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在《新浪蜂鸟》被讨论是否继续的选题。因为总有一个“消费死者”的声音无法被回避。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关于两个普通人的故事,历经磨难后,一个离去,一个选择坚守。
也许从来没有一个理由,可以确保被揭开的伤口能更快地愈合,或者是否能真的愈合。
西二旗的羊蝎子火锅店
《新浪蜂鸟》和薛巧艳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0月底的一个周日上午,地点位于北京西二旗的羊蝎子火锅店内。
这也是她自己的店。
火锅店完整的名称叫:“亮健容天老北京羊蝎子火锅”,“亮健容天”是连锁品牌的名字。
在一条东西向马路的南侧,它大门向北临街,属于阴面。
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阳光洒在对面的楼宇和街道。
火锅店一般会在11点后才打开所有灯光,在内外强烈的亮度反差下,外墙上的玻璃窗,像是一面镜子。只有努力向内眺望,才能看到里面,有影影绰绰的暗影。
站在店内的薛巧燕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
早上9点,她站在店内入口的收银台处,看到了《新浪蜂鸟》的编辑,一个与丈夫相仿的中年人,在门口出现过两次,不停地吸着香烟。
她知道对方是来采访的,而原本她是有些抗拒的。
大约在一周前,因为接受一家电台媒体的采访,她不得不重新回忆起了与丈夫的生活细节,这让她再次陷入痛苦中。
采访结束后,薛巧艳返回了在山东泰安的家,直到见到《新浪蜂鸟》的前夜才返回北京。
短发与粗糙的双手
《新浪蜂鸟》准时走入店内,在昏暗的环境中,他几乎与站在门口的薛巧艳擦肩而过。
彼此问候前,他看到了薛巧艳礼貌的微笑,留着一头短发,以及一双放在收银台上不停揉搓略显粗糙的双手。
确认过彼此的身份后,他跟着薛巧艳左拐,来到了一个靠窗的包间。
在行进中,他觉得薛巧艳个子很高,将近1米70左右。
包间有一张圆形的餐桌,《新浪蜂鸟》和薛巧艳分别坐在9点和12点方向。
坐下前,薛巧艳递来一瓶娃哈哈矿泉水,他客气地表示不用,但对方执意要他接下。
在确定采访前,他给薛巧艳一共写了两封信。
第一封要长一些,表明了采访的目的,另一封是关于自己和所在媒体的介绍。
其实他始终没有找到,再次揭开她伤疤的理由。
信里蹩脚地写了两点,希望将英雄栾留伟的生平细节展现给公众,让大家能按图索骥,对身边类似的同伴多一些关爱。
也希望薛巧艳可以给那些帮助过她的人,一个公开回复的机会。
栾留伟去世后,很多人驱车赶到火锅店内。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有些人一直饿着肚子耐心地等待着叫号,有的会对着牌匾鞠躬,然后放下钱款,转身离开。
2024年8月10日,为了营救3名落水的儿童和一位成人,这家火锅店的老板,也是薛巧艳的丈夫栾留伟,献出了生命。
叫不出名字的山
火锅店的包间内,光线很好。《新浪蜂鸟》觉得薛巧艳年轻时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有一张很小的脸和挺拔的鼻梁。
水瓶被竖在桌上,并没有打开,他用双手捂住,好像在用它取暖。
薛巧艳发现对方没有喝过这瓶水,她以为是水不够好。
在此后的2个小时里,她看见对方经常趴在餐桌上,用水瓶支起下巴。这让她多少放松些。
