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有一档综艺是让一群年轻人去种地,实现“男团再就业”,我并不感兴趣。总觉得这类题材噱头大于内容,尬笑多于有趣。一想到妆容精致的男生们在田间地头作秀式地体验劳动,加上此起彼伏的大惊小怪、故意制造的冲突剧情,就觉得心烦。
这些年在乡村拍摄的综艺节目很多,大多是营造出一个岁月静好的田园乌托邦,大家唱唱歌跳跳舞,做一做游戏任务,很少去表现土地真实严肃且残酷的那一面。
后来无意间浏览到一个视频,标题是“10个人搬30吨化肥”。点开看见大卡车陷在泥地里,一群人在雨天咬着牙从车上搬卸1200袋化肥,每袋50斤,肩扛两袋到力竭。在这种极考验体力的画面冲击下,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概念的欠缺——我知道种地需要撒化肥,但没有想到光是装卸这一步,可能就是一件高强度体力活。
看到后面才发现,这正是开头提到的那档综艺片段。于是好奇地去搜了评价,发现《种地吧》的豆瓣评分已经到了9.0,国内综艺能达到这个分数的实在不多。很多人对它的评价是“很真诚”。
主角团我一个都没听说过,花了好几集才认全。他们和“爱豆”关系不大,要说处在演艺圈都有点勉强。里面知名度最高的是《中国新歌声》的冠军蒋敦豪,我是查资料才知道。这些人本身没什么流量,镜头前没包袱,干活不矫情。节目初期他们还有点形象管理,后期晒得一个比一个黑,满脸是泥,一笑只有牙是白的。综艺有嘉宾来探班,让人觉得好笑的是他们唱歌跳舞都生疏了,一聊起农业滔滔不绝。
有一期里,小麦种植指导员来做技术支持,看见他们几个在地里劳作,感慨“现在田里已经很少能看见年轻人了”。农业毫无疑问是国民经济的基础,“民以食为天”是生活必须,但农业从业人口老龄化问题突出,年轻一辈都选择离开土地去城里扎根,农耕里很少有新鲜血液。
现在很少见到旱厕,卫生间里常常放着香氛,现代化的干净和秩序消除了原始的循环,“干净”和“污秽”之间泾渭分明,剩余的东西都被隐藏起来。超市里的粮食和蔬菜包装美观,餐厅和美食博主的灯光下,饭菜越来越精致。一些从小生活在城市的年轻人很少有机会接触土地,已经很难将桌上一碗白米饭和屎尿联系起来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节目把生产过程直观地呈现了出来,又以综艺节目的形式触达了年轻群体。对我来说,它很像一个纪实栏目。因为年龄相仿,我很容易代入他们的视角,看习惯城市的年轻人决定回乡种地会遇到什么。
我虽然儿时生活在县城,出门走几步就是庄稼地,但家里已不再以种地为生,我对土地的了解很有限。一直讲“粒粒皆辛苦”,究竟有多辛苦?我知道粮食需要播种、施肥、收割这些步骤,知道有很多机械化设备,但对于实际需要多少工作没有概念。
在他们的实践里,有太多我认知以外的繁重劳动了。比如节目组一开始让他们收水稻,用卖粮钱作为启动资金。其中几个刚考过收割机驾驶证,还是陷进泥里几十次,而且有很多边角机器收不到。剩下几个人连续弯腰收割十个小时,累得话都不想讲,还得把收割完的水稻一捆一捆抱出去。辛苦一天收了3吨,以为不算少,到了粮站发现还不到起烘量。人家说:“要13吨起烘,你们这一点放在这,明天坏了算谁的?”地里每个环节都紧密相扣,不能及时烘干就容易发霉,一步赶不上就可能全部白干。
抢收完水稻要抢种小麦,但小麦是旱粮,不是直接就能种。连续雨雪天,地里积水越来越多,首要任务是排水。有农村生活经验的成员李耕耘带着大家挖沟,要把田里的纵横沟相互连通,接到大的排水渠里。
南方的雪天是从里向外的冷,为了防止土地涝得更严重,他们跳进水渠里疏通淤泥,半个身子都泡在冰水里。十个人哆哆嗦嗦用杆子拉了半晚上,终于听到水流声变大,高兴地一起欢呼纪念。没怎么接触过农活的成员李昊很开心,和我一样以为这项任务已经圆满结束,结果第二天一早发现还得继续。李耕耘在旁边语重心长:“种地不是拍电影,田里的活儿是干不完的。”光通沟这一件事,他们十个人早起贪黑干了十几天,赶上了播种。
地里也不是只靠蛮力就能解决问题,很多需要靠知识和经验结合。撒复合肥可以用无人机,但是土地面积太大,无人机一直往返会导致耗电严重,需要计算把化肥堆在哪些点位。播种完还需要用手撒有机肥(粪便发酵),只知道一亩地需要撒几百斤,不知道具体要撒成什么样。理工科毕业的成员赵一博拎着肥料在田边数步子,按照之前挖的沟把土地横向分成几条,再按步子计算总长度,得出每隔多少步就要撒完一袋的标准,其他人再开始工作。
新农人的尝试
小麦播种后,节目成员分成了养殖组、种植组和基建组,各处调研学习,尝试各种方式“发家致富”,我也看过一些乡间美好生活视频,感觉自己动手修房子、养花、养小动物、种种菜是一件快乐且浪漫的事情。
司机师傅说光装车都用了5个小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计算:一个人一手拿两盆都费劲,一次最多拿4盆,要搬1000趟。从卸车点到大棚一次往返起码几十米,也就是光走路都得几十公里。太绝望了。
