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王船山是五百年来通天人之故一人而已者,其学有《易》道之大成,今人列为“船山易”。今文以岳麓书社《船山全书》第一册记载,初步考察船山易学的筮占思想,认为其中有关筮占的历史凡五变;正确的筮占方法,列九点;而必须辟除的邪说,约有八家。余论中说船山的《周易大象解》不共外、内传,不用筮占。关键词:王船山易学筮占
在《周易内传》之“发例”中,王船山说其自隆武丙戌年(1646)开始研读《易经》,于戊子(1648)隐居南岳衡山莲花峰,更加钻研。后因筮占得“观卦”,服膺其理,运用在人事险阻处皆能出入安全。于是感到圣人作易之画、象、系、辞,是我们精研义理以安身立命的好方法。用圣人“易简”的易道方法应对生活险阻,比起异端窃机弄术侥幸过关,可谓真正得到《易经》的宗旨。乙未(1654),在晋宁山寺(今衡阳常宁),开始写作《周易外传》;丙辰(1676)又写作《周易大象传》。他对于易道“未尝旦夕敢忘于心,而拟议之难,不敢轻言”。乙丑(1685),学生请他解说《易经》,于是在病中勉强提笔写《周易内传》。其大略:以乾坤并建为宗;错综合一为象;彖爻一致、四圣一揆为释;占学一理、得失吉凶一道为义;占义不占利,劝戒君子、不渎告小人为用;畏文王周公孔子之正训,辟京房、陈抟等相天、道士的图说以保障正道。《周易内传》,有些地方与《周易外传》不同:《周易外传》推广象数变通,有利事物发生作用。《周易内传》守护彖爻立诚的说明,以体会天理人道,较少自由发挥。这一次他还引伸了旧作《周易大象解》,虽没有与《周易内传》刻意配合,但认为两者是互通的。
在王船山的自述中,我们发现王船山对于《易经》自27岁开始用心研读,29岁在南岳莲花峰尽力钻研。后经由自己筮占,得到“观卦”,应用其义理对付人生险阻有效,其更确信对易道的掌握。35岁在常宁山寺写作《外传》,57岁又写作了《大象传》,66岁才创造《内传》引伸了《大象传》作为互通,总四十余年易学研修,可见其认为易道经世致用至关紧要。今文考察船山易学的筮占观,拟分三点说:一、筮占的历史,凡五变;二、筮占的方法,凡九条;三、辟筮占的邪说,凡八点。
一、筮占的历史
王船山说,伏羲氏始画卦,而天人之理尽在其中,可知易卦是说理的。而上古俭朴,没有明确的说明易道以流传天下后世,庆幸的是有筮氏传承了伏羲氏的卦象。周文王即此卦象而体会,乃系之彖辞,发明卦象得失吉凶的原因。周公通达此卦象的变化,研究爻位适时的始终变化。虽孔子之前还有夏、商朝的连山、归藏二家等杂占,待等孔子删定而依据文王、周公易道以明吉凶因得失、事物本性命,就揲策占象之中,冒天下之道,并以文言和诸传说明彖、爻辞,又贯通义例与变动,作系传、说卦、杂卦等,使占者、学者得其指归。如此伏羲氏、周文王、周公、孔子,这四位圣人的易道是一致的,即“四圣同揆”,这是筮占最初的历史。此一变。
秦始皇焚书坑儒,而《易经》以卜筮之书,不罹其灾。然而易道被看待为卜筮书,君子儒不敢讲习,技术之人各以其意拟议,而“诡于情伪之利害”,乱自此始。杂占之书纷纭而相乱,襄楷、郞顗、京房、郑玄、虞翻之流,以象旁搜曲引,而不要诸理。此一变。
筮氏“四圣同揆”的筮占,至于魏晋玄学大师王弼改变《易经》成为学者问道之书,虽未大远于义理,但是专于言理,废筮占之法于不讲,听其授受于筮人。王弼不知象中之言,丢掉了昭示天人之蕴的象数。则“以筮玩占”之道,不能得先圣“人謀鬼謀、百姓与能”之要”。汉人所传不纯乎圣人之教。此又一变。
