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白自恋,不怀恶意,机心不深,不阴险,不趋炎附势,不文过饰非,不像成功人士余秋雨——好久没提他了,不知他最近可好?林庚白是七八十年前的中国文人,那时候的文人还会有一派天真,诗心出自童心。年少轻狂的自夸自恋,别人也不会较真。他其实明白、也能善用自己的少年情怀。林庚白好色,体貌没什么优势,但情场上却颇多斩获,他赋诗自许:中年不用美丰仪,却喜心情似小儿。
他不仅自比杜甫,还“自负是现代的诸葛亮”。四十五岁殉难后,夫人林北丽用杜甫追念诸葛亮的诗句悼亡: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满足他最后的虚荣。
林庚白的诗上天入地,无所不写。我特别喜欢他的无所不写。仅此一项,已经在当下的旧体诗诗人面前壁立千仞。当下的旧体诗学徒,用功的不少,雕琢词句的更多,但诗心闭固格局逼仄,只会在有限的题材里转圈。很多题材他们不敢写,不会写。比如说,艳体诗。
艳体诗词在林庚白的创作中篇什不繁,吟咏的对象主要是女朋友张壁——我猜想他应该还写过林北丽,那些诗词被藏匿未刊。
他写艳体诗词,用今天的话说,很有理论自觉。他在《孑楼随笔》里说:“清人论词,有讥易安之‘香冷金貌,被翻红浪’,近于猥亵者,未尝见明女子张红桥所作也。红桥有《念奴娇》一阙甚工,为寄怀其夫林鸿之作,词云:‘凤凰山下,恨声声玉漏,今宵易歇。三叠阳关歌未竟,城上栖鸟催别。一楼离情,两行清泪,渍透千重铁。重来休问,尊前已是愁绝。还忆浴罢描眉,梦回携手,踏碎花间月。漫道胸前怀豆蔻,今日总成虚设。桃叶渡头,莫愁湖畔,远事烟云叠。剪灯帘幕,相思与谁同说?’词中警句如‘漫道胸前怀豆蔻,今日总成虚设’,其于床笫之爱,何等勇于自白?!‘封建社会’妇女中,欲求此类佳作,殆‘绝无仅有’,顾不堪使卫道之士读之耳。”
林庚白的《浣溪沙·有忆》简直就是写给数百年前张红桥老师的作业:
曾见抛书午睡时,横斜枕簟腿凝脂,小楼风细又星期。隐约乳头纱乱颤,惺忪眼角发微披,至今犹惹梦魂痴。
乍觉中间湿一些,撩人情绪裤痕斜,呢谈曾记傍窗纱。悄问怎生浑不语,莫教相识定无邪,几回镜褴脸堆霞。
词中警句如“隐约乳头纱乱颤,惺忪眼角发微披”,“乍觉中间湿一些,撩人情绪裤痕斜”,情欲表白何其大胆爽朗。林庚白的艳词,以童心做亵语,好像顽童偷窥春宫,直书所见,白描情绪,读来余味悠长,好色而不脏不淫。
他也写过设句新奇的新诗,反而不成体统,像个笑话:“只要我的心换你的心/我愿意做你桌上的花瓶/我愿意做你床前的围屏/我愿意做你高跟鞋里边的小钉/我愿意做橡皮熨帖着你的月经。”月经侧漏入诗,比放屁入词要早几十年。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写艳诗也算一时风气。林庚白写道,诗友梁鸿志和一新识女郎去平安电影院看电影,“幕方半,女郎呢就鸿志,探手于裤,且摩挲焉,鸿志为赋绝句二首,极隽妙。绝句云:‘无灯无月光明夜,轻暖轻寒忏悔时。惭愧登迦偏触坐,与摩戒体费柔荑。’又云:‘鼎鼎百年随电去,纤纤十指送春来。老夫已伴天涯老,欲赋闲情恐费材。’”梁鸿志毕竟老辣,轻薄却不失体面,端住身份,探裤不乱,女郎权做女菩萨。不过不如林庚白艳诗的真性情。现在这样的戏码还天天在演,只是隽妙雅谑已成绝响。
艳诗不算高格调,但艳诗也是真人生。有艳事而后艳诗。艳事是值得叹咏的人生经验。会写艳体诗的诗人,看人生比较透彻。
林庚白最好玩的作品是他的情书,喜欢的会说这是赤子之心,不喜欢会说这根本就是神经病:“关于美的方面:一般不喜欢高大身量的女性,也不喜欢扁的脸孔、大的脸孔,人们都是以鸭蛋脸和圆脸为美人的标准。而你呢?是扁而大的脸孔,是平塌的鼻梁,是宽阔的嘴,又是高大的身量,这在我的主观,虽认为都是含有诗意的美——因为我不喜欢平凡,我不爱整齐的面貌,而在人们决不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