊方之报也。
《酉阳杂俎》载骰子咒曰:“伊帝弥帝,弥揭罗帝。”诵至十万遍,则六子皆随呼而转。试之,或验或不验。余谓此犹诵“驴”字治病耳。大抵精神所聚,气机应之,气机所感,鬼神通之。所谓“至诚则金石为开”也。笃信之则诚,诚则必动;姑试之则不诚,不诚则不动。凡持炼之术,莫不如是,非独此咒为然矣。
有个侍郎的夫人去世,大殓盖棺以后,正在陈设祭品,忽然有一只白鸽飞进帐幔里,人们到处寻找,却找不到。正在纷扰忙乱的时候,浓烟从棺材里涌出来,顷刻间大火把棺木连同几间屋子都烧光了。听说这位夫人生前对奴仆十分严酷:只要是买进女奴,签了契约进家门后,一定要让女奴直挺挺地跪着,先说上几百句话警告一番,叫做教导;教导之后,把女奴衣服剥掉,反绑双手,打一百鞭子,叫做试刑。如果挣扎、叫喊,就打得更凶。一直打到不敢叫喊不敢挣扎,就像鞭子打在木头石块上那样“格格”作声,才叫做懂得了害怕,然后再供她驱使。安州陈宗伯的夫人,是我先母太夫人的姨辈,曾经到过侍郎夫人家里。经常说起她家的男女仆人进进出出像是列队行动,即使是大将军训练士兵,也没有那样整齐有序。还有一位老前辈,是我的亲戚。我常常到他家去,进他的内室,只见门的左右挂着两条鞭子,鞭穗上都有血迹,鞭柄都磨得很光滑,能照见人影。听说,他每天睡觉前,把婢女一个个绑在长凳子上,然后再盖上被子,防止婢女逃走或者自杀。后来他死的时候,两条大腿生疮腐烂,骨头都露出来,仿佛是板子打的痕迹。
《酉阳杂俎》中记载有骰子咒说:“伊帝弥帝,弥揭罗帝。”据说念到十万遍,六只骰子就可按照赌博者的呼叫指挥随意转动。试着做,有应验的也有不应验的。我认为这就好像念“驴”字治病一样。一般说来,精神凝聚,就有气机感应,气机所感,可交通鬼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达到了至诚的程度,连铜铁石头也会感动得裂开”。坚信就有诚心,有诚心就一定能感动鬼神;如果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就说明没有诚心,没有诚心,就感动不了鬼神。凡是修炼的法术,都是这样,并非只是骰子咒如此。
旧仆兰桂言:初至京师,随人住福清会馆,门以外皆丛冢也。一夜月黑,闻汹汹喧呶声、哭泣声,又有数人劝谕声。念此地无人,是必鬼斗。自门隙窃窥,无所睹。屏息谛听,移数刻,乃一人迁其妇柩,误取他家柩去。妇故有夫,葬亦相近。谓妇为此人所劫,当以此人妇相抵。妇不从而诟争也。会逻者鸣金过,乃寂无声。不知其作何究竟,又不知此误取之妇他年合窆又作何究竟也。然则谓鬼附主而不附墓,其不然乎!
虞惇有佃户孙某,善鸟铳,所击无不中。尝见一黄鹂,命取之。孙启曰:“取生者耶?死者耶?”问:“铁丸冲击,安能预决其生死?”曰:“取死者直中之耳,取生者则惊使飞而击其翼。”命取生者。举手铳发,黄鹂果堕。视之,一翼折矣。其精巧如此。适一人能诵放生咒,与约曰:“我诵咒三遍,尔百击不中也。”试之果然。后屡试之,无不验。然其词鄙俚,殆可笑噱,不识何以能禁制。又凡所闻禁制诸咒,其鄙俚大抵皆似此,而实皆有验,均不测其所以然也。
蔡葛山先生曰:“吾校《四库》书,坐讹字夺俸者数矣,惟一事深得校书力。吾一幼孙,偶吞铁钉,医以朴硝等药攻之,不下,日渐尪弱。后校《苏沈良方》,见有小儿吞铁物方,云剥新炭皮研为末,调粥三碗,与小儿食,其铁自下。依方试之,果炭屑裹铁钉而出。乃知杂书亦有用也。此书世无传本,惟《永乐大典》收其全部。余领书局时,属王史亭排纂成帙。苏沈者,苏东坡、沈存中也,二公皆好讲医药。宋人集其所论,为此书云。”
我原来的仆人兰桂说:他刚到京城的时候,跟别人住在福清会馆里,会馆门外是乱坟岗。一个夜晚,没有月光,他听到乱纷纷的喧闹声、哭泣声,还有几个人劝解的声音。他想这片荒地没有人家,一定是鬼在争斗。兰桂从门缝偷偷地向外张望,却什么也没看见。屏住呼吸仔细听,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原来是一个男子为他的妻子迁葬,错把别人家妻子的棺材挖走了。被错挖走棺材的女人有丈夫,就埋在附近。这个死鬼说自己的妻子被人抢走了,就该用挖坟人的妻子来抵偿。可那个女死鬼不答应,于是吵起来。恰好巡夜的人敲锣经过,群鬼这才没了声响。不知这场争执后来到底怎样了,也不知那位错迁的女鬼,将来和那边男人合葬时又是怎样的情形。如此说来,说鬼魂依附神主牌而不依附坟墓,大概是错误的吧!
虞惇家有个雇工孙某,擅长打鸟枪,瞄准目标没有打不中的。虞惇曾经看见一只黄鹂,就让孙某打下来。孙某问道:“你是要活的还是要死的?”虞惇奇怪地问:“铁弹发射,怎么能预先决定黄鹂是生是死呢?”孙某说:“假如要死的,我就直接打中它;假如要活的,我就先把它惊飞起来,再打它的翅膀。”虞惇就说要活的。孙某抬手射击,黄鹂果然掉落下来。拿来一看,折了一只翅膀。孙某的射术精湛到如此程度。碰巧,有个人能念诵放生的咒语,他与孙某相约说:“我诵念三遍咒语,而你就是打上一百枪也不中。”试了一下果然这样。以后又多次试验,没有不灵验的。然而那咒语粗俗不堪,听起来实在可笑,不知它怎么能让神射手射不中的。而且,凡是听到过的起禁制作用的各种咒语,粗俗可笑的程度大致全都像放生咒一样,却都很灵验,都猜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蔡葛山先生说:“我校勘《四库全书》时,因为校错文字而几次被罚了俸禄,只有一件事,因为校勘图书而意外得到很大的收获。我有个小孙子,偶尔误吞了铁钉,医生用朴硝等药物催泻,铁钉没有泻下来,人却一天天虚弱了。后来,我校勘《苏沈良方》,见有小儿吞铁物方,说剥取新炭的皮,磨成粉末,用它调三碗粥,给小孩子吃了,铁钉自然会泻出来。我按照药方试了试,果然见炭末裹着铁钉泻了出来。这才知道杂书也有用处。这本书世间没有流传本子,只有在《永乐大典》中收录全文。我在主持书局工作时,让王史亭编定成册。苏沈就是苏东坡、沈存中,这两位先生都喜欢谈论医药。宋代的人收集他们的议论,编成这本书。”
叶守甫,德州老医也。往来余家,余幼时犹及见之。忆其与先姚安公言:常从平原诣海丰,夜行失道,仆从皆迷。风雨将至,四无村墟,望有废寺,往投暂避。寺门虚掩,而门扉隐隐有白粉大书字。敲火视之,则“此寺多鬼,行人勿住”二语也。进退无路,乃推门再拜曰:“过客遇雨,求神庇荫;雨止即行,不敢久稽。”闻承尘板上语曰:“感君有礼。但今日大醉,不能见客,奈何?君可就东壁坐,西壁蝎窟,恐遭其螫;渴勿饮檐溜,恐有蛇涎;殿后酸梨已熟,可摘食也。”毛发植立,噤不敢语。雨稍止,即惶遽拜谢出,如脱虎口焉。姚安公曰:“题门榜示,必伤人多矣。而君得无恙,且得其委曲告语。盖以礼自处,无不可以礼服者;以诚相感,无不可以诚动者。虽异类无间也。君非惟老于医,抑亦老于涉世矣。”
朱导江言:新泰一书生,赴省乡试。去济南尚半日程,与数友乘凉早行。黑暗中有二驴追逐行,互相先后,不以为意也。稍辨色后,知为二妇人。既而审视,乃一妪,年约五六十,肥而黑;一少妇,年约二十,甚有姿色。书生频目之。
朱导江说:新泰县有个书生,到省城去参加乡试。在距离济南还有半天路程的时候,和几个朋友趁凉快在天没亮时就上路了。黑暗中有两头驴跟着,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他们也没有在意。等到天濛濛亮时,这才看出骑驴的是两个女人。再仔细一看,一个是老太太,大约五六十岁的样子,长得又胖又黑;另一个是少妇,差不多二十岁左右,身材、相貌都很不错。那个书生不断地打量她。
少妇忽回顾失声曰:“是几兄耶?”生错愕不知所对。少妇曰:“我即某氏表妹也。我家法中表兄妹不相见,故兄不识妹。妹则尝于帘隙窥兄,故相识也。”书生忆原有表妹嫁济南,因相款语。问:“早行何适?”曰:“昨与妹婿往问舅母疾,本拟即日返。舅母有讼事,浼妹婿入京,不能即归。妹早归为治装也。”流目送盼,情态嫣然,且微露十馀岁时一见相悦意。书生心微动。至路岐,邀至家具一饭。欣然从之,约同行者晚在某所候。至钟动不来。次日,亦无耗。往昨别处,循岐路寻之,得其驴于野田中,鞍尚未解。遍物色村落间,绝无知此二妇者。再询,访得其表妹家,则表妹殁已半年馀。其为鬼所惑、怪所啖,抑或为盗所诱,均不可知,而此人遂长已矣。此亦足为少年佻薄者戒也。
时方可村在座,言:“游秦、陇时,闻一事与此相类。后有合窆于妻墓者,启圹,则有男子尸在焉。不知地下双魂,作何相见。《焦氏易林》曰:‘两夫共妻,莫适为雌。’若为此占矣。”戴东原亦在座,曰:“《后汉书》尚有三夫共妻事,君何见之不广耶?”余戏曰:“二君勿喧。山阴公主面首三十人,独忘之欤?然彼皆不畏其夫者。此鬼私藏少年,不虑及后来之合窆,未免纵欲忘患耳!”东原喟然曰:“纵欲忘患,独此鬼也哉?”
