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支队报到,还没上楼,听得会议室热热闹闹讨论着啥,有胖哥还有几个侦查员的声音。有人在说:“对头,喊朱儿一起!龟儿子火头那么好,撞都撞得上‘贵儿’,我们沾点火头!”我一进门,大家更热闹了。华哥、胖哥和老邓都在场,我一到,“四大名捕”齐了。我不问啥事,只作古正经抗议道:“抓‘贵儿’我可是动了脑筋冒了风险的好不好?你们说是撞上的,都去撞两个试试?”谁知,我这一说,大家笑得更欢实。胖哥摇着我肩膀,挖苦说:“你现在是瘸子的屁股——翘起的!神探了,莫说那么多。我们准备去城口,正在招兵买马,你去还是不去?”早听说,支队要派人去城口增援系列爆炸案,正盼着也能被派去呢。心头这么想,嘴上却是一脸的不乐意,苦歪歪说:“刚从沙市回来,‘家庭作业’还没做呢!”“少啰唆,给你半小时打个快枪。我带队,跟我走!”胖哥狠狠拍了我一巴掌,打得我肩膀直发麻。
我们这次从开县翻越雪苞山进城口。经过几年修修补补,路况比原来好多了。日头偏西时分,三菱越野已经爬上雪苞山顶,在垭口处我们下车抽烟撒尿。雪苞山地处大巴山南麓,海拔两千多米,有“上三十里,下三十里,横三十里”一说。我们紧走几步到绝顶处停下,四下环顾,雪苞山群峰气势磅礴,横陈天际,漫山遍野堆绿耸翠,沟沟壑壑郁郁葱葱,山花烂漫,杜鹃点红。纵目远望,真有股子山舞龙蛇,峰为泥丸之感。三个人不约而同掏出尘根,一泄如注。相视哈哈大笑,几个月的灰败之气一扫而光……坪坝镇在县城葛城镇以西约二十多公里处,与四川万源县的钟亭乡接壤,连接两地的省道横穿而过。说是坪坝,其实也就镇子所在巴掌大块地方是平的,四周山环水抱,局促得很。爆炸现场位于镇子中心,爆炸点是一个经营农资产品的商店。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和碎屑不同程度毁了周围数十米内的玻璃门窗和瓦片,所以有半条街被炸一说。没有人员伤亡,但影响之大是显而易见的了。
骏哥一拍板,范洪友求之不得。当下表态,胸口拍得梆梆直响,反倒弄得我们三个人为难。好在有骏哥在,城口同行也朴实,断然不会搞什么小动作的。当务之急是梳理这三四个矛盾点十来个嫌疑人,尽快筛选出重点嫌疑,一举突破。“水不紧,鱼不跳!四平八稳破不了这案子。”会后,我们回到旅社。胖哥感到肩头责任重大,还想再扯几句,老邓却不耐烦说。
胖哥一夜鼾声如雷,真没睡好。天不亮,索性起床四处走走。
“朱哥,刚布置工作,该做的还是要做,是不?”范洪友过来,脸上挂着一点点尴尬。
他管我叫朱哥?心里一沉,旋即又提了起来。淡淡一笑说:“骏哥昨晚是客气!这个案子你还是组长,原有的思路不要轻易变动。不然,我们几个‘独碇子’打出去没有效果,再重打锣鼓另开张可就难了。”
范洪友也笑着说:“朱哥理解就对了。”
“洪友,你现在也是独当一面的副局长了,你对这种撒大网的方法有信心吗?”我盯着范洪友问了句,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和他边走边说,“上海刚解放,曹家湾菜市场发生一起碎尸案,号称新中国上海滩第一血案。罪犯把受害人碎尸后又用盐巴腌成咸肉装进竹篓抛尸街头,案件几个月没有任何进展。江南神探端木宏峪被请到现场,他发现死者身上一副扑克牌上有红蓝色的圆珠笔划痕和小孔,据此推断死者可能是用扑克牌变戏法兜售圆珠笔的小贩。以人找罪犯,很快就破了案。”
范洪友一时迷糊,愣怔着问:“朱老师的意思是我们把侦查思路搞颠倒了?”
