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一脸严肃的老人,穿着崭新的衣服告诉我,她特别喜欢这件衣服,然后看着我露出慈爱的笑。
梦醒之后,我知道是姑奶奶收到衣服了。前些日子我逛商场看到一件老年衣服,我第一念头就是姑奶奶如果穿上这件衣服,应该特别合适,所以立马掏钱买下这件衣服,并趁回老家的时候把这件衣服带给了她。
可能姑奶奶知道我在想她,所以夜里我就梦到了她,她穿着那件衣服笑得一脸开心,依然是我印象当中的那个善良慈爱的老太太。
姑奶奶跟我们家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大家是一个村里的,祖辈上是一个老祖,在机缘巧合之下,我跟她产生了交集,并且从此成了一家人。
1992年我上初二,之前我们那里的学制一直是小学5年,初中三年,后来有消息传出,从我们这届开始,初中要改为四年,这意味着我们要比以前的哥哥姐姐们多学一年,更意味着要多花一年的钱。
我们学校是试点,而我们临镇的初中还是上三年。如果能转到邻镇的学校去上学,这样就可以少花一年的钱,最关键的是可以提前一年上高中或者上中专。
恰巧我堂叔在那所学校任职,通过堂叔的关系,我在初一下半年转到那边的初中上学。
可那所学校不提供住宿,学生都是来回走读。学校距我家有70多里路,我如果来回走读的话根本不现实,所以首先要解决我的住宿和吃饭问题。
堂叔家里根本住不下,他当时住在教职工宿舍,一家人只有两间房,他们一家三口勉强住着,多住一个人都会喘不过气儿。这时候我爸突然想到一个人,他喊姑,娘家是我们村的,嫁到了学校所在的这个村子,现在一个人居住。
我爸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就找上了门,那是一个满脸严肃的老太太,看样子不怎么好相处,但她见了我们,却露出了笑容。我爸爸把情况一说,老人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开学了我才知道我爸如此安排有多么的明智。
那所学校没有食堂,附近的孩子中午都是回家吃饭,路远的就自己带饭吃。那个年代我们那里还没有出现保温桶,一年四季哪怕是冬天学生也得吃冷饭,因此我的好多同学都得了严重的胃病,都是那时候上学吃冷饭造成的。在冬季,比较我那些不能回家吃饭的同学,只能抱着饭盒围在火炉旁边就着热水吃冰冷的饭时,我能回姑奶奶家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是多么的幸福。
我奶奶那时候60岁。我爸说她是一个苦命人,她没有兄弟姐妹,年轻的时候生过六个孩子,结果5个都因生疹子而夭折,其中有一儿一女都已经15岁和17岁,结果这俩孩子只相隔一天也因生疹子而相继去世。最后只给她留下一个女儿。
这个女儿倒是长大了,也结婚生了孩子,可是到底也没有送走姑奶奶。几年前这个女儿发生了车祸也走了,姑爷爷好多年前也因病去世,只剩了姑奶奶一个人孤零零的。她会裁剪,平时在学校旁边摆了个小摊子靠给人缝缝补补;也会趁每天下午学校允许学生外出的时候蒸几锅大包子趁机卖给高中的学生,还有她的外孙一年会来看她几趟,会给她一些钱。
我爸每月出钱出粮还有柴火给姑奶奶,因为姑奶奶不缺吃少喝,就缺柴火,她烧的柴全是自己平时抽空一点一点捡回来的。我爸为了我住的舒服,就开着拖拉机给姑奶奶拉了两大车的柴火。
一开始跟姑奶奶住一起我挺别扭,尤其她还是个严肃的老太太。在饭桌上我们俩相对无言,我从来不敢随便说话,都是她问一句我答一句。后来她就直截了当的问我,是不是怕她?我不好意思回答,结果姑奶奶噗嗤一下就笑了,她说她是外冷内热,天生的冷面。我愿意住在这里她很欢迎,因为她不再孤孤单单,终于有伴儿了。她告诉我以后我想吃什么,直接跟她说就行,她尽可能的给我做。
