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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太子太傅李莲花x16太子伴读方多病开局

-只是想找个机会写师徒谈恋爱,私设原创角色有,ooc慎

-剧情自拟疯走,狗血时刻祭天

藏锋第四章

八月十四,草木丰茂,碧空如洗。

中秋节前皇后娘娘这一场突然筹备的马球会,总算是有惊无险,顺利开场,各府的公子哥儿、名门贵女们皆列坐下首,听着张公公唱那流水一般长长的礼单,今日的彩头均称是来自皇家私库。李莲花与昭麟坐在一处,心照不宣的听着念到尾声,宣布最大的彩头是名为观音垂泪的一物件。因着前一件是皇后娘娘凤冠上的一粒夜明珠,果不其然,甫一宣布便引起下面一阵窃窃私语。

“往日不都是些珠宝玉...

“往日不都是些珠宝玉翠,皮毛兵甲,这观音垂泪又是何物?”

“许也是个什么稀罕玉石的名字罢?只是不知怎得竟还能比皇后娘娘凤冠上的夜明珠还贵重。”

好似知晓会有此疑问,张公公在台上大声解释道,“观音垂泪为前朝遗物,乃不世出的一味疗伤圣药,服之可祛百疾,或使人功力大增。”

前日百川院与禁军一同潜入一品坟拿到了罗摩鼎与观音垂泪,适时便借着这场马球会对朝内外暗流涌动的南胤叛匪放出了钩子。

大多数世家子弟对这种东西并不太感兴趣,有些摸不着头脑,坐在下首的方多病倒是听的眼睛一亮,今日他穿了件天青色的交领大袖,衣领袖口皆是上好的苏绣祥云重工,衣摆处则以灵秀水波做暗纹点缀,兰色腰封掐出少年人劲瘦的腰线,一头乌发由一枚银质莲花样发冠高高束成一个马尾,发冠莲心处还嵌了一枚油脂感饱满的白玉,衬得他整个人清贵逼人又潇洒不羁,惹得坐在上首的昭麟与李莲花不时侧目。

“太傅和方多病近来倒是越发亲近。”昭麟状似闲聊,探究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李莲花脸上,李莲花身量比他略高,端坐时垂着眼看过来,避着日头那眸色就有些深沉,他面容依旧苍白,气质清弱,也不知是怎样始终伪装的这一副病态,可目光相触时,昭麟却无端有些战栗,衣袖下的胳膊上浮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下意识的在袖中攥紧了双拳,莫名觉得这人身体里困着一头可怖的凶兽,一旦放出,甚至能惊动天地。

李莲花勾了勾唇角,笑容温和,语气却发冷。

“我的事,与太子殿下无关吧。况且,不是太子殿下让我一同教习你们二人武艺的吗?”

昭麟没有再接话,场边的马球赛正一场接着一场比试着,间或叫好声不断,彩头随着众人的欢呼依次赏了出去。他们的对话在这些呼喊中如狂风里吹过一阵细微鸟鸣,仿佛未曾发生,唯有昭麟修剪圆润的指尖,在掌心掐出的深深刻痕在提醒着他,他心中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而他终究是暂避了这顷刻的锋芒。

左右不过再一年多光景,这人就当离去了。

他是当今圣上的独子,唯一的储君,往后的九州共主。

需成大事,他可以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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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件,观音垂泪!”

方多病今日吃了一整场的茶和糕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特意来吃这席面的,此刻听到他的目标,才终于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筋骨,舍得入场报名。

旺福为他取了条粉紫的襻膊来,这颜色京中的公子哥儿们不常用,大多嫌女气,只不过他家惯常是娘亲当家做主,又是小姨负责一应采买,自小便爱给他配这类明媚色彩,他倒也穿习惯了,等他扎好入场,本身就眉目如画的清朗少年人因着那色彩又多一份生机明媚。方多病本打算顺手抓虎贲将军家的幼子李承恩做个搭档,再用天机山庄府库中一杆稀世长枪赠予那幼子答谢,他想到自己如今一身武艺,再加上将门虎子,自觉观音垂泪已是手到擒来。

奈何天不遂人愿,他还未来得及对虎贲将军家幼子伸出魔爪,昭麟此刻也换了襻膊下场来,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想要这观音垂泪?”

“对啊,这不是疗伤圣药,还说能使人功力大增吗?”方多病诚实的点了点头,昭麟知他先天体弱,又在练武上十分执着勤勉,此刻见他坦诚,忽略了方才心头的那点不适,顺手捏着他脸颊的软肉掐了一把,“叫我声太子哥哥,我陪你拿。”

“我说这太子殿下,你近日是越发黏人了——”方多病眼珠子滴溜溜,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有些不想,毕竟太子如今在他手上都走不过二十招,身手并不如他心中选定的搭档好,他既下了场,自然就是想赢的。

昭麟一见他这样子就猜得出他心中在想什么,有些气恼,掐着他脸颊的力道就大了几分,结果方多病还没说什么,昭麟看到他脸颊上被自己掐出了几道浅红色的指痕,又慌忙松手给他揉了一把,他虽不想在方多病跟前太过摆太子的身份,以免让人有天自省出君臣有别的生疏来,此刻也不由得没好气提醒道,“孤是储君。”

方多病眼睛倏然一亮,醒悟了其中的道理,十分灵性的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太子哥哥——那就劳您大驾,陪臣赢下这局!”

李莲花遥遥端坐在自己位置上,手中的白瓷杯几欲捏碎,第一次觉得解毒之后,目力耳力如此卓绝,也并非一件好事。

两个少年人登记报好名便翻身上马,肩扛着球杖溜溜达达到了场中央,他们对面马上是刑部尚书家的嫡长子与虎贲将军家的幼子。

那李承恩自幼便开始练习家传枪法,是个小小武痴,与热衷习武的方多病恰巧十分谈得来,虽将将十五岁,如今上京城少年郎中已经少有敌手,如今他神气张扬的驱着马绕着方多病走了一圈,球杖向昭麟与方多病凌冽一指,放下狠话。

“方小宝呀方小宝,既然做了对手,哪怕你叫了太子殿下帮衬,我可不让你!”

虎贲将军当场为幼子大喝一声好!直把他家夫人急得猛拉他的衣摆,大熙皇帝却朗声大笑,对紧张的将军夫人摆了摆手,“甚好!我大熙将门当有此气魄,倒看今日是吾家麒麟儿,还是李将军家虎子可得偿所愿了!”

“何须你相让!待会儿输了可别去你娘怀里哭鼻子吧!”方多病亦是兴奋,话里都带着笑音,话音未落铜锣敲响,他陡然发难,一夹马腹伏下身子钻了个空疾驰而出,方多病手上功夫灵巧,球杖捞起彩球颠上空,一杆翻转如流星,抡圆了便将那彩球击飞,其余人纵马跟上也未能追回这先机,顷刻便被他夺得一分!

这下惹得满堂华彩,场边叫好声一浪叠过一浪!李承恩也不气馁,他骑术精湛,已越过昭麟撵上了方多病,昭麟便将刑部尚书家的嫡长子轻松拦在后头,前头两人在马上争夺着彩球眨眼间便过了十几招,一人手上带了枪法的刚猛,一人招式间带了剑招的轻灵,角力之间明显李承恩骑术更加老练些,他一勒缰绳马头高高扬起,又在瞬息间被他拉转方向撞开了方多病胯下的马,夺得彩球一叩击飞,纵马追着彩球狂奔而去。

方多病的马被这一下别的受了惊,躁动的扬起前蹄就要将马背上的人甩下,方多病一时不察,从其他人角度去看,眨眼之间马背上的人像要带着马匹就要翻倒,昭麟在后面看得这一幕吓得大喊出声,“方小宝——!”

李莲花一颗心简直在嗓子眼和胸膛间奔走了个来回,若非他看到方多病手牢牢握在马鞍上已调整了身形,差点就要不管不顾的入场捞人。

“没事!”方多病松了松缰绳不再激怒马匹,一手却握着马鞍猛地发力,再度翻身坐稳,他被这一下激出了血性,刚坐稳马刺一激就去追人,昭麟无处撒火,不讲道理的回头狠狠剜了那刑部尚书家嫡子一眼,拍马跟上。

李承恩夺了一分,见他们二人前来也不怵,捞起彩球朝他们身后便是猛力凌空一击,方多病瞳孔紧缩,一拍马背足尖轻点,竟不管不顾的跳上马背,拿着球杖使出了一式飞鹏水击三千里,硬是将那彩球蛮横的当空拦截下来,昭麟立马跟上手臂发力,贴着草皮挥出一道圆弧,彩球急速飞旋擦着李承恩耳畔飞入他身后球洞时,方多病方才稳稳落回马上。

铜锣重重敲响三声,顷刻胜负已分。

拿到那木盒里装的观音垂泪,方多病开心得意到脑后马尾快翘上天,李承恩走近越过他肩膀瞧了瞧,盒子那丸药看起来跟普通药丸也没什么两样,输便是输了,他颇为坦荡,只甚是纳闷,“这看起来无甚特别,竟能引得你和太子殿下都下了场,刑部家那个也以家中藏枪为礼,央我帮他赢下。”

昭麟在一旁听着默记于心,不过此刻他和方多病通力合作,酣畅淋漓的赢了一场,心情正是大好,“这确实是个好东西,很适合方多病服用,他自幼身体不大好,如今一心想当大侠,观音垂泪既能平旧疾,又能增长功力,再适合他不过了。”

李莲花今日穿了件若草色的长衫,也向他们这厢走来,方多病余光瞧见他来几步就迎了上去,嘿嘿一笑,将手中的盒子递了过去,昭麟在他身后,脸色登时变得难看无比。

李莲花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你不服用?给我?”

“对啊,师父你不是身体不好吗?而且如果你有仇家的话,日后行走江湖万一被发现没什么功力,满身病痛会很危险吧。”方多病极其自然的说出了这一番话,全然没注意到身旁两人神色各异。

“此药可补足你胎里带的弱症,也能让你一日之间功力大涨,便是跻身万人册前百也不是问题。你当真送我?”李莲花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自己当前的心情,脑海、心中皆被方才方多病在场上为这彩头拼命的身姿填了个满满当当。

方多病认真的点了点头,“弱症我可以好好锻炼,武功也得是自己一招一式练出,一日一日悟得,那才是属于自己的。”

他的每一字句落在李莲花心上,让他神色越发温柔,昭麟却怒火勃发,再也看不下去,在李莲花伸手要去接之时,一手按上了拿木盒,他死死咬着口腔内侧的腮肉,深呼吸了好几息,绷着一张脸色惨白的脸,盯着方多病,字字咬牙,“你方才,这般拼命,是为了他?”

他似是怕听到方多病的回答,又急急开口,“这般对你有大益的圣药,你就这样送他?”

方多病被昭麟突然生气样子吓了一跳,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你这么大声干嘛?他是我们师父啊?你方才这么拼命不是为了给师父治病吗?”

一句话说的两人都沉默了下来,李承恩实在受不了他们三人之间莫名古怪的气氛,一溜烟急忙跑了,李莲花也收敛了唇边的笑意,睫羽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有些说不出的黯淡,昭麟如鲠在喉半晌,终究收了手上的力道,将捏的发红的手指从那木匣上离开。

他的目光在半空中与李莲花交汇,虽然很不想承认,却品出了一丝相似的苦涩。

饶是他再如何情难自抑,还不是被那人以君臣,兄弟的名头拦在心门之外,但他又有些隐秘的喜悦,李莲花与方多病这份师徒关系,又何尝不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方多病看着他们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也没品出个所以然来,想了半天只想出了个莫不是李莲花近来太过严厉,惹得昭麟与他心生了些许隔阂。不过见他们收了这份剑拔弩张,想来也不是什么大矛盾,他将那木盒不由分说的塞进李莲花怀里,又替昭麟一同卖了个乖。

“徒儿们孝敬师父,那是再天经地义不过了!”

李莲花和昭麟一同无声的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他仰腰下去,将酒壶里的一口辛辣烈酒灌入喉中,部分酒液沿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线滚入衣襟,李莲花掌中仅是普普通通的一柄铁剑,却被内力所激发出嗡鸣,犹如虎啸龙吟。他负手剑在身后漫不经心的旋出几朵剑花,酒壶高高抛起时,剑光却又突然快到连酒壶落下的动作都仿佛慢了下来,那酒壶并未落地,已被他剑尖稳稳挑住。

他是李相夷,醉如狂三十六式名动扬州,相夷太剑横绝天下,李相夷想做的,想要的,又有何不可。

他足下缥缈踏出几步,竟比周身不住飞落的竹叶更轻,身姿一闪便轻盈落在一截青竹枝头,李莲花仰头将竹枝压弯,又是一口烈酒入喉。

可是若不是那些机缘巧合,李相夷早已沉入东海,命丧一份剧毒,李相夷自负武艺,傲慢寡义,从不知体贴他人难处,让昔日门人怨声载道,逼得多数亲友厌绝离散,就连情同手足的师兄,也被他惹得对他深恶痛绝。

李莲花旋身从竹枝上飘落,一剑挥出,周身一圈翠竹瞬间齐齐倒在风中,所有切口处均是一道锋利剑痕。

待此间事了,他却也并不想再做回李相夷。

方多病傍晚遥遥来到李莲花所居小院竹林外,本想问问他有无服药,服药之后可还好些,谁承想竟撞见的李莲花在竹林间饮酒舞剑,那是一套完全不同于逍遥独步剑的玄妙剑法,凌烈卓绝,直把他看得心头巨震。

他这师父真的只是一个身体不好武技不错的江湖人吗?

他这剑技是不是有些过于高妙了?

他不会是李相夷吧?

李莲花收了剑回身,吓了一跳。方才他太过沉浸于自己的心绪,竟没发现方多病遥遥站在一旁,目光有些呆滞,也不知道这臭小子看了多久,他的身份还不得暴露,此刻无法,只得哎呀一声虚弱的晃了两下身体,用剑撑住自己,果不其然方多病急忙就跑过来扶他。

“师父,那药你没服用吗?你怎么了”

我哪儿需要,还是以后留给你这扰人心绪的小徒弟。李莲花默默腹诽完,又咳嗽了几声回道,“服了,不然怎么能有劲练剑,不过这前朝圣药想是夸大了不少,并没有那么神奇。”

方多病狐疑的看着他,“师父,刚刚那套剑招叫什么,好生厉害。你如今年岁好像和我另个师父李相夷相仿,你认识他吗?”

“这江湖我这般年纪的,谁不认识李相夷啊?八年前只有缘打过一个照面,后面再没见过了。”李莲花心说毕竟如今那李相夷更名叫李莲花了,如此他也不算屡屡欺瞒,但这个话题实在危险,李莲花扶着腰装作痛苦得皱了下眉,嘴上又开始贫嘴滑舌,“刚刚那套剑招是我新悟得的,还没来得及起名字,怎么样,不错吧,想必定比那相夷太剑还厉害,你认我做大师父,我传你这套剑招也不是不行。”

方多病翻了个白眼,手下却是小心的把他往回扶,“闪着腰了就别这么油嘴滑舌吧!相夷师父才不会像你这般练个剑还闪到腰呢!”

李莲花冷哼一声,心里又是一阵不是滋味。

他装着腰痛趴到榻上,方多病说了声等我回来,又出门跑了,等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泛着冷气的布包,竟是把他家马车上用来避暑的冰块取了些来,悉心包好,要给他冷敷。李莲花只得解了外袍,趴在榻上配合他演下去。

方多病冰凉的指尖掀起李莲花中衣的下摆,却看见他背上腰腹处竟有着不少刀伤剑痕,他有些讶异,心里还是压着惊奇,用包着冰块的布包轻轻沿着李莲花腰椎按压起来。李莲花皮肤也白,身上一丝赘肉也无,腰部看起来劲瘦有力,肌肉薄薄一层覆在一段雪色上,再加上那些陈年的旧伤,自是散发出一股成熟男人身体的风流韵味来。

李莲花是个男人,又不是个死人,此刻他被小徒弟冰冷的手指按的越发心猿意马,懊恼早知不如装个其他的毛病,但是腰腹处紧绷成一片的感觉实在太过难受,他埋着头压抑着闷哼动了下,结果方多病不知怎么吓得瞬间丢了布包,急匆匆地夺门而逃,他口中还一迭声喊着,“师父我看你好像也不严重我家中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李莲花瞧见他那小徒弟出门之前耳廓连着脖颈简直烧成一片,也不知道给他按摩的时候自己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品味着方小宝一闪而过满面霞红的一张脸,他面上发烫,从床上慢慢坐起来,越发磨牙凿齿。

这不知死活的臭小子,明明情窍未开,醉酒之时却轻薄他,醒着也不知道对着他的身体又想了些什么,当真是气人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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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花:真服了怎么喜欢上这么个傻小子。

昭麟:真服了怎么招来这么个可怕的人。

方小宝:师父腰又细又白简直像个姑娘家,天啊我怎么感觉自己像个浪子轻薄了人啊!

藏锋第三章

砰——!

两把木剑乍然相撞,力道催逼之下零星碎屑随着气劲飞溅,昭麟眨了下眼睛,霎时方多病执剑的手腕飞快的抖动了一个角度,便将昭麟手中的那柄木剑一把挑飞了出去!

宫人们低着头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声大气也不敢出。演武殿正中刚刚比试了一轮的两位少年人面上却都并无丝毫不悦,昭麟笑了笑,俯身再度捡起飞落在一旁的木剑。

“再来!”

自从那次唯有李莲花知道发生了什么,着实令人有些......

自从那次唯有李莲花知道发生了什么,着实令人有些尴尬的晚饭后,方多病就彻底认下了李莲花这个“二师父”的身份。这小子练武勤勉,除了在国子监念书,可以说是一门心思就扑在了修习逍遥独步剑上,而他人又生得漂亮讨喜,和谁亲厚便更是把人放在心里多记挂几分,知道李莲花喜甜,方小宝隔三差五就会淘来京城各种口味的糖果让他尝鲜,孝敬师父孝敬得十分妥帖,天底下没有当师父的会不喜欢这样勤奋聪颖又乖巧懂事的弟子,李莲花自然也是对他悉心教导,私下指点颇多。

待他们记住了所有的剑招后,李莲花偶尔便让两人对招练习,如今一同学武不过半年光景,太子甚至已经在方多病手上走不过二十招。

两人围着演武殿再度开始角力,李莲花手中握着一本医书读了起来,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稀松平常,不过就算他不在朝堂,多少也明白,天下好像没有这样当太子伴读的道理。

不必相让虽是昭麟亲口所说,这方小宝还当真次次对战都是全力以赴,可把周围伺候的宫人吓得够呛。

李莲花自觉自己年少之时,虽也是十分争强好胜,但是当初和师兄一同对战演练,也没有像他这小徒弟一般非要分毫不让争个输赢的。

念及此,余光瞧见方多病一剑来得甚妙!可惜爱才欣喜之心刚起,下一刻李莲花的心脏却和宫人一起被这方小宝吓一跳,这剑怎么还架上太子的脖子了!

周围随侍的老太监已经忍不住惊呼出声,“哎哟喂!方公子、你这……”,昭麟的眼神向那老太监横去,却又将人后面的话给堵了回去。

方多病笑嘻嘻地挽了个剑花,潇洒地收了剑负在身后,练了这大半场他面色微红,鼻尖沁出些许薄汗,一双眼睛更是水洗过一般明亮。“昭麟,你可认输了!”

“方大公子,确实厉害呀,孤如今可打不过你咯。”昭麟笑着随手将剑向宫人怀中一丢,接过一方丝帕走近,顺手给方多病擦了下鼻头的汗珠,而后又就着那方脏帕子仔细擦起了自己手心的汗液。

方多病也从宫人手中接过了一方丝帕,胡乱擦了下脸,将有些湿黏在额头的鬓发用食指挑开,十分自然地接道,“那等我练成一代大侠,可以保护太子殿下。”

昭麟听了这句话极为高兴,“此话当真?那你可别偷懒,好好练啊方小宝。”

这两人一场比试之后竟真毫无芥蒂,倒惹得周围看客仿佛都是心胸狭隘之徒,李莲花不禁失笑,又有些黯然。

方多病和昭麟解了剑乖巧地站到李莲花跟前,李莲花指点了他们几句今日不得要领之处,待说完了,也不知方多病怎么就从李莲花与平时无二的神情中察觉出了一丝低落,适时开口,“师父,我有个礼物送你。”

昭麟忍不住在一旁啧了一声,“方小宝,你这今儿个给太傅送礼物明儿个给太傅送糖的,怎么不见你也送个礼物给孤啊。”

“啊?太子殿下,您这身份地位,要什么没有啊?”方多病有些诧异,一句话倒把昭麟堵了个哑口无言,昭麟自觉失了分寸,瞬间不再吭声,拧着眉头神色颇是懊恼。

李莲花被这么一打岔,心中幽微的情绪消散不少,他的目光在有些别扭的太子和摸不着头脑的小徒弟脸上转过一圈,隐秘恶劣地勾了勾唇角。

方小宝啊方小宝,这太子想要什么,说出来怕不是要吓死你这二傻子!

小徒弟既邀请了,李莲花想着今日左右无事,倒不如跟他一同去方府蹭顿饭。因着中秋前一天皇后娘娘要办一场马球会,近来礼部、户部、工部都乱作一团,方大人整个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晚上方大人不在府上,方多病刚好省去他爹那些个规矩麻烦,让小厨房简单做了些餐食,师徒二人一同用了晚饭后便回了方多病的院子。

这院子李莲花半年里偶有前来,大多是得空了指点他几招,就是不知这方小宝现下要做什么妖,他拉人到了一间屋前,自己跑来跑去搬来了个梯子,一边往屋顶上爬,一边热情招呼:“师父,现在回去尚早,我这院子里数这间屋子最高,是个赏月的好去处,今日便请你赏月呀。”

李莲花目测了一下这屋顶和地面的距离,看着小徒弟还需借梯子往上爬的身影,有些无言地摸了摸鼻子。

如今他依旧扮着身体不佳的样子,潜在宫中隐藏着身份作一枚暗棋,此刻便少不得再演一演,于是李莲花轻咳几声,撩起衣袍下摆,慢悠悠地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随口问道,“这便是你要送我的礼物吗?”

“哪儿能呢,等你回去的时候才拿给你呢。”方小宝坐在房檐上听见他咳嗽,又朝下面陪在一旁的旺福喊道:“旺福——夜风凉——取些暖酒来——”

李莲花神色一变,“你要是要饮酒,我现在就走。”

“你怎么跟我爹娘一样啊,师父你看,今夜这月色正美,若无美酒,岂不无趣!”李莲花当即起身立马就要往下爬,方多病诶诶两声,眼疾手快的抓住他半截袖子,蛮缠着不松手,嘴上却只得妥协下来。“行吧,行吧,你这师父管的倒比我爹娘还紧,酒你喝便是,旺福,辛苦帮我取些果浆来吧……”

旺福没大没小的偷笑了一声,跑了一趟给他们将酒水与果浆送了上来,还贴心的端了盘桂花糕,看在他十分有眼力见儿的份上,方多病便哼哼着也没与他计较。

七月十六,流云明月,星河灿烂,确是一番美景。今日李莲花其实也有些话想和方多病聊聊,才应了这一番邀约。

“方小宝,今日最后一剑,确实来得漂亮,但是虽是木剑,你们二人比试之时,也委实有些不妥。”李莲花给自己斟上一杯酒饮下,“你这个脑子是怎么想的呢?是不是也太过争强好胜了些啊?”

这话如果是其他人来说,方多病大抵要梗着脖子辩上两句,可是这是他认下的第二个师父李莲花,他看得出来李莲花从未将自己当作一个朝臣,身居太子太傅之位却从不与其他大臣结交,更是懒得搭理人情往来,是个真正的江湖人,想必迟早有一天,还是会回那江湖去,有这一层缘故,他打心底与李莲花亲近,况且这半年接触下来,李莲花教导他不可谓不用心,想来心里也是认他这个徒弟的。一来二去,他便对这个身体不好又神神秘秘的江湖师父倒是多了几分了解,自是知晓李莲花如此问他其实并无那些迂腐的责怪,更多则是忧虑与担心,这就让他并不觉得讨厌了。

“我那时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应对招式了,只觉那个时刻,就应当如此出剑。”这话说得有几分剑客的不羁与纯粹,李莲花也认同,那一式并不是不好,恰恰是极妙的。如若只用逍遥独步剑对战,在那个时分,李莲花其实也会使出那一式,可不好的是,那一式却是杀气凛冽。

“昭麟虽说不与你计较,可毕竟是储君。”

“储君不也是人吗?而且我若不全力以赴,岂不是欺君?”李莲花闻言抬手便在方多病脑门上重重一弹,霎时白皙的额头上就浮了红痕。

“小孩子,嚷什么,你是真的胆子大还是不明白啊?这话也能说得?”

方多病捂着额头哎呀一声,好在他并不娇气,给自己揉了揉,心知今天不敞开了说自己是如何做想,怕是逃不了李莲花一番责问。

“我只是觉得,既然比试,唯有尽了全力赢下,才不算轻视对手,而尽了全力输了,才算不留遗憾,技不如人,再练便是,天资有差,练到自己的极致便可,如此赢的人方知自己的本领如何,输的人也得一份尊重,这才算得上一场畅快的比试吧!”

一番话说得自然,倒比曾经云隐山那个总在为与师兄对战纠结的小弟子念头通达。只是世间人心诡谲,曾经天下第一的李相夷都防不胜防地摔过一场,又有多少人能容得下这份纯心如一,而不暗生龃龉。

月华清亮,李莲花偏头看向方多病侧脸,习武这半年方小宝长开了些,下颌的线条已经带上了少年人特有的锋利,只是脸颊上还有稚气的绵软,明明月光之下,不见半点阴霾。

有些话,他突然觉得不必再说。

方多病如此,就很好。

让方多病一直如此,又有何不可。

亥时酒尽,又闲坐了片刻,两人便默契的从房顶上爬了下来,才刚一沾地,方小宝就一溜烟儿跑了,不多时回来终于带上了他口中的礼物。

对面两双湿漉漉、圆溜溜的眼睛,此刻忽闪忽闪的眨巴着,正一同目不转睛的盯着李莲花,莹白的月光柔柔洒下,照得那两双眼睛比天上的星子还亮。

“汪!”

一只肉嘟嘟的小奶狗,看起来是刚断了奶,正被方多病两手托着举到李莲花面前,小狗很是亲热,伸出热烘烘的舌尖飞快的舔了下李莲花的鼻尖,痒得他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确实喜欢狗,但是也不知道这方小宝又是怎么突然想到要送他一只小狗。

李莲花不客气的顺手接下,许是他周身气息安宁,小黄狗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咕噜着闭上了眼睛。他伸出指尖挠了挠小狗头顶一撮翘起的绒毛,十分自然的就撸起了狗来,脸上的神情越发愉悦柔软。

方多病见他喜欢,少年人的那点儿得意劲马上就上来了,“送只小狗陪陪你,还能看个家门,而且师父你那院子太没人烟了,可别回头遭了贼都不知道。”

“哦,那倒有劳方少爷费心了,不过呢住这小院半年,确实也丢过两坛梨花白……”也不知道他这师父是犯什么毛病,自从之前他们一同饮过一次酒后,絮叨他喝酒这事当真是管的比爹娘还勤,方多病想到今晚大好月色,自己好心好意哄这看起来十分孤寡师父开心,结果自己连杯根本不醉人的米酒都没捞着,气得简直要当场跳脚!

李莲花看他一张脸上表情瞬息万变,被逗的闷笑了一声,他心情大好的伸出手来用跟摸小狗无二的手法揉了揉方多病的脑袋,语气十分温和。

“谢了呀,方小宝。”

哼哼,方大少爷正是不喜欢让人摸脑袋的年纪,他偏头不让李莲花继续揉下去,但得了这一句,立马什么气也都消了,于是传到李莲花耳朵里便只剩下一句半像撒娇的威胁。

“你可要好好珍惜我这个徒弟啊!”

李莲花抱着小狗回了小院,简单先在屋里用洗旧了的几件衣服铺了个窝放下去,月光透过窗扇照进来,他的手指轻轻点在小狗潮湿的鼻头上。

“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睡得香甜的奶狗在梦中伸出舌头舔了舔,温热柔软小舌蹭到指尖,李莲花突然触电般收回了手,不知怎么竟又一次想起半年前那个荒唐的吻来。

他呼吸放缓,不自觉屏息了片刻,小狗在他眼前睡得敞开了肚皮,李莲花还是没忍住,伸出手在那一起一伏的小肚子上摸了摸,那里的皮毛短而柔软,热烘烘的一颗心正在绵软的触感下生机勃勃的跳动着。

李莲花眨了眨眼睛,声音轻的有些飘渺。

“叫你狐狸精吧。”

次日李莲花入宫稍晚了些,恰巧碰上方多病从国子监下学,两人就一同闲聊着走了一道,临近东宫的时候,方多病从他那贴身的鹿皮袋里掏出了个精致的小木盒。

李莲花余光瞧见,心头凭空生出了几分期待。

“我昨日后来想了想。”那木盒是上好的梧桐木,嵌了海棠花纹的玉饰,刷了一层桐油防腐,锁扣处还能看见天机山庄的纹样,方多病手指翻飞如蝴蝶,灵巧的解了那盒子上的机关,惹得李莲花越发对里面的东西好奇起来。“是该给昭麟准备个礼物。”

“哦。”

李莲花收回了视线,无波无澜的开口。

“毕竟若非昭麟,我也没有机会和师父修习这样精妙的剑法。只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他缺什么,师父,你说这个能行吗?”方多病边说边捻着一串皮绳将盒子里的东西拎出来,递到李莲花面前,那皮绳下面坠着一只活灵活现的机关木鸟,打了个穗子,这东西如若是挂在腰间做佩,对太子的身份来说不可谓不寒酸,但当个剑穗却很有些巧思。

李莲花伸手接过,指尖摸着那只机关木鸟摩挲了片刻,上面还有一点点未吹干净的木屑,一看便知是方多病昨夜打磨制作的,他被小徒弟前半句话说得短暂抚平了心头那点几不可察的失落,目光在那鲜红的穗子上又转过一圈。

剑穗该送的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剑穗该在的地方是天下无匹的少师剑柄上。

“挺好的。”李莲花语气淡淡,将那只木鸟放回了盒子里,眨了眨眼睛又恢复了插科打诨的模样。“只不过呢,我听说这天机山庄富可敌国,你送这么个小木鸟,倒不怕人嘲笑方大少爷寒酸呀。”

得了他的肯定,方多病高兴了起来,他将那木盒重新揣回鹿皮袋里,听见他嘴上没个正经,又十分得意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富可敌国又怎么样,天家坐拥四海,什么珍奇玩意没见过,既然要好好给人备一份礼表达感谢,倒不如送些有心意的。”

李莲花头痛的想,傻徒弟啊,怕便是怕你这样的有心意,毕竟你送什么,昭麟自然都是觉得极好的。

果不其然今日习完剑,方多病拿出那木盒送出后,昭麟脸上的喜色便连压都压不住,他也不嫌这木鸟寒酸,当即就解了身上一枚满绿翡翠玉佩,将这小木鸟挂了上去。

看他这般高兴,方多病张了张嘴,还是把可做个剑穗这句话又吞了回去,反正送出的礼物该怎么处置也不归他管,只是被昭麟的情绪感染,他也十分高兴,“你喜欢便好!”

昭麟拨弄着新得的腰佩,听见这句话猛地抬头,瞳色深深,看向方多病的一双眼里隐隐有些藏不住的热切,这眼神落在李莲花眼中,又引起他一阵牙酸,心里更是叹气个没完,直到晚上卧在床上,狐狸精在一旁鼾声震天,都无法阻止他不时想起昭麟的那一眼。

这般的心绪难平,让李莲花实在烦躁的有些理不出个头绪,索性和衣起身,在院子里揉搓着指腹,执拗的要好好断一番这彻夜难眠的案。

月华冷练,斜照一方落拓青衫,映澈层叠竹影,无数的线索在他脑海中飞驰而过,辨不出因何而起,却让李莲花眉头逐渐紧蹙,神色越发晦暗。心底里这一桩为谁风露立中宵,又因何长夜点滴到天明案子,拨散诸多疑云,竟唯有一个答案。

他虚长那人一轮,承他一声师父,与他亲生父亲情同手足,当真是万死不该。

可情之一字不知所起,却又,起而难灭。

后院里李莲花移栽在温泉旁的那颗梨树,今年结了第一茬果,他漫步过去,顺手摘下一颗在那活水温泉中洗了洗,凑近时比梨香更先闻到的是些微硫磺刺鼻的气息,李莲花低垂着眉目咬下一口。

又涩又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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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花:睡不着了,心烦意乱。

昭麟:睡不着了,喜出望外。

方小宝:孩子还在长身体,已美美入睡。

藏锋第二章

等进了东宫地界,李莲花开口低声询问:“方才那位大人是……”

小太监同样压低了声音快速回道:“禀太傅,方才那位是户部尚书方则仕方大人。”

李莲花心头重重一跳,为太子急传他来的事情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待进了正殿门前,小太监并未再向前去,李莲花踏步间挥......