薛巧艳1985年出生在湖南祁阳市下面的村子里,父母都是农民。家里有两个孩子,除薛巧艳外,还有一个大她8岁的哥哥。
薛家一共有三间房,最大的有20平米左右。因为爷爷奶奶去世得早,这三间房全部为薛巧艳父母所盖。
屋子就在山脚下,薛巧艳不知道山的名字。只记得它没有固定的路,想要攀登,每次都需要劈砍出一条小径。
因为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哥哥初中后就寄宿在学校,所以记忆里,她大多数的童年时光都是和妈妈一起度过。
从6岁起,薛巧艳便帮着妈妈操持农活。
她记得每天早起后,要先把家里养的十余只鸡赶出圈舍,然后进去打扫鸡粪。
她会尽量打扫干净,因为这是最好的肥料。
薛家一共有两亩地,种的是稻谷,一年要种两季,需要插秧。
她记得第一季因为天气和雨水的原因,通常都不好吃,会用来喂鸡喂猪和酿米酒。
只有下半年农历八月十五前后收的第二季,才是自家吃的,会储存起来。
相比于洗衣服、打柴做饭和剁猪草喂猪,薛巧艳觉得田里的工作是最累的。
她记得收稻的日子与十一假期很近,每次学校放假,等待她的就是两亩稻谷。
有时过往的村民能看到,一个8岁左右的小姑娘,坐在田埂上累得大哭。
薛巧艳与《新浪蜂鸟》共同的回忆来自于家里唯一的电器——一台小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她还能记起的动画片是《聪明的一休》。因为信号不稳定,她时常需要飞速爬到高处,一边竖起耳洞,一边转动天线。
每年春节,是她最快乐的日子,爸爸和村里打工的长辈均会归来,给每个孩子分发零食,薛巧艳也可以穿上新的衣服。
她特别记得一种在大集上常见的小吃——糖油粑粑。用糯米做成的小丸子,经过油炸后裹上红糖再粘上芝麻,一串有五个,颜色是淡红的,她会举着它走一上午。
相比于过年,薛巧艳对生日没有太深的记忆。她只记得每年都会过,会在饭桌上增加一个煮鸡蛋。
爸爸去下河救人了
2024年8月10日栾留伟出事当天,是他们小女儿满满3岁的生日。
因为当天恰逢周六和七夕节,又赶上有两名员工请假,薛巧艳没有参与庆祝,决定留下在店里帮忙。
丈夫栾留伟则带上了两个女儿平平、满满,以及朋友一家,来到河北固安的一个越野摩托车基地游玩。
薛巧艳听朋友说,那天丈夫给满满买了生日蛋糕,还为大家订了一只烤全羊。
早上9点前后,两个人分别从员工宿舍出发,一个驱车开往河北,一个骑上电动车来到店内。
自从经营火锅店后,他们为员工租下了附近的几件公寓作为宿舍,夫妻俩也和大家住在一起。
薛巧艳的手机在下午一点后响起。大女儿告诉她“爸爸下河去救人,没上来,找不着了”。
薛巧艳后来从民警和朋友那里知道全过程。
8月10日上午11点左右,两家人来到越野摩托基地。
栾留伟和大女儿共骑一辆,朋友与他的儿子驾驶另一辆。
因为小女儿太小,朋友的老婆负责照顾单独照顾。
摩托车沿永定河一路向南,中午12点左右,他们行程过半,停下来休息。就在此时,河边传来了呼救声。
三个小孩和一个成年人落水,在河里挣扎。
下河参与营救的一共有6人,除了栾留伟外,摩托车队里一名叫赵金的当地人,也一同遇难。
动批的男孩和女孩
“其实这和他的性格有很大关系,在生活中,如果他选择帮你,绝对会做到底、做到位,不会半途而废,否则他也不会救了孩子又想返过去救大人”,火锅店内,薛巧艳尽量平静地说道。
几分钟前,尽管她尽力克制,还是当着《新浪蜂鸟》的面流下了眼泪。
当《新浪蜂鸟》想用“生命不会结束,只是进入了一个循环”安慰她时,薛巧艳抽泣地说:“我就自始至终也接受不了,我总觉得他去了某一个地方,可能还会(回来)”。
她双手放在桌上,想把脸埋进双臂中,但像是意识到不妥,又一点一点直起了身子。