当时方可村也在座,他说:“我曾经去过秦、陇一带,也听说过一件类似的事情。有个男子死后,家人打算给他和亡妻合葬,打开墓穴一看,发现里面还有个男人的尸首。真不知这对夫妻的鬼魂,在阴间该怎么相见。焦延寿《焦氏易林》中写道:‘两个丈夫娶一个妻子,妻子死后不知该随哪一个。’这好像预先告诉有这种事似的。”戴东原也在座,他说:“《后汉书》中还记载了三个丈夫共娶一个妻子的事呢,您的见识也不算广博了。”我开玩笑地说:“你们两位不要争论了。山阴公主有三十个面首,难道你们都忘了吗?但是,那种女人都是不怕丈夫的。而这个女鬼却私下收留另一个年轻男子,不考虑以后与丈夫合葬的事,这未免太放纵情欲而不顾及后患了!”戴东原长叹一声说:“放纵情欲,忘记后患的,难道只有这个鬼吗?”
杂说称娈童始黄帝,钱詹事辛楣如此说,辛楣能举其书名,今忘之矣。殆出依托。比顽童始见《商书》,然出梅赜伪古文,亦不足据。《逸周书》称“美男破老”,殆指是乎?《周礼》有不男之讼,注谓天阉不能御女者。然自古及今,未有以不能御女成讼者;经文简质,疑其亦指此事也。
凡女子淫佚,发乎情欲之自然。娈童则本无是心,皆幼而受绐,或势劫利饵耳。相传某巨室喜狎狡童,而患其或愧拒,乃多买端丽小儿未过十岁者;与诸童媟戏时,使执烛侍侧。种种淫状,久而见惯,视若当然。过三数年,稍长可御,皆顺流之舟矣。有所供养僧规之曰:“此事世所恒有,不能禁檀越不为,然因其自愿。譬诸挟妓,其过尚轻;若处心积虑,凿赤子之天真,则恐干神怒。”某不能从,后卒罹祸。夫术取者造物所忌,况此事而以术取哉!
东光有王莽河,即胡苏河也。旱则涸,水则涨,每病涉焉。外舅马公周箓言:雍正末,有丐妇一手抱儿,一手扶病姑涉此水。至中流,姑蹶而仆。妇弃儿于水,努力负姑出。姑大诟曰:“我七十老妪,死何害!张氏数世,待此儿延香火,尔胡弃儿以拯我?斩祖宗之祀者尔也!”妇泣不敢语,长跪而已。越两日,姑竟以哭孙不食死。妇呜咽不成声,痴坐数日,亦立槁。
杂书记载,传说玩弄男童最早始于黄帝时代,钱辛楣詹事就主张这种说法,还能举出名字,现在我已经忘记了。这大概是后人的附会寄托。玩弄男童的事最早见于《尚书·商书》,但出自晋人梅赜的伪古文《尚书》,也不足以作为根据。《逸周书》说:“美貌男子迷惑君主、离间老臣”,大概指的就是这类人吧?《周礼》谈及生理有缺陷的男子打官司的事,注释认为这种人是先天生理缺陷,不能与女子交媾。然而从古到今,没有因为不能与女子交媾而打官司的事;典籍里文字简单质朴,我怀疑也是指这类事情。
大凡女子纵欲放荡,是出自她们性欲的本能。供玩弄的男孩,本来没有这样的欲望,都是年幼受到欺骗,要么被胁迫,要么被利诱。相传某个富豪喜欢淫乱漂亮伶俐的男孩,可是又担心他们害羞拒绝,就买回许多不足十岁的漂亮男孩;自己和男孩淫乱取乐时,就让他们举着蜡烛在一边侍奉。久而久之,种种淫秽的情状,小孩子看惯了,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事。等过了三几年,孩子们长大些时,可以供他玩弄了,就像顺水行舟那样自然就范,听从他摆布了。有一个由富豪供养的和尚规劝他说:“世上常有这种事,我也不能禁止施主不去做这等事。然而要出于他们的自愿。就如同玩弄妓女一样,罪过还算轻些;假如处心积虑,去摧残孩子天生的童真,恐怕天神也会发怒的。”富豪不听劝告,终于招致大祸。凭借权术谋取,是造物主忌恨的,更何况是这种下三滥的事,还处心积虑去做呢!
东光县有一条王莽河,即胡苏河。天旱时水干见底,发大水时河流涨满,人们常常害怕过河。岳父马周箓先生说:雍正末年,有个讨饭妇人,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扶着生病的婆婆,涉水过河。走到河中间,婆婆扑倒在水里。讨饭妇人扔掉儿子,用力背起婆婆出水。婆婆大骂道:“我是七十岁的老太婆,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张家几代人,就指望这个孩子承继香火,你为什么把儿子抛开来救我?断绝祖宗祭祀的人,就是你啊!”讨饭妇人只是哭,不敢回答,直挺挺地跪着。过了两天,婆婆痛哭孙子,绝食而死。讨饭妇人哭到发不出声音,痴痴呆呆地坐了几天,也成为一具枯尸。
不知其何许人,但于其姑詈妇时,知为姓张耳。有著论者,谓儿与姑较,则姑重;姑与祖宗较,则祖宗重。使妇或有夫,或尚有兄弟,则弃儿是。既两世穷嫠,止一线之孤子,则姑所责者是。妇虽死有馀悔焉。
姚安公曰:“讲学家责人无已时。夫急流汹涌,少纵即逝,此岂能深思长计时哉!势不两全,弃儿救姑,此天理之正,而人心之所安也。使姑死而儿存,终身宁不耿耿耶?不又有责以爱儿弃姑者耶?且儿方提抱,育不育未可知。使姑死而儿又不育,悔更何如耶?此妇所为,超出恒情已万万。不幸而其姑自殒,以死殉之,其亦可哀矣!犹沾沾焉而动其喙,以为精义之学,毋乃白骨衔冤,黄泉赍恨乎!孙复作《春秋尊王发微》,二百四十年内,有贬无褒;胡致堂作《读史管见》,三代以下无完人。辨则辨矣,非吾之所欲闻也。”
郭石洲言:朱明经静园,与一狐友。一日,饮静园家,大醉,睡花下。醒而静园问之曰:“吾闻贵族醉后多变形,故以衾覆君而自守之。君竟不变,何也?”曰:“此视道力之浅深矣。道力浅者能化形幻形耳,故醉则变,睡则变,仓皇惊怖则变;道力深者能脱形,犹仙家之尸解,已归人道,人其本形矣,何变之有!”静园欲从之学道。曰:“公不能也。凡修道人易而物难,人气纯,物气驳也;成道物易而人难,物心一,人心杂也。炼形者先炼气,炼气者先炼心,所谓志气之帅也。心定则气聚而形固,心摇则气涣而形萎。广成子之告黄帝,乃道家之秘要,非庄叟寓言也。深岩幽谷,不见不闻,惟凝神导引,与天地阴阳往来消息,阅百年如一日,人能之乎?”朱乃止。
郭石洲说:贡生朱静园,与一个狐精交了朋友。有一天,狐精到朱静园家饮酒,喝得大醉,在花丛下睡着了。等他酒醒,朱静园问道:“我听说你们这一类醉后多半会变回原形,所以给你盖上被子,自己在旁边守着。你竟然没有变,为什么?”狐精答道:“这就要看道力的深浅了。道力浅的能够变成人形或幻化人形,但是醉酒则变,熟睡则变,仓皇惊恐的时候也会变回原形;道力深的能够脱掉形骸,就像神仙的尸解一样,已经归入人道了,人就是它的本形,还有什么可变的呢!”朱静园想跟他学道。他说:“你不能学。修道过程,人比较容易而动物比较难,这是因为人的气纯,动物的气杂;修成正果,却是动物比较容易达到,人很难达到,是因为动物的心思单纯,人心复杂。要修炼形体,必须先炼气,要炼气又必须先炼心,这就是所谓心志是气之主帅。内心安定才能使气凝聚,形体牢固;内心摇荡就会使气涣散,形体枯坏。广成子对黄帝说的话,确实是道家的核心要义,并不是庄子老爷子的寓言。在深山幽谷之中,不看不听,只是凝聚精神导引,精神与天地阴阳一起变化流转,经历百年如一日,这样修炼,人能够做到吗?”朱静园听从劝告,打消了修道的念头。
