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命理师这一行，说稀罕，是真的，不稀罕，也是真的。
尤其是21世纪，他们的网点遍布每座城市的天桥、地铁口，用“姑娘，我看你印堂发黑”做为开场白，可疑程度足以让手机里的国家反诈中心APP自动报警。
又或者，出现在游客专供商业街的角落里，夹在网红猪肉脯、鲜花饼、麻辣鸭脖之间，看似不起眼，却和牛皮癣一样，看一眼，好怪，却忍不住退回去看个清楚。
一个隐居山林的老头，餐风饮露，一袭长袍，留很长的头发和胡子，说起话来云遮雾罩故弄玄虚，让人听着听着就拳头摁了，摁了。
我的朋友“国师”（因为会测风水，我们对他的戏称）却说，上述的“大师”不敢说全部，但一竿子打下去，十个里有八个是骗子，特定的装扮和高深莫测的话术，都是用来糊弄农村的大爷大娘的，实际上，风水师也是打工人，上下班，穿潮牌，追剧，谈恋爱，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
对，国师的主业就是风水师。领工资的那种。
国师自己设计的衣服
直到前一阵吴亦凡翻车，我看到他发了一条深藏功与名的朋友圈。才发现，原来高手竟在我身边！
早在17年，吴亦凡因为有西瓜的爆红迎来事业巅峰时，国师就算过他的八字，测到他在18年、21年分别有大劫。结果是什么各位朝阳区群众都知道了。
吴亦凡：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国师：给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技术
用国师自己的话说，他是个潮流风水师。我们决定和他聊聊，一个风水师的前半生。
平平无奇の父选之子
“我从一出生就注定要走这条路。”
我问国师是怎么进入这行的，他给了一个很抓马的回答。
国师的爷爷和爸爸都是职业风水师，他们这一支可以追溯到明清，爷爷的爷爷辈在风水界就已经小有名气了。国师出生前，父亲就算好，这个孩子会是他们家的传人。
我想，这种家族代代单传的独门绝技的传承，一定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仪式：把我们的黄金精神继承下去吧，JO——JO——
老东西，亚卡马西！
然而并没有。
国师记得，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风水命理这个职业产生正式关联的契机点，出现得太寻常，不存在任何值得用语言书写的仪式感，但站在十几年后，回溯这个职业的起点时，这个场景却奇妙地浮现在了他的大脑中。
他记得，上初三那年，爷爷去世了，那天，父亲突然把他叫过去，提了一嘴，要他继承家族文化。当时，沉浸在家人辞世的悲伤中的国师并没有细想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只是简单地觉得负担变重了，就像放学后老师临时加了一门课后习题，要写的作业突然变多了。
按照正常的剧本，国师应该是天选之子，父亲在爷爷去世这天，把家族的权杖郑重地交给他，从此国师走上了背负全家希望的修行之路。
然而真实的场合里，国师成了平平无奇的父选之子，当时父亲的反应平静得就像让他记得吃完饭要刷碗。
国师家随处可见“三元九运”摆件
小时候，对于父辈事无巨细的管控，国师只感到委屈，为什么吃什么东西都要被掌控，但随着长大记事，他逐渐察觉，爷爷和父亲所预言的事一一都应验了。
国师的父母结婚之前，爷爷算定他们八字不合，将来会分开。“人年轻时是不知道怕的，也不会信，我告诉你一辈子都不会中彩票，但你这一生总会去买几次，对吧？”后来，父母真的离婚了。
2014年，国师第一次出国，父亲通过六爻和奇门遁甲算出他住的房子周围有哪些建筑，有一个六角形的塔，红砖的联排别墅，连建筑的颜色和形状都批算对了。而他事先什么都没透露给对方。
在他眼里，父辈仿佛无所不知的神，像两棵大树一样，在幼年的国师心中种下认同的种子。他习惯了顺从他们的指导，做听话的乖小孩。
所以，父亲要他继承家里的风水学派，他没有拒绝，甚至觉得松了口气，不用纠结未来人生该怎么走了。毕业包就业，这种好事能不能也给院办分分。
风水师の修行之路
“不用纠结人生选择，是不是还挺轻松的？”
国师说小时候是觉得挺轻松，但当真的开始学后，发现吃的苦不比走其他别的路少。
和大多数人一样，经历了应试教育，考上大学后，国师才正式开始系统地学习风水。
和其他中国传统文化一样，这门手艺很注重派别、分支，所以各门各派的独立性很强，很多知识是单传、家传的，不可能印在售卖的书里。市面上能买到的都是一些通用的基础理论，想要入门容易，但想练成靠专业技术在行业里赚钱（此处不包括忽悠行骗），很难。
专业书里夹了一本大冰
拿到书后就是背，背八字排盘，四柱预测，每个卦象的含义，卦收卦正爻变爻等等，这一系列组合后，又有几十种学科。
最开始的阶段，国师并不理解书里这些文言文的意思，只能死记硬背。这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我问他有什么窍门吗，已经出师好几年、在行业里小有成就的国师罕见沉默了，他说，没有，你把这些知识点当成数学公理定理，不需要去质问公理定理的由来，它就在那儿。
“背不出来咋办？”
“没有背不出来，父亲要抽查。”他停顿了一下，“不能背不出来。”
小有所成后，国师开始拿同学练手，有算准的，也有算不准的。这种小打小闹在父亲那里是不允许的，所以国师只能偷偷在宿舍里“练摊儿”。