说实话,姑奶奶做饭的手艺比我妈厉害的多,她无论做什么,我都是一扫而空,我大口吃饭的样子姑奶奶看着很享受,她说有人陪着吃饭是一种幸福。
她给我做各种各样的好吃的,烙油饼,打卤面,包饺子,虽然都是家常便饭,但我怎么吃都香。在姑奶奶家吃的明显比在我家吃的要好,姑奶奶会每天早上给我煮一个鸡蛋,她说我爸给的钱足够让我吃得起鸡蛋。
我当时比较喜欢看小说,我跟语文老师借了许多小说回家看,在我看书写作业期间姑奶奶从来不看电视,当时她家那台电视机是不知道是12还是14英寸的,是姑奶奶在家唯一的消遣。可她每次看到我看书或者写作业,都会立马把电视关上,然后做什么事都轻手轻脚,就怕打扰我。
我换下的衣服,大部分随手就洗了,有时候懒得慌就会放几天再洗,等我要洗时,就发现衣服早就被姑奶奶洗好了,连我的臭袜子她都帮我洗干净。我会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姑奶奶就拍拍我的脑袋说,等我以后学习有出息了,别忘了她这个老人家就行。
那两年半除去寒假暑假,一直是我们一老一少相依为命,姑奶奶有时候会杀鸡,鸡腿永远是留给我吃的,我说一人一个,她总是拒绝,她说我现在正是用脑的时候,需要补充营养,只有我身体棒棒的,她才能对得起我爸对她的信任。
慢慢的,我觉得姑奶奶不再那么严肃,在我眼里她慈爱的不得了。每次放学回家吃饭,我心里总是在揣摩老太太又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猜好吃的成了我们每天固定的游戏,每次我猜中了,她就笑眯眯的把饭菜端给我吃,我猜错了她就一脸得意。
记得有一次,那时候快初中毕业了,姑奶奶突然嘀咕了一句:过些日子你走了,我这房子又空落落的了!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的到来对老人家不是一种打扰,她应该很欢迎,因为她已经把我当成了亲人。
初三时老师告诉我们,从我们这届开始,高中也开始划片入学,我们这一片几个镇上的学生只能考镇上的第二中学,只不过分重点班和非重点班,这意味着除非我上中专,否则的话我上高中还是在这个镇上度过。
中考过去后,我的分数远超重点高中分数线,是读高中还是读中专,我父母商量过后决定还是让我读高中,这样一来,我又要在镇上待三年。高中是有宿舍的,所以上高中后我就不用再住在姑奶奶家了。
当我爸妈带着东西去感谢姑奶奶的时候,姑奶奶竟然意外的肯求我爸,她想让我继续住在她家。她说我住在她家,让她觉得这个家有个家样,否则每天就她自己扒拉着手指头熬日子,这日子太难过了!这两年半来她已经习惯了有我的陪伴,所以她不舍得我走。她保证能把我照顾的好好的。她可以不要钱,只求我能在她家住。
老太太一向严肃的脸上透露着乞求,两只手不安的搓来搓去。
两年的相处让我跟老太太处出了感情,她就像我的奶奶一样,对我充满了关心而爱护,我无法想象我离开后她一个人将会过什么日子,每天等我一起吃饭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只要我上学,每晚她会雷打不动的在巷子口等我,为我做可口的饭菜,帮我把炕烧得热热乎乎,会帮我掉的扣子缝上。姑奶奶已经成为我的家人。
所以我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而我父母考虑的是姑奶奶年纪已经不小了,我老在这打扰她能受得了吗?姑奶奶握着我的手告诉我父母:正是因为有孩子住在这里,我的生活才充满了希望,否则我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老人,生活一点念头也没有。我是真的喜欢小嫚!