他不自觉重又叫我老师了。我心里受用,便不再兜圈子,直白说:“洪友,据我所知,城口锰矿、煤矿、采石场遍地开花,炸药、雷管、导火索随处可见,村民百姓开山筑路、采石建房、炸鱼炸狗炸野猪也都在用炸药。这些炸药有合法购买的也有讨要来的,光你们坪坝一个龙洞沟煤厂一年会流出去多少炸药、雷管?你们算过没有?说白了家家户户几乎像盐巴胡豆瓣一样或多或少都备着点吧?”
范洪友不吱声了。半晌,他谦逊地问:“朱老师的意思是?”
我爽快说:“张局长的看法是对的。打个比方说,就像我们农村家家户户有锄头吧?现在发现一个人被锄头挖死了,我们要做的不是到家家户户去找锄头,而是要推断谁有想法拿锄头去挖死这个人。有这想法的人当中谁又最有胆量最有条件去挖死这个人。如果按这个思路,‘独碇子’是一定要打,刺刀也该见见红了。”
范洪友急匆匆跑开了。看着他的背影,一股暖流顺着背心涌了上来。这还是那个牵着狗,穿着破旧警服,巫溪大宁河边埋头走着的小范啊!我和他有过一段单纯、艰涩的亦师亦友亦兄的关系,只是这纷扰的世界让我们如今生分了。
从这以后,范洪友一直和我通信,言必称朱老师。我很少回信,偶尔回封信就称他小范,说的话也是漫不经心的。范洪友带的犬叫“大黄”,刚从基地回巫溪,大黄破了不少的案子,但第二年就没了消息。年底领导突然叫我去一趟巫溪,说大黄半年没破一起案子,县局要我去看一下是大黄有问题还是范洪友有问题,言外之意若是范洪友有问题是一定要处分他的。我到巫溪县局只看了一眼大黄便明白了。趁没人我问范洪友咋回事。他明显底气不足地说大黄的鼻子好像出了点状况,闻不出案子我也没办法。我讪笑说:“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大黄四只脚爪子长那么长,摆明是训练量不够。你是不想干了吧?”范洪友很憋屈地看着天,并没有回答。巫溪和城口虽然都地处大巴山腹地,人情世故却有天壤之别,范洪友一定是受够了不少的窝囊气才这么自暴自弃的。山里娃娃,不容易呀!这么一想,便给县局领导讲,犬的嗅觉确实出了问题,破案是不行了,我们收回地区做防暴犬吧。县局领导虽有疑惑,也不好说什么。我带大黄回地区,破了不少的案。破了案还得藏着掖着,不好给领导说,传出去我是欺骗领导,范洪友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下一步如何审查,我们三个起了争执。也难怪,过去三人大都单打独斗,或是按领导吩咐临时搭档,眼下要自己选择对象自己决定如何搭档,一下子还适应不了。也应了那句“单挑是条龙,合伙是根虫”的老话。胖哥问我的意见,我说:“这撇脱呀!既然是‘独碇子’,我们三个何不各找一个两个嫌疑,搭上县局的侦查员,自审自查,来个‘先入关者为王’又何尝不可?”大家都赞成。各自选了自己认为嫌疑最大的人做审讯对象,我不假思索选了这个唐友仁。
午饭后,我和派给我的县林业公安小周关了门看材料。小周刚从部队转业,还没进入角色就遇着这样的大案和我们这样的“大师”,窘得小媳妇一样,只顾带路端水递板凳,大气不敢出。三四点过,琢磨范洪友没啥要紧事了,我让小周带我去找他。在区公所招待室找到范洪友,他正和衣蜷缩在一张钢丝床上昏睡着,鞋袜也没脱。听得门响,翻身坐起,眼睛红红的。我和范洪友互相觉得不好意思,客气笑着。小周知趣,出门去了。我递给范洪友大重九香烟,范洪友拿烟看看,从口袋里掏出包宏声烟,嘿嘿笑着说:“朱哥的烟总是好,我这个鸡娃烟拿不出手。”我打趣说:“快了,等你坐正了,只怕好烟抽不完。”
“我有多大本事你又不是不晓得,还有得学呢!”范洪友边说边风一样跑到走道尽头的茅房里,哗啦啦搞了一通出来,嘴里叼着烟,边系皮带边说,“不好意思,下乡冷水喝多了点,肚子搞糟了。这儿臭得很,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说话。”
范洪友开了辆野马越野,沿坪坝河开出几公里停下。坪坝河岸柳结绳,泡桐绽紫,河水恣意流淌,怡然自得。我们踱到河边,拣一块鹅卵石平铺的河滩坐下。重又点上烟,范洪友问:“朱哥,听说你选上唐友仁了?”