待进了正殿门前,小太监并未再向前去,李莲花踏步间挥袖,大门轰然紧闭,面前无一宫人,只有一位坐在上首,面色青白牙关紧锁的太子。

“万圣道盟主名为单孤刀,那南胤后人,竟是你李门主师兄!”

李莲花叹了口气,“太子如今还敢与我私下相见,想必仍是信李相夷为人,信四顾门清正,那又何妨猜疑,不如把话说开。”

“那你可知,单孤刀才是方多病的亲生父亲!”

李莲花倏然睁大了眼睛,简直觉得难以置信。

御书房内却比这厢更是焦灼。

“方爱卿,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方则仕跪俯在地,身侧散落着几份卷轴,是潜伏在万圣道内监察司暗桩传来的情报,上面细细传来单孤刀的平生事迹,潦草可见天机山庄、方多病的字样。

“陛下,方家世代为官,对大熙忠心耿耿,犬子虽非己出,但早已与那为非作歹的乱臣贼子断了联系,臣可以方家及天机山庄为犬子作保!如有不臣之心,可遣大将痛击之!”

空气中唯有指尖一下下敲在扶椅上的声音,随侍只有伺候圣上从小到大的张公公一人,方则仕咬着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此刻情景既然并无其他宫人在场,那就并非没有转圜余地。

室内龙涎香重逾千斤,压得方则仕越发有些喘不上气,他的一身官袍已被冷汗打透,在背上浮出深深的汗渍,上首的人依旧默不作声。方则仕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再一次将头砰地磕在了地上,背脊如一杆青松被厚雪压弯,咬着牙去求一个恩典。

“陛下,求赐臣‘披肝沥胆’,以全臣忠孝之心!”

又是片刻令人难耐的沉默,大熙皇帝喜怒不现,再度开口语气却已缓和了下来。“张公公,取杯酒来,给方爱卿暖暖身子。”

张公公是宫内老人,走出御书房向当值的小太监低声吩咐了两句,再回来时,便端回了个托盘,上面摆了鸳鸯酒壶和一只白瓷杯,张公公弯腰当着方则仕的面为白瓷杯里斟满了一杯暖酒,方则仕朗声谢过陛下,文官稳稳地伸出了那双消瘦的手,端起酒杯,毫无犹疑,一饮而尽。

他想,这一杯披肝沥胆入肚,便可暂保方家、天机山庄,和他们如珠如宝的孩儿无忧无恙。

李莲花脸上瞬间的震惊不似作伪,昭麟周身却依旧阴郁不散:“先生与单孤刀自幼一同长大,想必是极亲厚。”

“本当如此。”李莲花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我找了他八年,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因我身殒。甚至不知道他竟何时结了一段姻缘,有个孩子。”

他们的目光再一次在冷凝的空气中交汇,昭麟一字一顿,已是咬牙切齿:“谋逆大罪,可是株、连、九、族的!”

“江湖事,自然由江湖人来平。”李莲花语气平平地开口,却是将多日前在客栈中说过的一句话又说了一遍,隐藏的深意呼啸而出,这一刻李莲花几乎是少见的锋芒毕露,即便如今已经接了太子太傅一职,他从未将自己当作一个向皇家俯首的朝臣,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而他李莲花又或者说李相夷,甚至是曾经制定规则,并让那些规则运转至今的人。

江湖人,就是如此狂悖!

可也只有这样的横绝江湖的一个人,如果…有那么一天,能保方多病一命。

那些郁色笼罩在昭麟的眉头,他深知此举不亚于与虎谋皮,可天平的另一侧是方多病,不过是一个早就断绝了往来的反贼,方多病又有何辜呢。

“方多病的命,先生可保?”

绕了一圈,图穷匕见。李莲花在心中腹诽,然而这件事就像他如今仍心心念念惦记着,要截在万圣道起事前将师兄带回云隐山赎罪一样,知道了自己认下的那便宜徒弟还是师兄唯一的血脉,便更是不能放手不管。他这师兄,当真是给他丢了好大一摊的烂摊子。

“自然。”李莲花应下了这桩事,太子不由得暗自吐了一口气,他深知如今这些消息最好的处理方式是隐而不发,这场江湖与朝堂风波,在他那父皇心中又非得有李相夷此人坐镇不可,能于他父皇眼皮子底下,取李相夷一诺,已是他现下能为方多病做的所有。

此刻宫人通传方多病已经到了演武殿外等着习武,方则仕先前也从御书房出来,刚巧碰着了方多病下学,便递了拜帖一同候在演武殿外头。

等昭麟和李莲花到了演武殿附近,方大人训子这出戏正唱至高潮,李莲花一眼扫去就看到方多病眼珠骨碌碌打转,他忍不住跟着摇着头发笑。

还真是个小朋友。

像极了街头馋肉骨头的小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许多听得不耐的小动作,一双澄澈双眸,心思根本一点儿也藏不住,偏他还自觉隐藏极好,在他那浸淫官场多年的父亲面前假模假式的扮乖巧。方则仕一看他这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抬手便在他脑袋上拍了一把。

“太子殿下允你一同习武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让你跟着太傅好好学,你这臭小子听进去了几分啊?”

“爹——!”方多病这边正对着他们来的方向,看着太子和李莲花人已经近前,挨了这么一下,颇为不好意思,他十分不满的拉长了嗓子喊了一声,又嘀嘀咕咕念了起来,“这一月来我可一日未曾偷懒!我自是好好学的,以后我还要去闯荡江湖呢!”

也不知是哪句话又触了方大人的霉头,直让这气质儒雅的中年人当即吹胡子瞪眼,“你给我好好修习武艺就行,一辈子可别再想着离开京城了!”

“我不!等练好了武艺我就要去考百川院,当刑探!”

“那我现在就传信给你娘亲,让她将那百川院拆了盖猪圈!”

李莲花热闹看到一半,未曾料想这也能被战火烧到袍角,百川院好歹也曾是他昔日产业,再加之近日他连上了院里暗线,已捏着鼻子被石水和阿娩一封又一封的传信责备了个遍,勉强找回了点儿曾在四顾门当门主的责任感,加之刚刚他还在小太子面前摆了世外高人强横的架子,面上便有些挂不住,李莲花忍不住搔了搔鼻头清咳出声,好歹提醒了下这吵闹不休越说越离谱的父子二人。

方则仕转过身来,当即收敛心神换了副温文尔雅的面孔,见着太子更是深深躬身行了一礼。“见过太子,太子太傅,今日还当多谢太子殿下提点,臣感激不尽。”

昭麟急忙伸手去扶,两人又说了些心知肚明的场面话,不知怎么竟又一唱一合地夸起了方多病来,直把这方小宝看得十分纳闷。习武月余,李莲花没什么架子,也不似朝臣做派,方多病总觉得他又像个师父,又不像个正经师父,身上倒是有一股他喜爱的江湖气,已和他亲近了不少,此刻方小宝便偷偷去拉李莲花水绿的衣袖,睁着一双十分清澈的大眼睛,用眼神问询。

李莲花瞧了他一眼,看他懵懵懂懂的样子,心里反倒有些松快起来,此刻便好心给他解惑,“没事,你爹和太子夸你聪明绝顶呢。”

这倒是正合方多病心意,他不怕辛苦,只怕学不好真本领,今日李莲花对他上心让他大喜,等练完剑出了演武殿的门,仍在一路叽叽喳喳围着李莲花说个不停。

“方小宝,你烦不烦呀。”李莲花不住宫内,在郊外自有一处偏远的住所,马车早就在宫门外等候,他溜溜达达将手笼在衣袖里朝外走去,可惜说话的语气还带着笑,并不能劝退这黏人小狗。

方多病直接三两步跨到他前方,仰着脸瞪圆了眼睛反驳,“本少爷不烦!”

这距离,有些近了。

李莲花眯着眼睛向后仰了些,好整以暇地打量起面前的这张脸。

虽还有几分少年人的稚气未脱,却肤白胜雪,明媚若湖畔山茶,这样极艳的一张脸上偏生得一双翦水秋瞳,眼尾圆钝而下垂,眼神极清亮,内里一派澄澈天然,爱恨喜恶都一目了然,灵动又鲜活。

真是一点都不像师兄。李莲花收回了眼神,绕过拦路的小狗继续向宫门外走去。

“你是不是更像你娘亲啊,今日看你和方大人倒是并不相像。”

方多病跟了上来和他并肩,“是啊!其实家里都说我更像我二姨,不过不是说外甥肖舅吗,我有个早死的舅舅,他可是李相夷的师兄,我却和他一点儿也不像。”

近来他已经发现,这小子当真是三句话不离李相夷,他说着不能与李相夷师兄相像,仿佛这件事委实让他好生遗憾,直把李莲花听得哭笑不得。

而且……

李莲花侧过头又瞧了他一眼,不禁顺着他的话往下想去,不像他那容貌平平现在又惦记着搅弄风云的师兄也挺好。方多病这小子如果是个女儿家,江湖美人榜上也当有他的姓名,如今既得了他教导,自然日后也可在万人册中成就一番清俊少侠的美名。

也难怪会引得太子如此倾心,如今这京中贵女,往后那江湖丽影,这小子身上还不知要惹上多少桃花债。

李莲花撩起车帘上了马车,紧接着又是一道身影跟了上来,李莲花挑了挑眉毛:“我说方大公子,你准备跟着我到几时啊?”

方多病眼神飘忽:“我瞧着你总一个人,今日要不本少爷赏光,陪你用个晚饭如何?”

“不如何,你别是今日跟方大人拌了嘴,不好意思回去吧?”

“李莲花、你!”方多病被他一语戳破,对着李莲花咬牙切齿地刚伸出了食指,又被李莲花一把拍下。

“没大没小。叫我声师父,今晚收留你也不是不行。”

“本少爷只叫李相夷师父!”

两人吵吵嚷嚷,李莲花终究是没把他赶下车,只得带他回了郊外暂居的小院,让这呆头呆脑的便宜徒弟蹭上一顿饭。

小院依山而立,周围植了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翠竹,院后凿引了山泉水,蓄起了一汪温泉,泉水清澈透亮,水面暖气氤氲,早春还寒,温泉旁新栽的一棵梨花树却已早早进了花期,正在盛放,遥遥望去满树雪白,如云如絮。

李莲花挽着袖子在小院里摘了一把萝卜白菜,想了想又剁了一扇排骨,待明月挂上枝头,他从灶间忙完端了菜出来,发现方多病竟翻出了他刚来这里住下时埋的两坛梨花白。

“你是狗鼻子呀,埋这么深也能翻出来。”李莲花没好气地将菜盘往桌上一磕,撸下了袖子入了座,方多病十分自然地就给他倒上了酒。

“别这么小气嘛,你若是喜欢喝酒,本少爷回头请你喝遍这上京城的好酒便是!”他说着摸索了一阵,从身上掏出了一个糖袋放到桌上。“我看你和我师父一样喜欢吃糖,这包莲子糖就当酬谢你今日下厨辛苦!”

李莲花从那糖袋中摸出一颗,入口滋味清甜,确实不错,他接着这话茬奇道,“你倒是好像很了解李相夷?”

方多病一口梨花白入口,直从喉管烧到了胃,片刻脸上就烧出了酡红,方家家教甚严,他自幼身体不好,长到十六岁更是没被允许喝过一杯酒水,心里早就盼着能如江湖人一般大口喝酒快意恩仇,如今这小院雅致,他又尝着了鲜,此刻心情大好,提到李相夷,更是如数家珍。

“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吃糖被我瞧见了,我想既然他随身都会带着糖块,定是极爱吃的,从那以后我就搜罗各种糖果,想着有朝一日再见,都可以给他尝尝。”李莲花咀嚼着口中的米粒,心头生出些许暖意,他顺手又给对方夹了块排骨,咂摸了下刚刚那块莲子糖的滋味评道。“你师父如果还活着,听到你对他如此上心,应当也会觉得高兴。”

方多病却霎时怒气冲冲地瞪大了眼睛,“呸,你少胡说,我师父一定没死,他可能只是对这个江湖失望……”他说着自己竟也有些失落,眼尾浮出一抹惹人怜的红晕,一口酒液入喉,方多病又给自己斟满,豪迈地一举杯盏,壮志凌云地对着月亮许诺,“放心,师父,你的百川院我一定为你撑起来!”

“好了,好了,你师父也许也没对你报这么大的期望。”这小子怕是不常饮酒,李莲花看出他的醉态,忍不住放下筷子,伸手握上他的手腕想要运行扬州慢,好让这醉鬼清醒一二。

少年人的脉搏在他指腹下跳动得蓬勃滚烫,方多病被他一拉似有不解,竟摸摸索索坐了过来,依着这力道倒在他肩上,歪着脑袋有些迷茫的睁着那双摄魂夺魄的眼,也不知这小朋友从哪儿凭空升起一腔多愁,皱着一张脸盯着李莲花,嗓子里传来的声音却是又糯又软和,“李莲花,其实你也很好,本少爷勉强认你做二师父吧。”

那声音贴着他的耳廓传来,惹得李莲花莫名有些心焦燥热,一手捉着他的手腕,柔和的扬州慢内力顷刻渡入,方多病被这暖洋洋的内力一激,周身像泡了温泉一般舒坦,他的手极快,竟直接拎了一坛梨花白往自己嘴里又灌了一大口,这一口酒喝的时机着实是太寸了!扬州慢渡入之时,酒意随着至纯内力直接散入四肢百骸,让这醉猫当下更是醉的不知今夕何夕,李莲花撑了他一把,想将人干脆拎回屋里安置休息算了,方多病倒不挣扎,摇摇晃晃靠着人站起来,抬头入目,却已经认不出撑着自己的是谁,人又身处何方,朦朦胧胧之间,眼里只剩一双看起来像冰酥酪般柔软饱满的嘴唇。

温软的触感贴上,李莲花愕然瞪大了凤眸。

酒香在两个人的唇齿间弥散开来,四下唯余风穿竹林惹来的簌簌声响,冷月无情,照得小院里那株梨树摇落雪色堆满池,春风吹皱梨瓣掩映的湖心也无人知。

李莲花回过神来急退一步,看人要倒又匆忙伸手去扶,他竟似也有些醉了,气恼之下运起婆娑步来,将这醉鬼丢回床上,方多病湿红的嘴唇上还泛着一层刚饮过酒的水光,上面隐约可见刚刚被他下意识咬出的一抹齿痕。

方多病占着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呼呼大睡,李莲花站在月光下冷着一张脸咬牙切齿。

这小子果真还是和他爹一样麻烦!

要是个姑娘家他定干脆娶了,让他当个小娘子去还他们父子俩欠他的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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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花:大好年纪竟被便宜徒弟醉酒轻薄,心跳很快可能是我也有点喝醉吧,气死算了!

方小宝:练剑吃饭喝酒好像还吃了碗冰酥酪,又是完美的一天!

藏锋第一章

先是丹田中滞涩的内息显露逢春之意,紧接着一丝精纯的内力,竟沿着因天下奇毒凋敝的经脉开始自行流转。

一周天之后,扬州慢如细密春雨落入身体里那些积年的暗伤,曾遭受重创的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足阳明胃经,亦久违的被至纯至阳的内力拂过,李莲花瞬时睁开双眼,压抑着惊奇呼出了一口肺腑间的热气,眸中已是神莹内敛,就连往日灰败的面色也红润了几分。

碧茶之毒竟解了?

“李门主醒了?”...

“李门主醒了?”

入目一间客栈上房,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端坐在茶案一侧,说话时并未瞧他,只是轻轻吹去杯中浮沫,不急不缓地呷了口茶,那少年人身后站了两位身姿笔挺侍从,自他醒来后拇指就将身侧佩刀顶出一寸,刀光雪亮,肌肉紧绷,蓄势待发。

两柄绣春刀。

李莲花从榻上坐起,顺手理了下腰间丝绦,觉得有些啼笑皆非,虽说天无绝人之路,但他凭空生受了这场救命之恩,看来已是少不了要沾染一番因果。

“多谢,太子殿下。”碧色浮动,月影婆娑,顷刻李莲花已端坐在了茶案另一侧,面上端着温和的感谢,开口却是一语道破面前少年人的身份。

“大胆!”那两名侍卫正要拔刀,又被人在抬手间无声喝止,坐在这间上房的,正是当今圣上的独子,昭麟太子。

“孤有些话要与李门主单独说,你们先行退下吧。”侍从们仍在犹豫,足下便未能立时动身,太子再次开口,“退。不说第三次。”

两名侍从行了一礼,即刻退下。

“这一趟下江南,可算是寻着了李门主的踪迹,正巧碰见李门主抱恙,这枚大内能祛天下百邪,疗内伤塑经脉的万灵丹,便是赠予李门主的薄礼。”昭麟说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偏头打量起了这看似大病初愈的男人,一袭水绿长衫,气质却极清弱,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多年之前的一次夜探皇宫醉酒赏花,引得当朝天子心驰神往;行走江湖五年,就能在朝廷的百年基业里为江湖拔出一座刑堂,这就是李相夷,这就是李莲花。

他随遇而安地收下了这份不可谓不厚重的薄礼,迎着储君审视的目光开口,“李某区区一名隐退多年的江湖中人,竟能让朝廷如此挂怀,倒是不知太子这番,所为何来?”

“此番前来,一来,孤是想为自己寻一场师生的缘分,二来呢,也是想为朝廷寻一番与江湖的造化。”

李莲花抬手倒茶的动作微顿,却还是先紧着给自己润了润嗓子,他细长的指尖抚在杯口,思绪飞转,如若是在八年前,李相夷定是不愿沾染这等是非的,彼时一柄出鞘少师,便可将朝廷与江湖划出泾渭分明,然而此刻他面上却有些神色难辨,“如果说,我不愿呢?”

“也无妨。赠药只是有人天天在耳边念,让孤觉得李门主这样的英雄,确实不应就此陨落,顺手施为罢了,不过如今南胤这出戏既要唱……”太子停顿片刻,只是随口感叹,却已染上了皇家肃杀的血腥气。“那号称武林正道的万圣道,据说便是南胤后人创立,既如此,这江湖,自然是免不了一场风波。”

万圣道。这三个字让李莲花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不日前他在云隐山旧居,想要从师兄生前用物上再去翻找关于师兄尸身的线索,结果却被前来清扫师父故居的师娘撞见抓了个正着,多年未见,师娘见他疲累至极的模样,来不及责怪便搂在一处,师徒二人自是一同痛哭了一场,等李莲花再提起要为师兄报仇雪恨的话,结果竟从师娘口中得知,师兄在他东海一战后还回过师门,取了枚玉佩下山的消息!

那只刻满划痕与他名字的木匣,终是从他手中难以置信地脱落,李莲花不得不承认,自东海爬回人间,飘摇数载,他曾以为唯一一个绝不会背叛他的人,或真酝酿着一场不为人知的阴谋,也并非全然是记忆中的模样。

李莲花辞别师娘下云隐山,南胤后人与万圣道的消息在他的探查下露出草蛇灰线,不愿相信的真相,似就在眼前。前夜他点灯枯坐,闭目塞听十几年,只觉得自己越发活得像个笑话,一时之间难掩心中悲怆,竟被激得毒发。

如今天下为棋,躬身入局,非他所愿。可到底是年少情谊,彩云难追,那…终究是曾与他相依为命,也曾给过他诸多照拂的师兄。真相要查,人要找,做了错事的人如果还愿悔改,如今既然毒解了,那条命,或许也唯有他能保下。

此刻李莲花放下茶杯,太子便适时拎起茶壶为他续上了茶水。

“只教两年。江湖事,自然由江湖人来平。”

李莲花话毕不再犹豫,端起了那杯茶饮下。这位年轻的太子终于露出了一个与年龄相符的笑脸,起身施了一礼,恭敬道,“昭麟,拜见先生。”

“方小宝!你跑什么跑!”国子监刚下了学,方多病心里十分记挂家中新收的一本无名剑谱,少年人高高束起的马尾一甩,匆匆就要往外迈步,结果人刚起身就被昭麟按住,不由分说塞上轿撵往东宫带去,他只能一边哀叹果然伴君如伴虎,这居庙堂,又哪有比得上闯荡江湖逍遥自在。

可惜嘀咕的声音太大,惹得下了轿撵昭麟转身就是一个爆栗敲在方多病的脑袋上。

“真是惯得你越发骄纵,如今叫不动方大公子了是吧?”

“不敢不敢,我说殿下这都下了学了,臣还急着回去练剑呢!”

“莫急,孤新拜了一位太子太傅,可一同教习你我二人的武艺,你来看看,比之你天天挂在嘴边的李相夷如何。”

方多病不服,脱口而出:“天下谁人可比李相夷!”

昭麟好似被他一句话给逗到,大笑一声接道:“这太子太傅可厉害着呢,方小宝啊方小宝,今日你若不来,日后怕不是要悔断肠。”

待两人换了劲装,各自负木剑入了演武殿,李莲花还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支着额头假寐,他面容清秀苍白,身姿又极单薄,小憩之中时不时低咳两声,看起来简直似个弱不禁风的痨病鬼。

方多病偷偷拱了拱昭麟的胳膊,挤眉弄眼:“悔断肠?”

昭麟面皮一红,轻咳出声:“先生。”

李莲花慢悠悠地睁开眼睛,旁若无人地对着昭麟开口:“我可没答应收别人啊。”

昭麟也摸不太准他父皇非要请回来的这尊大佛的脾性,只得耐着性子解释:“他是户部尚书方则仕的独子方多病,孤的太子伴读。”

方多病鼻子皱了皱哼出一声,心下不屑,这种因得了太子太傅一职就摆出副高人做派的人,这些年他见得多了,大多都是只会花架子的草包,只需再一两年,他就可以把这些草包都打趴下,想到这里方多病又心思浮动起来,越发惦记家里的剑谱,只今日当着宫人,自然不好让太子脸上挂不住,等明天,他可是绝不愿再来浪费功夫来了。

少年人模样长得极好,一张脸上的表情更是生动万分,只是这样,着实藏不住事了些。李莲花见着方多病眼珠在自己身上溜溜的转的模样,便知这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在想些什么,他心中有些好笑,却又懒得说道,无可无不可的点了下头,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去一旁的兵器架上随手取了把无锋的木剑。

无人看清何时身动,李莲花却已轻飘飘落在了演武殿正中央。

一袭月白长衫,脚下步伐挪动似踩着清幽小调的韵脚,第一剑出,便是云隐山逍遥独步剑的一式上绝云气负青天!

那是李相夷初握剑时习得的第一式,云隐山中松涛如颂,木剑落入手心的那一刻,依稀照见山中长风卷狂澜,足以吹彻少年人心中一场万丈豪情。

拧腰旋身,顷刻间那道身影如轻巧白鹤腾空而起,半空中李莲花一剑破风挥出,是一式羽客振翅欲图南。十二岁他从这套逍遥独步剑中悟出只属自己的剑法,心心念念是山下江湖,眼底日月,是他执剑之双手,将去匡扶天道正义的迢迢未来。

下坠如流星,无锋的剑尖带着一点寒芒刺出,眨眼间李莲花已掠出数丈,一式飞鹏水击三千里。十五岁下山击败血域天魔,十七岁成立四顾门,二十岁独步中原武林……

那些年少时的天真梦想,师兄弟一同练剑闯荡江湖的时光,随着他一招一式的演练,浮现心头。云隐山后山处有一汪清亮的湖,剑气所激时,水珠如巨鲲跃出湖面,又在蒙蒙水雾中化作鹏鸟,乘九天狂风扶摇而上。年少辉煌意气风发,人间游荡执念过往,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或是镜花水月梦一场……时光悠悠随长河而逝,然则或许正是入门的这一套逍遥独步剑的剑意,事到如今,依旧为李莲花保留着身为一名问剑客的恣意潇洒。

只是曾几何时……李莲花忍不住去想,再度回溯,记忆里与他同习这一套逍遥独步剑的人,竟对他生了仿若难以消解的憎恶,背道而驰。

待最后一式演练完,李莲花收剑的心情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吐息间又归于平静,他从怀里掏了掏,摸出一本昨天刚画完的剑谱放到案上,就又坐回木椅里变成了那个有些惫懒的痨病鬼。

“这百式剑招,两年内你们二人如果能练好,倒也算得根骨上佳,资质不错了。”

方多病看完这一套剑招演练,原本激动的一双招子差点都要蹦出火星,正觉得自己先前不太礼貌,得罪了高人,结果一听这话简直气倒,天资聪颖又心气高的少年人往往可受不得这种激,嘴上当即不饶人:“这有何难,我可是剑神李相夷的徒弟!”

李莲花错愕的从椅子上滑落了几分,懒洋洋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呆滞,好似被方多病的一句话震慑住了。

“啊?”他面色古怪坐好,又是轻咳两声,“李相夷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徒弟吗?”

知道实情的昭麟此刻在一旁听得他们的对话,几乎忍笑到发抖,方多病犹不自知,他得意洋洋的解开了随身的一个鹿皮袋,从里面掏出了把精心保养的小木剑,上面刻着相夷两字,方多病自小宝贝这把木剑宝贝的紧,仅在李莲花面前晃了一下,又紧忙将木剑收了回去包好。

“骗你做什么,这可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信物!”

李莲花如今解了毒是耳聪目明,仅此一眼还当真认出了自己的字迹,这倒让他又想起了一桩旧事。

当初师兄突然说自己寻着了家人,有了个外甥,问他是否要去见见,那几日偏巧无事,也为师兄寻着亲人高兴,他便跟着一起去了。然后就见到了个坐在轮椅上的小毛孩子,一双大眼睛猫儿似的怯怯,那时候李相夷虽不过也是个半大少年,却已经横生了一身的英雄病师父瘾,好心给孩子送了把自己削的小木剑,又念着这是师兄的外甥,想着若这孩子日后愿意习武,便是收他做弟子也可,他们云隐山一脉,自是后继有人。

猫儿似怯怯的小孩儿如今长成了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现在不像小猫,反倒有些像只气势汹汹又傻乎乎的小狗。

李莲花心中为这一遭阴差阳错百感交集,长长地啊了一声,再看昭麟与方多病的亲厚的样子和方多病对李相夷十分推崇的态度,又怎会想不到先前那颗竟为他祛了碧茶之毒的万灵丹,心思转过一圈,饶是他如今人情淡漠,嗓音里也不禁为这层缘分带了些笑意。

“厉害,厉害啊方大公子,那好好练吧。”

习武一贯讲究师父领进门,昭麟在两人间看了一圈,不再多言,拿着剑谱拉上方多病到演武殿中间,开始对着一招一式自行参悟了起来。

今日课毕,不待昭麟说话,方多病已经急急表明:“明日我还来!”

昭麟凉凉开口:“方小宝,有谁说不让你来吗,是你自己天天嘴上心里只有那李相夷。”

这口气有几分吃味,引得兀自喝了半晌茶水的李莲花也不禁侧目,昭麟的视线与他短暂交汇一瞬,眼神便低垂了下去。

等到方多病走了,昭麟屏退了宫人,与李莲花一同用起了茶。

“近日万圣道在江南一带动作颇多,监察司里早有人潜伏多时,怕是不日将有消息回传。”昭麟说完了这一句,李莲花只是轻微的点了个头,他心思并不在此处,正在想着如果要保师兄的命,看来还是得想个法子与石水他们联系上,需得借助百川院情报网探查,得一部分消息的先机。

李莲花不吭声不带笑的时候,一张冷脸颇能唬人,加之昭麟此刻心里有鬼,想起他们对视的那一眼和东宫内那些迂腐的人精老学究们,终究是年纪轻了些,没沉得住气,赌气似的接了句。“孤会做个好太子。”

这时坐在旁边的李莲花颇为诧异,心说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只不过他端的老神在在,面上不显,八风不动的摆了个师父的架子,继续高深莫测的点了点头。

“方小宝什么也不知道,如今一同习武,也只是孤想全了他少年心愿,还望先生莫怪。”昭麟在这件事上怕已遭受过不少责备,此刻开口不无苦涩,却是一句仿佛说了千百回的承诺:“孤…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会执着于方多病。”

啊?

这一句出来,李莲花当即像被雷劈焦了,再慢的脑子也品出了话里的婉转情思,他只是答应教习武艺,可没说当师父的还得处理这种感情问题!李莲花自觉这场面有些尴尬,却还是尽量开口安抚了一下这看起来为情所困的太子:“其实我不在意,我们江湖儿女大多比较随性。”

没想到这一句安慰竟让昭麟猛地抬起了头,目光如电:“他没认出先生。”

李莲花心有所感,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当初不过一面之缘,自然是认不出的,却没想到如今倒还真续上了师徒的缘分。”

他将重音落在师徒二字上,昭麟是个聪明人。

“还有个不情之请,我希望先生,在他跟前,就一直做李莲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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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花:上班第一天一不小心知道了太子的少男心事,等等,皇帝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妃子真的都是女人吗?唉师兄真能添乱还是得想办法尽量捞捞,不知道阿娩他们怎么样了……

昭麟:爱而不得好苦,为了天下强忍,可千万不能让小宝知道李莲花就是李相夷!

方小宝:今天学了好牛逼的剑招啊!我要回家练一整晚!

台上美人水袖飞扬,一曲《霓裳舞》引来台下满堂喝彩之声。李莲花一边眯着眼睛,一边无聊的揪了揪自己的裙摆,突然脸上显出一抹惊奇的神色,然后靠向身旁的笛飞声,低声说道,“阿飞呀,你仔细看看,那位李纤秾姑娘的的广袖舞,是不是有些眼熟?”

笛飞声本无心看什么美人跳舞,之所以还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方才和李莲花打赌赢了,而赌注就是李莲花上那瘦西湖花会的高台竞舞再舞一次剑。李莲花本就赌品很好,今日被笛飞声盯着更不能赖账,于是只得说,“阿飞呀,我呢,现在没有内力,如何还能像从前红绸舞剑那样?顶多只是个空有招式的花架子,有什么可看的!”笛飞声却一脸认真,“李相夷,昔日公孙式剑舞名满天下,无非将剑意化入剑舞,你今...

笛飞声本无心看什么美人跳舞,之所以还站在这里,完全是因为方才和李莲花打赌赢了,而赌注就是李莲花上那瘦西湖花会的高台竞舞再舞一次剑。李莲花本就赌品很好,今日被笛飞声盯着更不能赖账,于是只得说,“阿飞呀,我呢,现在没有内力,如何还能像从前红绸舞剑那样?顶多只是个空有招式的花架子,有什么可看的!”笛飞声却一脸认真,“李相夷,昔日公孙式剑舞名满天下,无非将剑意化入剑舞,你今日也是女装,既然有招式,作一段剑舞也未尝不可。”李莲花摸了摸鼻子,无奈笑道,“我可是个瞎子,你要欺负一个瞎子吗?”笛飞声看李莲花神情轻松,心知他其实并不在意,于是接口道,“少废话,愿赌服输!”

于是,笛飞声便向那高台竞舞的管事递上了“花花”的名帖,根据排序,只等着那位江山笑的花魁娘子李纤秾跳完,便是李莲花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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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笛飞声的注意力本不在那什么花魁身上,余光里都是李莲花的摸鼻子、扯衣带、把玩竹杖的小动作,这会儿听了李莲花的问话,便抬眼去看那花魁,只一会儿便看出了些门道,“她的长袖,似乎藏着些鞭法的意味,好像在哪见过……”

李莲花点了点头,“笛盟主果然好眼力,这李姑娘的广袖舞确实带有鞭法,我从开始便听出来了,那是石水的招式。只是,从未听说石水那丫头收了徒弟,这扬州城里的花魁怎么……”

话音未落,那李纤秾已然舞毕,款款下了台来,只听的管事在台上喊道,“下一位,有请花花姑娘表演剑舞。”

李莲花听了,便整理了一下衣裙,然后扭头去看笛飞声,“笛盟主,来吧,怎么着也得扶我上去才行啊,我现在可没有轻功。”笛飞声听罢,一把搂住李莲花的肩膀就要飞身上去,却在提气的时候又被李莲花喊住,“诶!停停停,走楼梯!你再招摇,我可就不去了!”

等李莲花慢慢上来,那管事才发现,这位姑娘的眼睛似乎有些不好,“花花姑娘,你的眼睛?”