因忆丁卯同年某御史,尝问所昵伶人曰:“尔辈多矣,尔独擅场,何也?”曰:“吾曹以其身为女,必并化其心为女,而后柔情媚态,见者意消。如男心一线犹存,则必有一线不似女,乌能争蛾眉曼睩之宠哉?若夫登场演剧,为贞女则正其心,虽笑谑亦不失其贞;为淫女则荡其心,虽庄坐亦不掩其淫;为贵女则尊重其心,虽微服而贵气存;为贱女则敛抑其心,虽盛妆而贱态在;为贤女则柔婉其心,虽怒甚无遽色;为悍女则拗戾其心,虽理诎无巽词。其他喜怒哀乐,恩怨爱憎,一一设身处地,不以为戏而以为真,人视之竟如真矣。他人行女事而不能存女心,作种种女状而不能有种种女心,此我所以独擅场也。”李玉典曰:“此语猥亵不足道,而其理至精。此事虽小,而可以喻大。天下未有心不在是事而是事能诣极者,亦未有心心在是事而是事不诣极者。心心在一艺,其艺必工;心心在一职,其职必举。小而僚之丸、扁之轮,大而皋、夔、稷、契之营四海,其理一而已矣。此与炼气炼心之说,可互相发明也。”
石洲又言:一书生家有园亭,夜雨独坐。忽一女子搴帘入,自云家在墙外,窥宋已久,今冒雨相就。书生曰:“雨猛如是,尔衣履不濡,何也?”女词穷,自承为狐。问:“此间少年多矣,何独就我?”曰:“前缘。”问:“此缘谁所记载?谁所管领?又谁以告尔?尔前生何人?我前生何人?其结缘以何事?在何代何年?请道其详。”狐仓卒不能对,嗫嚅久之,曰:“子千百日不坐此,今适坐此;我见千百人不相悦,独见君相悦。其为前缘审矣,请勿拒。”书生曰:“有前缘者必相悦。吾方坐此,尔适自来,而吾漠然心不动,则无缘审矣,请勿留!”女趑趄间,闻窗外呼曰:“婢子不解事,何必定觅此木强人!”女子举袖一挥,灭灯而去。或云是汤文正公少年事。余谓狐魅岂敢近汤公,当是曾有此事,附会于公耳。
乌鲁木齐多野牛,似常牛而高大,千百为群,角利如矛矟。其行以强壮者居前,弱小者居后。自前击之,则驰突奋触,铳炮不能御,虽百练健卒,不能成列合围也;自后掠之,则绝不反顾。中推一最巨者,如蜂之有王,随之行止。尝有一为首者,失足落深涧,群牛俱随之投入,重叠殪焉。又有野骡野马,亦作队行,而不似野牛之悍暴,见人辄奔。其状真骡真马也,惟被以鞍勒,则伏不能起。然时有背带鞍花者,鞍所磨伤之处,创愈则毛作白色,谓之鞍花。又有蹄嵌踣铁者,或曰山神之所乘,莫测其故。久而知为家畜骡马逸入山中,久而化为野物,与之同群耳。骡肉肥脆可食,马则未见食之者。
又有野羊,《汉书·西域传》所谓羱羊也,食之与常羊无异。又有野猪,猛鸷亚于野牛,毛革至坚,枪矢弗能入。其牙铦于利刃,马足触之皆中断。吉木萨山中有老猪,其巨如牛,人近之辄被伤。常率其族数百,夜出暴禾稼。参领额尔赫图牵七犬入山猎,猝与遇,七犬立为所啖,复厉齿向人。鞭马狂奔,乃免。余拟植木为栅,伏巨炮其中,伺其出击之。或曰:“傥击不中,则其牙拔栅如拉朽,栅中人危矣。”余乃止。又有野驼,止一峰,脔之极肥美。杜甫《丽人行》所谓“紫驼之峰出翠釜”,当即指此。今人以双峰之驼为八珍之一,失其实矣。
景城之北,有横冈坡陀,形家谓余家祖茔之来龙。其地属姜氏。明末,姜氏妒余族之盛,建真武祠于上,以厌胜之。崇祯壬午,兵燹,余家不绝如线。后祠渐圮,余族乃渐振,祠圮尽而复盛焉。其地今鬻于从侄信夫。时乡中故老已稀,不知旧事,误建土神祠于上,又稍稍不靖。余知之,急属信夫迁去,始安。
又有野羊,就是《汉书·西域传》里说的羱羊,吃起来和平常的羊没有什么不同。又有野猪,凶猛程度仅次于野牛,猪皮很坚韧,枪击箭射都打不穿。野猪的牙齿比快刀还要锋利,马脚被它咬住,也会折断。吉木萨山里有只老野猪,像牛那样大,人靠近就会被咬伤。老野猪常常夜间带着几百头野猪出来,疯狂践踏庄稼。参领额尔赫图带上七只猎犬进山打猎,突然碰上老野猪,七只猎犬马上就给它咬死了,又呲着獠牙冲过来咬人。参领快马加鞭逃走,才避免了伤亡。我想把大木头打进土里作栅栏,埋伏下大炮,等老野猪出来时,用炮轰它。有人说:“假如炮击不中,老野猪用牙齿拔栅栏就像拔烂木头似的,栅栏里的人就危险了。”我才放弃了这种想法。又有野骆驼,只有单峰,切碎煮来吃,味道十分肥美。杜甫的《丽人行》里所说“紫驼之峰出翠釜”,应该是指这种食物。现在有人认为双峰驼的驼峰是八珍之一,就不符合实情了。
景城北面,有一条隆起的山丘,风水先生说这是我家祖坟的龙脉。这块地是姜家的。明朝末年,姜家嫉妒我家族兴旺,就在山坡上建了一座真武大帝祠,用来诅咒制胜。明崇祯壬午年,经过战乱,我家族人丁单薄。后来真武大帝祠渐渐破落,我们这个家族也渐渐复兴,真武祠全部坍塌之后,我家族更加兴旺起来。现在,这处山丘已卖给堂侄信夫。这时,当地的老人已经很少了,不了解过去的情况,又错把土地庙建在山坡上,纪氏家族又有点儿不安了。我知道这件事之后,马上嘱咐叫信夫把土地祠迁走,家族才得以安宁。
相地之说,或以为有,或以为无。余谓刘向校书,已列此术为一家,安得谓之全无;但地师所学必不精,又或缘以为奸利,所言尤不足据,不宜溺信之耳。若其凿然有验者,固未可诬也。
《象经》始见《庾开府集》,然所言与今法不相符。《太平广记》载棋子为怪事,所言略近今法,而亦不同。北人喜为此戏,或有耽之忘寝食者。景城真武祠未圮时,中一道士酷好此,因共以“棋道士”呼之,其本姓名乃转隐。一日,从兄方洲入所居,见几上置一局,止三十一子,疑其外出,坐以相待。忽闻窗外喘息声,视之,乃二人四手相持,共夺一子,力竭并踣也。癖嗜乃至于此!南人则多嗜弈,亦颇有废时失事者。从兄坦居言:丁卯乡试,见场中有二士,画号板为局,拾碎炭为黑子,剔碎石灰块为白子,对着不止,竟俱曳白而出。夫消闲遣日,原不妨偶一为之;以此为得失喜怒,则可以不必。东坡诗曰:“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荆公诗曰:“战罢两奁收白黑,一枰何处有亏成?”二公皆有胜心者,迹其生平,未能自践此言,然其言则可深思矣。辛卯冬,有以《八仙对弈图》求题者。画为韩湘、何仙姑对局,五仙旁观,而铁拐李枕一壶卢睡。余为题曰:“十八年来阅宦途,此心久似水中凫。如何才踏春明路,又看《仙人对弈图》。”“局中局外两沉吟,犹是人间胜负心。那似顽仙痴不省,春风蝴蝶睡乡深。”今老矣,自迹生平,亦未能践斯言,盖言则易耳。
明天启中,西洋人艾儒略作《西学凡》一卷。言其国建学育才之法,凡分六科:勒铎理加者,文科也;斐录所费哑者,理科也;默弟济纳者,医科也;勒斯义者,法科也;加诺搦斯者,教科也;陡禄日亚者,道科也。其教授各有次第,大抵从文入理,而理为之纲。文科如中国之小学,理科如中国之大学,医科、法科、教科皆其事业,道科则彼法中所谓尽性至命之极也。其致力亦以格物穷理为要,以明体达用为功,与儒学次序略似;特所格之物,皆器数之末,所穷之理,又支离怪诞而不可诘,是所以为异学耳。
风水先生看地形的讲法,有人认为有道理,有人认为没有道理。我认为,刘向校勘古籍时,已经把风水术作为一家,怎么能说全无道理呢;不过,有些风水先生学问不一定精深,也有人以此谋财,所讲的没有根据,不应该迷信罢了。如果确实经得起检验,就不能认为是胡说了。