薛巧艳和栾留伟相识在2001年的北京动物园批发市场(以下简称动批)。那一年薛巧艳16岁,栾留伟18岁。
当时动批是北方地区最大的服装批发集散地,众多摊铺集中在几座高层大厦内。
拥有一辆奥拓小汽车的栾留伟,是负责为附近店铺送货的“个体户”司机。
薛巧艳每天早上6点上班,17点下班。主要负责给来自河北、内蒙、山西的加盟商配货。
身高1米70的她,经常会应客户需要,与店内的另一个年龄稍大的姐姐,轮流穿上新款应季服装展示给对方。
“首先你穿得好看,客户才能下单”,薛巧艳对《新浪蜂鸟》说道。
薛巧艳每天要换50-80次衣服。店内有换衣间,但她起初还是有些放不开,“来回给人家试,给人家看,总会不好意思”。
但很快,每天都能穿新衣服的感觉,还是让她找到了乐趣。
甩货的价格一般比成本要低,薛巧艳不会向老板砍价,“人家已经赔钱了么。”但超过100块的衣服,她会舍不得。
不会办砸事情的男孩
薛巧艳注意到栾留伟,也是在店里工作时。
栾留伟和她一样,每天6点会赶到大厦。因为要频繁送货,他时常会在各个店铺间游走,最常去的地方,是薛巧艳所在的店铺。
“就是他经常会出现在你面前,然后就往你屋里(店里)看看,但也不停留,可能也不好意思,看看就走。”
在店里,他们鲜有交流的机会。
除了展示衣服外,薛巧艳更多的工作是联系更小的代理,询问并告知各款式的销售情况,给出是否补货的建议,以及联系工厂,配货开单,核对当天的账单。
通常情况下,薛巧艳的店铺都不需要栾留伟,因为会有送货员来店里自取再发往外埠。
例外的只有一个在雅宝路的客户,距离不近不远,最合适让栾留伟这样的司机来负责。
薛巧艳也必须要跟车,因为货送到后,她需要拿着客户的钱款返回。
奥拓车的空间很小,收放靠背是常有的操作,经常会被货物塞得满满当当。
在狭小的空间里,薛巧艳记得栾留伟“从不问东问西,感觉挺紧张的,不好意思那种”。
西二旗火锅店内,薛巧艳告诉《新浪蜂鸟》:“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可能就是紧张”。
薛巧艳感觉到,这个同样来自农村的18岁男孩可能喜欢自己。
但她会刻意保持距离。“一个是小,第二也觉得离得太远,他在山东,我在湖南,当时我想着要么在北京找一个,要么回老家找一个,至少离父母近一些”
她并不反感这个男孩。她清楚栾留伟有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收费会比别人便宜,同样的距离,别人要价30块,栾留伟会报20。
“那些老板都很信任他,交给他的事情,都会办妥,绝对不会搞砸。”薛巧艳说道。
这太像一个被宣传的英雄的故事,也许为了确定薛巧艳描述的真实性,《新浪蜂鸟》犹豫了片刻后问出了一个涉及隐私的问题。
“栾留伟是你的初恋吗?”《新浪蜂鸟》问。
“他是第一次(谈恋爱),我之前谈过一个”薛巧艳轻声回道。
坐在薛巧艳对面,《新浪蜂鸟》决定不再怀疑她的讲述。
薛巧艳说,栾留伟一直追求了自己两年。
“不能闹成仇恨也不能怪我”
两个人确定恋爱关系,是在2003年。
因为给同住在地下室的一位大姐搬家,栾留伟赶来帮忙,三个人一起吃了午饭。
大姐比栾留伟大1、2岁,也是店里的员工,平时很照顾薛巧艳。
栾留伟很早就向大姐吐露了对薛巧艳的爱意,有时三个人也会一起出去逛逛,但私下面对大姐的询问,薛巧艳总是回避。
那天晚饭时,栾留伟离开了一会儿。
大姐说,留伟真得挺好的,人很实在,两年了也没有放弃。然后问到:“小翠(薛巧艳别称),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不是说喜欢不喜欢,反正也不反感。”薛巧艳回道。
大姐说:“嘛意思?那你就试着交往一下?”
