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当是哪路神仙呢!”我俩从小没大没小,当年一起下河摸过鱼、上山砍过柴,几十年过来,我还是老样子,在他面前越发吊儿郎当,“又不是外星人,你怕哪样?要我给你壮胆!”
“要是神仙倒好。”老表却越来越正经了,他说他心头没底,第一不晓得那老华侨还会不会讲汉语,能讲到什么程度,要不要请翻译;第二上面没说这老先生为什么而来,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满意;第三,要是这老先生不满意,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老表特别强调说:“谁叫你翅膀一长硬就跑上海去呢?读过书,懂得多,见过世面,还是个一张嘴就能把天上飞的麻雀哄下来的作家。我不找你找谁?”
“你给我戴这么高大上的尖尖帽粉饰我,保不定下一秒就把你交代的事情忘掉。”说罢我歪起嘴巴坏笑:有你这么夸人的吗?能把天上飞的麻雀哄下来!还有,我跟他说了多少回我的工作地点在江苏启东,他却主观武断始终认为我在上海浦东。上海跟启东一江之隔,启东浦东都有个“东”字,他分不清,张口说我是上海人,闭口说我是上海人。
“土地菩萨也管平安健康?”市里来的官员很幽默。
“菩萨都是有求必应的。民众既然需要,他们自然晓得拓展业务!”
我说:“指不定是土地婆摸的!”众人又笑。
众人又一阵嘻嘻,老先生也被逗笑了。他虔诚地抚摸最多不超过四十年的墙砖、础石和廊柱,非常感慨地说,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做梦经常梦到类似的地方,茅草房屋连片,村子四周都是草垛,在村子边上有座小小的土地庙或者观音庙。没想到,如今土地庙修得如此轩敞。
“您回来就对了。您走过天涯海角,挺过大风大浪,坎坎坷坷,风风雨雨。当年跟您一样出去的,有几个能像您这样幸运,还能重回故乡呢?”
“是啊,”老先生显得激动,感慨而伤感地说,“就像我爹,永远回不来了,连尸骨在哪方,都不晓得!”
大树底下,一马平川的田野上,洋葱长成一片深绿的大海,不时有一块两块油菜地穿插其中,油菜已零零星星开了,黄花与绿叶交相辉映。远处村子被高大的常绿树簇拥,沟渠边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高树。老家与香格里拉处在同一纬度上,天空蔚蓝晴朗,几朵白云像崭新的羊皮筏子,游荡在天空中。再往远处看,天边黛色的远山之上,有一些暗色的云影,恍若心事,在我们不觉知的时候聚聚散散。大西南的冬天跟春天像一对孪生姊妹,找不出多大差别,晚上气温七八度,正午飞窜到十七八度二十几度。因此春节还没有过,庄稼便已提前进入春天。眼前一派春意盎然,是别处一两个月之后才会出现的景象。
眼看快到中午,村民陆续散去,回家吃中午饭去了,自发随行的人不多。老头突然说,他想去看看熊家的祖坟。
老表把“宗”字拖得像经文一样长,祷告的仪式感就出来了。
老先生跪下去的时候,就开始抽泣。最后一叩首,老先生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刚才大家靠汽车载到山脚。返回的时候,老先生执意要走路,一干人随他步行。下了山坡,行至一座石桥边,他坐下来不走了。这座拱形石桥是缩微版的赵州桥,大拱的两肩上各有两个小拱,桥下是清凌凌的河水。他说他小时候常跟小伙伴们到这来游泳摸鱼;夏天水大,他们脱光衣服,从桥头上跳下去,一头扎进清凉的河里。他说得绘声绘色,以至于让我相信,在这座竣工只有二十多年的石桥之前,在同样的位置上,还有一座古老的石桥。可后来表哥悄悄告诉我,从前这里就是路的尽头,从来没有桥,木板桥都没有一座,更别说石桥。
老先生接着说,他在国外生活的小城市,从前是个小镇,小镇边上也有这样一座石桥,因一头地势平缓,另一头陡峭,那座石桥在大拱的两肩上,一头有两个小拱,另一头有三个小拱。他的三个孩子和七个孙子辈,都在这条桥边长大。男孩子下河摸鱼,在水里游泳,女孩子在河边挑野菜;他们在桥上唱歌、做游戏。有一年,他的大儿子不慎从桥上滚入湍急的河水,被一条正洗澡的水牛用头和角把那小子顶上岸来……当他向我们讲述那座我们都看不见的石桥的时候,犹如我在远离四川的上海,向我的孩子们讲述四川老家的一座石桥,情绪饱满,充满深情。我一瞬间有些恍惚,当老先生在讲述远方的那座桥的时候,故乡和他乡的关系发生了互换,仿佛万里之遥的那个地方,才是他的家乡。他的家不在这里,而在那头。
老先生说,他的夫人是居住地的本地人,他的下一代,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既会说当地话,也会说汉语;到了孙子辈,从断奶就说当地话,没有一个能流畅地讲中文了。对此他解释说,我这辈子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一些世面,就我个人来讲,我最大的体会是,随便走到哪里,第一件要紧的事情就是入乡随俗,也就是融入,一旦融入当地人的生活和社会群体中,人就活了,事情就好办了,事业也就打开了。要想融入,把一口地道的当地话学会,就是敲门砖和垫脚石。
春节期间,我到黄水镇老范家走亲戚。我奶奶姓范,老范家是我奶奶的娘家。范家有位表弟也在我谋食的地方承接工程,过年经常不能回老家,因此我回老家看望父母,必上他老家走动走动。表弟的父亲我喊表叔。表叔听我说起春节前几天前的趣闻,甚为惊讶。他说:“那熊老先生是不是把小地名记错了?我们这地方的小地名叫下沙湾子,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四十年前设村建镇,使用了个规范的学名叫蓝凤营,下沙湾子这个老地名就逐渐没有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