“哦,我虽有眼疾,但于竞舞无碍。”李莲花微微一笑,随手用竹杖挽了个剑花。

那管事看李莲花神态自若,就放心的退到一边。李莲花侧耳听了听四周的声音,左手持这竹杖缓缓转过身,走向了高台的中央。来到中间,他站定身形,将手中的竹杖当做长剑,一抬手便是醉如狂三十六剑的起手式。

当年红绸舞剑,正值李相夷最为轻狂恣意的时候,少年红衣如火,身法轻盈,如谪仙一般俊逸洒脱,一套醉如狂三十六剑,引得扬州城万人空巷,争相传颂。而今呢,李莲花却半点内力也用不出来,自是舞不出当年那般畅快淋漓。只见他避重就轻,不再使用那些需要催动内力的剑招,而是变招为身体的闪转腾挪,一根竹杖被舞的灵动飘逸,似乎带着风,说不出的随性逍遥。这套剑招,托生于醉如狂三十六剑,却又不同于那套剑法。三十六剑的剑招多以内力催发,出剑如游龙入海,剑气浩瀚绵长,以伤敌为主;这套剑法则是完全不用内力,剑路如百鸟飞天,仅以身形步法配合,招式千机万变,变化无穷,却是以保命为主。笛飞声看着看着,不禁心中感慨,如果这套剑法是李莲花刚刚想出来的,那这人的武学天赋当真无愧武林第一的名号。

在台下众人的眼中,他们并不知道这位“花花姑娘”实则是个瞎子,更不知道这“姑娘”其实也不是姑娘。在他们眼中看到的唯有那身材高挑的纤瘦女子以竹杖作剑舞,她不似其他女子那般柔软娇媚,一举一动尽是清正之气,如风中青荷,亭亭净植,令人生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之感。她半遮面孔,看不清容貌,身姿窈窕,但一番剑舞却柔中带劲,兀自风流。

台下李莲花一舞结束,向台下遥遥抱拳,而后便向一边走去。笛飞声就站在侧台等他,看他面色发白,额上满是汗水,微微喘息,知道是体力消耗过了,便将一道真气渡入他的体内。李莲花这才缓过气来,用袖子擦了擦汗,“阿飞,往后可别让我做这种事了,可累死我了。你摸摸——”说着,便顺手将竹杖塞给笛飞声,然后挽起袖子,将莹白的手腕递了过去,“我这脉跳的,都快炸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下了高台,准备往回走去,却突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后面喊道,“花花姑娘,花花姑娘,请等一下!”李莲花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听得脚步声近,是一个小姑娘急匆匆跑到近前,“花花姑娘,我们小姐想请您坐一坐。”

李莲花还没说话,笛飞声却已冷下来脸,“什么人?”李莲花连忙按了按笛飞声的手,温和的对被吓的打了个寒颤的小姑娘说道,“请问你家小姐是谁?”

“我家小姐姓李,闺名纤秾。”小姑娘怯生生的答道,却不敢再看笛飞声,只是盯着李莲花说话。

“好。只是……我眼睛不好,这位是我的堂兄,需得他陪同我一起去,不知你家小姐可否愿意。”

“我家小姐吩咐了,和姑娘同行的人若是想来,便一同请来。”

“请。”香气缭绕,美人如玉。李纤秾为李莲花和笛飞声各斟了一杯茶,轻声说道。

“李姑娘,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今天小妹累了,不便多留。”笛飞声冷冷看了一眼那杯茶,并未端起。而李莲花却神态自若,端起来慢慢品着,嗯,这茶还真不错。

李纤秾叹了口气,“既然公子这样说,那纤秾就直言了。我……我确实想问花姐姐一件事,不知姐姐是否认识李相夷?”

李莲花正在喝茶,听了这话不禁一口茶呛在了嗓子里,“咳,咳咳,李姑娘,你说什么?谁?李相夷?”

李纤秾莞尔一笑,慢慢站起身来,踱步走到窗边,“不错,就是十多年前的四顾门门主李相夷,几年前,我也曾打听到他的消息,只是后来便听说他失踪了。花姐姐,我话先说明白,你自也不必骗我。你一定想问,我怎么确定你一定认识他,是你的那套剑舞招式,我幼年曾经见过,不错,就是那年李门主在扬州江山笑楼顶红绸舞剑,你的招式,和他很像。那一年我刚被卖进这里,心如死灰,本是想要自尽的。那天晚上我已经在房梁上挂好了白绫,却在站上凳子的时候,正巧透过窗户看到了楼顶上的李门主。我看着他在那里舞剑,以为是天上的神仙,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李门主,后来才有人将他的名字告诉了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过寻死。我虽然深陷青楼,但若在这里做到最好,就能自己决定做个清馆人,四十岁以后自行赎身。我早就忘了自己的名字,‘纤秾’是我的花名,而冠以李姓,是我要让自己记住恩人。我要留着性命,一定再见一见李门主,谢他当年无意间救我一命。我这人有一点长于他人,那就是在舞蹈上还算有天赋,只要是动作,我看一遍就能模仿,所以花姐姐,我知道,你的剑舞和当年李门主舞剑虽然看上去不一样,但却有很多相同的招式。他的剑招,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

笛飞声一直盯着李莲花瞧,似乎要给他看出一个窟窿,而李莲花却哭笑不得,心想,这事我可是真不知道啊。一阵香风吹过,李纤秾坐回桌边,“花姐姐,你可愿告知?”

李莲花摸摸鼻子,终于开口说道,“李姑娘,其实,好吧,那我便告诉你实情,李相夷已经死了。”李莲花把街头巷尾听到了话本和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半真半假的掺和在一起,说给了李纤秾。李纤秾听完,不禁潸然落泪。

“李姑娘,知道的我都说了,李相夷已死,你以后还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他也许并不知道曾经有恩与你,你也不要挂怀了。”李莲花劝道。

李纤秾擦了擦眼泪,正色道,“花姐姐,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救了就是救了。人若不知恩图报,实在连山石草木都不如了。李门主的恩情,我会一生铭记,今后也自会好好过活。花姐姐,今日谢谢你。”

李莲花犹豫了一下,“其实,李姑娘,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认识百川院的石水?”

“不瞒花姐姐,当年石姑娘来扬州寻找李门主的下落,被奸人暗算受了伤,正好躲在这江山笑,是我救下了她。后来她也和我聊了一些李门主的事,也教了我一套鞭法的招式,想必花姐姐刚才也看了我的舞,所以才有此一问吧。”李纤秾又给李莲花倒了一杯茶,轻轻回道。

“阿飞呀,也许李相夷并不那么差劲,你看时至今日,还有人念着他的好。”

“他本就是好的,这世上本应该有更多人念他的好。”

“哈哈,可是李相夷死了。”

“无妨,李莲花活着。”

“阿飞,我有些累……”李莲花最后了“了”字还未出口,头一栽竟昏睡了过去,被身边的笛飞声顺其自然的架住了瘫倒的胳膊,一转手抄起双腿,抱了起来。

春花烂漫,葩吐芬芳,月色清朗,九州皆明。春夜的风对于李莲花而言,到底还是有点凉意,他偏过头来,将身体往笛飞声那边靠来了靠,笛飞声立刻运气一丝内力,不急不缓的温暖了裹在披风里的“花花姑娘”。

罢了,还是不用轻功了,飞起来风大,这人怕冷。路不算远,走走便回去了吧。

临近小年,金鸳盟内上上下下也要在年前洒扫整理,但是笛盟主早有叮嘱,自己的房间是不能乱动的。

这天下了雪,痴痴傻傻的李莲花被方多病和笛飞声裹成了一个圆球,在外面和狐狸精玩了一下午雪,体力消耗太多,天还未黑便卧床休息了。笛飞声想着有方多病在莲花楼照料,自己可以放心,便回到了自己金鸳盟内的房间,打算整理一下昔日的旧物。

不多时,笛飞声便翻出一个老旧的木匣,匣子没有锁,只是盖着。笛飞声小心的将盖子拿起,里面赫然是一个牛角做成的号角。这号角一看便不是什么精巧之物,广口的边缘明显粗糙不平,而尖的那头却隐隐泛着黑红,那是沁入了血的痕迹。一段红纱安静的系在牛角广口边凿出的小孔上,红绸边缘并不整齐,一看就是......

不多时,笛飞声便翻出一个老旧的木匣,匣子没有锁,只是盖着。笛飞声小心的将盖子拿起,里面赫然是一个牛角做成的号角。这号角一看便不是什么精巧之物,广口的边缘明显粗糙不平,而尖的那头却隐隐泛着黑红,那是沁入了血的痕迹。一段红纱安静的系在牛角广口边凿出的小孔上,红绸边缘并不整齐,一看就是大力撕扯下来的,细看过去颜色也不再鲜亮。

笛飞声将牛角号取出来,来到窗边,凭窗远眺,窗外苍山负雪,如烛照之,即使是漆黑的夜晚也亮可见物。这牛角号的主人,本不是他,却阴错阳差在他手里保存了十多年。望着窗外漫山苍莽,笛飞声多年来第一次吹响了这只号角,号声粗犷沉郁,悠远绵长,仿佛穿越了十多载岁月,“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李相夷,你可还记得……”

那年腊月初十,笛飞声约李相夷在幽州台比武,二人腊月初六便都到了幽州,但是武没比成,却听说了幽州近来被一伙从塞外来的马贼所扰。听人说,那些马贼有数十人,来去如风,杀人如麻,所到之处凡是抵抗的一概不留活口。眼下又要过年,官府鞭长莫及,李相夷便决定帮此地百姓除了那祸害。

“李相夷,这不是你四顾门该管的江湖事,你管的真多。”笛飞声有些不解。

李相夷当即拍案而起,“笛盟主,那马贼可是江湖中人?既是江湖中人,只要为非作歹,我就要管上一管。”

“既然如此……”笛飞声略一思索,“我与你同去。”

这下李相夷反而觉得意外,“笛盟主,这是我的事,你没必要掺和,幽州台比武,我定会赴约。”

笛飞声淡淡瞟了李相夷一眼,“李相夷,若我不同你去,即使这次比武我赢了,也胜之不武。”

李相夷愣了一下,随即开怀大笑。看在笛飞声眼里,那少年红衣烈烈,意气风发,就像一把燃烧的火,让人心里发热。

那伙马贼果然厉害!李相夷和笛飞声一路追着马贼深入大漠,那是马贼们的老窝。兔子急了也要咬人,何况是凶残暴虐的马贼。他们如同被逼急了的困兽,仅剩的二十多人似是不知伤痛,拼着中刀中剑也不认输投降。而李相夷和笛飞声即使内力深厚,但毕竟追了一天一夜,又被杀红了眼的马贼车轮战,也都负了些伤。不仅如此,二人没有带吃食,没有休息,两天来仅以清水果腹,身体也是疲惫至极。

终于,经过最后一番搏杀,笛李二人终于将最后一个马贼击杀,找了些吃食和水,便一把火烧了那寨子。彼时天色已近傍晚,天边残阳如血,猩红的落日竟比溅落的鲜血还要艳丽。

二人翻身上马,往幽州方向慢慢回去。同样杀敌斗狠,笛飞声看看自己的被喷溅的满身血迹,再看看李相夷全身上下只有衣服上有几道被兵器划出的口子,不禁暗自失笑。

“笛盟主,你笑什么?”李相夷不明其意,只看到笛飞声看着自己笑,便出言问道。

“我是佩服李相夷果然内力深厚,自己都如此疲惫了,还要用内力避开血污。”

天渐渐黑了下来,一轮弯月如银钩挂在东方,月色下,黄沙漫漫被照的如同雪一样。

李相夷找了一个背风的沙丘,点起一堆篝火,和笛飞声相对而坐。

李相夷吃完了干粮,喝了口水,指着天边明月对笛飞声说,“笛盟主,‘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古人诚不欺我。”

笛飞声仰头看了看,开口道,“李相夷,你我这次都受了伤,这次比武先放一放,等你我休养好了,再比也可。”

“笛飞声啊笛飞声,你这人真是,除了比武还想过什么。”李相夷哭笑不得,“诶,反正今晚也是露宿在这大漠之中,不如我们聊点别的。”

“好。聊什么?”笛飞声闷声说到。

“笛飞声,你会乐器吗?”篝火后,李相夷眉眼带笑,仿佛之前那血雨腥风都与他无关。

“乐器?不会。怎么你李相夷还会弹琴奏乐了?”笛飞声似乎来了兴趣,向李相夷瞧去。

“给你看个东西。”李相夷从怀中掏出一截牛角,递给笛飞声。

“这是什么?”

“牛角号啊。”李相夷看笛飞声接过去,翻来覆去仔细观看,便解释道,“那日你我酒楼分别后,我看到幽州城有人吹奏,觉得有趣,就给师兄做了一个,我师兄喜欢收集异域的稀罕东西。只是现在还没做好,现在吹不出乐曲,只能吹一个音律。”说完,李相夷从笛飞声手里将号角取过来,把尖细的那段放在嘴里吹了起来。

“呜——呜——”的声音在浩瀚空旷的大漠里悠悠传开,声音浩然雄浑,如天上的冷月般幽远深邃。

“怎么样?”李相夷放下号角,眼含笑意。

“不错,只是……”笛飞声刚想说只是这样的声音和你并不相配,却被李相夷打断了话。

“嘘,你听——”李相夷快速将牛角号放进怀里,然后将少师握在手中。笛飞声立刻就察觉到不对劲,持刀在手,站起身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数不清的绿光带着寒意聚拢过来。

“是狼!”

荒漠中的野狼冬天难以捕食,所以这群狼想必已经饿了许久。若在平时,笛飞声加上李相夷对付一群狼不在话下,但此时二人已然打斗了两天两夜,几近精疲力尽。

说时迟那时快,狼群已经把二人包围了起来,二人只好背靠着背,各自为战。然而打着打着,李相夷发现,他和笛飞声已经被狼群分离开来,自己这边的狼群都已负伤,形势稍有缓解,便回头去看笛飞声,却见巨大的狼王正绕到笛飞声的后面准备偷袭,而笛飞声却被两匹狼缠着脱不开手。

“小心!”眼看狼王扑了过来,李相夷反手掷出少师把自己准备扑向自己的狼刺死,同时用婆娑步瞬息之间来到笛飞声身后,从怀中掏出那只牛角,用力刺进了狼王的脖子。那牛角上带着李相夷的内力,噗的一声扎进狼王颈上的皮肉,登时血液四溅,喷了李相夷一身一脸。狼王垂死,也卯足了劲儿使劲向李相夷抓去,李相夷躲避不及,红衣上的纱袖便被撤下了一截,连带着小臂被抓出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笛飞声也解决了剩下的战斗,狼王一死,其余的狼四散而逃。

这边,李相夷将另一边干净的纱袖扯下来,占着清水擦洗给自己擦洗伤口。那边,笛飞声蹲下身来,从死了的狼王颈部拔出了那几乎全部扎进血肉的牛角号,想了想,也从狼爪里捡走了那段被撕扯下来的红纱。

“李相夷,这牛角上全是血,你还……”笛飞声回过头去,话说一半,却见李相夷晃了两下,竟倒了下去。笛飞声赶忙上前去看,内力无碍,应该是累的睡着了吧。

眼看天光将亮,笛飞声把篝火重新翻动了几下,又将睡着的李相夷往火边移动了几步,然后盘腿坐下开始打坐。周围的血腥味渐渐散去,李相夷在身边沉睡,笛飞声也闭上了眼睛,只是那号角并没有给李相夷,而是揣进了自己怀中。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当时明月一如今日,李相夷,你可还记得……”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昨夜一番春雨淅淅沥沥落下,将化外之境的莲花楼也清洗一新,仿佛整个世界都清亮了三分。方多病一早就帮李莲花熬那每日必喝的苦汤,此时莲花楼中熬药的青烟袅袅而升,给这神仙境地平添了人间烟火之气。

当然,这些景象李莲花是看不清的,如果他能看到,势必会赞美一番他的莲花楼,会说颇有“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意味。然而他目力不佳,但嗅觉和听觉却恢复的不错。比如现在,在苦涩的汤药味中,他嗅到了春雨的湿气、泥土的腥气、青草的清甜和桃花的幽香,一丝一缕,一点一滴,飘进莲花楼里,让人心情愉悦。

“方小宝,方小宝,”李莲花穿好衣衫,在狐狸精的欢快的叫声里......

“方小宝,方小宝,”李莲花穿好衣衫,在狐狸精的欢快的叫声里慢慢向方多病熬药的门口走去。

“听见了,你站那别动,这药啊,马上就好了。”方多病把药倒出来,回身看见李莲花只穿一件单衣现在自己身后,眼神迷离的看向门外,只是这满脸的倦色,一看就是昨夜小风细雨没能睡的安稳。心里蓦得一揪,方多病一胳膊把李莲花搀起来,“来,先把药喝了。”

李莲花今天虽然看起来倦怠,却难得的没有推脱喝药,端在手里,抿了一口尝尝温度,嗯,果然是不凉不烫的温热,小心吹了吹,便一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进去。喝完药也没念叨着难喝,也没念叨着要糖,只从方多病手里接过清水,默默开始漱口。

不对劲!方多病确定,以李莲花的性格,今天一定他要提什么要求,才会这么听话的喝药。收了药碗,方多病“咣”的一声坐在,“说吧,今天这么痛快的喝药,是有什么事要求本少爷?”

“求,倒是不至于,昨夜好雨知时节,我只是想出去走走。但是呢,这周围环境我也看不见,这要是有个万一……不如,我带上你一同前往?”

今日李莲花穿的是一身粗布青衫,比起方多病的春装厚了一些,临出门时,方多病无意中碰到了李莲花的手,竟还是冰凉的,于是便又返回楼里,取了一件浅草色的披风给他系上,二人才出了门。

方多病举头看看天色,虽是天晴,却远远有一团一团的云朵,看起来不久又要下雨。他将云相说给李莲花,李莲花笑着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也不多说什么,抬腿便随便找了个方向慢慢走去。方多病无奈也只得跟着,走远一些,便一边给他拨开前面的灌木,一边把周围的环境说给他听。

“这是莲花楼西边的方向,往前面走百步左右是一片竹林……”

“这里很平坦,但是你再走二十步地势有些许下降,你注意一点……”

“左手边有一条溪水,自北向南,我们现在正沿着溪流方向下行……”

“累么,前方有一片石滩,有不少青方石,李莲花,坐下歇歇吧。”

走了半个时辰,李莲花很少说话,但是他却把方多病所说的位置、景物、地形默默记在了心里。现在确实有点累了,李莲花擦了擦额上薄汗,说道,“也好,走,我们去歇一会儿。”

不知何时,浓云又笼了起来,忽听远处传来春雷阵阵,风里夹杂着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看样子果然是又要接着下雨了。

“李莲花,别歇了,走走走,那边已经阴过来了,咱们赶紧回去。”方多病心里着急,只想着李莲花身体虚弱,万一再淋了雨可不又得病上许久,这刚养起来的气色再没了,那可不行。而李莲花本人却并不在意,“诶诶,你急什么,这雨啊也不是一时半刻就下的。岂不闻‘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不碍事的,咱们且慢慢往回走就是了。”“好好好,听你的,那李神医,咱们走着吧?诶,这边,这边。”

不多时,两人便感觉到有微将的水汽打在脸上,果然这山中的雨来的快些。

今日着实走的有些远了,竹林还看不到尽头,李莲花又看不清楚,方多病再急也没有用,索性二人相携,在竹林中信步前行。走了一段,直到又上了之前那个小坡,前面便是平路,李莲花让方多病放开了搀扶他的手,“方小宝,来时你说这片地方有新长的竹笋,去,挖几棵来,中午给你做竹笋排骨汤。”

方多病看看天色,雨依旧不大,甚至没有什么声音,仿佛只是稍微浓一些的雾气,想来李莲花今天穿的多,应无大碍,“好,我去挖笋,你在这别动,别乱走,要是自己走了,今后都别想我再管几你。”走出几步,方多病又回头补了一句,“如果你非要动动地方,一定先喊我一声让我知道,我离你不远,最多五十步。”

“好好,你快去吧,如何这么啰嗦了,以后娶了公主,人家该嫌你烦了。”李莲花笑着回答,顺便找了一棵粗一些的竹子靠着休息。方多病带着难言的眼神看他一眼,随后便挽起袖子,老老实实的挖竹笋去了。

到底是方少侠,挖笋子都比别人快一些,不一会儿就挖了五棵鲜嫩的新笋。他来到溪边,将笋子清洗干净,然后将内力灌住一根削尖了一头的细竹竿,把五个笋子穿成一串,又洗干净了双手,这才回头向半天没出声的李莲花看去。

“方小宝,好了吗?这半天没有动静。”

“哦,好了,好了。这就来。”

“方小宝啊,你看,天晴了。”

“是呀,天晴了。李莲花,我……”方多病走到进前,突然有种想要抱一抱李莲花的冲动,他抬起手来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拍了拍李莲花的肩膀,“我可是挖了最好的笋子,走,赶紧回家给你这湿衣服换了,中午做顿好的,可别浪费了我的笋。”

方多病有个遗憾,就是不了解曾经的李相夷,他没见过李相夷的红绸剑舞,没见过李相夷的胭脂题诗,没见过李相夷的少年轻狂,没见过李相夷的意气风发。他认识的熟悉的,一直都是李莲花,那个吊着半条命只剩一成功力也是天下第一的李莲花,那个碧茶之毒深入肺腑也总想着救人的李莲花。

“老笛,等过几日再暖和些,就带着他再去找无了大师看看吧,总这样看着挺吓人的。”小楼在艳阳高照,萝卜缨子都长了几寸,小楼里却燃着碳火,李莲花额...

“老笛,等过几日再暖和些,就带着他再去找无了大师看看吧,总这样看着挺吓人的。”小楼在艳阳高照,萝卜缨子都长了几寸,小楼里却燃着碳火,李莲花额头上渗出些薄汗,但方多病帮他擦拭的时候,却分明感觉那是冷的。“你说他都这样了,还不去找老和尚复诊,咱们想尽办法,总不是为了给他送终的吧。”

笛飞声坐在桌前,把刚煮好的黑乎乎的汤药分到碗里,“哼,不去?由不得他,到时候点了睡穴带过去。”

方多病停下手,抬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把分药做的郑重其事的笛盟主,心中暗道,果然是笛飞声,有魄力,有担当,但是你敢在李莲花醒着时候说这话吗!

“咳,咳咳……”突然,躺着的李莲花咳了几声,然后猛的侧身喷出一口黑血,方多病好忙帮他调理内息,片刻之后,李莲花终于坐了起来,气色看上去好了一些。

“你怎么样?这都是今天第二次晕倒了。早就说去找无了大师给你复诊,你就拖着不去。过几天夏天到了,说什么也得带你去一趟。”

“诶,我说方小宝,我这脑袋里嗡嗡的,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话。”李莲花摸索了一会儿,穿好外衣,搭着方多病的手从床上下来,走到桌边坐下。刚一落座,一只发烫的碗便送到手边。

“喝了。”

“阿飞,我先喝口水啊,缓缓再喝。”

“喝!”

“那好吧,”仰头,喝药,不带半点犹豫,谁又能看出这是那个怕苦喜甜的李相夷呢?喝完药,李莲花又喝了杯清水,便慢慢开了口,“其实你们不用担心,最近嗜睡了些,大抵是因为我体内的气血随春天阳气升聚而自行恢复生长,但是呢,底子虚了,体内腑脏衰弱导致气血运转缓慢,跟不上增生的速度,所以才会频频昏睡过去。”

笛飞声一言不发,方多病目瞪口呆,安静了半晌,“就这样?”方多病问。“就这样,”李莲花答,“好歹我也是神医,老和尚早和我说过,拔出碧茶之毒的过程中,脏器会自行慢慢修复,算算时日,也差不多了。”话不能一次说的太多,李莲花长舒了一口气,“其实呢,我这个情况,经常出门晒晒太阳,活动一下筋骨,比吃药更有裨益。”

——————

几日后,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李莲花终于踏出了数日没有跨过的那道门槛。

久违的清风拂过脸颊,吹动脑后浅草色的发带轻轻扬起,又徐徐落下,让李莲花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阳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容上,多日未曾出门,让他的眼睛即使看不也清楚,也依然不太适应灿烂的光明,隐隐有些刺痛。但他依旧努力朝着最亮的方向走去,仰起头来看向太阳的位置。过了一会儿,他伸出右手,挡在了自己的眼睛和太阳之间,虚虚遮挡住了过于明媚的阳光。笛飞声看着那只白的没有血色的手,瘦而匀称,他太知道那只手的厉害,而今却没有了力气,只用的了锅碗筷勺,却舞不动少师刎颈。

笛飞声暗自出神的功夫,方多病已经按李莲花的要求寻了一根竹竿,递到他的手上。李莲花用左手接了,拿着颠了颠,觉得还挺趁手,于是随手挽了一个剑花。举手投足之间,虽无内力加持,动作招式却别有风采。

“方小宝,相夷太剑的剑谱早就给你了,今天不妨给你看另一套剑法……”李莲花以竹为剑,就要起式。

“李莲花,你躺了那么多天,这能不能动武呀,你可别胡来,以后机会多的是。”方多病赶紧上前,一手压住竹竿,一手按住李莲花的肩膀。

“无妨,真如他所言,活动一下筋骨,促进周天血气运行,对他的身体有好处。”笛飞声出声道,冲着方多病点了点头,“只是,李相夷,你自己拿捏分寸。”

方多病退开身去,却见李莲花重新闭上了眼睛,莲花楼四周还算开阔,春风吹过之处,草叶摇动,树影婆娑,狐狸精也安静下来,咧着嘴望向阳光下的主人。竹剑无锋,舞剑的人也没有内力,起落之间自是舞不出什么争鸣之声,但李莲花的心情颇好,几个剑式之后,便慢慢踏着婆娑步法开了口。

“驰来旧往马蹄急。”开式,平推双手,竹剑横划上挑,脚踏乾坤位,稳如壁立千仞,舒似青鸟展翅。

“孤星渐落月沉西。”承式,一手劈剑,一手点指,指随剑动,剑随心生,看起随意,却防的密不透风,攻的凌厉精准。

“偷眼曾看千山碧。”转式,弓步下压,左手竹剑刺出,右手划出掌风,大开大合之间,坦荡洒脱,大有睥睨江山之势。

“春风十里敞凄迷。”合式,竹剑收回,反手藏于身后,其人长身玉立,却又是一派云淡天高意外超然。

“好!”笛飞声先一步喝彩,而后便看着李莲花似是脱了力气,左手忽的垂下,以竹竿杵地,长喘着气。他飞身上前,好忙给李莲花输送些内力,同时方多病也快步上前,以扬州慢为他疏导气脉。只是,那一直平缓凝滞的脉,居然有隐隐活络之态,正如春天里消融的冰雪,从坚冰化为涓涓细流,一派生机。

“李莲花,你,你的脉象……”

“哈,你看,果然如我所言吧!”

“李相夷,你这是什么剑法?”

“没什么,胡乱练的。诶,阿飞,我这点花架子可不能和你打。哎哟哟,不行了,太累了,快,方小宝扶我回去歇歇。”

看着李莲花被方多病搀着,一派弱不禁风的样子,和方才舞剑时候判若两人,但是脚步却不虚浮。笛飞声心中暗想,李相夷啊李相夷,果然只有你才配做我的对手,你装也没用。只是,这次若你拔出碧茶之毒,也许……我也不想和你再决胜负了吧。

李相夷是喜欢热闹的。曾记当年,红绸舞剑引来万人空巷,少年侠客独坐在江山笑的屋顶,畅饮美酒,恣意洒脱,当是那万人中最耀眼的一个。后来,也曾在某一年的上元节,他携心上人去京城赏灯,阿娩将最高那座由彩灯扎成的金顶琼楼指给他看,嬉笑着说不知那楼上是何种风景。这琼楼本是一座巨大的花灯,通体由竹竿木架搭成,既轻且高,如是普通房屋轻功也就上去了,而这座灯楼,承重大一点就会摇动设置倒塌,况且还挂着满满的灯火……李相夷略一思索,低头附在乔婉娩耳边轻声说道,“阿娩,你跟我来”,说着便运起婆娑步,带着乔婉娩一同上了那座琼楼。彼时,乔婉娩感叹着天星倒悬下的灯火阑珊,而却不知,在李相夷的眼里满满的都是佳人的巧目笑兮,哪...

李相夷是喜欢热闹的。曾记当年,红绸舞剑引来万人空巷,少年侠客独坐在江山笑的屋顶,畅饮美酒,恣意洒脱,当是那万人中最耀眼的一个。后来,也曾在某一年的上元节,他携心上人去京城赏灯,阿娩将最高那座由彩灯扎成的金顶琼楼指给他看,嬉笑着说不知那楼上是何种风景。这琼楼本是一座巨大的花灯,通体由竹竿木架搭成,既轻且高,如是普通房屋轻功也就上去了,而这座灯楼,承重大一点就会摇动设置倒塌,况且还挂着满满的灯火……李相夷略一思索,低头附在乔婉娩耳边轻声说道,“阿娩,你跟我来”,说着便运起婆娑步,带着乔婉娩一同上了那座琼楼。彼时,乔婉娩感叹着天星倒悬下的灯火阑珊,而却不知,在李相夷的眼里满满的都是佳人的巧目笑兮,哪里还顾得上世间繁华……

李莲花是喜欢安静的。自从中碧茶之毒后,他十年来沉疴难愈,夜半咳醒总怕惊扰了旁人,故而他的莲花楼便总停在偏僻人少的地方,久而久之,竟也慢慢适应了离群索居,安静闲散。后来呢,前尘尽了,人心已倦,眼盲之后他便更喜欢听些山风鸟语、泉鸣叶动,反而对那热闹之处更无甚兴趣了。当然,生活也并不是那么平静,毕竟还有方多病和笛飞声两个大活人在侧,总不会寂寞了去。

如今的莲花楼,被方多病和笛飞声安置在了金鸳盟后山的一处僻静之地。将养了些许时日,李莲花自觉双目可以模模糊糊看到一些光影,便以走动走动有益于活血化瘀为由,时常拉着方、笛二人在山间闲逛。一来二去,凭着直觉也将四周的环境熟悉的八九不离十了。何处有清溪,何处是山崖,何处有密林,何处是天坑,即使不用二人跟着,他独自带着狐狸精也能走到想去的地方坐坐,听松涛,嗅芳草,乐得逍遥。

“李莲花,你还都看不清楚,自己走来走去的,我和老笛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万一迷了路,或者遇到歹人,那可如何是好!”方多病不止一次念叨,“你就在莲花楼等等我们,总归得有人陪着你吧。”

每每听到这话,李莲花总是微微一笑,然后侧头去找笛飞声的位置,“笛盟主,你这金鸳盟后山一般人进的来么?”

“山外有人看守,进山路上有天机山庄的机关,一般人?绝无可能。”笛飞声闻言,

“看吧,”李莲花摸摸鼻子,“安全的很。这周围的路我早已经烂熟于心路,而且保证每天日落之前回到莲花楼,必是不会迷路的。而且我带着狐狸精一起,如果真有什么事情,它自会帮我给你们报信的。”

“可是,你……唉,当初也不觉得你那么喜欢在外面坐着发呆,这次捡你回来,怎么多了这个兴趣?”

“这不是挺好的吗?我早就说过,以后闲下来晒晒太阳钓钓鱼,这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泉水煎茶的日子,现在啊,是最适合我这个病人了。”

“好好,说不过你,李莲花,如果我和老笛不在莲花楼,你出门兀自小心啊!”

这日,方多病一早被母亲传信叫回天机山庄,说是夏天快到了,要给李莲花捎去几件新衣,而笛飞声因着金鸳盟中有事,晌午过后,便也回去料理事务.于是等李莲花午后小憩醒来,便只听到趴在床下的狐狸精微微的喘气声.

"狐狸精,起来,咱们去出门逛逛去,嗯,就去西边的竹海坐坐."简单收拾了一下的行装,李莲花随便披了一件看不清什么颜色的外衫,便向门口走去,刚抬脚走了两步,却被狐狸精咬住了衣角.

"怎么了?"嘴里问着,脚步却随着狐狸精的动作来到了床脚,狐狸精叫了几声,李莲花便伸手去顺着声音伸手去摸,果不其然,摸到了他自如春以来常穿的那件披风.暗自一笑,李莲花将披风抖开,披在身上,方才向狐狸精的方向无奈说道,"这次能走了吧,狐狸精."

"汪呜-汪汪――"狐狸精摇着尾巴,走在主人身旁,一同出了小楼,向山中慢慢走去.

______

日薄西山的时候,方多病踏着最后一丝夕阳的光回到了莲花楼.只是今日,小楼中没有灯火,一片漆黑.方多病心中一惊,怎么!人呢?跑了?不会,那就是有危险!

"李莲花!李莲花!"这山中李莲花常去的地方不少,该从哪里找起?正在着急之间,远处忽然传来几声犬吠,是狐狸精.方多病的心放下了一半,片刻之后,狐狸精四脚如飞跑了过来,冲着方多病叫了几声,又撒腿往回返去.方多病不敢延误,运起轻功跟了上去.