薛巧艳说:“我考虑考虑。”
“他自己不说,我肯定不会上赶着去说咱俩交往,对吧?”火锅店内,回忆起这一幕时,薛巧艳微笑着对《新浪蜂鸟》说道。
栾留伟差点儿没说出来。晚饭后,他根据大姐的暗示,独自送薛巧艳回家。
“在路上他一直磨唧,想说又不敢说那种,后来我就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跟我说呀?”薛巧艳模仿着当时的语气。
几十秒后,她得到了栾留伟结结巴巴的答案。大意是:很喜欢。
“我说要不这样,咱俩先处处吧,如果真不行,就分开。”薛巧艳说。
她记得自己特别提到了一点,“如果分开,不能闹成仇恨那种,你也不能怪我可以吗?”
她记得,自己说完后,栾留伟“开心得跟个孩子一样”。
灰尘在空中飘荡
和很多男孩一样,初次恋爱的栾留伟还没有学会讲卫生。
起初他和弟弟、堂弟一起租住在一个平房搭建的二层。
薛巧艳第一次到访时,四人正好路过一个菜市场。栾留伟提议和薛巧艳逛一逛,然后小声和两个弟弟说:“快去打扫卫生”。
薛巧艳问他俩怎么走了,栾留伟说:“他俩有点儿事。”
四人再次见面是在栾留伟的出租屋内。大概有十平方,薛巧艳看到灰尘就在空中飘荡。
床上没有床单,被子也没有被套。视线简单下移,能看到成堆的旧衣服被临时堆在床下。
栾留伟没有洗衣服的习惯,每天回来会裹着衣服直接躺在床垫上。
因为和动批的老板们相熟,他总能得到一些新衣服,于是脏了就会换一件新的。
但栾留伟曾告诉薛巧艳,每次有老板给衣服时,他会坚持付钱。“就是,你可以不赚我的钱,但成本我必须给。”薛巧艳模仿着丈夫的口气说道。
薛巧艳开始打理这间小屋是在几天后。因为不知道尺寸,栾留伟请薛巧艳帮忙购买成套的床单、被罩。
薛巧艳帮他铺好床铺后,把脏衣服放到一个塑料大盆内,向楼下走去。
她一共洗了两大盆衣服。楼上没有水池,需要在楼下的露天环境里手洗。水很凉,薛巧艳一件一件至少洗了2个小时,也扔掉了一部分。
后来两人找了几个大纸箱,将它们整齐地叠好,放了进去。
睡在车里的男朋友
薛巧艳想慢慢开始,当时依旧和同住在地下室的姐姐生活了一阵。
栾留伟每天早上都会负责接送。
第一次时,栾留伟没有打招呼。出门后,薛巧艳先看到了那辆奥拓车,同时听到了对方的呼喊。
薛巧艳在车内看到了后座的被子。
“你车里还有被子啊”她问
“我昨晚睡在这了”栾留伟说。
“为什么不去家里睡?”
“我怕我睡过了,起不来。”
结婚很多年后,薛巧艳曾用这个早上的故事来调侃。
“以前那时候你能等我一宿,现在我说要出来干点啥,你就急得不行了,这区别也太大了。”
栾留伟总是嘿嘿地傻笑。
薛巧艳告诉《新浪蜂鸟》,其实就在两人确定关系前,栾留伟有个老乡一直很喜欢他。那个女孩个头与自己相仿,眼睛要大一些,有一头长发。
有人告诉薛巧艳,有一次老乡聚会,栾留伟喝了酒,那个女孩坚持要送他回家。但在半路他自己跑了。
栾留伟也向薛巧艳提到过这个女孩。说这个女孩想跟他好,但他始终没有动心。
薛巧艳问为什么
栾留伟说,就是觉得不喜欢。
“我听了这个,就觉得他还挺可靠的。我也知道大城市里,那些风流的事情,我想找一个老公肯定是真心真意一辈子的,通过接触,我确定他不会背着我做对不起我的事,他会对我负责,肯定会一心一意对我好。”
薛巧艳特别记得,恋爱时有一次在路上她生气了,转身离开,栾留伟追过来挽留。
“他说:‘你别走,你别走’,然后就这样”,薛巧艳做出了一个用兰花指轻轻拉拽的动作。
“他都不敢拿手直接拽你。”薛巧艳笑着说道。
《新浪蜂鸟》感觉,这是她当天最开心的一刻。
薛巧艳后来问过栾留伟“你看上我啥了?”