明代天启年间,西洋人艾儒略著《西学凡》一卷,谈到他们国家设立学科培育人才的方法,共分六科:勒铎理加是文科;斐录所费哑是理科;默弟济纳是医科;勒斯义是法科;加诺搦斯是教科;陡禄日亚是道科。学科教育有次序,一般先文科后理科,以理科为主。文科类似中国的小学,理科类似中国的大学,医科、法科、教科都是专业教育,道科就是他们认为探索实践基本规律的最重要的学问。他们的努力是把推求万物的原理作为根本,注重弄清原理、学以致用,这跟儒家学问的次序大致相同;只是他们所分析的事物都是具体的物体,所推究的道理却离奇怪诞不能深入追问,这就是西学为什么是异端学说的原因了。
末附唐碑一篇,明其教之久入中国。碑称贞观十二年,大秦国阿罗木远将经像来献,即于义宁坊敕造大秦寺一所,度僧二十一人云云。考《西溪丛语》,贞观五年,有传法穆护何禄,将祆教诣阙奏闻。敕令长安崇化坊立祆寺,号大秦寺,又名波斯寺。至天宝四年七月,敕波斯经教,出自大秦,传习而来,久行中国。爰初建寺,因以为名;将以示人,必循其本,其两京波斯寺,并宜改为大秦寺。天下诸州县有者准此。《册府元龟》载,开元七年,吐火罗鬼王上表献解天文人大慕阇,智慧幽深,问无不知。伏乞天恩唤取问诸教法,知其人有如此之艺能;请置一法堂,依本教供养。段成式《酉阳杂俎》载,孝亿国界三千馀里,举俗事祆,不识佛法。有祆祠三千馀所。又载德建国乌浒河中有火祆祠,相传其神本自波斯国来。祠内无像,于大屋下作小庐舍向西,人向东礼神。有一铜马,国人言自天而下。据此数说,则西洋人即所谓波斯,天主即所谓祆神。中国具有纪载,不但此碑也。又杜预注《左传》“次睢之社”曰:“睢受汴,东经陈留,是谯彭城入泗。此水次有祆神,皆社祠之。”
顾野王《玉篇》亦有“祆”字,音阿怜切,注为祆神。徐铉据以增入《说文》。宋敏求《东京记》载宁远坊有祆神庙,注曰:“《四夷朝贡图》云:‘康国有神名祆毕,国有火祆祠,或传石勒时立此。’”是祆教其来已久,亦不始于唐。岳珂《桯史》记番禺海獠,其最豪者号白番人,本占城之贵人,留中国以通往来之货,屋室侈靡逾制。性尚鬼而好洁,平居终日,相与膜拜祈福。有堂焉以祀,如中国之佛,而实无像设,称为聱牙。亦莫能晓,竟不知为何神。有碑高袤数丈,上皆刻异书如篆籀,是为像主,拜者皆向之。是祆教至宋之末年,尚由贾舶达广州。而利玛窦之初来,乃诧为亘古未有。艾儒略既援唐碑以自证,其为祆教更无疑义。乃当时无一人援据古事,以抉源流。盖明自万厉以后,儒者早年攻八比,晚年讲心学,即尽一生之能事,故征实之学全荒也。
田氏姊言:赵庄一佃户,夫妇甚相得。一旦,妇微闻夫有外遇,未确也。妇故柔婉,亦不甚愠,但戏语其夫:“尔不爱我而爱彼,吾且缢矣。”次日,馌田间,遇一巫能视鬼,见之骇曰:“尔身后有一缢鬼,何也?”乃知一语之戏,鬼已闻之矣。夫横亡者必求代,不知阴律何所取。殆恶其轻生,使不得速入转轮,且使世人闻之,不敢轻生欤?然而又启鬼阚之渐,并闻有缢鬼诱人自裁者。故天下无无弊之法,虽神道无如何也。
戈荔田言:有妇为姑所虐,自缢死。其室因废不居,用以贮杂物。后其翁纳一妾,更悍于姑,翁又爱而阴助之;家人喜其遇敌也,又阴助之。姑窘迫无计,亦恚而自缢;家无隙所,乃潜诣是室。甫启钥,见妇披发吐舌当户立。姑故刚悍,了不畏,但语曰:“尔勿为厉,吾今还尔命。”妇不答,径前扑之。阴风飒然,倏已昏仆。俄家人寻视,扶救得苏,自道所见。众相劝慰,得不死。夜梦其妇曰:“姑死我当得代;然子妇无仇姑理,尤无以姑为代理,是以拒姑返。幽室沉沦,凄苦万状,姑慎勿蹈此辙也。”姑哭而醒,愧悔不自容。乃大集僧徒,为作道场七日。戈傅斋曰:“此妇此念,自足生天,可无烦追荐也。”此言良允。然傅斋、荔田俱不肯道其姓氏,余有嗛焉。
田家的姐姐说:赵庄有个佃户,夫妇感情很好。有一次,妻子听到丈夫有外遇的风声,又不能确定。妻子本来温柔和顺,也不很生气,只是和丈夫开玩笑说:“你不喜欢我却喜欢她,我要上吊了。”第二天,妻子送饭到田头,碰到一位看得见鬼的巫师,巫师吃惊地说:“你身后有个吊死鬼,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才知道一时的玩笑话,鬼已经听到了。非正常死亡的人一定要寻找替身,不知道阴间法律是怎么定的。大概是讨厌这个人轻生,让他不能够很快进入轮回,并且让世上的人知道,因此不敢轻生吧?不过,这又开创了鬼监看人的说法,还听到有吊死鬼引诱人自杀的事。所以,天下没有一点儿缺陷的法律是不存在的,即使是鬼神制定的,也难以避免啊。
姚安公言:霸州有老儒,古君子也,一乡推祭酒。家忽有狐祟,老儒在家则寂然,老儒出则撼窗扉、毁器物、掷污秽,无所不至。老儒缘是不敢出,闭户修省而已。时霸州诸生以河工事愬州牧,期会于学宫,将以老儒列牒首。老儒以狐祟不至,乃别推一王生。自后王生坐聚众抗官伏法,老儒得免焉。此狱兴而狐去,乃知为尼其行也。是故小人无瑞,小人而有瑞,天所以厚其毒;君子无妖,君子而有妖,天所以示之警。
前母安太夫人家有小书室,寝是室者,中夜开目,见壁上恍惚有火光,如燃香状,谛视则无。久而光渐大,闻人声乃徐徐隐。
姚安公说:霸州有个老儒生,是位颇有古风的君子,一个乡里的人都推举他为祭酒。他家里忽然有狐狸作怪,老儒生在家时,十分安静,老儒生一出门,狐狸就摇动门窗、毁坏器具、抛掷污秽东西,什么坏事都做。因此,老儒生不敢出门,只是在家里读书修身养性。当时,霸州的秀才因为治河的事情想要弹劾霸州的长官,约定在学校集会,准备把老儒生列在状纸署名的第一位。老儒生因为狐狸作怪,没有到场,大家只好另外推举一位王秀才做带头人。后来,王秀才因此被判聚众抗官的罪名处死,而老儒生却免了灾祸。案发之后,狐狸就离开了老儒生的家,人们这才知道,是狐狸精在阻挠老儒生出门参与聚众告状。所以,小人不会有吉祥预兆;小人一旦有吉祥的预兆,那是上天用这个方法加重他的罪恶;君子不会遭遇妖怪作祟,如果君子碰上妖怪作祟,那是上天用这个方法向他们报警。
后数岁,谛视之竟不隐,乃壁上悬一画猿,光自猿目中出也。佥曰:“此画宝矣。”外祖安公讳国维,佚其字号。今安氏零落殆尽,无可问矣。曰:“是妖也,何宝之有!为虺弗摧,为蛇奈何?不知后日作何变怪矣?”举火焚之,亦无他异。
崔媪家在西山中,言其邻子在深谷樵采,忽见虎至,上高树避之。虎至,昂首作人语曰:“尔在此耶,不识我矣!我今堕落作此形,亦不愿尔识也!”俯首呜咽良久。既而以爪掊地,曰:“悔不及矣。”长号数声,奋然掉首去。
杨槐亭言:即墨有人往劳山,寄宿山家。所住屋有后门,门外缭以短墙为菜圃。时日已薄暮,开户纳凉,见墙头一靓妆女子,眉目姣好,仅露其面,向之若微笑。方凝视间,闻墙外众童子呼曰:“一大蛇身蟠于树,而首阁于墙上。”乃知蛇妖幻形,将诱而吸其血也。仓皇闭户,亦不知其几时去。设近之,则危矣。
