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溪镇:中国当代版的“基督山伯爵”

小说演绎了一个中国当代版的“基督山伯爵”式的经典故事。

主人公杨树安在官场、商场、情场你死我活的倾轧、厮杀中,被人无端送进了监狱,杨树安的老师高之德也以莫须有的杀人犯的罪名被逼投案自首。高之德在狱中自杀前,向杨树安密传了他精心策划的复仇计划和财富秘笈。杨树安出狱后,一步一步地实施既定的计划,快意恩仇,把对手一个个或逼得精神失常,或送进了监狱,甚至送上了断头台。

通过作品的精心演绎,揭示了人生的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地负债与偿债的过程,诠释了“债意识”这一重大人生命题。

作者简介:

鲁小平,男,湖南岳阳人,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1984年湖南财经学院金融专业毕业,一直供职于某金融央企,并受委派出任国企、上市公司高管至今,亲历银行、证券、金融资产管理、投资投行等中国金融市场改革发展风云三十余年。

凭借得天独厚的金融背景和数十年的人生阅历,作者在业余创作散文、诗歌、中短篇小说三十余年后,开启了重组、负债、损益“金融人生三部曲”的创作,2011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重组》,本小说为第二部,原名《负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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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上卷

第一章地狱之门02

杨树安走得很快,头也不回,如逃离地狱之门一般。

第一次看到白尖尖着实把杨树安吓了一大跳。大白天的,见鬼了!就在病房的走廊上,T字形拐角处。女孩在眼前一晃,转背就消失了,就像突然钻进了那根粗大的水泥柱子里面。

第二章担保12

两人不欢而散。离了小店,杨树安又一次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条丧家之犬,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抬腿。家暂时是不能回了,水芙蓉定是饶不了他,无非又是吵架,破口大骂。

第三章高尔夫25

晓丽跟尖尖一前一后地走过来。陈一民一见尖尖,眼睛一亮,刚要说话,却被丌小东背后拉了一把,暗中使了个眼色。

第四章古镇41

过了石拱桥,缓坡脚下是一排菜地,据说是日军当年的一处慰安所,早只剩下断壁残垣。县有关部门正有意将其作为一处文物保护点。

“那女孩是鬼子翻译吧?”杨树安说。“什么鬼子,朋友!”丌小东一乐,“树安你真好玩。”

第五章私情51

“嫂子嫂子…………”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想将她推开,却不知对方纤细的手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怎么也挣不脱。

第六章不良资产64

“人嘛,生来负债!一辈子债务缠身!还没出娘肚子就开始欠账,死了进了棺材进了火葬场,又有几个能完全了结自己的债务!不了结,自然就形成不良,变成烂账。”

第七章处女78

“你威胁我!”陈一民头一炸,真的急红了眼,想挪步上前抢那手机。

白尖尖差不多高出他一头,右手长长的一根食指顶住他的前胸:“别!别抢!抢了也没有用。我告诉你,你应该相信我肯定留了底。”

第八章高溪水库87

“不!”厉天麒的眼睛里有些血丝,脸色灰暗,头皮暗淡,没有光泽。他打断杨树安,十分认真,“说起来,项目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检查组的领导明天就来了,提前准备一下没有坏处。对吧?”

第九章哭泣的墓碑97

他突然发现,所有的信息最后落款总有一个符号:“π”。高老师?德哥?他懵了!

霏霏细雨湿了墓碑,细细的雨露凝结,然后从上往下滑落,划出了一条条清晰的泪纹。墓碑在哭泣。

第十章拍卖107

石头又双膝跪地,“哥…………”“你又来了是吧?”丌小东一脸愤怒,“王八蛋,滚!”谦谦君子丌小东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丌小东预感到将有一场暴风雨的时候,暴风雨说来就来了。

第十一章狱中手记118

第一个来看杨树安的是丌小东。上午九点多,孙干部告诉杨树安,说你老婆来看你了。听到这个消息,杨树安内心无比激动,鼻子一酸,想哭。

杨树安一时目瞪口呆:高老师?德哥?德哥被孙干部带进了404号!

第十二章广大集团132

晓丽明显有点生气了,嘴唇一翘,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半晌,弱弱地说了一句:“我能怎么的。”丌小东见状,忙说好话哄她。晓丽不再生气,停了一会,“我才不管哩!你喜欢我就行。”

第十三章诉讼143

说着便近身拉了尖尖的手,“太好了!正好,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过的大哥。这是尖尖,你未来的三弟媳妇—”却见尖尖脸色特别难看,青红紫绿。史晋更是一脸愕然。

第十四章404号监房155

杨树安第二天一大早被监房里一阵喧哗声吵醒。德哥死了!大年夜,德哥吊死在放风间,全身僵硬地挂在水池边的墙壁上,眼睛睁开,朝着西南方向。…………杨树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补记Ⅰ170

“八嘎!”鸠山少佐怒骂,挡在了中间,扬起一只手,左右开弓,还老先生两记耳光。“畜孽!”老先生闷吼一声,急火攻心,狂喷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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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十五章会所178

“胡说什么呐!”丌小东手指敲了一下桌子,眼睛一瞪。晓丽吓了一跳,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不再吱声,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了。丌小东皱眉绷脸。场面有些沉闷。

第十六章天堂电梯186

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做,好像自己睡在了一片青青的草地上,和风吹拂,又好像仰面躺在一条帆船之上,漂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头脑里一片空白。灵魂早已脱离了躯壳,向上飘荡着,飘荡着…………

第十七章葬礼195

最终没能见到晓丽最后一面…………他紧紧地抱着早已冰冷的晓丽,不肯撒手。他轻轻地整理晓丽的衣服、头发,轻轻地抚摸那张俏丽却毫无血色的脸颊,轻轻地按摩她的手臂、大腿、小腹、胸脯…………

第十八章圆周率密码209

“18,526,1032,9,1764,99。”每一个数字代表圆周率小数点后面的位数,6位数密码。输入密码的时候,他有些紧张,直到那密码锁“咔嗒”一声响。声音不大,却很清脆。

第十九章青园宾馆221

“走了?”“未必还有夜宵吃?”单丹冷笑。“夜宵没有,香蕉有一根,想吃啵?”他笑得十分淫邪。

第二十章德之园233

杨沐之也听得毛骨悚然,叹出一口长气。他伸出手,抚摸着尖尖的肩膀。尖尖身子一歪,倒在他的怀里,将他紧紧地抱住,“呜呜呜”放声号啕大哭。

第二十一章后代245

“事情怎么会弄出这么个结果来了!”史晋道:“二弟呀,我早说过,女人嘛,就像男人身上的衣服,穿了脱,脱了穿…………”厉天麒打断他:“大哥,这时候也就没必要再说这些了。”

第二十二章玉山公墓256

“坏了!”他说。“什么坏了?”“坏了坏了!”他说,“白玫瑰…………”

第二十三章山雨欲来263

只见她高挑身材,里面全套粉色真丝睡衣睡裤,外罩一件浅白色锦缎长夹袍,一条缎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气质高雅。凌军走近,说:“尖尖姐永远是我们心中的白玫瑰!”

第二十四章快意恩仇273

丌小东住的酒店就在西单附近,不想打车,一个人迈开双腿步行。夜风凉凉的,马路上没几台车,行人更是稀少。灵镜胡同口,一家铺面还亮着灯,进门要了一碗馄饨,吃出一身微微汗。

第二十五章上市公司284

女人一下就急了:“教授,我没有别的意思,您看…………”边说边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子。

杨沐之接了:“很谢谢你!”头也不回,出了门。

第二十六章邂逅293

心想,别是碰上了女妖!原来那人正在接听手机。搞笑!有些忍俊不禁,自己心神不定,哪有什么女妖!仔细听,觉得那说话的声音有点熟。待到近处,路灯下,那女人…………不是他朝思暮想的白尖尖又是谁?

第二十七章游戏304

大哥眼睛里总有那么一股杀气,哪回见面都一样,不知道是不是职业标志。最近有些古怪,几次吃饭都喊不动他,也不知道忙些什么。虽是一脸疲惫和倦容,但那股杀气不减。“援个什么藏啊,大哥?”

第二十八章谜团315

“那,那什么…………”他有些不知所措,隔着宽大的茶几,目睹尖尖满脸泪水,仍怔怔地看着自己。他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尖尖,柔柔的,弱弱的,让人怜爱。

第二十九章南天别墅323

第三十章罗密欧与朱丽叶333

半晌,下面不再反抗,没了动静。终于放开二人,将衣物一一揭了,却见那二人紧紧地搂在一起,身躯扭动,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

第三十一章收官344

你在天堂还好吗?这一方小小的电脑显示屏幕,是不是天堂为你开启的一扇窗户呢?此时此刻,杨沐之心情异常平静,感觉德哥就在身边,在某个角落,正注视着自己。

第三十二章故人349

有人进门。厉天麒看也没看,从皮夹里掏了钱向来人递过去。“厉处!”对方叫了一声。厉天麒抬头,猛地一惊,不亚于见了外星人:“杨树安!”

尾声359

千月喜出望外,忙把牛牛递给儿子丌中,迎了上去。

补记Ⅱ360

小鬼子的脸涨得通红,又渐渐变白变绿,嘴里快速地呼里哇啦,大概不停地说着“不,不,不…………”尖刀硬生生地插了进去,血沿着刀柄流淌下来,流到了他的双手,流到了他的衣袖。

第4页:第一章地狱之门(1)

◇第一章◇

地狱之门

001

杨树安在看守所度过了这一年的春节。

大年三十晚上德哥自杀以后,看守所明显加强了警戒。404号监房二十几个弟兄在军少爷安排下轮流值守。一是干部有交代,出了问题拿军少爷是问,二是军少爷内心也生怕杨树安跟着上吊。那些日子,一直阴云密布,气温骤降;一个子夜时分开始下大雪,中途断断续续,一连一个多月。

快天亮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天空豁然开朗。

杨树安通宵通宵地失眠,即使稍稍入睡,也是一个接一个地做同样的梦。梦境与现实,光怪陆离,形形色色,不停地在他凌乱的思绪空间切换,常常不知身在何处。德哥临终的情景总在眼前飘来浮去,冰天雪地,德哥的灵魂怕是也早已被冻透了。

一大早,军少爷组织二十几个弟兄列成整整齐齐的队伍,为杨树安送行。检察院的两个人没穿制服,在门外候着;看守所副所长孙刚陪同,喊杨树安的名字。杨树安梦游一般出了404号监房,随着栅栏铁门刺耳的“咔”的一声关上,军少爷一声接一声地嘱咐:“树安兄弟,莫回头!莫回头,兄弟…………”

从看守所到乌山县检察院也就半个小时左右的车程,警车却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路上的冰雪,早被冻成了一层厚厚的硬壳。警车出了看守所的大门,在一条简易公路上走了约两公里,便上了国道。一上国道,拉开警灯警笛,一路小心前行。自从开通了高速公路以后,这条国道的车流量少了很多。开车的是板寸头,极短而浓密的发根,头皮发青。杨树安感觉那警笛声像刀子一样在他的胸口上剜,从后座看那板寸头,只觉得光亮如一颗硕大的灯泡。

国道在高溪水库的弧道上只是轻轻划了一条切线。枯水季节,高溪水库里的水很浅,远远看去,碧绿呈一汪不规则的椭圆,沿岸像极了前面那位板寸头的青亮头皮。

经过高溪镇,警车仿佛只是一闪而过。

杨树安一眼就看到了顾正军脚上那双污浊的皮鞋,穿了好多年,早已磨损变形。顾正军估计是开着他的那台破桑塔纳来的。

杨树安本来就个子小,而且又黑又瘦。他畏畏缩缩地被带进了一楼办公室的门,一件油光发亮的旧棉袄胡乱地裹在他身上。棉袄是德哥的,他脱下自己那件崭新的羽绒服,将德哥冰冷的尸体裹了。天冷,哆哆嗦嗦的,只见他点头哈腰,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树安!”顾正军迎面喊了一声,伸出右手。

杨树安吓了一跳,眼睛怔怔地望着顾正军,像是不认识,倒退了一步,又忙搓了搓手,双手将顾正军伸出的手轻轻地握了握,便迅速撤回来,手冰凉。

屋里开了空调,很快,杨树安的额头开始冒汗。

县检察院的两个人一黑一白,黑的高大威猛;白的矮胖,脸上找不到一根胡须,肉往横里长,板寸头。黑白双煞说着话,赔着小心,但不管他们怎么一副谦虚谨慎的态度,还是给人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黑高个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双手递上,说一些安慰的话,眼睛只看顾正军,避开杨树安;又插科打诨地开玩笑,其实并不好笑,他自己却笑得有点夸张。板寸头在整理杨树安留存的衣物,从铁皮柜里拿出来衣服、鞋子、眼镜、几盒软盒装的白沙牌香烟,还有一些零碎钞票,一起装到一只塑料袋里,并在一个蓝色塑料封皮的簿子上登记了。

“杨树安!”板寸头喊了一声。

“到!”杨树安马上一个立正,很响亮地答应。

“别别,不是不是…………”板寸头笑了,有些不自然,不好意思。板寸头说:“杨科长,请你签收。”

“对了!”板寸头好像刚记起什么,急忙又打开了另一个铁皮柜,搬出一大沓稿纸,陈年烂账一样。“这可是你的一大收获啊!”他笑了笑,递给了杨树安。杨树安很小心地接了,连说了三个“谢谢”,腰差不多弯成了一个直角。

杨树安摘下看守所专门给他提供的那副软塑料架眼镜,换上自己那副金属架的,但后者似乎反而与他的脸不相配了,眼镜跟架在一块生硬的木偶脸上一样。

杨树安提了袋子就要出门,板寸头说:“就走啊?”杨树安快速收回已跨出门的左脚,一脸惊慌失措。板寸头忙又笑着解释:“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大过年的,吃了饭再走吧,我们请我们请。”哈哈干笑了几声。

“是啊是啊,今天农历正月二十九,冇过正月还是过年。”黑高个声音嗡嗡的。

顾正军道:“不了不了,要请也是我请,下次吧,下次吧。”见杨树安还在发愣,便拉了他的手,出了办公室的门。杨树安似乎这才发觉顾正军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

顾正军两个“下次吧”,听得杨树安心里直发麻。

客气完了,黑白双煞有说有笑地送他们出大楼,边走边握手道别,如亲人一样。

杨树安走在前面,刚出大楼,见一辆奔驰越野车在宽敞的门楼楼道上刚好停住,驾驶室的门被推开,走下来一个人:丌小东?!杨树安停留了半刻。

看样子,车走过乡间泥土路,没来得及洗,车胎、轮毂上沾满黄泥,由深到浅飞溅到车的下半身。

“…………!”杨树安心底里暗暗地惊了一声,牙有些痒。

奔驰越野车后面,紧挨着一台黑色的警车。车上下来一彪形大汉,足有一米九,阔额方脸,制服大衣,大盖帽。此人正是县检察院的检察长史晋,大名鼎鼎的史检。当地老百姓很多私下地称“屎检”“粪检”,谁不认得?

门楼楼道里顿时就热闹起来。

黑白双煞见了史检跟见了亲爹亲妈似的。

“树安!”丌小东双手把杨树安的手抓了,“对不起,兄弟!你受苦了!过年前又去了一趟日本,刚回,所以一直没有再来看你。忙啊,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破事。所以,无论如何,今天我得来接你。”

杨树安一脸茫然,毫无表情。也许是室内外温差大,全身又开始瑟瑟抖动。丌小东忙脱下身上厚厚的大衣外套,披到了杨树安的身上,说:“穿上,穿上。”又忙不迭地帮他把外套整理好。

“杨树安!”史晋走近,声如洪钟。

“到!”杨树安猛一抬头,又很快把头低下,立定原地不动,披在身上的外套过长,显得十分滑稽。

“你看,我别的什么也不说了。”史晋海拔高,说话时喉咙里有些嗡嗡作响,“你面子真大,丌总丌大老板非要亲自开车来接你。下不得叉地!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吧,别的事以后再说。走吧,上车吧。”伸手想去拉他。杨树安仰起头,看了一眼,头再没有放下,一直仰着,眼睛盯着高处的那张方脸,木头一样动也不动,近视眼镜玻璃有些模糊。史晋被盯得有些不自然,眼睛忙看别处。

丌小东见状,忙近身将杨树安的肩膀扶了,柔声道:“走吧,上车吧,兄弟。”

杨树安没有动,回过头,看了看不远处似乎早被人忘记了的顾正军,甩了一下胳膊,外套被褪到了地上,像是对自己说“车太脏了”。径自朝顾正军走去。

大雪过后,阳光普照。

杨树安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有一种从阴冷潮湿的地底下爬出来的感觉。已是早春,春寒料峭。太阳很亮,照着白茫茫高低错落有致的街道、树木和操场。

南方的雪甚是妩媚、妖娆。

寒风中,阳光明媚。

县检察院大楼不高,十来层,位置却在高处。挺拔结实的钢筋栅栏把大楼和前坪团团围住。出大楼,走下十来级台阶,就是一片宽敞开阔的水泥地,两端有篮球架,雪地上间或能看出篮球场的边线、罚球位置等。三五台警车不规则地停在球场的中心,有的全身被雪覆盖,有的被胡乱地打扫了。边缘是绿化带,被修剪得整整齐齐,驮满了雪。高出一头的乔木也是整整齐齐,只有几枝枝丫被压得弯了腰。

车道将球场包围,形成一个椭圆形圆圈。从马路进传达室,右转向左包抄往上,就到了门楼。再右转向左包抄,就到了传达室,出了传达室就是大马路了。车道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两个对称的缓坡。

高大的钢筋结构的大门似乎永远关着,只在大门上装了一个窄窄的小门。小门一开,就像整齐的牙齿缺了一颗门牙。

车道上的雪被扫向路的两边,地上干干净净,露出洁净的灰色水泥地面。

杨树安跟着顾正军,右转向左包抄,一直向前走。他见顾正军不时回头瞟了一眼奔驰车。透过前挡风玻璃,杨树安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副驾驶位上有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女人一直没有下车。

不用说,肯定是那个叫晓丽的女人。

顾正军有点跟不上。

刚出大门,杨树安突然眼前发黑,白花花的雪地照得他一阵晕眩,差一点栽倒。顾正军紧跟身后,见他有些歪歪倒倒,忙将他搀了。杨树安一甩胳膊,将顾正军推了个趔趄,自己也踉踉跄跄,手上的塑料袋掉到地上,那一大摞稿纸散落一地,被冷风吹得七零八落。

顾正军的那台黑色的破桑塔纳轿车就停在门口的马路边。

“乌龟王八蛋!”杨树安脱口而出。

顾正军忙不迭地帮忙收捡。几张稿纸飞向马路中央,杨树安毫不犹豫地追出去,差一点被一台发疯样的渣土车撞上。

杨树安小心地整理那一大摞稿纸,把沾了雪水的一面一张张往自己身上贴。稿纸被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有几页跟烂菜叶子一样,脏不拉几。他精心地整理着,旁若无人,一沓一沓地将稿纸送回塑料袋。

“乌龟王八蛋!”他骂了第二回,狠狠地。

二人面对面站着,并不说话。杨树安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支白沙烟,却没有火。顾正军忙掏出火机,帮他点,风大,点了三次都熄了。顾正军敞开棉大衣,拉起,拦在上方,两个脑袋凑到一起,才将烟勉强点上。杨树安有些迫不及待地猛吸一口。隔着浓浓的烟雾,杨树安仍旧佝着背,脸有些变形。

顾正军站在一旁一直看,猛地将他的肩膀揪了一把,说:“狗日的杨树安,不认识我了?老子是顾正军!打起点精神,行啵?”

他怔了一下,有些惊惶,近视眼仔细将顾正军打量了一阵。

顾正军笑了笑,眼睛看着对方那一大摞稿纸,说:“我帮你把狱中手记整理成一篇小说吧。”

他又看了看顾正军的脸,一脸茫然。

乌山县就在省城的近郊,县城离市区中心不到20公里。

二人上了车,谁也不再说话。

顾正军发车,突突突…………车子熄火。再打火,突突突…………车子像心脏将要停止跳动的病人。顾正军脑袋出汗,手忙脚乱,眼睁睁地看着越野车和警车从院子里开出来,一前一后地从身边开过。他索性双手放下,仰头出着粗气。

杨树安坐在副驾驶位置,毫无表情,像霜打的茄子,更像一摊烂泥,仰面靠在座位后背。眼前的一切似乎与他毫不相干。

半晌,顾正军坐直了身子,侧脸看杨树安,见杨树安正对着自己双腿的上一沓稿子发呆。

顾正军顺手取过第一页:

4月10日,这将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高个子黑得像从非洲来的,一身肌肉像要把身上的衣衫撑破。他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了的“拘捕令”,大声向我宣布:“杨树安,你因涉嫌贪污受贿,经乌山县人民检察院批准,现对你实行刑事拘留,请你签字。”那上面盖了鲜红的大印,印章中间的国徽很是耀眼。我说:“我杨树安没有犯罪,你们凭什么要拘留我?”对方说:“我们只是例行公事,请你签字。当然,如果你拒绝签字也没关系。”我知道,此时抗争是无谓的。

一副锃亮的手铐…………

…………

高溪水库?天哪!我知道高溪水库迟早有一天会出事!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顾正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汽车挡风玻璃仿佛成了一块电视荧屏,正一幕一幕地上演活剧,画面快速切换,人物、场景闪动,情节跌宕起伏…………他记得很清楚,到今天整整10个月零13天!

他发现杨树安头顶偏左的位置,居然长出一小撮白发,而且白得十分有力。

第5页:第一章地狱之门(2)

002

杨树安无家可归,只能临时寄住在顾正军家里。

顾正军这一向很少落屋,杨树安便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客厅阴冷潮湿,只有一扇窄小朝西的窗户,仅仅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射进半米阳光。

这是一片六七十年代的老房子,很快要拆迁,外面闹哄哄的。

“我病了,”他对顾正军说,“我想住院。”

顾正军点点头。第二天就替他办好了省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住院手续。

不会再有人知道他住院,自然就不会有人来看他。

杨树安眼神发直,疯疯癫癫,看谁都不顺眼,表情厌恶,略带些许恐惧和敌意。也有清醒的时候,只是没多话,烟瘾见长。

顾正军问大夫:“莫不是得了间歇性神经错乱?”

大夫笑着说:“那倒不至于,病人应该是受了严重的精神刺激,多做些安抚开导工作吧。”

病房里有两个床位,只住了杨树安一个。“请勿抽烟。”护士长总是和颜悦色地劝。杨树安不听,变本加厉。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生化、B超、X光、CT、血液等一系列。检查化验结果陆续送进病房,也没有查出什么毛病。

杨树安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血型是O型。

乡下出身,生来命贱,从小在泥巴石头堆里打滚,上山放牛砍柴,下田插秧扯草。少不了伤风咳嗽,却从不吃药打针;少不了锄耙磕碰、破皮出血、蚊虫叮咬,多是泥巴鼻涕往伤口上一糊了事。哪像如今城里人,稍有感冒,消炎药大把大把地吃,稍有出血,赶快打破伤风针。因为命贱,杨树安进了城参加了工作后也很少生病,很少吃药打针,更谈不上住院,也就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

他记得水芙蓉的血型也是O型,儿子杨涛是A型—

杨树安突然就懵了!住院以来,通宵通宵地失眠,稍稍入睡又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昨天晚上,他吃了大夫开的安眠药,刚有些睡意,周遭的空气突然如黏稠的液体,向他的口腔鼻孔及全身挤压过来,呼吸异常困难;感觉身负一只大包袱,里面装的是松软的棉花,却沉重如铅块。他奋力追赶,想要向前面那些人索取什么,步履维艰;似乎身后有很多人也在向自己追赶,同样要向自己索取什么。陌生人居多,也不乏熟识的面孔,亲生父母、老婆儿子、同事朋友、同学客户…………他奋力爬上了一个高台,台上早已是人满为患。

他似乎全明白了。《汉书诸侯王表序》记载:“周赧王负责,无以归之,主迫责急,乃逃于此台,后人因以名之。”

原来这是个债台,“债台高筑”…………

他一觉醒来,竟一身淋漓大汗。

终于在杨树安入院的第五天,医生在他的喉咙里发现了问题,不排除癌症;下周转到耳鼻喉科,手术切除,切片活检。

顾正军的脸顿时变了色,思考着如何向杨树安解释,说些安慰的话,却见杨树安跟没事似的,好像生病的不是自己,是顾正军。

003

王先智嘴里叼支烟,进了病房。

“杨树安你得的什么神经病啊?傻了?神经内科!”王先智西装革履,标标致致,进门劈头就是一句脏话,他也被关了十个多月,刚出来,脸色稍显憔悴。他总是那副德行,衣着打扮与言行举止天壤之别,判若两人。

“王大老板啊!稀客!你怎么晓得…………”

王先智打断顾正军:“你说我什么事不晓得!”