唐宋之言易者,虽与王弼异,但所尚略同。苏轼出入佛老引言治理,程子纯乎理事而无神,矫枉过正了。张横渠略言之,以广周敦颐《通书》,而未贯全易于一揆。至于朱熹,作《周易启蒙》,筮占又发展起来。朱熹学宗程迥,于易理尽废王弼以来引伸之理,而专言象占,否定孔子所传非前圣本旨,仅以卜筮之用,而谓非学者之所宜讲习。但观朱熹依据程迥运用“之卦”,占者无所折衷,于理不安。“之卦”出于筮人,极于焦赣。“之卦”之说,三圣不用,疑为连山、归藏之法,非周易所取。所占者用本卦动爻之辞,且一概取本卦一爻为占,未必其筮皆一爻动而五爻不动。我们猜测古之占法,动爻虽不一,但因事之所取象,位之与相当,一爻为主而略其余。可惜自王弼以来,言易者不论,遂失其传。程迥以臆见为占法,不足信也。朱子矫正而不嫌于枉。此筮占之又一变。
王船山认为,易之为道,即象以见理,即理之得失以定占之吉凶,即占以示学,切民用,合天性,统四揆于一贯,会以言、以动、以占、以制器与一原,则其不揣愚昧,我王船山回到“四圣同揆”之正道。此又一变也。
二、筮占的方法
圣人承天祐民。诗、书、礼、乐之教,博象以治其常;龟莛之设,穷数以测其变。合其象数,贞其常变,而易道兴起。王船山说,君子学易广大,历忧患而不穷,处生死而不乱,故人极立而道术正。今略考其筮占方法,列九点如下:
(一)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
王船山认为,筮占作易,此不待言,然而再应追问:筮占者是为了什么?被筮占者是些什么人事呢?北宋张子回答得很好:“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但这不是张子首创,见《礼》记载:筮占者提问请求筮占者,为义?为志?义则筮,志则否。可见文王、周公的彛训,古代的筮氏能够遵守到位。何况君子有为有行,就天化以尽人道。
一般而言,愚痴的人,得失易知,吉凶难知;明道的人,吉凶易知,得失难知。为什么这样说?吉凶这两方面,吉来顺受,凶也躲不过,君子只好乐天知命而不忧。而道理之得,统仁义为立人之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古圣作易,以鬼谋助人谋之不逮百姓可用,而君子不敢不度外内以知惧,这就是筮者,筮吉凶于得失之机。占者即微言大义之所存,崇德广业之所慎。而不可以说占吉凶,这不是学者的先务。
占易者,以占得失也,非以知其吉而骄,知其凶而怠。占得失之理,是君子之占。君子之谋于《易》,非欲知吉凶而已,所以知忧、知惧,而知所择执。在朱熹的《周易本义》中劝戒占者的言论,非常正确。戒占者在刚柔之节、进退之度、王者刑赏因革君子出处语默等处,相对两者都可接近正道,但必须谨慎的抉择和努力践行。
(二)筮占为圣人之道
《易经》说,易有圣人之道四焉。筮占,是其中一个,可以垂训万世。圣人用易,有占有学。占学并行,不可偏废。所以说“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这是学理;“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这是筮占。孔子说学易可以无大过,则寡过必须学理,又说“不占已矣”,则筮占必学理而有恒。不是学理有恒,等事情临头后悔莫及。
汉朝的京房、虞翻说易,说的是筮占,偏废学理。自王弼以至程子,说的是学理,偏废筮占。而筮占和学理,都是易道,不可偏废,亦不可偏好。朱子于易道,废学理好筮占,真是愚痴。
君子有疑惑,必谋之心,谋之臣民师友,而道之中正以通。学理则始终需要的,不可须臾离开学理。所以说“易之为书也不可远”。只占不学,不如不占。必须是“占学并详,以学为重”。
(三)筮法本大衍