天色已然暗了下去,然而练武之人目力极好,路过竹林中一处溪水,方多病赫然看到了四散的打斗痕迹,这里是李莲花平日里喜欢听竹的一处所在,看来真是出事了.方多病不及多想,快速穿过这片竹林,来到一处隐在杂草后的山洞口时,狐狸精停住了脚步,喘着粗气,冲着里面叫了两声.

方多病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后,拨开杂草,带着狐狸精进入了洞中.这山洞不大,一眼便看到了头,火光之下,李莲花正安安静静闭着眼睛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

狐狸精几步跑了过去,先叫了两声,见主人没有反应,变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了拱李莲花的手心,然后又竖起两条前腿,往李莲花的身上扑去,舔了几下他的脖子.

方多病此时也来到了李莲花身前,"李莲花,李莲花,"他蹲下身来,一边叫李莲花的名字,一边用扬州慢的内力去探他的内息,好在没有大碍,应该只是累晕了.

"方小宝,你来了."李莲花终于醒了过来,"哎呦,狐狸精,快下去,要压死我吗!"看见主人醒来,黄狗兴奋的叫了几声,然后才从李莲花胸前跳了下去,开心的摇着尾巴.

"说说吧,怎么回事."方多病此时却板起了脸,语气也严肃了起来,一点也看不见刚才着急的模样,李莲花暗自笑笑,当然看不见的,关心就关心呗,也不知道这口硬心软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向笛盟主学来的.只是这次确实有点危险,不知何处来的四个人,自称是不小心闯进了后山,让李莲花给他们带路出去,李莲花与他们周旋了一会儿,便知道四人是杀人越货的山贼,无意闯进了这山里迷了路.那些人刀头舔血,后知后觉被李莲花探出了底,便要杀人灭口.李莲花如今没有内力,又目力不佳,多亏了苏小慵之前留下的几包迷药还有剩余.靠着身法和那四人辗转了一番,终于甩出迷药,才脱身出来.而此时天色已暗,李莲花彻底如同盲人,加上气力不足,实在回不去莲花楼,便被狐狸精带着寻了这山洞,一进洞便彻底晕了过去.

思及此处,李莲花一边想着该怎么和方多病解释,一边向他伸出左手,"来,先扶我起来,慢慢给你说……"方多病正生着气,却也不放心他,便伸手上前去扶,可是那人腿一软,却踏踏实实扑在了方多病怀里.好巧不巧,方多病的嘴唇正擦过李莲花的左耳.从耳朵划过脸颊……

这一扑,李莲花多少带着点有意,本想着示个弱,慢慢解释今天的事情,却没想到有个这么一遭.空气有点干燥,还是李莲花先开了口,"诶,方小宝,你没大没小的,师父能随便亲吗?"

方多病晃了一下神,立刻反应过来刚才发生的事,这口舌之争怎么能输给李莲花,于是想也不想立刻回嘴,"李莲花,刚才狐狸精也亲你了,"狐狸精配合的"汪"了几声,"怎么,它亲得,我就亲不得!"

扬州,地处淮南,自古以来便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春来三月,料峭已过,那条隋唐以来便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又开始忙碌起来。

这天一早,一艘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游船和众多南来北往的船只一样停泊在了渡口,只是这船上并没有很多人,统共数来也就三个船客、一名船夫,还有船夫家的小儿子。

“花花姐姐,这次到了我们扬州,找个好郎中给你看眼睛,一定能瞧好的,上次我闹肚子,就是东市的王郎中治好的,但是他家的药特备苦。”船家的小儿子顶着一张晒的发黑.........

“花花姐姐,这次到了我们扬州,找个好郎中给你看眼睛,一定能瞧好的,上次我闹肚子,就是东市的王郎中治好的,但是他家的药特备苦。”船家的小儿子顶着一张晒的发黑的小脸,仰着头对身边的人说到,“花花姐姐,过几天我和爹爹渡完下一次客人,你们回去的时候还要再坐我家的船行吗?希望那时候你就能看见了。”

带着半张面具,身着一身淡青色长裙的人循着声音转过头去,一双本该光华内敛的眼睛此时却无法聚焦,只是茫然的望向孩子的方向,然后带着笑意向孩子伸出左手,约摸着摸到了孩子的头发,“小路,我这病啊已经在治了,只是急不得啊。回去时候能不能坐到你家的船也不一定,但是等我能看见了,就让他们带我来看你。”说着,那人便从衣带上取下了锦袋取,摸索了一下,“我这里只有三颗糖了,送给你了。”

小路接过纸包的三颗方糖,然后站起身来,“花花姐姐,我扶你起来吧,方公子收拾完了,我带你过去。”那人点点头,然后扶着小路的肩膀慢慢站起身来,跺了跺发麻的脚,然后由小路引着向方多病走去。

直到那人站起身来,才发现这小路口中的“花花姐姐”身形修长,也就比方多病矮一点,怎么看却不想是女子应有的身高。只是那人却单薄的很,月白斗篷下遮挡下的腰被浅黄色衣带一勒,更是显得不盈一握。一支荷花样式的朱钗端端正正插在发髻上,此外便再无其他装饰,整个人看上去素了些,却气质温存,让人觉得可亲。小路想,花花姐姐应该是他见过的笑起来最好看的人,如果大哥到了婚龄就好了,问问花花姐姐愿不愿意给他做嫂子。

却说这“花花姐姐”正是被笛飞声和方多病寻到的李莲花。自二人从江边把他救起来已经过了一年,在无了和尚和关河梦的帮助下,碧茶之毒终是寻到了克制之法。自古万物相生相克,而碧茶之毒的解法正需的是扬州慢与悲风白杨两种不同的内力同时在患者体内循环周天,一推一引,共同发力,只是过程中病人在两种内力的运转下很是痛苦,所以不能急于求成,解毒过程也就慢了一些。

如今,李莲花的碧茶之毒虽未解除,却也没有了性命之忧,不过是毒入脑中,双目未痊愈,现下虽看不清楚,却也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光影,分得清日夜了。于是,一个死了两次的人,怎么能甘愿困于尺寸之地呢?想着古人“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典故,又思及当初李相夷在扬州红绸剑舞少年轻狂的往事,便有了去再去扬州走一走的想法。

方多病和笛飞声自是要陪同而行,好在扬州不远,行水路也就两三日的路程。只是,那南胤余孽尚未清缴干净,这一年来隐隐有作乱之势,况且李莲花的眼睛还未痊愈,毒未解除也不能动武……方多病毕竟得了其师真传,“不如,我记得当初李莲花穿过嫁衣来着,想去扬州就改个装扮。”笛飞声听着这话,也忆起当年自己看着李莲花那副模样,只想着“不如去杀人”,而今这样……似乎也是个办法。

“诶,方小宝,你出什么馊主意!我!怎么看也不像女子吧!”李莲花给自己到了杯茶,慢慢喝了一口。

“其实呢,李莲花你是自己看不见,你呢,现在瘦成这样,除了高一些,身形也挺,也挺,挺像的。你带个面具,稍微变一些嗓音,这我记得你装白衣大侠时候挺在行的。”

“说的不错,江湖儿女,不做娇柔之态。即使不似平常人家女子般也无可厚非,李相夷,我也觉可行。”

……

——————————

三分明月楼,如今是扬州最大的客栈,正对着一座名为江山笑的青楼。

入得三分明月楼,笛飞声扶着李莲花走在后面,方多病已然先行去向掌柜开房了。

“三位,住店还是打尖?”

“我们住店。”

掌柜一手打着算盘,一手做着登记,一边开口询问。“客官,最近咱们扬州要开瘦西湖花会,人多,官府下令让我们登记的细些,还请见谅啊。”

“好,我们定当配合,掌柜您尽管问就是。”

“我看这位姑娘……似乎眼睛……你们……”

“哦,我有眼疾。”

掌柜又向三人看去,两个男人带着一个瘦弱的姑娘,怎么都有点……“请问这姑娘是你们二位的?”

“表妹。”“堂妹。”

异口同声下,掌柜看向了李莲花。

“咳咳,他们是我的……哥哥。掌柜的您多虑了。”

掌柜的终是放下心来,这姑娘看着清清瘦瘦又有眼疾,不是贼人趁着花会拐来的便好。“哦,哦,咳,那请问三位要开几间房?”

“三间。”

“呃……其实今天有人退了一间套房,可住两人,这位姑娘既有眼疾,还是有位亲人照顾一下比较好。不如,我给你们开一间套房,一间普通客房?”

“那便有劳了。”

“好。乾字套房一间,甲字客房一间。请三位报一下姓名。”

“我,方多病,方圆的方,多病多灾的多病。他,笛阿飞,笛子的笛,飞翔的飞。我表妹,跟她母亲姓花,名花。”

若非面具遮挡,笛飞声必能看见李莲花眼角的肌肉跟着一抽。船上和小孩子开玩笑时喊他花花小妹,让小路叫花花姐姐也就算了,这住店怎么也不取个像样的名字。

三人登记完毕,正要上楼却又听掌柜向他们喊道,“哎,花花姑娘,我这这台阶一共十九级,你小心上楼啊。”

李莲花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冲着掌柜浅浅一笑,面具下的脸看不分明,却一双无神眼睛带着感激看过来,眉目弯弯,亲和可人。“多谢您。”说着,以江湖人的礼数抱拳行了一礼,便由笛飞声牵着上了楼去。

“未曾想到,这扬州还真是好人多!”

“笛飞声,方多病,你我皆身在江湖,然这天下更多的是以士农工商为活的纯善百姓。当年金鸳盟和四顾门一战,又波及了多少无辜之人呢?这一路而来,他们与我萍水相逢也会报以善心,如因牵连而受了无妄之灾,又何其无辜呢?”

“李相夷,这就是你不愿重入江湖的理由吗?”

“是也,非也,已不重要。我早就已经习惯了寻常烟火的气息,打打杀杀的不想了。”

“上海是李李的一片瓦,却是阿宝的一场空”

*7k+,HE,食用愉快

——

阿宝大概是又隔了几个月,才偶然听到李李出家的消息。

陶陶给他讲的时候唏嘘得不行,说这个李李果然有一板子,天人不走寻常路,阿宝叫他不要瞎讲八讲,这没什么奇怪的。

“我跟你讲,这大街上,哎呦,传得开了花了一样。”陶陶越过小方桌凑到阿宝跟前,邪乎地讲。

“传点啥么子。”阿宝看他。

“我听是说啥的都有,还有离谱的你听不听。”

眼看着陶陶一脸献宝的模样,阿宝喝了杯茶水,“不听。”

陶陶急了,“诶你这人,怎么不听的啊,我都讲到这里了呀,你不听啊。”

“明知道我要听,那你还问。...

“明知道我要听,那你还问。”

“你这人,没乐趣。”陶陶气愤地坐了回去。

阿宝乐了,给陶陶倒上一杯白水。

“快讲吧陶老师,等着听呢。”

阿宝和李李的关系,上海有多少条路,大概就有多少种说法,你左问一个是一种,右问一个又是一种。

陶陶有模有样跟他学舌,讲有人说是阿宝跟她分手,李李积郁成疾,才出了家,阿宝听得一口茶水喷出去,喷了陶陶一脸,陶陶气得从耳朵里冒烟,阿宝又对不住又想笑,憋着乐拿手帕给他抹脸。

“下回有这种我死也不给你讲。”陶陶咬着牙骂他,跑水龙头那儿弓着腰拿水冲脸。

“好了呀,我又不是故意的。”

“等回头叫俺家芳妹揍你一顿。”

“哟,陶陶,”阿宝乐了,“你现在地位蛮灵的嘛,芳妹都使唤得了。”

陶陶梗着脖子看他,“怎样,我们芳妹疼我。”

“是是是。”阿宝给他抽了张面纸擦水。

“你也该给自己考虑一下,”陶陶擦了把脸,怼怼他肩膀,“老大不小,单吊着一个。”

“没那个心思,也没遇上人。”

“你遇上的人还少啊。”

“没那个心思。”

“李李在哪儿。”

陶陶抬头看他,“出家了你就别考虑了吧。”

“去你的吧,”阿宝搡他一把,“看看朋友不行吗。”

广州华南寺,离上海一千五百公里,离深圳只需要一百五十公里。

上海这座城市大概是李李生命中一项不值一提的中转站,她路过了又走,像鱼穿过海峡又回到故乡,深圳卡着她的鱼尾,卡着她的命,如果不回去,她的生命就会流逝在异地,早晚变成一条无人认领的鱼骨。

如果这样讲,阿宝觉得李李不算是出家,她死也要贴着深圳死去,这不算是出家人,她到死都是俗人,都不得一身清净。

想不明白,阿宝坐在桌前,习惯性拉开抽屉,但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要说出家的话,他感觉他才是出家,李李在寺庙里还能守着她的骨头,守着她的深圳,倒是自己在这座城市拼来博去数十载,反而两手空空,还没有李李有的多。

他记忆里有很多人,都跟黄浦江一起流进海里,他没留下东西,没留下人,没留下宝总。

上海是李李的一片瓦,却是阿宝的一场空。

那是一个黄梅时节。

脱离宝总的日子有一点好处,就是可以常常放空,阿宝格外喜欢钻一些牛角尖,既无用又费时,偏偏他又是倔脾气,凡事一定要寻摸个道理缘由,否则他翻来覆去睡不好觉。

问题想不明白,他要一直想,三天的失眠之后,第四天的清晨,阿宝从床榻上坐起来,忽然想要出发。

“你怎么去的。”

“开车。”

“票还很多的呀!”陶陶又在喊,“我都给你问好了,你开车干什么你,回来坐火车呀!”

阿宝不是宝总,宝总的任务是把一秒拆成两秒用,阿宝的任务是把剩下的六十年想办法花完。

陶陶给了他两个地址,一个是广州华南寺,另一个,是深圳,那是一幢两层的小洋房,是李李的旧居,但隶属人并不是她。阿宝的车没有先到广州,他开了两天,拐了个弯,先站在深圳的楼下。

一路奔波的车溅了好些泥点子,跟这幢房子倒是般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原先主人落下的车子。

阿宝踩着门口的木质楼梯往上走,每走一步就吱呀一声,再走一步,又响一声。

老房子不一样,你不修它,它就嚷给你听,你修好了,躺在小阳台上,暖洋洋的太阳照给你也照给房子,就像一个有点脾气的同居室友。

阿宝忽然想着,要是他还是宝总就好了,他应该把这个房子买下来,等李李出来,就还给她当个念想。

可惜他现在没钱,他从兜里摸出一块手帕,擦擦脏兮兮的玻璃,隔着玻璃往里看,阴森黑曲的房子里影影绰绰,全是破娃娃。

常人大概此刻都要唏嘘,但阿宝没有。他隔着玻璃看了好一阵子,忽然笑了一声。

李李这个人,像故事书的第二册。

剥开一层又一层的皮,不是骨头,全是新的秘密。

深圳的春天和上海等季,种了几年的花,阿宝从后备箱翻出点工具来,给李李这座房子收拾了前院。口袋里剩了几颗种子,阿宝实在忘了这到底是什么的种,他索性破罐子破摔给她种下去了。

长出来再说,还不一定长得出来呢。

再说了,就算她不喜欢,拔了就是了,又不是拔不掉。

久违的有点事做的感觉让他新鲜,这几年他过得太慢,有时候睁开眼以为已经下个月,一看表才过去了一小时。

现在不一样,他以为只待了两三天,突然一对上日历,已经下一页了。

开到华南寺需要两个小时,寺庙半开放半修行,李李待的地方游客止步。

阿宝找人帮忙传话说,自己找李李,那人说这里没有李李,阿宝想了想说自己找陈珍,那人又说这里没有陈珍。

“怎么可能,您再帮我问问。”

“说是没有,就是没有。”

“那师父您有没有名条之类的,我想见的人就在这里,我看见名字一定认得。”

“你为什么想见她。”

“我有事解不开,想问她。”

“你问佛祖也是一样,她既已来了,就没有想说的话了。”

“您知道我要找谁对吗。”

小师父走了。

那日之后,三根香,三跪拜,阿宝又把一个月给了华南寺。

游客止步的牌子就立在他旁边,他不越,但问题也没有问给佛祖,他觉得佛祖也和他们都一样,如果真那么神仙,何必这么多人都藏在寺庙里,一辈子不见天光。

那么多虔诚人的问题佛祖都解不开,他的问题佛祖理都不会理。

春天的尾巴抓不住,夏天要来了。

夏暑第一天,小师父问阿宝,你每天在问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

“那你在拜什么。”

“在拜我想见的朋友。”

“她不是佛祖。”

“不止,”阿宝抬头看向她背后那扇总是半开的门,“我的那位朋友,是一个俗人。”

阿宝没想过李李真的剪了头发,裹着淡青色的袍子,脖子上戴着一串细细的珠子,他认不清那是什么。

“不心疼头发吗。”

阿宝笑了,他和李李隔着那个牌子,游客止步。

“你来干什么。”

“修行的感觉如何。”

“蛮好。”

“为什么来。”

“因为要走。”

“既然都是要走,”阿宝朝她伸出一只手来,“要不要出去走走。”

盛夏,李李坐在后座,阿宝坐在前面开车,漫无目的地。

“你怎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儿,”阿宝隔着后视镜看她半睡半醒的样子,“小心我带你去上海。”

“你带我去了,我也会自己回来,无所谓你带我去哪里。”

“深圳你了解伐。”阿宝笑着问她。

“干什么。”

“带我逛逛,前半辈子操劳,辛苦得很,从没好好逛过。”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A先生是在哪里跳海的。”阿宝看着镜子。

李李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沉下去,“停车。”

“我带你去。”

“我说停车,我要回去了。”李李越过前座去抢他的方向盘。

“你告诉我在哪里,”阿宝拦开李李的举动,扶着她的胳膊认认真真看她,“你告诉我,我就带你去。”

车里陷入死一般的安静,李李在某一秒忽然卸下所有的力气,她喘着气口,盯着他的手。车还在路上疾驰,阿宝扶着方向盘,躲开沿途的车,他以为她不会再讲话了,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开口。

“望海。”

“哪里。”阿宝又问她。

“望海,你开,我指给你听。”

他又开了一个多小时,李李指路指得不明白,她或许是只知道大概方位,或许是已经忘了,或许是本来记得,但不想记起来。

车最终停在一个熟悉的海滩,阿宝听人描述过这里,他想象中的码头和这个地方似乎没什么出入。打开车门,阿宝抬头看了一眼,那是晴天,傍晚,海边即将落日,没有人在这里,只有一辆车和他们两个。

但阿宝想给李李打开车门的时候,她突然在里面死死抓着门把手,不许他把这扇车门打开。

“我不开,我陪你坐一会儿好不好。”阿宝隔着紧闭的车窗喊着,跟她谈判。

李李还是拼命抓着,阿宝看到她泛白的指节,她的小臂在跟着发抖,他不知道李李到底有没有说话,她始终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口型。

最后阿宝终于拉开了那扇门,李李尖叫一声,抱着她自己躲到光照不进的车里。

“李李。”阿宝朝她伸出手,叫她的名字,“李李。”

李李摇头,她抬眼,全是眼泪。

“李李。”阿宝又叫她。

“我不是李李。”她声音嘶哑着,哽咽着,破碎地说话却又不断地哭,她抱着自己的头,没有头发,“我的头发。”

“会长出来的。”

“不会了,不会了。”

“会的,”阿宝重复一遍,不厌其烦,“会长出来。”

她过了很久,轻轻央告他。

“我想回去了,行吗。”

李李哭累了,回去的路上在后座昏昏欲睡,阿宝隔着后视镜看她,怎么也看不习惯,还是觉得她之前的模样习惯,半长不长的头发,还有亮闪闪的首饰。

变得太快了,阿宝都怀疑她是不是这几个月来从未照过镜子。

还是那个破洋房,还是那个旅馆,阿宝来回周转之前种的种子只发了芽,不长茎叶,也不开花,阿宝不着急,还是慢慢给它们浇水,偶尔循着太阳光的方向给它们竖个架子,但也无济于事。

又过了三个月,秋天,阿宝去了华南寺,还是游客止步的牌子。

这次只求了半个月,佛祖就帮他找来了李李,他问李李要不要出去走走,李李说要去望海。

他们这次开到望海的时候,没有日落,天已经要黑了,一片一片的深蓝,海水跟天一个颜色,阴沉沉像要死去。

李李坐在车里,闭着眼睛,阿宝说他们到了,李李点点头,但是不说话,也不哭,不睁眼。

“想待多久。”

“待一阵。”

阿宝无奈笑笑,下车去点了根烟,靠着车吸烟,看海鸥朦朦胧胧地从海上啄过去,啄起一片水花响。

风从灵魂的间隙里吹过去,这里安静而喧闹,死过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这里死去。阿宝看着一片吃人的海,好像看到了宝总被吞进上海的销金窟,变成碎屑,连骨头都吐不出来。

太累了。

星星和月亮都爬上云坡,阿宝抽了两根烟,坐回车里,李李还是闭着眼睛,阿宝分不清她是醒着还是睡着。

“还待吗。”

“陪我去买一顶帽子,”李李忽然睁开眼睛,“还有衣服。”

阿宝没问她为什么,他看了看天色,说,“都打烊了。”

“那就明天。”

于是他们约了第一次明天。

第二天阿宝是买好了衣服来接的李李,李李坐进后座的时候,就看见了昨晚要的行头全部备齐。

“我去哪里换。”李李问他。

阿宝想了想,“去你家吧。”

“我家?”

“对。”

一个半小时后,小洋楼迎来了它久违的主人,阿宝也没想到李李居然还留着钥匙,已经生锈发霉,插进锁孔里的时候掉下铁锈的皮,但还是开了,迎面纷纷扬扬的土,他们两个直咳嗽。

“我能逛逛吗。”阿宝问她。

“外面等我,我很快换好。”

“好好好。”阿宝笑着摇摇头,回到了车里等她。

衣服合身,李李走出来的时候,戴着帽子和两个耳坠,穿着一条呢绒的裙子,阿宝印象里的李李好像又回来了。

“合适吗。”李李问他。

“不合适。”阿宝看了一阵,“不适合你。”

“我之前不也这样子。”

“该换换了,明天,我去买新的。”

“到底是不合适,还是想要明天。”李李问他。

“都有。”

车开到望海,是下午,离落日还早,离傍晚更远,李李不下车,等到天蒙蒙暗下去,她才第一次走下车,走到那个码头的边沿,看着面前的海鸥去啄水里的鱼吃。

“这里面有鲨鱼吗。”李李忽然问他。

“有吧,”阿宝靠在边沿看她,“这里是公海。”

“人掉下去是不是就被咬死了。”

“是。”

隔着灰哑的夜,李李看向阿宝,“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和他很像。”

“长得像吗。”

“细说的话哪里都不像,但偏偏又像。”

“为什么买帽子。”

“不想让他看见。”

“你知道他不想你这样对吧。”

“这是最好的出路,我不后悔的。”

阿宝看着她,“未必。”

“怎讲。”李李看他。

“你只是还没找到路。”

阿宝之后吃了闭门羹,李李不见他,他上了很多柱香,跪拜很多次佛祖。

同时,川沙那块地有了新故事,新改革,阿宝迎来了新的机会,不动产的资产开发迎来新的生命。阿宝没有把钱拿来做宝总,他找到之前A先生的余部,用一部分钱买断了那幢小洋楼的地产证,一个绒缎的绿皮本子,花了他大价钱,果然是深圳好地方。

再去华南寺的时候,阿宝还是拜,拜到一半,有个人站在他旁边,寸头,女的。

那是李李,长出了新的头发。

阿宝看着她笑了,“怎么留头发了,这里让么。”

“让,”李李看着佛像,“其实所有的寺庙,都不要求你剃头发,但进来的所有人都会先把头发剃了,把衣服换了,吃斋念佛,每天不断。”

“为什么。”

“为了拿些无用功搪塞自己。”

阿宝不说话,把剩的香递给她。

“你每天来拜什么。”李李跪在他旁边,抬头看面前的佛。

“拜我今天想遇见你。”

“遇见我做什么。”

“倒也没什么大事,”阿宝也盯着那座佛像,“日子太空了,想找点事做。”

人有两种死法,一种是执念太深,把人拖累死,一种是毫无执念,把人活生生熬死。

李李死了一次,因为前者,阿宝差一点死,因为后者。

又是望海,李李跪在望海的码头边沿,阿宝站在她旁边,站在薄薄的岸台上,风一吹,好像就会掉下去。

“你不要掉下去。”李李忽然说。

“我好像不怕掉下去。”阿宝看着一整片海,“好像知道他为什么掉下去了。”

“你不要掉下去。”李李又重复了一遍。

阿宝看了她一眼,忽然扭身面朝着她,背对着大海要往下坠。

李李尖叫一声,朝他扑了过去,却稳稳落在他怀里,阿宝抱着她在边沿上踮起脚转了一圈,最后两个人重重摔在码头的地上,浑身都疼。

“你神经病啊!”李李一巴掌给他。

阿宝笑了。

“还笑。”

李李气得嘴唇都在抖,挣扎着从他身上爬起来,膝盖破了,手肘也破了,阿宝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连耳朵都蹭得冒血珠,两个人都一片狼藉。

“为什么跳。”李李问他。

“我没跳。”

“你差一点就跳下去了。”

“但我最后一秒反悔了。”

“为什么。”李李问他。

“在很多年里,我一直觉得我跳下去也无所谓,”阿宝撑着地坐起来,看着黑压压一片的海,“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无所谓。”

“你简直疯子一样。”

“你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跳了。”

“和我有什么关系。”

阿宝笑着跟她讲,“如果连我也掉进海里,那恐怕华南寺都容不下你了。”

“你救了我一命。”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码头沿,阿宝对李李这样讲。

“也不算吧。”李李说。

“礼尚往来,我也要救你一命。”

“我活得好好的,不用你救。”

“不,”阿宝说,“你早就已经死了。”

“咒我。”李李笑着看他。

“但你在慢慢活过来。”

“我都出家了,证明我不怕死,可以一直死。”

“不是这样的。”阿宝隔着一整片月亮与海跟她说,“如果你不怕死,你早就跳下去了。”

李李没说话。

阿宝继续说,“你想要活着,却不知道该怎么活。”

那天晚上的月亮脆弱,光也脆弱,李李看着遥远的海轻声说。

“那次我想戴帽子,因为我知道他不想看见我这样。”

“他肯定希望我好好活着。”

“但我对不起他,我好好活着就是对不起他,他死了,我要找点东西葬给他才行。”

“已经有了。”

“什么。”

“陈珍。”

“你自己说的,”阿宝忽然朝她伸出手,“你是李李,我是阿宝,我们这里,没有陈珍。”

冬天过净了。

那是一场春天,李李还俗,有了半长不短的头发,阿宝来接她,顺便给了她那本房产证。

“感觉你不像宝总。”

“本来就不是。”

“你像菩萨。”李李对着后视镜看他的脸。

阿宝乐了,“怎么抬这么高。”

“你跟我一样,命都是拿人情债堆起来的。”

“这样不好吗。”

“不好。”

阿宝隔着镜子看向她,“为什么。”

“债的意思,就是欠一分,才会掏一分,你和我是一类人。”

“或许吧。”

车子开到那幢小洋楼楼下,李李带着他走进了屋子,屋里焕然一新,阿宝自己清的土,李李的东西他丝毫没动。

“这些娃娃,有什么讲究吗。”阿宝插着兜问她。

“没什么大讲究,”李李轻快地说,“刚搬进来的时候,我很小,他们叫我小姐,没名没姓,就叫小姐。”

“对不起,我不该问。”

“没关系,”李李拿下一只,掸掸上面的土,递给阿宝,娃娃残破,衣服也残破,“我那时候活得就这样,是A先生救了我。”

“所以你就跟着他搬走了。”

“对,我当时像是逃命一样从这里逃走,我变成了陈珍。”

“现在呢。”

“现在的话,”李李看了看周围,“房子不错。”

阿宝没有继续问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书可以翻阅。

他还有五十年需要度过,要慢慢看。

门口的院子里有七零八落的架子,阿宝最初种下的根本不是花,那是草,草种子,不会爬藤,倒是长了一大片,可惜一朵都无。

种花得草,好像人生来就是不停地种花得草,到死都一样。

阿宝回到了川沙,守着那片花,李李在那个春天的尾声写信给他,说那片草里长了花。

她做成了标本,寄给川沙的阿宝,阿宝说完了,又欠债了,心甘情愿地给她又寄过去了一包花种,李李问这是什么种子,阿宝说什么都有,只要她种下,就什么都有可能。

阿宝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着外面即将过去的落日,那是春天的倒数第三天,蓬草漫天遍野,阳光十足。

他笑着说。

“还我一个春天吧。”

“明天,”他说,“李李,明天,我去看你。”

(金玲aka玲子中心/金玲x强慕杰/GB向)

真夜中のドア

午夜之门

#1

在金玲的记忆里,1988年的雪落下来是沉甸甸的。

她到银座时是经人介绍去了「理惠」。她说她叫玲,而妈妈桑坚持叫她玲子。她笑着应答,露出两颗虎牙,心里盘算着的是...

菱红曾问过她是不是不愿豁出去,她只说:“钱么,还是覅太好赚,否则要被套牢的。”

第一次见到强慕杰时,她没太在意这个沉默寡言的大个子。他的目光多数时候盯着公文包,或是盯着酒杯,显然不是聚会的主或宾。而公关小姐的把戏是在给他斟酒时同他耳语,每当这时他的脸会涨得像喝了整瓶威士忌似的红。后来金玲才知道,他听不懂复杂的俏皮话,他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着急。

那天打烊的时候,金玲把一行人挨个送上车,招手目送汽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最后剩下的是强慕杰。他显然是第一次来银座,当金玲用日语问他是否需要用车时,他先是抬手看了看表,然后环顾四周。

“你是中国人?”

“欸?”金玲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哎呀,你也是中国人?巧了巧了。我刚才还在想你怎么不说话呢?刚来日本吗?”

“刚来。”他言简意赅,同她说话时低着头,目光是从下而上的,“我们上课用英语比较多。”

金玲“噢”了一声,心里想的是“我也没问你这个呀”。

“我是强慕杰。”

她摘下手套,伸向强慕杰的手。“玲子。”

“玲子不是真名吧?”

“不是又怎么样?”金玲笑着说,“而且你要我的真名做什么?”

“总是要问清楚的,等下次见面再问就不合适了。”

“你确定会有下次?”

“当然。”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怎么回去。他说他没钱打车,要坐地铁。她说那你沿着这条路就能到银座站。至于她的名字,等他下次来再告诉他。

「じゃ、また。」

「またね。」

后来强慕杰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了她是上海人,知道了她是为了攒够在上海开一家店的本金才来的东京,知道了她独身。金玲原来并没有打算告诉他这么多,但强慕杰说话从来都是单刀直入,日本人的含蓄他好像一点儿都没学会。在那段日子里,每个星期三他都会跟着老板来「理惠」,每次都会在离开前多问金玲一个问题,每次都是用“回头见”同她道别。

金玲说他是全东京最得寸进尺的研修生,可她还是用洗洁精、番茄沙司和其他来不及丢掉的空瓶为他和自己偷了一整个冬天的威士忌。她开始时不喜欢洋酒的味道,后来才发觉不管什么酒,会让人着迷永远是那股醉意。渐渐地,强慕杰在她的记忆里和这偷来的片刻欢愉划上了等号,他就是她这些隐秘而微小的罪恶行径的共犯。

对金玲来说,1988年冬天的雪的重量是一件披在她身上的夹棉风衣,沉甸甸的,带有一丝温度,无比接近于一个拥抱。这在风雨飘摇的异国他乡意味着很多不能言说的东西。菱红也不止一次揶揄,这个男的看着像是她回国的机票。但金玲其实想都不敢想——如果不是银座这个地方,她和强慕杰将是永远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强慕杰有着触手可及的无量前途,而她只是个用语言学校签证来打零工的小服务生。况且所有来银座消费的男人只是想买一场梦,她何苦一厢情愿地认为有人会把酒桌上的情谊当真?