“我是凭直觉选的。”我莞尔一笑,反问道,“坪坝的地皮你是踩热了的,如果你选,你会选谁?”范洪友不假思索说:“要我选,我也是要选唐友仁的。不瞒你说,要不是你们要来,我也想直接接触他了。”“呃?真的吗?”我感兴趣道,“说说这个唐友仁怎样。”范洪友从衣兜里掏出个小本本,朝我靠了靠,认真说了起来。
“这就是矛盾的由来?”我知道了来由,心里还是犯嘀咕,“这点矛盾能至于吗?”
范洪友递支宏声给我,继续说:“唐友仁这个搅屎棍有两个德行我还没给你介绍。第一,他最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在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情小事得罪他不得,一旦得罪了他,他会想尽招数报复。这也是这么多年,他干着不是党员干部干的事却没人敢处分他的原因。第二,他信鬼神。别看他铲过那石门,挨了处分。正是这次铲了石门不久,他害了场大病,棺材都做好了。他婆娘按算命子说的法子,拿了猪头三牲去妙音寺献了那儿的菩萨。也怪,没两天他一口气又活了过来。打那以后,他是迷信得不行。就说这次和庞家结了这点仇吧,按说也没多大的事,他硬是告了两次阴状……”
“告阴状?啥意思?”我来了兴趣,忙问。
“唐友仁这么干过?奏效没有?”我感到新鲜,忙问。
“咋说呢?压根儿就没告成。”范洪友狡黠一笑,“唐友仁找了个跳神的端公,递了两道‘状子’。殊不知那端公和姓庞的是远房亲戚,这姓庞的偏又是个人缘好的人,端公这边拿了唐友仁的钱,转身就给那姓庞的说了。姓庞的少不得也给端公几个钱,这端公就沟边放牛——两边捞了。姓庞的知道唐友仁是那种下三滥的人,也不想和他纠缠,就忍了。结果也蹊跷,反倒是唐友仁这几年大事小情都不顺利。”
“这新仇旧恨叠加一块儿,唐友仁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更加有了兴趣,问,“说半天,这都是背地里做的事,摆不上桌面啊!没实实在在的东西,那唐友仁不是省油的灯,到时候我们拿什么东西打他的软肋?”
“嘿嘿!你别说,我这几年案子上没啥进步,捏人卵子的事我倒学了不少。”范洪友停了车,从后座上拿了自己的包,那是一个很少有人还在用的人造革提包。他摸出两张皱皱巴巴的黄表纸递给我,“看吧?唐友仁的真迹。”拿着黄表纸,虽是有些腻味,还是细细看了。用钢笔端端正正写着那姓庞的姓名,住的地方。随手递给范洪友,埋怨说:“兜半天圈子,早说不得了?说说看,咋搞到手的?”
范洪友再邪性地笑了笑,正经说:“朱哥,你我不是外人,直说吧。花钱从道士那买来的。专案组几十号人,牛吃马嚼的,花费那是不小,给这点钱还是值得的。我让技术员比对过,真是唐友仁写的。”
范洪友沉吟良久,说:“我正想着这事,也没个合适的人商量。这个唐友仁,到底还是个乡干部,又是这种打不死扭不干的泼皮,我担心拿不下他……”
范洪友说到这儿没了下文。我陡然明白他的意思,揶揄一笑说:“洪友,我晓得你的难处了。你是马上要接骏哥班的人,担心弄不好你下不了台,场面上不好看是么?”