组里三个人努力搬了两小时,一数只有几百盆,花墙只缺了个角。他们集齐十个人一起,速度依然提不起来:搬花只能手指用力夹住盆沿,枝干上全是刺,带着手套也会扎进去。成员里在基建组的赵小童最擅长干力气活,在这里有劲使不出,“这种有氧往返纯磨练意志,属于慢刀子割肉,还不如30吨化肥给个痛快。”司机师傅等不及,他们只能求导演组帮忙,最后靠工作人员一起流水线接力,艰难完成第一步卸花。组里年纪比较小的陈少熙因为往返爱凭一口气干活,晕倒在了闷热的大棚里。想到后续还需要剪枝、施肥、打药,每个动作要重复4000遍,他们立马把剩下几千盆退了。
养殖组里是蒋敦豪、赵一博、何浩楠三个人,一大项目是养羊,也是从第一天起就状况百出。羊圈是他们自己学着焊的,以为足够牢固,羊放进去才发现漏雨。紧急加固完顶棚,发现有一只羊已经重病了,得学着给羊打针。其余的羊倒是很活跃,不停地翻栏杆到处乱跑。追羊大混乱经常上演,有人被绊倒在地,还被羊从脸上踩过去。擅长电焊的赵一博天天都在修补羊圈,忙得脚打后脑壳。
里面还有八只怀孕的母羊,生产比他们预计来得快。有天早上去喂草料,发现一只母羊已经生产,三个都是死胎。他们忽然直面生死,很难缓过劲,还得及时把地上的小羊尸体装起来,去做无害化处理。
他们后来还尝试了养鸡鸭鹅,鸭子被没过几天就踩死。咨询了买家(一个00后的养殖户),发现是因为鸭和鹅不能同养,鹅长得快,体型差距太大。鸡也有死伤,因为盒子里温度不够高,它们挤在灯光暖和的角落导致严重踩踏。他们吸取经验教训,一步步改进。对于养殖而言,节目周期还是太短,至少是打开一个小的切口,在鸟语花香之外直面血肉。
后来他们也种了其他蔬菜、养虾养鱼、挖笋种萝卜,联系供货渠道、参加线下创意市集、尝试直播带货。在他们的直播间里,上线的商品很快被买空。这种节目红利和资源对普通人而言当然不可复制,但也算是展示了“新农人”投身乡村的不同可能性。
土地是不会骗人的
有一期节目我印象深刻,是他们养了平菇去县城上卖,卖力吆喝了许久也少有人问津。得过唱歌冠军、后来五六年也没什么起色的蒋敦豪说联想到了自己的生活:很努力地展示,总是在被别人挑选,然后被拒绝。一旁音乐学院毕业,做艺人始终徘徊的鹭卓同样觉得被动。不过这时候他们在心酸之余还有点理解,“换个角度来想,也许不是我们不够好,只是人家真的不需要。”
在导演组最初面试时,很多成员都提到了对自己生活的迷茫和不自信。如今的环境,年轻人普遍丧气,找不到目标和成就感,在躺平和内卷里内耗。而在田里,每天的日程表都是确定的。今天洒水,明天除草,几天巡逻一次麦地,干完就能睡觉。每天早上起来,很清楚要做什么,不需要思前想后。最重要的是,只要用心对待了,土地就会以它的力量回应。
种地之外,他们还要自己负责饮食起居,每天得做十个人吃的饭。基建组里李耕耘、李昊、赵小童、王一珩四个人扛起了建设家园的任务,他们自己装修铺瓷砖、拌水泥、刷漆抹墙、拿挖掘机取土。
遇到需要的工具,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去买,而是“自己做”。在他们包饺子发现没有擀面杖,年纪最小的王一珩拿之前农具上废掉的木棍,锯短又打磨,立马做出一根。养蘑菇的架子是他们用竹子做的,玫瑰花架子是用木板钉的,篮球场的场地是自己涂装的,连门口池塘的观景台都是自己焊的。十八岁的弟弟还没考驾照,先拿了农用机驾驶证,还自己打了一排橱柜。这种”自给自足“的能力,会给他们更多对于生活的掌控感。实话说,看到后面我还有点羡慕他们,在这样的年纪,有机会和朋友做一件”从无到有“的事。
对《种地吧》这档节目而言,这十个人在这半年经历后,回到各自的工作圈里可能还是继续迷茫,但内心里多了一根支撑。在连续一百多天的日常素材里,我也得以看到一些人在选秀节目之外的样子。偶像舞台上,出现的是从打招呼到微笑弧度都相似的“商品”,这种外壳按照某种标准规范,大批量打造。成员们通过劳动破开那层壳,露出真实鲜活的年轻人,一起高喊“十个勤天(他们为农贸注册的公司名),做大做强”。大哥蒋敦豪后来自信地和人讲:“我这双手曾经是弹吉他的手,但我现在的手也是可以开联合收割机的手、可以为母羊接生的手、可以熟练撒有机肥的手、可以焊羊圈羊棚的手。”
在节目的尾声,十个“少年”在麦田边开了一场音乐会。我看了直播,导演组请了不少明星加持,舞台搭的像模像样,背景里的麦子已经是一片金黄。第二天一大早,他们脱下演出服,开着十台收割机整整齐齐地驶入麦田。他们种下的粮食丰收了。
我想起有一集的结尾,是几个年轻人干完活,傍晚时坐在田边聊天。一个十几岁就离家做练习生的成员语气诚恳,对着土地感慨:我终于做了一件有结果的事。
排版:瓶子/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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