顾正军忙打了招呼,准备倒茶。

王先智晃了晃手里的半瓶矿泉水:“顾老板辛苦。”

“辛苦应该。”顾正军笑道:“我什么狗屁老板!王大老板莫调戏我噻。”

王先智抽着烟,笑道:“前次那鸟事,顾老板莫要放在心上。你也晓得,我手下那些个人,说话做事没得轻重。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哪个敢真正动手?再说了,两个卵蛋是男人的命根子,动得的?哈哈哈…………”

顾正军借了王先智的高利贷,到期不能归还,王先智手下威胁说要割下他的两粒睾丸。顾正军有些尴尬地跟着笑。

杨树安躺在铺上,吊着点滴,没有丝毫反应。

“算了,树安心情不好,不和他说话,让他多休息。”顾正军怕王先智不快,便打了个圆场。

“算个鸟!”王先智收了笑容,眼睛盯着杨树安,趋身用手摸了摸杨树安的额头:“你被关傻了?真得了什么神经病?”

顾正军:“王老板你说的那是精神病。”

“精神病不就是神经病!莫说十个多月,就算关老子十年,老子照样烟酒槟榔茶!”

顾正军不跟他争辩:“王老板,你们那档子事,了了?”

“哪档子事啊?哦,你说的高溪水库那鸟事吧?不了结?不了试试!”

“便宜姓丌的杂种了!”顾正军咬牙说。

“老子不是看杨树安作孽,绝对不依不饶,看他能把老子怎么的。”王先智把烟蒂随地一扔,继续说,“说我行贿杨树安,可笑得很!换谁都比杨树安靠谱。杨树安屁都不是,有什么值得我行贿的?那个姓史的,利用职权,名堂搞尽。关我不要紧,关他杨树安不作孽?我王先智不是吓大的,知道不?狗屎!什么东西!”朝地上用力吐了一口痰。

“树安确实冤枉。”顾正军道,“已经申请了国家赔偿。也不知道怎么算,十个多月,估计总共也就两三万块钱吧。王老板你也应该申请赔偿…………”

“得得得,莫说我。”王先智不屑一顾,“给我我也懒得要。”

顾正军心想,什么懒得要,是不敢要。王先智这些年放高利贷、涉黑,说那个史晋内查外调,抓了他王先智不少把柄。

王先智给顾正军递一支烟,见顾正军摆手,也不客气,自己点上:“听说在看守所,杨树安跟杀人犯高之德关在一起?”

“是的。”

“德哥算个爷们,高人啊!都说他炒股票发了财,拥有上亿身价。还说他炒股的诀窍与他背圆周率有关。还有的说,德哥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胡扯!”

顾正军笑了笑:“练葵花宝典啊?”

“你不懂,”王先智一支烟很快少了大半截,冲杨树安,“江湖上传闻,德哥临死前,大年三十晚上跟你杨树安抱头痛哭一夜。下半夜快天亮的时候,德哥把你盯了足足半个小时以后,把你拉到一边,说了好一阵话。都说你杨树安得了德哥的真传,什么圆周率秘籍,什么德哥密码,传得发了疯!”

杨树安脸动了一下,挪了挪身子,没有开腔。

顾正军:“真的啊树安?发了大财了!”

“天方夜谭!也信?”王先智笑道。

王先智看了床上的人一眼:“十个多月,两三万块钱,打发叫花子啊?婚也离了,作孽啊!”

“离婚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顾正军自嘲,“没人跟我离婚,因为我一直没有结婚。”

“废话。”

“这事就这么完了?”顾正军明显是挑逗的口吻,“主要是那个姓丌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大的王大老板,咽得下这口气?”

“王大老板说的是两个字。”

004

杨树安从神经内科转到耳鼻喉科。

第一次看到白尖尖着实把杨树安吓了一大跳。

大白天的,见鬼了!就在病房的走廊上,T字形拐角处。女孩在眼前一晃,转背就消失了,就像突然钻进了那根粗大的水泥柱子里面。他甩了一下脑袋,脑袋用力在空中写了一个“C”字,跟着又写了一个“Z”字,感觉自己是一件刚出土的文物。

原来,尖尖已经在这间病房里待了20多天了,竟是同一间病房!杨树安一时异常清醒,灌了糨糊的脑袋突然变得特别清醒。

杨树安有点怀念404号监房!

故事从头说起。

第6页:第二章担保(1)

◇第二章◇

担保

005

杨树安的老婆水芙蓉经常在家里发飙,但很少有人真正亲眼见过。这回,整栋宿舍楼甚至整个省分行大院差不多都震动了。

水芙蓉是省分行文印室的打字员,就在院子里上班,没等到下班就回了家,气急败坏地候着杨树安。杨树安下班回家的时候,天快断黑了。客厅里采光不好,水芙蓉也不开灯,坐在沙发上,气得直想跳楼。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她霍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向门口。开门的是儿子杨涛,正好放学回家。小样挺帅,都一米七几了,比杨树安足足高出了半个头,除了性情温和这点像杨树安,更多长得像妈。父子俩一路上楼,有说有笑。

见是儿子,水芙蓉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脸。却看见杨树安跟在后面,肩上扛了估计是单位发的一纸箱苹果,顿时眼睛冒火,破口大骂:“猪狗不如的男人!”

杨树安一时木在原地,站桩一样一动不动。

天气十分闷热。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夫妻俩在家里吵架早已是家常便饭,儿子也早就习惯了,径自悄无声息地背着书包进了卧室,关上门,准备做家庭作业。水芙蓉在家里总凶巴巴的,对儿子也是开口就骂,动手就打。杨树安却总是一副慈父的样子。老婆对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但他恨透了水芙蓉对孩子动不动就责骂。

这是省分行成立时建的最早的一批旧房子,是那种很老式的户型,一房一厅带阳台厨卫,50多个平方米。小两口住勉强合适,有了孩子就特别拥挤不堪。儿子刚生下来的时候,父亲杨彦青从乡下来,替他们带了一阵孩子,睡在客厅,一张行军床,晚上支开早上收起。就这房子,也是二人结婚以后水芙蓉排了两年多的队才轮上,喜滋滋地从筒子楼搬了过来。

杨彦青是个豪爽的乡下男人,五大三粗的。杨树安长得像亲娘王仙霞,一点也不像爹。公公实在受不了儿媳妇的责难,找了千条万条理由走了,回了乡下,打死也不想再来。娘去世得早,想想亲爹把自己从小带大,送自己上学,含辛茹苦,如今上了年岁,山里男人的锐气和暴烈的性情差不多早磨光了,按理,应该跟着儿子进城享些清福。杨树安不想老爹备受水芙蓉的白眼,为一些小事受到责难,心里犯酸,没有勉强老人留下。夫妻二人都要上班,没办法,花钱请保姆,三两个月一换,总如不了水芙蓉的意。

好不容易熬到儿子上了幼儿园,上了学。

卧室后面有一个阳台,后来单位统一从一楼到七楼砌上来,加宽,倒也开阔,简单地封闭了一下,刚好放得下一张单人铺、一张小书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杨树安就一直睡在阳台上,夫妻二人少有交欢,儿子越来越大,就更难得了。偶有机会,水芙蓉却总是拒绝,眼睛里充满厌恶。时常在深夜老婆儿子熟睡以后,杨树安一个人在阳台上自慰,紧张、担心、兴奋,生怕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屋里的人,出一身热汗。

儿子一上学,杨树安就请木工上门量了尺寸,在单人铺当头给儿子定做了一张小书桌,配了把小椅子。

房改政策一实施,房子就成了私产,按工龄年龄职务职称等指标一计算,交了不到一万块钱,户落在水芙蓉的名下。之前福利分房,是严格按职级来的:厅级四房一厅,处级三房一厅,科级二房一厅,轮到水芙蓉,也就一房一厅了。对门丌小东就是三房一厅,水芙蓉每次去串门,看着人家的房子,眼睛放青光。照算,一房一厅总值个三万五万,只花了不到一万块钱,该高兴了。可看看人家,那么大的房子,也就出了三两万。怪谁?水芙蓉一介女流,小小的打字员,工人编制,干部都不是,能怎么的?怪自己男人窝囊!杨树安毕业参加工作,混了些年,房改的时候刚提了市区广场支行行长助理,也只是个正股级,编制也不在省分行。一步没跟上,步步落败!早提个科长处长,还能窝到这个份上?!

再看看人家丌小东,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行里的时候,一步一个台阶,副科、正科、副处一路上来;刚提了正处,信贷处长没当几个月,人家不干了,下海经商,赚得盆满钵满,让隔壁三房一厅的房子闲置,自己又在外面买了商品房,住高级别墅。

有一句俗话水芙蓉天天挂在嘴边念: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郞!她不知道自己前世究竟作了什么孽,欠了什么债!

杨树安仍傻不拉几地在门外杵着。

水芙蓉嫌丢人,一把抓了他的一只胳膊,将杨树安从门外拉了进来。杨树安完全没来得及反应,往前一窜,右脚尖挂在了门槛上,整个人扑倒在地,肩上的一箱苹果甩到客厅中央,散落一地。眼镜也不知道摔哪去了,眼前一片模糊。

儿子听到响动,赶紧出了卧室,一看吓坏了,哇哇大哭,嘴里喊着“爸爸,爸爸…………”蹲下身子去扶。杨树安两个膝盖和右肘着地,痛得眼冒金星,满嘴是血,但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忙安慰儿子:“没事,儿子!我没事。”

水芙蓉简直发了疯,一把将儿子推进卧室,把卧室门“啪”的一声关上,顺手揪住杨树安的胳膊,把他往墙壁上顶:“说!怎么回事?”二人个子差不多高,这些年,水芙蓉发了福,超出了他的体型。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杨树安有些心虚。

“装!还装!”水芙蓉恨不得要把他吃了,“房子,担保,怎么回事?”

“…………”屋里很暗,又没了眼镜,杨树安看不清她的脸,早就出了一身汗,身上的短袖T恤差不多湿透了。

“怎么回事?说啊!”她咆哮着。

“房子…………担保…………顾,顾正军,顾正军他,他…………”

水芙蓉听他说着,半晌没有了声音,一只手仍紧紧地揪着他的一只胳膊,一动也不动。然后,她慢慢松开,全身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哇”的一声,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呜—呜—”

水芙蓉原以为人家只是跟自己开玩笑,或者说自己不愿意相信,眼见杨树安这态度,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杨树安挪了挪,摸索着开了灯,在电视柜前找到了眼镜,一只玻璃片炸开了花。他稍微整理了一下,又用手指在另一片玻璃上擦了擦,戴上,看了一眼水芙蓉,坐到沙发上。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抬手看了看,右手手肘擦破了一块皮,渗出的血沾到浅色的T恤上,斑斑点点;撩起两条裤管,两膝破得更厉害,真正的痛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他顾不得痛,心乱如麻,一时不知道如何收场。

水芙蓉不再哭了,自己站起来,坐到他的对面。

“杨树安!”她说。

他抬头,透过一只镜片看她,另一只镜片花花麻麻的,有些滑稽。她突然变得异常镇静,镇静得让他心里发慌。

“房子呢,”她说,“你拿去替人家抵押也好担保也好,随你。房子登记在我的名下,是夫妻双方共有财产,儿子涛涛也有一份。要担保也只担保你的那1/3,跟我娘俩没有关系。别的我也不说了,离婚!”

“我会处理好…………”

“你会处理好!你要是会处理,也不会到今天这个样子!我什么也不想跟你说了。天哪!看着你老娘会瞎眼!老娘不想跟你这个乡巴佬说话!”

“顾正军好话给我讲了一箩筐,同学嘛。还有,他答应生意做成了给我几千块钱…………”

“哈哈哈…………咳咳咳…………”她笑得好一阵咳嗽,跟着又笑,“哈哈哈…………”脸有点变形,唇边那颗黑痣都挪了地方。

他张口结舌。

她站起身,手指点到他的额头:“你是猪啊?猪脑壳!顾正军好话讲了一箩筐,你就替他担保?他再讲几箩筐好话,你把老婆孩子送给他好了。几千块钱!几千块钱就把房子给卖了,啊?顾正军什么人?坑蒙拐骗,一个十足的街头小混混!做得成什么生意?做一单亏一单!还敢借王先智的钱,我看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我真是瞎了眼,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你像个男人吗?你看看人家,你自己看看。人家官也当了,钱也赚了,都把好处往家里赚,你倒好!你不替我想,也得替涛涛想想啊!房子抵掉了,家里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都拿出去担保好了。我真是瞎了眼,你说,你有什么值得我嫁给你?你这个乡巴佬,猪狗不如的男人,窝囊男人…………”

他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去抽屉里翻出一副旧眼镜。

水芙蓉不依不饶:“说你窝囊吧,你还挺牛。高溪水库就又是你一个人不同意,对吧?你是外婆死在楼上—下不得地!”

他站起身,勾着脑袋,径直出了门。

关门之前,只听到身后水芙蓉大吼一声:“滚!”

第7页:第二章担保(2)

006

杨树安像一条断了脊梁的落水狗,一路跌跌撞撞地下了楼,不愿意碰到熟人,避开路灯,拣暗处出了院子,上了车水马龙的大街。

已是万家灯火,马路上一片喧嚣,霓虹闪烁。

拐角处,有一处烤红薯地摊,香气四溢。他对红薯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一闻到红薯的气味就想作呕。小时候在乡下,吃不饱饭,一年365天,有360天吃红薯,丝的片的坨的,煮的蒸的烤的,成天放屁。如今城里人得个红薯,捡了宝似的。香啊,好吃啊。好吃个屁!,让你也一年360天天天吃这玩意试试!

顾正军,你小子害人啊!

他和顾正军从省财会学校毕业后,虽然分到了不同单位,却不约而同地被派到了乌山县高溪镇工作。杨树安在银行,顾正军在供销社。

省会、乌山县城、高溪镇呈一个等边三角形,往返也就十几二十公里。

顾正军是外县人。高溪镇是杨树安的老家,他家在离镇30公里交通不便的山沟沟里。杨树安是镇中学毕业的,镇上除了同学和老师,还有些亲戚朋友,却很少走动。高溪河边的高溪中学和高之德高老师家,自然成了同学二人常聚的地方。

高老师说:“别再叫我高老师,你以后叫我德哥吧。”

高老师又说:“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叫我德哥的!”意思是顾正军仍只能叫高老师。

顾正军在市里湘春路开了一家粮油贸易商行,隔三岔五地送点红薯土产来家里。红薯,杨树安边都不想沾。水芙蓉却喜欢,每次变着花样做,边津津有味地吃,边骂杨树安乡巴佬,不懂健康,不懂生活。

这一回,顾正军接了个玉米贸易合同的大单,算下来,赚得七八万。为了筹措资金,自己的房子也抵了,还不够,就找到杨树安。

顾正军找了一家茶厅,约了杨树安,见了面就说:“兄弟,一定得想办法帮我搞十万块钱。”

“我从哪里给你搞十万块钱—”

“行了,我的杨大科长!”顾正军一听,有些不高兴,“当过银行行长的搞不到钱,不是天大的笑话!”

杨树安说:“什么行长,一个小小的助理,分管财务会计,也没有分管信贷—”

“我说兄弟,当过银行行长的搞不到钱,说出来让人笑掉大牙。现在哪个做生意的不负债?你我同学,上下铺的兄弟,我可是第一次找你。都说我有你这个同学靠山,做生意不愁没本钱。十万,十万块钱,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再说了,我这单玉米生意十拿九稳,最多两个月!两个月下来,能赚个七八万。你是怕我发了财忘记你?”

“正军—”

“你说我姓顾的赚了钱,少得了你那一份吗?本来我想钱赚到手再说—利润的10%归你,放心!”

杨树安的心腾了一下:“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不是这个意思咯!我说到做到。都那么多年老同学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兄弟还分你我!”

杨树安说不过,有些心软。他停了停,说:“到银行借贷款手续很麻烦,要担保抵押,还有—”

“就是没有担保抵押噻,我自己的房子刚抵给建行,有担保抵押还找你啊?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兄弟!”

杨树安眨着眼睛,一时沉默了。

杨树安一说话,顾正军就直接打断。此时,顾正军也不吭声了,看得出老同学在想办法。

“丌小东,认识噻?”杨树安说。

顾正军脸上倏地掠过一丝复杂古怪的表情,半晌,冷冷地道:“丌小东我当然认识。”

顾正军什么也没有说,脸上那一丝复杂古怪的表情仍留下些许痕迹。“他在银行里贷款以亿计算,如今又划转到了你们资产管理公司,砍一半再打对折还嫌多。狗娘养的,抢钱啊…………”

“没事骂人家做什么!”

“骂?老子恨不得杀了他!”他说,“还是算了,不求他。”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顾正军道,“再想想别的办法。”

“没别的办法,”杨树安也不理会,“剩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借高利贷。利息高,但不需要担保抵押。”

杨树安使劲摆手:“找王先智?你饶了我吧。”

“王先智是你表哥啊!”

“屎不臭用棍子挑开来臭是吧?我和他没关系,跟你说过一万次了!”杨树安脸一阴。

两个月很快过去了。第三天,王先智手下那个叫屈雄伟的大马仔和另一个腰圆膀粗的家伙找到顾正军,说没钱还没关系,只需割下顾正军胯里悬着的两个蛋蛋,连本带息五万一个。顾正军脸都白了,哭丧着脸,只没有给杨树安下跪:“还是求丌小东想想办法吧。”

丌小东很爽快就答应了,说十万块钱,无所谓,树安你打个条子给我就行,马上给你!树安你要现金还是转账?别的人不相信,还不相信你树安?当然,我只认你。

杨树安给丌小东写了张借条,并写明用自己在省分行院子里的住房给丌小东提供担保,纯粹也是履行一下程序,走走过场。丌小东看一眼借条,笑着说:“树安你多此一举,让芙蓉知道了,得了?”

“树安厚道。”丌小东接着又说。

丌小东算得上是杨树安的半个媒人,又是邻居、同事;丌小东在省分行办公室当了几年副主任,是水芙蓉的直接上司。

水芙蓉唇边一颗痣很显眼,外号“一粒痣”。水芙蓉土生土长,高中毕业就被招进了银行,在省分行机关工作多年,皮肤白皙,丰乳肥臀,都说女人胸大无脑,谁知道呢!

与顾正军在五一东路一个路边面粉店里见了面。

杨树安刚要开口说话,顾正军说,“先吃粉吧,吃了再说,饿疯了!”顾正军给两人各点了一大碗米粉,又各加了一个煎鸡蛋、一份粉蒸排骨。顾正军吃得头发里冒热气。

杨树安却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了。

一台电风扇快要散架似的,对着他们使劲地吹热风,嘎嘎嘎地作响。店里就他们两位食客。一个服务员模样的乡下女孩子和一个厨师打扮的男人在店门口的柜台边坐着聊天。男人三十几岁,身着白色厨服,说是白色,却油渍遍布,尤其显得脏,衣服上的扣子掉得只剩一颗,敞开胸,胸毛一片,眼睛看那乡下女孩子,一副色眯眯的神情。

顾正军指着杨树安T恤上的斑斑血迹:“兄弟,你这是?”

“不是,”杨树安脸有些红,“摔的…………”这么说着,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中学课本里被人打折了腿的孔乙己。

顾正军叹了口气,摇摇头。

“正军,这回惨了。我死定了。”

“我也差不多死翘翘了。房子抵给了建行,上无片瓦。狗娘养的河南人!那些玉米是肉包子喂了狗了。”

“得想想办法!”

“没得办法想啊—”

杨树安一听就冒了火,霍地站起身,差点把那张本来就不是很稳的餐桌撞翻,吼道:“顾正军,你不能就这么把我丢在河中间,过了河就把桥给拆了!”

顾正军没想到也从来没有见过杨树安发那么大的火,被镇住了。门口那个服务员和厨师打扮的男人也吓了一跳,一起回头朝这边看。

“火什么火嘛?”

“火什么火?你就一句没得办法打发我?”

“这不实话实说嘛!”顾正军也有些火了,“这个时候杀了我也没得办法,是不是?我也不愿意啊,我也想赚钱,也想把钱还了,把你的担保解了,也想不被人家骗。找你帮忙,帮来帮去,事到如今…………”

“照你这么说,是不是我帮你帮错了?”

“兄弟,说话别伤了和气。实话跟你说,我呢,手上还剩下七万多块钱,你先拿去。本来想用这点钱安身立命,东山再起。人呐,命中注定。想我顾正军一天到晚忙得脚不着地,也没有偷懒,从不犯法,可就是混不出个人样来。看看人家,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总是顺风顺水。唉,看来天要亡我!”

两人不欢而散。

离了小店,杨树安又一次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条丧家之犬,不知道往哪个方向抬腿。家暂时是不能回了,水芙蓉定是饶不了他,无非又是吵架,破口大骂。骂不要紧,关键是儿子在家。儿子上中学,学习负担不轻,好在听话,学习成绩不需要操心。夫妻俩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儿子都有些麻木了。但总这么吵下去,对孩子的身心健康十分不利。

想想自己这些年来,活得也真是窝囊。要怪怪自己,怪不得别人。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有出息,不希望嫁个能指望的男人?看看人家,官运财运桃花运,运运亨通;再看看自己…………唉!

狗日的顾正军!稀牛屎,糊不上墙!

顾正军当然也想赚钱,可偏偏这一单碰上河南骗子,想赚的没赚到,还赔了老本。如果一切按照当初设想的兑现,那是皆大欢喜,债还了,担保解了,该赚的赚了。杨树安不仅可以如期从丌小东手上收回那张借条,不让水芙蓉知道,还能把顾正军给他的几千块钱高高兴兴地塞给水芙蓉,给她一个惊喜,让她知道,她男人并不是那么窝囊,也赚了钱。如果可能,以后他会如法炮制,联手顾正军,不断地赚些外快回家,高兴高兴地把钱递到老婆手上。

顾正军这个不争气的家伙,一事无成,家没个家,尽会忽悠!总说有个女朋友,却从来没露过面,神神秘秘的。

杨树安在心里痛骂着。他怪人家,更怪自己。在金融界混了这么些年,为老同学、上下铺的兄弟借十万块钱居然搞得如此失败。无能啊!丌小东一贷就是几千万上亿,但却什么事都没有。

估计水芙蓉还在家里发神经。她是那种最善于把别人的错误用来惩罚自己的女人,而且一定得惩罚个够,不把自己折腾个半死绝不罢休。

想起自己的老婆也不容易。至少,跟自己结婚以来,一门心思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她把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从来舍不得为自己添置一件时髦的新衣裳,实在亏了她那副长相。女人不爱虚荣不攀比的少,尤其她天天待在省分行机关,见得多,听得也多,埋怨责怪当然可以理解。谁让她阴差阳错地嫁给了自己这个背时鬼。

省分行机关就是不一样,除工资奖金之外,发的各种福利大到热水器、电风扇、电熨斗,小到牙膏牙刷、手纸等居家用品,吃喝拉撒,应有尽有,算下来,抵得她差不多半个月工资。

那些年,股票发了疯一样的,内部职工股一茬接一茬。省分行基本上也是按机关在编人头分配,每人500~1000股不等,1元/股,外加0.05元/股的手续费。各种信息传来传去,一会恒力机械要上市了,一会金龙股份进入了上市辅导期。水芙蓉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见股就买,买了自己那份指标不算,有同事不要的,她都会尽量全拿下来,又恨不得手上的股票都上了市。你想,一上市,一股十几块几十块的,肯定要发财!水芙蓉说起股票净是口水,嘴角还会起泡沫,但又少不了抓住机会把杨树安数落一场,说学财会的,一点经营头脑也没有,书从屁眼里读进去的。最让她想不通的是那年杨树安正好在深圳出差,也不晓得去排队买原始股,只晓得看热闹。看看深发展、深宝安,一路猛涨,翻了多少倍。

蠢得死!猪脑壳!穷骨头命!

当年,乌山实业股票成功上市,美醉了水芙蓉。

水芙蓉悔啊!乌山实业内部职工股三年后解禁上市流通,买得太少,只有区区500股。当时大家似乎都不怎么看好乌山实业,很多人没要。水芙蓉恨自己糊涂,肠子都悔青。也是拿不准,早知道应该把同事不要的全收了!

天上掉馅饼!丌小东送给他们1000股指标。水芙蓉乐啊!脸笑得跟菊花似的。杨树安内心感激,坚持要按每股1.05元价格付1050元。丌小东笑,也不推迟,径直收下。

丌小东是乌山实业的第二大股东。

倒是原先唱得热火朝天的恒力机械、金龙股份,由于经营不善,改制又不彻底,连年亏损,说是快倒闭了,别说上市,怕是渣子都没得留。

所有的人对高溪水库上市寄托了更大的希望。丌小东放着省分行信贷处长不当,下海当老板,第一桩就是重组入主高溪水库,当第一大股东。只可惜,功亏一篑!高溪水库虽然没上到市,好在保住了本钱,还分了20%的红利。水芙蓉有1000股,拿回了1200元,算可以了。

“乌山实业,一匹黑马…………”杨树安心里说。

今晚去哪?

回高溪镇?还是算了吧!

