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打铁,原名杨洲颖,布依族,祖籍贵州省独山县。1961年出生于吉林省吉林市,1982年毕业中央民族学院汉语系。退休前供于职贵州省文联,长期从事文学期刊编辑工作。曾在《人民文学》《民族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出版有小说集《碎麦草》。系中国作协会员,贵州省作协副主席,曾获全国第八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我有远方
杨打铁(布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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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行署大院里的筒子楼已经所剩无几,而这一幢以前也是办公楼,在后起的高楼夹缝中尤显破旧。小楼上下四层,每层四个房间,底层是库房,二楼以上带外走廊。李达荣住三楼东边顶头一间,早晨能见点阳光。走廊的另一头是紧挨楼梯的卫生间,里面两个隔离间各设蹲便器,还有一个陶瓷洗手盆,一个洗拖把的水泥池子,一台洗衣机则属于他的私人物品。楼里人烟稀少,除了二楼一对清洁工夫妇长住于此,其他房间多是白天有人过来睡个午觉,晚上鸦雀无声。三楼他只占一间房,却把走廊地面、楼梯和卫生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走廊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他也拿抹布横竖擦个遍。
如今他怕遇到熟人,人家瞄一眼他手上的小塑料袋,两只番茄,一把小葱,看出小矮子单打独斗,日子过得有点凄凉。个矮的确是硬伤,加之无房无车,有时连自己都心虚,搞不好要打一辈子光棍。但也不乏识货之人,自打五年前考入老行署大院做了公务员,时不时有人变身红娘月老把他推向婚恋市场。起初他来者不拒,特意穿上“内增高”,挺胸翘臀,未婚女青年有一个见一个。挑来挑去,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愈发有数。乡下出身的不要,学历低的不要,比自己大的不要,个矮的不要,非行政事业单位的也不要。至于长相,假惺惺对外声称,看着顺眼就行。可惜,他看顺眼也看他顺眼的女人,尚在女娲之抟土捏造中。毕竟三十大几,随行就市,已经不太介意对方有无婚史,只要没生过娃儿,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嘴上说不急,宁缺毋滥,但想到乡下父母年事已高,眼巴巴地盼着抱孙子,无形中背上了三不孝之最大一口锅,快要撑不下去了。
晚上把电炒锅拿到走廊上,要么煮碗面,要么来个蛋炒饭,炒菜顶多炒一个,炒第二个纯属多余,只想填饱肚子去单位加个班。不加班也喜欢去办公室,办公室有空调,冬暖夏凉。关键是有网络,说是宽带,但不一定够宽,有些地方想去也去不了。不想上网就看看书,写点东西。他本科学中文,读研主攻现当代文学批评,因为自己也写诗,故侧重于诗评。饭做好了端屋里,守着小茶几,边吃边看电视。想当初拎包入住,屋里除了两张单人床,另有几样过时的办公家具。小单间一住五年,两床不翼而飞,桌椅文件柜放走廊上充当灶台橱柜,公家物品已然清空。双人沙发和双人床,金属书架和独门镶镜衣柜,电视机连同电视柜,以及放在公共卫生间里的洗衣机,几乎全部家当,都是他小鸟衔枝筑巢,一趟趟跑旧货市场淘来的。像模像样有了自己的家,住着倒也安逸,夜里时有美人入梦。除非多日不归,乍一进门,闻到一股怪味才会想起旧货市场。