话虽如此,这时的她对于一厢情愿并没有足够多的认识。不巧,她后来在银座认识了一个叫阿宝的上海男人,还把自己的好运气都借给了他。六个月后,她因此收到一张回上海的单程机票,以及一家差一个老板娘就能开张的夜东京。这一切的发生可以说是突如其来,令她有些眩晕。当她还不知道银座、「理惠」或是妈妈桑能够给她什么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未知的前途和其他人未知的感情的时候,阿宝已经给了她一个相对具体的未来。

她攥紧那张名片,从那一刻开始认同作为“玲子”的自己。而这也是她日后所有一厢情愿的开始。

#2

玲子从准备到离开东京只用了三天。

临走前,她给菱红留了一个月的房租。除了必要的行李,她把所有东西都留在了日本。她没有想到要和强慕杰道别,直到两个月后菱红也回到上海,才说起强慕杰到拉面店找过她的事情。她问菱红是怎么答复他的,菱红回忆不起来。玲子听后心情复杂,说不上来是因受宠若惊而窃喜还是因不辞而别而歉疚。后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没有在她生活里留下什么痕迹。

而想要在玲子的生活里留下痕迹其实并不难。从进贤路附近的阁楼到夜东京的后厨,修不好的屋顶、喝不完的啤酒和算不清的账本,她的生活里处处是别人的痕迹。她总觉得要把日子过得热闹,否则她没有办法保持自己的温度。

就这样,在后来的一千多个日夜里,她的生意和感情纠缠在一起,哪一头都是不上不下、半死不活的状态。原先的玲子多少觉得,这两样东西只有混为一谈才能经营长久。但这么说更像是在骗她自己。事实是她对生意和感情都没有信心,从她的合伙人第一次在她卧室倒头大睡时她就晓得了。

这套用以自欺的“理念”开始瓦解是在她意识到所有人都已经看清这件事的时候。一种失败者的羞赧浮出水面,而这种情绪早在她上一次离开东京时就在暗自酝酿。原本在她的生活里就没有什么是完全保留给她自己的,现在回头看,这些付出更像是泼出去的水。

最伤人的是,她并不是不求回报的人。

她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看见那张从东京带回来的名片,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她捏住卡片的对角,把它撕碎了扔进垃圾桶。忍了很久的泪水从眼眶里掉落下来,用日语说就是「ぽろぽろ」地流。如果那对珍珠耳环可以变成液体,砸在地板上的水花大概也有她眼泪的大小。

在她上一次办下的日本签证还剩最后几个月的时候,她带着自己的全部现金,坐上了第二天最早飞往东京的航班。

#3

她在「理惠」楼下的时候碰见以前共事过的调酒师,姓风间。风间先生是个大约五六十岁的男人,个子不高,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她听说这个男人在泡沫经济前也做过不小的实业,后来因为炒股破了产。了解到他经历了如此大起大落,玲子难免心生同情,她对于炒股这件事的不信任也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玲子小姐是什么时候回东京的?”

“刚刚。”她礼貌地微笑。

“三年没见了吧?”

“嗯,三年了。”

「理惠」的妈妈桑——玲子的前老板在银座也算一位人物。她的本家是做布料生意的,早些年是为了逃避家族联姻来到东京。她在银座也算摸爬滚打了十余年,白手起家做成了这里数一数二的高级俱乐部老板娘。她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很早就开始用会员制那一套吸引和筛选客户,把俱乐部办成了大商社的会客厅。

“还以为是谁呢。”她看见玲子,放下手中的报纸。“好久不见,你的店怎么样了?”

“好久不见。”玲子的手勾在身后,“店已经准备关掉了。”

“那位呢?我记得是……阿宝先生?”

她的记性还是那么好,玲子心想。“我们也已经结束了。”她说,“不过关店的事情还没有和他商量。”

女人抬了抬眉毛,轻叹一口气,又抖了抖报纸。“是因为你们结束了,所以才要关店的吧。”

玲子抿起嘴。

“要想清楚哦,生意可以是你自己的。”

“但是,没有他的话我也做不起来。”

“是没有你的话他做不起来。”

“话是这么说……”

妈妈桑看了她一眼,示意风间去给她倒杯茶。

“我想要威士忌可以吗?”

“好、好。你还是老样子啊。”

妈妈桑放下报纸,上前两步把玲子搂进怀里。玲子闭上眼睛,生怕眼泪掉下来弄脏她价值不菲的和服。

妈妈桑松开怀抱,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平静的表情。

“喝完这杯威士忌,我们要开门了。”

这个晚上的故事后来被玲子包装成了一个可以贩卖给食客听的版本,省略了起因和经过,只有她和妈妈桑重逢后的场景。而当顾客们问起为什么店名叫夜东京时,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为他们描述自己90年代站在银座街头所看到的画面:不是灯红酒绿,而是人们用疲惫的皮囊兜着疲惫的心,走进餐厅、酒吧、俱乐部,等待食物、酒精或一小点爱以治愈。

#4

就像妈妈桑说的,有人从这个场子离开,也有人重新出现。从日本回来后,她找来阿宝,勉强把他们之间的生意、运道和其他什么东西都算清爽了。

有一天,玲子透过橱窗看见一辆黑色奔驰停在街对面——要是出现在黄河路,这不过是辆寻常的虎头奔。她多看了一眼,车上没有下来人,停了一会儿就开走了。后来她才知道,坐在车里的是强慕杰。

强慕杰正式拜访是在夜东京试营业前的一个礼拜。当他用蹩脚的日语问“还能进来吗”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进来了。玲子停下手里的活,暗自腹诽是谁这么拎不清,大晚上进一家还没开张的店。她一点也没意识到刚才的声音有点耳熟,直到她再次看见那个大个子,那些关于东京午夜的记忆又朦朦胧胧地浮现在她脑海里。她记忆中——不,想象中的强慕杰就是眼前的样子。虽然他看起来改头换面了,从腕表、皮鞋到西装三件套无不讲究,但玲子觉得他只是剥掉了一个时期的外壳,露出他注定成为的模样。

她上前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问他要在上海待多久。

两三个月,他说。

他们又寒暄了两句,强慕杰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玲子。玲子接过后一看,心想:要死不死,又是一个炒股票的。但她没有把话说出口。

“——老板娘,搿物事放在什么地方?”小和尚在后厨喊道。

“晓得了,来了。”她放下酒杯,转头又对她的客人说:“哎,你来帮我个忙吧。”

强慕杰喝掉手中的威士忌,脱下西装外套丢在吧台的座椅上。

那天忙完店里的事情已是深夜,强慕杰提出要送玲子回家,晚上不安全。玲子说这条夜路她天天走,难道还要他天天送。强慕杰轻笑,低头看了她一眼,说:“我很忙的,老板娘。”

“如果一件事情不能做到底,做一次两次也没有什么意义。”玲子打趣道。

“那如果我可以天天送你回家,你愿意吗?”

小雨过后,地上湿漉漉的,黑色的积水里倒映出头顶街灯的亮光,在两个人的阴影里忽明忽灭。从进贤路到玲子租住的地方只要不到十分钟的步行路程,此刻已经走过七分半了。街上安静得很,连声狗吠也没有,很容易听出女人高跟鞋落地的节奏迟疑了一拍。

玲子不响,回过头去看跟在她身后半步的强慕杰。她毫无防备地与他目光交接,随后匆匆错开自己的视线。

“你又刺激女人了。”她调皮一笑,掩饰刚才的尴尬。

“是你先挑衅男人的。”他很识相地接过她的话。

在最后的一分钟里,玲子的心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揪紧。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她知道强慕杰今天没有带司机来,而这个安排又透露了很多种可能。如果要问玲子最真实的想法,她并不拒绝让“事情”发生的机会,其中是有在寂寞至极时破罐破摔的意思。

“我到了。”她站在楼房门口,侧身看向强慕杰。而强慕杰双手插在西裤口袋,停在她三步外的位置。

“好,早点休息。”他抬了抬下巴,“回头见。”

他的克制反倒让玲子有些意外,她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出于某种叛逆,她邀请他上楼“再喝一杯”的冲动变得更强烈了。

“你怎么回去?”她问。

“一会儿到大路上打辆车,不用你操心。”他说,“怎么,你还想送我回家?”

“那就没完没了了。”玲子失笑——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回头见。”她最后这样说,转身走进了昏暗的楼道里。

在她上楼的时候,各种各样的情绪开始翻腾。这几十级台阶见证她多少次失望而归?可现在,当求而不得的东西从天而降,她又有些畏怯了。她越是知道强慕杰对自己的情谊,越不忍心利用他来实现自己内心的不甘。那样对强慕杰不公平,更贬低了自己。而此刻,她的心里还有一些在刚才被点燃的期待,以及对期待落空的担忧。她忍不住苦笑,这种心情怪像为了出清库存而把杂鱼杂虾一锅炖的“八鲜过海”。

#5

在夜东京重新开张的那天,强慕杰的位置玲子留到了七点,比说好的多了半个钟头。但他到最后也没有出现,甚至没有打声招呼。她很生气。离奇的是,强慕杰在次日打烊时分穿着双排扣西装从街对面一路跑来,满头大汗,样子多少有些滑稽。

“不好意思来晚了,有点事情耽误了。”他说。

“看来你是个要人等的人,不是个好的客人。”玲子没好气地回应他,自顾自地走进店里。

他问她还有没有吃的。她说厨房已经打烊了。他又想讨杯水喝,她说自己倒——但还没等她说完,他就已经倒上了。

她没有问是什么事情耽误了他,多半是因为生意,而要是她真的过问起来反倒显得她有多在意似的。她在这些年里因为“生意”被爽约的时候太多了,闷酒也喝够了,现在这些事她理都覅理。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新仇还是旧怨。

厨房里的热水器一直修不好。在小琴叫她去看看的时候,她从吧台上拎出强慕杰存的酒,让他自己先喝着。但强慕杰跟了上来。他脱下西装走进厨房,踩上凳子检查设备,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有十年热水器修理经验。而当他揽下这个活、把其他人都晾在一边时,玲子盯着他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她见过这个背影吗?等等,似乎每一次都是他在目送她离开,她从没有见过他转身后的模样。

“估计是修不好了。”

“什么呀,我还以为你挺有办法的。”

“我给你买台新的,就当开业礼物。”

“你自己说的噢,我可没让你掏这个钱。”

“算我欠你的。”

“那明天早上要给我送到的,不要耽误我做生意。”她没有让笑容太快出现在脸上,“你的下一瓶酒钱我就不收了。”

“知道啦。”

她把擦手的毛巾递给强慕杰,意思是之前的气她已经消了。但强慕杰直到告别时都没再说什么话,估计是在考虑自己上哪儿才可以订购到明天早市开张前能送货上门的热水器。

他会有意无意地说些关于阿宝的事,特别是在喝了点酒之后。她总觉得是强慕杰在试探自己,很少搭腔,但不耐烦了也会说出“五分钟在夜东京聊不起两个亿的生意”这种话来呛他。结果强慕杰变本加厉,那一次直接把她从夜东京带走,到新兰居接着聊这“两个亿的生意”。

这时,玲子才听出了端倪。

她问强慕杰,现在对她说这些干什么。

强慕杰说,他不希望再有人有机会把她带走。

玲子觉得他答非所问,可再直白一点的话她也不敢听。她感谢强慕杰把她放在心上,然而她或多或少觉得,强慕杰此刻的意思和四年前阿宝不声不响送给她一个夜东京时是相同的。她不想再接受自己并没有准备好面对的东西。更何况,强慕杰想要的、要做的,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垂下目光,在离开的时候都没有去看强慕杰的眼睛。

玲子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强慕杰和自己是一类人,尤其是在一厢情愿这方面。而强慕杰的幸运或不幸都在于他拥有一种固执。这种固执让他不那么患得患失,又让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地追求一个可能失败的结果。她嘴上说各人自有各人福,但内心早已确信:强慕杰会重蹈她的覆辙,在阿宝手上经历一次毁灭。

在服饰公司的事情上,玲子给强慕杰的唯一忠告是阿宝这个人运气一直很好。坦诚的讲,如果她有什么私心,也并不是希望阿宝赢,而是希望强慕杰输。毕竟,和强慕杰不同,玲子是一个念旧的人。就像她怀念在东京街头狼狈窘迫的阿宝,她怀念的是在东京一无所有的强慕杰——当然,她也不会否认,自己真正怀念的可能是在彼时能够给他们一点安慰的自己。

她后来会给食客们讲的第二个故事是关于装在塑料瓶里的威士忌。有人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当时有个留学生每周都陪老板来应酬,散场前他总要先下楼帮老板或客人叫计程车。那时候天很冷,喝点烈酒能暖和些。如果有人问起那个留学生后来的故事,玲子会说,等下次来再告诉你。

#6

在服饰公司事件后的几天、几周、几个月里,玲子没有再见过强慕杰。她后来听一位熟客说,强慕杰正在接受警方调查。她中间去了一趟至真园想要和李李打听这个情况,结果李李已经把至真园出手,人也已经不在上海了。

玲子站在黄河路上,忽然觉得过去这几年的故事正式结束了。她对黄河路一直感到陌生,但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这里空旷。而这些其实与她并无关系,因为第二天她就要启程去深圳,然后去香港。

玲子在香港的生意开展得并不容易。选址、租房、装修、注册公司、申请牌照、招聘员工,每一件事都要费掉她半条命。期间她还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厨师而怀疑自己来香港的决定是否正确。终于,夜东京分店在筹备了半年后终于开张。靠着几个在上海光顾过的顾客宣传,她们第一个季度的营业额就回了本。

房改后,她用积蓄买了一套自己的房子,打算修整一阵再考虑下一步的发展计划。新家的陈设和之前的出租房很像,但原先的家具物什都是临时的,现在的这些看起来更永久一点。她买了新的花瓶,配上新的灯罩,客厅里摆了新的沙发和唱片机。这个时候,她的家里已经完全没有别人的痕迹了。

玲子在元旦后去了趟北京,见到了菱红。她的头发留长了,单根辫子扎在脑后。她们去天安门看了升旗,然后逛了胡同。菱红说她现在在西单的一家百货商场工作,打算明年结婚——她的对象是附近一个唱片店的老板,也搞摇滚。他们是之前在音乐节上抓贼认识的。

玲子问她,那个做生意的朋友呢?

菱红说伊已经跑路了。

玲子又问她,以后是不是就留在北京了?

菱红撇撇嘴说,不一定。

玲子不响,没有多说什么。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她们在西单附近的酒吧喝了酒。末了,菱红问玲子有没有兴趣在北京也开一家夜东京。玲子思考了片刻,说那也得让你来当店长才行。菱红低下头,把玩自己手里的酒杯。她又要了一个shot,再抬头看玲子的时候眼里还泛着泪光。

那夜的最后,菱红送玲子上了出租车。她要玲子照顾好自己,做生意也不要太辛苦。玲子说晓得了,再来北京会去找她,然后笑着和她挥手道别。直到车开远了,玲子才让眼泪流下来。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很习惯物是人非,但到头来发现她只是没来得及回看那些一直在发生的变化。

她望向车窗外,冬季夜晚的北京有着萧瑟的底色,但还有零星的年味点缀其中。出租车疾驰在道路上,一盏盏挂着红灯笼的路灯不断从眼前晃过。宽阔又空旷的道路两旁都是陌生的街景,偶尔也有这两天已经看熟悉了的建筑出现,算是一点安慰。她想,这些飞驰而过的,眼前的、过去的,她永远只能目送它们消失在视野外。她不奢望去抓住够不到的东西,她会平等地珍惜每一个坐到她身边的人。

然而,有些位置她已经空得太久。

——比如在上海的夜东京有这样一个具体的位置,就在收银台的左手边。只有夜东京的老主顾才知道,那个位置原来也是可以坐人的,后来一直用来堆放还没有摆出去的留座牌。好笑的是,夜东京留座牌的数量比店里所有桌位还多一张,所以这个位置永远会有摆不出去的留座牌。这件事是葛老师发现的,他认为店铺经营还有值得优化的空间。可惜没有人会认真听葛老师说话。

#7

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玲子在香港的生意多少受到一些影响。她有一天在报纸上看见强慕杰原先在日本供职的证券公司倒闭,不禁心想这些炒股票的可能在哪都难逃一劫。要知道,最早说起在香港开一家更大的夜东京的人就是强慕杰。而现在她的目标已经实现了,提议的人却不知所踪。

她也曾和南国投上海分公司的客人聊过天,聊过强慕杰。那人说起强慕杰几年前的豪赌,冷嘲热讽之余竟还有一丝惋惜。她又假装不经意地问起强慕杰的近况,才知道他去年就因为表现良好提前释放了。那人还说,在强慕杰出来后,其实有不少同侪愿意帮他一把,最后都被他谢绝。

玲子听后轻描淡写地说他这样傲慢的人肯定受不起这种打击,内心却在郁闷为什么自己今天才听说这些事。客人没看出她的波澜,只笑着说后悔也没有用,资本市场玩的就是愿赌服输。玲子直言自己听不懂这些,就请这位客人多喝了一杯生啤。

小琴最近回了老家,店里只剩小文一个人。如果没有别的事,玲子一般都会在店铺打烊后帮着收拾下厨房,然后坐在吧台前独自喝一会儿酒,想些有的没的。吧台对面的镜子上曾有一张名片是南国投的,后来不知道被什么人拿走了。厨房的热水器最近又坏了一次,找到售后时已经超过质保期一年。还有一瓶21年的響,她再也没有喝上第二口。这些事就像碎片一样扎在她的心头,不影响生活,只是拔不掉而已。她的思绪最后落到夜东京香港分店的去留这件事上。账上的钱还够她小亏个一年半载,但宏观经济的事情谁都说不好。照常营业是一种态度,及时止损是另一种态度,没有哪个更好。毕竟生意有可能会渐渐好转,也有可能会一直萧条下去。

而到了97年底,玲子得到消息,「理惠」要先夜东京一步关门了。

她办完签证赶到日本时,「理惠」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一位年轻女子在现场做最后的交接工作。玲子想请这位女士帮她给妈妈桑带几句话,就说如果有任何困难,她都会想办法帮忙。没想到那位女士是妈妈桑的女儿,三十岁不到的样子,仔细看会发现她的眉眼确实像极了她的母亲。她向玲子表示感谢,又说母亲已经为这份生意操劳了一辈子,现在决定回老家享清福了。

玲子听后有些恍惚,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释然。她此前似乎从没想过“放下”的可能性。

寒暄了几句后,玲子在离开「理惠」前想再多看看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从没见过这里如此冷清的样子。这时,她注意到在吧台上有一瓶没有被清理走的威士忌。横平竖直的瓶身,黑色酒标。是21年的響。

“那个,请问那瓶酒是……?”

“啊,前几天有一位男士来拜访,说是以前的客人。他把这瓶酒留在这里,用来招待其他来道别的人。”

“——这个男的,他是什么样的人?”

年轻女人扶着下巴回忆了片刻,“很高大的人,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声音很像电影里的黑手党……”

“——是不是日语说得很烂?”

“不,挺好的……但经您这么说,确实不太像日本人呢,说话的语气什么的……”

“——那他的长相,有什么特征吗?”

“戴着眼镜、头发花白,一直皱着眉头,皮肤看起来不是很光滑……”

问到这里时,虽然好多细节对不上号,但玲子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预感。

“不好意思,我能喝一杯那个吗?”

“啊、请。”

玲子走到吧台前。这瓶酒是新开的,这两天被喝掉一些,剩下一半。

“那个男的可能是我的朋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瓶身,“请问他还有留下什么话吗?”

“不,没有了。”

而当玲子收下那瓶酒时,她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厢情愿都可以在此终结了。

#8

行程最后的晚上,她们路过一家影院时看见正有人在更换橱窗里的海报。玲子看见《花样年华》,就问其他两位是否有观看的意愿。但香港姑娘已经看过了,菱红说自己熬不起这个夜。玲子索性就买了一张票,说一个人去看。

最近的场次虽然在午夜,但影厅座无虚席。玲子前排有一位高个子的男士,一直挡住她视线。她几次想要提醒他,最后都忍了下来。还好电影里的故事抵消了她的恼火,她后面看得入迷,几乎忘了这件糟心事。她不算是什么电影爱好者,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吸引她,到最后唯一的想法还是“回去后要做身旗袍穿穿”。

电影结束时将近凌晨两点。等过道里的人差不多走完后,玲子起身,穿上外套,拿好包,准备离开。她在经过前排时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她前面的那个高个子,那时他们已经是影厅里最后的两位观众。不巧,她接上了对方的目光。

迟疑,然后她屏住呼吸。

“金玲?”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是凌晨一点的神智不清,直到那个沙哑浑厚的声音响起——被人用这个名字称呼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也只有一个人会这么郑重地叫她全名。他曾说这个名字是他从她那儿得来第一个奖品。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嗡响,半天才缓过神来。“走吗?”她问,甚至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中文还是日文。

对方点了点头。

街边相间的路灯投下两束光,恰好在一块吸烟区重叠。男人就乖乖站在那儿。金玲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看不见他更具体的模样。只看见他往嘴里塞了支烟,打火机的火光从他指缝里冒出,在夜风中摇曳,最后换来一缕散开的白烟。

“你变了很多嘛。”她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但声音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

“有吗?”

“戴了个眼镜,差点没认出来。”

“上年纪了。”

“话也变少了。”

他苦笑一声。“以前话多是因为不自量力。”

听他这么说,金玲心里忽地腾起一股想要反驳他的冲动——他原本不是会自我贬低的人,这种变化让她怜悯,但她最不敢表现的恰恰是这种怜悯。

“那不至于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消失吧?”她在说这话时情绪克制极了,听起来只是单纯的刻薄。

他对金玲的质问似乎并没有意外。等他回过身把烟头熄灭,才不紧不慢地解释:“96年底,我去过一次进贤路,店里的人和我说,你去了香港。97年,我去了香港,又得知你早就回了上海。”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骗过你吗?”他无辜地看了她一眼。“聊聊你吧。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结婚了吗?”

她伸出右手,凑到男人眼前晃了晃:手指上什么也没有。

“还是那么挑剔。”

“挑剔不好吗?”

“不好。”男人抿起嘴。“我可是受害者。”

她几乎笑了。“是吗?我看不一定。”

烟一不留神快燃到她指尖,她在灭烟处捻掉它最后一点火星。透过呼出的烟雾,她看向路面远处的黑暗,目光放空。

“几年前你说,人总是被熟悉的东西吸引,躲是躲不掉的。我现在算是认清了这个道理。”

“比如?”

“——为什么留下那瓶酒?”她没道理地话锋一转。

他微怔。“我知道你会来。”

“如果我没有来呢?”

“那就当是我一厢情愿。”他干笑一声。“让你失望了吗?”

“是呀。”她说,“我们本来可以在深圳喝掉它。”

“没有发生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他沙哑的声音压得更低,变成一种哽咽。“何况你不会相信‘本来可以’。”

金玲不响。

他们都知道,他在「理惠」留下的不止是那瓶酒,让金玲失望的不止是那瓶酒,他们曾经相约要在深圳开启的也不止是那瓶酒——他是要把那瓶酒和未来所有的可能都还给金玲。

这恰恰是他最傲慢的地方。他没有在一厢情愿这件事上吸取任何教训。

在东京这个夜晚的最后,金玲提议说要送男人回家。男人不可置信地挑眉,似乎也想起了他们多年前在上海那个雨夜的最后发生的对话。当时的玩笑放到如今同样变成了一种沉重的“本来可以”。她不知道男人此时具体在想什么,但她想的是,自己本来可以在那个晚上邀请他上楼“再喝一杯”,然后事情也许会变得不同。虽然,她确实不相信什么“本来可以”。

#9

最后先说「帰らないで(不要回去)」的人是他。

金玲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她亲吻了他以后。说实话,这个动作她已经生疏了,当她放下手提包、扯住他衣领时,她的架势更像是要把他摔到地上。而他显然被吓坏了,僵硬得让金玲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直到四瓣嘴唇上残留的相同焦油味道在热气里晕开,他的双臂环住金玲,她才意识到自己变成了动弹不得的那一个。

他回吻,小心翼翼,又得寸进尺。

她要说些什么呢?是不是转身离开更加合适?毕竟她的飞机还有不到十一个半小时就要起飞了。金玲平行的视线只能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却迟迟没有说话。她放下搭在他胸前的手,后退,说,那就回头见。他这才拉住她,说不要回去,随后领她上了楼。在这个过程里她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做,似乎事情的发生亦与她无关。事实上,她内心深处依旧是不安的,因为不论他今天能给她什么,在她看来还是得到后就会消失的东西。

「帰らないで。」

所以,她其实知道自己应该错过什么,又不应该错过什么。

#10

金玲是从后门进来的,她穿了一件藏青的提花府绸连衣裙,肩膀上披了一件纯白的西装外套。她看到阿宝时,他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后厨的空桌前,手上拿了个挺时髦的手机。而在注意到她之前,他一直用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滑动。

高跟鞋落地的声音渐渐靠近,阿宝抬头,看到她的时候似乎有片刻出神。金玲拉出他旁边那张椅子,自然地坐下,交叉双腿,让伙计把泡饭端上来。

好久不见。她说。说罢她自己都觉得古怪,这几年说惯了普通话,竟一下子没改口。他只是微笑,垂下眼睛去看餐盘里的古董瓷碗,腼腆得像是刚认识她似的。可他们都知道,即使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生分。

多少年没见了?阿宝用上海话问她。

一十二、三年有的吧。她开始用上海话回答。噢哟,从九四年到现在。

侬个店开得老讲究。大楼里开餐厅还噶有派头。

侬讲的,螺蛳壳里做道场。

中环叫啥螺蛳壳啦?

金玲被逗笑了,气氛变得松弛起来。阿宝指了指她手上的戒指,问她是不是结婚了。她点了点头,但没有主动说她先生的事。她问阿宝现在怎么样,最近在忙什么。阿宝叹气,说政府有个外资项目准备征地,在做谈判。金玲挑眉,半开玩笑地说那养老钱不就不愁了。阿宝摇了摇头。他比较在乎养老钱到手后他还能再做点什么。他最近在研究互联网,奈何有些技术上的事是真搞不懂。

看来宝总是一点也闲不下。她说着,起身去倒了杯酒。

她听见碗盖落在桌面上的声音。回头看到阿宝往嘴里拨了口泡饭,配上一筷尖的腐乳。夜东京的泡饭现在味道还要好了,老板娘。他笑着说。

瞎讲八讲,都是一样的东西。喏,腐乳都还是鼎丰买的。金玲从冰箱里拿出玻璃罐子,展示给阿宝看。

哪能一样。阿宝苦笑。

金玲觉得自己能理解阿宝的意思。米也好,水也好,稍微有些不同,泡饭就会有天差地别。当然,他想说的可能是更加形而上的道理。她不知道阿宝眼中的自己发生了多少变化,但当她看向阿宝时,总觉得这十多年的辰光是凭空消失的,他还是那个像雾一样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他分明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却不肯透露给别人半点蛛丝马迹,生怕有人想陪他走下去。

而当她这一次面对阿宝时,她实际比自己想象得要从容得多。或许因为此时的她不再需要一个潜在的爱人,不再需要承诺,也不再接受亏欠。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旧账要算,更不会有新账发生——这反而让她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接近阿宝。她听见他话里的话,理解他笑里的笑,并且尊重他去过一种真诚但与人疏离的生活,她绝不奉陪。

在那顿晚餐后,金玲送阿宝离开。阿宝在上车前请金玲代他向强总问好。金玲一怔,转念又觉得他会知道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说那可不得了,光是同侬打声招呼都够伊吃三个月醋。阿宝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说不至于。

她在餐厅打烊后回到酒店,这时已经将近十二点了。金玲打开门,看见她的合伙人一边刷着牙,一边缩在笔记本电脑前勤勤恳恳地做表。他问她怎么这么迟才回来,她和他说了实话:阿宝路过香港,陪他聊了一会儿。

她的合伙人眨了眨眼,没有表现出太多异样的情绪,象征性地问了问阿宝的近况,随后就把话题扯回到夜东京官网的设计上。她问他怎么不担心她在外拈花惹草,他说从宏观来看,你这个人不舍得拿夫妻共同财产开玩笑。

“嗯。”金玲故作正经地点点头。“那微观来看呢?”

“微观层面的问题等关了灯再解决。”

Fin.

1.4w,一发完

小兰视角,原剧走向,写了很多我对他们的理解。

本来以为自己没什么灵感了,没想到看了波特以后灵感大爆发,波特的姐妹们真的好有趣好会嗑!!!看得我一会儿嘎嘎乐一会儿突然被捅了一刀,感觉轻松向写多了正剧有点儿不会写了,字数有点超出预期,感恩每一个看完的人

(下一步真的需要把旧文修一修了,简直看不下去)

高启兰启程的那天,京海气温骤降。原本为了迎接非洲的炎热天气,她只穿了一层单衣,而且也确实对南方的气候很信任,此刻却是切实领会到家乡对自己的不舍,临别之际还把她冻到涕泗横流。

放下飞机的隔板,高启兰第一件事就是抽出纸巾来擤鼻子,手...

放下飞机的隔板,高启兰第一件事就是抽出纸巾来擤鼻子,手机开了飞行模式,其实就算没开她也不想看,网上充斥的全是京海首富高启强将于今日下午三点被执行枪决的消息,高启兰选择在枪决的上午飞去异国他乡,心里隐隐在想,这算不算一种逃避。

她离开京海的时候,大哥还在,将来她回来了,也能自欺欺人的把一切遗忘在岁月里。

高启兰摸了半天纸巾,总算在背包空隙里摸到了,与此同时指尖传来了一点坚硬的触感,她顺着这触感抽出了一小本金边黑壳的册子,打开一看,竟然是高启强的日记。

书页颇有些斑驳,高启兰凝神想,这似乎是贴身放在高启强身上的,高启兰以前以为是随身记一些重要的事,如今摊开,引入眼帘的是一朵红墨钢笔仔细画就的玫瑰花,笔触并不流畅,显然是临摹的辛苦,可她莫名窥得了玫瑰身上的那股美丽与从容。

她几乎是一瞬间猜出了大哥记录的对象。

a.

2000.9.21天气晴转多云

今天是第一次和书婷正式约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并不愉快,那时我完全不会想到能与她有这么多的交集,她今天穿了一身墨绿色风衣,漂亮又快乐,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安排我们这么晚相遇,但为了这一夜的烟火,我愿意和她共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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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两人第一次正式约会,他比照着上次陈书婷的指点,穿了一件合身的戗驳领西装,拿了一捧包装精美的香槟玫瑰,可姿态反倒不如第一次自若。

他当然知道眼前的女人意味着什么,当然也看出了她高傲神情下暗含的试探与掂量,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一个好的人选,甚至不知道扮演陈书婷伴侣这个角色的要点是什么,对白晓晨好是最起码的入场券,但上了擂台之后呢?