007

杨树安来到了办公室。

座次分项目组按职级资历排列。

往里是两个并排的单间,分别是处长厉天麒和副处长陈一民的办公室。陈一民调去了刚成立的资产经营二部,副处长主持工作,原先的这间办公室也就空着。

亮灯的是厉天麒的办公室。

他径自走了进去:“厉处。”

厉天麒早听到了杨树安的脚步声,但双手仍在键盘上不停地敲击,眼睛虽盯着电脑屏幕,嘴里却答应:“树安坐。这么晚了你怎么也到办公室来了?”

“我没事,领导辛苦。”杨树安说着,想退出。

“树安!”厉天麒放下手中的活,抬头朝他笑了笑。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照在他的秃顶上,闪着刺眼的光亮:“我正为高溪水库项目伤神!你来得正好。”

高溪水库项目组长本是陈一民兼的,杨树安只是项目经理,分别是第一和第二责任人。陈一民离开后,杨树安接手组长。

厉天麒指了指电脑屏幕:“陈一民临走拿了这个预案,协议转让…………啧!你的意见是…………公开拍卖?现在你是项目组长…………”

“这个?”杨树安脑袋里仍是水芙蓉那张扭曲的脸,还有顾正军那副猥琐的德行,身上的T恤跟刚出坛的盐菜似的。杨树安此刻十分后悔进来了。

“树安你不舒服?”厉天麒盯着他看。

“没有没有…………”杨树安道。幸好隔着办公桌和桌上的电脑屏幕,厉天麒才看不全他的狼狈样。他有些支支吾吾:“可能,可能有点…………中暑。”又想,厉天麒何等聪明的人,不是没有看出来自己这副窝囊的样子,也许只是不想驳了自己的面子。

厉天麒关切地问:“树安你没事吧?给你倒杯水?”

“不用不用,真的。”隔着办公桌,杨树安只是一直站着。

“那你回家吧,吃点藿香正气水,早点休息。”

见杨树安匆匆出了门,厉天麒补了一句:“树安,记得明天去高溪水库评估现场。”

杨树安有些稀里糊涂地下了楼。

六年还是七年了?高溪水库跟一块烧化了的橡胶皮,粘着烫。

高溪水库在广场支行有6800万元的贷款,多年来不仅利息分文未收,还迫于压力,又追加1200万。面对上千号自然人股东,其中多是政府、银行、工商、税务的,都有背景有关系,且股份多在领导家属名下,整整1000万股。眼看银子要变成水!丌小东压力当然大,政府银行领导压力也大,协调会开了十几次。社会稳定问题啊!按1︰1.2的比例退股,皆大欢喜—除了广场支行。

当年,丌小东一手安排,把陈一民调到广场支行,就是为了这1200万元贷款?丌小东虽然下了海,省分行很多事他却仍能一手遮天。厉天麒最先在市分行当信贷科长,提拔为市分行副行长不久,在丌小东的操控下,升任省分行信贷处长。

厉天麒接任后碰到的最让他头痛的事,应该就是这1200万贷款。迁就照顾与地方政府的关系,从广场支行到市分行到省分行,个个做好人。好人哪个不晓得做!如果不是丌小东的项目,也许他厉天麒哪怕处长不当,也不会松这个口。

为了高溪水库上市,据说,丌小东不惜调动了三四个已离职休养的原籍老将军的关系,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若果真上了市,那是皆大欢喜。可话说回来,这样的破公司也能上市,那中国的资本市场就太混账了!

杨树安感觉眼前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深不可测,飞速旋转;他在漩涡的边缘,缓缓地跟着,转着。他有些站不住,双脚悬空,像一片树叶,被人前拽后推…………

丌小东不是再三保证,担保的事不跟水芙蓉说么?杨树安心里气鼓鼓的。

第8页:第三章高尔夫(1)

◇第三章◇

高尔夫

008

丌小东约了厉天麒,说是去打高尔夫球。

厉天麒说:“高什么夫咯!”

“三弟,人家早玩剩了,我们兄弟还老土,边都没挨过!”丌小东说,“你直接坐电梯下到负二楼车库,我和晓丽来接你,15分钟就到。对了,我还约了杨树安。”

枫林大酒店在市区的东北边缘,新开张不久,也是市内最新的一家高尔夫练习场,占了一大片绿地。说是高尔夫,无非就是把球从垫子上打出去,仅此而已。上下两层,几十个打位,以球道最远点为圆心画出来一个扇形,圆心一线就是打位所在的位置。除了大堂和办公室外,教练房、洗球房、专卖店、存包房及小型休息厅一应俱全。网柱是钢筋结构的,架网将整个绿草茵茵的场地紧紧包围。

三个人有说有笑进了大堂,立刻就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孩子上前迎接。女孩身材高挑,一副正装打扮,深蓝色西装套裙,白色洁净的衬衫领子翻出来,披肩长发,显得十分明媚,活泼可爱。见了晓丽,两个女孩纠缠到了一起,双手各胡乱地向对方招呼,嘻嘻哈哈。

原来是晓丽卫校的同学,叫白尖尖。

晓丽多次说起,丌小东还是头一回见。

“白尖尖,白菜尖尖。”尖尖自我介绍,笑得灿烂亮丽极了,些许羞涩。

听晓丽说,尖尖卫校毕业后,去市一医院没上几天班就离开了,近几个月,自己掏钱进修高尔夫球教练,在读,周末打工。晓丽又说,尖尖一度成了封面女郎,照片曾上过《晚报周刊》杂志的封面,号称“清洁美人”。二人刚巧都姓白,长相出众,经常玩在一起,是卫校两朵著名的白玫瑰,两道亮丽的风景。

“白玫瑰?以前没听你说起过?”又逗她:“早知道两朵玫瑰全摘了!”

晓丽一对酒窝,俏眉一竖:“呸呸呸,你敢!”

丌小东说:“现在当然不敢!都准备做我家三弟媳妇了。”

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成全厉天麒和尖尖二人的好事。

厉天麒离婚好些年了,结婚不久就离了。

明媚的笑、得体的打扮,加上略施粉脂,尖尖确有一番风韵,给人一种清纯的感觉,看来今天也是经过了一番精心刻意的打扮。说好了先不跟他们二人说的,这样接触起来自然些,不会别扭。丌小东看了一眼晓丽,晓丽一抿嘴,吐舌偷笑。看来这小蹄子肯定没有守约,先跟尖尖说了。

厉天麒除了年龄大点、没头发之外,看上去也是一表人才。他结实的身板,额角脸庞宽阔,给人诚实正直的印象。

晓丽阳光清纯,小家碧玉。反衬之下,尖尖沉稳贤淑,颇有些大家闺秀风范。

晓丽特别推出厉天麒,冲尖尖介绍:“人家天麒哥可是人大毕业的高材生哦!人中之龙…………”

晓丽一开口,有意无意地露了馅。丌小东扫了她一眼,这么一说,等于把今天的安排又一次提前曝了光!厉天麒装作没有觉察,忙打断道:“可别这么夸我!我二哥才称得上人中之龙。”

其实,晓丽不仅跟尖尖说了,还背着丌小东把尖尖的情况介绍给了厉天麒,还特别给了他尖尖那张“清洁美人”的照片。厉天麒看了照片就动了心,答应见面。

尖尖有些心虚、忸怩,弄得一脸通红。

丌小东突然发觉这女子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慢慢感觉这女子似乎也认得自己,看自己的时候神态不是很自在。

几个人一路说笑,上了二层,选了两个中间偏东方向的打位。很快就有人送来了球杆,一人一篮子白色的球。

下午打球的不多,只有三四个打位有人。

晓丽说:“东东哥,今天我买单。”

丌小东问:“多少钱一个球?”

两个女孩一听就乐了。

晓丽:“多少钱一个球?100块一个,哈哈哈…………”

他们还真是第一次玩。

“挺贵的。”厉天麒皱皱眉。

丌小东说:“什么挺贵的,是太贵。宰人咧!刀子磨得太快了吧?!”

“100块一个还贵呀?”晓丽一脸认真,操起球杆,立了马步,一挥杆,“啪”的一声,白色的球应声飞出,掉在了草地上标有“50M”和“100M”的两块牌子之间。三个人一齐鼓掌。丌小东说:“哟哟哟,看不出来啊,有两把刷子啊,晓丽同志!”大家也一齐夸,夸得晓丽有点不好意思了。晓丽说:“班门弄斧咧!人家教练还没有出手。”于是把球杆递给尖尖,叫尖尖示范打一个。尖尖见众人看她,忸怩了一下,还是接了球杆,一挥杆,球就出去了,动作轻盈麻利,没有像晓丽那么费劲。

晓丽双手一摊,笑道:“两百块,没了。”

尖尖忙说:“别逗了,哪要100块钱一个呀。一篮子一共100个球,70块钱一篮,打七折,七七四十九。今天我请客吧。”

“请客哪轮得到你。”晓丽冲尖尖说。

大家一起笑。

丌小东:“这价钱还差不多。”

四个人分成两个组,尖尖带着厉天麒,丌小东和晓丽,分别在两个相邻的打位。尖尖蹲着马步架势,双手操着球杆,对着那白色的球比画,却并不击球。她说:“握杆是高尔夫运动中最为重要的基础,握杆影响着整个挥杆过程中各个部分的动作。握杆没有做好,取姿瞄球、相对球位、稳定触球击出、球的飞行轨迹、飞行距离都将受到影响,还会导致打厚或者打薄。”

丌小东和晓丽也站在一旁看。

尖尖把杆交给厉天麒,手把手地纠正他握杆的姿势。

“瞄球是挥杆的准备工作,挥杆就是前后摆球杆,经过上挥达到挥杆顶点,然后球杆再向下挥,尽可能击中中心点,球被击中飞出后,球杆向前上方顺势上扬,直到结束动作。上述动作全过程就叫作挥杆。”尖尖接过球杆,“啪”的一声,把第三个球打了出去。

两个男人依葫芦画瓢,但不是打厚了就是打薄了,费了好大的劲击球,球却近在咫尺。丌小东一杆下去,跟锄头挖土差不了多少。晓丽见了,笑得直不起腰。尖尖笑得很有分寸,有所顾忌,从旁逐一悉心指点。

厉天麒在尖尖的贴身指点下,进步很快。尖尖不停地夸他悟性高。丌小东心里有事,加上晓丽在边上吵吵绊绊的,一会东东,一会东东哥,没打几个好球。

晓丽凑到丌小东的耳边:“东东哥,今天看来有戏。”

再看那二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样子。

丌小东明白晓丽的话,也不理会,装作没有听见,用力把一个球打得飞向老远。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叫白尖尖的女人!这女子绝对不能做天麒的女朋友,更不可能让她嫁给天麒。他后悔安排了今天的这个活动,心里开始责怪晓丽,什么人不能介绍!话说回来,现在的女孩子不同了。这些年来,晓丽一直跟着自己,也不在乎什么名分。用她的话说,敢爱敢恨,随心随性,认真生活,认真工作,认真玩耍,认真做爱。总之,开心就好。

一篮子球打了大半,厉天麒头上身上开始冒汗。他放下球杆,坐到一旁的藤沙发上,端起了茶几上的茶杯,“二哥,休息一下吧。”尖尖站在茶几前,候着丌小东和晓丽走过来,却并不坐。

厉天麒说:“尖尖你也坐呀。”

尖尖笑答:“这是提供给客人的专用座位,我们可不能坐。”尖尖说着,眼睛只看厉天麒和晓丽二人,偶尔接触到丌小东,便倏地挪开,勾下头。

“什么破规矩!”晓丽说着,把两张单藤沙发拉近,靠到一起,自己坐下,拉丌小东在身边坐下,又端起茶几上的一杯茶,递给丌小东,殷殷勤勤,恩恩爱爱状。

三个人坐着,一个人站着,感觉很别扭。尖尖道:“你们先休息,我看看就来。”说完转身离开,进教练房去了。

“杨树安该到了,”丌小东喝一口茶,看看表,“说是你安排他去了高溪水库项目评估现场?一大早就去了。答应来的。”

厉天麒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朝尖尖背影看了一眼,见丌小东和晓丽正看着自己,有些脸热,忙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了丌小东。这是当天的省报,第四版右下角套红刊登了“高溪水库(水电站)股份有限公司债权营销公告”。丌小东接了,道:“我看过了。”但还是十分认真地过了一遍。

“公告也好,评估也好,反正都是你们的必备程序。”丌小东说。

厉天麒:“程序能走的先走。”

“你们谈正事,我打球去了。”晓丽说着,离了座位。

厉天麒笑道:“什么正事不正事啊!”

丌小东顺手在晓丽腰上轻轻地推了一把:“玩去玩去。”

晓丽娇嗔,不顾厉天麒在场,俯下身做样子朝丌小东的脖子咬下去:“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

丌小东边笑边躲,二人瞎胡闹了好一阵。

晓丽早看出了丌小东前后态度的变化,却一头雾水,怎么会这样?对人家爱理不理的,尖尖会怎么想?没良心!

厉天麒在一旁看着,笑,见怪不怪。

“三弟,还真有件正事要跟你说。”丌小东道。

“乌山实业内部职工股正式上市流通后,价位一直稳定。”丌小东环视四下无人,便接着说道:“那200万股职工股一直在我的名下,择机抛了算了。当时我就说了,我拿一半,剩下一半你跟大哥平分—不不,老三你千万不要推辞!兄弟之间,不再多讲,就这么定!”

“二哥,这…………”

“这事我跟大哥商量过了。”丌小东自己点燃一支SEVENSTARS牌的香烟。

SEVENSTARS只供日本国内,丌小东特别喜欢抽,大哥史晋怕是也上了瘾。他的合作伙伴、日本朋友吉野先生每次从日本过来,少不了要给他带些。市面上的MILDSEVEN是出口版,虽然都出自日本七星公司,但完全不一样。

“大哥什么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他看一眼厉天麒,转移话题,“好些天没去看天赐了,情况好些了吧?老三你受累了!”

“受什么累!”厉天麒说,“用二哥你的话说,那是我前辈子欠他的债。欠债得还,天经地义。何况他是我亲哥哥,同胞兄弟。要不,小李也不会跟我离婚,短命婚姻…………也许是上天看在我真诚的份上,开了天眼。一个植物人,天赐能恢复到现在这个份上,真是造化,也算是奇迹了。”

“是啊,三弟大善!善有善报…………”

“这些年没有二哥你的帮衬,我怕是挺不过来。”厉天麒满脸诚恳,“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还四处求医问药…………”心道:怎一个债字了得!

“什么话!三弟再说就生分了。”

“行,不说了。说高溪水库吧。”

丌小东翻了翻报纸,笑了笑:“都过亿了,10200万,有那么多吗?”

“简单几个数字能错到哪去!第一笔6800万,还是你这个信贷处长下海前亲自批的。”

“我没别的意思,”丌小东自嘲,“一脑壳的虱子,何必在乎多一只少一只。”

厉天麒掏出一盒本地出产的香烟,抽出一支,把黄色的海绵烟蒂对着烟盒不停地叩击,又把烟横在鼻子下,用劲吸了几下,并不急于点上。厉天麒烟瘾并不大,也只抽这种本土烟,对日本人那什么七星八星没有兴趣。他问道:“大哥哪天回?”

“明天。”

“检察长终于当上了,遂了他的愿。”厉天麒道,“皇天不负有心人,没有枉费二哥你一番张罗。”

“莫这么说,主要是他自己努力。”丌小东笑了笑,“史晋啊!使劲晋升,要不,他这个史晋不是白叫了。”

厉天麒也笑:“早些年大哥也没有少努力,也没有少使劲。”

“你还不知道,大哥平生两大追求,功名和美女,还特别喜欢有人不停地念他的名字,史晋史晋史晋,加油加油加油…………”

“哈哈哈…………”二人放声大笑。

厉天麒一开心,头皮发光。曾经用过不少药,包括丌小东给他买的“章光101”,还找了不少民间土方,也不见什么效果。他也曾偷偷地去商场试着戴假发,对着镜子一照,连自己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连忙摘了假发,做贼似的溜出商场。他点上烟,吸了一口,烟雾顿时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散发开来。这时手机响了。

陈一民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西装革履,系着真丝领带,皮鞋擦得锃亮,头发也梳得溜光,三七开,七分朝右边倒。一副奶油小生式样,派头十足,唯一不足的是个子太矮,一米五七,配上一双只有36码的高档精制的男款皮鞋,算得上一个“微型帅哥”。他祖籍广东,按他老家的话说,“矮婆多崽,矮仔多怪”,意思是说个子矮的女人会生儿子,个子矮的男人聪明、心眼多。

丌小东见了,故作一脸严肃,道:“怎么回事呢?手机打不通!几个兄弟,就你找不到人,想约你见见面比见美国总统都难。”丌小东也就一说,没有提前约陈一民,想打个马虎眼。

“冤枉啊二哥!”陈一民趋近丌小东,上体稍向前倾,“向二哥请安!”厉天麒叫丌小东二哥,他也跟着叫二哥。他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二哥你看,没电了,忘了带备用电板。真的真的!谢谢二哥惦记!”

没想到歪打正着,丌小东笑:“那就是巧。”

丌小东笑道:“我说你什么时候请客呀,陈处长—”

陈一民忙摆手,打断:“别别别,我的爷!折煞我啊!叫老弟,叫老弟,叫一民最好。”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师兄莫再拿我开玩笑了。”

丌小东一脸严肃:“真心话,老弟,真心话。师弟你有进步,主持工作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咧。”

陈一民和丌小东是财院金融系的师兄弟,比丌小东低了几届,在省分行工作的时候一直是丌小东的直属手下。有了师兄弟这一层关系,陈一民在单位给人的印象就是丌小东的人。陈一民心里高兴,背靠大树,求之不得。丌小东向来矢口否认,说不存在不存在,心里却或多或少默认。人嘛,抬轿坐轿,相互需要,相互利用,各取所需。

陈一民忙笑着冲厉天麒打一拱手:“处座!”

厉天麒啐他一口:“太阳!”

“…………太阳?什么太阳?”陈一民问。

“日!”

“处座真幽默!”陈一民说,却没有笑。

一旁的丌小东“噗”的一声笑出了声,心想,老三内心向来瞧不起陈一民。

厉天麒白了陈一民一眼:“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座什么座!”

丌小东还想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一阵震动,忙抄起来接:“哦,哦哦,好的好的,那行吧。”挂了。他把手机放回茶几,眼睛看厉天麒:“不来了。”厉天麒神会,知道说的是杨树安,点了点头。

晓丽手握着球杆,答应着走拢来,跟陈一民打招呼。

陈一民冲晓丽叫嫂子。

“别瞎喊咯哥哥,叫晓丽就好。”晓丽转头对丌小东道,“茅台、酒鬼、蓝带XO应该都有。把车钥匙给我,我去看看。”晓丽接了钥匙便去了。

丌小东边说话边下意识地给大家发那七星烟,厉天麒手晃了一下,示意不要,陈一民双手接了。

丌小东冲陈一民道:“我们正讨论高溪水库。”本来想叫陈一民一起,怕老三不高兴。人算不如天算,陈一民来的硬是时候!丌小东笑道:“都是自家弟兄,话就不转弯抹角了。情况呢,之前也都说过多次,有问题兄弟们一起商量。高溪水库1.02亿元本息,全部由我公司回购,这一点可以确定。”

厉天麒心里明白老二的算盘,也只好说:“一民你以前一直兼项目组长,你说说吧。”

陈一民笑了笑,故作谦虚道:“厉处,以你的意见为准。”

丌小东忙应道:“一民你就别再谦虚了!”

“师兄、厉处,”陈一民忙收起笑容,一本正经,“行,我说说我的意见。之前我是项目组长,树安是项目经理,也拿过一个预案。但有师兄在,有厉处在,原则你们定,树安具体经办,我积极配合,没得说。”

陈一民停了停,接着说:“至于处置方式嘛,预案也作了交代。我看公开拍卖可有可无,估计没有第二个参加竞拍的,风险可控,还要报总部审批…………”

“陈一民!”厉天麒明显不快,“你这个项目组长就是这么当的?我看你完全是一种不负责的态度!拍卖可有可无?你就知道没有第二个参加竞拍的?还风险可控?叫总部怎么给你批?再说了,万一总部批不下来,你怎么跟你师兄交代?”

陈一民一脸尴尬:“厉处批评得对!”

丌小东笑了,赶紧打圆场:“不能给你们为难,手续该办的办,程序该走的走,一个都不能少。”他虽这样说,心里却想,高溪水库上了市的话,早成了一座金山银山,如今狗屎不如。

陈一民挨了骂,虽然尴尬,仍满脸堆笑,赔着小心,伸手到茶几对面,拿起厉天麒的烟,抽出一支递给厉天麒。厉天麒半天不理,终于还是接了。陈一民忙打火,先帮厉天麒点上,才拿起刚才丌小东递的那支SEVENSTARS,自己点上,打趣道:“鬼子出的烟,还真可以。”

丌小东看在眼里,心里直说:人才!

这个世界上谁都想坐轿子,但轿子还得有人抬。陈一民就是这种聪明人,喜欢抬、善于抬轿子,手眼身法步,眼眨眉毛动,厚脸皮,见子打子。这样的人虽然令人所不齿,甚至厌恶,但是一旦粘上,便少不了、离不开!这样的人,不出息才怪!

好在没人在意这个细节。

尖尖突然说自己很不舒服,头痛,不一起去吃饭了。看她样子,一脸通红的。晓丽急,忙用手去探她的额头,又探了探自己的额头:“有点烫。怎么回事啊?没事吧亲爱的?要不要去医院?”尖尖晕头转向的样子,有点夸张,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医院不用去,休息一下就好了,眼睛却不敢看人。晓丽无奈,只好将她扶了,但有点招架不住,便朝厉天麒喊:“天麒哥,帮帮忙,搭把手。”厉天麒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也将尖尖扶了,三个人一起进了教练房。

陈一民目送一行三人进去,一脸狐疑,却不露声色。

丌小东买了单,什么也没说。

厉天麒一个人出来了,有点失落的样子,蔫蔫地说:“我们先去吃饭吧。”

“晓丽呢?”丌小东问了一声。

“尖尖看来是病了,估计感冒。晓丽叫我们先走,她等一会自己打的士去。”

“那行。”

三个男人一起出了门。

厉天麒上了丌小东的丰田皇冠3.0,陈一民上了停在不远处的那台桑塔纳2000。

第9页:第三章高尔夫(2)

009

丌小东开着车,厉天麒坐在副驾驶位置。

两人没有说话。此时正值下班高峰期,路上堵得一塌糊涂,不时有汽车喇叭声传进密闭的车内。市区禁鸣几年了,仍有不少开车的很不自觉。

厉天麒道:“该来的不来…………”言下之意,不该来的来了。心里憋屈,杨树安没来,却冒出这个狗日的陈一民!

“哦。”厉天麒停顿了半天,“其实,二哥你最早入主高溪水库,我一直持不同意见…………”

“现在再说这话也没什么意义了,”丌小东苦笑,“这1200万贷款是被逼无奈,也是当年你接手信贷处长后最烦心的一件事,没少听空话,我心里清楚。”

丌小东心里很明白,当年真正的阻力就来自他老三厉天麒。他也理解,审批签字担责,都得信贷处长。如今,陈一民调离,反正不再是高溪水库的项目组长,乐得做好人,担责的还是他厉天麒。

“你也清楚,1200万全分了,一分没留。没别的招,唯一只有广场支行全背。”

厉天麒道:“用你的话说,广场支行也是满脑壳的虱子,不在乎多一只少一只。”

“惭愧惭愧。”

“都过去了。”厉天麒笑了笑,“只是没想到,到了资产管理公司,高溪水库还是要回到我手上。”

二人相视一笑。

“其实呢,拍卖也就是个程序,你看…………”

“二哥,这…………”厉天麒有些为难的样子,“审查越来越严,材料逐级走程序,还需报北京总部最后审批。陈一民小子讨好卖乖,信口开河,说话不负责任。我是担心总部批不下来…………能做得到的我肯定会尽力,不用你说。”

丌小东眼望前方,其实呢,拍卖也真的就是个程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天麒这人,有时就是较真。丌小东停了一会:“兄弟这么说,一定有你的难处,我能理解。”丌小东左手抓方向盘,腾出右手抽烟:“那个白尖尖,老三有什么印象?”

厉天麒若有所思:“你说什么?”半天才反应过来,“哦,没什么啊,挺好的。”

“挺好的?”

“怎么?”厉天麒侧脸看丌小东,有点奇怪。

“也没什么,”丌小东说,“这事我看先缓一缓。”

“什么缓一缓?”