吃着番茄鸡蛋热汤面,听着电视里的动静,终于等到情况有变。只见发言者从讲稿上抬起头,喊一声同志们,鸡年,注定是充满机遇的一年。接下来让我们这样做那样做,以期在新的一年里取得更大的成绩。李达荣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话是我发明的吗?咋这么搞笑,牛逼哄哄的,说了跟没说一样。他上网搜过,大报小报也翻过几张,虽一无所获,但也不敢妄下结论,此为自家独门原创。
2
李达荣和陈茜是大学同学,同届不同班,经常一起上大课,但几乎没说过一句话。阔别十余载,二人在大院食堂意外重逢,彼此一眼就认出了老同学。她刚从卫校调来市教委,任调研室主任。李达荣受宠若惊,也打心眼里长了见识,原来昔日校花可以和自己走得这么近,肩并肩同桌吃饭,窃窃私语。他们的大学母校离此不远,地势偏高,他们入学那年才由师专改成师院,后来又变成了久顺学院。透过大玻璃窗,松林簇拥着一片校区,楼顶上一个个奶牛花足球式水塔奔来眼底。
陈茜报料,去年我去那里招生见过她,她已嫁给一位丧偶男士,现在可能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我说么都这个岁数了,你怎么还单着呢?她自问自答,原来是忘不了初恋情人!李达荣有些不解,听说卫校要改成护理学院了,好歹也是个高校,别的不说,就冲一年两个寒暑假,也比在这儿混舒服啊!她据实相告,陪娃儿读书。她女儿今年小升初,打算进实验中学。重中之重的好学校,就在大院附近。她家住南城,开车往返,大院里本来就有房,现成的学区房。
春节刚过,拎着一袋水果去陈茜家。盛世花园地处南城,春天的脚步在此陡然加速,金灿灿的迎春花由盛而衰,枝上长满绿叶。茶花、杜鹃花、白玉兰、桃花和李花,这些他叫得出名字的花已悄然绽放。他是坐公交车过来的,在大门口下车,穿过中心广场沿上坡小道进入御景轩小区。若不细看以为来到了一处皇家园林,脑洞大开,蹦出一串发霉长毛的词语,纷纷扑向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碧瓦飞甍……金碧辉煌直奔九龙壁,落在朝他这边张望的陈茜身上。针对他换了一副行头,陈茜看出端倪,调侃他转型成功,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表示十分看好。说话间进入一幢花园小洋楼,还来不及四下打量,就见陈茜的老公从螺旋式楼梯上下来了。
老赵白净微胖,个头不比李达荣高多少,相比电视上呈现的阴沉呆板,堪称和蔼可亲。那只手来得绵软无力,不冷不热,李达荣如跟一沓纸巾稍事接触。不止握手,还拍了拍他肩头,问他打不打麻将。听老赵说有个什么事要出去,陈茜脸上掠过一丝不快,转过身却热情洋溢地喊了一声:刘永红!先是窜出一个小姑娘,随后跟进一个大姑娘。小姑娘苗条清秀,整个一少女版的陈茜,倚偎在老赵身上,羞答答冲李达荣叫了声李叔叔。
此次相亲,表面看也就是老赵夫妇闲来无事,叫上几个亲朋好友来家里打打麻将吃顿便饭而已。陈茜将李达荣带上楼,在书房里的麻将机旁,把他介绍给三位麻友。万万没想到,刚当上日报社老总的老胡也在场,猛地劈来一掌,落在他肩上。另外两个,一个是面黄肌瘦的老黄,书法家,文联主席;一个是老帅哥老倪,文广局局长,以前在花灯剧团唱戏,扮过《天仙配》里的男主角。赖老胡热捧,李达荣身价陡增,既是刀笔高手又是青年文学才俊,可谓双管齐下。前者有“鸡年宣言”为证,博得一乐。后者老黄不信,问他在哪发表过作品,待他报出本省那家期刊和一份全国著名诗刊,连称不错不错。李达荣顺手拍个小马屁,说自己读高中时就在《久顺文学》上发表过处女作,两首不成体统的小诗,这些年你们也没少关照我。老黄随口胡诌,诗歌一直是我们的强项,在全国都小有名气。老黄作为《久顺文学》主办单位领导,虽说是个甩手掌柜,但把一份公开刊物办成那副屌样儿,居然也好意思吹牛。