范洪友恳切说:“到底朱哥理解我,换其他人我真是不敢说呢!”“你也只当我是个关键时候能替你遮掩一下的人了?像那年的‘大黄’一样?”我抢白下范洪友,他的脸立马红了。他这一红,倒让我于心不忍。这年头,还能脸红的人真是稀罕了,人要还能脸红,倒还有点底色。大都脸皮厚到城墙转拐,哪还有害臊脸红这一说?于是我忙爽快说:“你白白让我拣这么大个便宜,我倒不好意思了。这样吧,案破了,首功算你的。出了一差二错,责任在我。我屁股一拍走了,你范大局长还得在这儿扎根儿的。”
“朱哥真是豪爽不减当年。”范洪友一忘形,狠狠拍了下我肩膀。这一拍,又让我些许不快了,只不好挂在脸上。范洪友没看出我的不快,又问:“朱哥你觉得下一步该怎么做?”
早还在范洪友说到唐友仁找道士告阴状时我就有了主意,这是可以利用的唐友仁的弱点啊,便说:“爆炸案最大的优势是有可能找到足够多的物证,最大的劣势是罪犯招供的可能性极小。若是唐友仁作案,要让他招供我预料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须做好‘零口供’的思想准备,立足于找到确凿证据宣布破案和起诉他。我没想成熟,不过,这个唐友仁的迷信脑瓜儿倒还可以一用,何不来个哄狗出窝呢?”
“哈哈哈!”范洪友大笑起来,猛一踩油门说,“朱哥,你我喂过狗的人想法倒是一样。要得!撵狗跳墙,不如找根骨头哄出门呢!”
我和范洪友擦黑时分去香山妙音寺。野马拐上一条机耕道,路旁一棵皂角树上钉了块白木板,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了“香山道观由此去”几个字,打了箭头。车开没多远,路不通了,我俩下车走路。没走几步,远远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油漆和香蕉水味儿。抬头一看,前面用砖石竖了道山门,用灰瓦粉墙搭了个门梁子,门楣上同样歪歪扭扭拿油漆刷了“香山道观”四个字。“真是辱没了香山两个字哟!”我心里骂说。平素对那种突击修缮的庙宇道观就很不感冒,对这种小娃娃过家家一般的东西简直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要换平日,早转身走人了。范洪友低声说:“朱哥,你将就着。这家伙肯定在屋里。”范洪友说的这家伙就是那端公,一个姓徐的道士,正是他借一个亲戚的屋基搞了这个四不像的。“放心,我这点道行还是有的!演你的戏好了。”我侧脸朝范洪友看看说。还好,有一股蓊郁潮湿的山气扑面而来,心情一振,迈步从这四不像下走进去。
上到车上,范洪友嚯嚯直笑。我当是事情办妥,也不多问。过了一阵,范洪友先把他和徐道士设的计说了。我们正面接触唐友仁,唐友仁是一定要找徐道士问吉凶的,到时候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正事说完,范洪友还是忍俊不禁。我狐疑道:“‘年三十吃狗肠子——你欢喜的哪一节(截)’哟?”范洪友这才说:“这个徐道士真是财迷了心窍,都打上你主意了。猜他怎么说,说别看你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和佛道倒是有缘之人,设若能奉些三牲五果,你会飞黄腾达的。”
“哈哈哈哈!”我开怀大笑,正经说,“让他占了香山妙音寺这块佛门净地,真是悲哀!对徐道士这种只认得钱的人还真得多个心眼儿,速战速决为好!指不定唐友仁出个比你高的价,他能把我们的计划给全盘卖了,信不信?”
范洪友骇然,直说好。
范洪友一走,老邓满脸不悦。嘟囔说:“小朱,你们都在瞒着我啥子是不?胖儿说他审的那人十有八九是罪犯,你这两天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让老邓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呀?”