眼看到了,丌小东停车熄火:“我以后慢慢跟你说。”

两台车几乎同时到达,三个男人下了车,前前后后进了餐馆包房。陈一民安排菜单,丌小东、厉天麒各抽各的烟。

那次去海天大酒店卡拉OK厅唱歌,丌小东本来早就约好了厉天麒和陈一民。厉天麒临时去上海出差。晓丽也没去,在医院值晚班。师兄弟两人在海天混了一个通宵,两人各叫了一个小姐。市内大大小小卡拉OK厅早就比公共厕所还多,满街都是。海天无论设备、装修,还是服务、小姐的档次,在市内绝对是老大的地位,消费也自然贵得多。陪丌小东的那个妹子名叫朱莉,头牌,外号“朱丽叶”,丌小东是朱莉的老主顾,场子里的人都知道。

陪陈一民的就是白尖尖。

陈一民酒量不大,嚎着歌,喝得酩酊大醉。丌小东也没有少喝,临时让妈咪在楼上开了两间客房,自己随朱莉先上房去了。过后无意提起,陈一民小子并不承认,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说那个叫白尖尖的妹子十二点半就走了。心想,陈一民就这样,心眼多,还提防我!上了就上了,本无所谓。

但今天怎么样也不能让老三在陈一民面前难堪!

厉天麒很少这样刚掐灭一个烟头又点上一支。

一个破高溪水库,似乎永远与他脱不了干系!厉天麒想着就烦,心里又惦记着一个人…………感觉眼前这陈一民越来越让人厌恶。瞧他那双色眼,盯着尖尖,勾了魂似的!狗日的陈一民就从来没有入过自己的法眼。当年广场支行出事,行长秦三星被抓以后,支行班子只有杨树安这个行长助理,副行长都不是。陈一民当时还是副科长,从省分行机关直接安排去了广场支行任副行长,主持工作,不久转正当了行长。内情人都明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运作,这只手就是丌小东。

上菜了。茶浅酒满,不在话下。

三人边吃边说笑。但感觉屋里的空气有些僵硬、干燥。

陈一民酒量很小,脸很快就红了。高溪水库的事被厉天麒呸了一顿,心里一直很不舒服,却也不敢表露出来。估计丌小东和厉天麒心里这时也爽不到哪里去!在丌小东面前做好人,也怪不得我。陈一民心里嘀咕,起身去洗手间。

陈一民很快回来了,边用服务员递上的毛巾擦着手,边说:“洗手间碰到熟人,就在隔壁包房。”神秘兮兮的。

丌小东:“什么熟人?”

“王先智。”

“是吗?”丌小东笑,“今天巧事多。”他接着道:“广场支行和王先智那些个破事,具体究竟怎么回事?我一直懒得问,也没兴趣,不关我的事。说来听听,一民。”

“说起来也很简单,金健典当公司的王先智不是个人!”陈一民突然觉得自己没压住声音,看了看门口,放低嗓门,“王先智先后借了3200万元给李白湘—这李白湘也不是什么好人。3200万分5次在广场支行转账,其中第三次是800万元,支票上三个印鉴少盖了一个。李白湘小子涉嫌诈骗,被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捉了,再也没出来。借款只还了2520万,还欠680万。王先智收不到李白湘的钱,就找银行的麻烦,起诉广场支行。”

“复杂!复杂!”丌小东道:“还有利息呢?”

“天知道!金健典当放高利贷,整个一个黑。王先智外号王剥皮,是人都知道。”

“广场支行是有问题。凭什么支票少一个印鉴就把钱给转出去了?人家找银行的麻烦有理呀。天麒你是法律专家,你说呢?”丌小东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人。

厉天麒一直没有说话,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点了一下头。

陈一民:“区法院一审判广场支行败诉,中院二审维持原判,通过省检察院抗诉,到了省高院,结果还是一样。经过了几个法律程序,广场支行再冤也死定了。”

“老秦不糊涂啊!”丌小东道。

“很简单的业务,都懂,800万不是个小数。秦三星脱不了干系,营业间主任和两个临柜人员当然也说不清。”

丌小东点点头。

陈一民说:“还有,王先智在广场支行920万元贷款,也划到了我们资产管理公司。”

丌小东:“是吧?”

陈一民:“错不了。”

丌小东:“广场支行冤啊!”

陈一民:“谁说不是呢?冤大头!杨树安命好,正好休假,回乡下老家了,否则也搭进去了。”

厉天麒一笑:“话不能这么说,要是有杨树安在,有他把关,只怕也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了。”

陈一民赔笑:“那确实。”

丌小东跟这个王先智打过几回交道,那不是一般的角。

010

晓丽一个人进了包房,伴丌小东身边坐下,也没再提白尖尖。晓丽兴致不高,不动筷子,说不饿。两瓶五粮液,一瓶才下了一半,另一瓶则原封没动。

“嚎歌去吧?”丌小东想换个场合,看了一眼厉天麒,“明天周六,反正不上班。”

厉天麒对那些地方本没什么兴趣,道:“老二,今天算了吧,有点累,回家休息。”

晓丽对丌小东说:“东东哥,你看能不能这样,一会天麒哥陪我去看看尖尖,看看就来。如果尖尖情况可以,喊她也一起去唱卡拉OK…………”

“不行!”丌小东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大喝一声,“别名堂多!”

晓丽嘴角动了动,一脸不高兴,却不敢再多话。

正说着,包房门被推开了。

“人生何处不相逢,厕所里碰到陈行长!”王先智穿戴整齐,双手合抱一只洋酒杯进来,大大咧咧,步履有些蹒跚。“丌大老板,好久不见!这城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对不对呀?哟!晓丽美女也在呀,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啊,哈哈哈…………”

王先智也不客气,正对着主位上的丌小东坐下。

丌小东本来脸色不好看,勉强一笑:“巧啊,王大老板!”冲对方端起酒杯。

王先智也不理会,眼睛里有点浑浊,看两只五粮液酒瓶:“乱弹琴,才下半瓶!你们三个跟晓丽美女一样,也是娘们啊?”这才把手上的杯子与丌小东的碰了碰,一仰脖子。

“王大老板,跟你说过一万遍,鄙人早就不是什么狗屁行长了。”陈一民边说边做样子给王先智杯子里倒酒。

“还倒!喝杂了喝杂了。喝的人头马,就在隔壁,灌好几杯了。”忙用手拦。

“谁不晓得王大老板海量…………”陈一民笑。

“那行,要搞就搞一瓶整的,你我二一添作五。算个鸟!”

“我那点水平…………”陈一民的双手都快摇断了。

“王老板,我来吧。”晓丽说。

丌小东暗暗地用膝盖碰了一下晓丽,晓丽领会,接过话:“王老板,还是我这个正宗娘们陪你喝。”操起那瓶没启封的五粮液,学王先智的口气,“二一添作五,算个鸟!”

王先智忙起了身,从晓丽手上抢过酒瓶:“美女,姐姐,阿姨,姑奶奶…………”

众人大笑,屋里的空气湿润起来。王先智眼睛看了看厉天麒:“这位?”

陈一民:“厉处长,我的领导。”

王先智鸡啄米一样点头:“久闻大名,久闻大名,小老百姓第一次见领导的面。”双手一抱,换一副粤语腔调,“厉处好!狗样狗样(久仰久仰)啊!”

“王总广东话说得不错啊!”厉天麒一直没吭声,听得很不顺耳,“听说王总和日本人颇有渊源,丢几句日本话听听。”

都知道王先智是日本种,亲爹是日本军官和慰安妇的后人。

王先智喝了酒的脸本来有些发白,听了厉天麒的话,脸一时涨得通红。

厉天麒本来很理解王先智,也有些好感。一个人的身世自己不能做主。听说这人特别孝顺,对那苦命的娘姚氏百依百顺,非常难得。

“别这么说,领导!”王先智被点中了穴位一样,说话声音发软,“王某出身不好,但我是中国人。”

“玩笑,王总!”厉天麒有点后悔,“真的玩笑,王总别介意!”

“没事咧领导!也不是第一回,算不得什么事。”王先智一脸严肃,“我是中国人,只有一个中国人的老娘。老娘是个乡下婆子,没文化,但觉悟还是蛮高。老娘总说,做儿子的要有什么二心,掐不死我,她就自己跳河。所以说,我跟那个日本老杂种没有任何关系。”

他说的老杂种大概就是去了日本的亲爹王钟。

王先智脸色复了原,酒醒了大半:“也不瞒各位,老杂种前后回咱中国两次,第一回想接我和老娘去日本。老娘死也不从,就差没有拼命了。所以,老娘总担心儿子有二心。第二次来,要给我钱,让我叫一声爹。我本来不想要,后来一想,不要白不要。收钱可以,叫爹,做梦!日本鬼子,叫老子爹还差不多!”

整个屋内异常安静。

“我呢,乡下放牛伢子出身,没读书,没素质,讲话不过脑,领导莫见怪,多多原谅。”王先智脸冲厉天麒,“人没本事,别的做不了,只晓得放点息钱。当然了,闹人的药不吃,犯法的事不做,哈哈哈…………”

众人并没有跟着笑。

王先智端起酒杯,杯子里早空了:“放息钱跟你们银行放贷款没什么两样,就怕收不回,没有手段怎么行,对吧领导?那不叫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说黑,当年日本人才叫黑。”

屋里的人都不再说话。

王先智把酒杯里还残存的一小抹酒倒到嘴里:“有的叫我王剥皮,有的叫我小日本。叫就叫吧,还能用手捂住人家的嘴?各位老板,各位领导,对吧?”

屋里的空气再一次凝固了似的。

王先智不管不顾,接着说:“如今,黑的事多咧,有的比日本鬼子还黑,对吧?你比如说贪污啊,你比如说受贿啊,你比如说官商勾结啊…………”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王先智后面的几段话,居然一个很出格的脏字都没有!

第10页:第四章古镇(1)

◇第四章◇

古镇

011

杨树安本想在办公室凑合睡一晚。

匆匆离开了厉天麒的办公室,不敢回家,没地方可去,又没带钱,就近溜进了海天大酒店,想先在大堂稍微休息一下,再作打算。杨树安心里烦,累得不行,腿跟灌了铅似的。大堂空调清爽舒适,休息区有一组宽大的沙发,空无一人。他挪着沉重的步子走近,几乎是一屁股沉了下去。古铜色的真皮沙发大气阔绰,配了大理石茶几,华丽而奢侈…………

“先生!先生!”

杨树安睁开眼,一个着西装套裙领班模样的女孩笑容可掬,脸上明显流露出鄙夷的神情,站在沙发前。他环视大厅,空空荡荡,前台墙壁上一排时钟,北京的那个显示,凌晨六点。

原来他在沙发上睡了整整一晚。

杨树安忙起了身,面色惭愧,仓皇出了酒店的大门。想了想,先去办公室拿了资料和那张存了私房钱的银行卡。卡有些年头,余额早过万了。在楼下ATM柜员机上取了些钱,搭车来到了高溪镇。高溪水库项目进入处置程序,评估事务所的人进场好几天了,早该来现场看看,跟踪一下。

可惜德哥出事了,不在,没什么意思。否则,昨天晚上就来高溪镇了。

整个高溪镇呈一副弓箭状。有两条主街,一条叫人民路,就是箭的位置,与省道垂直呈90度角,一直划到弓的最顶端,水泥街,到了河边就是一座高大的石拱桥,把人民路连过了河。云顶山蜿蜒而来,到这里已是尽头,形成低矮的丘陵。另一条主街叫沿河街—其实只有半条,在弓的顶端划了半道圆弧;另一半沿河挤满了高低破落的房子。

唐武德四年,内乱频仍。高祖皇帝李渊派大将军李靖南下戡乱。李靖兵马分驻小镇,“军令严整,秋毫无犯,百姓德之,名其水曰高溪,以志不忘。”自此小镇被命名高溪。清末民初,航运业日趋发达,高溪以其天然良港之优势,成为船只进出省会的门户和避风港,每天停靠的船只数以千计。附近县乡及本地粮食土产多在此集散,曾为江南重要米市之一,商贾云集,市场活跃。“船到高溪口,顺风也不走”,足见其盛。古镇现保存民居百十余栋,存数十处老商铺、作坊、会馆、庙宇及青楼赌场当铺遗址,有的明清古建筑保存较为完好。“日有千人作揖,夜有万盏明灯”,临河所建房屋不少为吊脚楼,独具江南水乡特色,蔚为壮观。

高溪河像根硕大的肥肠。上游离高溪镇一两里路,就是高溪水库,也叫高溪水电站。河由西向东从云顶山一路笔直下来,流经高溪镇的时候,却拐了一个很对称的大弯,弯成一张硕大的半椭圆形的弓,出了镇子,又笔直地远流。镇子全塞在弓里,塞不下的,就沿河溢到对岸的丘陵矮山山脚。一条东西向的省道与高溪河平行,连接弓的两端,以前为沙石路,后来铺了沥青,光光洁洁的,像一条拉得绷直的黑色丝弦。

沿省道靠镇子一侧,以前是一处大地坪,如今三五层的楼房一字排开,有些现代小镇的气息。以镇党委、政府、人大、政协为中心,依次是工商、税务、银行、派出所、法庭,等等。一律背靠小镇,坐北朝南,是高溪镇的政务中心…………

除了这两条主街,镇中纵横交错的皆是清一色的暗褐色麻石街,花斑蛇似的穿插在镇中间,条石横一块、直一块胡乱铺陈,缝隙中长满苔藓,散发出陈旧的气息;沿街房屋歪瓜裂枣般,全是烂板泥篾为壁,稻草、棕皮盖顶,敞开的门洞黑黢黢的,像没牙老人的嘴。临街尽是剃头匠的洗脸架和垂吊在架上的擦刀布,磨刀匠的磨刀凳和卡在凳上的磨刀石,洗衣妇的洗衣盆和搁在盆里一头粗一头细的捣衣棍,还有风箱土灶、瓷缸瓦罐、方桌条凳、油伞棕蓑、锄镰犁耙…………

一条名叫织机巷的暗褐色麻石街上,立着一座破败的小院,据说,这是那个叫鸠山少佐的日本军官当年住过的地方。都说杨树安的外婆秀儿在这里受尽了非人的折磨。杨树安一出生,外公王福财就死了。外婆在世的时候他还小,对她仅有的印象是外婆慈眉善目。杨树安总是一个人前来参观,似乎想找出点什么,却从来没有找到任何感觉。

高溪镇中学在镇子的东北角,大门斜对着石拱桥。据说,这里从前是高溪首富孔老爷子清泉先生家的大宅院。镇中学要搬迁已经说了好多年,地址早选好了,就在镇政务区,一直没搬的原因还是资金问题。沿河街的麻石路早换成了水泥路,通上了汽车…………

杨树安到高溪镇才早上七点半。

似乎只有回到高溪镇,才有杨树安喜欢呼吸的空气,才能找到幸福的感觉。跟水芙蓉结婚以来,他感觉幸福越来越陌生。想想远在山沟沟里的老父亲,忙了大半上午,犁完上半丘田,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惬意地抽着。和风吹过他的额头,阳光照耀在他褴褛的衣衫,牛儿在田埂上吃着青草,心里想着夏收的景象,他一定是幸福的。

孩提时上学的路上,他总能看见父亲在禾田里忙碌,挥着牛鞭,扶着牛犁,一路吆喝。燕子在空中翻飞,“布谷布谷”,鸟儿在远处近处的山间唱着。父亲杨彦青身体硬朗,是那种典型的山里汉子形象,脾气暴躁,三句话没说完,耳光就上了杨树安的脸。与其说杨树安长得像母亲王仙霞,不如说他继承了外公王福财的基因,个子小,性情温和、善良。杨树安没有半点父亲那伟岸的身材、男人的豪爽和暴戾的性情。儿时印象最深的就是父亲双手操着长长的晾晒衣服用的竹竿,屋前屋后地追着老婆儿子打,周围的人拦都拦不住。

杨家大屋聚居。

银子老师是民办教师,也姓杨,是杨家大屋有名的美女,只是皮肤有点黑。银子的爸爸是大队会计,只想要一个儿子,连续地生,生了五个女儿,终于在银子之后生了个带把儿的,起名细罗。细罗年龄与杨树安差不多,却有些痴傻,半呆不呆的,说话舌头打结,像嘴里含块热萝卜似的,“啊啊啊”个没清。虽是痴呆,却是家中宝贝,吃的穿的,一定是先给细罗。

细罗也上学,与杨树安同班。下了课,细罗就是他们的开心果。细罗很仗义,上学带出来的零食,自己只吃一些,多数分给同学。教室后面是一座小山,山不高,平平缓缓一个长坡,地上长满了青草。长坡上去,就是一片树林,有樟树、泡桐、刺树,都有一庹多粗—那个时候,大家都小,能一庹抱满树干的人不多。

一下课,大家蜂拥到后山,一伙人就围住细罗,嘴里喊着“细罗细罗细罗”,一只只手伸得老长。有时是板栗,有时是炒得香喷喷的黄豆,有时是菱角。数量并不多,分到手的也就只那么几个人。杨树安成绩好,又是学习委员,少不了。分到的,就煞有介事地吃,没分到的,就眼睁睁地看人家吃,个个喉咙里要伸出手来。吃完就和没吃到的一起,在草地上打滚。先是一路小跑上坡,横在地上,从林子边一路往下滚。有时几个一起滚,比赛看谁滚得快、滚得远。

正是春光明媚。

教室里间是银子老师的宿舍,有一扇很小的窗户对着后山。有时,银子隔着窗户喊:“细罗!细罗!”生怕细罗受伤。细罗也不理,顾自冲上缓坡,将另一男生抱了,横在地上,一路往下滚,滚到半路,两个人分开了,一左一右的,相隔好远。大家哈哈大笑,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有一回,细罗的下颌牙掉了一颗—早就要掉的。他嘴里出血,遍地找牙,大家也一起帮着找,边找边念:“公鸡叫母鸡叫,哪个找到哪个要…………”老人说的,上颌牙掉了要扔到地里,下颌牙掉了,得扔上屋顶,否则,牙齿会长不齐。

长坡是他们天堂一般的乐园。

银子老师的皮肤黑得有点透亮,上唇微微上翘,半圈黑黑的绒毛若隐若现。杨树安从来没有在意过,表哥王先智那一回说了,他才有了心。

银子老师很喜欢杨树安,因为他的学习成绩好。所以杨树安经常有机会和她近距离接触,头凑到一起,一起看他的作文、讨论算术题。他能闻到银子头发上香香的肥皂味道。

他一下呆了,眼睛看着对面那半圈黑黑的绒毛。

“嘿!嘿!嘿!”银子笑了,“看什么呐,树安?”

他的脸唰地就红了…………终于,银子老师结婚了,嫁给了镇中学的数学老师高之德,也就是德哥。德哥师大数学系毕业,正儿八经大学本科。

不知道为什么,德哥一点也不喜欢顾正军。

德哥说话有点娘娘腔,偏女声。和杨树安一样,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父亲高丙元从小背负“汉奸崽子”的罪名,没少受委屈,快30岁才找了个外地讨饭来的哑巴女人为妻,生了德哥,不到60岁就去世了。哑巴母亲是湖区人,早年就是血吸虫病人,算经得熬,熬到德哥考上大学,离开了人世。德哥从小聪明,读书成绩拔尖,十四五岁就上了大学…………

德哥的这些身世,在杨树安面前从不避讳。

德哥说,总是做梦梦见他的奶奶,却从来没有梦到过老实巴交的父亲和哑巴母亲。德哥和奶奶没见过面,他还没出世,奶奶背负汉奸老婆的罪名,被枪毙了,也没有留下任何照片。梦中,小脚老太太有一张慈善和蔼的脸。梦里奶奶说,孙子长得像她。

德哥郑重其事地说,他去隔壁高罗县翻过县志,那上面有他爷爷—汉奸高凤亭的记载。

几句话,让杨树安有些豁然。虽然外婆秀儿是慰安妇,但自己是纯种的中国人。

银子和德哥死的死,逃的逃,都不在,杨树安心里凉凉的。

杨树安到高溪水库项目评估现场看了看,没什么事,一切正常。正想一个人去水库边上散散心,欣赏风景,这时手机响了。是丌小东打来的,说今天周五,下午没什么事,请他跟厉天麒一起去打高尔夫球。不用说,肯定是为了高溪水库的事。

不想去亲戚家住,在镇上随便找了一家旅社,光着身子睡了一晚,把T恤脱下来胡乱地搓了几把。

“什么事啊树安?急?”

“有点,有点…………也不那么急。”

“晚上吧,晚上我在海天。”丌小东说。

第11页:第四章古镇(2)

012

吃了午饭,杨树安搭车回到市里,想买件短袖衬衫或T恤。一个人在大街上转了几圈,满街的服装店,衣服多,式样不少,也便宜,就是没见着一件称心如意的。穿了半辈子的地摊货,一咬牙,上了一台的士,到了好世界商厦。都知道好世界商厦的刀子磨得快,宰人不见血,但钱是钱货是货,尤其是男装。人家也不含糊,说专为成功人士打造。商厦人不多,所谓成功人士全城当然也只在少数。他乘扶梯直接来到二楼,只转了一半,就发现了自己喜欢的T恤。店员是个女孩,头发染得像一团火。他不大经意地看了看吊牌,在她的极力怂恿下,进试衣间换了,试穿效果比想象的还好。

俗话说,人要衣装。

“老板好眼神!意大利原装进口,真正的绝版!”

女孩说着,见他一副漠然的眼神,加大了声音:“大哥你不信没关系,我店里的衣服,随便哪一件绝对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去其他店看看,如果有第二件,不要钱送给你。”

他沉默片刻:“打几折?”

“大哥,不打折。”

“怎么可能不打折呢?哪都打折。”

“真的不打折。”女孩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九八折。本来是没有折扣的,九八折是我老板给的最大权力。”边说边用手指点计算器。计算器是发声的那种,按一下报个数字。

听到计算器报出的数字,杨树安愣住了。他看了一眼女孩:“没,没错吧?”

女孩一笑:“哪错得了,大哥。”说完就当着他的面重新去按那计算器。

他的腿有些发软,右臂上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忙镇定下来,捉起衣服上的吊牌装作不经意却仔细看了看,扯!少看了一个0!

“那算了,不要了。”杨树安说。

“算了算了。谢谢,谢谢啊!”他说着,匆忙离开了,回头一瞥时看见女孩像是一脸不屑。空调效果很好,他却一身热汗,无地自容,径直下了楼,出了商厦。

进商厦前,天还好好的。这时却阴云密布,怕是要下雨了。凉风吹着他一身的汗。杨树安上了一台的士,心想,怎么说那件T恤穿在自己的身上稍嫌大了一点,却见那女孩鄙夷的眼神在眼前又是一晃,心里很不是滋味。

“请问去哪?”的哥发动车,向前滑行了几米,转头看他。

“去哪?”他有些木讷。

“去好世界商厦。”他脱口而出。

“好,好,好世界…………”司机糊里糊涂的。

“好什么好!”他横了司机一眼,扯了一张十元的票子,一扔,下了车。他没有再进去,围着商厦转了大半圈,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桂林米粉,又是一身汗。出了店,在商厦侧门的ATM柜员机上查了一下银行卡上的余额。然后,他昂首阔步,直奔商厦二楼。

他冲火一样头发的女孩说:“麻烦你把单开了。”

女孩当然认得,一笑:“实在对不起,大哥!衣服没了。你刚离开,来了一帅哥,二话没说就买走了。”刚挂T恤的地方确实空了。

女孩又忙说:“大哥,好式样多的是,你再看看…………”

“算了。”

幸亏昨晚把身上这件简单洗了洗。

013

海天大酒店是市内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

38层最高层海天会所门口。空调效果很好。一下电梯,他就打了个喷嚏。天气闷热,刚下了场雨,身上的T恤干了湿,湿了干,油渣子似的。脚踩在地毯上,像踩在一片厚厚的草地上。出了电梯,是宽敞的前厅厅堂,屋顶、墙壁上的灯散发出柔和的光,宽大整洁的沙发奢华有致。一左一右立着两个身材婀娜的服务员,一色的西装套裙,白色缎面的胸抹在胸前波动。

“欢迎光临海天会所!”电梯门一开,两个服务员同时一弯腰,唱歌似的。杨树安几乎是在她们唱歌的同时打了第二个喷嚏,自己吓了一跳。

“先生请问…………”一个女孩子说。

杨树安看见她疑惑的眼睛里有一些轻慢。“找,找人。”他双手胳膊弯着,尽量贴近身子。T恤虽然洗了一遍,上面还有些斑斑点点印迹。

他说,“V09房,丌小东。”

那说话的女孩子一直把他带到V09房。

四个男人正在打麻将,成扎成扎的百元大钞,花纸一样散落桌边茶几。一屋的人本来有说有笑,见有陌生人进来,一个个突然就换了一副颜色。杨树安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临窗对门的那位,史晋检察长,原高溪镇镇长,之前一直在高溪水电站当副站长、站长多年。在高溪镇,老百姓私下多叫他“粪镇长”,“史”通“屎”,“屎”同“粪”,到了县检察院,改称“粪检”。邻座厉天麒。另一个始终背对着门,肥头,只看见后颈后脑三圈厚实的皱褶。

杨树安忙朝厉天麒、史晋点头,喊了一声“领导!”只有厉天麒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

一个漂亮女子近身坐在肥头身边看牌,丹凤眼,回头盯了一眼杨树安,便收起如花的笑容。晓丽在丌小东身后站着,与杨树安相互点头打了招呼。

丌小东忙起了身,转身冲杨树安说:“树安,等会等会,你在沙发上坐一下。”又向众人介绍,“树安,杨科长,厉处手下,我的邻居、老朋友,没事没事。”

“哟西哟西!和啦,清一色自摸!”丹凤眼一阵雀跃,侧身抱了肥头,狠狠地在肥头脑门上亲了一口。肥头和了牌,也哈哈大笑,看不清面目。丌小东忙抓起一把大钞,交给晓丽,让她数给人家。丹凤眼乐不可支,收了众人递过来的钱,揣到自己的口袋。

“一会就来。”他离开座位,晓丽就补了上去。

两人出了V09房,来到厅堂沙发上刚坐下,立刻就有人送上两杯茶。丌小东文质彬彬、风度儒雅。看得出,这里的服务员基本都认识他。

“什么事啊老弟?雷急火急地找我!”丌小东精神饱满。

杨树安如此这般地把情况说了,面露愧色,跟老婆水芙蓉吵架的情节说得有些轻描淡写。

丌小东听完,呵呵一笑,说:“多大的事啊!”