一来二去，居然在宿舍楼传出了名声。算八字是费脑又费口舌的活儿，国师心想，不能老当免费劳力，于是在室友的怂恿下，国师索性在宿舍开张营业，50块钱帮人看一件事。后来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国师还涨价了，但挡不住生意红火，那时，他一天能赚四五百块，放在十年前的平均工资水平，大厂p8没跑了。
这算是国师在风水师这条路上的第一次新手村试炼，从小被父辈推着走，每一步都被规划好，缺少自由和主动的人生，突然给了他回应。不仅让他赚了钱，更重要的是，他靠风水命理得到了被崇拜的满足感。
虽然赚钱不少，但累也是真累。国师一直认为自己干的是体力活，每个月只休息两天，白天做风水堪舆，晚上批八字。我们几次聊天都是在凌晨之后，只有这时候他才有空回个消息。
国师解释说，风水堪舆也分项目，如果是选房，一单要做好几天，一天跑四五个地方，帮客户看房。买过房的都知道，看房有多折腾人。（院办也想被折腾折腾）如果只是看看风水，一天可以接三四单。
堪舆过程也比我们外行人想象的更辛苦。国师的工具包有三十多斤，什么寻龙尺丁兰尺罗盘测距仪都是基操，上班一天要拎着这个包跑四五个地方。看方位不是测算东南西北朝向就行了，要精确到五度以内才算数。
（国师温馨提示，如果你家请的风水师只说一个东北/东南大概方位，要么是骗子要么本事不到家，快逃.jpg）
资本博弈の边缘者
如果说，国师的青少年时期是被父亲用所谓的“命格”推着走上这条路，那么主动迎接这个行业里的一切新奇和刺激，是当国师发现做风水师能给他带来常人难以企及的成就感时。
风水虽然是一种玄学，但风水师的能力并不邪乎，风水师的养成是有迹可循的。从古至今一套独有的风水学体系，和英语数学物理化学没什么不同。国师并不觉得算准与否靠的是什么通天神力，而是家传的独门技艺和他苦学这么多年的基本功，每应验一件事，都是对自己这些年没白学的肯定。
俗话说，来钱越快的地方，越信玄学。所以国师的客户大多是投资人、企业家和娱乐行业。
国师给我们讲一个明星客户的事，他算到对方当年九月会因为车祸造成骨裂，对方很上心，把整个月的工作都推掉，减少出门的频率，出门也不开车，就这样安稳地过了大半月。神奇的是，九月快结束的一天，他家车库的报警器突然响了，客户下去查看，绕到车屁股时被突然倒车的车子撞倒，三级骨折。
索幸这个案例的客户还算听话，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但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刺儿头，国师说，最喜欢不听他话的客户，如果印证了他算的结果，这些人就会哭爹喊娘来求补救的办法。
某rapper（不是吴某）找他批算，正是对方最火的时候，他说对方下半年有劫，解决方法是长期呆在一个地方，不要乱性。对方命格忌火，在某档通告上不能穿红色。但对方一件都没有听，该跑通告就跑，不让穿红色也穿了，连手机壳都用的红色，后来果然遇到全民皆知的丑闻，flop到地心。
干这行有时也会有吃苍蝇的感觉，尤其是和商业利益battle时。
在帮某知名综艺做风水设计时，国师也要参与练习生挑选。一般节目选拔艺人，玄学票30%，领导票40%，剩下的才是现场因素。八字好的人，给到的镜头资源更多。你以为你在看养成系，儿子/女鹅逆风翻盘冲鸭！但大多时候，舞台上那一个个绚丽的梦，真正的制造过程无趣也现实得多。
风水师的一句话有可能决定一个练习生的前途，但这种概率太小了，毕竟玄学票只占30%。在和商业博弈时，他们的意见反而没那么重要了。在国师参与的某档选秀项目中，出道团接连翻车，这些成员有一半不是他们最开始看中八字最好的，“挺没意思的，后面不做了。”
国师也不明白这些综艺团队的心态，既然找他们算，完了又一意孤行，或许是因为商业时代，要考虑的现实因素太多了。风水命理逐渐沦为逆潮流、边缘化的产物。而他想做的，就是让这门传统技艺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它合适的位置。
困在八卦阵の人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八字命理都不会是生活重心，只有陷入负面境遇——迷茫、恐惧、犹豫、烦恼时，才会想到从玄学找一个宣泄口。国师说，大多有烦恼要解决的人，才会找命理师投石问路，所以大部分时候，他接收到的都是负能量的情绪和秘密。
他开玩笑说自己像个垃圾场，全是别人倾倒的情绪废料。这个职业给了他钱和名声，但也带来许多无法消解的压力。
“我经常看动画片，很古早很幼稚的那些，蜡笔小新和哆啦A梦，有时候就开着听声儿，一边忙自己的事。”
国师的Q版手绘自画像
写稿时，我脑中总会浮现一个画面——一个困在八卦阵里的人。
这个阵像一把保护伞，让他的经历比普通人更顺畅许多，即使有小风浪小波折，也谈不上很大的挫败，而且都能找到化解之道。
也像一堵墙，关闭了人生选择上的其他可能性，学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交什么女朋友，甚至吃什么做什么，都被规定好了，让他变成一个伸手就能摸到边界的人。
“会不会觉得这样挺没劲的。”
“想过。但没办法。”被“命理”验证了二十几年，他的人生早已和命理捆绑在了一起。
就像茨维格写玛丽王后：“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