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生前是一位神婆。年轻时,她一直都在家中照顾爷爷和子女,直到步入老年,在一次看风水的过程中,算命师傅认为她很有“慧根”并且“神上身”了,于是便收留她为徒弟,从此便开始给人算命赚钱,补贴家用。
自我记事以来,奶奶家土房的堂屋就是她给人算命的地方。我小时候对这种神秘的事物充满好奇,每次家中有人来算命,我必会坐在堂屋默默观察,但是奶奶总会提醒我:“坐到墙边上,不要挡住了神仙的道路。”我每次便半信半疑地移到一边,看着堂屋中渐渐被烟雾笼罩,然后就是抛卦算卦、唱诵经文、画符、烧纸人……她可以在唱诵经文的时候,伴着唱腔唱出来者家中的一些情况,比如最近是不是打死了一条蛇?砍了什么方位的树?招惹了什么神仙?大多数情况下,来者都会惊叹奶奶是怎么知道的,然后连忙往供台上奉上钱、白糖或者猪肉,再经过几轮算卦和打点各路神仙,一个难题就在来者的心中了结了。
奶奶是文盲,是不会画符的。在我的记忆中,都是爷爷帮忙。他根据不同的目的,在一张长方形的黄纸上,用红色的墨水,写上神官的名字和各种道教的符咒。出于好奇,我似乎也跟爷爷学过,但是现在都忘光了。我也是近几年才知道,身为知识分子的爷爷最初是拒绝的。
奶奶不会画符,但她会剪纸人。天气好的时候,她会一个人拿着竹筐坐在阳光下,剪纸人,用的是一把老式的有些颤颤巍巍的黑剪刀。她教过我,如何先把一张大纸折起来,然后指着位置教我怎么剪出眼睛、鼻子和嘴巴,怎么剪出胳膊和手而不把一整条纸人剪断,剪好后把纸一层层打开,我就得到了一长串手拉着手的纸人,有鼻子有眼。
我还跟奶奶学会了如何快速又均匀的揉搓开一厚沓纸,敬神时要烧的黄色“纸表”,把手背放在“纸表”的最上方,不紧不慢不重不轻,以掌心为原点旋转,整整齐齐的一厚沓长方形的纸,就会被揉搓成散开的圆形。这样一来,烧纸的时候就可以轻松地拿出一张一张。我的同辈兄妹七八个,就我一个人学会了。直到现在每次过年烧表的时候,我都还会暗自高兴只有我会这个技能。我那时就想起奶奶。
做神婆有个规矩,不能给自己和家人看,所以奶奶从来没有给我看过。但是在我还没上小学之前的一个夜里,我突然高烧,躺在床上看到屋子里有很多长着翅膀的小妖精在飞,吓得我一直哭。奶奶出了个主意,让母亲在床头烧一道符,然后放一把菜刀在我的枕头下,第二天早上我便完全好了。
我不能确定康复的原因是否真的来自神秘的力量,但我愿意相信是真的。
后来奶奶一直头晕,她的师父便到家里来收了她的神通。我还隐隐约约记得一些画面,家里贴满了符咒,被偶尔钻进来的风吹起。她师父在堂屋做了一场法事便走了,记忆中,这些画面像极了小时候看的香港僵尸片。
再后来,奶奶去世了,家里关于她的痕迹也越来越少。我也看不到她在世时墙上贴的平安符了。
2、
我母亲保持了对神佛的信仰,她一直都很相信命运。
她时常跟我讲起,她年轻时在北京雍和宫外的天桥下算命师傅跟她说的话:“你年轻的时候赚不到钱,中年以后才会来财。”我猜母亲年轻时也是不信命的,也并不相信这人的“鬼话”,但是很不幸,生活狠狠地印证了此人的预言。最近几年,每当我跟她说“你都六十了,也该歇歇了”的时候,她都会讲起这个故事,然后说:“年轻的时候想赚钱赚不到,现在老了才开始赚钱,舍不得休息。”
所以母亲每次去寺庙的时候都非常虔诚,从她眉头紧锁的表情和口中的念念有词,我就能感受到。我很怕母亲在寺庙里为我许愿,因为我很怕求人欠人情,对神佛也一样,万一实现了还得来一场盛大的还愿。虽然每次到庙门口我都提醒母亲说不要为我许愿,但进去以后,她总会在佛像前跪拜很久,念念有词。我从来没有阻止或者打断过她,因为我渐渐明白,这就是母亲对我以及对家人表达爱的一种方式。就像母亲每年大年初一都会赶个大早去庙里求一道红布条,然后叮嘱我装好一样。当我还上初高中的时候,我是很反感的,后来离开家乡上了大学又到北京工作,我才慢慢理解到,这不是单纯的迷信,这还是母亲对我的牵挂和祝福。所以每年求来的红布条,我都很珍惜地保存了下来,夹进钱包,背在书包里。我还把其中一条绑在我养了5年的植物上,给它祝福,现在它长得很旺。