见丌小东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有些懵,不知所措。

“不就那十万块钱嘛,没事老弟。这样吧,你也看到了,我拉了两个兄弟陪日本朋友吉野先生打牌。忙!长话短说。那条子我忘了放在家里还是放车上了,没带,随时可以还给你。本来我也只是让你打个条子,其实不打也可以的。你自己—画蛇添足吧,老弟?哈哈哈…………你朋友那有多少还多少,剩下的,你什么时候有就什么时候给我吧。”

丌小东又说:“昨天请你打高尔夫球,你又没空。老家没什么事吧?有事你开口,告诉我。树安你当科长了,还没请我的客呀!哈哈…………”

丌小东:“以后还得老弟多照应啊。”

杨树安还在琢磨,那个肥头应该就是什么吉野先生。

“那女孩是鬼子翻译吧?”杨树安说。

“什么鬼子,朋友!”丌小东一乐,“树安你真好玩。”

杨树安也顾不得那么多,感激涕零地忙说对不起,嘴里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本来想着要把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一万多块私房钱拿出来垫上的,看来暂时不用了。

丌小东见状,忙说:“树安,什么也不要说了。我们是老朋友,又是邻居。你回吧。”起了身,笑着说:“芙蓉以前是我的同事、部下,有点脾气,我知道的。男人嘛,别和女人一般见识。”

丌小东拍了拍他的肩膀:“树安厚道人!”

丌小东帮他按了电梯下行键:“你那朋友谁呀?同学?叫什么?顾,顾正军?你那么帮他!面都没有跟我见过,哈啊?”

“对了,”丌小东说,“你那条子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也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噢…………我想起来了!条子肯定丢在家里什么地方,我根本就没当回事。你嫂子—多嘴!女人都那么烦人,长舌妇!估计你嫂子是不是跟芙蓉说什么了。芙蓉经常上我家玩,你知道的。看我回家不好好收拾她!”

他看了看杨树安:“你看我,好心办坏事,给你们家添麻烦了。真的很对不起啊树安!”

杨树安感激都来不及,还能说什么,追究什么。

下了电梯,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当年在广场支行,虽然他杨树安只是个行长助理,却是支行班子仅有的两个成员之一。对于追加1200万元贷款,他不理解,想坚决反对,被老婆水芙蓉骂得狗血淋头,说你杨树安脑袋进了水啊?你真把自己当成行领导了?人家陈一民、厉天麒没你聪明,没你懂,专业水平没你强?有你什么事?从省里到市里,从政府到银行,都做好人,你反对有用吗?再说了,省长、市长、局长、行长的夫人老婆手上有大把的高溪水库的股票要兑现,老娘手上也有1000股要兑现。你反对试试!

天真!

总之,欠债不还的人,是天下最可耻的人!

“借钱给朋友,将以失去友情作为利息。”这话不是丌小东说的。丌小东的话是这样的:“你可以接济你的朋友,但不要借钱给他。”他这是在接济我?那他其他所有的付出都属于接济?

第12页:第五章私情(1)

◇第五章◇

私情

014

司马千月大学毕业后,最早分在银行坐柜台,不到半年,就调到支行机关坐办公室。和丌小东结婚不久就怀了孕。坐月子起,就辞了银行的工作,在家相夫教子。

水芙蓉得空就来陪她聊天。

电视正播着新闻。近一两个月以来,全国各地举行的一系列大型游行和抗议活动,抗议日本扶桑社的历史教科书。

她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在日本留学的儿子丌中别受影响就行。

她放下那本厚厚的书,手忙脚乱,差一点打翻了汤盅。

千月一时眼前冒起无数颗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

“臭不要脸!”她骂出声,恨不得抓起汤盅砸在地板上。自己也没搞明白,这是骂自己男人还是骂那个臭女人。

她瘫坐在沙发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心里想着,男人正赤身裸体侧在床上,身边是一个光着身子的妖女人,然后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那正是自己的男人,自己托付终身的男人!她一顿胡思乱想,真想一脚踢开房门,上前先踹那妖女人一脚,一手抓住了对方的头发,一手狂扇她20个耳光。

臭不要脸!

同样也要狂扇男人20个耳光。

离婚!

滚!

她伤心透了。

可视门铃对讲响了,水芙蓉的阔大的脸装在小小的显示屏里。“月姐,我到了你家门口,你快点出来。”

她一时无地自容,他人面前毫无颜面!住省分行大院的时候,与水芙蓉搭邻居,搬出来以后,两家也常走动。说得确切点,是水芙蓉常来找她,顺手带些茄子辣椒青菜之类。巴结二字她说不出口,但她并不太喜欢水芙蓉那一副掩饰不住的媚态。

“不行!”她对自己说。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恶气,用纸巾擦拭双眼,对着客厅里那面镜子将自己看了老半天。她快速地上到二楼卧室,换了衣服,拎了手包,拉开房门,风一样出了门,却又风一样地进了门。

她声音十分平静,“你在哪里?”

“海天。”他说,“什么事啊?”

“还有谁和你在一起呀?”

“没谁…………约了老三,他还没到。”

“有人看到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开了房…………”

门铃又响了,水芙蓉在楼下催。

她终于下了楼出了门,正要去车库发车,被水芙蓉拖住,朝停在路边的一台的士走去,的士一直没有熄火。

“姐姐!姑奶奶!磨啊磨,磨这么久才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芙蓉,什么事啊?看把你急的。”千月没事似的。

“我的姑奶奶!看你还没事样的,换了我,天早就塌下来了!是这样的…………”还要往下说,被千月拦了。水芙蓉看了看前座的的士司机,又看了一眼千月,“到了再说,到了就知道了。”冲的士司机喊:“师傅,麻烦你开快点,海天,海天大酒店。”

的士司机是个大胖子,不知道是不是等得太久了,好像一肚子气正没处发:“怎么快?飞呀?”

“哎—”水芙蓉火了,“你这人,怎么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胖子把车往马路边靠,故意缓缓地开着,并没有停下来,也不回头。

“胖子,好好开你的车!”千月冷冷地说,“要么呢,你停下来,我们下车;要么呢—”只听见“呯”的一声,她突然恶狠狠地对着司机后座猛的一掌,几乎是咆哮,“要么给老娘好好开!信不信,老娘明天叫人把你人和车一起废了!”她生平最讨厌胖子,总觉得那身上的肉腻腻的,想着要是和一个胖得猪样的男人睡在一起,抱在一起,真是上天赐予的一种惩罚。

司机吓了一跳。这里是市里有名的富人别墅区,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非富即贵,惹不起。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女人,似乎被镇住了。水芙蓉更是吓了一跳。她也是第一次见向来温文尔雅的娇小姐司马千月一张愤怒的脸,人都呆了。

海天大酒店其实不是很远。

千月下了车,拉开副驾驶座边的门,扯了一张一百元的大钞,往司机脸上一扔,“啪”地关上门,走了。

1906房间门口。水芙蓉仍一脸惊惶和莫名其妙的神情,千月早换了一副面孔,笑靥如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来开门的是厉天麒,见是千月和水芙蓉,忙叫了一声“嫂子”,又叫了一声“芙蓉”。厉天麒笑容可掬,说:“什么风把你们二位给吹来了?”

二人进了套房,见客厅茶几、沙发上散落尽是一些文件、资料。满屋子烟雾缭绕,茶几上的烟缸装了好几个烟屁股,有一个还在冒烟。厉天麒笑眯眯的,又是让座,又是倒茶。丌小东脸色铁青,也不站起,也不打招呼。

“忙咧?”千月说。

“是啊。”厉天麒装得挺像那么回事,“这个项目把我们两个人都难住了,正好你们来了,帮我们也出出主意。别说你们不懂,我们这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人呢?”千月眼睛望着水芙蓉。

“什么人?”回答的是厉天麒。

“女人啊!”

“什么女人?”

千月不再说话,眼睛煞有介事地向整个房间里搜索一遍,又一个人进里间卧室、两个洗手间转了一圈,出来。

“啪!”一记耳光抽在水芙蓉的脸上,千月收回手,怒目圆睁,盯着水芙蓉看了好一阵,扬长而去。

水芙蓉木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半天,“哇”的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号啕大哭。

丌小东感觉那一耳光重重地抽在自己的脸上,连忙起身,将水芙蓉扶了,嘴里骂骂咧咧:“疯婆子,疯婆子!”两个男人连忙一起连哄带安慰。

丌小东向厉天麒使了个眼色,厉天麒忙出门追千月。

一滴泪水仍留在水芙蓉唇边,一颗痣十分显眼。

水芙蓉外号“一粒痣”。丌小东曾经私底下逗她,叫她“两粒痣”。

水芙蓉下面也有一颗明显的痣,差不多同一个方位。丌小东发现她下面那颗痣的确切位置,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丌小东结婚没多久,刚提副处长,在省分行办公室当副主任。水芙蓉被招聘进银行也有几年了,一直是机关打字员。

很快,水芙蓉也结婚了,嫁给了杨树安,有了儿子。

水芙蓉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两人谁也不说话。水芙蓉停止了抽泣,站在客厅中间。丌小东抽着烟,余气未消,拉着一张黑脸。

“对,对不起…………”水芙蓉眼睛盯着丌小东。

“滚滚滚。”丌小东语速很快,声音低沉,看也不看她。

“你为什么再也不理我了?”她有些悲戚和伤感,“我们家儿子涛涛都那么大了…………”

“这跟你儿子有什么关系!”

“我…………”

“我什么我!”丌小东眼睛里冒火,“你居然跟踪我?”

“我没有!我没有跟踪你!”她停了停,“我心里不舒服,这些年…………”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你走吧。”

第13页:第五章私情(2)

015

千月气得快疯了。

一个人上了马路,招手拦了一台的士,准备回家。厉天麒追了上来,喊了一声“嫂子”,说:“我送你回家。”他拉开的士后座的门,很绅士地请千月上车,自己坐到副驾驶位置。

千月一时孤单无助,很想号啕大哭。

水芙蓉说的一定不会有假,丌小东脸色铁青,也不站起,也不打招呼,足可以说明一切。

曾经“万千宠爱,众星拱月”,秀外慧中的千月,是行里数一数二的美女,与一表人才、才华横溢的丌小东,可谓天造一对,地配一双。

结婚以后,也曾偷偷摸摸趁男人劳累一天回家后熟睡的时候去翻看男人的衬衫领子,看有没有别的女人留下的口红一类的痕迹;闻闻男人的外套,看有没有从别的女人身上蹭下的香水味。

男人是一座山,可眼下这座山有些摇摇欲坠。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招够阴的。

到家了。千月掏出钥匙,手有些抖,半天没有把钥匙插进去。厉天麒接了,开了门。厉天麒嫂子前嫂子后,喧宾夺主,又是让座又是倒水。说了些不着边际的安慰话,看看不会有什么大事,才告辞走了。

家里两个男人,两个男人都很爱她。这么些年,自己把自己给宠坏了。墙上有一幅全家福照片,按一比一的比例放大了。一家三口立在精致的相框里,两个高大的男人把她拥在中间,她笑得无比灿烂幸福。儿子吸收了父母两人的优点,身材高大,五官像妈,皮肤白皙,戴副眼镜,文质彬彬。儿子总说:“妈,你住男生宿舍咧,两个男人爱你,照顾你,幸福啊!”

手机响了。

她咧咧嘴,又好气又好笑,大哥摔伤早就知道了。男人发来信息,实际上是给她发出道歉和寻求和平的信号。她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出门的衣服一直没有换下来。看看窗外,天快黑了,就这么一个人闷闷地站在客厅里的沙发边发呆。

大哥史晋是“在树上摘鱼”摔下来受伤的,扭了脚,没什么大不了。大哥喜欢钓鱼,说是在高溪水库钓鱼,鱼钓上来了,用力过猛,连鱼带钩甩到身后的树上,扯不下来,只好上树摘鱼,摔了下来。

百无聊赖!

下一步怎么跟水芙蓉见面,见了面又怎么解释、道歉。

她就一直站着,木头一样想着心事。

当年与丌小东第一次见面,在场的还有厉天麒。后来才听说,丌小东到她上班的柜台早瞄过自己好几次了,可自己是头回见丌小东。想来好笑,她差点把厉天麒当成了丌小东。

016

“没事咧,想请你喝茶。”她又补了一句,“可以不告诉你二哥啵?”

“说了没事,就是想请你喝茶,想和你说说话。”

“还生二哥的气呢?”

“才不管他。”她说,“晚饭后你来我家吧,家里有好茶。”

厉天麒没吃饭就来了,天已经断黑。

“二哥呢?还没回?”进了屋就问:“嫂子有什么要紧事啊?我一忙完就赶来了。”

“那我先给你做饭。”她从沙发上站起,打开电视。她知道天麒命苦,出身贫寒,离异多年,到现在还没个家。千月当年差点把厉天麒当成了丌小东,也许,自己第一眼看中的是他!

“嫂子,我请你吃晚饭吧。附近有一家,小店子,家常菜,吃过几回,应该合你的口味。”

“我不饿,不想吃。”她说。

“我现在也不饿,等我二哥回来,一起到外面去吃吧。”他笑得有点憨憨的,“先陪嫂子喝茶聊天。”

“那你说吧。”她坐回身后宽大的真皮沙发。

“说什么?”

“那个女人啊。”

“你天生就不是说假话的料,没学会撒谎。”

“我要是没考上大学,这个时候恐怕没资格和嫂子你面对面坐在一起说话。”厉天麒打趣道,“估计我在城里哪个建筑工地上打小工,挑砖瓦抬水泥,对吧?哈哈哈…………所以呀,人嘛,凡事想开点就好,何必总是纠结。”

千月苦楚的脸莞尔一笑。

“我命硬,一定是个讨债鬼,一生下来就索取了亲娘的性命,还差点害死天赐。”厉天麒说,“虽然命苦,却是处处遇贵人,有比亲兄弟还亲的大哥二哥,有嫂子对我的关照。”

“天麒莫这么讲。”

“我还是给嫂子讲讲我自己的身世吧。”

厉天麒娓娓道来。

当年,他这个南方山里的穷小子,独自一人到北京上大学,连8分钱的邮票都买不起。

母亲生下双胞胎哥哥天赐和他后,就一命归西。兄弟二人出生也就相差一个多时辰。父亲含着眼泪,给哥俩取名天赐和天麒,期望天赐恩德,期望平安和瑞。可怜的母亲在撕心裂肺的疼痛折磨中看到了天赐,却连天麒这个儿子面也没有见上。想象着母亲生产时那一张痛楚的脸,面无血色,气若游丝,一头一脸的汗水湿了母亲沾在脸颊的发绺…………他心如刀绞。

大学唐教授是国内知名的法学专家,心地善良,恩重如山,像自己的母亲。除了每个月给他些零花钱,家里的旧衣服、鞋袜、用具都常拿来送给他。大学二年级起,就给他找了一份家教工作,又四处帮他张罗寒暑假打工。没有唐教授的资助,也许,他四年大学都读不下去。打工赚的钱,他已经够花了,写信告诉千里之外南方打工的哥哥,别再寄钱。天赐回信说,傻子,你赚什么钱!好好读你的书,有哥咧!等你出息了,哥下半辈子指望你啊!仍按月定期给弟弟寄钱。

那可是哥省吃俭用打工赚的血汗钱啊!

四年大学,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唐教授苦口婆心,磨破了嘴唇,想把他留下来,继续读她的研究生,硕博连读。

他何尝不想继续读教授的研究生!

这时,哥哥天赐出事了。

就像一惊天闷棍,他被打得直不起腰来。

他实在没办法读下去了,他得工作,赚钱,为了自己亲生的哥哥。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不能说出口,心中一直暗恋的娟娟有了男朋友,再在北京、在教授身边待下去,估计自己会发疯。

娟娟是教授的独生女,对他其实很不错的,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哥前哥后地叫。也是在大二的那个初夏,第一次到教授家,第一次见到娟娟,他的心就被她那绰约的风姿紧紧地勒住。

娟娟的名字写满了他的日记本,每天都写,一天也没有落下。他不停地编织他和娟娟的故事:漫步校园,二人手挽手。他没想到娟娟不敢跳下那道小坎,回头时见娟娟一个人委屈地站在那道小坎之上,眼里闪着泪花。他忙跑回去,牵了娟娟的手,娟娟小心翼翼往下轻轻一跃,二人撞到了一起…………

他就这么一直暗恋着自己心中的女神,数度春秋。

情窦初开。

很多年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错误:为什么不向她表白?

有时候,半夜睡梦中突然惊醒,他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硬生生地看见自己心中的女神随风而去!表白,说出来,无非是两个结果:成或不成,没有第三种可能。成就不用说了,如果不成,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有生以来,这是自己犯下的最大错误!做错什么事都可以,就是不能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如果能赢得娟娟的芳心,所有的历史都将重新写过。

他自惭形秽啊!

娟娟的男朋友是北方人,英俊帅气,同样出身书香门第,戴一副宽边眼镜,文质彬彬,也是学法律的,北大的硕士。娟娟第一回把男朋友带回家,正好他在教授家,准备出门。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特别的猥琐,特别的无能,特别的低贱,特别的可恶和可笑。那什么?“癞蛤蟆…………,是啊,我拿什么迎娶我心中的新娘啊?我用什么去承接爱的分量?”

他终于离开了北京。

他实在太需要钱了。

负债太沉!

母亲去世后,父亲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供孩子上学,压弯了筋骨累弯了腰。父亲很爱自己的两个儿子,拒绝了所有上门的媒婆,没有再续弦。他不想再为自己的两个儿子找个后娘,担心后娘对亲生儿子偏心,让他们受委屈。随着年龄的增长,天麒越来越感到父亲的伟大。

兄弟二人很是争气,学习成绩出众,高考双双金榜题名,哥哥厉天赐考上了省内一家知名大学,弟弟厉天麒则被人大录取。父亲老泪纵横,喜极而泣,像一张拉得满满的弓,“咔嚓”一声突然就断了…………草草地葬了父亲,哥俩哭肿了双眼,拖着疲惫的身子,简陋的茅草房里,四目相对。

“哥…………”天麒又想哭。

“别哭了天麒,”天赐头也不回,“我是哥,大学你上,中国人民大学这块牌子不能丢。我那个大学是省里的,比起你来就差远了,无所谓。要是人大录取的是我,那就我上。”

“哥,我们一起上大学。”

“傻子!都上大学我们喝西北风啊?哥没有上大学的命,那算命的瞎子不是说过了吗?白皮伢子在城里打工,我问了,听说一个月蛮有赚头。”

“哥哥,我不同意。”

“不同意不行!”天赐横了一眼,“我是哥,爸爸不在我说了算。你要是再不听话,当心我打人。”

天赐把天麒送上去北京的火车,自己坐了相反方向的火车。天赐笑得很开心,说:“好好读书,等哥赚了钱,来北京看你,看看你们的中国人民大学。”

这应该是到目前为止天赐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哥哥厉天赐出事的第二天,正好教授跟他讨论考研的事,电报上只说天赐出了事。前一天下午,天麒进宿舍门的时候,鬼使神差一般,头重重地撞在门框上,痛了一晚上,到第二天头还是昏昏沉沉的,跟教授说话的时候老走神。不知道是不是同胞兄弟心灵感应。

他连夜上了火车往南赶,到了医院,重症监护室门口,隔着玻璃,看不清天赐的脸。他的泪哗地就下来了。他只记得,身边的人说,天赐是从三楼工地摔下来的,施工单位付了医药费,赔了些钱,兄弟二人就一横一竖地回了老家。

“哥,天赐!”

“天赐!哥!”

“天啊!”他喊破了嗓子,叫天天不应!

他赶紧去了北京,到学校把毕业分配的手续办了。离开老家前,他咬咬牙,轻轻地附在天赐的耳边说:“哥哥,我是天麒,别怕。放心,哥,这辈子我绝不会离开你!”他看到一颗豆大的泪水从天赐的眼角流了出来。

施工单位坚决要求一次性解决,谈来谈去,他也不懂其中的套路,拿了赔的钱。跟多年以后相比,那点钱最多只能买点胡椒酱油味精。

厉天麒最终选择了工资比较高、待遇比较好的银行。

刚安顿好,他就把天赐接了过来。先是请来老家远房堂弟照顾,后来就专门雇了一个人。

“当!”客厅里的大座钟用力敲了一下,七点整。

厉天麒停了停:“所以,所有要给我做老婆的女人,都不能忽视哥哥天赐的存在!—这是原则。前妻小李—我差不多都忘了。你也知道,她无法长期忍受,就离了…………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没必要拖累人家,更不会怪她,对吧嫂子?”

千月听得眼泪汪汪,一时还没有从厉天麒的故事中缓过神来。

“所以嫂子,很多事,冥冥之中,上天早就注定。娟娟也好,小李也好,不是我的,终究走不到一起。你和二哥则不同…………”

“有什么不同!”

“我还是那句话,人嘛,凡事想开点就好。”

“哭也好,吵也好,能解决什么问题?”千月说,“你的意思就是面对现实,否则,只能是把自己男人推向别的女人的怀抱?”

“也对也不对。八个字: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自圆其说的什么套套,厉天麒感觉连自己也没有说服,便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

新闻联播。

刚播完一条消息:国家领导人在印尼雅加达亚非首脑会议期间会见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

厉天麒道:“我给你讲个日本人的由来吧。”

千月抿嘴一笑。

厉天麒:“流传有很多段子,说日本人是武大郎的后代…………”

“一点也不好笑。”千月双手撑着下巴,嘴角上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不好笑还笑?”

“我是看你说话的样子好玩。”

“…………”厉天麒有些不自然,不再往下讲,说到武大郎必然要说潘金莲;潘金莲是嫂子,嫂子偷人…………

厉天麒接着道:“仔细想想,当年我们看《小兵张嘎》《地道战》电影的时候,我们同时还在哼着《铁臂阿童木》的主题歌;我们在模仿葛优他爸演的日本鬼子说话的时候,山口百惠和高仓健也正在塑造我们心中对男性女性最初的审美…………”

千月始终嘴角上翘,不时点头。

厉天麒还想往下展开,千月眼里净是敬佩而异样的神色,让他有些局促,看看手表:“我二哥怎么还没回家?”

“他去海南了。”

“去海南?二哥他去海南了?什么时候?没听他说。”

“你自己看吧。”她翻到手机上那条信息,递给他看。

他看完信息,把手机搁到茶几上:“嫂子,都快8点了,我走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忙起了身。

“天麒,”她仍坐着,“再坐一会,陪我再说一会话吧。”

厉天麒犹豫了一下,笑了笑,坐了下来。

“天麒,我跟你说个事,你不会怪嫂子我啵?”

他冲她一笑:“什么事啊?怪你做什么!”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们见面吧?”

“哈哈,怎么会不记得?二哥相亲,非得拉上我陪。那时候我们年轻,二哥傻傻的,特单纯,说是紧张,哈哈哈…………嫂子是行里有名的大美女,我记得,你那天穿的那件大摆连衣裙是纯白色的…………”

厉天麒说着,突然发现自己牙齿不关风似的。

“其实,那天我以为是你…………”

她说着,起了身,上了二楼,一会从楼梯下来,却换了身衣服,穿一条纯白色的大摆连衣裙,连衣裙褪了些颜色,有些发黄。

“是这件吗?”