琴工钱生钱生尝客裘文达公家,日相狎习,而忘问名字乡里。言:其乡有人,家酷贫,佣作所得,悉以与其寡嫂,嫂竟以节终。一日,在烛下拈纻线,见窗隙一人面,其小如钱,目炯炯内视。急探手攫得之,乃一玉孩,长四寸许,制作工巧,土蚀斑然。乡僻无售者,仅于质库得钱四千。质库置椟中,越日失去,深惧其来赎。此人闻之,曰:“此本怪物,吾偶攫得,岂可复胁取人财!”具述本末,还其质券。质库感之,常呼令佣作,倍酬其直,且岁时周恤之,竟以小康。裘文达公曰:“此天以报其友爱也。不然,何在其家不化去,到质库始失哉?至慨还质券,尤人情所难,然此人之绪馀耳。世未有锲薄奸黠而友于兄弟者,亦未有友于兄弟而锲薄奸黠者也。”
过了几年,人盯着仔细看,亮光也竟然不隐灭,原来,墙上挂着一幅画猿,亮光是从画里猿猴的眼睛里发出来的。大家都说:“这幅画宝贵啊。”外祖安老先生名国维,不知道他的名号。现在安家人丁稀少,已经没有人可问了。说:“这是妖怪,有什么可宝贵的呢!毒蛇在小的时候不杀掉,长成大蛇就不知怎么对付呢!不知今后会兴什么怪呢!”就点火把画烧了,也没有其他的怪异。
崔老太的家在西山里面,她说,有个邻居的儿子在深山砍柴,忽然看见老虎来了,就爬上大树躲避。老虎来到树下,抬起头,说起人话来:“你在这里啊,不认识我了!我现在堕落变成这个模样,也不愿意让你认识我了!”说罢,低着头呜咽了很久,之后用爪子刨着地说:“后悔也来不及了。”长长叫了几声,猛然扭头走了。
杨槐亭说:即墨县有个人要到崂山去,晚上借住在山民家里。他住的那间屋子有个后门,门外围了一圈矮墙,墙里就是菜园。当时太阳快落山了,他打开后门纳凉,看见墙头上有一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子,眉目姣好,只露出一张脸,像是冲着他微笑。那人正盯着女子看,就听见墙外一群孩子喊叫:“一条大蛇把身子缠绕在树上,脑袋搁到了墙头上。”那人才知道是蛇精变成了人的样子,想引诱他,吸他的血。他慌忙关上后门,也不知道蛇精什么时候离开的。假如靠近蛇,就危险了。
琴师钱生钱生曾在裘文达公家做清客,我和他经常开玩笑,却忘记问他的姓名籍贯。说:他家乡有个人,家庭十分贫苦,他做雇工所得的钱粮,都交给守寡的嫂嫂,嫂嫂竟得以守节到去世。有一天,他在灯下搓麻线,看见窗缝里有个人脸,像铜钱那么小,双眼炯炯有神地向屋里看着。他连忙伸手抓进来,原来是一个玉雕的小孩儿,长约四寸多,制作精巧,被泥土腐蚀得斑斑点点。乡下偏僻,没有地方可以卖,只在当铺当了四千铜钱。当铺把玉孩儿放在木箱子里,一天后就不见了,当铺害怕这个人来赎。这个人听说这件事,就说:“这玉孩儿本来是个奇怪的东西,我偶然抓到,怎么能再来威胁人家强取赔偿金呢!”他把事情经过讲了出来,还把当票还给当铺。当铺很感激他,经常请他来做工,加倍给他工钱,逢年过节还经常周济他,他竟然不愁温饱了。裘文达公说:“这是上天对他友爱的报答。不然的话,玉孩儿在他家时为什么不消失,要到当铺才消失呢?至于慷慨归还当票,更是常人难以做到的,也不过是他的品质所必然产生的行为罢了。世界上还没有刻薄奸诈却友爱兄弟的人,也没有友爱兄弟却又刻薄奸诈的人。”
王庆垞一媪,恒为走无常。即《滦阳消夏录》所记见送妇再醮之鬼者。有贵家姬问之曰:“我辈为妾媵,是何因果?”曰:“冥律小善恶相抵,大善恶则不相掩。姨等皆积有小善业,故今生得入富贵家;又兼有恶业,故使有一线之不足也。今生如增修善业,则恶业已偿,善业相续,来生益全美矣。今生如增造恶业,则善业已销,恶业又续,来生恐不可问矣。然增修善业,非烧香拜佛之谓也。孝亲敬嫡,和睦家庭,乃真善业耳。”一姬又问:“有子无子,是必前定,祈一检问。如冥籍不注,吾不更作痴梦矣。”曰:“此不必检,但常作有子事,虽注无子,亦改注有子;若常作无子事,虽注有子,亦改注无子也。”先外祖雪峰张公,为王庆垞曹氏婿,平生严正,最恶六婆,独时时引与语,曰:“此妪所言,虽未必皆实,然从不劝妇女布施佞佛,是可取也。”
翰林院供事茹某忘其名,似是菇。言:曩访友至邯郸,值主人未归,暂寓城隍祠。适有卖瓜者,息担横卧神座前。一卖线叟寓祠内,语之曰:“尔勿若是,神有灵也。”卖瓜者曰:“神岂在此破屋内?”叟曰:“在也。吾常夜起纳凉,闻殿中有人声。蹑足潜听,则有狐陈诉于神前。大意谓邻家狐媚一少年,将死未绝之顷,尚欲取其精。其家愤甚,伏猎者以铳矢攻之。
王庆垞的一位老妇人,是常常走无常的巫婆。就是《滦阳消夏录》记载的那个能看见送妻再嫁之鬼的老妇。有富贵族人家的姬妾问她:“我们这些人都做人家的姬妾,是什么因果?”她说:“阴间的法律是小善小恶可以相互抵偿,大善大恶则不能相互抵偿。姨娘们都积下了小的善业,所以此生能进入富贵家庭;又都兼有恶业,所以你们还有美中不足。今生如果能增修善业,就能抵偿过去的恶业,善业相加,下辈子就能完美了。今生如果增修恶业,将善业抵消,恶业相加,下辈子就不可想象了。但是增修善业,并不是说烧香拜佛。孝顺长辈,尊敬正室夫人,使家庭和睦,才是真正的善业。”其中一人又问:“有子无子,这必然是命运前定的,请你查一查。如果阴间的簿籍上注定我无子,我也就不再痴心妄想了。”老妇人说:“这不必查,只要常做有子的善事,即使阴籍注明无子,也可改注有子;要是经常做无子的恶事,即使阴籍上注明有子,也可改注无子。”我的外公张雪峰先生,是王庆垞曹家的女婿,平生严肃正直,最恨媒婆、巫婆这一类人,但却常常叫这个老妇人来说话,他说:“这个老太太说的虽然不见得都是事实,但是她从来不劝妇女焚香布施讨好佛菩萨,这是可取的。”
翰林院供事茹某忘了他的名字,好像叫茹。说:从前,我到邯郸去拜访朋友,碰上主人不在家,就暂时住在城隍庙里。刚好有个卖瓜的人,把担子一放,就横躺在神像前面。住在庙里的一个卖线老人对卖瓜人说:“你可别躺在这里,神可是有灵的。”卖瓜人说:“神怎么会在这样破旧的房子里呢?”卖线老人说:“当然在这儿。我常常半夜起来乘凉,听见殿堂里有人声。有一次我蹑手蹑脚地悄悄听了一阵儿,原来是一只狐狸在神像前诉冤。大概意思是,邻居家的一只狐精把一个年轻人迷惑住了,年轻人快要死了,还剩下一口气,那个狐精还想吸他的精气。年轻人的家人气极了,就让猎人设了埋伏用枪、箭袭击。
狐骇,现形奔。众噪随其后。狐不投己穴,而投里许外一邻穴。众布网穴外,薰以火,阖穴皆殪,则此狐反乘隙遁。故讼其嫁祸。城隍曰:‘彼杀人而汝受祸,讼之宜也。然汝子孙亦有媚人者乎?’良久,应曰:‘亦有。’‘亦曾杀人乎?’又良久,应曰:‘或亦有。’‘杀几人乎?’狐不应。城隍怒,命批其颊。乃应曰:‘实数十人。’城隍曰:‘杀数十命,偿以数十命,适相当矣。此怨魄所凭,假手此狐也。尔何讼焉?’命检籍示之。狐乃泣去。尔安得谓神不在乎?”乃知祸不虚生,虽无妄之灾,亦必有所以致之;但就事论事者,不能一一知其故耳。
汪主事康谷言:有在西湖扶乩者,降坛诗曰:“我游天目还,跨鹤看龙井。夕阳没半轮,斜照孤飞影。飘然一片云,掠过千峰顶。”未及题名,一客窃议曰:“夕阳半没,乃是反照,司马相如所谓‘凌倒景’也,何得云‘斜照’?”乩忽震撼久之,若有怒者,大书曰:“小儿无礼!”遂不再动。余谓客论殊有理,此仙何太护前,独不闻古有一字师乎?