王船山说,“大衍,筮法之本也”。筮,所以求卦,卦立而后筮生,筮且本于河图五十有五之数,而况于卦!河图之数五十有五,大衍之数五十。不用全的原因,筮以筮人事得失吉凶,天之理数不是人所具备的,所以虚其体五,但用五十。故河图是卦的全体,蓍策是河图的偏用。卦与筮,理数具足于河图。乾坤六爻成象,此则河图画卦,八卦和六十四卦皆河图所有之成象摩荡而成的。
(四)初始上终
王船山说,以筮言之,由三变得一画,为初。渐积至十八变而六画成卦,疑初为始、上为终。易卦六位皆备,一成始终。积以相滋,合之为体,彖静爻动。凡成卦,乃天地固有之化,万物固有之理,人事固有之情,筮而遇之则占存,非因筮而后有此卦。
如天之健,非渐次以盛而变弱,地之顺非驯习以极至而逆转。以筮言,初爻得奇,不必为乾之始。得偶,不必为坤之始。五爻得阳阴,不必成乾坤。无上不成乎初,是阴阳无始,动静无端之理。极则必反,不过筮人安慰不得志于时的佞辞,不足以穷天地之藏、尽人物之变、贞君子之常。凡旧说言始言终者,概不敢从,而求诸爻象之实。卦有初而不必有终,不计其终;有终而不必有初,不追其始。合浑沦之全体,以知变化之大用。
(五)不可为典要
唯易不可为典要,故玩辞者不可执一以求之。有即爻之得失而象占者在,有爻中之象占,有爻外之象占。不可就一句而求一句之义,于一爻求一爻之义,执一句一义而论先圣之书,微言隐,大义乖。君子通其变而不倦于玩,所以行乎亶亶。
当位之吉,不当位之凶;相应之利,不相应之不利;这些也不是定则,不可据为典要。有不当位则吉,当位而不吉。有不相应则利,相应则不利,可以在人事上得到验证。所以位无恒,应必视其可应,以为趣时之妙用,此亦变动无常之旨。由其所以异,观其所以同,思过半哉。爻之义在彖中,以爻不悖彖为第一义。
(六)即占即学
爻辞为筮得动爻而设,故于彖有变通。动爻之取义有二:一为值其动之时者言,一为于其时位而有动之情者言。值其动时,不必有动之情,而动应之,当其时则道如是。情动于中,而与得失之理相应,则告之以动之吉凶。占者非有其情,则当其时而趋之,苟有其情,则因其情之得失而慎之。此所以明于忧患之故,为通志成务之道,则是即占即学。
(七)贞义为利
王船山说,贞就是正,但超过了,正就是邪。易道之戒,不能不贞而获利。贞才能获利,贞利两者不可分,贞则利,利必贞。故有吉凶,而无不利之贞,无不贞之利。易道之利,非小人之利。小人追求荣华富贵,得到了更加贪嗜,没有得到就愤怒不平,如此有什么利益呢?君子之利是利物,不是私利,不是满足自己。合于义则利,所谓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易道说明“贞吉”,是既得正当而又吉利。所吉在正当,不正的人不可能侥幸吉利。“利贞”,则说明合义而可固守,亦说明其义之合,不以权且而要正当。
凡象数者,是天理也。非天理之必察,于象数则无有正当。蓍策者,虽神之所凭,抑听人之运。神不能掣筮人之腕指而使勿揲,则听其渎而不禁,而揲之奇偶自然必合于七、八、九、六,鬼神不能使妄渎者之不成爻象。有象则必有辞,君子以义而筮,如父母师保,无有不应之疑。
(八)筮者知天之事
王船山说,易道有筮,而学理存。筮者,知天之事,以俟命而立命。所谓俟命,乐天知命而不忧。所谓立命,安土敦仁而能爱。卦有小大、险阻、顺逆,知其吉凶而明于忧患的原因,吉还其吉、凶还其凶,利害交著于情伪之感,穷天化物情之变。学易则知有从违,研机而趣时,所谓“动则玩其占”。
(九)揲蓍不论归奇
王船山说,揲蓍之法,当视过揲七八九六数之实,以定阴阳老少。孔子说其方法,在《系传》有过揲之数,为“乾之策二百一十六,坤之策百四十四”,是乾坤之策三百六十,当期之日。归奇为易数之邪说。