厉天麒脸红了。

她坐到沙发上,眼睛盯着厉天麒,好一阵,竟哭了起来,越哭越厉害。

厉天麒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近身坐到她的身边,不好动手,嘴里不停地安慰,不时从茶几上扯出纸巾递给她。

她突然转过身,一把将厉天麒厚实的身板把住,头搁到他的肩膀,放声大哭。

厉天麒顿时懵了。

女人变本加厉,整个身子压过来,嘴唇贴到他的鼻子脸颊耳朵嘴唇…………厉天麒感觉自己体内的物质在剧烈地变化,火山一般。双手放开她的肩膀,毫无力气摊开,又举起,放到她的腰上、后背。她有些疯狂,嘴里喘着粗气,女人体味发散,钻进他的鼻腔、脑际,鼻息一声接一声地重了起来。他感觉自己挺拔起来…………

门外传出一声汽车喇叭。

他精神一振,双手用力将她抱了,挪到一边,站起身。

“那不是我家的车。”她喃喃地说。

“对不起,嫂子!”厉天麒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第14页:第六章不良资产(1)

◇第六章◇

不良资产

017

江边的临风阁茶餐厅。

三兄弟约好一起喝茶吃饭。丌小东订了一间包房,靠窗面江。高阁之上,视线十分开阔,江面一览无余,跨江大桥如长虹卧波,车水马龙;大大小小的挖沙船、渔船、客轮在江面滑动;对岸峰峦起伏,在一片朦胧的天色之中,水墨画一般。

厉天麒今天没什么事,很早就离开了办公室。

三兄弟平时都忙,难得一聚,尤其是大哥史晋。

史晋今天穿了制服,已经如愿坐到了县检察长位置。丌小东说,大哥你高大的身材,配上威武的制服、帽子,不怒自威啊。今天是他调县检察院上班以后三人第一次兄弟私下聚会,也是兄弟例行的不定期召开的“民主生活会”。一见面,史晋说:“今天大哥请客。”声音洪亮,踌躇满志。

“今天该大哥你请客,反正我不会跟你争。”厉天麒笑道。

丌小东跟着笑。

三人先以茶代酒,祝大哥荣升。丌小东放下杯子:“你们谁请客可以,反正还轮不到你们买单。”

史晋说:“下次轮到老三。希望三弟双喜临门,升官加结婚。”

兄弟结拜以来,得空少不了常聚。厉天麒没成家,史晋、丌小东很少归家。用女人的话说,老婆变老妈子,家成了男人的旅社。除了官场商场打拼,应酬之外,男人有事没事总泡茶馆,谈正事、聊天、泡妞。对一定年龄段的男人来说,夫妻也有床笫之欢,那纯粹已是形式、完成任务。没有想舍弃这个家的任何意思,这么多年过来了,老婆已经不是当年如胶似漆的情侣,而是亲人、家人—男人都这么说,纯粹是为在外寻花问柳找借口。也许这么说,心里会平衡些吧。厉天麒不会有这种体验。

兄弟在一起,少不了针对各自当前正在发生的主要事项和存在的问题进行解剖分析。既然是兄弟,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汇报思想、总结经验教训、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聚会,在史晋的提议下,形成了例行的不定期召开的“民主生活会”,并逐步制度化。

会议当然由大哥史晋主持,厉天麒最小,最先发言汇报,依次丌小东、史晋。发言汇报完毕,由另二人进行评议,对事不对人,言辞可以尖刻,态度必须诚恳;评议之后,进行投票表决,分别投票“赞成”“弃权”“反对”。

三人都在体制内浸淫多年,早已达成默契。

今天这个会,议题不少。

018

厉天麒汇报了自己当前的两个问题,一是与白尖尖的恋情,二是仕途。

当着两个兄长的面,他承认了自己终于抵不住尖尖的诱惑,和她上了床。说话的时候,厉天麒的脸居然红得跟猪肝似的。

海天大酒店的高级套房里,床单的正中心,留下了一摊鲜红的印记,那是尖尖的高档馈赠。退房的时候,前台服务员提出加收15%的清洗费。厉天麒脸上挂不住,烧热,生怕服务员取笑,又担心有熟人看到,二话不说,快速刷卡付账。别说15%,150%也算了。

尖尖挽着他的胳膊,一脸的幸福。

大哥史晋调侃:“好痛是吗?嗯。那出来算了?不要…………别!”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学着男女床上的对话,男声粗女声尖。

三人哄堂大笑。

厉天麒的脸更红了。

丌小东一直很后悔约了那次去枫林打高尔夫球。他的态度十分坚决:“睡就睡了,也就那么大的事。找谁都可以,就是不能找那女人做女朋友。老三,好说歹说,跟你说了那么多,你总执迷不悟。怎么说做哥哥的会害你吗?”

这时,丌小东的手机响了,晓丽打来的,问他在哪里,说要来。丌小东说:“我和大哥、老三在临风阁喝茶。来就来吧。”

“二哥当然是为我好,”厉天麒说,“我能不信吗?她跟我真的是第一次。”

“第一次?处女?”史晋没弄清原委,只知道老三找了对象,老三是该找了,哈哈一笑,“什么处女!现在找处女恐怕只有到幼儿园去找了。叉毛!”

毕竟都是有品味的人,史晋说话,所有的脏字都用“叉”字代替。

“她要是处女,我不姓丌!”无凭无据的事,丌小东底气不足,也不好展开说;更不想扯到陈一民,让老三没有面子;又何必让二人斗法,坏了高溪水库的大事。

“但事实就是这样的。”厉天麒道,“二哥,我怕是真的爱上她了。她说也爱我,也清楚天赐的情况,她不在乎,说天赐是我的亲哥,也是她的亲哥。你知道,没有女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丌小东心里痛恨,想叹气,抬起头,却没有发出声音,半晌,他说,“老三,这事从长计议,不急。你我二人,加上大哥,那是比亲兄弟还要亲啊。我们可是拜了金兰谱的,生死与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哥跟你说这些,只没有吐血了。”

史晋喝着茶,道:“有那么严重吗?”

厉天麒道:“二哥言重了。无论何时何地,你们都是我比亲哥哥还要亲的哥哥。但是,鞋穿在脚上,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知道。再说了,我一个二婚…………用我们的行话说,早变成不良资产了。你们说,对吧?”

“不,不良资产…………”丌小东一乐,噗的一声,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喷出来,“老三,你也太夸张了吧!”

“不良资产?什么不良资产?”史晋仍在纳闷。

厉天麒没有笑,他不想再过多的讨论这事。

几年前《晚报周刊》封面上刊登的那张“清洁美人”经典照片,让厉天麒魂牵梦绕。故事很经典、鲜活,传奇一般:梧桐树下,林荫道上,少女天仙一般,清丽如玉,身着碎花连衣裙,轻轻地随风扬起,一手执扫帚,一手擦拭额上的汗水;挺俊的鼻梁、清纯的笑靥;远处是跨江大桥,和江对岸林立的高楼大厦…………照片十分清晰,光线、色彩、角度也很到位。拍照片的是晚报一个摄影记者。

故事是晓丽说的:尖尖帮妈妈在江边扫了一回街,也是唯一一回。尖尖是个弃儿,刚生下来就被丢在大街上,被扫大街寡居多年的大婶捡了收养。大婶姓白,给她取名白尖尖。白大婶无后,心痛尖尖,亲生的一样,虽然家境不好,却从小娇生惯养,从不让她碰那些肮脏的垃圾。妈妈那天不舒服,年岁大了,毛病多,出气不赢,在床上躺着。尖尖也觉得好玩,正好周末放学在家,就瞒了妈妈,偷偷地出来帮妈妈扫大街。太阳离江对岸的山顶还有几米高,她把半条街扫得只剩很短一小段,到那红绿灯路口就可以收工了。

“小妹妹,给你照相咯。”有人朝她喊。

她回头,看见一个大男人端着好大一架相机对着自己。“不照咧,我要扫地。”她说,却下意识地理了一下衣服领子。

“照噻,不要你的钱,等一下我帮你扫。”

尖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颗粒很小的牙齿。她告诉他她叫白尖尖。

“尖尖妹子笑得真好,阳光灿烂、春光明媚!”

尖尖从来没有照过这么多的照片。左一下右一下,前一下后一下,相机嚓嚓嚓个不停;逆光顺光侧光,又叫尖尖抬头、回头、侧身。尖尖说放下扫帚照几张吧,人家坚决不同意,说:“那就没味哒,那就没味哒。”

尖尖好过瘾。照完相,那人真的帮尖尖扫地,一直扫到红绿灯路口。尖尖始终咧开嘴笑,笑得灿烂极了。对方肥肥的脑袋出了很多的汗,特别是鼻子上。尖尖就掏出纸巾,递给他,还亲手帮他擦鼻子上的汗。

尖尖很快成了封面女郎。

尖尖手把手地教厉天麒打高尔夫球,偶尔的肌肤碰触,能感触到她的脉动、心跳。一个人的时候,厉天麒总能清晰地回忆尖尖淡雅的体香,均匀的鼻息。

总把那份《晚报周刊》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前,封面就是尖尖,彩印…………

厉天麒还在想心事的时候,包房门开了,晓丽推门进来。

“神仙样的!”丌小东啐道,“说来就来了。”

“飞来的。”晓丽跟史晋和厉天麒打了招呼,“哇噻!大哥穿上制服,帅呆了!”

“再帅也帅不过老二。”史晋笑道,“老二就是幸福,总有肉吃,谁说不是呢?你看大哥都长白发了,天天烦心的事,哪有不长白发的理。老二呢,天天滋润,你什么时候看见老二长白毛了?叉毛!”

晓丽明白他的意思,也不介意,说,“大哥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再痞的话也没一个脏字。”挨丌小东坐下,笑嘻嘻地说,“我在楼下看到你的车,知道你们在,就来了哦!”

晓丽气质清丽阳光,招人喜欢。

丌小东道:“就你聪明!”他就喜欢晓丽那傻傻的可爱的样子。女人心眼好,没心没肺的,善解人意,从不多事,从不给自己添麻烦,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就舍不得抛弃。只是那个叫白尖尖的女人一直让他心里很烦,为此,他把晓丽狠狠地训了一通。“人家两相情愿,我一片好心,还怪我?”晓丽委屈得不行,眼泪差点下来了,只是晓丽从此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尖尖二字。

晓丽也不回避坐在对面的史晋和厉天麒,近身紧挨丌小东,把头搁到他的肩膀,一脸幸福,像一只听话的小乖猫。

史晋道:“老三还没汇报完。”

晓丽忙起身,说:“我到外面转转吧,你们谈事。”她总这么乖巧,从不掺和男人的事。丌小东忽然想起什么,忙叫住晓丽:“你下楼到车上拿四条烟上来给大哥。”

史晋说:“别拿了,烟还有。”

晓丽笑着说:“大哥还嫌多呀。”接了车钥匙,出门。

二人眼睛一齐看厉天麒。

厉天麒分别看一眼史晋和丌小东:“讨论第二个问题吧。”

“天麒,该轮到你了!”丌小东首先发言,“你们公司几十号人,特别是从省分行机关过来的十几个,没一个是你真正的竞争对手。尚和平不值一提,陈一民小子还嫩得很。你进了后备,算是听了牌,一定要保持良好心态,别放炮,要争取尽快和牌。”

厉天麒道:“二哥你要是不离开,早轮到你了。”

“也许可能吧。”丌小东道,“你我兄弟,不分彼此。”

厉天麒站起身,做了个深呼吸,来回走一圈,冲二人一笑,道:“我呢,用二哥的话说,也许可能吧。”

“你不能说也许可能,你得多向大哥学习!”丌小东的目光跟着他转,“你想啊,目前班子三个人,刘行长—现在应该叫刘总经理,刚当上一把手就一病不起。老刘冤啊!才52岁,子宫癌?一介女流,副行长干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混了个正厅级。还没进入状态就住院,我看她老人家悬。好人,菩萨心肠。都说好人一生平安…………”

史晋:“这点我同意。”

厉天麒也有些伤感:“有空我们得去看看她。”

丌小东点头:“剩下郁总和老桑二人,一个班子两个人,党委开会,决都没办法表。郁总那人,总感觉挨不拢交不亲。俗话说,养狗都养得亲…………”

“外地交流干部,干一天是一天。刘总不在,主持工作,转正怕就走了。”

丌小东点头:“哦。”

丌小东喝了一口茶,点头:“桑国瑞终于熬到了头,到资产管理公司攒了个副厅级。”

“不过,老桑人不错。”厉天麒道。

“是啊,也是老资格了,二级分行当行长五六年,到省分行当处长也两三年,能力水平有,人还行吧。”

窗外,一声汽笛长鸣。丌小东也站起身,打开窗户,面江而立,与厉天麒并肩而立。一艘客轮缓缓地在江面上滑行。

天有些阴。

表决结果:第一问题,丌小东反对,史晋弃权;第二个问题:史晋和丌小东两票赞成。

第15页:第六章不良资产(2)

019

“老二,轮到你了。”史晋道,“你们说吧,我反正不懂。”

厉天麒笑道:“大哥也搞过企业,当过水电站长,还这么谦虚。”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份材料,递给史晋:“大哥你先看看材料吧,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

“我哪是搞企业的料!”史晋打开材料,认真地读起来,厉天麒在一旁指点。

材料第一页,“项目概述”:

康利大厦是飞龙公司的一个在建项目。飞龙公司是原市第二纺织厂与广大集团共同出资设立的合资企业,二纺以所在新建路上的土地作为出资,占20%的股份,后者出资现金,占80%,共同开发康利大厦。飞龙公司和康利大厦一度两块牌子一套人马、两个主体同一财产运作。飞龙公司设立后不久,二纺破产改制,康利大厦同时变更为康利公司。

二纺在广场支行贷款15200万元,由飞龙公司提供担保。贷款到期未能偿还,广场支行诉到阳泉区法院,法院判决二纺与飞龙公司偿还贷款本息,计17000多万元。由于二纺破产,飞龙公司早成了个空壳,法院冻结了康利大厦房产。康利公司不服,提出异议,主张冻结的房屋所有权为其所有,但遭到法院驳回。官司打到中院,终审维持一审判决,驳回康利公司诉讼请求。康利公司以不服终审判决为由,向省高院提出“申诉”。

贷款剥离到了资产管理公司后,康利公司项目一直是一块啃不动的骨头。政法部门多次出面协调,一拖又是10个多月。

由于大厦工程在建,后续资金不足,康利公司再次变更,引进了第一大股东—日资企业吉野金属再生株式会社,原二纺的三位主要领导个人共持有6%的股份。

配了一张图表,如下:

史晋边看边向厉天麒请教,琢磨了半天,也终于搞明白了七八分,看一眼丌小东,看一眼厉天麒,笑:“金蝉脱壳?”

“大哥说话能不能不那么刻薄啊!”丌小东苦笑。

“这不是我们早玩剩下的吗?当年高溪水电站…………”史晋没说完,打住。

厉天麒忙岔开,冲丌小东:“北京出差还顺利吧?总部领导有什么倾向性的意见?”原本他打算自己和丌小东一起去汇报,想想,还是让丌小东先打个头阵。

史晋抄起茶几上的一盒SEVENSTARS香烟,抽出两支,递一支给丌小东,不再递给厉天麒,自己点上一支:“小日本的烟就是不一样,很合我老人家的口味,哈哈哈…………”

“情况是这样的,”丌小东略露倦容,此刻却是精神十足,“昨晚航班又晚点,一晚几个小时,到家快一点了。本来犯困,洗了个澡,又兴奋了,没睡几个小时。”

丌小东接着说:“北京的兄弟都见了,我把康利大厦项目情况详细做了汇报。情况虽然没有想象的好,采用协议转让的处置方式应该没什么问题。骆明成还记得噻?对对,以前在总行信贷部当副主任,来过,对老三你印象很深。他现在是总公司部门总经理,一把手,不出意外的话,升副总裁十拿九稳。还有老毕,山东大哥,我的上下铺的兄弟。对对对,那次跟骆主任—现在叫骆总,他们一起来的。都说,只要是我的事,三个字:没说的。”

“老二就是干大事的料。”史晋说。

“干什么大事!”丌小东有些兴奋,“北京一呆整整五天,天天喝酒、唱歌、桑拿,光吃喝玩乐,费用花了十几万是小事,人受不住。骆总说,报上来吧,叫厉天麒他们报上来。这是他的原话。”

厉天麒点头:“在某种意义上,康利大厦项目处置,或多或少会起到一种示范和导向性的作用。”

丌小东目不转睛地盯着厉天麒的脸,有些迫不及待,“比如,下一步,高溪水库?”却没有说出口。再是兄弟,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康利大厦并不值得担心,高溪水库才是心头大患。他要的就是老三说的“示范和导向性的作用”!

“高溪水库树大招风,情况复杂些。”厉天麒没有抬头,像是自言自语。

“老三你担心杨树安?”

“杨树安是一个方面,毕竟他是项目组组长。二哥,今天是民主生活会,我也不怕你责怪,直话直说。陈一民泥鳅一样,早就知道自己要离开高溪水库项目组,顺水人情谁不会做?你还看不出来?临走做的那个预案,杨树安一直有不同意见,认为,应该公开拍卖…………”

“这点我懂。”

“另一方面,兄弟的事,是大事也是好事,好事要办好,不能留尾巴留后患,屁股得擦干净,对自己负责,对公司负责,也是对老二你负责。何必授人以柄?”厉天麒接着说,“当然,总部领导对康利大厦有这样的态度,我心里稍稍有了些底。”

丌小东暗喜,内心激动,点头。

高溪水库是一个心结,一处伤疤,多年来让他丌小东寝食难安。这是他下海以后的第一个项目,苦心经营,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也是一大败笔。但至少让他懂得了一个道理:如今社会,拿谁的钱玩都可以,绝对不能玩私人的钱,欠谁的债都可以,绝对不能欠私人的,尤其是有后台背景的个人!至于国家的、银行的,那就看本事吃饭了。犹太人喜欢放高利贷,却从不借私人朋友的钱。

“那些年在省分行,你我兄弟调查审批的贷款恐怕不止这个数了。”丌小东做个手势,岔开话题。丌小东想,无论如何,今天不再提高溪水库半个字!

厉天麒点头,道:“银行贷款形成不良的原因主要还是行政干预,省长市长县长一句话、现场一办公、到上级一汇报,逼着当行长的表态;加上自然灾害,也少不了人为因素。哪家银行不是这样?”

史晋说:“你们毕业参加工作就审贷款、批贷款,没有比你们更熟悉的了。”

“就是,”厉天麒接着道,“你想啊,中国加入WTO,外资银行逐步放开,背着一屁股的不良贷款,怎么跟人家外资银行比拼!重要的是,不能一剥了之。今天把不良剥离了,明天又有新的不良,割韭菜一样,中国的银行业那就算玩到头了…………”

史晋似乎听得明白:“老三带我参观过一回,那些老合同、老借据,一张张的都发了黄,陈年旧账,上面还有抓革命促生产、深挖洞广积粮之类标语,很多死亡绝户账单…………叉毛!债主索命,阎王逼债啊,阴气太重!”

“大哥这话说的,听了恐怖。”丌小东摇头,笑,“又不是人情债,更不是冤债,孽债,血债!”

厉天麒发起了感慨:“人嘛,生来负债!一辈子债务缠身!还没出娘肚子就开始欠账,死了进了棺材进了火葬场,又有几个能完全了结自己的债务!不了结,自然就形成不良,变成烂账。”他长嘘了口气,“夫妻也好,兄弟也罢,走到一起那都是命中注定,也许都是前辈子欠下的债。不管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他的,这辈子走到一起,相互偿还。”

“文人骚客!”史晋把骚字念得很重。

三人大笑。

厉天麒问:“二哥的账最后怎么算的?”

丌小东显得轻描淡写:“和以前跟你商量的没有多大变化。广大集团旗下划到资产管理公司的贷款五亿六,共五个公司,涉及四个经办支行。光海南那一笔,就8500多万元,你知道的,那早就被列入了呆账贷款。”

厉天麒点头。

丌小东道:“专门请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和一家律师事务所。但有些法律问题,还得三弟你亲自出面把关才行。鲁律师…………不是不相信他的能力和水平。俗话说,上阵还得亲兄弟!”

“说得没错,”史晋说,“老三是人大的高才生,法律专家。”

“老三,来,我敬你!”史晋端起茶杯,与厉天麒碰了,“老二的事,我是外行,也插不上手,只能靠你了。”

丌小东也端起茶杯,三人一起碰了。

碰了杯,等于就表了决,全票通过。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厉天麒正要说话,这时,晓丽进来了,递给史晋四条SEVENSTARS香烟。史晋乐呵呵地接了。

“还谈事啊?早饿晕了。”晓丽说,“菜我点好了。”

三兄弟高兴,丌小东少不了又让晓丽再下楼去,到车尾箱里拿酒。

晓丽已经拿来了,把藏在身后另一只手上提的两瓶茅台往桌上一搁。丌小东见了,从她身后伸出手,轻轻地一揽,她细细地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到了男人的腿上,娇嗔道:“兄弟都在,也不害臊!”

史晋和厉天麒异口同声,笑:“没看见没看见。”

晓丽想起身,细腰却被丌小东揽住,挣扎了两次,干脆就坐着不动了,转身眼睛盯着男人,生气的样子。丌小东做个动作,伸出自己的小指,放到唇边,在指尖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晓丽忍不住扑哧一笑,全身挠痒,触电般猛地挣扎着站起身,避之不及,一脸通红。

史晋和厉天麒见了:“什么意思啊?”

丌小东只笑,不吭声。

晓丽远远地站着,不敢近身的样子,笑得傻傻的,娇臊不已,一脸的颜色,春心荡漾。

020

“大哥还没有汇报。”丌小东说。

“我今天没有什么汇报的,没有新情况,也不存在表决,该表的上次都表了。”史晋哈哈一笑,“说了,今天我请客。”

“也是。”丌小东说。

史晋开始拆一瓶茅台酒的封口,道:“对了老二,那狗日的小日本究竟是干什么的?”

丌小东接话:“不是很清楚吗,金属再生。”

“再生?收废品?”史晋一脸不屑,“原来这个小日本是个收破烂的?叉毛!收破烂收到中国来了!”

丌小东哭笑不得:“不是收破烂咧大哥!资源再生,那可是一门高端学科,世界上发达国家资源再生行业发展风生水起,用大哥你的话说,那是下不得叉地…………算了,不跟你说了,你还是当你的官吧,当官不一定要懂,哈哈哈…………”

晓丽笑得擦眼泪,厉天麒也忍不住笑了笑。

史晋也笑,然后认真地说:“我是不懂,只是关心老弟。小日本究竟有钱没钱哪?二弟别让小日本骗了就是!”

史晋问:“吉野在康利大厦投入了多少?”

丌小东做了个手势:“这个数。”

厉天麒心里有些吃惊。

丌小东笑了笑:“没有吉野先生进来,康利大厦早烂尾了。光二纺千把号员工就让我头大,难缠。人家日本人有钱,现金流足,没办法。”

“他控股?”史晋仍有疑问。

“不怕的。我虽然只有43%,二纺那三哥们都听我的,加起来有49%。再说,由飞龙公司把一亿七的债权收了,还怕日本人敢不听我的?”

史晋道:“反正小日本不好惹,跟小日本打交道,二弟你多个心眼。”

丌小东道:“大哥一片好心。”

“都说中日必有一战,”史晋有些激愤,有些蔑视,“如今的中国,不是抗日战争时的中国,更不是甲午战争时的中国了!小日本,弹丸之地,算个叉!”

史晋:“老二你和吉野合作开矿的事,谈得怎么样了?”

丌小东:“八字没一撇。”

史晋:“老二这事你得慎重。日本人没资源,特别是有色金属、稀土等等。以前是武装侵略,现在是经济掠夺。人家看上的是我们的资源,廉价劳动力,还有市场。如何解决高污染高能耗问题,还有,核心技术如何利用如何转让,要引起重视,不能被人家的低端技术忽悠。”

“大哥尽管放心。”

晓丽把一瓶茅台酒平分四杯,分别放到四个方位,催服务员上菜。

几个人边说着话,边开始喝酒。扯来扯去,就扯到了那个被通缉的杀人犯高之德。史晋道:“事物总有它的两面性,人也一样,有好人就有坏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为人师表,你能相信他成了杀人犯?那是这个社会的渣滓,衣冠禽兽。”

丌小东笑道,“大哥就是大哥,就是当检察长的料。官方语言!”

晓丽倒有些不以为然:“不是所有的好人就从头好到底,也不是所有的坏人就从头坏到脚。坏人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吧?”

史晋哈哈一笑:“正如你们说的贷款,有的慢慢变成了不良资产,有的就突然一下变成了不良。多少人一失足成千古恨。”

丌小东道:“大哥,那案子究竟怎么回事啊?一晃都快成历史了,大哥当年是高溪镇的一镇之长。说说,反正没事,茶余饭后嘛,哈哈…………”

史晋煞有介事地抿了一口酒:“估计那叉人并没有走远,我能闻到他肮脏的味道。”

丌小东冲厉天麒说:“那人是杨树安的中学数学老师?”

厉天麒点了点头。

丌小东道:“那人叫什么?高?高什么?高之德,名字不错!”

“这叉毛一直潜逃,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史晋咬咬牙,“不愧是个汉奸的后代!他爷爷嘛,汉奸嘛,高凤亭嘛。”

晓丽听得起劲:“高凤亭啊?高罗县那个汉奸噻?人是高罗县的,帮日本鬼子在乌山县作恶,日本人投降后,跟着逃去了日本。听说过,早听说过,原来是他呀!”

丌小东一笑:“高溪镇那地方,出的尽是人才。”

史晋:“还有那个日本人下的种,叉毛!”

