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大概有两种食谱,一种是又虚伪又不好用的食谱,另一种则是诚实却依然不好用的食谱。
你在各种推送中和短视频里看到的,基本属于前者:想要做出更好喝的西红柿汤,想要获得更棒的根茎植物香味,买一个烤箱吧,而且最好是带阻尼机械转盘、方便控制温度的那种。这些食谱其实是一场意识形态游戏,你常常在看到一半时,才发现如果不配备一个现代化的西式厨房,那么,哪怕是最简单的一碗洋葱汤都不可能做出来。我被骗最惨的一次,跟着食谱边看边做,菜都切好了,忽然博主说——请拿出你的液氮。我曾经为供应链行业提供过法律服务,非常清楚这一点:你看到的博主,基本都是卖厨具的,而且以出口转内销居多,利润率往往超过马克思所说可以不顾一切的界线。
另一种食谱,通常是职业厨师所作,西餐就是西餐,日本料理就是日本料理,尼日利亚菜或者菲律宾菜的话也开门见山,往往从一开始就把所需食材和厨具和盘托出,你不至于在面团都煮熟之后才发现了自己正在中国厨房里做非洲风味。但这些食谱,往往太专业,厚厚一本漂洋过海淘回家,能做的可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归根结底,做菜是非常个人化的事情,惟下厨者本人动笔才最有效。我想试着做一本又好用、又诚实的菜谱,而在我能想到的媒介中,几乎只有卡片笔记(Zettelkasten)足以胜任。
我第一次意识到需要定义术语,还是在阅读一本日本料理食谱时。通常来说,对待术语有两种极端态度,一种极端——想必任何中国人都深受其苦——就是若干少许大量适量。同样是加盐,用三根手指抓上一撮也是加,把整条鱼用盐块报起来也是加盐,这个度,怎能把握?另一个极端,彻底放弃术语、转向测量数据,以烘焙和烧烤为代表,几乎就是做化学实验,量杯、烧杯、温度计、电子秤,不把这些家伙在灶台上一字排开,基本就啥都干不了,因为稍微多放1克盐或者少放2克小苏打,烤面包就会变成发糕,烤肉就会变成腌猪肉脯。这两个极端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像面前站着一个脾气超烂的老师傅,看你稍微手抖一下,就用教鞭狠狠抽过来。
当然,所谓以人为尺度,各地、各时、各人都不相同。比如,我用的西红柿基本是自己种或者本地生产,多为皮薄的品种,而偶在超市中买的西红柿,为了抵御长途运输通常为皮厚品种,那么同样是做番茄酱,“一只拳头大小的本地西红柿”和“一只拳头大小的超市西红柿”能做出来的份量就不同。客居他乡,也往往会发现原先的数据不再适用,又要再揣摩、记录,而这大概也是当地生活的一部分吧。
翻译术语和行话,是自行编写食谱的第一项大工程;同时,我也为常见食材、器具和食物风格创建了词条,此举纯粹无心插柳,也做得稀稀落落,忽然就成了筛选菜谱的有效工具。
假如你的冰箱里只剩下西红柿和土豆——如果更惨一点,连西红柿都没有,只剩吃麦当劳送的番茄酱,而两个被遗忘许久的马铃薯也快发芽了——你又不能出门买菜,怎么办呢?很简单,上网找一找用马铃薯和西红柿能做什么东西填饱肚子。疫情期间国内人都有人做过一些项目,鼓励利用手头现有食材做出实惠菜肴,非常时期帮助了很多人。不过,除了食材,炊具也应当作为过滤条件,毕竟,如果你只有一支平底锅,那能做东西只有煎炸菜式和简单的炖煮料理,而如果你有一只炖锅,就可以做更精致的炖菜,要是你家还有烤箱,则是另一番天地。而现存菜谱最大的毛病就是很少提及餐具,它们似乎默认每个人家里都会有一只烤箱,并且大大小小挂着一长串的锅子,可以驾驭任何一个国家的烹饪方式,这纯属扯淡。任何一篇食谱任何一段视频,如果要求读者在煮蔬菜汤前先用烤箱除了食材,把胡萝卜、土豆和洋葱切块切段后烤上半个小时,不好意思,那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仍然应当自己写食谱,并且创建自己的标签体系。在筛选食谱时,炊具标签即便不是比食材更重要,起码也有相等的地位。
用卡片笔记记录食谱,另一个理由则是笔记之间的链接,可以启发做菜的新思路。卡片笔记的招牌功能即链接,等你把两篇有所交集的卡片摆在一块儿,一些新想法就随之诞生。卡片笔记最早被应用于德国的学术界,这不无理由;我们可以发扬拿来主义,用卡片笔记记录做菜心得——把这个思路拓展一下,还包括养花、钓鱼、户外运动,我也确实有好几个笔记库。
在卡片笔记中,若已如前文所述创建了大量标签和词条笔记,则不难得到一个类似于私人维基(wiki)的笔记堆,但和鼓励创造性思考的卡片笔记,还有一些距离。不用着急,在亲自尝试几个食谱后,很快就会忍不住自己动手记录感想。
往大了说,卡片笔记,是烹饪界的技术流对器材党的一次反击。千万别以为只有博士生和人文学科喜欢侃大山的教授才能使用卡片笔记,吃货同样可以这么干,并且玩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