京海觊觎她的人不少,泰叔养女,年轻貌美,精明能干,哪条单拎出去都惹人惦记,哪怕她还带着一个孩子,做了母亲的女人都心软,要说只有前三条还能把一些自视甚高的蠢货筛出去,最后那个可就引得废物们集体颅内高/潮了,可算把这位铜墙铁壁凿出一点缺口了,寡妇带儿自矮三寸,可惜那群蠢货们不知道,其实他们连削足适履的资格都没有,铆足了劲攀附的最起码也要把自己砍个半残。

陈书婷看都没看那捧鲜嫩的花束,她飞快地把眼前七分熟的牛排切好,然后换给高启强,满腹心事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细细咀嚼着面前看一眼都嫌寡淡的蔬菜沙拉。

“你吃吧,我减肥。”

高启强谨慎地品尝着,他知道自从送了橘子的那一天起,之后每一刻陈书婷都在品评,从各个角度观察着,在心底无声挑剔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远不止阶层这么简单,陈书婷托腮安静看着眼前的男人笨拙的吞咽,好半天才听到他挤出了一句。

“你不胖。”

陈书婷轻笑,傲气的眼眉泄露出一点生动,她慢悠悠道。

“这个表述一般代表着——也不算瘦。”

高启强果然噎住了,尴尬又无措,咳了好几声还没把喉咙咳通畅,陈书婷递给他一杯红酒。

高启强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那真诚又笨拙的样子让陈书婷有点儿调戏上瘾了。

第一次见面他给她带了一袋橘子,陈书婷找了家味道颇佳的苍蝇馆子招待,第二次见他打扮得这么隆重,陈书婷二话不说去了京海顶级的西餐厅用餐,对待朋友自然主随客便,绝不能让他难堪,可自己对他存了心思,各种情境的男人都得看一遍。

她从小活在安乐窝,能找的男人无论出身如何,于她而言都算高攀,所以她不打算按风花雪月的标准找男人,有的时候她也觉得唏嘘,白江波于情于理也算一个合适的枪手,借着自己的智谋和背景,规则内他们能玩得风生水起,谁知道遇到了一言不合就掀桌子的徐江。

白江波死的时候她没有任何实感,冷笑之后无奈地摇头,徐江那个狗东西不按规则来啊,到时候京海乱成一锅粥,纷纷学他掀桌子,泰叔有的头疼还在其次,乱局之下她们母子必须保持从前体面的生活。

吃饱了草,陈书婷叫来服务员买单,高启强忙站起来抢着付款。

装模作样推辞了几下陈书婷就放手了,好整以暇看着服务员报出了一个天文数字,然后高启强满是为难地把身上钱财搜刮干净,一丁点儿也没表达出对价格的不满与诧异。

其实他是可以诧异的,陈书婷晃了晃高脚杯里的红色液体,桌子上统共就三盘食物,其中一盘还是草料,唯一金贵的只有她手里的红酒——

罗曼尼康帝,大约抵得上自己腕上手表的一半。

估计是预备好了要回请自己,高启强带的钱比她想象的多,但要支付这瓶败家玩意儿还是有些吃力,他把不菲的西装脱了,又把崭新的小灵通塞给服务员,诚恳地解释并保证,自己第二天一定把欠下的钱款补上。

陈书婷趁高启强不注意,迅速褪去了腕上的手表。把它塞到了高启强的西装里,她不想为了试探敲高启强这种竹杠,等明天他拿钱来赎衣服的时候,酒店服务人员自然会选择更高档的女士手表。

按理说高档餐厅是没这个规矩的,可服务员认出了陈书婷的尊贵身份,也自以为看出了有钱人眼底的戏谑,不动声色却感同身受的为这名被无故捉弄的老实人叹了一口气后,顺从地答应了下去。

京海在南方,只着单衣也不算冷,然而陈书婷抬一抬下巴,示意高启强跟上。

“走吧,你这么穿着也不像回事,我补你一套衣服。”

高启强乖乖跟上,两人真跟老夫老妻一样穿梭在商场里,他一动不动,任由陈书婷搭配打扮。

陈书婷兴致颇高,白江波在穿衣打扮上格外大男子主义,几乎不怎么按照陈书婷的衣服颜色搭配,还想让她当自己衣色上的附庸,陈书婷面色不快,白江波亘古不变的黑白灰,真是白瞎了她五彩斑斓的衣柜。

好在以后只用在白江波葬礼上穿得那么肃穆了,陈书婷比照着自己今日的一身给高启强买好了衣服,余光不经意掠过了穿衣镜,墨绿配金,贵气冲天。

陈书婷陡然有些恍惚,自己和高启强站在一起,竟然那么的合契,寻常男人在她面前要么矮上三分,要么拼了命的也要把她的野心压下去,只有他,与自己分庭抗礼,却和衷共济。

“今晚有烟花,我们订个房间去看吧。”陈书婷看着镜子里似乎顷刻间就能搅动风云的男女,鬼使神差地对他说。

第三次见面就开房,纵然陈书婷的理由听起来格外诚恳,高启强还是觉得心口一颤。

总统套房装饰得格外华丽,落地窗却没有多少缀饰,干净通透,为客人展示着高层之下的霓虹,一点儿也不喧宾夺主。

此刻的烟火还未开始,陈书婷脱下了外套,露出里面香槟色的吊带长裙,贴肤的材质紧紧包裹在她玲珑有致的躯体上,高启强尽量让自己目不斜视,却在内心无比钦佩柳下惠,自己看一眼都心旌摇曳,坐怀里了都能不乱,真是吾辈楷模。

于是他开始没话找话。

“没听说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啊,怎么还放起烟花来了?”

陈书婷轻抚胳膊上起的一层细栗,漫不经心道。

“不知道,不过千禧年嘛,可能是跨世纪那天烟火没用完?放一年估计得潮了,随便找几个日子消耗消耗呗。”

陈书婷招招手,让他坐自己身边来。

高启强看着眼前活色生香的美色,不是不想亲近的,可他太怕露怯,关心则乱,只有贼心的时候他可以大剌剌提着一袋橘子送人,真摄魂夺魄了他是真不敢动了。

陈书婷见他四肢僵直,又气又笑。

“窗前漏风呢,我把外套都脱了你指望我陪你吹风啊。”

然后又重重拍了拍身旁的沙发,“这里视野更好,站得太近容易头晕。”

等高启强坐到身边时,陈书婷继续计划着得寸进尺。

“坐在这儿感觉也有点冷。”

高启强愣了一瞬,“那我们去窗前看?”

陈书婷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直接动手开始脱高启强的外套。

等到高启强上身只剩一件衬衫,陈书婷满意地拍手。

“挺好,你陪我一起冻着。”

陈书婷斜斜倚靠在沙发上,可有可无地等待着烟火升空。

然而心里却在暗暗期盼身旁的人能做出一点出格的举动,成熟的男女似乎都有闻弦知雅的默契,可她不确定眼前这个世所罕见的童男子有没有那个魄力。

陈书婷涂着红色指甲油的脚徐徐往上推着他的裤脚,最终停留在了他的大腿内侧,玉白的脚趾轻轻勾画,几乎是用绞的。

高启强的呼吸逐渐粗重,潮红逐渐浮现在他的脸颊。

西裤的材质并不轻薄,可陈书婷几乎是横撇竖捺地激将着他的神志,像顶级的琴师拨弄着暧昧的华章,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只能沦为战栗的音符。

高启强决定反客为主,伸手将陈书婷拉进怀抱里,唇齿交加的时候,高启强感受到自己灼热的难耐与渴望得到了安抚。

意乱情迷的时候,陈书婷不忘嘟囔。

“怎么烟花还没开始啊。”

高启强闻言抬头,双手却无意识地把袖口往上卷起,露出布满青筋的小臂。陈书婷有些满足,高启强无论多么笨嘴拙舌,种种生理反应总是骗不了人的。

坦衽相对的时候换陈书婷战栗,她攀上了高启强坚实的脊背,高启强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仿佛他们天生就该如榫卯般严丝合缝,在尘世间蹉跎了数年,才找到了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甚至第一次还在纠缠生死,而如今,两人正在抵死缠绵。

“我们结婚吧。”潮水退去,陈书婷面庞带着春潮,低声对他说。

这是千禧年,是新世纪的第一个秋天,人人都在欢天喜地,处处都在改头换面,经济在腾飞,新世纪的华彩是显而易见的。

高启强的心底放了一首歌曲,不是公元1997,不是相约98,是爱在2000。

他低头亲一亲怀中的爱人,轻轻道。

“好。”

迟来的烟火一瞬间炸开在天际,整个天幕都是流光溢彩,细碎的火光朝着四周飞奔,姿态如同离弦之箭,美到震颤。

整个二十世纪高启强都被封闭在了无尽的孤寂里,然而有了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多少岁都是个死而无憾的年纪。

他与她等到了迟来的新世纪。

b.

2000.10.9天气晴

今天是白江波的葬礼,葬礼并不顺利,有人来闹事,书婷本来就为了葬礼殚精竭虑,生怕出一丁点差错,没想到白家的人这么卑鄙……

————————————————————

白江波葬礼的那天,雨水绵亘十余日的京海久违的放了晴,那是一个惠风和畅的好天气。

高启强坐在车里仔细瞧着。

陈书婷一身黑色,秀挺的鼻梁架着薄锋一样的窄框墨镜,丰润的上半身用紧身毛衣紧紧裹着,但高度只至胸上一寸,颈间系着紫黑不分的丝巾,扼住了引人攀缘的罪恶与窒息。

自古女要俏一身孝,可丧夫的陈书婷很大程度上褪去了原本就存在不多的温柔可亲的俏丽,看起来云淡风轻、事不关己。

高启强想,丧夫的女人毕竟还是更美了的,此刻她漠然却美丽,顶级的美就该是这种盛大的锐利。

那夜过后,高启强就这么彻底爱上了这种锐利,或者说这种盛大。

自告奋勇来送她,理由用的很堂皇,泰叔怕有人借葬礼生事,高启强虽然作为新的势力崛起,可白江波的政治遗产还没分割干净,有的是人虎视眈眈。

陈书婷不喜欢闻烟味,高启强等她下了车才来到灵堂外的角落里抽烟,白家没多少亲眷,建工来了不少员工充场子才让葬礼显得没那么寒酸,白晓晨小小一个人依偎在母亲怀里懵懂地看着面前硕大的黑白遗像,小孩儿都是有灵气的,他察觉到了周围浮于表面的沉痛与肃穆,突然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他也真的会这么做了。

白晓晨抬头,面前的女人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有着饱经操劳的沉重,她看清了白晓晨的面容,招呼着一个约莫十四五的少年进来,母子二人很是激动地摇着他的肩膀。

陈书婷忙跑了过去,一把推开正在纠缠儿子的疯女人,母狼护崽一样把孩子掩在身后。

高启强听到灵堂里喧闹的动静,丢了烟头就跑了进去,两个女人都浸着不怎么和谐的心情在对峙,陌生女人往前走了几步,看到白江波的遗像,悲从中来。

陈书婷一边护着儿子,一边在女人唱作俱佳的表演里厘清了事情的原委。

白江波早年在家乡与眼前的女子结合,没多久就不告而别,只身来到京海发展,抛下原配幼子,攀上了建工集团大小姐的高枝。

灵堂上的众人都隐约压抑着窥伺八卦的兴奋,更有几个白家亲戚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认”出了陌生女子。

“你是裴大嫂吧?江波提过你过世了,我还真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呢。”

“这位大姐你说自己是原配,那请问,你们有办理结婚登记吗?”

高启强瞥一眼浑身寒气的陈书婷,他不信陈书婷婚前不会调查白江波的婚史,于是不慌不忙地盘问。

陌生女子眼骨碌一转,煞有介事地强调道:“我和江波是父母订下的娃娃亲,虽然还没来得及办证,可酒席都在村里摆过了,是正经当夫妻过活的,再说了没办登记又怎么了?这孩子可是江波的亲骨血。”

说着顺势朝陈书婷的方向软软一跪。

“妹妹,你不愿意承认我没关系,可我儿子可是你儿子的亲兄弟,你总不能手足都不让他认吧!”

见陌生女子如此,白家众人都上去拉扯她,口中都道早知道两人摆酒这回事,只是孩子是悄默声生下来的,既然如今来认亲,他们就不能坐视不理。

陈书婷冷笑,他们说得好听有什么用,钱得从自己手底下掏,这起子钱财她也不放在眼里,只是头疼,如果真给晓晨认下了这个哥哥,自己在的时候还能帮忙压住他们,百年之后可怎么办,任凭兄长向弟弟打秋风?

陈书婷走上前去,看了那个孩子一眼,确有三分像白江波,陈书婷皱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泰叔给自己拨这些人是预备应对商场纠纷的,可不是来看伦理大戏的。

高启强陪着陈书婷走到一旁,向她道。

“没两天白江波就要火化了,只要一火化,做不了亲子鉴定,咱们就咬死不认亲子关系成立,到时候大不了打发给他们一笔钱,帮晓晨摘清了这层亲属关系,总不至于给孩子留下后顾之忧。”

陈书婷一听,冷静了不少,冷静之余还有几分意外,几日不见,高启强已非吴下阿蒙,切中了自己的心意不说,竟还了解了几分法律知识。

陈书婷长叹一声,她不知道眼前女人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她也没痴情到是个丈夫的骨血她也要尽心扶养的地步,只是看着女人苍老的面容,看着眼前一场闹剧,前所未有的心累。

决定跟白江波结婚的时候,陈书婷懒得了解白江波的情史,除了高启强这种奇葩,指望三十多岁的男人是个童男子不如指望母猪会上树。

但为了以后的日子安稳,她还是找人调查了白江波的婚史,确认白江波没跟任何女人有过法律上的纠缠,甚至事实婚姻都没有,才安心嫁给了他。

谁知道他死后不到五个月,就给自己送来这份大礼,她有过调查作保障,大约可以确定这名女子在虚张声势,她和白江波顶多算露水情缘,可若留下了孩子可就两说了,私生子也是有继承权的。

想来想去陈书婷冷哼了一声,“你以后不会给我招惹来女人上门逼宫吧?”

高启强一愣,没想到危急关头陈书婷开口是问这个。

“绝无可能,要是等我死了有人拖儿带女找你争遗产,你把我坟刨了我都没异议。”

陈书婷啐了高启强一口,“算了,我可不想再当一次寡妇。”

陈书婷按照高启强的法子,咬死了不接招,马不停蹄给白江波办了火化,那女人唱念做打由她去,自己暗地里寻摸人调查清楚底细。

调查结果出来以后陈书婷简直气得肝疼,这女人没跟白江波摆过酒就算了,那男孩儿也不知道是从白家哪房亲戚里找来糊弄人的,他们白家人打量好了演一出戏坑骗白江波的遗产,陈书婷还拨出了相当一部分钱给那些远房亲戚,这么能给自己找麻烦,陈书婷直道自己冤大头。

“他爸妈早没了,本来我念着晓晨,他那些姑舅亲戚们我也想帮扶一二的,竟然合计起来算计我,钱他们一分都别想要了。”陈书婷脸容疲倦地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高启强劝道,“穷寇勿迫,围师必阙。不过漏漏手指就能打发走的几个人,真把他们逼急了,他们打晓晨的主意怎么办?”

陈书婷猛地反应过来,她清楚白家人的秉性,晓晨跟他们感情又不深,真逼急了鱼死网破起来,自己哭都没地儿哭。

于是她连连点头,“你说得对。”认同之后还不忘夸赞,“果然还是要多读书,你接手白金瀚之后进步不小嘛。”

高启强有些心虚,穷寇勿追并非他的策略,他倚仗的无非是陈书婷的一片爱子之心。

可心虚过后,他决定利用得更坦然。

“所以,事情都解决了,结婚的事可以提上日程了吗,我的太太?”

c.

2001.3.17天气中雨

结婚三个月了,日子很顺利,但并没有我想象的温情,书婷的顾虑我知道,儿子永远是她的第一位,可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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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虎近来有些痛苦,自家大哥和大嫂吵架了。

作为大哥的头号小弟,唐小虎自然是站在大哥这一边的,可两人婚后第二天高启强就当着众兄弟的面立了规矩:在白金瀚,陈书婷说一不二。

也有比唐小虎还缺心眼的问他那要是大哥跟大嫂有冲突呢?唐小虎当即回了那顶级缺心眼一巴掌。

“夫妻同心知道吗?大哥说了,无论谁在大嫂面前都得乖乖听话,你觉得大哥大嫂那么恩爱,两人能起冲突吗?”

然而没多久回旋镖就扎在自己身上了,唐小虎真想扇自己嘴巴子。

“大哥,别跟女人计较,要女人咱们白金瀚环肥燕瘦款款都有,您要消遣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啊?”

是那个顶级缺心眼,唐小虎为他默哀,可心底也忍不住想象那个万一,跟众多乍富的穷人一样,尽情享受金钱带来的美色与权力,高启强面对陈书婷纯情的令人发指,可没人相信男人能专情一辈子,尤其是有钱男人。

高启强沉默了半晌,唐小虎隐约觉得不妙,“……叫几个小姐过来吧,就前两天李老板局上的那几个。”

完了完了完了,唐小虎心里直打鼓,高启强到底还是要犯错了,伺候李老板的可都是最掐尖的美女,让大嫂知道白金瀚还不得当场上演醋海翻波啊?

于是斟酌着想要劝诫,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呐喊:现在痛快了回家可是得跪搓衣板的!可缺心眼的速度快得让他咋舌,不消几分钟,就为他领来了一串莺莺燕燕。

这缺心眼不会是小盛派来的吧,唐小虎绝望地想。

然而高启强毫无放浪姿态,逐退了小弟,独自在包厢里正襟危坐地审问。

陈书婷气急败坏推开门的时候就是这种场景,包厢里各色佳丽穿得很严实,高启强坐在沙发上面容沉肃,ktv屏幕是黑的,光线打得也很老实,没有想象中的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只有他手边越积越多的香烟灰。

调门儿起得那么高,收尾自然就很尴尬,来的路上她不止一次的想,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就像触怒众神的西西弗斯那样,她天然对男人这个物种保持着警惕。

毕竟从小到大看到的例子那么多,泰叔、徐江、白江波,不知道是谁说过,让一个挣了几千万的男人不去玩,比不让他们继续挣下一个几千万还难受。

开车过来的时候陈书婷的手紧紧扣着方向盘,雨刷毫不犹豫地清理着车上纷飞的雨珠,她告诫自己不要失了分寸,与他结婚自然有感性作祟的原因,但根本的理性不能丢掉,她需要一杆称手的枪代替自己入局,既然上了膛,就不能不预备着开枪之后的余波震酸自己的手腕。

她深呼吸几口,安慰自己,或许这不是一件坏事,既然从情感上拿捏住男人是天方奇谭,那抓住一个切实的把柄也很好,上一段婚姻对她来说像角力,借力打力之余她手心攒了不少把柄挟制着白江波,为的就是怕有天养虎为患反受其害。

更何况高启强的野心与能力远非白江波能比,他一朝腾龙,年后刚进建工,已经拿下了好几个项目,目前最大的项目是开发郊外的游乐场,只要拿下了这个,京海少有人能跟他掰手腕了。

然而利弊剖析得得那么清楚,进了白金瀚她还是觉得一股酸气翻涌,在看到唐小虎心虚的眼神时,陈书婷脑海里那股名为不理智的怒气登堂入室,她毫无预兆的横冲直撞进去,满脑子都是被人辜负的愤怒。

高启强错愕地看着来势汹汹的女人,第一反应却是迅速掐了烟,他吩咐人把房门开着,陈书婷心头一曳,原来他还记得自己不喜欢闻烟气。

然而下一秒就及时捏碎了这种感动,双臂环抱,在一旁冷漠地注视他。

高启强驾轻就熟地就想要上前,陈书婷往后一退,冷呛一声。

“别过来,高总这边这么热闹,我扫你兴了吧。”

话说得没什么不妥,陈书婷却被语气里的酸意冲了个措手不及,这一丁点儿也不像她,她不该是为了丈夫的背叛争风吃醋撒泼打滚的无知女子,坐下来,快气定神闲地坐下来,她急切地催促着自己,拿此事当筹码,稳妥地帮他善后才是明智之举。

可她心中一酸,完全难以挪动,高启强看出了妻子的失态,连忙把所有人赶了出去,关上门,语气很焦急。

“老婆,你别误会,我们真是在谈事。”

陈书婷低头,眼底涌出酸胀,竟落下泪来。

她慌不择路地迅速擦掉,心里却直打鼓,来之前她设想过种种更糟糕的情景,也有把握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只是看到高启强跟女人独处,独处而已,她竟已经酸痛到了这种地步。

“误会什么误会?有什么事非得在这种场合单独说啊?”

说着又恨恨地揪着了他的领带一看,“你看看,还系了这么花的领带,你准备孔雀开屏啊!也对,公孔雀都是一夫多妻的,你也上赶着学样是吧?”

高启强张口欲辩,可看到陈书婷揪着自己衣领不放的时候,还是无可奈何地转化出了一丝宠溺。

“你忘了,这是周一你特意给我搭配的,你说我周五要来见李总,李总为人不羁,不能打扮得太庄重。”

陈书婷闻言,讪讪地放下了领带,高启强的领带一向都是她帮忙系的,前两天刚吵了架,自然没早起帮他系了。

然而很快又找回了阵地。

“对啊,不是说周五跟李总谈生意吗?李总呢?难道他得了假消息以为他老婆捉奸,把小姐推给你就跑了?”

高启强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地说:“这个理由找的不错,你要是相信的话,我们就按这个来?”

陈书婷气急败坏地推了他一把,“谁跟你开玩笑了,你弟当初还说你没谈过恋爱呢,我看你糊弄人比谁都聪明,跟三四个小姐有什么生意谈啊……我都气成这样了你还跟我开玩笑……”

见妻子真伤了心,高启强连忙把她搂在怀里,满脸自责。

“不闹了不闹了,是我不好没跟你说清楚,我们今天真是有事,李总上周刚来白金瀚应酬过,没两天市里就卡了咱们的审核,理由是场所涉黄,我们这里都是有规矩的,绝不在场子里现出什么来,这项目李总虽然跟咱们合作,但他一直有意占大头,我怀疑是从他这里出了纰漏。”

涉及到正事,陈书婷回过神来。

“那你不能让底下兄弟审理这种事啊?清门户犯得着你亲自出马?惹得我这么不痛快。”

高启强无可奈何地一笑,“是得清理门户了,手底下的人除了小虎,旁的未必能当作自家兄弟,小虎做事又不算谨慎,自然不敢放手去查,我怀疑李总来这一出不止是要卡我们的审核,再找人挑拨挑拨,离间我们夫妻感情才是真的。”

见陈书婷深思,高启强亲一亲她的额角,低声道:“前些天涉及到晓晨,你在气头上也是难免的,我就想着借今日把李总的人连根拔起,好教别人看看,我们夫妻一体,不是那么好离间的。”

陈书婷头一扭,气中带笑,“你点我呢?”

高启强忍俊不禁,“不敢不敢,这不是见老婆大人吃醋了吗?都是小的没管好手下的人,给老婆添堵了。”

陈书婷听到吃醋二字,不自然地弹了一下,竭力保持镇定,但看着高启强一脸恳切,内心也有一丝动容。

她别别扭扭道:“晓晨是我的儿子,你……你也是我最亲近的丈夫……以后这种事你不用瞻前顾后的,有怀疑就跟我说,既然说了夫妻同心,就不能有瞒着我做的事。”

高启强受教地点了点头,自然地揽过她的腰,陈书婷挣扎了片刻还是放弃了,心里有些绝望,来的时候如何封心锁爱、气壮山河统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牵动情肠时的酸胀与愤怒,以及误会尽释后的庆幸和欣喜。

陈书婷看着想笑又不敢笑的高启强,知道他为了自己吃醋有多高兴。

“……想笑就笑吧。”回程的路上,高启强还跟个大狗一样黏在她的怀里,唐小虎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想强哥为了不跪搓衣板真是死皮赖脸。

然而高启强下一秒却严肃了起来。

“我不会再让你因为误会而伤怀了。”他郑重承诺。

然后在陈书婷耳畔轻轻落下了一句。

“所以这次一定是你最后一次吃醋,就当……让我多回味回味。”

高启兰迅速翻了好几页,此后好几年,高启强与陈书婷都过得相当幸福美满,日记记录的多是生日纪念日的难忘片段。

她把好几张的折痕抚平,她猜到了这几页被大哥反复观看的缘由,从前的日子那么好,当时只道是寻常,未亡人相思入骨的时候,只能借这些只言片语无声地凭吊。

她的手指轻轻落到了2006年,飞机也很切景的颠簸了一下,气流的冲击让她顿时呼吸一滞,2006年,那可是个太惨痛的年份了,晓晨被绑架,二哥惨死……高启兰的指尖快速翻飞着,逃命似的快速掠过了这段记忆。

d.

2007.5.20天气多云转晴地点香港

今天我来到了香港,书婷已经不告而别快半年了,我知道自己不该打扰她和孩子,可每每入睡的时候都会惊醒,然后摸一摸冰凉的床榻,继续睁眼到天明……

在香港痴缠陈书婷的时候,高启强带着甜蜜睡得格外香甜,可临回家的前一天,高启强久违的失眠了。

他从背后抱住陈书婷,试探着开口,“书婷?”

陈书婷转身,面带疑惑地看着她。

见心心念念的人活生生的在自己怀里,高启强缓缓吐出一口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高启强的下巴颏抵着她的额头,感觉到了陈书婷僵硬的躯体正在缓缓变柔,临海的酒店布满了神秘莫测的蓝黑色,从窗户朝外看的时候,整个港湾如同俯卧在土地的怀里,天际细密地洒着星河,眼神一眯串联起来,如同一条连接天地的脐带,将世间种种,毫无芥蒂地容纳进来。

“我睡不着,总怕一醒来,你又不见了。”

陈书婷沉默片刻,没有白天听说他得了干眼症时的忍俊不禁,两个深思熟虑的成熟男女重逢之后不得不思考一些现实问题。

高启强死缠烂打了将近一周,总是时不时地试探她愿不愿意回去,总算在今天得到了确切答案,别说约法三章了,只要能重新把陈书婷拥入怀中,约法三十章他也乐意遵从。

只是晨光与夜幕终究是不同的,入了夜后人的低沉思绪被放大到极致,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他能感受到妻子细微的迟滞,他突然有些惶惑,也许妻子比自己刚强得多,没了他也能活得好好的,可自己就这么历数了一百六十七天的难眠之夜。

陈书婷感受到高启强小心翼翼,双臂却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抱得更紧。

他在害怕什么呢?陈书婷从心底叹息了一句,初来香港的时候自己也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背着孩子们,她吞服了不知道多少安眠药。

最难熬的时候会把自己蜷缩进夜色里,夜晚的维多利亚港湾不知道承载了多少思念与纠结,她抬头看着包容万物的蓝黑色,月亮下弦,如同思念之人略微下垂的眼角,明亮而忧伤地看着她。

微弱的星光震颤跳动的时候,陈书婷张开右手,似乎想要捕捉住转瞬即逝的光亮,却只看见半拉红色的指甲突兀地在天际晃荡。

那是从前他给自己涂抹的,惊心动魄的鸽血红,比旁的红色更亮眼,他说只有这个颜色配得上自己。

高启强并不是一个很有情调的人,可被自己调教多年,早可以用衣冠禽兽的姿态干一些暧昧的事,说一些她都想不到的,面红耳赤的情话。

旁人总说是她一手造就了京海大佬,可她倒觉得高启强无师自通得厉害,无论是事业还是感情,似乎只要被他瞄准,最终的结局一定是被他牢牢捏在手心。

这样霸道而浓烈的情意让她有些不堪承受,不少人觉得男女都强势的婚姻没有好结局,稳定的情感关系就是需要一方软下身段提供情绪价值,他俩都是能在京海翻云覆雨的主,谁能甘心软下身段呢?

可高启强软下了,还把妻管严这件事当成了一生的事业去做,干得兢兢业业且甘之如饴。

陈书婷鼻子泛酸,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她向往正常的生活不假,但不意味着她畏惧风波,相反,她畏惧自己可能给高启强带来风波。

在他们这个位置上的人,进一步如履薄冰,退一步可就是万丈深渊了,那么多兄弟跟着你卖命,高启强不能让自己充满了软肋,他对陈书婷深情到了万事皆可抛的地步,陈书婷却惶恐,怎么有男人可以为了爱情做到这种地步?

所以不止是事业带来的波折,偶尔她抚一抚高启强睡着都还拧着的眉头,忽然在想,会不会,会不会没有了自己,高启强的人生能更顺遂?

无欲则刚,晓晨是她的软肋,能把她戳到千疮百孔,推己及人,如果高启强因为自己被戳到千疮百孔,陈书婷有些发抖,然后彻骨的寒冷爬满了身躯。

光是想一想就如此心碎……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互为软肋了。

陈书婷喉头发涩,她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如果他们小富即安,如果他们没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许这些顾虑都可以抛却。

可他们注定野心勃勃,注定写满了风雨,所以他们所走的路,注定不会平顺。

高启强将她从紧紧的怀抱里小心放了出来,语气仔细到微微颤抖。

“如果……如果你真的确定不了,那我再等等,没事的,你还想在香港待多久都行……我会等你。”

陈书婷不知道什么滋味,一向杀伐果断的高启强在她面前像一条无主的小狗,小心为心中理想的主人袒露着肚皮。

她有种预感,无论未来到了何种地步,他们的路途都会充斥着变数。

夜晚的香港宁静迷人,世界像一座大鱼缸,湛蓝漆黑。

陈书婷闭上双眼,回给他一个温软的拥抱。

“我确实有很多不确定的事,但我确定一点——

我还爱你。”

高启兰阖上书页,轻叹一口气,大嫂从香港回来的时候,正逢她研究生毕业被派往京海本地的医院规培,所以很多事她都一清二楚。

大哥大嫂如何再一次甜蜜,又如何被命运当头喝了一棒,生生在情意正浓时突兀地面临死别。

07到15年的温情此刻看来是那么的刺目,密密麻麻缝满了从岁月间隙偷来的幸福。

高启兰看一眼正在夜航的飞机,夜幕浓重如墨。

她漫无目的地翻了翻仅剩的几页,自从大嫂死后,这篇日记就如同被封存了,寥寥几片碎语都是扫墓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倾诉着对大嫂刻骨却无处安放的思念。

高启兰突然停下了动作,在2021年的纸张看到了些许泪痕。

e.

2021.2.5天气阴

今天为了帮小虎解释,我跟阿莲谎称在小虎闲置的房子里养了女人,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我曾经承诺过再也不让你吃醋了,可没想到这么大岁数还是食言了,你要是吃醋能不能来我梦里看一看呢,哪怕是诘问我呢……

彼时的高启兰正在医院上班,刚完成一台手术,骨科能上手术台的需要不小的体力,高启兰身为女子,就算才学渊博,也没有主刀的份。

可她还是很累,不止是为了工作,一个科室的护士长又在给自己推销相亲对象了,护士长快退休了,性子爽朗大方,很是吃得开,医院不少医生护士都托了她的大媒找到了正缘,可高启兰独身惯了,心里又念着安欣,无论如何也不肯承了这份情的。

见高启兰一副讨饶的样子,护士长也无可奈何,只能把话锋一转,“诶高医生啊,你哥哥也独身好几年了吧?你哥哥可是咱们京海的大人物啊,我可得帮他好好问问,正好我侄女儿是那个什么什么杂志特约的服装设计师,长相那是没得说,才四十呢离婚快三年了,她前夫是个没出息的东西,两人也没有孩子,要不我介绍给你哥哥看看?”

高启兰苦笑一声,这么些年不是没有人给大哥介绍对象,位高权重还没自己的亲生骨肉,不少人存了心思,可大哥把日子过得很素朴,礼貌坚定地拒绝了一切给他做媒的提议,护士长一帆风顺的冰人生涯只怕要碰壁了。

高启强见到相亲女人的时候,有点儿发懵。

在他眼里,小妹一直是被他们呵护,长在温室里的花骨朵,却不曾想岁月匆匆,曾经只有自己小腿高的妹妹,已经成为四十岁的中年人了。

中年人的定义广而有趣,三十能挨边,五十也可以攀附,他们最盛大的特点就是在世俗的风浪里自如穿梭,帮忙牵线搭桥这种事是个中年人都干过,他只是没想到,小妹的性子也会答应。

他吹了吹杯中茶,辨不清茶雾背后的女人容貌如何。或许小妹是觉得自己太孤独了,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离自己而去,他自十三岁以来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个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家,没想到求索半生,还是落得茕茕孑立的境地。

他在外一向温和,对待不知情的相亲对象更像是在跟朋友说话,这次的相亲对象年龄更相当些,头两年塞给他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小年轻,他非常无奈,原来自己在别人心里是个老牛吃嫩草的性子?

女人谈吐优雅,穿搭端正大方处自有心裁。听说是个服装设计师来着,倒跟妻子的梦想有些贴合,书婷说过她生父养父都从商,家里没有半点艺术基因,要不然她肯定义无反顾的读设计。

高启强絮絮问着女人不少业内的知识,女人把很多难懂的专业词汇都描述得妙趣横生,可见耕耘之深。

长久以来,高启强早就把这些不喜欢却不得不赴的社交当成了增长见识与人脉的手段,除非触及了他的逆鳞,他一向奉行不敷衍、不搪塞,很温和礼貌的态度。

她眉眼带笑地问道。

“想不到高总对服装设计这么感兴趣,要是下周有空,可以来我的工作室看看?”

高启强依旧笑得温和,“好啊,不过我最近工作忙,去看就不必了,以后还要多请教这方面的问题。”

女人有些气馁,但并不放弃,紧跟着问了一句。

“高总可是有什么项目用得上这方面的知识?从来没见过外行人对我这一行这么感兴趣的,有几个地方我还怕说起来枯燥呢,没想到高总事无巨细都想了解。”

语气虽客套,话却不假,高启强真挚到了相亲不该有的境地,女人不禁想,哪怕相亲不成也没关系,如果能搭上强盛的项目,可是不菲的一笔收益。

两人站起,高启强帮女士推好了木椅,笑意浅淡。

“不是我有兴趣,是我的妻子,她一直想到一名服装设计师。”

女人愣了片刻,却礼貌地把话咽进去了。高启强丧妻六年京海人竟皆知,可他的神情分明是觉得妻子还活着。

她得体地告一声再见,心里却很清楚,成年人的拒绝从不放在明面,这一句就够了。

再也不会见面了,她想。

次日一早,高启强叫来了妹妹回老宅吃早茶。

妹妹喜欢山楂叉烧包,他为她夹了过去,高启兰对着烟雾缭绕的餐桌,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句。

“哥,昨天的相亲怎么样了?”

高启强舀了一碗枸杞瘦肉粥,一边吃一边道。

“你放心,没让你为难,好生跟人吃了一顿饭送回去了,她是你们护士长的亲戚吧?你们护士长两次都在高家人手里碰了壁,估计正怀疑人生呢。”

高启兰苦笑,不过她也没抱有多大希望,也算是意料之中了。

“不止两次呢,护士长隔几个月就我给我介绍对象,我硬撑着一次都没见过,再这么下去我怕她恼了,都是一个科室的,面子也不好看。”

高启强挥了挥清粥的火气,“嚯,你这是把你哥哥拉出去当人情啊,不过既然见了这次面,以后她也不会纠缠你了。”

高启兰戳了戳酥皮叉烧的壳,认同地点一点头。

“不过我还不知道呢,单一个护士长就给你介绍了这么多对象了?也不知道你背着我婉拒了多少好意。”

高启兰自嘲地摇一摇头,“什么好意啊,都是那些拉纤做媒的剃头挑子一头热,你还是饶了我吧。”

高启强拈一枚小巧的虾饺放进嘴里,抬眼看了妹妹一眼,“你不会还念着安欣呢吧?”