丌小东:“大哥说的是王先智吧?那天见了,被老三足足地噎了一回扎实的,涨得一脸通红。”冲厉天麒笑。

史晋:“不是他又是谁!成天人模狗样,放高利贷,养一帮打手,招摇撞骗,巧取豪夺,黑呀!”看了一眼厉天麒,“在你们公司不是也有个官司吗?”

厉天麒光点头。

丌小东:“听说这人是个大孝子,打死也不移民日本。换了别人,这样的机会,只怕…………”

史晋鼻子里哼了一声。

丌小东:“这鸟人什么事冒犯了大哥?”

史晋:“他敢!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牛屎一样样的德行!”

史晋一咬牙,“日本人给他的钱,他要了没有?要了,对不对?本就是汉奸、日本杂种,对不对?那叉毛早晚有一天栽到我手上!”

看史晋那架势,跟王先智似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丌小东:“对了,那个给女老师下种的男人呢?找不到?”

史晋:“一尸二命,死无对证。天知道!”

“确实可惜了。”丌小东笑道,“大哥掌管人家的生杀大权,又一表人才,早上了那娘们可能又不得死。哈哈哈…………”

“老二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史晋一脸严肃,手上的茶杯顿到桌上,有点响。

晓丽正要附和取笑,见大哥样子有些难看,忙打住。

三人碰了茶杯以后,厉天麒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厉天麒感觉在自己和二位兄长之间有了一条无形的裂痕,而且愈来愈宽。纵观所作所为,有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感觉,像是踩上高跷走在一根细细的钢丝上。在钱与权之间,有一种天然的默契。没错,自己需要钱,太需要钱了!没有钱,与天赐恐怕早就天各一方了。然而,时时有一种恐惧向他袭来。有时也想,也许是自己学法律的缘故,都说律师就是把简单事情复杂化的人。目前中国世道,哪个人哪个缝隙哪个角落不都是这样?

厉天麒突然感觉大哥在高之德的问题上态度有点异常,这火也上得有点蹊跷。

再是兄弟,再是民主生活会,有些话同样是不能说出口的。

第16页:第七章处女(1)

◇第七章◇

处女

021

偌大一个茶厅,抬头间,陈一民突然发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花蝴蝶一般,飘然而至,仿佛一振翅,眨眼之间却消失了。

白尖尖?

两个人喝着茶,靠在沙发上天南海北地扯一大通乱谈。

王先智中等身材,从来都是西装革履,熨烫有致的衬衫,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细滑白皙的皮肤,让女人都羡慕,尤其是那些和他上过床的。唯独一口牙齿不敢恭维,笑一笑,满嘴黑不溜秋,被香烟槟榔熏染的。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白粉,烟酒槟榔茶,五毒俱全。

王先智嘴里嚼着槟榔,烟不离手,自己点一支,给坐在对面的陈一民扔一支。陈一民烟瘾也不小,哪比得过王先智,茶几上已经摆了好几支,便使劲摇手,说不要了不要了,但王先智还是扔。

“烟算个鸟!”王先智说。

王先智:“吃饭去,陈行长?”不改,仍叫陈行长。

陈一民:“王大老板找老弟未必就是光喝茶?有什么要我效劳的?乱扯谈半天了。”

王先智:“我都说了,鸟事没有,就是请你陈大行长出来坐坐,喝茶聊天。你现在当大处长了,难得请动你。”

“副处副处,最多是个主持。”陈一民故作谦虚的样子,“王大老板说点别的好啵!你那笔920万的贷款—”

王先智:“别别别!说了不讲生意上的鸟事。走,吃饭去,就到马路对面的陋园餐馆,吃臭鳜鱼。”

陈一民:“午饭还是我来安排吧。”

王先智:“你安排?想折我阳寿?”

陈一民:“小店,老弟买个小单还是买得起的,机会难得。大单就由你王大老板来买,我决不会和你抢,哈哈哈…………”

“买单。”王先智扯出两张百元大钞,塞到一个服务员手上,不要发票也不要找零。二人出了茶厅,过了马路,进了斜对面的陋园餐馆。

餐馆虽不大,却也精致,进门有一块匾额,记载一段关于臭鳜鱼的传说…………

陈一民道:“早听说是一道徽州名菜,第一次真不敢下筷子,叫人担心。吃一口才知道,味道鲜啊!”

王先智笑:“这么说,这臭鳜鱼好比自己的老婆。谁都想吃新鲜鱼,鲜嫩可口,没想到这臭鳜鱼味道同样鲜美!”

“王总!”一个服务员满脸笑容进了包房,看得出和王先智很熟悉,手提一瓶开了封寄存在店里的五粮液,还有大半瓶。王先智接过,抓起桌上两只大玻璃杯,边准备倒酒,边说:“二一添作五,倒酒的不选,选酒的不倒。”

陈一民道:“我的爷!酒我就不来了,你晓得的…………”

王先智说说:“多大个鸟事!总共才半瓶,总量包干。陈大行长,未必只有吃新鲜鱼的时候才肯喝酒?!”

“我喝酒那水平,你不是不晓得。莫扫了你的兴!”

“多大个鸟事!行,不勉强。”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陈一民边抓了手机,边说“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就出了包房的门。

他差不多忘了第一次和白尖尖那娘们在一起时自己都说了些什么,醉得跟贵妃娘娘似的。后来和她又见过多次,见面就是苟合,苟合之后就是数钱。外表看不出来,外表千金碧玉似的白尖尖,脱了裤子似乎特别骚。

“闷骚!”他说。

眼看像黏胶一样向自己贴过来,一会笑着说要跟陈一民结婚,问他愿不愿意娶自己;一会说这要用钱那要开支:想买台手提电脑、母亲生病、要交保险…………还再三强调,自己处女之身,把人生最珍贵的第一次给了他陈一民。

操练那么老套,还处女之身?哄三岁小孩呐!

这女人也真舍得要钱,代价不菲,瞒着老婆存的那点私房钱差不多早让她刮光了。什么世道!如今泡个妞成本太高了!得尽快脱身!免得“炒股变股东,炒房变房东,泡妞变老公”。尽量不向对方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身份和工作单位—天下泡妞的男人都懂。

有时,想起和她在一起交媾的细节,心里便痒痒的。听她欢天喜地的叫床声。ɑoe齐全,高低有致、长短有序、强弱得当,不亚于一场原生态交响。

处女之身?鬼才信!

结婚?

笑话!

别说老婆对自己和这个家还可以,就算不怎么样,就算自己一辈子单身,也不可以娶一个风月场上的女子为妻。同事朋友知道了,又有何颜面活在这个世界上?钱花了就花了吧,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

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

陈一民回到包房,见王先智独酌独饮,津津有味。他真有些饿了,便顾不上和王先智海聊,拿起筷子。

王先智将半颗槟榔扔到酒杯里,一股气泡往上冒。他不紧不慢笑着说:“以毒攻毒。”

“好个王剥皮,日本杂种!”陈一民很快吃饱了,心里骂。

“老弟这么爽快,我也就直说。你也晓得我是个痛快人。”王先智放下杯子,环顾四周后压低嗓门,“920万,对半折,我出460万,多一分没有,也不少一分。你去搞定,多出来的都归老弟你—得得得,你不要多说了,我这个人,向来是三担牛屎六箢箕,人一个鸟一筒,无所谓,要死鸟朝天!行不行?你一句话。”

“这个,我…………”陈一民猛抽一口烟,“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老弟,陈大行长,打了那么多年交道,莫跟我乱里乱弹。厉天麒牛逼得很,也不是找不上,我懒得找。反正,我只找你一个人。你怎么运作我不管,我只要结果。”

“还有杨树安,他是项目经理…………”

“杨树安?”王先智哈哈一笑,“那个可怜虫,没得一寸用,找他!”

陈一民还想说什么,王先智手一扬:“莫再提那个可怜虫!就此打住!”端起杯子,咕噜了一大口,接着问,“丌小东的儿子在日本留学?”

陈一民:“是的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王先智也不吃菜,又下一口酒,在嘴里含了一会,显得有点费劲地慢腾腾地咽了,“叭”的一声张开嘴,十分惬意。他说:“在日本在日本,我知道。”露出两排黑不溜秋的牙齿,“只怕又会多出一个汉奸。”

“汉奸?”

“汉奸。”

“到日本留学就成了汉奸?”

“老弟你不懂。”

陈一民突然觉得很好笑。玩笑开大了!丌小东居然把白尖尖那娘们介绍给厉天麒做女朋友!

陈一民差点笑出声来。

他当然知道厉天麒对自己从不感冒。

厉天麒你牛逼,算个毛!

都说丌小东是厉天麒比亲兄弟还要亲的二哥,狗屁!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兄弟,还真桃园结义不成?不都是利益圈子!话说回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再说了,这俩人,不仅不能得罪,还得多多倚重,除非自己不想再在这个圈子里混了。

唉!凭什么有人赚钱就那么容易?自己这一点工资,把小数点后面两位数也都算上,比不上人家九牛之一毛。

丌小东从银行里搞贷款,就像是从自己家的金库里搬钱一样容易,玩的就是套路。丌小东的广大集团旗下那么多公司,既各自为政,又一呼百应。百足之虫,至断不蹶,断其一两条腿,伤不到它的筋骨,一旦发威,可以群起而攻之。

当年,都知道贷款难过厉天麒这一关,审贷款跟审犯人似的。但丌小东的贷款哪一笔没有批下来?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

反正有的是热闹看!

高溪水库够你喝一壶的!

你居然和白尖尖…………

哈哈哈…………

第17页:第七章处女(2)

022

白尖尖依旧还是那么迷人。端庄的外表下有一颗妖娆骚动的心!两人每次都在中山宾馆,房由白尖尖开好,房钱当然得陈一民出。

陈一民敲门进房间的时候,白尖尖也是刚到不久。进门之前,陈一民内心一直矛盾。今天要不要干她?想当然想,何况她现在是厉天麒的女人!干厉天麒的女人,等于在他那没有毛的头顶上撒一把尿。但厉天麒那双有些犀利的目光,让他有些畏惧。

白尖尖开了门,看也不看来人,返身坐在客房里唯一那张并不宽大的单人沙发上,修长的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指了指屋中间那张双人床:“请坐。”

要在以前,一进门,他会迅速跟上去,作老鹰扑食状,向那沙发上的人罩过去,在那沙发折腾老半天。陈一民没有坐,也没有作扑食状。心里想,白尖尖穿高尔夫球场上的那身套装别有一番韵味,今天却没穿。以前,一直觉得白尖尖如果穿一身护士服绝对尤其迷人,不知道跟一个穿制服的护士抱在一起会是什么滋味。

“请坐。”她又说。

他有些犹豫地在床上坐了下来,眼睛仍盯着她不放,笑了笑:“没想到在枫林碰到你。”

“想不到的事很多啊。”她淡淡的。

“缘分吧,从认识到现在,你我…………”

“莫扯远了,”她放下翘起的二郎腿,一本正经的样子,“今天我约你来,主要是想和你…………”

“重温旧梦!”他接过话,笑着起了身,试探着走向沙发。

“你算了吧!”见他正要靠近,白尖尖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躲开。她一脸平静,接着说:“今天我约你来,主要是想和你把有些话说清楚。请你坐好,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一会再说吧,”陈一民动了心思,有点死乞白赖,一脸淫笑,伸开双手向她双腋抄过来。心想,也许这是最后一回了。

“陈一民!”她厉声道。

他吃惊不小,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你—”

“什么你!”白尖尖认真地看着他,“你根本不叫成功,难道你不是叫陈一民吗?”

他惊了一下,回过神:“是的,我叫陈一民。那又怎么样?”

“居然骗我,叫什么成功。你不仅是叫陈一民,你老婆叫周丹,税务局的,对吧?你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叫陈俊,没错吧?”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你单身吗?你不是还答应娶我,跟我结婚,要我做你的老婆吗?”

“白尖尖,你究竟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这个骗子!”

陈一民顿时恼羞成怒:“好,我骗子。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是的,我是骗子,我骗了你,我不叫成功,我叫陈一民,我结婚了,有老婆孩子。那又怎么样?我亏待过你吗?少过你的钱吗?”

“哈哈哈…………”白尖尖笑了。

“好笑吗?难道我说错了?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你真是处女!你骗过多少男人,处女过多少回了?”

“陈一民,本来,我想好好跟你把话说清楚。”她终于笑完了,突然明眸如电,直视陈一民,“我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在一起一共是多少次,相信你都记得,但至少五次我都有录音,非常清晰的现场录音。”她从手包里拿出手机,晃了晃,“信不信?要不要放一段给你听听?”

陈一民腿有些发软。

“还有,我警告你,你别乱来!今晚十点钟以前,我要是到不了某个地方,马上就有人打110报警,很快就会有警察来到这个房间。”

陈一民的头在嗡嗡作响。他不是怕报警,而是这女人费尽心机,有备而来。有心计的女人是可怕的,尤其是外表温顺、内心算计的漂亮女人!上午在茶厅里那只振翅的花蝴蝶不是她又是谁!

“你跟踪我!”

“跟踪?”她说,“好笑!没那个必要,更没那个兴趣。碰巧而已。”

沉默。

之前,两人在一起,谈得最多的就是处女和处女膜。白尖尖坚持说自己就是处女。陈一民嘴里相信,也努力想使自己心里相信。

此刻,两人谁也不再说话。

半晌。

陈一民:“尖尖…………”

白尖尖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吱声。

陈一民苦笑一声,在床沿边坐下,眼睛望着白尖尖,很有些诚恳,终于说:“尖尖,你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看在过去我对你也还可以的份上,你说吧。要钱?要多少?你知道我靠工资吃饭,不是老板,口开大了我拿不出来。再说了,都几个熟人,你同学晓丽、丌小东丌总,对了,丌总是我的师兄。还有,厉,厉,厉…………”他突然觉得自己开了窍。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陈一民看了看她。

“你明白什么?”

“你是担心我们的事有人知道嘛!肯定有人知道!”

“你们这些臭男人,上了女人还到处吹牛,显摆!你都告诉谁了?”

“我怎么可能告诉谁!”陈一民一脸认真,“那天晚上海天唱歌,丌小东不也在吗?房是他开的,后来还问过我,我当然没有承认。你以为人家是傻子!再说了,你没有看见打高尔夫那天人家那脸色?”

白尖尖认真地看了看他,哼了一声:“他在能说明什么?他看见了?亲眼见了?”她目光逼视,一脸严肃认真,“姓陈的,我现在只想安心嫁人,找个好一点的归宿。”

陈一民彻底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半幸灾乐祸,一半遗憾。幸灾乐祸厉天麒居然找了这个女人,哈哈,不知道男人结婚以后发现自己的老婆被人尤其是冤家对头用过是什么感觉。遗憾的是,今后再也没有机会享受眼前这个风情万种的尤物了。这么想着,目光向对方身上搜寻,那腰肢,那双峰,那双腿间…………

白尖尖一起身,俏眉一竖:“姓陈的,今天我送你两个字,也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

他停了半天:“哪两个字?”

“闭嘴!”白尖尖怒目圆睁。

他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她继续说。

“什么东西?”

“你就装吧!”她说,“你个变态佬,你至少偷了我三条内裤两件胸罩!”

“早…………早扔了。”

第18页:第八章高溪水库

◇第八章◇

高溪水库

023

“充分利用城市辐射功能,加快开发区的建设步伐,高溪开发区建设方案将很快从纸上变为现实…………”

说话的是成飞艳,手上拿着一张报纸,念出一段话。

杨树安正在键盘上捉虫子一样,“一指禅”,好不容易把标题敲了出来:“关于高溪水库(水电站)股份有限公司债权竞价转让的处置方案”。

复制、粘贴:

项目背景:高溪水库也叫高溪水电站,位于乌山县高溪镇,集水库、水电、养殖为一体。公司股份制改造以后,拟上市,一度呼声很高。由于在建站的过程中,水坝倒塌多次重修,投资成本不断增加;上游水源不足,四台机组只有一台勉强运转;加上电价倒挂,企业历年亏损严重,一直无法走出困境,现完全处于停产状态…………

办公室本来很安静。

成飞艳二十八九岁,总是衣衫轻薄,身形不大胸部大。总把自己打扮得跟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一样,同事们背地里笑“黄瓜刷绿漆—装嫩”;成天花枝招展,染发披肩,香水喷农药似的洒在身上,一双勾魂的媚眼。

胸大无脑!

有人总是开玩笑,说你杨树安周围有四堆肉:成飞艳两堆,老婆水芙蓉两堆。区别是,水芙蓉年长些,发了福,特别是腰际衣服裹着的膘跟装满了水豆腐的塑料袋似的,看着腻人。

成飞艳手上的报纸一扬,向坐在后座的杨树安回过头,把那段话念了第二遍。她索性站起,转过身,将报纸递给杨树安:“好事啊!你自己看看吧,组座!”

“你又来了是吧!”杨树安听了就烦,一个破组长,座个屁!

“对不起,组…………组长!”成飞艳打个哈哈,其实她也没安什么坏心。

省报以《民营资本全面接管高溪古镇经营15亿元进行开发改造》为题作了全面翔实的报道。报道称:

“日前,广大集团与高溪镇人民政府签订了全资收购高溪古镇经营权,开发古镇景区,打造国家5A级旅游度假目的地的协议。这标志着民营资本将全面开发经营高溪古镇…………”

报道还说,协议双方约定,广大集团预计投资15亿元人民币对古镇进行深层次保护开发;一座超五星级生态温泉酒店预计会在两年内落成;通过开发改造,要将高溪镇打造成省会核心经济圈内集商务、旅游、休闲、度假于一体的国家5A级的原生态水乡古镇。

杨树安早就看过了,本不想理她,出于礼貌,接过了报纸。

重点项目组分管高溪水库、康利大厦等几个重点项目,金额大,情况复杂,一共才三个人,成飞艳、小雷,加上杨树安。小雷是新手,大学毕业刚招聘进来,情况不熟。组长原由副处长陈一民兼,杨树安接替不久,压力山大。

高溪水库项目处置,大会小会讨论了好多轮。谁都知道,法院诉讼所做的是无用功,是“赢官司赔诉讼费”的买卖。现在的症结是处置方式,要么协议转让,要么公开拍卖。久拖不决之下,最终敲定竞价转让,同等条件下优先债务企业回购。内部讨论得到一致通过。

也许这就是中国特色,在黑和白之间,总找得出一层灰色。

高溪开发区建设方案唱了这么些年,眼看有了结果,不论对谁,无疑都是重大利好。

项目经理实行双人制,高溪水库、康利大厦都由杨树安和成飞艳两人负责。杨树安想安排成飞艳先拿方案初稿,但厉天麒不同意,金额大,情况复杂,坚持让杨树安拿。杨树安有数,这是丌小东的意思。

成飞艳一直站着,隔着齐胸高的轻质隔断,见杨树安没看报纸,眼睛仍盯着电脑,回头对前座的小雷道:“小雷,你进系统查一下,高溪水库评估值是好多?”

小雷答应:“不用查,891万元。”

成飞艳点了点头:“对,891万,我看问题不大。不过,这个项目能够收回891万元就谢天谢地了!”

“广大集团牛啊!这种大手笔,难得。”小雷道,“在这种情况下,广大集团一定会回购这笔债权。项目回收现金与项目组成员收入挂钩,当然都关心。

成飞艳干脆将胸前两堆肉贴到轻质隔断上,对杨树安说,“亲自做方案,组座辛苦!”

杨树安不理她,头也没抬。

成飞艳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呢,采用竞价转让的处置方式,其实是半公开…………”她觉得自己的话多了,忙打住了那张寡嘴。

杨树安心里很明白,高溪水库由丌小东一手掌控,志在必得。处置方式当然就很关键,协议转让是双方的事,点对点。如果公开拍卖,康利大厦肯定没问题,没有人敢碰。高溪水库咸鱼翻了身,就难说了。

024

成飞艳真是张乌鸦嘴!

没过几天,一封匿名举报信搅得整个公司人心惶惶。

财政部、人民银行、银监会、审计署接连都收到了举报信。被举报的核心人物是厉天麒。

公司总部领导都十分恼火,高度重视,立即成立专门检查组,责成公司纪委牵头,由监察部总经理周民高带队,监察、审计、业务等有关部门抽调专人现场检查,形成调查报告向总裁办公会汇报,再研究如何向财政部、银监会、审计署交差。

检查组一行明天就到。

平时食堂就餐,大家坐到一起,有说有笑,天南海北,插科打诨,热闹非凡。这些天来,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看热闹的,幸灾乐祸的,担心躺着中枪的,不一而足,一个个噤若寒蝉。

成飞艳干脆请了公休假。

几天来,杨树安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不小心,自己就被卷进了高溪水库这个旋涡的正中心。

高溪水库和康利大厦两个项目既不公开拍卖,也不协议转让,都采取竞价转让。成飞艳说得对,内部竞价,半公开,说是半公开,其实是不公开。

康利大厦方案上个月就上报了总部,批复很快下来了,正在实施中。

高溪水库方案刚启动,准备上报。

两个项目都是被举报的核心内容。

几天来,杨树安看见厉天麒脸色暗淡,上班下班,进门出门,谁也不打招呼,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就再也不出来,一待就是半天。

举报的根源其实很简单:单位领导班子成员增补,职位竞争。

早在今年春节后不久,由刚从处长岗位提拔到人力资源部总经理助理的老毕带队,进行了一轮考察。要求在现有的处级正职中选拔,符合条件的有三个人,算下来,真正有竞争实力和靠谱的也就是厉天麒和陈一民两人。

陈一民副处转正不久,厉天麒可以说是十拿九稳。

杨树安心里烦。好在自己干净,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无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歪!他始终牢牢地记住了德哥曾经说的一句话,“进了那地方,蚊子都会收拾你!”他知道德哥说的“那地方”是看守所一类的背时场所。德哥又说,算定他杨树安永远也做不出那种出格的事。

“树安!”喊他的是厉天麒。

他吓了一跳,见厉天麒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门开了一半,冲他喊了一声:“树安,你来一下。”通间大办公室的七八个脑袋像正在专心觅食的鸭子被一声吆喝后同时闻声抬起头,一齐望向厉天麒,见唤的是杨树安,又同时低下头去。

杨树安忙起了身,快步走进了厉天麒的办公室,轻轻地关了门。

“厉处!”杨树安叫道,便在厉天麒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厉处,领导你亲自写的,我还能修改什么…………”

“不!”厉天麒的眼睛里有些血丝,脸色灰暗,头皮暗淡,没有光泽。他打断杨树安,十分认真,“说起来,项目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是看看有没有遗漏的,二是看看我表述得对不对,有些说法妥不妥。检查组的领导明天就来了,提前准备一下没有坏处。对吧?”

杨树安点点头,想为他鸣些不平:“厉处,你看这,这简直是,怎么说呢?人家…………”

厉天麒摆了摆手:“算了,你想说什么我知道,谢谢你,树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身正怕什么影子斜!认真看看,啊,请你认真看一下。”

杨树安答应着,不再往下说什么,离了座位。刚出了门,那七八个鸭子脑袋又同时抬起,看一眼杨树安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片刻又同时低下。在银行工作的时候,杨树安就敬重厉天麒,正直心善,有担当。

陈一民人前人后为厉天麒抱不平,叫屈,还说应该想办法揪出背后这粒告阴状的老鼠屎。这些天来,陈一民对谁都异常客气,包括对他向来瞧不上眼的杨树安。但几乎所有的人把矛头都不约而同地指向“矮仔”陈一民。杨树安怎么看怎么觉得就是陈一民干的好事,那眼神,那表情,那言行举止,怪怪的。“视其行步,窃斧也;颜色,窃斧也;言语,窃斧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斧也。”

杨树安想,陈一民小子早有野心,也确有些手腕,前几年自己还是他的副手,一晃人家往前蹿了一大截,转了正处,成了班子后备,自己还在原地踏步。

感觉厉天麒有些蔫,像霜打的茄子。他想,厉天麒也不容易!