俞君祺言:向在姚抚军署,居一小室。每灯前月下,睡欲醒时,恍惚见人影在几旁,开目则无睹。自疑目眩,然不应夜夜目眩也。后伪睡以伺之,乃一粗婢,冉冉出壁角;侧听良久,乃敢稍移步。人略转,则已缩入矣。乃悟幽魂滞此不能去,又畏人不敢近,意亦良苦。因私计彼非为祟,何必逼近使不安,不如移出。才一举念,已仿佛见其遥拜。可见人心一动,鬼神皆知。“十目十手”,岂不然乎?次日,遂托故移出。后在余幕中,乃言其实,曰:“不欲惊怖主人也。”余曰:“君一生慎密,然殊未了此鬼事。后来必有居者,负其一拜矣。”
主事汪康谷说:有人在西湖扶乩,乩仙的降坛诗道:“我游天目还,跨鹤看龙井。夕阳没半轮,斜照孤飞影。飘然一片云,掠过千峰顶。”还没来得及写上姓名,有个客人私下议论说:“既然是夕阳一半已落山,就该是光线反射,正如司马相如所说的‘凌倒影’,怎么能说是‘斜照’呢?”吊笔的架子突然震动很久,像是在发怒,又写下四个大字:“小儿无礼!”之后就不再动了。我觉得那个客人说得很有道理,乩仙何必过于护短,难道就没听说过古代有一字师的故事吗?
俞祺君说:以前在姚抚军的衙门里时,住一个小房间。每当灯前月下,将醒未醒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到桌子边有个人影,睁开眼睛看时,又不见了。怀疑自己眼花,但是也不会夜夜都眼花的呀。后来,俞祺君装睡等着,原来人影是个粗使婢女,慢慢从墙角出来;仔细听了很久,才敢移动脚步。我略略翻身,她就缩进墙角去了。俞祺君这才醒悟,这个幽魂滞留此地不能离开,又怕人,不敢走近,可能感觉很痛苦的。因此心想,她也不是作怪,何必靠近她,让她不安宁,不如搬出去算了。刚刚冒出搬出去的想法,就仿佛看见婢女远远地向自己行礼。可见人的心思一动,鬼神都会知道。“十目十手”,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人们的耳目,难道不是这样吗?第二天,俞祺君就找个借口搬了出去。后来,俞祺君做了我的幕僚,才把这件事说出来,还说:“我不想让主人受到惊吓。”我说:“先生一生谨慎,但是还没有明白鬼的事情。以后一定还会有人到那个小房间住,你辜负了那个女鬼对你一拜。”
族侄肇先言:曩中涵叔官旌德时,有掘地遇古墓者,棺骸俱为灰土,惟一心存,血色犹赤。惧而投诸水。有石方尺馀,尚辨字迹。中涵叔闻而取观。乡民惧为累,碎而沉之,讳言无是事,乃里巷讹传。中涵叔罢官后,始购得录本,其文曰:“白璧有瑕,黄泉蒙耻。魂断水漘,骨埋山趾。我作誓词,祝霾圹底。千百年后,有人发此。尔不贞耶,消为泥滓。尔傥衔冤,心终不死。”末题“壬甲三月,耕石翁为第五女作”。盖其女冤死,以此代志。观心仍不朽,知受枉为真。然翁无姓名,女无夫族,岁月无年号,不知为谁。无从考其始末,遂令奇迹不彰,其可惜也夫!
许文木言:康熙末年,鬻古器李鹭汀,其父执也。善六壬,惟晨起自占一课,而不肯为人卜。曰:“多泄未来,神所恶也。”有以康节比之者。曰:“吾才得六七分耳。尝占得某日当有仙人扶竹杖来,饮酒题诗而去。焚香候之,乃有人携一雕竹纯阳像求售,侧倚一贮酒壶卢,上刻‘朝游北海’一诗也。康节安有此失乎?”年五十馀无子,惟蓄一妾。一日,许父造访,闻其妾泣,且絮语曰:“此何事而以戏人,其试我乎?”又闻鹭汀力辩曰:“此真实语,非戏也。”许父叩反目之故。鹭汀曰:“事殊大奇!今日占课,有二客来市古器,一其前世夫,尚有一夕缘;一其后夫,结好当在半年内;并我为三,生在一堂矣。吾以语彼,彼遽恚怒。数定无可移,我不泣而彼泣,我不讳而彼讳之,岂非痴女子哉!”越半载,鹭汀果死。妾鬻于一翰林家,嫡不能容,过一夕即遣出。再鬻于一中书舍人家,乃相安云。
庞雪崖初婚日,梦至一处,见一青衣高髻女子。旁一人指曰:“此汝妇也。”醒而恶之。后再婚殷氏,宛然梦中之人。故《丛碧山房集》中有悼亡诗曰:“漫说前因与后因,眼前业果定谁真?与君琴瑟初调日,怪煞箜篌入梦人。”记此事也。按“箜篌入梦”凡二事:其一为《仙传拾遗》载薛肇摄陆长源女见崔孚;其一为《逸史》载卢二舅摄柳氏女见李生,皆以人未婚之妻作伎侑酒,殊大恶作剧。近时所闻吕道士等,亦有此术语详《滦阳消夏录》。
叶旅亭言:其祖犹及见刘石渠。一日,夜饮,有契友迫之召仙女。石渠命扫一室,户悬竹帘,燃双炬于几。众皆移席坐院中,而自禹步持咒,取界尺拍案一声,帘内果一女子亭亭立。友视之,乃其妾也,奋起欲殴。石渠急拍界尺一声,见火光蜿蜒如掣电,已穿帘去矣。笑语友曰:“相交二十年,岂有真以君妾为戏者。适摄狐女,幻形激君一怒为笑耳。”友急归视,妾乃刺绣未辍也。如是为戏,庶乎在不即不离间矣。
庞雪崖刚结婚时,梦中来到一个地方,看见一位穿着青衣、发髻高高的女子。旁边一个人指着她说:“这就是你的妻子。”他醒后很不高兴。后来他第二次结婚娶了殷家的女儿,她长得很像梦中见到的人。因此他在《丛碧山房集》中写了首悼亡诗:“漫说前因与后因,眼前业果定谁真?与君琴瑟初调日,怪煞箜篌入梦人。”诗中记载的就是这件事。关于“箜篌入梦”在古书中有两处记载:一是《仙传拾遗》记载薛肇勾来陆长源的女儿与崔孚见面;一是《逸史》记载卢二舅勾来柳家女儿的生魂与李生相见。这两件事都把当事人的未婚妻当作歌女来为他们劝酒,太恶作剧了。最近听说吕道士等人也有这种法术详见《滦阳消夏录》。
叶旅亭说:他的祖父还见到过刘石渠。一天,他们在夜晚相聚喝酒,有个好友逼着他招仙女来。刘石渠就让人打扫出一间屋子,门上挂着一个竹帘子,在几案上点燃起两根蜡烛。喝酒的人都坐到院子里,刘石渠走着禹步念起咒语来,然后用界尺在几案上“啪”地一拍,竹帘内果然有一个女子风姿绰约地站立在那里。好友仔细一看,那个仙女竟然是自己的妾,他跳起来要打。刘石渠赶忙又拍了一下界尺,只见一道火光弯弯曲曲地像一道闪电,穿过竹帘消逝了。刘石渠笑着对好友说:“咱们相交了二十年,怎么能真拿您的妾开玩笑。刚才,我只是招来一个狐女,幻形来激怒你,博大家一笑而已。”好友急忙跑回家去看,他的妾一直在刺绣,没有中断过。像这样的法术,差不多都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让人隐约去看的。
余因思李少君致李夫人,但使远观而不使相近,恐亦是摄召精魅,作是幻形也。
费长房劾治百鬼,乃后失其符,为鬼所杀。明崇俨卒,剚刃陷胸,莫测所自。人亦谓役鬼太苦,鬼刺之也。恃术者终以术败,盖多有之。
刘香畹言:有僧善禁咒,为狐诱至旷野,千百为群,嗥叫搏噬。僧运金杵,击踣人形一老狐,乃溃围出。后遇于途,老狐投地膜拜,曰:“曩蒙不杀,深自忏悔。今愿皈依受五戒。”僧欲摩其顶,忽掷一物幂僧面,遁形而去。其物非帛非革,色如琥珀,粘若漆,牢不可脱。瞀闷不可忍,使人奋力揭去,则面皮尽剥,痛晕殆绝。后痂落,无复人状矣。又一游僧,榜门曰“驱狐”。亦有狐来诱,僧识为魅,摇铃诵梵咒,狐骇而逃。旬月后,有媪叩门,言家近墟墓,日为狐扰,乞往禁治。僧出小镜照之,灼然人也,因随往。媪导至堤畔,忽攫其书囊掷河中,符箓法物,尽随水去。妪亦奔匿秫田中,不可踪迹。方懊恼间,瓦砾飞击,面目俱败;幸赖梵咒自卫,狐不能近,狼狈而归。次日,即愧遁。久乃知妪即土人,其女与狐昵;因其女,赂以金,使盗其符耳。此皆术足以胜狐,卒为狐算。狐有策而僧无备,狐有党而僧无助也。况术不足胜而轻与妖物角乎!