三、辟筮占邪说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船山易学,大旨不信陈抟之学,亦不信京房之术,于先天诸图、纬书杂说,皆排之甚力,而亦不空谈玄妙、附合老庄之旨,故言必征实,义必切理,为近时说易之家,为最有根据。诚如是,列其辟邪说如次:
(一)臆见之作
如杨雄《太玄》,司马君实《潜虚》,蔡仲默《洪范数》之类。船山辟之:后圣以达先圣之意,而未尝有损益也。岂文王周公之才出数子之下,必假伏羲氏,而不如数子胆敢别为一书。从旷世不知年代之余,忽从畸人得一图、一说,而谓为伏羲氏之易,其大谬不然。
(二)异说
如焦赣、京房、邵尭夫。船山辟之:岂孔子之知出数子之下,必依文王周公,而不如数子胆敢别为一书。数子明相沿而暗相叛,以惑天下。其说易者,意也,唯人之意而易在。此大乱之言。
此卜筮之家,迎合小人贪名幸利畏祸徼福之邪心,诡遇之于锱铢得丧,窥伺其情,乃辱圣人之言,违天地之经,以矜其前知。文王演易,尽废日者之术,归之简易。但焦赣之说与朱子矛盾,其所演乃夏商日者之易,大乱文王、周公、孔子易。
(三)邪说陋术
如八宫、世应、飞神、伏神、六神、六亲、纳甲、日月、侯气、奇门、太乙、莛卜、棋卜、钱卜、梅花、星命、相术、藏术、《火珠林》卦影术等。船山辟之:皆《王制》杀无赦者。尊鬼之灵以治人,而无需于人谋。或自以其诚为神明,人神不分,无需鬼谋。如学者因袭其妄,以之言微言大义之旨,将先圣通志成务穷理尽性之制作,为卖弄机巧的卑鄙手段。
(四)先天学
如邵雍,陈抟。船山辟之:至宋之中叶,忽于杳不知岁年之后,无所授受,而有所谓先天学者。先天者,钟离权、吕洞宾的黄冠祖气说。邵雍亦假伏羲之名,说文字不传之遂古,作《方圆图》,以生杀兴废有定数,莫能逾越,端坐以俟祸福。凡立有方有体之象说易道,“举万事万理归之前定,使人无惧,而听其自始自终”邪说兴,暴行肆、人伦毁。
(五)技术杂占
如襄楷、郞顗、京房、郑玄、虞翻等。船山辟之:以象旁搜曲引,而不要诸理。
(六)矫枉过正者
如王弼、苏轼、程子、张子等。船山辟之:尽废其占。王弼学本老庄虚无之旨,不知象中之言,言中之意,可昭示天人之蕴。苏轼出入佛老,弊与王弼同。程子纯理而无神。张子神化不遗,未尝贯全易一揆。
(七)激论
如朱熹。船山辟之:矫正不嫌过枉。尽废其学,对王弼以来引伸之理不取,而专言象占。废孔子易传,仅为卜筮之用,学者不宜讲习。与汉人之说同,而与孔子系传穷理尽性之言抵牾不恤。朱子录邵雍先天诸图于《周易本义》卷首,实在不可理喻。朱子于《易》明显违背孔子至教。
(八)姚江之徒
船山辟之:释经者得句忘章,得章忘篇,古今之通病。拈单辞片语以伸其妄,此术来自佛教的离钩得鱼之淫辞。邵雍乱之于前,王安石废之于后,蔡西山以术破道。
王船山在《周易大象解》序中,另说有圣人不筮占,与其周易外内两传之说迥异。他说,此不为筮占者言。故而大象于彖爻,自别为一义。若取大象以释彖爻,必龃龉不合。易以筮,而学存焉。唯大象则纯乎学易之理,而不与于筮。与其前说北宋周、张、程、纯于学易而过正,颇为不合。学者于此而知,不筮占者必圣者之集大成以时中参天地,无过之尽者耳顺从心之德者可矣。另考船山易学筮占法,疑有取周子《周易通书》《周易太极图说》,而其同体异用、同行异行之说亦有取胡五峰,此极精微,留待后缘。末后跟赞一句:王船山真能通天人之故,诚为五百年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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