栾留伟说:“当时你(发型)跟个假小子似的,特别活泼可爱,感觉这女孩真好。”
薛巧艳说,她后来就一直留短发,没换过发型。
2006年,两个人在栾留伟的老家山东结婚。薛巧艳刚满20岁,栾留伟22岁。
当时还提倡晚婚晚育。薛巧艳还记得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有些不太愿意,觉得他们年龄太小了。
山脚下的呼唤与漆黑的广州
外面阳光很好,走出火锅店,《新浪蜂鸟》回想着薛巧艳提到的2000年第一次来到北京的样子。
她从西客站下车,觉得晚上的北京好亮,也有好多的汽车。
她也记得在北京第一次吃西红柿的情景。拿在手里时,她不安地问嫂子,是否真得可以直接吃。
薛巧艳的哥哥和嫂子均是大学毕业。
薛巧艳将他们称为读书人,怕给他们带来麻烦,她曾两次向《新浪蜂鸟》提出,对此不要提及太多。
这是整个对话中,她提出唯一的要求。“他们念过书,和我们不一样”。
薛巧艳初中毕业后,选择了退学。彼时她成绩中上等,很有可能考上高中。
初三下学期的一个下午,校长和班主任曾一同来到她家,想劝她继续念书。
当听到对方进屋后,薛巧艳从后门跑到了山上,她能听到老师和母亲呼唤的声音越来越远,也能猜出谈话大致的内容。
她告诉《新浪蜂鸟》,选择退学只有一个原因,“不想让母亲太辛苦”,彼时她的哥哥还在读书,她知道家里的贫困。
1999年,14岁的薛巧艳来到广东,在一家服装厂内做一名流水线女工,第一次体验了挣钱的滋味。
简单培训后,她从最简单的切钱袋开始做起,在一块布上切除牛仔裤内衬的形状。
因为这个部分在裤子里侧,切得好坏没有太高的标准。
薛巧艳掌握得很快,不久后,她被调到了技术岗,负责裤子的“封嘴”,就是裤脚的包边工作。
工资按计件支付,薛巧艳每个月大概在1500元左右,有时需要通宵加班。
一天深夜,打起瞌睡的她不慎被缝纫机的针头扎进了指尖。
针头刺进很深,直到在医院才被拔出。简单包扎后,她在第二天继续工作。
只是在以后在犯困时,她学会了用冷水洗脸,然后走到工厂外面深吸上几口气。
她记得当时广东的郊区很黑,没有什么灯光。
为了大家布置的玄关
《新浪蜂鸟》在下午14:00准时走进店内,他没有在收银台看到薛巧艳,因为还有客人不停地进入,他知道打烊应该会延后。
收银台的对面有几张为顾客等座时准备的塑料板凳。
他坐了下去,背靠着玄关的墙壁,头顶上挂着三幅栾留伟的画像,一份北京日报名为“照亮人性的美好”的报纸版面,以及一些缅怀英雄的书法作品和锦旗。
这些物品赠予时,薛巧艳因为在山东处理后续,大多都不在场。
玄关的纪念墙就在收银台的正对面,距离不过2米。
原本她并不想悬挂,但一些顾客表示,大家的心意不应该被隐藏,而且英雄的故事也就该让更多的人知道。
下午3点,薛巧艳向《新浪蜂鸟》走来,她换了一身服务员的着装,戴着一条围裙和一副套袖。
上午的采访结束后,她一直在后厨忙碌,负责调制各种蘸料和切出所需的葱花、香菜。
薛巧艳说,现在店里的所有活她都会。
小马哥与逐渐在变好的日子
火锅店开业是在2017年,最初并不在西二旗,是在清河五彩城的老街里。后来因为该地段拆迁,他们在2024年4月,将店铺搬至此处。
几乎全部的员工都一同前往。目前店内一共有14名员工,除了因为生意火爆后新增的两名大厅服务员外,其余的都是多年的老员工,两个配菜的阿姨从开业一直跟随至今。
但他们中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老板娘过去的经历。