“嗨!你还真是误会了。这个范洪友虽是快当上局长的人,说话做事还嫩得很!胖哥的德行你又不是不清楚,最是个老虎没打着先把皮子卖了的人。不过,要说这个桂驼子,我还真没啥兴趣。慢说范洪友说的有道理,单凭桂驼子那点架势也不够做这个案子的。桂驼子争的不过是三二十块的种子钱,犯不着下这死手。几斤炸药还有雷管导火索,值好几季种子钱了。桂驼子再笨,这个账他能算得过来。还有,我看过材料,桂驼子最是个孝子,赶场下馆子,宁可自己喝寡酒,也是要给他那老汉割几斤肉带些糖果饼干啥回去的。他这样的人,做啥事一定是要先想下他老汉,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老汉咋办?”我知道,在3120,老邓和胖哥总有些磕磕碰碰,甚而互相瞧不起。这次让胖哥临时带队,老邓一定心有不甘,这会儿想借题发挥了。不把话说透,老邓一定会怪我。加上我的酒劲儿也开始上来,便多说了些话。
“哈哈哈哈!好你个小朱!”老邓突然哈哈大笑,点点我鼻子说,“我不这样激将,你们还真不愿意给我把这脉。对这个桂驼子我也是兴趣不大,终是下不了决心否定。我老了,这地方风土人情也不熟,你们这样一说,我就有底了。”
“好你个老邓!让你算计了。”我的酒又醒了不少,干脆把唐友仁这线索和老邓说了。最后说:“韩国人有句话叫‘身土不二’,大意是人的身体精神是和本乡本土一致的,不可相互背离。我觉得用在案子上也何尝不可。城口地处巴山深处,风土人情和万县市有天壤之别。具体到案子上的人和事,有时候我们还真不如当地这些穿草鞋的弟兄呢!这个范洪友,我看就服这方水土,加上他在红卫山学得的专业知识是完全可以驾驭这个案子的。”
“照你这么说,我们几大名捕到这儿来,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留在万县市,兴许还能把那‘4·3’系列案破了。”老邓听我夸赞范洪友,灰心说。
“也不能这么说!没我们他们也不可能跨越式推进这案子!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嘛!”我卖嘴说。说到最后,没个囫囵话了。身子一歪,倒一边床上睡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分头去打草惊蛇,“惊动”唐友仁。一个村干部带我和小周去后山姜漆匠的漆棚子,范洪友直接去玉河乡。
我们和范洪友在去玉河乡的岔道口碰了面。范洪友在乡政府向乡长问了话,问了案发前后唐友仁上没上班、下河炸鱼咋没人管这类的话。另有一组侦查员直接上他干女子开的小商店,故意问东问西,东找西看,这会儿也撤到岔路口了。范洪友也不问我意见,直接分了工。几个点分别留人暗中观察跟踪,只等唐友仁出洞往笼子里钻。我和范洪友仍然去香山妙音寺路口,把野马停在隐蔽处等着。范洪友担心我宿醉,让我打盹,自己盯着。我闭上眼,真的就睡着了。正迷迷瞪瞪,范洪友拍拍我。睁眼一瞧,一辆破破烂烂的嘉陵摩托正突突突地上了去香山妙音寺的机耕道。再过不到一个时辰,摩托车下了山,径直往县城方向开去。接着,岔道口驶出另一台野狼125摩托,车上坐了两个戴头盔的侦查员远远跟了过去。不一会儿,徐道士骑了辆自行车过来,四下张望几眼,钻进我们车里。
“范局,您真是个神算子,和您推断的丝毫不差。”不待我们开口,徐道士摸出张判词啥的出来,殷勤道。
范洪友突然不耐烦说:“直接说吧,他的炸药放哪儿了?”