高启兰沉默,无声地咬着叉烧包。

高启强吃完了饭,取过纸巾擦一擦嘴角,走到高启兰身边,轻轻按了按妹妹的肩膀。

“也不知道你这性子像谁……情执太深…”

“还不是像你了。”高启兰几乎是脱口而出,但马上转化成了一句嘟囔。

可高启强听得分明,他笑意苦涩,“是啊,高家人情执都深。”他拍了拍妹妹的背,嘱咐道:“所以以后别给我安排这个了,我和你是一样的道理,我这辈子只有你大嫂一个女人,这一点无论生死,我都不会改变。”

说完这句话,高启强让妹妹吃好,自己信步去了花园,莳弄他视若性命的玫瑰。

高启兰突然觉得一阵痛楚涌上心口,一滴泪随着高启强孤独的步履慢慢滚落。

原来如此,原来他们兄妹,都是那么可怜。

求不得,贪嗔痴,爱别离。佛经把世间苦痛都说干净了,可还是难以企及生离死别的一分一毫。

高启强是鹰隼一般锐利的男人,是山川一样可靠的兄长,然而此刻,他只是一个走不出丧妻之痛的可怜人,他半生孤苦,唯一一抹亮色也如同湍急的河水,稍纵即逝,卷走了他一生的爱,独留他品尝寒江孤雪的悲寂。

高启兰在这一刻深深理解了哥哥。

他见过血一般的玫瑰红,就再难撷取任何一种芬芳。

窗舱外的黑夜渐渐被阳光剥蚀,高启兰惊醒,看着手边依然完整的日记,确定种种回忆并不是梦,长舒了一口气。

飞机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已经进入了北非上空,飞机餐一直不怎么合胃口,高启兰觉得腹中空空,却没有多少长途飞行的疲累。

她珍惜地合上日记本,把她收好,戴上耳机开始靠着窗户倾听。

低垂的音乐缓缓流淌了出来,偶尔看一眼云层之下,与京海截然不同的地貌,心底密密麻麻,洒满了莫测的思绪。

云层看起来又白又胖,视野亦变得温柔和软。

机翼翩然掠过云层,她感到似乎正在下坠,她闭上双眼,一切有关京海的记忆就那么流逝在了云层与气流之间,她告诫自己,人死如灯灭。

然而偶尔又想,她希望亲人死后,可以遁入轮回。

也许正是为了铺平来生的坦途,这一辈子坎坷太多。

阿尔及利亚没有京海的往事,岁月的缝隙不会优容任何一个坏人,玫瑰还会再开,人生也一定能重来。

咔哒一声,她旋开了安全带,伴随着呼啸的人群,混杂入各色的皮肤里,踏上了异乡的旅程。

——————————end—————————

又名《大哥大嫂的爱情史》,全文长8.1k+,

【完结后复更新彩蛋×8,更新啦快来看】

加彩蛋,共计1.1w+。0202有更新。

太好磕了,坑里又冷,就码了几段自己想写的情节。

文菜预警,ooc预警。

诚心祈愿我大哥大嫂能有一个二搭,想看中偶

☆正文

01

「谁最会欺骗自己,谁就能过得最快活。*」

陈书婷不爱高启强。

这一点,其实陈书婷在结婚证的钢戳印下来的瞬间,想得挺明白的,如同一句对自我的告诫。

她的前一段婚姻,或多或少还存着年轻女人对爱情的渴望,最后也如笑话一般,在欺骗和争...

她的前一段婚姻,或多或少还存着年轻女人对爱情的渴望,最后也如笑话一般,在欺骗和争吵中荡然无存。

和谁不是过日子?她和白江波势均力敌,谁也不干涉谁的生活。

真情难,在这世道里盼真情更难,可没有哪个女人会对美好安稳的婚姻毫无期盼。

陈书婷,你又嫁给了一个不爱你的人。

第一次见面就剑拔弩张跟仇人似的,那腰带再多勒个几十秒,她就能要了高启强的命,但陈书婷本来也不想杀他,为一个不值得去报的仇,脏了自己的手,太不值当。

见面之前,以为凭一己之力对付徐江的高启强是个多大的人物,陈书婷带了乌泱泱一堆人去堵他。看见高启强的第一眼,她就没把高启强当回事了,那时候的高启强刚从泥堆里爬出来,还没洗干净身上的落魄,偌大个京海,谁都能欺负他,谁都能捏死他。

黑色腰带勒得挺紧,陈书婷用了全力,勒得掌心发疼,这举动是想叫高启强明白,她陈书婷不是好惹的,说出去也是一号人物,高家兄弟要出来当疯狗,就叫你上面的给牵条绳。

陈书婷和高启强说起当初这事,也是领结婚证的那天。

办好手续,陈书婷戴上墨镜就往外走,高启强一边看着证件,一边喜笑颜开地跟在她身后,到了门口,陈书婷抱着双臂,她不说话,高启强也不敢开口。

“高启强,我有个事儿问你啊。”陈书婷偏着头。

“你问。”高启强站到她身边,还攥着俩红本摩挲,傻得可以。

“那时候我都快把你给……”陈书婷说到一半,停了几秒,“你当时想什么呢?”

高启强那红本僵在空中了,他知道陈书婷指的是什么,却有点摸不清陈书婷的意思,“想什么……我没想别的。”

“没想别的是想什么,说清楚了。”

陈书婷这表情就是不耐烦了,而高启强一看她这副表情,有事说事绝不含糊,平常挺听她话的人,今天却摸了摸鼻子,笑着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都领证了,我不得问清楚啊?别到时候枕边人秋后算账,我找谁去?”她本来心血来潮随口一问,可高启强居然还真有事瞒着,陈书婷摘了墨镜,看向高启强,“说吧,要说得不清楚就正好回去加办一道手续。”

高启强陡然背着手正经起来,出了旧厂街的高启强少有慌乱,此刻眼神却在和陈书婷对视的下一秒左闪右闪,结婚证的一角戳在了他生着老茧的指腹上,高启强想了想,站直了,莫名认真。

“真没想别的。”高启强低头,回忆那个路灯下格外静谧的街道,“我就想着你一个女人,挺不容易的。”

父母离世,一个人拉扯弟妹长大,陈书婷认识的男人里,或许没有人能比高启强更明白女人的难处,那天夜里,高启强被她欺负得虾米一样蜷在地上,站起身后,那眼神里没半点不服气和怨恨,又那么深,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今天一问,这答案出乎意料,仔细一想吧,也确实符合高启强这个人。

陈书婷抿着笑,把心里的满意按下,伸手,手指勾了勾。

高启强极有眼力见把红本儿递上去,动作和当初还腰带一模一样,一手托着手背,一只手覆上。

陈书婷望着两个人交合的手,那个晚上,高启强的手是冰冷的,粗糙的,还带着地上蹭起的沙砾土灰,把叠得规整的腰带放到她手心,如今他一身熨贴的西装,双手干净,厚实,也温暖。

陈书婷捏着证件一角,往掌心拍了拍,戴上墨镜,“高启强,别骗我啊。”

“不骗你,我保证。”

陈书婷吐出一口气,似把过去都给摒弃了,又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她见过太多骗局,选定了就不后悔,这一次的真假,她有耐心。

“走吧,老公。”

02

关于高启强的婚姻,高启盛认为他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那个。

白江波死了,徐江死了,陈泰安坐幕后,京海市下面群龙无首。

他本觉得接手白金瀚之前的这半年,是他们两兄弟开疆拓土的最好时机,没成想,他哥让他好好看着小灵通的生意,自己整天围着陈书婷转悠。

高启盛承认,陈书婷手上的确握着不少资源,但陈书婷徐娘半老,带着个拖油瓶,上赶子想让他哥当便宜爸爸,谁看不出来这女人的心思?一个女人手握资源有什么用,当然没有找个男人好使,吃过几次饭,高启盛看得清清楚楚,这女人满心算计,对他哥明目张胆的勾引和利用。

偏高启强纯情得不行,就吃这一套。

陈书婷的手在高启强衬衫领子上一勾,在他肩膀上一拍,以后这枪驳领的西装,只有她点头才叫好看了。

高启盛端着茶杯,看着坐在那里读书的高启强,“啧”一口:“哥,等会儿去哪儿吃?”

高启强挥挥手:“我一会儿有事,出去一趟。”

高启盛嗤道:“又去找陈书婷?哥你没看出来,这女的在玩儿你呢。”

“别乱说话。”

“你知不知道外面私底下都说什么?”

“说什么?”

“我懒得说。”高启盛把茶一口干了,瞥见高启强拿着的书名,“《罪与罚》?”

“权力只给于那种敢于弯下腰去把它拾起来的人。*”高启强把书抬起来,“店里没事就多看看书,少去听别人说闲话。”

“我就怕你弯的不是腰,是膝盖。”高启盛笑了:“这本我早看过了……爱你深情款款,害你不遗余力,这两者在女人心中完全是并行不悖的*。哥,你要记住的是这句。”

高启强大概是没记住,从他对着镜子系领带的傻笑就看出来了,高启盛能列出他哥该如何接手白江波势力的条条计策,却没算到他哥对待陈书婷的态度。

这叫入赘吧?以后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什么偏对陈书婷这么认真。

高启强说他小孩子不懂,还念了段《孙子兵法》:“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

是说陈书婷想要什么他门儿清,所以迂回前进,达到目的,他哥没经验,误打误撞把兵法用到了男女关系里。

高启盛听了没说话。

陈书婷带个孩子,是在利用他们兄弟打理生意,高启强也应当利用好这份关系,拿到该属于他们的一切,可高启盛了解高启强,重感情讲义气,一旦选了陈书婷,他们兄弟俩的一辈子,就被一个女人攥在了手里。

高启强这几个月是真的开心,轻松自在,全身上下不一样的光彩,从前被戳弯的脊梁骨挺得笔直,出去见陈书婷的步子都无比雀跃。

那天,陈书婷把他们引荐给白江波的合作伙伴,饭桌上推杯换盏,男人们口不择言起来,高启强顾着陈书婷的面子,陪笑应承,那杯白酒没喝下去,被陈书婷一把夺过来,泼在了对面人的脸上。

整桌人都愣了,陈书婷气得很,包也没拿,一手拽过高启强搭在椅背的西装外套,牵着高启强就往外走。

那天,陈书婷挽着高启强胳膊,披着西装外套,立住了高启强的地位,这一回权力没让他哥弯腰,而高启盛拎着陈书婷的包,一个人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很久很久。

那天,高启盛不再反驳唐小虎和一众手下的一声声“大嫂”,他于沉默的车里,回头把包递给了高启强,说了句“哥,嫂子的包。”

高启盛依旧看不惯陈书婷,霸道又暴躁,一个外人,家里什么事她都得插一脚,高启强还就听她的。

陈书婷不简单,可能也并不全是虚情假意,高启盛安慰自己,至少这个女人手握资源,他哥不亏,高启盛也看懂了他哥在有了陈书婷以后的那份心安,是这么多年,他和妹妹一直在向哥哥索取的遮风挡雨,是他们都没办法给予高启强的,一个家的心安。

03

高启强后来回忆,他最轻松的一段日子,应该是接手白金瀚前的六个月,那半年他不再为钱财发愁,不用躲避仇家,还没有彻底进入建工集团,不为各种应酬琐事劳心伤神,不用和别人比狠,不用借助见不得光的手段去对付不服他的人。

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期待。

他每天最大的事儿,用高启盛和唐小虎的话来讲,就是和陈书婷“处对象”。

京海市最大的商场,陈书婷拉着他来来回回逛了好几遍,陈书婷单手插兜,一家家地逛,包包和购物袋都让高启强拎着。

高启盛说要不是他如今穿得好,跟在陈书婷后面,和司机没什么差别。

穿着打扮也是陈书婷教的,这几个月算不算“处对象”,高启强不知道,但的确是在向陈书婷学习,学习她在这个圈子里,知进退有分寸的为人处事。

“老高。”看高启强出着神,陈书婷把他叫过来,“让你跟我逛街,委屈你了?”

“不一样,你现在是有身份的人,走出去可别丢了老爹的面子。”陈书婷认定的事情就不容反驳,“给你买衣服你还不乐意啊?你别不好意思,我借你的,以后赚了还我。”

“行,我肯定还!”高启强站直了身子,让陈书婷比量,“今天的我自己出,这两天店里结款,赚了点,之前欠的我以后补给你。”

陈书婷扫了他一眼,了然于胸:“是不是你手底下的兄弟说什么了?笑你吃软饭?”

“那没有。”高启强和陈书婷熟了,偶尔也开玩笑,他笑道,“就是说……嗐,他们乱开玩笑,我回去就说他们。”

高启强越不自然,那个答案就越清晰,陈书婷大方随性,继续逗趣:“说我和你谈恋爱啊?咱俩这样你觉得像谈恋爱吗?噢,你弟说你没谈过,你也不知道。”

他确实没经验,高启强只能干笑,本以为这话题就此打住,路过一家店,橱窗里的衣服一看就很适合陈书婷,高启强突然不受控制地指着那件衣服,说:“我买一件送你吧。”

陈书婷转过身,好笑地看着他:“高启强,你不是没谈过吗?送女人衣服?真谈恋爱啊?”

衣服最后还是没有买,高启强第二次看见那条裙子,是两个月后陈书婷穿着它来家里吃饭。

这条裙子张扬大气,穿在陈书婷身上,魅力无以复加,此时此刻却如同一种暗示,隐晦地抓挠高启强不曾触碰的领域。

高启强很少请人到家里做客,以前是没朋友,现在是没必要,他不愿意把过去的自己再袒露出来,旧厂街的老房子,象征他以往的困苦,是过去岁月的证明。

陈书婷说想来吃顿饭,高启强不好拒绝,心中有略微的自卑,他以前是卖鱼的,那股自己闻不到,旁人避之不及的鱼腥味,他怕这味道还在家里消散不去。

他把窗户和门提前打开,敞了一天一夜,于心惊胆战中和陈书婷吃完了饭。

来到家里单纯做客的,陈书婷是唯一一个,陈书婷夸赞他的手艺,不谈其他,仿佛只是朋友之间的一顿便饭。

高启强知道她看出了自己的局促,却又对她的善解人意心怀感激。

大概是两个人都心神恍惚,意不在此,聊到最后牛头不对马嘴。

陈书婷说:“房子挺好,但我肯定住不惯。”

高启强答:“这裙子很衬你。”

那天高启强送陈书婷回家,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柔软如水的夜色里,高启强第一次感受到了滚烫的心跳,炙热交缠的呼吸,以及他可以平稳安放的梦境。

高启强盼望着的未来生活的光亮,将灰色地带的阴影越拉越长。

陈书婷,是他踏入黑暗前最后所遇的光彩,成了他往后半生不变的一抹亮色。

04

那两年高启强风头正劲,人人都说强哥事业爱情双丰收,除了白金瀚,他名下还有无数产业,又在建工集团闯出一条路来,完成了身份上的三级跳,是京海市无人能挡的风光。

背地里有很多关于这位大老板的传闻,说他是建工集团董事长的干儿子,还是靠女人认了爹,靠女人发家。

大哥的女人,出场率并不低,而高启强的反应,恰恰证实了这些传闻,无论什么场合,高启强从不避讳对陈书婷的好,小事言听计从,大事有商有量,大家伙儿人前说他俩是京海模范夫妇,人后嘲笑高启强是京海市能只手遮天的妻管严。

高启强不置可否,甚至引以为荣,毕竟谁能想到他第一次摸老婆的手,是还她勒自己脖子的腰带呢?

妻管严好啊,高启强十三岁以后就没被人管过,陈书婷管他,他乐在其中。

各大老板都知道这位家里有尊佛,玩儿的花的高启强都不沾,怎么办呢?不沾可不行,道上打拼的,没有弱点就太折磨对手了。

于是各路英雄想尽办法,谈生意过程中时不时擦个边,使出浑身解数诱惑高启强,高启强愣是不进坑,笑呵呵地全给拒绝了。

偶尔遇上不长眼的,高启强也挺无奈。

上行下效,大哥的妻管严,让整个白金瀚都对这位嫂子尊敬有加,大嫂进出场子比大哥都还方便,没人敢跟着,没人敢通报,没人敢拦。

这次的局是临时加的,拖拖拉拉到了深夜,陈书婷把门一推,最边上坐着的唐小虎,酒气跑了一半,呆了,张着嘴喊“大嫂”。

坐在中间的高启强,喝得脸通红,两边还各坐了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眼光挺好,白金瀚的姑娘们长得都不赖。

好在酒杯是自己拿着的,手也规矩,没往姑娘身上乱放,靠得并不近,俩姑娘旁边还另有一位老板。

可陈书婷看到高启强身在花丛中的样子,像极了当初的白江波,无名火蹭蹭上涨,高跟鞋“噔噔噔”,站到人跟前了,眼神一股煞气,正宫气势直把俩姑娘盯得低下了头。

“老婆。”高启强反倒坦荡,看见陈书婷来了还很高兴。

“高启强。”陈书婷勾了勾嘴角,高启强这边就马上站了起来。

唐小虎边上的小弟新来的,见这场景吓了一跳,瞪大了眼悄摸问道:“虎哥,强哥以前进去过?”

唐小虎把他头一拍:“管好你的嘴!你以为强哥是你啊。”

“那怎么……”小弟打个酒嗝,“嫂子一叫名字,强哥就差立正稍息答到了。”

“你懂个屁!”你是没见过大嫂数“一二三”的气魄!后面半句唐小虎没讲,给大哥留了面子。

唐小虎骂完,赶紧扔下酒瓶,上去打圆场,“嫂子,强哥今天就喝了点。”

“喝挺多啊。”

“啊是,就多喝了点。”唐小虎点头哈腰。

“知道你强哥喝多了,你也不拦着?”陈书婷呛道。

“错了,嫂子,我拦,肯定拦着。”

满屋子都醉了,高启强站得摇摇晃晃,还想过来揽陈书婷的肩,陈书婷拿过他的酒杯,仰头喝下,问,“聋了啊?打你手机听不见?”

高启强晕乎乎的,从上到下摸着兜:“我,我手……”

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陈书婷眼睛尖,黑色的外壳,在白花花的大腿下露出半个,姑娘顺着视线一看,打个哆嗦,赶紧拿起来,捧到高启强跟前。

“老婆,我这……”高启强也不管是谁拿的,到手了就凑到陈书婷跟前,捣鼓两下,“没没电了。”

“行。”陈书婷气得牙痒,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气,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你继续。”

冲另外两个人笑了笑,打声招呼,陈书婷带着风,三两步走了。

唐小虎等陈书婷走出去了才敢来扶,“哥,嫂子这……”

手往前面一指:“追。”

“我追?”

“我去追。”高启强打了个踉跄,看看房间里醉得都对刚才一出没反应的几位,揉了把脸,大声道:“对不住啊,今天就,就到这儿,我回去了。走,我们走。”

等高启强安排好所有人,到家已经过了十二点,冷风一吹,唐小虎清醒多了,给陈书婷汇报:“强哥出来的时候,又训了两个人,就拖到这时候了,本来醉成这样,我们想让强哥就在白金瀚将就一晚,但强哥一定要回家。”

“知道了。”

客厅黑黢黢的,高启强瘫在沙发上,西装在怀里,好像包着什么,鼓鼓囊囊的。

“高启强。”陈书婷踹他两脚,“喝多了还打架,不要命了是吧。”

陈书婷一开始认定高启强,就是看他老实,做不出白江波那些花里胡哨的事情,如今身份地位变了,人也变了,她居然还为这种人争风吃醋,越活越回去了。

正想着,高启强迷迷糊糊坐起来,把手里的东西一举。

掀开黑色西装,一束红艳的玫瑰花。

大半夜的,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

高启强把花往她怀里一塞,一把拉着她坐到自己大腿上,动作极快地照着红唇亲了一口,然后搂着陈书婷的腰,醉醺醺地看着她:“老婆,这辈子,我高启强最感谢的人就是你,我保证,除了你,没别人!”

到底是醉了,发誓的三根手指怎么也撑不直。

陈书婷心里是从未有过的软贴,说什么不爱,只骗过了自己,不然为什么偏偏选中了高启强呢?

陈书婷眼神越来越软,在高启强靠过来前揪住他的衣领,“可以啊,高启强,哪个小姑娘的粉,都沾这儿了,赶紧脱了换了。”

高启强又醉又困,抓住陈书婷的手,在熟悉的幽香中昏昏沉沉:“不换,这我老婆蹭上去的,换什么……”

陈书婷抱着玫瑰,高启强抱着陈书婷,就这么睡过去了。

那次以后,高启强在的场子,哪怕是女人堆里,他身边都空了两个人的身位,谁敢得罪大嫂,和大嫂抢人?不仅如此,高启强再也没把自己喝趴下过,任何时候都留三分清醒。

道上的人都说京海高启强,名气响当当,是个油盐不进,没有喜好的主,高启强笑着说给陈书婷听,说老婆调教得好,说他高启强的喜好就是陈书婷。

05

人的喜好,往往就是一个人的弱点。

高启强深知此道,他只能拼尽全力往上爬,这样就算别人知道他的弱点,也不敢动他。

跟了老爹,高启强并不是一直顺风顺水,亡命徒多了,他们总会遇见几个,见过的死人多了,总担心自己是不是哪天也躺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所以高启强最不想的,就是带着伤回家。

这次事发突然,他没来得及叫人,亲自动了刀,回家的时候手上的血还没洗干净,多年前鱼塘边的惊恐又席卷了他,但高启强已比当初沉稳太多,面不改色地处理好,垂头进了门。

晓晨睡了,陈书婷坐在沙发上等他,见他这副模样没有多问,拿了湿毛巾给他擦手,手臂上破了口,并不深,但身上的血迹看起来吓人。

陈书婷沉默地擦完,替他换了衣服,回来的时候高启强正仰头吞完一袋咖啡。

高启强为什么干嚼咖啡,陈书婷也没问过,是高启强自己说出来的,后来高启强极少当着陈书婷的面吃咖啡,有过几次,陈书婷便默默地握着高启强的手,陪着他。

“以后不会了。”高启强静了半晌,说道。

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东西都可以习惯的*。和杀鱼没两样,手上的人命沾得太多,就会习惯双手血腥的味道,再也摆脱不了。

高启强不想在京海呆一辈子,他迟早是要退出去的,为了陈书婷,为了孩子,沉沦其中,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陈书婷剥了一瓣橘子,塞进高启强嘴里,冲淡了苦涩的咖啡味。

高启强回握陈书婷的手,盯着已经看不见血色的手背,“以后我保证手上干干净净的,给你剥橘子吃。”

陈书婷捧着高启强的脸,认认真真地说了句:“老高,别让我担心。”

她不仅仅只是想利用眼前的男人,为儿子挣一个好生活了,她又一次对以后的日子充满憧憬,不想再感受高启强带来的提心吊胆。

少一次担心,能多几天安稳,也是好的。

高启强松懈了一整天的情绪,彻彻底底放松下来,在陈书婷额头上轻轻碰了碰,仿佛一片树叶落下似的。

高启强将陈书婷搂紧,叹了口气,又在她耳边轻声回答:“好,我保证。”

06

高启强看过最多遍的书是《孙子兵法》,读不透的是那本《红楼梦》。

他没和陈书婷说过,其实这兵法,他最初的时候也对她用过。

用了一辈子的《孙子兵法》,只一回不好使,载在了陈书婷身上,大道理没成功。

《红楼梦》是本好书,但他这辈子大概是看不懂了,再没有静下心去读的心境,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去看那本磨烂了的《孙子兵法》。

《孙子兵法》是他的指路灯,只要看一看,就能让这些年的每一个危机四伏都安心些。

他时常想抛开这本书,却又觉得这本书系上了他的命,不读了,迟早会败的。

那些想多看看其他书的想法,慢慢也就放下了。

《红楼梦》他只记得几句话,居然都和陈书婷有关。

他兀地想起了一句诗,不语婷婷日又昏。

他随身带着的只有一本兵法,所以想了好久都没想起来这句诗是哪儿的,写的是谁,又是什么意思。

他沉迷在一本书里太久太久了,冷不丁地翻起另外一本,高启强有些犹豫和不安。

他曾经放下豪言,说旁人怕得就是他们这种不要命的。

但高启强怕了。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他怕说得是自己。

结果是染缸里面泡得越久,拥有的越多,就越惜命,他有时很想最后再替家人挣个前程,就金盆洗手,可脱身哪儿有那么容易,他陷得太深,泰叔不会放过他,那些人更不会放过他。

高启强只能算得更精密些,把自己洗得更干净些,让陈书婷少担心些。

做人都是有底线的,那些人不敢动他,因为底线是他们自己的命,而高启强的底线,是家人。

更具体一些,是陈书婷。

高启强觉得自己的这双手,在见到陈书婷和孩子的时候,才有片刻的干净。

他的好运没有持续太久。

黑夜,会把他所见的每一处光亮吞噬。

后来陈书婷去世,高启强只觉满腔尽是挥之不去的悲愤和痛苦,和心腹盘算了很久的收手退隐,便再也没听他提起过。

他为之奋斗的一切,突然丧失了全部意义,人若没了底线,进退便没了选择,没有人再为他担心,没有人再提醒他别生气,没有人再等着他回家。

一场欢喜忽悲辛*。

他不后悔,若不走这条路,他不会有这么多的“好日子”,他很早就明了,从一个卖鱼的,到他前呼后拥的风光,自己拥有的都是于罪孽中偷来的。

无论记忆里的东西有多么美好,都源于他曾厌恶的黑暗。

和陈书婷的真情,亦是沾了血色的罪孽深重,他所忠于的这份爱,是他窥见高楼天梯后贪婪的窃取,是他一手造成的看似圆满的缺憾。

高启强欠了很多人,也对不起陈书婷,他还不了,无法再作补偿。

没有那么多被逼无奈的理由,走上这条路,就是洗不清的罪,是不被饶恕的罚。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高启强再没读过《孙子兵法》。

end

[*引自《罪与罚》《红楼梦》]

☆彩蛋

[卷发]

陈书婷看不惯高启强的卷发,问他哪里烫的卷,乱糟糟的。

陈书婷知道高启强是自然卷之后,摸了两把,觉着还挺好玩。紧接着就拽着高启强,把他头发烫直了。

顶着鸟窝一样的头发,大哥气势怎么起得来?

所以陈书婷除了帮高启强参考服装搭配,还要帮他设计发型。

夫妻俩,一起做头,一个拉直,一个烫卷。

陈书婷不好明说,京海就没有一头卷毛的大哥,瞎糊弄头发的都是老板身边的马仔。

大嫂也有私心,卷发摸起来软乎乎的,特舒服,但是身为京海一哥,不能老让别人呼噜毛,再说了,外面女的那么多,也不能让高启强看着太“亲和”。

但每天高启强刚起床没上发蜡的时候,陈书婷都会上手揉个几下,揉到不听话的自然卷再翘起几根。

“老婆别闹,我又不是晓晨。”

陈书婷帮他把头发抻直,心说你这一脑袋卷毛,可比高晓晨的头发软。

[手机]

高启强在谈恋爱这事儿上很纯情,那个时候和陈书婷会用不同颜色的同款手机,高启盛开着小灵通店,无语地给高启强送些大哥钟爱的红黑配,金银配。

后来高启强让人拿新手机,一拿就是俩。

2014年苹果第一次有了plus,高启强觉得很有意思,立马买了一大一小,把小的给了陈书婷,离得再远,手机是同款,拿着就会开心些。

陈书婷虽然让高启强别来打扰,可是她也习惯了用同款手机。

高启强想着以后就买一大一小的手机了,低调,别人也不会调侃过头。

那是他最后一次用情侣机。

15年以后他还是会一买就买一对,但高启强买了就一齐收起来,自己再去买另外一个品牌的单支。

高启强说:“我把你设成紧急联系人,万一我有个心脏病,出了什么事,就能直接拨给你。”

紧急联系人还是那个号码,但是再也打不通了。

[再见]

唐小龙每年都会离开京海很多次,去监视……不,保护自家大嫂。

高启强和手下的人说过多遍:就算嫂子人不在京海,她也是你们唯一的大嫂。

唐小龙开着车,跟着大嫂后头满大街溜达,陈书婷有时候心情不好了,一看后视镜,会直接停车,把唐小龙叫下车开骂。

陈书婷指着他鼻子,咄咄逼人:“我让高启强别来打扰我们,你赶紧滚蛋,别瞎掺和。”

唐小龙怕得很,哪敢反驳,上了车就走。

陈书婷却坐在车里静了好久。

不是生气,她的确不想再和京海有什么牵扯,可每次看见唐小龙,她就很清楚,是京海又出事了,内心深处难免会为高启强触动。

显而易见,唐小龙不是来害他们的。

如果能把人骂走,那高启强摊上的事就没多大。

唐小龙的车掉了个头,在街尾上了另一辆车。

“哥,嫂子走了。”

高启强点点头,能偷偷看他们平安就好,见不见的,不重要。

高启强陈书婷告别的时候,会交代一下,比如“接孩子去了”,“我有点事情”……会说回来的时候要干什么,比如“帮我把包带回来”,“等我回来再说”……

他们没说过“再见”。

[眼泪]

00年以后,高启强哭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他没照顾好小盛,后来也没护住书婷。

男人的眼泪是痛的,是无法挽回的悔恨。

很多人说他对待陈书婷的好都是假的,陈泰下台,陈书婷对他便没有了任何价值,是兔死狗烹,是高启强把陈书婷逼走的。

爱可以是假的,眼泪不是。

高启强坐在车里,用胳膊埋住了脸,擦干净掉下来的眼泪,西装浸了一大块。

又过几年,无语凝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着那张黑白照片,眼泪总会沉默地落下来,周围没人,高启强也不擦泪,手帕要用来擦拭陈书婷照片上的灰,最后他会笑着说句:“婷婷,我下次再来看你。”

没有人看见过高启强的痛哭流涕,他的软弱只展露给过去和陈书婷。

[姓名]

高启强第一次叫陈书婷“婷婷”,陈书婷一个激灵,一脚踹在他大腿上,翻个白眼问他:“肉不肉麻?”