第二天中午,以周民高为组长的总部检查组一行四人到了。副总桑国瑞、处长陈一民,加上杨树安,开三台奥迪2.0T到机场迎接。

杨树安对这个组长周民高外貌形象完全没有一点印象,但有一点,在很多年以后仍记忆犹新:作为监察部总经理,周民高查问题有一种“原始的冲动”,查出问题后有一种“莫名的快感”。这在公司系统内早就声名远播。

检查组一待就是一个多星期,工作日加周末,工作认真,真正是“五加二、白加黑”,坚决只在食堂安排就餐,足浴、按摩、卡拉OK活动一律全免。

检查接待,陈一民处长牵头,分管领导自然是老桑,主要工作就落在了杨树安的身上。厉天麒除了向检查组汇报,说明情况,其他时候都采取回避的态度,不想给单位和检查组的领导为难,更不想节外生枝。

检查组把项目资料、档案翻了个底朝天。

几天下来,杨树安也就大致知道了举报信的主要内容,归纳起来无非这么几点:

一是受贿数额巨大。说厉天麒等在高溪水库、康利大厦等项目资产处置中不通过拍卖等公开程序,暗箱操作,内外勾结,造成国有资产严重流失。说得有鼻子有眼。

二是生活作风糜烂。说厉天麒包养情妇,与社会上一女子长期嫖宿鬼混,腐化堕落,人名住址俱详;还经常出入涉黄涉赌娱乐场所,嫖赌逍遥。

三是跑官要官买官。为了个人利益和职位,在单位拉帮结派,搞小团体,点了桑国瑞、杨树安的名;社会上与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打得火热,追名逐利,点了丌小东的名。

举报信是从深圳寄出的。

杨树安没想到,举报人竟如此恶毒。说厉天麒包养情妇,人家是在跟白尖尖谈恋爱,很多人知道,都快发喜帖了,最多也只是未婚同居。说厉天麒拉帮结派也是子虚乌有,欲加之罪。

桑国瑞早气得七窍冒烟。

班子两个领导,还有厉天麒、陈一民、杨树安都在座。

桑国瑞率先发言:“对于举报信中提到的几个问题,我认为,纯粹无中生有,别有用心,甚至诬告陷害,这里我也不想再多说。我想在康利大厦和高溪水库项目上啰嗦几句。大家都是知情人,厉天麒厉处长那是有功之臣,利用个人的关系和资源,实现收益最大化,付出了心血。如果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不让我们的同志寒心吗!”

他喝了一口茶:“处置委员会多次分别对两个项目进行了充分的讨论,在座的同志大多都参加了,有会议记录,大家都可以看看。会上,多数委员意见明确,态度鲜明,认为可以不采取公开拍卖的方式。最后投票,少数服从多数,采用竞价转让方式而不是协议转让或公开拍卖方式。”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厉天麒。

厉天麒面无表情。

陈一民一直低着头,不停地翻弄手上那支笔。

桑国瑞接着说:“这里,我把话说透,债务企业和股东找过我,找过厉天麒处长,也找过在座的一些同志。知根知底,都是几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是不是啊?谈判过程中,厉处长与企业方据理力争,甚至不惜跟熟人朋友翻脸。你比如,康利大厦就曾经谈出了1950万的天价。同志们哪,做事说话要凭良心!”

“依我看,我们公司就有那么一些个人,睁着眼睛说瞎话,无事生非,为了一己私利,丧心病狂!”桑国瑞瞟了一眼陈一民,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水四溅。

老桑有点过。

周民高只听不说。

一把手郁知非接了话:“这事确实很被动,给总部领导添麻烦,给公司添麻烦,也给我们自己添麻烦。公司经营的内外环境本来就很艰难,社会信用环境差,社会舆论压力大。这样一来,公司在监管部门心目中和社会上的形象那是大打折扣。但话又说回来,对于群众举报和监督,我们应该持积极的态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能一点就着,老虎屁股摸不得…………”

老桑听得有点不对劲,想发作,被邻座的厉天麒私底下拉了一把。

会议改由检查组的周民高和班子成员郁知非、桑国瑞小范围交换意见,其他人离场。形成了最后结论性意见,回北京汇报。还特别强调,抓紧对个别项目进行整改。

要求整改的“个别项目”就是高溪水库和康利大厦,必须公开拍卖。

025

杨树安脑壳痛。

王先智!

杨树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先智说,有空见个面,不请你吃饭,晚饭后一起喝茶吧。

儿时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光着身子,一前一后奔跑在烈日下。大的全身皮肤嫩白,小的黝黑。“小智哥,小智哥…………”杨树安屁颠屁颠地跟着,一路追一路喊。

距外婆家十多里路,杨树安三天两头地去,一住就是好些天。白天和王先智在外面疯玩,晚上钻一铺被窝,挤一铺竹床。

夏天的时候,他们在树林里穿来穿去,在刺树上寻找蝉壳,手里拿一根纳鞋底的缝衣针,一根长而粗的线,将蝉壳一个个串了。等串到十几二十个,就兴高采烈地到卫生院的药铺里换甘草吃,嚼得口水直流。若是春秋季,雨后还可以到后山树底下寻寒菌,换糖果吃,一人一半。

王先智小学四年级没上完,就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有一回,他到杨树安的学校里玩,回家的路上,说:“树安,你们学校那个银子老师嘴巴上好多胡子。”

杨树安笑:“银子老师是女的,哪有胡子。”

“是绒毛。”王先智咽着口水说,“你不懂。”

那一年,外婆家里来了个日本人。本来平静的生活,被搅起狂风大浪。舅舅王钟跟着那日本人说走就走了,外婆秀儿不久去世了。

杨树安至今没有见过那个日本人。

外婆死后第二年的一个夏天,王先智耍流氓,被人捉了,说他溜进了学校的厕所里看女学生方便,吓哭了好几个。因为年龄还小,才没有判刑。

父亲杨彦青恶狠狠地,粗壮有力的手指直敲杨树安的脑门,不准再与王先智混,说再去一回就打一回。“小王八蛋!”杨彦青骂,也不知道是骂杨树安还是王先智。

自此二人渐渐地疏远了,很少见面。

半岛咖啡厅。一处稍僻静的卡座,王先智先到了。

“小,小智哥…………”

“杨行长!”

二人几乎同时打了招呼。

王先智说:“三十年亲戚,六十年见不得一面啊,呼呼…………”

杨树安语塞,不知道说什么。

“你现在是领导,知道你忙。所以就不耽搁你太久,开门见山—”王先智说,“今天找你,没别的鸟事,我那笔920万贷款,想请你帮忙。也不是你手上放的,广场支行的鸡巴事,你晓得。帮得了就帮,帮不了呢,也没有关系。”

“怎么帮?”

“很简单。”王先智环视了一下周围,“打对折,我出460万。”

“我说了不算,我一个小萝卜头…………”

“我知道你说了不算。实话跟你说,我找过陈一民。”

“陈一民不在我们处了,再说,我们单位最近一团糟…………”

“我知道,我都听说了,所以我才找你—之前还真没想麻烦你。我也晓得厉天麒信任你,你们关系可以。厉天麒那个人,我懒得挨他的边。他当他的官,我打我的流,对吧?你是项目经理,又是组长,帮我关点心就行,不得让你做为难的事。感谢你的话,今天不说。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肯定喜欢…………”

杨树安忙摆手,以为对方要送他钱或什么贵重礼物。

王先智拿出的却是两张照片,一张崭新,一张发了黄。他说:“这恐怕是你娘现存的唯一一张照片,扫了描,放大了。这张新的送给你。”

这是一张合影,外公外婆坐着,后排左边站着自己的亲娘王仙霞,右边一个人,明显被挖掉或刮掉了,不用说,肯定是那个叫王钟的舅舅。杨树安接了,眼泪差一点掉下来:“谢谢你…………”

“谢个鸟!”王先智一副满不在乎玩世不恭的神情。

“这个节骨眼上,陈一民只怕也不得蛮出力帮我。”王先智喝了一口咖啡,“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冤有头债有主!说句不关我鸟事的话,陈一民和厉天麒,那是两虎相争。我看好陈一民,你信啵?”

“…………”

“我知道你对厉天麒好,看高人家。厉天麒与丌小东两个鸟人,还有那个狗屎检察长,三个人兄弟相称,狼狈为奸,尽人皆知,局外人看得清清楚楚。不是我小看你杨树安,你还真的太嫩,好自为之—说错了,等于我放屁。”

“你走吧。”王先智站起身,“不想过多耽搁你,也免得和我在一起让人看见,对你没有好处。谢谢你,杨行长!”

杨树安出了门,还在琢磨王先智的话。

厉天麒完了!

厉天麒、陈一民,鹿死谁手?天平似乎正慢慢地向一端倾斜。

都是高溪水库惹的祸!

高溪水库虽然经营不善,但地处省城边缘,位置优越,风景优美,周边圈地2000多亩,虽然都是农用地,却不可多得。特别是其中已列入规划的359.7亩地可是块肥肉,早就有不少人虎视眈眈,垂涎欲滴。

他知道高溪水库这份菜早就从锅里夹到了丌小东的碗里。

老婆水芙蓉说起丌小东,口水泡沫直翻,恭维艳羡,恨不得以身相许。在她眼里,丌小东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要才有人才,要长相有长相,那才是真正的男人。这个时候,杨树安恨不得一耳光扇在那下作自贱的女人脸上。

丌小东是个商人,怎么说,人家对自己有恩,包括自己工作调动,还有顾正军那笔担保,等等。邻居多年,还算得自己的半个媒人。

一个生意人,能做到这个份上,算不错了。

至于厉天麒,说什么呢?

第19页:第九章哭泣的墓碑

◇第九章◇

哭泣的墓碑

026

水芙蓉炒股票。

自从那次水芙蓉多事举报丌小东,挨了司马千月一记耳光以后,估计是司马千月有愧,为了补偿,没多久,通过丌小东把水芙蓉从省分行办公室文印室调到了信贷处,做资料员,管信贷档案。也是司马千月主动上门来,道歉再三,解释再三,说当时气懵了。二人和好如初。水芙蓉说没事没事,理解理解,都是女人,又千恩万谢。杨树安在一边听了,莫名其妙,问怎么回事,被水芙蓉呸住,叫他少管闲事。

为了担保的事,水芙蓉不依不饶,闹着要跟杨树安离婚。丌小东登门亲手把那条子交到水芙蓉手上,以兄长的身份批评杨树安,做尽了工作,说尽了好话,承诺水芙蓉调动的事也很快兑了现。

到了信贷处,水芙蓉才真正了解在银行工作的优越性。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资料员,从各市县行来汇报工作、申报项目的,还有各信贷单位来拜码头的一拨接一拨。负责业务、管审批的捞大钱,自然没她的份,但少不了一人一份小礼品,少不了宴请,也不多她一个,饭局中也少不了一人一个小红包。

如今,又一直挣扎着想提个副科长,水芙蓉成天屁眼里起漩涡风。

见识多了,接收的信息也多了,炒股票也越来越起劲。

乌山实业内部职工股让她高兴了一把。乌山实业上市当年,股价开盘十来块钱一股,内部职工股被限制要三年以后才能流通。水芙蓉当时多少有些失望。

丌小东的广大集团通过协议转让,很快取代了国资委成了乌山实业的第一大股东。一轮重组概念炒作,乌山实业顺势而为,更名乌山科技,股价应声飙升到最高点46元多;年终分配,乌山科技10送10。此时,正好内部职工股限售期到期。

水芙蓉500股,加上丌小东送的1000股,变成了3000股,除权以后,1500多块钱的成本,净赚60000多。

水芙蓉乐啊!也从此真正尝到了股票的甜头。

水芙蓉上班说股票,回到家里也说股票,甚至咬牙买了一台电脑,天天下班回家上网研究、分析。在杨树安面前,更是趾高气扬,基本面、政策面、技术面、K线图,各种市场传闻,“杨百万”什么什么的,“张股神”怎么怎么了。过了一会,冲他说,你不懂,跟你说简直是对牛弹琴!第二天却还是照说不误。杨树安不敢不听,不听就被骂不关心;免不了插上一二句,又被骂狗屁不通,干脆假装在听,什么也不说。

高位追进,下跌割肉,一买就跌,一抛就涨,追涨杀跌,水芙蓉心态越来越坏,她不是炒股的料。

水芙蓉心情布云,全家人心情跟着下雨。

所以,杨树安打死也不想去碰股票。

水芙蓉周末经常带儿子回娘家。杨树安一个人在家,实在无聊,上网浏览了一圈上周收市的股票行情。他突然有些好奇,倒是想看看那个发信息给他的人水平究竟怎么样。打开手机里的信息一对照,吓了一跳:上周一推荐的“600×××”居然在星期二涨了6个多点后连续3个涨停!继续往前翻信息,又找到了没有及时删除的一条,“000×××”一个多月竟连续一路攀升,从12.56元涨到现在的32.78元!

他有点坐不住了。

高人啊!

水芙蓉哪是炒股的料!如果有这位高人指点,水芙蓉还不笑开了花?不行!股市凶险,天知道什么时候失靠。万一有个闪失,九回吃肉一回喝粥,水芙蓉还不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水芙蓉的性格他太了解了,家里已经够折腾的了,何必自寻烦恼,自取其辱,节外生枝!算了吧,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那信息总是如约而至,拨回,还是那句话:“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无法接通!”

“对不起,您拨的号码无法接通!”

他想,这些信息一定来自上天,上天眷顾自己。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接收那些信息,糊里糊涂地照葫芦画瓢,糊里糊涂地赚钱。闲暇,他不断地翻看接收的信息,想从字里行间找到出处,发现答案。

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其中的奥妙!

又是一个周末,水芙蓉没事便无由头地一顿狗血淋头的将他骂了,带着儿子出了门。他一个人照例来到办公室,发了半天的愣。他突然发现,所有的信息最后落款总有一个符号:“π”。他当然知道这是圆周率的代号,上小学就学了,π=3.14159…………

高老师?德哥?

他懵了!

上中学的时候,高老师总说他杨树安笨,思维总是慢半拍,又说,慢半拍算不错了,总只是慢半拍,别的学生慢十拍八拍还跟不上来。银子老师是杨树安的本家,高老师爱自己漂亮的老婆,除了这一点,高老师喜欢杨树安的原因,是杨树安普通、平庸。长相平庸,学习成绩平庸,什么都平庸,就像山里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一棵树,不拔尖,没特长。高老师常说,杨树安高考一定考得上,但也肯定只能考上中专。只要能考上,管它中专大专,跳出农门就是大幸。“有特长有偏才的人命不好。”这算是高老师的奇谈怪论。想想也有道理,歪脖子树就做了牛轭,长相怪异的树根就会被人千刀万剐地成了工艺品…………平庸的人一定善良,因为平庸的人缺乏欲望,欲望是魔鬼!

高老师也许就属于偏才一类的。

高老师背圆周率能背到小数点后2000位!

杨树安总是不解,问,为什么要背圆周率呢?有什么意义?倒是得到了高老师的表扬,说,你提出问题就很不错了,多数人要么当面假惺惺地夸奖,要么背地骂我傻,要么不屑一顾,不会提这样的问题。

高老师说:“大数学家欧拉从1736年开始,在书信和论文中用π来表示圆周率。中国数学家祖冲之进一步得出精确到小数点后7位的π值。1989年,美国巨型电子计算机计算出π值小数点后4.8亿位数…………”

杨树安听得发了呆。

高老师接着问他:“你说,这些人穷尽毕生精力,照你说,又有什么意义?”

杨树安不置可否。

高老师道:“浩瀚宇宙,无穷无尽,其间蕴含了多少人类未知的秘密。人类从混沌初开,不断地向文明进化,探索求知,不足万一。一台彩色电视机,放回两千年前,你能不倒地膜拜?多少年以后,你能肯定现时的宇宙飞船不被我们的后人笑掉大牙?圆周率也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宇宙,无穷尽也,其间的奥秘哪里是我辈所能尽数发掘的!世界上只有一个牛顿,只有一个爱因斯坦,只有一个陈景润,当然也只有一个高之德。”

杨树安若有所悟,不点头也不摇头。

高老师知道怎么说他也不会全懂,重要的是,杨树安绝对不会装作听懂了什么而点头称是。

树安大事不糊涂!

高老师说,有的人,天生愚钝;有的人也蠢,但他们仅仅是生性善良,以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是高老师得出的两条结论:第一,树安是个有思想的人,大智若愚;第二,树安是个厚道人,值得托付。

德哥的爷爷高凤庭出身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否则,爷爷当年哪有机会留学日本?也不会有机会给鬼子当翻译做汉奸,更不会在鬼子完蛋以后跟着人家逃去了日本,奶奶也不会作为汉奸老婆被镇压。父亲高丙元背了一辈子汉奸崽子的罪名,郁郁而终。

当然,不是改革开放,德哥哪里有高考的机会!

杨树安在德哥面前,从不提汉奸二字。在德哥身上,又哪里看得到半分汉奸后人的影子!想想自己的身世,唉…………

杨树安望着手机里的π一直发呆。

然后,他吓了一跳。耳朵里嗡嗡响了好一阵。

高老师,德哥,不是满城通缉的杀人犯吗?!他环视四周,感觉空气中有一个透明人在注视自己,自己却看不见对方!一时毛骨悚然。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案发以来,和德哥仅匆匆见了一面,没来得及说几句话,还差点让人认出来。德哥当时直后悔,对杨树安说:“本来想告诉你一些事,算了。不应该来找你,差点把你牵连了!”从此杳无音信。

杨树安记得,当时,他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塞到德哥的口袋里。德哥苦笑,也不推辞。

一副高度近视眼镜、手无缚鸡之力、穷酸书生的德哥,竟是杀人犯?被杀的还是他深深爱着的老婆银子老师!

难道,真的是“汉奸”作为?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伴随着信息提示音。

杨树安顺手看了看手机,刚想放下,又倏地拿起,竟目瞪口呆:“油铺街,南向第四棵梧桐树下,一个小时后见。”落款:π。

027

杨树安心如乱麻,突如其来的情况一时来不及消化。他起了身,像有一根绳子将他牵引,离了办公楼,来到大街,走向公交车站。

油铺街,南向第四棵梧桐树下。

一个小时到了。他抬头四顾,左右张望。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生。

再往南十米开外,是铁塔公交车站。正是午饭时分,只有三个人在候车。车开往高溪镇,十五分钟一班。他仔细分辨那三个人,一个老头、两个女人。他把手机抓在手里,担心有来电或短信听不到。

这时手机就响了,短信显示:“上公交车。”落款:π。

百十米远一辆公交车开来,他忙迈步小跑,到了车站,正好公交车停住,开了车门。他想也不想,就跟一个老头、两个女人上了车。车上的人不多,他上车就把车厢里看了个遍,没有发现要找的人。就在车门快关上的时候,从后门飞快地上来一个人,身背一大布包。

很明显,这人在尽力掩饰,衣着、发型、帽子等,不仔细琢磨,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看那身型,不是他又是谁?!那人也不接近,投了币,随意找了附近的一个座位坐了下来,两眼望向窗外。杨树安忐忑不安,也不敢四下里张望,若无其事地看窗外的风景。公交车走走停停,向城外开去。

离高溪镇还有一站路,那人准备下车。杨树安见了,也起身,离开座位。二人也不对视,更不说话,一前一后下了车。那人一下车,招手要了一台出租的三轮车,朝杨树安望了一眼,杨树安也跟着上了车。这种出租三轮车以前在城里跑,装有风雨棚,因为开起来总是“叭叭”地响,也叫“叭叭车”,如今早被赶出了城,却像蝗虫一样,占满了城郊的各个角落。

二人谁也不说话,只听得一路“叭叭叭”。

过了桥,一路朝西,与高溪水库擦肩而过,又足足开了十多公里,来到高低错落有致的群山之下。抬头望去,是一座陵园。

进了陵园大门,沿着一条窄窄的水泥路蜿蜒向上。

海拔不高,呈扇形,山巅三峰耸立,居中最高,两峰较低,东西对峙而形体相仿,犹如天然门阙、华表捍陵。因山为陵,以山为阙,气势雄伟,规模宏大。

上了山腰,在一个豁口,德哥叫司机停车。二人下了车。德哥付了车钱,三轮车一溜烟开下了山。

墓前。

二人仍不说话,德哥把早准备好的一束鲜花从包里拿出来,放到条形直立的麻石墓碑前。墓碑上是银子老师的照片,笑靥盈盈,嘴唇微微上翘,上唇有一圈淡淡的绒毛。德哥点上两支香烛,堆上大把的纸钱。

见德哥双膝下跪,杨树安也照做,二人开始烧纸钱。

德哥憔悴的脸上泪水纵横:“银子呀,今天是你的生日,哥给你把树安也叫来了。哥以前从不陪你上街,从不陪你逛商场,也从没有给你买过衣服。你知道我不会买东西,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哥想你呀,哥对不起你…………”声音有些尖细,却让人动容揪心。

杨树安只默默地一小撮一小撮地烧着纸钱。

天阴沉沉的,山风轻轻吹过,野草萋萋。

二人席地而坐。

“树安,喝酒吧。”三只玻璃杯一字在墓前排开,酒已倒好。杨树安端起一杯,递给德哥,自己也端了一杯,中间那一杯独自孤零零地立在墓前麻石台面上。杨树安把杯子朝台面上那一杯碰了一下,终于说:“银子老师,生日快乐!”德哥左手端了自己那一杯,右手端起地上那一杯向墓前倾倒,划了半个圆弧;二人对视了一下,碰杯,一饮而尽。

连续三杯。

“德哥…………”

天早就断黑了。

“…………”几杯酒下肚,山风吹乱了他散乱的长发,德哥面色微红,他沉浸在内心的伤感之中,冲着杨树安说,“你银子老师是个傻女人。你知道,她跟了我那么多年,什么也没得到,也从不乱花一分钱,什么事都替我考虑。”

杨树安自己喝了一杯,点点头,唏嘘不已。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惊叫一声,倏地向天上飞去了。天空飘起了霏霏细雨。

“德哥,你别喝了。”

“喝!”德哥一饮而尽,“怎么不喝,今天银子生日…………”

“德哥,你喝多了。”他说,“下雨了,老天都被感动了。”连忙将他德哥搀起,面对银子的照片鞠了三个躬。

德哥直起身:“银子,你放心,我忙完手上的事就来陪你。你不在,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暂时苟且,就是为你讨还一个公道,将强暴你羞辱你的畜生绳之以法。否则,我枉为男人,枉在这个人世上走了一遭,更无脸来见你!”声音哽咽。

“你傻呀!”德哥嘶哑着嗓子:“自寻短见不正好让那恶棍逍遥法外吗?还让我背上杀妻恶名!你糊涂啊!呜呜呜…………”

霏霏细雨湿了墓碑,细细的雨露凝结,然后从上往下滑落,划出了一条条清晰的泪纹。

墓碑在哭泣。

德哥像是自言自语:“这是一笔今生今世永远也还不了的血债…………”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对着风对着雨轻轻地朗诵:

爱你,不打扰你

静静地看着你熟睡

不走进你的梦

放轻我沉甸甸的脚步

呜…………我不哭

沙尘刺痛我的眼

慢慢地风干那记忆

雀儿嘶哑地啼哭

在丛林的缝隙中掠过

收藏起那沉重的相思

回首那楚楚身影

惹得漫山遍野忧郁

德哥哭了。一遍又一遍。

诗几行,泪几行…………

杨树安没有想到,数学老师德哥居然能写出这样凄美的诗。他是用生命在写诗,字字句句浸透了他的血和泪。

霏霏细雨下个没停,湿了墓碑,湿了衣衫,湿了头发,湿了他的哀伤。

“树安,千拜托万拜托,有一件你得帮我办到。”德哥说。

“放心德哥!”杨树安瘦小的身材显得异常坚定。

“我死后,你一定得想尽一切办法把我和银子安葬在一起…………”

“死是迟早的!谁都有一死。”德哥眼眺远方,“来到这个世界,就像做一场梦,旅一次游,过眼云烟。人死只有一次,也必定有一次。眼睛闭上不再睁开,一生就完结了。我不怕死,死其实是最好的解脱。像我现在这样活着,折磨啊!真是生不如死!我绝对不是因为怕死才逃,我得苟且,我得偷生,我得把该做的事做完。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安心心去死,也才能在与银子重逢的时候有些颜面…………”

杨树安的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山风吹拂。

细雨霏霏。

二人说着话,一路摸索着走下山,往高溪镇而去。黑夜早已将镇子和几盏昏暗的路灯沉沉地笼罩,万籁俱寂。

午夜时分,二人偷偷摸摸地溜进了镇中学的院子。

小楼是典型的筒子楼,共三层,路灯昏暗,乌黑的墙壁已经剥落。上了二楼,打开了顶西头那张久未光顾的门。

二人蹑手蹑脚。

房子分里外两间,再熟悉不过。黑暗中,德哥拉了杨树安的手,直奔里间卧房,轻轻地靠上房门,拉动一根开关绳,屋里就亮起了一盏昏昏暗暗的灯。灯一亮,杨树安吓了一跳,仔细看时,门窗早已被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光。德哥右手食指压在自己的嘴唇,不停地朝杨树安示意,生怕发出哪怕一点点响动。

看得出,出事以后德哥不是第一次回来。灯下黑,神不知鬼不觉,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杨树安想想也是,谁也不会相信,杀人犯有天大的胆子还敢回家!再说了,这间房子恐怕谁都避之不用。

物是人非。

二人什么话也不说。

杨树安怦怦直跳的心稍稍有些安定,腿仍有些发软。德哥累了,轻轻地坐到床上,全身软了下去,片刻又强撑着坐起身,打开那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招手让杨树安趋近。德哥变戏法似的从枕头下取出一双手套,戴上,轻轻打开包裹。

布包里有五六个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什物,逐一打开:

碎花绵绸长裙一条;女人胸罩一件;女人内裤一条;污浊茶杯一只…………

仔细看时,长裙已严重褪色、残破;胸罩变形,两个杯罩面料扯开些许,露出海绵,中间连接处断开;内裤撕成条片状,阴处斑斑渍渍,或黄或绿。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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