徐道士受了打击,脸上青一道紫一道,怏怏说:“三排山洪椿坪,药棚子里。”
“你走你的!”范洪友瞪了眼徐道士。徐道士刚下车,范洪友一踩油门,野马轰一声蹿上了省道。一路无话。很少见范洪友发火,乍眼见着,倒是稀罕。心想这好好的,咋说变脸就变脸了呢?莫非徐道士喊了“范局”犯了忌么?要知道在阿Q面前是连月亮也不能说的呀!再一想也不对,所谓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你姓了范就该让人称你“饭”局的呀?像我,冰雪聪明一个人,别人还是要管我叫“猪”的吧?转而又想,一定是徐道士说范洪友是“神算子”了!这比喻太不恰当了。正没来由胡思乱想时,范洪友却主动解了这个疙瘩。他侧脸望望我说:“朱哥,我觉得我们这案子搞得有点不地道、不光彩!这个徐道士越看越恶心,刚才真想一脚把他给踢下去。”
我释然,淡淡说:“只要能把案破了,动作难看点有啥关系呢?”
范洪友说:“这道理我懂,我只是对徐道士这种人恶心。你想想,道士也好和尚也好,好歹你是代表一方神圣的。别人找你消灾灭罪那是诚心信任你,你不办也就罢了,用不着转身把人给卖了呀?我听说在外国,杀了人的罪犯向神父忏悔,神父也不能向警察揭发,揭发了也不能作为证据的。”
我扑哧一笑,讽刺说:“你自己歪门邪道,倒怪徐道士没职业道德了。”
说话间,三排山到了。峰回路转,野马一路逶迤而上。快到山顶,路边停了那辆嘉陵和野狼,旁边是一条羊肠小道通向黑魆魆的山坳。远远听得小道那头有吆喝声,情知有戏,忙停了车朝那有响动的地方跑去。小路边有座小石屋,两个侦查员正铐了唐友仁让他蹲在屋外。唐友仁骂骂咧咧,一脸的不服周。我们没理他的茬,直奔屋里。石屋是山里人种植中药材搭建的棚屋,里面搭了张木床。
一眼瞅见床头上钉着一本1989年的挂历,正是那本《大观园美人图》。顺手捡根木棍挑开一看,正好缺了一月。床下搜出几捆二号岩石炸药,导火索、雷管装在一个纸箱里,箱子里还有几件廉价的女人内裤胸罩、几打避孕套和几本皱巴巴的小人书。范洪友附我耳边,邪性说:“这家伙就是在这儿和他干女儿干这事的。”我哦了声,往屋后搜索。屋后还有个鸡圈样的偏屋,杂七杂八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散发着怪怪的味道。范洪友拉开我,自己钻进去,把东西一一往外取。酒瓶、渔网、用过的避孕套、瓷缸子,最后拿着一卷化纤绳小心翼翼退了出来。
搜索都是在唐友仁眼皮子下进行的。我们忙活的时候,唐友仁一直没正眼看我们,脸始终冲着西边的天空。在那边,夕阳正一点点坠向无边无际的莽莽群山。搜索结束,有侦查员拿了搜查笔录让唐友仁签字。唐友仁翻翻白眼,赖着脸问:“我签啥子字?这个屋又不是我的,我路过这儿来解个手有啥子错吗?”