2005年,栾留伟和薛巧艳离开了动批。
彼时因为迎来整改、调整,不少动批的老板选择迁往北京的大红门地区。
2005年年底栾留伟和薛巧艳也搬至此处。
和在动批的经历相似,两个人在大红门做了4年,薛巧艳还是卖货一个月2500元,栾留伟负责送货。
两个人的存款平时分开,薛巧艳不会在工资上控制栾留伟。
主要原因也是他很难攒下存款。
因为是村里最早到北京打拼的人,栾留伟从在动批开始,就不时有山东老家的朋友赶来投奔。
他为人讲义气,对方初来乍到,他基本都会安排到底。
村子附近的大几十人先后都通过他在北京落下了脚。男孩他会安排打包送货,女孩就推荐去店里做服务员。
包括请老板吃饭,招待乡亲,帮对方搬家等等,他从不开口要钱。
有人告诉薛巧艳,即便平时喝酒,栾留伟永远都是抢着结账的人。
薛巧艳记得栾留伟最喜欢80年代的香港动作片,喜欢《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
对于自己更喜欢《还珠格格》,栾留伟会告诉她:“那些都是假的,没什么用”。
薛巧艳说,后来自己也喜欢了警匪动作片。明白了栾留伟说的“励志”的部分。
在大红门期间,两人曾有过一次创业的经历,在北戴河附近开了一家服装店。
起因是栾留伟的一个大哥发现了该地段的商机,栾留伟没有犹豫,薛巧艳也同意试一下。
店铺全部由栾留伟打理,她继续在大红门打工。“就是想着,至少有一个人能保底”。
前期投入将近10万元。栾留伟通过父母借到了6、7万元,薛巧艳记得利息有6000多,她自己向店铺老板借了2万块。
因为一直在北京打工,薛巧艳并不太清楚赔钱的主要原因。为了能还清老板的借款,她每个月的工资会扣去大半部分,“大概白干了一年多”。
薛巧艳没有过多的埋怨丈夫。栾留伟也找到了一份为图书公司送货的工作,一个月6000多块,需要长期出差。
“有时我会慢慢跟他讲,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有我还有孩子,责任比较重了,要踏踏实实的。”
2010年发现自己怀孕后,因为需要时常去医院,薛巧艳向栾留伟提出,希望他能找一份在北京稳定的工作。
栾留伟立刻答应了下来,很快应聘上了一家私立医院司机的职位。因为做事勤快负责,脑筋灵活,善于交际,三个月后,老板看到他能力出众,将他升为了院长助理。
薛巧艳记得当时医院大大小小的事情栾留伟都会负责,月薪大概有一万元。
“虽然他上班挣多挣少我没那么太在意,但自从有了孩子后,他就知道要顾家,要奋斗和努力了。”薛巧艳说道。
医院里的事情,栾留伟说得不多,但薛巧艳记得他依旧会自费给一些上岁数的病人买些吃的。至少有一次,他背着一位老年患者走过了台阶。
日子似乎在一点点变好。怀孕期间,薛巧艳已在大红门的服装店里做到了店长,坐完月子后,因为之前的老板返回了内蒙,另一家熟识她能力的店铺迅速发出邀请,月薪是8000元。
2011年他们的大女儿出生,取名“平平”。
薛巧艳还记得在山东老家的医院分娩前,一向不修边幅的栾留伟,反复检查着各种细节,发现铺着塑料布的病床上面有水珠后,向护士发了脾气。
“老家的小医院不能和北京比么,但他不行,他说:‘马上要推进去了,这怎么还能有水呢?我老婆和孩子感冒了怎么办’”
薛巧艳笑着回忆到。
护士也生气了。原本可以通融进入产房的栾留伟被禁止入内,照顾薛巧艳的换成了她的小姑子。栾留伟只能在产房外的窗户下张望徘徊。