我爸妈被感动了,老人家完全是拿我当亲人的节奏,如果拒绝对老人太过残忍,更何况两年多来老人把我照顾的很好,上高中的话,走读反而有更大的便利。于是我爸妈同意了。
于是我在姑奶奶家又住了三年,这三年来我们娘俩相依为命,我是她的精神寄托,她是我的后勤保障,我们俩相互依靠,相互取暖。
高考过后姑奶奶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我终于挨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关,考入理想的大学,难过的是这次我必须要离开她,她又将孤身一人。
但姑奶奶这次前所未有的豁达,她告诉我,她会等着我大学毕业,她还等着我用自己赚的钱给她买礼物呢。
父亲跟我承诺,一定会照顾好姑奶奶,争取劝姑奶奶到我们家生活。
我上大学后,父亲依然给姑奶奶送柴火和生活用品,会帮她做一些体力活儿。父亲劝姑奶奶到我们家生活,反正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可姑奶奶自尊心特强,不愿给人添麻烦,就一直没答应。
我怕姑奶奶孤单,每个月给她写一封信,跟她描述外面的世界。大三的时候,我利用勤工俭学挣的钱让我母亲带着姑奶奶来我们学校玩了一圈,我们学校就在泰山山脚下,我带她俩爬了泰山,姑奶奶虽然累得够呛,但这也成了她一辈子最开心的事儿之一。她是他们村第1个爬过泰山的人,也是第1个坐缆车的人,毕竟那时候好多人都不知道缆车是什么。
我每次回家都会去看看她老人家,在她家住几天,就像我上学时那样,只不过现在我们会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姑奶奶那张看似严肃的脸上是止不住的欣喜。
我爸听了也不恼,反而笑嘻嘻的:老太太对我们好,我们也不能寒了她的心!
我有时候去看姑奶奶,每次走的时候。她都会给我准备一锅大包子,因为她知道我最爱吃她蒸的大包子。
我结婚生孩子,姑奶奶都作为我的家人参与进来,说来也巧,我老公母亲去世的早,所以孩子只能由我母亲来带。我刚怀孕就发愁,因为我母亲做饭手艺实在太差,坐月子这可怎么办?于是我母亲想到了姑奶奶,就问姑奶奶愿不愿意来我家,帮我母亲一起伺候我月子,姑奶奶只负责给我做饭,其余什么也不用做。
姑奶奶又是一口答应,并且美滋滋的,她说我们能想到她她特别开心,这说明我们没有把她当外人。
就这样,70多岁的姑奶奶跟着母亲来到我家,我们只让她做我的饭,可闲不住的姑奶奶主动承担了一家人的饮食,我母亲和我老公没办法,只能尽可能的多给姑奶奶打下手。虽然忙碌,但姑奶奶每天都乐滋滋的,她说跟我们住在一起后,她才感受到了一个家的温暖。
那几年姑奶奶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她负责接送孩子,不知道的人都以为她是我奶奶,其实在我们心里,她就是我们的家人。这期间姑奶奶几次以年龄大为借口要回老家,都被我和妈妈拒绝。说实话,这么多年的相处,她早已是我们家的一员,老公和孩子都特别喜欢她,我们都已商量好要给她养老。
只是这种生活在姑奶奶79岁那年没有了。这么多年她的身体一直很硬朗,连感冒都很少有。那年清明节她回老家给姑爷爷上坟,我就把她送回老家,陪她一起给老房子做了简单的打扫,然后她让我回家,下午来接她就行。
等我去了医院后,姑奶奶已经被拉下去了,医生说是脑溢血。我有点不敢相信,上午还坐着我车回老家的姑奶奶,怎么一会儿没见就没了呢?医生安慰我:老人家走的时候没有痛苦,没有麻烦小辈,特别是她这种无儿无女的,这种走法真的是一种福。
医生说的我都明白,但就是控制不住。因为再过几天就是姑奶奶的生日,我还告诉她,我给她看上了一件衣服,等生日了我会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可现在衣服还在柜子里搁着,姑奶奶却永远穿不上了。
我忍着悲痛,联系上了姑奶奶的外孙,他人在国外暂时回不来,委托我全权处理姑奶奶的后事包括财产,他说特别感谢我这么多年一直照顾姥姥,让姥姥在晚年的时候有个家,姥姥的那点财产先紧着丧葬费,然后由我继承就行,他说这是之前他和姥姥已经提前商议好的。
在我爸的操办下,我们给姑奶奶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葬礼,然后给姑奶奶清理东西的时候,我爸翻出一张遗嘱,竟然是已经公证过的,这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请人立的这份遗嘱,上面写明她去世后,她的所有财产都由我来继承,财产不多,但也有六万多块钱,是她多年攒下的家当和她外孙给她的养老钱。拿着这份遗嘱,我又哭的稀里哗啦。
从此世上少了一个疼爱我的老人,每次我回家开车经过姑奶奶的村子,我都有种想进去看看的冲动,每年清明节,我和老公都会去给她上上坟,告诉她,在阳间有人想念她。姑奶奶,我们都好好的,您在那边也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