父母都只有初中文凭,在学习上只能从大的观念上教育我,比如“不好好学习以后就会像他们一样卖凉皮”。当然在我看来,卖凉皮也蛮好的,然后就是尽他们最大的努力,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给我最好的条件。除此之外,父母对我的好,也少不了讲点迷信,烧香拜佛是少不了的。为了我能考个好大学,我初中的时候,父母在老家给我认了一个干爹,他是一个风水师。在我们那里,认干爹干娘可以消灾祈福,奶奶以前也给人做过干娘。
3、
直到上次回老家拍摄风水师干爹的时候,聊起他的大女儿马上就要上高中了,我们才意识到,原来我跟干爹已经认识15年了。
干爹是姐姐在上班的时候听同事说起的,据说办事很灵。但是姐姐并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里。在我的印象里,想要找到风水师或者神婆,都是需要打听的,但是你总能找到的。举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大概就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初中的某一天,爸妈和我姐还有我,提着牛奶和水果,从一个大致的范围开始,跟路边的店家和住户小声地打听他住在哪。我还记得母亲神神秘秘贴着别人耳朵旁小声地问:“你们这一片有没有这么一个人?”最后经过几个人的指点,七拐八拐,我们在一栋七八层的自建房前找到了他。虽然他家没有招牌,也没有显眼的物件,但母亲还是一眼就判断这就是他家,因为门前有刚放过鞭炮的痕迹。
接着他带我们继续上楼,场景一下子从普通人家变成了一间被烟火常年熏烤成黑色的三角形阁楼。昏暗的黄色灯光微微照亮了挤满房间的神佛造像,这就是他给人看风水的地方。我站在阁楼的中间,他点燃一道长长的“纸表”,在“纸表”燃烧殆尽之前,绕着我快速地念完了所有咒语,并做出了好几种手印,就像火影忍者手上的封印一样,还用指关节不断发出声音,然后他就成了我的干爹。
此后三年多,我们似乎都没有联系,直到我考上大学,母亲带我去还愿。不知是因为当过老师,还是风水师的特殊本领,他还记得我们全家所有人的名字。
后来我上了大学迷上了摄影,再后来我就到北京工作,偶尔会想起奶奶,开始后悔为什么我小时候不会摄影呢,否则我就能把奶奶给人算命的场景拍下来了。然后我想起了干爹,也许我能从他身上拍到些什么。
2017年,我再次联系干爹,他已经辞掉了教师的工作。因为名气越做越大,来找他办事的人越来越多,所以他干脆专职做风水。他家又修了一栋更豪华的自建房,神位也搬到了新房的顶层,那一层都是用来供奉神位的,他把这里称作“堂口”。堂口里塑了几座人一样高的神像,还有大大小小的观音、财神、弥勒佛,比以前更气派亮堂。接待客人的二楼,收藏着从全世界各地带回来的佛像和法宝,手上脖子上戴满了蜜蜡黄金,院子里停着宝马。我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风水师和神婆不是一回事,看风水是道教里的一项工作,需要学习,也有正规的道教协会组织。
后来我每年都会请假抽空回来找他拍照。我见证了他女儿慢慢长大,又生了儿子,今年他的女儿已经快跟我一般高了。我也时常看到他在朋友圈为各种企业和工程看风水,每次看到很棒的场景我都在可惜——要是我在现场就好了。
让我惊讶的是,干爹看风水从汉中看到北京再看到澳门甚至看到了泰国。但都很可惜,这些地方每次我请假的时候都没遇上。但拍摄他的这些年,我看到了很多以前不曾了解的事情,见到很多当地我没去过的寺庙,到有钱人家的豪宅看过风水,进深山为企业家看过阴宅,见过以家庭为单位经营的寺庙,也在神像下吃过酒席,在庙门口跟无偿在这里服务的大姐们跳过交谊舞。
现在,虽然我已经拍了很多年,但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不能一直在老家拍摄,每次回家也不一定能遇上他给人看风水。不过,来日方长,我对干爹的拍摄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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