孩子平安降生后,栾留伟总看向女儿,反复略显吃惊地说:“媳妇好神奇啊”。
在还完所有欠款后,两人为女儿在山东老家购买了一套学区房,首付10万左右,月供2500元。
不久后,他们换购了一辆天籁汽车。栾留伟说这车不爱出毛病,省油,薛巧艳坐着会比一般车舒服。
清河老街的来去
两个人第二次创业,便是经营“亮健容天老北京羊蝎子火锅”。
在积攒了几年存款后,栾留伟的一位朋友建议他去闯一闯,推荐了以加盟的方式经营这个品牌,对方也愿意拿出一部分钱入股。
这一次栾留伟反复考察了很久。2017年,他选好了清河五彩城附近的位置,决定再试一次,启动资金是80万上下,房租一年60万,员工加上薛巧艳一共有7人,前厅3人,后厨4人。
除了两人的积蓄外,大部分资金都是栾留伟通过朋友和亲戚拼凑的。
品牌组织了一个星期的培训,大家全部都去了。薛巧艳主要学习前厅的部分,包括如何问候,如何介绍羊蝎子每个部分的特点,如何打扫卫生等。
她也尽力了解一些厨房更为复杂的工作,包括各种原料的配比,烹调方式等等。
薛巧艳像上课一样,拿着本子一一记下尽力背熟。
火锅店开业后,她负责前厅服务的部分,栾留伟则主抓进货和所有关于营业执照、税务、水电、消防的外联。
薛巧艳记得这一次,丈夫非常的认真,有时一个菜品的摆盘不够精致,他会把服务员叫住,手把手的示意,应该怎样调整品相会更好。
开业的前几个月是夏季,火锅店都在赔钱,直到接近年底,薛巧艳才看到晚上有满座的情况。
虽然有很大的压力,但她尽量忍住不问收支。
主动汇报时,栾留伟总是笑呵呵地,成绩通常只有两种:“不赔不赚”和“小赔一点儿”。
直到他去世后,薛巧艳才知道“不赔不赚”是每个月亏损2万元。
随着年底熟客越来越多,火锅店凭借口味和服务,终于出现了翻桌的现象,但很快疫情便爆发了。
在关关停停了几个月后,夫妻两人听到了一些该地段即将拆迁的消息。
在不安中,他们坚持了3年。薛巧艳舍不得积累起来的顾客。太多附近的百姓因为喜欢这里羊蝎子的味道反复带朋友来光顾。
在清河他们一共营业7年,其中包括了疫情的3年。
随着拆迁行进,薛巧艳听到了一个又一个老顾客,准备离开的消息。
“没有希望了,在这里已经养不起顾客了。虽然找一个新店,也要赔钱养几个月,但总比在这里有希望。”
2024年4月,两人带着员工,把店铺搬到了北京西二旗。
一切重新开始,薛巧艳记得栾留伟从没有消沉过。他曾告诉薛巧艳,一定不能在员工前表示出沮丧,“你心气儿都没了,员工还怎么能认真工作呢?”另外他总会笑着对薛巧艳说:“没事儿,媳妇儿,有我呢”
被留下的那一个
17点刚过,西二旗的火锅店又陆续迎来了客人。
薛巧艳双手握着一瓶进口矿泉水,抓紧回答着最后的问题。
下午见面时,她收起了那瓶未开封的娃哈哈,换了更贵得一瓶,递给了《新浪蜂鸟》,自己也留了一瓶。
回忆起很多悲伤的时刻时,这瓶水都会被她握紧,也始终没有被打开。
栾留伟去世后,39岁的薛巧艳接过了他生前的工作。
除了置办丧事,接待老家的政府领导慰问,申请、领取烈士补助外,她通过栾留伟留下的手机,联系了此前的供货商和一些外部资源。
也是在此时,她才发现了栾留伟为了店里周转,向亲戚与不同银行申请的总计60万元的贷款。“应该主要就是租金、房租的周转。”
薛巧艳一一做了偿还。
对此薛巧艳十分感激,在山东老家,几乎所有的流程,政府都会派人来帮忙处理,没有让她过多的奔波。
2024年9月18日,山东省泰安市人民政府评定栾留伟为烈士,其亲属享受烈属有关待遇。