没人这么叫过她,没人敢这么叫她,跟叫小朋友一样。

但高启强不理会,想让她习惯,高启强边亲边喊“婷婷”,喊得陈书婷没了脾气。

高启强没当着外人的面这么喊过,孩子在也不会喊,只有彼此的时候,他才会喊出这个听起来就很幼稚的小名。

高启强喜欢这么叫她,也喜欢听陈书婷喊他老公,叫他全名,女人眼波一横,红唇轻启,别有一般风情。

两个人只给对方的柔情,藏在了一声声称呼里。

大家都知道,大嫂京海市第一不好惹,生气了都是连名带姓吼大哥的;

大家不知道,大哥认错的时候都是用一句句“我的婷婷”给哄回来的。

高启强后来不避讳了,偶尔想她了会小声念叨几句,旁边听见的也不敢说肉麻。

就是再也听不见她冲他发火,喊他“高启强”了。

[戒指]

结婚戒指,陈书婷戴了快十五年,手指上都有了明显的压痕。

这些年,不论和高启强吵成什么样子,婚戒她从来没摘下来过。

倒不是有多眷恋这段婚姻,陈书婷任何时候都是冷静的,儿子在她心里,永远排在第一位,她和高启强道不同,不相为谋。

只是不管她在不在京海,只要戒指戴在手上,那就是她和儿子的保护伞。

且她和高启强有那个默契,她知道高启强也不会摘。

深夜里偶尔想起,看着手指上褪去光泽的婚戒,陈书婷会觉得,不摘下这枚戒指,或许也不全是为了儿子。

若是回到最初,她肯定把高启强拴得死死的,绝不叫他闯翻了天。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不摘戒指的默契,是高启强对婚姻的承诺。

戴上去的那天他告诉自己:这辈子都不能摘下来。

陈书婷离开后,他仍旧戴着,甚至更为小心翼翼地对待这枚戒指,怕弄脏了,吃火锅都会摘下来。

高启强以前摸到陈书婷给他准备的丝巾,会克制自己,忍住,不发脾气。

现在只要转一转手指上的戒指,手下的人就知道大哥正压抑着怒火。

金色的婚戒是颗糖,是回忆里陈书婷的告诫与提醒,令他再气恼的局面,摸到戒指,高启强也能笑着应对。

戒指是陈书婷留给他的,就像一直陪着他的陈书婷。

高启强和陈书婷有一份不用言说的默契——

小小的一枚戒指,他们都戴了一辈子。

[报应]

高启强一生中对他帮助最大,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妈妈和陈书婷。

十三岁那年高启强领着弟弟妹妹,挺着肩膀,不敢哭。

那个晚上高启强坐在抢救室门口,脑袋空白,哭不出来。

十三岁他太小,无能为力;后来他势力不够,没能护住书婷。

到底是一错再错。

人杀的多了,和杀鱼没什么两样,为了生活,开膛破肚。

后来他想着因果循环,他犯下的罪不容诛,总让别人去偿。他害的性命,做的坏事,一条条一件件,临到头了,总要还的。

车祸带走了妈妈,也带走了陈书婷。

都是老天有眼,叫他收手不成的惩罚。

于悔恨中追忆,他逃不掉。

这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如果]

卖鱼不如打鱼,高启强还是做着水产行业,从鱼摊做成了京海最大的海鲜市场,日子越过越好,就是京海的日头毒,他晒得有些黑。

陈书婷的服装设计,连锁店越来越多,到了后期也就不那么忙了,生活随心所欲,安稳又舒坦。

忙的是高家另外几个小的,高启盛把小灵通店开成电子设备公司,一年到头都在外地出差,高晓晨不停飞全世界比赛,合法地在赛道上飙车,高启兰刚进医院,又想出去进修。

唐小龙唐小虎两兄弟外包了旧厂街的安保……噢,现在叫情侣大街,情侣大街下了新规划,所有房子都得拆迁,高家是2015年最后一家搬出去的,其实老早就能换大房子,可大家都觉得这里住起来踏实。

搬家前在旧厂街最后吃了次火锅,高启强叫上了安欣和孟钰,安欣刚升了副局,孟钰当了副台长,夫妻两个都是副的,副副得正了。

高启强收拾了一桌子菜,陈书婷问他:怎么买的猪肉不买牛肉,吃了会胖。

高启强笑着搂她说:老婆你一点都不胖。

如果孟钰不在,安欣绝对会笑高启强当老板的,猪肉牛肉都买错了,别分不清自己的海鲜……可还是不说了吧,安欣和高启强,妻管严这事儿是五十步笑百步。

高启强让安欣回去的时候,帮他拐弯儿到市场里问问老默,厂里的新设备他要不要,要的话改天去拿。

安欣问他自己怎么不去,高启强摆着手,说晓晨那小子追黄瑶,他最近看见老默就躲。

安欣恍然大悟:我是说李响最近怎么老骂张彪。

高启强:你啊,你别高兴太早,闺女那么漂亮,不知道哪个臭小子要被安局调查。

京海的秋天,温度还没有降,这时候依旧是昼长夜短,微风穿过小巷正凉,天边总是没有一丝乌云的亮蓝。

我们没遇见过那么多恶意,我们相信这世界的美好一如既往。

愿你我人生所行之处皆无末路,愿你我命运的选择都被眷顾,愿此生便是无数平行时空里最完美的一生。

//【作者有话】

哥嫂太好磕了,《罪与罚》是我一不小心磕了cp后写的,目的是想让自己不那么难受,因为高启强的结局都是他应得的。

我以为我写完《罪与罚》,就能坦然接受be,是我低估了优秀演员的能力,张颂文和高叶设计的一些小细节,比如2021的婚戒,比如半夜叫醒高启强后,大嫂会拍拍他的背。这些细节让哥嫂的感情线更加全面清晰,也更虐。

以为这是个冷圈,但热度超过我的想象,没想写太长,有意控制了字数,写得这么潦草还能被大家喜欢,我很诧异,很感激。

彩蛋里车祸和分手后不见面的片段,剧还没出,都是我脑补的,各位将就着看。

最后想说,正文和彩蛋里强调了一点,爱情是真的,错也是真的,不要因为哥嫂好磕就忽视了高启强这个人的罪孽,更不能说把感情和剧情分开,分不开的,人如果没有底线不受控制,一切都会失去,爱情也不配得到。

哥嫂没有圆满,哥嫂cp的存在,应该更让我们理解玄学&科学&法学带来的正义。

希望能给我个二搭,让我开开心心地磕cp。

完结以后创作了最后一则彩蛋,能磕到这个cp,这个春节真的很快乐,想说的都在文里了,有缘再会。

◎我将玫瑰藏于身后,风起花落,从此鲜花赠自己,纵马踏花向自由。

——《人民日报》

◎从此烟雨落京城,一人撑伞两人行。

...

◎看似不起波澜的一复一日,会突然在某一天让人看到坚持的意义。

——王源《成长的量变与质变》

◎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年时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少年时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虽然韶华不为少年留,但无论我们行走多远,归来仍是少年。

——撒贝宁

◎不啻微芒,造炬成阳。

◎那就让我们相约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再次相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董卿

◎每一种选择都不分好坏或对错,只是要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所有结果,相信不同的人生会有各自的圆满。

——康辉

◎当所有人都把欲望当理想,把世故当成熟,把麻木当深沉,把怯懦当稳健,把油滑当智慧,那只能说这个社会的底线已被击穿,所以你们没有资格说我的勇敢是莽撞,执著是偏激,求真是无知,激情是幼稚。

——白岩松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没有什么能信手拈来,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朱广权

◎所有的为时已晚其实是恰逢其时。

◎且行且忘且随风,且行且看且从容。

◎一个人久了,连喜欢上一个人都好难。不要轻易地拒绝学习新知,因为你所拒绝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的成长之路。

◎莫道春光难揽取,浮云过后艳阳天。

◎倘若南风知我意,莫将晚霞落黄昏。

◎没有一朵花,从一开始就是花。

◎囿于市井,而向山海,远隔巷弄,且看花开。

◎知不足而奋进,望远山而力行。

◎绳短不能汲深井,浅水难以负大舟。

◎征程万里风正劲,重任千钧再奋蹄。

◎你若决定灿烂,山无遮,海无拦。

◎你努力的样子,藏着父母晚年的幸福。

◎是微风,是晚霞,是心跳,是无可替代。

◎如果命运是世界上最烂的编剧,你就要争取做你自己人生最好的演员。

◎再微小的光也是光,再平凡的人也有他们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路为纸,地成册,行作笔,心当墨。

——CCTV

◎夜色难免黑凉,前行必有曙光。

◎万千荣耀,不及日日晨昏的琐细。

◎纵使眼前迷雾蒙蒙,我仍然相信会有美丽的风景。

◎年龄可能是一种负担,也可能是一种财富。

——敬一丹

◎无论是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还是崇山沃野,大江大河,我站立的地方,就是我温暖的国。

——央视《你好生活》

◎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年时,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简短的、弱剧情的暧昧小甜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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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于你的稀松平常,之于我的艳丽罂粟花。

龙崎的头发真的很长。

又长又密的酒红色发丝通常编成紧实的两条辫子落在肩膀、抚过腰迹,发尾在大腿处的地方打着转,像是高级的逗猫棒,时常将越前逗得团团转。

譬如现在,冲绳的炎热让额发都被汗水浸湿,服帖地黏在了发际,但龙崎的辫子还会随风与动作打着摆,让越前的视线忍不住地朝那被发尾抚过的大腿与细腰看去。

“头发太长了。”他伸出手去扥那在阳光下仿若闪着缎光的发辫,是真心觉得对方头发长到有些妨碍自己的心神。...

“头发太长了。”他伸出手去扥那在阳光下仿若闪着缎光的发辫,是真心觉得对方头发长到有些妨碍自己的心神。

似乎对越前的评语见怪不怪,龙崎只是抬眼看向他,语调有些委屈:“龙马君......”

光滑的发辫似乎变成了炙热的锁链,灼得他掌心微痛。越前的喉结微微滑动,转念便放开了手。

热带的太阳在头顶仿若一盏巨大的手术灯,光线晃得越前睁不开眼睛,连龙崎脸部的线条都变得模糊起来。耳边冰块坠落苏打水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呲呲啦啦的气泡声淹没了脑海中的意识,他觉得自己快要变成陌生的怪物。

“......龙马君?”龙崎的声音再度响起,尾音微微上扬,像危险乐章的前奏。

女孩的脸部再度清晰,越前忘着她酒红色的眼眸,轻叹:啊,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就是我的欲。

这是越前与龙崎交往的第三十二天,他们此刻正在冲绳度假。

所谓的欲望蔓延至脑海深处,好像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不知与冲绳的温度有没有关系。

而今日的越前,开始注意起龙崎的手指。

他总是忍不住去回想那绵软的指腹带给自己的触觉,以及那纤细雪白的样子。

龙崎从店员手中接过螺旋打得很漂亮的菠萝冰激凌,高温下冰品融化得很快,黄色的水渍滴在她手指的侧面,慢慢向下滑落。

“龙马君,帮我擦一下好吗?”龙崎的手帕放在腰侧的挎包中,此时她自己并不方便取出。

越前伸手去找她挎包的拉链,却因为龙崎着急摆脱水渍的动作而屡次不得手。他不得不轻扶住龙崎的腰侧:“别乱动。”

感受到对方手掌传递来的热度,龙崎安静下来,像是一只被狼衔住后颈的兔子。

手帕略微粗糙的质感划过雪白的指侧,擦掉了上面残留的黄色印记,却留下了微红的痕迹。真娇嫩啊,越前这么想着,收回了握着手帕的手。

“想牵手呢,”龙崎将手向前伸着,纤细如香葱般的手指微张,“和龙马君。”

越前没有拒绝的理由。

牵住手的那一刻越前在想,自己此时很像尝尝龙崎手指的味道,会是很奇怪的事情吗?如果还想被这柔软又纤细的手指触碰身体其它的地方,会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啊,这该死的欲。

夜晚总是会凉爽许多。

国际通的霓虹灯还是很绚烂,店铺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卖海鲜的小店前三三两两站着顾客,看着店主在铁板上翻飞的铲子不断滑过裹满酱汁的鱿鱼须。

越前与龙崎此刻也正站在排队的人群中,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美味降临。

“哇......”龙崎望着越前从摊主手中接过的装满酱烧鱿鱼须的小碗,发出了令越前觉得很可爱的惊叹。

把叉子放入碗中,越前将碗递到龙崎的手上:“喏。”

“谢谢龙马君!”

酱汁的味道在这个凉风吹过的夜晚混杂着龙崎身上的香水味涌入越前的鼻腔,让他不自觉地循着对方手中的食物看去。龙崎嘴唇的形状很饱满,下唇比上唇要略厚一些,此刻双唇正拥着那酱汁充沛的鱿鱼须,被染出一丝油亮。

丰厚的下唇随着咀嚼的动作更吸引人的目光,如奶油蛋糕最顶端的高级车厘子般饱满而诱人。

越前不想吃车厘子,但想尝一尝龙崎的嘴唇。

他很想吻她。

想被她柔软的嘴唇触碰,想被她摄取自己的灵魂。

但这太羞耻了,他无法要求她。

龙崎歪头躺在榻榻米之上的布团里,月光洒向她白皙的脖颈,血管的走向与皮肤的纹理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了越前的眼前。

他睡不着,于是盯着龙崎发呆。

他在思索,他好似从未对其他的女孩子有过类似的感觉。虽然一开始决定与龙崎交往,只是那恰好的占有欲作祟让他觉得她就该是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但随着交往而来的欲望还是让他有些乱了手脚。

或者这些汹涌而来的欲才是自己真正爱上龙崎的证明?

可这样裹挟着欲望的爱情会是龙崎想要的吗?

面前那洁白无瑕的颈子连着消瘦的肩膀,凹下去的地方盛了满满一捧月光,随着窗外摇晃的树影荡在越前的心上。

那弯弯的弧度是越前所钟爱的,仿佛天生为他而生,但又不属于他。

他握住龙崎暴露在空气中的光洁肩头,感受到手下的她微微一颤,随即收回了触碰的手。

“对不起。”他道歉,然后背过了身,有些懊恼。

翻转的身体使布团发出摩擦产生的细小声响,房间内再次归于寂静。

越前在因为努力克制忽起的肮脏又陌生的欲望而无法入睡时,龙崎微弱的声音响起。

“可以的哟,龙马君。”

“请触碰我吧。”

龙崎没有想到龙马君会答应自己一起来冲绳度假的提议。

也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龙马君的每一次无意触碰而颤栗。

或许是热带的温度让她昏了头。

帮她提行李时手指间轻微的触碰;坐飞机时膝盖的触碰;玩闹时手掌与腰侧的触碰;就连在海边散步时发丝的缠绕,都能让她翻滚起巨大的欲望。

她觉得自己很奇怪,怀疑自己是否成为了世人眼中被欲望掌控的坏女孩,但又沉醉于与爱人每一次的亲密接触。

她需要一个信号,告诉她不止有她变得奇怪。

而越前,在此时轻轻触碰了她的肩膀。

Fin

*嗑到哪对写哪对,剧情凡间历劫回来后

长珩×丹音,一个傻白甜长珩开窍的故事

——————————————

1.

历劫后的长珩仙君好像依旧摆脱不了傻白甜属性。

没有人能抵抗傻白甜,丹音仙子点点头,对此表示赞同。

“丹音仙子,仙君最近有些奇怪,你怎么看?”

“哦,我站着看。”

丹音仙子真的是站着看的,她就站在长珩仙君身后,眼看着他摆动着西海上供的红珊瑚,然后一不小心掰下来了一个角,又默默把手收回去,把掉下来的珊瑚角藏到袖子里,观望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发现。

他发现了身后站着看的丹音,面色变得尴尬了起来,刻意地咳了一声,道:“丹音仙子原来也在啊……”...

他发现了身后站着看的丹音,面色变得尴尬了起来,刻意地咳了一声,道:“丹音仙子原来也在啊……”

“回仙君,恰巧路过。”

她看见仙君的手悄悄地在往袖子里缩。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刚历劫回来,有些不太适应也是正常的,毕竟做了近二十年萧润,干过把圣上御赐的珊瑚送名妓的荒唐事,如今失手掰一段珊瑚藏袖子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人沉在这安静的空气里,长珩被盯得心虚,干脆把手背在身后。

“啪嗒……”

红珊瑚掉在了仙界的汉白玉地板上,声音分外清脆。

丹音仙子扯出了礼貌而不失优雅的微笑,她想放过这珊瑚,也放过长珩仙君,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丹音告退。”

可容昊仙君不知打哪儿走了出来,“呦,长珩,这珊瑚怎么缺了一个口?”

长珩仙君好像还瞪了容昊仙君一眼。

2.

本来不该有这样的悠闲日子的,但前几日,云中君仙陨了。刚开始这是个不可言说的敏感话题,仙界高层对外宣称死因不明,也有版本说是操劳过度。

云中君死的那天,大好的晴天突然劈下一道天雷,后来没过多久就传来了云中君的死讯。

这或许就是天意,丹音仙子觉得,那天雷可能就是君上仙陨的预示,大多数仙子也都这么觉得。

“不是预示。”几日后长珩仙君出面澄清。

人群一阵轰动,紧接着,他又道:“其实是死因。”

这是能直接说的吗?丹音仙子私底下偷偷告知长珩仙君,“或许……仙君可以说得委婉一点,不然有失仙族的颜面。”

长珩仙君不以为意,“做仙就要坦率一点,看开一点,怎能为了仙族威严,而传播谣言。”

嗯,仙君说得对,仙君说什么都对。

3.

长珩仙君是云中君的胞弟,云中君死后,他便继任了仙界帝君的位置。但丹音觉得,他好像并不是特别乐意。

云中君死前还想着征战月族,刚一声令下就元神俱灭了,把烂摊子就这么甩手给了长珩仙君。

仙君明明厌恶战争。

天底下哪个人不厌恶战争?也只有以前的云中君喜欢得不得了。

长珩仙君说:“兄长仙陨,仙族上下动荡,更需安抚,不宜再发动战争。”

丹音在心里将云中君的死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他还能发挥他最后的价值。

4.

长珩仙君可能并不是个完全意义上的傻白甜,但没关系,萧润是。长珩仙君始终都没有走出萧润的阴影。

大面积的休战底下,往往还参杂着各种个人恩怨,长珩仙君遇上月尊的时候,就变得不那么厌恶战争了。

战神长珩毕生耻辱就是打不过月尊,但越打不过,就越得打,两人遇上必单挑。然后便是长珩拖着左一块淤青,右一道伤口地飞回水云天。

丹音仙子劝他道:“仙尊,人家孩子可能都要有了,您就放下吧。”

“不是因为这个。”长珩仙君低着头,撩起袖口,露出一道可怖的伤口。

蛐蛐儿心疼润郎,但蛐蛐儿没钱买药。丹音仙子心疼长珩,澧沅仙尊府上有的是上好的药。她知道仙君自己也有,但忍不住去她爹那儿拿。

万一她的更好用呢?

受了伤的长珩仙君好似一个断手断脚的残废,又像是又一次认识到自己功力不敌月尊,自暴自弃地坐在那儿,连自己擦药都不肯。

“仙君,您得擦药,不然好不了。”

长珩迟疑了片刻,将受了伤的手伸了出来,那模样,也称得上是,乖巧?丹音眼皮跳了一下,还是鬼使神差地上前帮他上了药。

“蛐蛐儿……”

丹音的动作一顿,回道:“我是丹音,不是蛐蛐儿。”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当萧润呢?”

5.

丹音不知道,丹音烦的很。她一直仰慕的长珩仙君是不是中邪了,那日莫名其妙问了她很多遍是不是还把他当萧润。

蛐蛐儿跟着润郎,她丹音跟着长珩,这不是很清晰明了,男人狠起来果然连自己都不放过。

丹音想,这该不会是和容昊仙君学的。

她与容昊仙君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那株红珊瑚那儿,前不久后他就仙陨了,被月尊一剑刺死在了忘川,他同他的师傅赤地女子便这样一同入了轮回,连带着这三万多年的荒唐事也一同烟消云散了。

爱一个人不能爱到变态,丹音奉行着这个真理。但他爹澧沅仙尊又说,爱一个人就得去表达,仙路漫漫,遇上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无论是谁,哪怕对方是月族。

可长珩仙君又不喜欢她,应该是寂寞疯了才变得那么莫名其妙。

嗯,一定是这样。

6.

长珩仙君又和月尊打起来了,丹音特意跟过去看了,反正伤了她都心疼要上药,还不如刚打完就就地解决,也不用飞回水云天又受一路的风吹。

她躲在了一棵树后面。

果然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一遇到两个人就上手了,月尊东方青苍拍了拍长珩仙君的肩膀,俯身和他说了些什么。

“这根本不管用!”

丹音听见他吼了一声,仙君一向温文尔雅,端庄自持,除了凡间历劫萧润会这么吼,长珩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月尊当着他的面揽着兰花仙子,说:“本座觉得很有用。”

他在刺激我家仙君,怎么能当着他的面揽小兰花呢?也难怪长珩仙君这么激动。丹音叹了口气,他为仙君感到不值,仙君明明那么好。

“那还是同从前一样。”东方青苍活动了一下筋骨,似是要动手,他一抬手,丹音就看不下去。

“住手!堂堂月尊!怎能如此蔑视我们仙界战神!”

东方青苍的表情很奇怪,像是被人摆了一道,他指了指长珩,长珩仙君摇了摇头,只问她:“你怎么来了?”

丹音有些记不得自己说了多少指责东方青苍的话了,那日的月尊咬着牙也不反驳,在她带仙君回去的时候倒是撂下一句话。

“长珩你好样的,又是我当恶人。”

7.

仙君踏踏实实地接手云中君的位置开始做正经事了,还安排了今年的仙考。

又会有一批爱慕仙君的人进涌泉宫了……丹音摇了摇头,有些遗憾,那一年她就没通过仙考。

不强求了。

“你没报名仙考?”长珩仙君知道了一脸惊讶。

“我为什么要报名?”丹音也是一脸懵,“我爹说,我不考没事,而且我从前报名仙考是为了进涌泉宫,现在我不是每天都能进?”

丹音展示给长珩仙君看自己两手空空的模样,“我来拜访你,都不用带礼。”

长珩仙君的表情又丰富得和萧润一样了。丹音想,长珩仙君身体里一定还藏着一个萧润,这润郎不死不灭。

仙君罕见地沉默了,一块块吃着面前那盘宫娥带来的糕点。

都第五块了……

“润郎,你没事吧?”丹音打趣道。

长珩反驳她,“我不是萧润。”

“那仙君,你没事吧?”

“好得很,”说着,他往嘴里塞了第六块糕点,然后问道,“你是喜欢萧润,还是喜欢长珩?”

8.

又是这个致命问题,这真的重要吗?丹音的表情一言难尽,这糕点难不成是酒心的,让仙君醉了不成,问出这么个荒唐问题。

她喜欢两个当中的谁,谁都不可能喜欢她。

一定要选的话,她就选有了润郎性子的长珩。她贪心,每一个她都喜欢,她两个都要。

丹音真没好意思开这个口,当着爱慕者的面,说这种话,她端了几万年的清高仙子的颜面,还要不要?

一阵沉默。

长珩面色难看,“你就是喜欢萧润。”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长珩仙君这么麻烦,当凡人时到死都说自己是萧润,不是仙君,当仙君时,又要强调自己是仙君,不是萧润。

可仙君能不能自己看看,他现在和萧润有什么区别……

若是长珩仙君一生平顺,八成性格和润郎也差不多。而如今天下太平,应该算是被扼杀在摇篮里的萧润又被唤醒了。

丹音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看着眼前的人,也默默往嘴里塞一块糕,然后支支吾吾地嗯了两声。

9.

水云天传闻,长珩仙君最近脾气不太好。他们说,帝君这个位置是不是有什么传染病,凡是坐在他的位置上,脾气都会变得古怪,云中君是,如今是长珩仙君亦是。

澧沅仙尊回来的时候将丹音叫进了房,“爹问你,你是不是跟仙君说了什么重话,把人刺激了。”

“哪个仙君?”丹音不记得这些天她和人起了争执,再说,哪家仙君看着她爹的面子都要让她三分,怎么还和她爹告状。

“还有哪家仙君,长珩仙君。”

如今应该叫帝君了,但大多数人的口还是没改顺,她也没改顺,还是仙君好听。

“我没有,”丹音觉得自己很无辜,她哪里惹到长珩了,她急忙辩解道,“他那天问我,是不是喜欢萧润。”

“那你如何回答的?”

“我……当然喜欢,无论是萧润还是长珩仙君,我都喜欢……”

“那你干嘛只说半句。”

丹音转不过弯来,“那我,去给他补上?”

10.

仙君连补的机会都不给她,涌泉宫宫门禁闭。

长珩这么多年来,第二次自闭了,第一次是在东方青苍当着他的面吻了小兰花,第二次则是丹音仙子当着他的面说喜欢萧润。

萧润有什么好,明明只是一个傻白甜,何德何能。长珩在心里想。

但长珩不得不承认,凡间历劫的一世确实难忘,谁会不喜欢活宝似的蛐蛐儿,蛐蛐儿多重要,他的命簿上写得都是蛐蛐儿。

长珩陷入了死循环。

一边不希望丹音喜欢萧润,一边又代入萧润喜欢蛐蛐儿。

他终于想通了,他两个都要。贪心一点又怎么了?

长珩亲自打开了涌泉宫的大门,他得去说清楚。

丹音坐在涌泉宫宫门旁的台阶上,等得都快要睡着了,听见身后门开了的声音,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没站稳,又坐了回去。

果然还是那个毛手毛脚的蛐蛐儿,长珩攥紧衣袖,省略了刚刚所有的心路历程,只把最后的结果说出口,“丹音,我心悦你,我有点贪心,我喜欢凡间的蛐蛐儿,也喜欢现在在水云天的丹音。”

“?”我爹不是让我来讲这个的吗?怎么仙君先开口了。

一些小日常,在彻底开虐前快乐一点

部分是私设

·小兰花最害怕的就是觞阙在某个拐角突然冒出来冲她行礼,觞阙的涨俸禄计划也因此从来没有实现过。

·东方青苍和小兰花成婚后,相思桥上的同心锁已经挂了四百多把了。

·南北二幽王因每年都要替东方青苍寻找不同款式的同心锁,本就岌岌可危的发际线更是雪上加霜,他们去找巽风帮忙,巽风觉得他们两个简直就是在侮辱他。

·东方青苍本人是整个苍盐海最大的草编艺术品收藏家。

·猎户营地的人们在发展畜牧业的同时又发展...

·猎户营地的人们在发展畜牧业的同时又发展了旅游业,并特别推出了“烤鱼套餐”和“走地鸡套餐”供不同人选择。

·南北二幽王当年时常因为东方青苍阴晴不定的面部表情而瞒着对方向结黎各自购买了一本《一刻钟提高沟通能力》回家刻苦钻研。

·巽风不待见小兰花,但听见别人说她不好还是会把那人扔去银湖拉纤。

·丹音曾经问过结黎她同她买东西能不能免费,结黎把觞阙的手扭了半天以后才纠结地说不能,但能打八折。

·巽风家里藏了一本《苍盐海历年山月节同心锁样大全》,但他就是不说。

·小兰花问东方青苍为什么巽风只听他的话,东方青苍说小孩子不乖打一顿就好了。

·长珩每次来苍盐海暂住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的被褥格外地暖和,直到有一次夏天,他发现床下面被人放了个火盆。后来东方青苍解释说这是为了去晦气。

·东方青苍在三生石上帮忙刻下荣昊和赤地女子的名字以后又在自己和小兰花的名字当中画了个爱心才满意地离开。

·托当年结黎在鹿城随口一编的兄妹关系,东方青苍现在时不时就要让小兰花叫他一声“哥哥”,巽风对此感到很生气并扬言东方青苍只有他一个弟弟。

·小兰花觉得她和东方青苍在沟通好今后孩子的教育问题以前还是不要做父母的好,可是后来她又发现这件事的决定权好像不在她的手里。

·巽风手上其实还有一本《苍盐海长命锁图样大全》。

·苍盐海的锁匠每到山月节前夕都会口口相传一句做生意真经:不要做那些衣服看上去就很贵的人的生意。

·虽然水云天和苍盐海至今仍然没有完全互通,可是月老的业务量中有百分之八十都来自月族,他觉得自己的胡子就和自己手里的红线一样越来越少了。

·三生姑姑刚刚历劫回来就见到了三生石上数不清的“东方青苍”,从此立下规矩东方青苍和狗不得靠近。

·结黎觉得要不自己哪天就答应觞阙的求亲算了,不然再这样下去她怕觞阙身上鳞片生长的速度都要赶不上她拒绝他的次数了。

·三生姑姑发现苍盐海的人专喜欢拱他们水云天的好白菜,于是将那条“东方青苍与狗不得靠近”改为了“严禁苍盐海男子靠近”。

·东方青苍说三生姑姑这是在挑拨两族关系,于是云中君命令三生姑姑将那条规矩又改为了“走时注意保持石面整洁和周边卫生”。

·长珩这么些年来的划船技术有了质的飞跃。

·东方青苍在长珩面前时捋袖子的频率是平日里的三倍,一边捋还要一边甩手说今天好热啊。

·巽风发现东方青苍很喜欢坐在弗居洞口望天空,他原本以为他还在对当年他推小兰花进洞受刑的事耿耿于怀,却没想到走近以后听见东方青苍在说“她好爱我”。

·长珩也从月老那要了一根红线,最后被他亲手送给了小兰花。

·寂月宫的护卫发现小花圃里经常有不明人影在活动,后来发现那是东方青苍背着小兰花在散步。

·整个苍盐海都找不出一个狗洞。

·觞阙最喜欢听结黎说他是三界第一蠢龙,结黎觉得他可能和长珩一样,投胎的时候都是脑袋先着的地。

·云中君其实也只有几万岁,可长珩太能干了以至于他除了当一当水云天的吉祥物以外并没有其他任何用处,并且由于长期的胡思乱想,他的面相十分显老。

·三生姑姑和月老经常一块约在一起喝酒。

·小兰花和东方青苍举行婚礼的那一天,整个苍盐海的花都开了。

·结黎和觞阙成婚以后的第一件事是把卖同心锁后分给他的那五成分红要了回来,觞阙觉得结黎总算变正常了,于是最终放心地交出了自己的私房钱。

·雷公和电母最怕的人就是东方青苍和小兰花。

·鹿城的老夫子退休以后回忆起自己五十年来的教学生涯,仍然觉得萧润和东方员外是两个奇才:一个除了玩什么也不会,一个除了发火什么也不会。

·云中君时常会因为想起自己曾和东方青苍在某种意义上做过兄弟而经常在夜半时分醒来,并千里传音给在外游历的长珩,警告他不要再乱认亲戚。

·长珩离开鹿城的时候带走了一株御赐红珊瑚树。

·赤地女子给荣昊最喜欢吹的那支笛曲取了个名字叫做《阴乐》。

·小兰花发现自己有小月尊的那天东方青苍不小心用长明火点着了巽风的衣服。

·南北二幽王听说这个消息后花重金向结黎购买了《一个月变身育儿高手》。

·觞阙听说这个消息以后,左臂勾起,右臂狠狠地捶向左臂,眼神坚毅地喊了一声:“尊上威武!”

THE END
1.《三十六岁稠》青春渐暮志难酬,逐新梦,尘世奔波未肯休。一支烟,望楼奈职场倾轧扰节奏,生活琐屑乱清修。椿萱尚康泰,情路独幽忧。薪资薄,烦扰稠,憧憬心中留,眉头藏隐忧。念亲恩,体渐瘦,牵挂无尽头。望己身,勤为舟,潮头勇立不回眸。 思与时竞走,华年争沙漏。运途岂顺受?拼搏志不休。正值韶华茂,风雨何惧久。世路始行舟,滩涂困厄亦不羞。荆棘丛中待,花盛满山丘。三十六岁的我https://xueqiu.com/3659085744/314513532
2.“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中的杜郎”是指谁?()A.杜甫B爱问知识人答案:B快乐积累:本句出自姜夔写的词《扬州慢?淮左名都》,该词写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日https://iask.sina.com.cn/b/L7tfa6LcbD.html
3.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中的杜郎是指谁?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中的杜郎是指谁?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中的“杜郎”是指谁? A.杜甫 B.杜牧 C.杜荀鹤 D.李白 --- 查看答案https://m.gd.huatu.com/tiku/3030173.html
4.“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中的“杜郎”是指谁?A.杜甫B.杜牧C.杜荀鹤D.李白 请仔细审题,看清楚题目要求,认真作答! 试题解析 出自 姜夔《扬州慢》 其中“杜郎”是指晚唐风流俊逸的著名诗人杜牧。 标签:杜郎俊赏而今重到须惊中的是指谁杜甫 本试题来自[gg题库]本题链接:https://www.ggtiku.com/wtk/111354/3159550.htmlhttps://www.ggtiku.com/wtk/111354/3159550.html
5.姜夔《扬州慢》:“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姜夔《扬州慢》:“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其中“杜郎”是指( ) 问题1选项 A.杜牧 B.杜甫 C.杜审言 D.杜荀鹤 参考答案: 查看答案 查看解析 下载APP畅快刷题 相关知识点试题姜夔《扬州慢》“杜郎俊赏”中的“杜郎”是指( )。 下列宋代词人中,号“白石道人”的是 下列姜夔《扬州慢》词句中,https://www.educity.cn/tiku/1058288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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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们再也寻找不到孙仲谋的住处了。B.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选出译文正确的一句( ) A.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祖国江山,千秋依旧,可是英雄们再也寻找不到孙仲谋的住处了。 B.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杜牧英俊https://www.zybang.com/question/105dfe40dcdcbd78dbc9e755278c3b3f.html
9.“算而今重到须惊”的意思及全诗出处和翻译赏析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https://www.gushiwenwang.cn/juzi/709279.html
10.算而今重到须惊的前一句是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的前一句是什么“算而今重到须惊”的前一句是:“杜郎俊赏”,诗句出自宋代姜夔所著的《扬州慢·淳熙丙申正日》 “算而今重到须惊”全诗 淳熙丙申正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壁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https://wpr1.com/ju/qian/%E7%AE%97%E8%80%8C%E4%BB%8A%E9%87%8D%E5%88%B0%E9%A1%BB%E6%83%8A
11.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来自勋不累30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转发】@魏闻野山青:美工|版头*头像@魏大勋 MaisonKitsune|史野|杨凯之|不讨好的勇气|人生若如初见|我们仨|Silhouette诗乐眼镜 |奔跑吧https://weibo.com/5584118396/OjGf7qTeM
12.天马行空顺口溜(第十八)集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 青楼梦好, 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 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 年年知为谁生? 我最喜欢的十首宋词 八、陆游《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https://www.meipian.cn/2ppli5cl
13.“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中的“杜郎”指的不是()A杜甫B杜牧C“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中的“杜郎”指的不是()A杜甫B杜牧C杜荀鹤D李白的正确答案和题目解析https://m.12tiku.com/tiku/918580/1812494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