由此我想起李少君为汉武帝招引来李夫人的灵魂,只允许他远看而不让他接近,恐怕也是招来了妖精鬼怪,变化成李夫人的形象之类吧。
费长房能用符咒惩治各种鬼怪,结果后来符咒丢了,终于被鬼怪杀死。明崇俨死时,有刀插进胸膛,也不知凶器从何而来。有人说,他驱使鬼怪太刻薄,最后被鬼怪刺杀。依赖法术的人,最后败在法术上面,这样的情况很多。
舅氏五占安公言:留福庄木匠某,从卜者问婚姻。卜者戏之曰:“去此西南百里,某地某甲今将死,其妻数合嫁汝。急往访求,可得也。”匠信之,至其地,宿村店中。遇一人,问:“某甲居何处?”其人问:“访之何为?”匠以实告。不虑此人即某甲也,闻之恚愤,掣佩刀欲刺之。匠逃入店后,逾垣遁。是人疑主人匿室内,欲入搜。主人不允,互相格斗,竟杀主人,论抵伏法。而匠之名姓里居,则均未及问也。后年馀,有妪同一男一妇过献县,云叔及寡嫂也。妪暴卒,无以敛,叔乃议嫁其嫂。嫂无计,亦曲从。匠尚未娶,众为媒合焉。后询其故夫,正某甲也。异哉!卜者不戏,匠不往;匠不往,无从与某甲斗;无从与某甲斗,则主人不死;主人不死,则某甲不论抵;某甲不论抵,此妇无由嫁此匠也。乃无故生波,卒辗转相牵,终成配偶,岂非数使然哉?又闻京师西四牌楼,有卜者日设肆于衢。雍正庚戌闰六月,忽自卜十八日横死。相距一两日耳,自揣无死法,而爻象甚明。乃于是日键户不出,观何由横死。不虞忽地震,屋圮压焉。使不自卜,是日必设肆通衢中,乌由覆压?是亦数不可逃,使转以先知误也。
画士张无念,寓京师樱桃斜街。书斋以巨幅阔纸为窗,不着一棂,取其明也。每月明之夕,必有一女子全影在心。启户视之,无所睹,而影则如故。以不为祸祟,亦姑听之。一夕谛视,觉体态生动,宛然入画。戏以笔四围钩之,自是不复见,而墙头时有一女子露面下窥。忽悟此鬼欲写照,前使我见其形,今使我见其貌也。与语不应,注视之,亦不羞避,良久乃隐。因补写眉目衣纹,作一仕女图。夜闻窗外语曰:“我名亭亭。”再问之,已寂。乃并题于上。后为一知府买去。或曰,是李中山。或曰狐也,非鬼也。于事理为近。或曰本无是事,无念神其说耳。是亦不可知。然香魂才鬼,恒欲留名于后世。由今溯古,结习相同,固亦理所宜有也。
姚安公官刑部江苏司郎中时,西城移送一案,乃少年强污幼女者。男年十六,女年十四。盖是少年游西顶归,见是女撷菜圃中,因相逼胁。逻卒闻女号呼声,就执之。讯未竟,两家父母俱投词,乃其未婚妻,不相知而误犯也。于律未婚妻和奸有条,强奸无条。方拟议间,女供亦复改移,称但调谑而已。乃薄责而遣之。或曰:“是女之父母受重赂,女亦爱此子丰姿,且家富,故造此虚词以解纷。”姚安公曰:“是未可知。然事止婚姻,与贿和人命、冤沉地下者不同。其奸未成无可验,其贿无据难以质。女子允矣,父母从矣,媒保有确证,邻里无异议矣,两造之词亦无一毫之牴牾矣,君子可欺以其方,不能横加锻炼,入一童子远戍也。”
姚安公任刑部江苏司郎中时,西城移来一桩案子,是一个少年奸污一名幼女案。少年十六岁,女孩十四岁。原来是这个少年游玩西顶后回家,看到女孩在菜园里摘菜,就胁迫女孩。巡逻的兵卒听到女孩呼叫,就把少年抓起来。审讯还没结束,男女两家的父母都到衙门里说,女孩本来是男孩的未婚妻,因为不认识才冒犯了女孩。按照法律条文,未婚夫妻和奸是有条款可以处置;强奸未婚妻却没有条款。官员们正在商量如何处置,女孩的口供也改了,说男孩只是调戏了她。于是官员不疼不痒地训斥了少年一通就让他们走了。有人说:“这个女孩的父母接受了男方的一大笔贿赂,女孩也看上了少年的翩翩风度;男孩的家境宽裕,所以才编造了一套假话来解决这场纠纷。”姚安公说:“是不是这样,都说不定。不过这桩案子只事关婚姻,与那些贪赃枉法、使死者含冤九泉的案子不同。少年强奸未遂,就查不出什么,贿赂没有证据也无法对质。女孩已经认可了这桩婚事,父母也同意,媒人、保人加以证实,街坊邻居也都没有什么异议,男女双方的话也没有一丝矛盾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做君子的可以因为正直受到欺骗,却不能横生枝节罗织罪名,把一个少年流放到远方。”
某公夏日退朝,携婢于静室昼寝,会阍者启事,问:“主人安在?”一僮故与阍者戏,漫应曰:“主人方拥尔妇睡某所。”妇适至前,怒而诟詈。主人出问,笞逐此僮。越三四年,阍者妇死。会此婢以抵触失宠,主人忘前语,竟以配阍者。事后忆及,乃浩然叹曰:“岂偶然欤!”
文水李华廷言:去其家百里一废寺,云有魅,无敢居者。有贩羊者十馀人,避雨宿其中。夜闻呜呜声,暗中见一物,臃肿团,不辨面目,蹒跚而来,行甚迟重。众皆无赖少年,殊不恐怖,共以破砖掷。击中声铮然,渐缩退欲却。觉其无能,噪而追之。至寺门坏墙侧,屹然不动。逼视,乃一破钟,内多碎骨,意其所食也。次日,告土人,冶以铸器。自此怪绝。此物之钝极矣,而亦出嬲人,卒自碎其质。殆见夫善幻之怪,有为祟者,从而效之也。余家一婢,沧州山果庄人也。言是庄故盗薮,有人见盗之获利,亦从之行。捕者急,他盗格斗跳免,而此人就执伏法焉。其亦此钟之类也夫。
舅氏安公介然言:有柳某者,与一狐友,甚昵。柳故贫,狐恒周其衣食。又负巨室钱,欲质其女。狐为盗其券,事乃已。时来其家,妻子皆与相问答,但惟柳见其形耳。狐媚一富室女,符箓不能遣,募能劾治者予百金。柳夫妇素知其事,妇利多金,怂恿柳伺隙杀狐。柳以负心为歉。妇谇曰:“彼能媚某家女,不能媚汝女耶?昨以五金为汝女制冬衣,其意恐有在。此患不可不除也!”柳乃阴市砒霜,沽酒以待。狐已知之。会柳与乡邻数人坐,狐于檐际呼柳名,先叙相契之深,次陈相周之久,次乃一一发其阴谋。曰:“吾非不能为尔祸,然周旋已久,宁忍便作寇仇!”又以布一匹、棉一束自檐掷下,曰:“昨尔幼儿号寒苦,许为作被,不可失信于孺子矣。”众意不平,咸诮让柳。狐曰:“交不择人,亦吾之过。世情如是,亦何足深尤?吾姑使知之耳。”太息而去。柳自是不齿于乡党,亦无肯资济升斗者。挈家夜遁,竟莫知所终。
某公在一个夏日退朝之后,拉着婢女在幽静的房间里午睡,刚好守门人有事要报告,就问:“主人在哪里?”一个僮仆故意同守门人开玩笑,就随口说:“主人正抱着你老婆在某处睡觉。”守门人老婆恰好来这里,听了就愤怒地臭骂僮仆。主人出来问明原因,把僮仆打了一顿,赶了出去。过了三四年,守门人的老婆死了。正好碰上那个婢女顶撞主人失了宠,主人忘了以前的话,就把婢女配给了守门人。事后,主人想起以前的事,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这哪里是偶然的事呢!”