我们事前的推测没错,唐友仁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家伙。当晚我们突击传唤了他干女儿一家三口,搜查了他的办公室和家里,拘留了他的妻侄儿。大量人证物证面前,唐友仁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老邓也被请来审了几小时,软话硬话说了一大箩筐,唐友仁仍是白眼直翻。天亮时分,人困马乏,我们都顶不住了。窗栏上铐了唐友仁,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睡了。突然,外面响起鞭炮、锣鼓声。趴窗户一看,姓庞的和一群百姓敲锣打鼓送锦旗来了。范洪友和派出所所长、镇上几个干部像是早有准备,迎了上去。
“搞没搞错?这就宣布破案了?”我和老邓溜出门,迎着兴高采烈走过来的范洪友,大惑不解问。
“县里是这意思,骏哥也表了态。这人错不了,不是吗?”范洪友一脸喜色说。我和老邓还想理论几句,范洪友搂过我和老邓,低声说了几句,语气却是不容商量的了,“已经向市局报告了。我们这就撤出坪坝。余下的事交给派出所。你们好好睡一觉,晚上县里要喝庆功酒。”
老邓张嘴还想说点啥,范洪友已经走开。一种不痛快的念头在我心里蜇了下,我拉拉老邓袖子,微微含嘲说:“邓老师,大局!要讲大局!这时候的城口,这时候的万县市,太需要一场胜利了,你只当冲冲喜吧?再说,平心而论,这人还真是没抓错的。”
“你也这么说?那我是‘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了!”老邓喃喃说。
我心里一沉,沉吟下说:“师妹,你先去通渠看看。万县今年流年不利,如今乱得像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了。等稍稍缓和下,我立马赶过来。”我这一说,小阙便不多说了。
慢腾腾转回饭店,差不多席散人尽,只剩骏哥、范洪友、几个县局领导和胖哥、老邓们围了张桌子攀肩搭背聊得欢实。“朱儿!”
胖哥见我进来,一把拽了过去,嚷着罚酒。骏哥、老邓们也嚷着说“朱儿该罚!”我不好败了大家的兴,一一接招。正要坐下,范洪友端了杯子,左脚靠着右脚地贴过来,脸上还是那招牌似的笑,大大咧咧说:“朱儿,我也敬你一杯!”不知为啥,一股无名火起,我按住杯子,冷冷说:“范洪友!范大局长!这常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朱老师到朱哥我倒也认了。这‘朱儿’也是你能喊的么?”范洪友一下子愣住,脸上的笑也定格了。我没好过多为难,很快挤出丝笑意,拍拍范洪友说:“来吧,还是我们两个狗司令喝了这杯吧!”
……为这句酒话我追悔莫及。三年后一个春天,我在深圳出差,突然听到噩耗:范洪友牺牲了。他和局里三个同志坐一辆越野车翻越川陕鄂交界的一字梁,越野车跌入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山大谷深,无人发现……县里组织上百人沿路搜寻无果。第三天,唯一的幸存者拖着摔断的双腿在深谷里爬了两天两夜爬到山路边,被农民救起……范洪友和另外两个同志不幸遇难……范洪友魂归故里,安葬在家乡巫溪尖山一座看得见城口的山上。十年后我路过尖山,派出所一个年轻警察带我去到他的坟茔。坟墓青石垒就,和普通坟茔相比,也只是微微高大了一点。坟前竖着一块石碑,寥寥几笔碑文,刻着范洪友的头像。头像清癯忧郁,宛若重生。我手抚石像,心里说:“洪友啊洪友,倘若一切可以重来,一切的一切,包括‘大黄’,你还会做同样的决定吗?”这么一想,鼻子一酸,有了落泪的感觉。慌忙掏出一包烟,点上一支后,放到了石碑下。石碑下横七竖八堆放了不少的酒瓶、香烟和香烛供果。荒山野岭,还常有人来祭扫,范洪友当含笑酒泉了。
“警院英烈墙上有范局长的雕像呢。”年轻警察介绍说。
“是啊!”我叹口气说,“在四川在重庆,红卫山下来的警察成千上万,能像范局长这样,生前风风光光,死后极尽哀荣的人又有几个呢?”没说出口的是,那座英烈墙上,原来还刻着某位大师兄的雕像和名字,后来给铲了。范洪友盖棺论定,人天永隔,他是不须操这份心的了。这么没来由地想着,一眼瞥见石碑下一道石缝间孤单单长出一棵巴茅草,马尾辫般的草穗随风摇曳,寂寥,空灵,活泼如海啸、黑儿、大黄撒欢的尾巴……倏然,我想起和胖哥、老邓在雪苞山顶快快活活撒尿时,那里的巴茅草也是这么恣意地疯长,穗花胡乱地飞舞着的。一股悲怆之情潮水般拥裹上心头,“洪友啊洪友,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你也愿意做雪苞山上一棵巴茅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