更多的单位和个人同样向她提供着帮助。连锁品牌为薛巧艳的店提供了专车送货,附近的垃圾清运站甚至给她配备了另一把钥匙,方便她随时将店内的垃圾运送到站内。
薛巧艳自己也掌握了报税与报账的所有流程。店内一直在正常运转,只有一件事,会让她感觉无力——她的女儿不再笑了。
13岁的大女儿平平,亲眼看见父亲跃入水中救人,然后沉入了河底。
栾留伟去世后,薛巧艳把两个女儿都留在山东,她知道“现在留伟的父母唯一的支撑就是孙女”。
大女儿遗传了薛巧艳的身高,在老家念初中的她已经1米74。
薛巧艳每天都会和女儿视频。最初的那段日子里,大女儿曾告诉她“妈妈我好累,上课就感觉胸口老堵得着,特别难受”。
薛巧艳告诉她,自己有一样的感觉。她让女儿深吸一口空气,然后使劲的叹气,“能稍微舒服一点儿”。
但她知道女儿缺失的那部分,她无法弥补。
她会严格要求女儿的成绩,栾留伟则时常会表示出无所谓:“大不了你以后就是羊蝎子店的继承人”。
薛巧艳时常能觉察到,女儿对自己大多提一些需求,却会向父亲偷偷说出一些女孩子的隐私,也经常会开一些玩笑。
“她经常说:‘栾老板,羊蝎子店上点心啊,给我弄好点儿,以后我要接手的’。”
栾留伟去世后,薛巧艳再也没见过女儿的笑容。10.1长假前,她告诉女儿自己要回去了,会去看爸爸。询问女儿是否要一起?
有时薛巧艳感觉,3岁的小女儿也已经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在老家期间,有一回电视上演到一间屋子着火了,爸爸用被单把妈妈和孩子放了下去,自己留在了屋子里……
小女儿突然回过头说:“妈妈换一个台吧,我不想看这个电视了”。
另一次是她和其他小朋友游戏中,对方提到“我爸爸说”时,小女儿突然说了一句“我爸爸掉海里了”。
薛巧艳听到后看向了小女儿,“她可能发现我看了一下,就不再说了。”
她相信两个女儿会理解她,对于此刻缺失的陪伴。
至少在目前,在感受到如此多的帮助和温暖后,她希望能把火锅店继续经营下去。
她感谢每一个关心自己的人,包括自己的员工。在她处理后事期间,也是火锅生意最火的时候,每位员工的工作量都几乎翻倍,但没有人一个抱怨和选择离开。
或许每个人都有支撑、继续的理由。
但在采访的尾声,薛巧艳最后一次哭泣后告诉《新浪蜂鸟》:“(现在变好的生意)我都觉得是他用命换来的”。
她说站在收银台,还是能看到栾留伟的身影,有时蹬着梯子在笑呵呵地修线路,有时是在修管道。
每次这些画面出现,她的胸口都会痛。
栾留伟去世后,薛巧艳的体重从130多斤降到了110斤。时不时出现头晕等症状,有时走路会突然眼前发黑。
她觉得8月10日那天起,一切就像梦一样。而她原本的梦,是一家四口能健健康康的,老了能和栾留伟一起回到山东。“我们还没有真正享受过两个人的生活”。
曾有朋友这样劝她:“栾留伟的离开,是因为活着很难,而他尝尽了酸甜苦辣,已经力竭,该去享福了。”
但英雄家人的生活还要继续。
结束采访后,她坚持将《新浪蜂鸟》送至店外。
夜色已开始降临,门口马路上,挤满了踏上归途的汽车。
24年前,这个14岁的女孩,也曾捂着被包扎的手指,眺望过广东的夜空。
她们一样坚强,一样确信生活注定要艰辛,也一样孤独。
但其中一个或许要更坚强。因为被缝纫机刺穿的伤口能够长好,黑漆漆的广东外还有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