文水县的李华廷说:离他家百里远的地方有一座荒废的寺庙,据说里面有鬼怪,没人敢住。有十几个贩羊的人,因为躲雨住在那里。夜里听见“呜呜”的声音,然后看见一个东西,圆滚滚的,很臃肿,看不出面目来,它慢吞吞地走过来,行动非常迟缓笨重。那些人本来都是年轻无赖,一点儿也不害怕,一同用碎砖头砸它。打中时发出“铮铮”的声音,它渐渐往后退。众人觉得它也没什么本事,就大喊着追上去。那个东西跑到庙门边倒塌的墙边,就立住不动了。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口破钟,里面还有许多碎骨头,想来是它吃掉了人剩下的骨头。第二天,他们告诉了当地人,将这钟重新冶炼铸成别的东西。从此庙里就不再闹妖了。这种东西愚钝极了,还要出来害人,终于坏了自身。可能是它见过一些善于变幻的怪物,有作怪害人的,它也就跟着仿效。我家有个婢女,是沧州山果庄人。她说那个庄就是个强盗窝,有个人看强盗获利很多,很是羡慕,就跟着他们。恰巧捕捉强盗的人急急追上来,别的强盗厮杀一番逃跑了,而那个人却被抓住杀了头。那人与那口作怪的钟也是一路货色吧。
舅氏张公梦征言:沧州佟氏园未废时,三面环水,林木翳如,游赏者恒借以宴会。守园人每闻夜中鬼唱曰:“树叶儿青青,花朵儿层层。看不分明,中间有个佳人影。只望见盘金衫子,裙是水红绫。”如是者数载。后一妓为座客殴辱,恚而自缢于树。其衣色一如所唱,莫喻其故。或曰:“此缢鬼候代,先知其来代之人,故喜而歌也。”
青县一农家,病不能力作,饿将殆,欲鬻妇以图两活。妇曰:“我去,君何以自存?且金尽仍饿死。不如留我侍君,庶饮食医药,得以检点,或可冀重生。我宁娼耳。”后十馀载,妇病垂死,绝而复苏曰:“顷恍惚至冥司,吏言娼女当堕为雀鸽,以我一念不忘夫,犹可生人道也。”
舅舅张梦征先生说:沧州佟家花园没有荒废时,三面环水,绿荫覆盖,游赏者常常借这个花园举办宴会。守园人在夜里常听到有鬼唱歌,歌辞是:“树叶儿青青,花朵儿层层。看不分明,中间有个佳人影。只望见盘金衫子,裙是水红绫。”这样唱了好几年。后来有个妓女,受到座席上的客人的殴打和羞辱,悲愤至极,在花园一棵树上自缢身亡。她穿的衣服颜色与那首歌唱的完全一样,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说:“这是吊死鬼在等候替身,她已经预知替身是什么模样,所以高兴得唱歌。”
青县有个农民,生了病不能干体力活,眼看就要饿死,想把老婆卖掉,指望两个人都能活下去。他老婆说:“我走了,你用什么养活自己呢?而且卖我的钱用完后,你仍然会饿死的。不如我留下来侍奉你,饮食医药,都有人照料收拾,也许还有望活下去。我宁可去做娼妓。”十几年后,这个农妇病危,昏迷过去又醒过来说:“刚才恍惚之间到了阴间,阴间的官员说当娼妓的转生时应当判降为麻雀鸽子什么的,因为我念念不忘丈夫,所以还可以再托生为人。”
侍姬郭氏,其父大同人,流寓天津。生时,其母梦鬻端午彩符者,买得一枝,因以为名。年十三,归余。生数子,皆不育,惟一女,适德州卢荫文,晖吉观察子也。晖吉善星命,尝推其命,寿不能四十。果三十七而卒。余在西域时,姬已病瘵,祈签关帝,问:“尚能相见否?”得一签曰:“喜鹊檐前报好音,知君千里有归心。绣帏重结鸳鸯带,叶落霜凋寒色侵。”谓余即当以秋冬归,意甚喜。时门人邱二田在寓,闻之,曰:“见则必见,然末句非吉语也。”后余辛卯六月还,姬病良已。至九月,忽转剧,日渐沉绵,遂以不起。殁后,晒其遗箧,余感赋二诗,曰:“风花还点旧罗衣,惆怅酴醾片片飞。恰记香山居士语:‘春随樊素一时归。’”姬以三月三十日亡,恰送春之期也。“百折湘裙飐画栏,临风还忆步珊珊。明知神谶曾先定,终惜‘芙蓉不耐寒’。”“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寒山子诗也。即用签中意也。
世传推命始于李虚中,其法用年月日而不用时,盖据昌黎所作虚中墓志也。其书《宋史·艺文志》著录,今已久佚,惟《永乐大典》载虚中《命书》三卷,尚为完帙。所说实兼论八字,非不用时。或疑为宋人所伪托,莫能明也。然考虚中墓志,称其最深于五行,书以人始生之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干相生,胜衰死生,互相斟酌,推人寿夭贵贱、利不利云云。按,天有十二辰,故一日分为十二时。日至某辰,即某时也,故“时”亦谓之“日辰”。《国语》“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是也。《诗》:“跂彼织女,终日七襄。”孔颖达疏:“从旦暮七辰一移,因谓之七襄。”是日辰即时之明证。《楚辞》“吉日兮辰良”,王逸注:“日谓甲乙,辰谓寅卯。”以辰与日分言,尤为明白。据此以推,似乎“所直日辰”四字,当连上年月日为句。后人误属下文为句,故有不用时之说耳。余撰《四库全书总目》,亦谓虚中推命不用时,尚沿旧说。今附著于此,以志余过。
至五星之说,世传起自张果。其说不见于典籍。考《列子》称禀天命,属星辰,值吉则吉,值凶则凶,受命即定,即鬼神不能改易,而圣智不能回。王充《论衡》称天施气而众星布精。天施气而众星之气在其中矣。含气而长,得贵则贵,得贱则贱。贵或秩有高下,富或赀有多少,皆星位大小尊卑之所授。是以星言命,古已有之,不必定始于张果。又韩昌黎《三星行》曰:“我生之辰,月宿南斗,牛奋其角,箕张其口。”杜樊川自作墓志曰:“余生于角星昴毕,于角为第八宫,曰疾厄宫,亦曰八杀宫,土星在焉,火星继木。星工杨晞曰:‘木在张于角为第十一福德宫。木为福德大君子,无虞也。’余曰,湖守不周岁迁舍人,木还福于角足矣。火土还死于角,宜哉。”是五星之说,原起于唐,其法亦与今不异。术者托名张果,亦不为无因。特其所托之书,词皆鄙俚,又在李虚中命书之下,决非唐代文字耳。
霍养仲言:一旧家壁悬挂《仙女骑鹿图》,款题“赵仲穆”,不知确否也。仲穆名雍,松雪之子也。每室中无人,则画中人缘壁而行,如灯戏之状。一日,预系长绳于轴首,伏人伺之。俟其行稍远,急掣轴出,遂附形于壁上,彩色宛然。俄而渐淡,俄而渐无,越半日而全隐。疑其消散矣。余尝谓画无形质,亦无精气,通灵幻化,似未必然;古书所谓画妖,疑皆有物凭之耳。后见林登《博物志》载北魏元兆,捕得云门黄花寺画妖,兆诘之曰:“尔本虚空,画之所作,奈何有此妖形?”画妖对曰“形本是画,画以象真;真之所示,即乃有神。况所画之上,精灵有凭可通。此臣之所以有感,感而幻化。臣实有罪”云云。其言似亦近理也。
骁骑校萨音绰克图与一狐友。一日,狐仓皇来曰:“家有妖祟,拟借君坟园栖眷属。”怪问:“闻狐祟人,不闻有物更祟狐,是何魅欤?”曰:“天狐也,变化通神,不可思议;鬼出电入,不可端倪。其祟人,人不及防;或祟狐,狐亦弗能睹也。”问:“同类何不相惜欤?”曰:“人与人同类,强凌弱,智绐愚,宁相惜乎?”魅复遇魅,此事殊奇。天下之势,辗转相胜;天下之巧,层出不穷。千变万化,岂一端所可尽乎!
霍养仲说:有个大户人家,在墙上悬挂了一幅《仙女骑鹿图》。落款是“赵仲穆”的名字,不知是不是他的真迹。仲穆名赵雍,是赵松雪的儿子。每当屋子里没人的时候,画中人就沿着墙壁走动起来,像是走马灯的样子。有一天,人们预先用长绳系在画轴上,埋伏下等候着。等到画中人走得远一点儿时,赶快把画轴拽出屋子,画中人只好将形象附在墙壁上,色彩还很鲜艳。过了一会儿,色彩渐渐变淡,渐渐消失,过了半天连轮廓也没有了。人们怀疑它消散了。我过去总认为画上的东西既没有质地,也没有精气,说它能通灵幻化,似乎不可能。古书记载的那些画妖,我怀疑都是有妖怪借图画形象来现形而已。后来看林登的《博物志》,记载北魏的元兆,抓住了云门黄花寺的画妖,元兆责问它说:“你本来是空虚的,是画出来的东西,怎么会有你这种妖怪的体形呢?”画妖回答说“形貌本来就是画,既然是画就应该形态逼真;逼真的形态显示出来的,就具有神灵。何况把人画到了图画上,精灵有了具体事物依靠凭借,就可以通灵。这就是我得到生活真实形象的感召,终于幻化成妖怪的原因。我确实有罪”等等。这种说法似乎有道理。
骁骑校尉萨音绰克图与一只狐狸交了朋友。有一天,狐友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我家里有妖精作怪,想借您家的坟地安顿我的家眷。”萨音绰克图奇怪地问:“我只听说狐狸给人捣乱,却没听说过有别的妖精给狐狸捣乱的,这到底是什么妖怪?”狐友说:“那是天狐。它们的变化神奇莫测,无法猜测;进出如同鬼怪、闪电般地迅疾,谁也搞不清它们的行踪。如果天狐害人,人肯定来不及防备;要是和狐狸为难,狐狸也看不见它。”萨音绰克图说:“天狐与狐狸本是同类,为什么不彼此怜惜呢?”狐友说:“人与人也是同类,可是照样强大的欺负弱小的,聪明的哄骗愚笨的,难道人类彼此怜惜了吗?”狐怪又碰上了天狐怪,这事非常稀奇。从天下的大势看来,都是一物降一物。天下的奇能异技,层出不穷。世上万物千变万化,怎么能只持一端就能穷尽事理了呢?
《型世言》,全称《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是明末小说家陆人龙撰写的一部拟话本小说集,约刻于崇祯五年(1632)。型者,模也,榜样之谓也,这是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