下楼入席,与刘永红坐对面,在酸汤鱼火锅散发的热气里,眼前弥漫一片粉红。粉红迷雾里,大胸美女双乳弹跳颤动,既融入而又超越一桌丰盛的美味。他才思泉涌,既想写诗又想作画,好想留住这寓意深邃的良辰美景。饭后三个老家伙知趣而退,留下他与双娇二美收拾残局。然后顺理成章,他和刘永红结伴同行,下坡走出盛世花园。
3
刘永红年届而立,从事财会工作,也是住单位宿舍。她老说对他不是一见钟情,是一见如故,但实打实的也想直奔主题,与他步入婚姻的殿堂。春光明媚,走在杨柳拂岸的沿河路上,她足足比他高出一头。许是触景生情,她想起她弟弟,十二岁时不幸溺水身亡。李达荣唏嘘嗫嚅,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那是暑假期间,姐弟俩本应遵父母之嘱在家写作业,因为她一时疏忽没看住,弟弟和几个小伙伴跑到水库去了。他想开导她,安慰她,想说老天的安排,她弟弟去了天堂,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还好,她大大咧咧抓起他的手,手拉手一起走,似乎让她找到了些许安慰。我弟弟又高又壮,她紧握他的手说,才十二岁啊,都长到一米七了,比我现在还高一点。光天化日,本来就抢眼的身高差,你又节外生枝与我手拉手,李达荣浑身都有点不自在。刘永红诉说悲伤往事,风轻云淡,不经意间拉开惊心一幕。她说柩车发动之际,母亲扑她打她,哭着喊着,死的怎么不是你呀!李达荣如在梦中魇住,想动动不了,想说开不了口,身后一辆洒水车唱着《南泥湾》步步逼近。扯这些干什么呢?刘永红松开他的手说,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记不清是第几次看房了,从一幢黑黢黢的老楼里出来,不满写在刘永红的脸上。走到一水之隔的盛世花园附近,李达荣提议去那边看看。刘永红百般不情愿,说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买不起!他说就当逛个公园好了,看看风景。过了一座竹编猪笼式样的灰色铁桥,来到盛世花园。说是看风景,但看的还是房,风景只是点缀。里面大着呢,碧波居,桂香苑,栖霞山庄……喜欢归喜欢,李达荣唉声叹气,咱没那个实力呀!刘永红不打自招,入职十来年,省吃简用也攒了一笔钱,可问题是钱在她母亲手里。我妈要是看不上你,她瞥他一眼断言,是不会把钱拿出来的。好像怕伤到他,补充一句,我跟谁她都不会满意的。他耸耸肩说没事,就当没那笔钱好了。但就是惦记那笔钱,窝了一肚子火,你的钱为何让你妈保管?既有质疑又有责难,刘永红不受,怒怼,因为她是我妈!到底是看房惹的祸,高不成低不就的,看了不如不看。刘永红垮下脸子,把话挑明了,我跟你又不是二婚,下次再看那种破房子,别来喊我!
大姐说起女儿小时候把舅舅的诗抄在小本子上,有的整首都能背下来。她女儿掩口窃笑,我现在也能背呀!在众人撺掇下,叛逆少女起身,清清嗓子,连比带划,装模作样吟诵起来:“押韵的三叶草频频起飞,栖落在琴弦上,唱出明亮的悲伤……”傻小子外甥一脸懵懂,啥子意思嘛,舅舅为啥悲伤?表姐说甭管什么意思,只要你觉得美就够了。李达荣既害羞又尿急,拿起手机去了屋后毗连猪圈的茅厮。这诗让他想起当年在县城读高中,数学和英语一塌糊涂,一度还害了单相思,老想攒钱买吉他,跑去远方当流浪歌手。手机一拨通,讨好型人格暴露无遗。相隔数十公里,刘永红也因清明上坟回到父母身边。她嫌他喝多了话多,磨磨叽叽,表决心诉忠肠没完没了,对他提出重新制定买房计划也毫无兴趣。
“五一”小长假,先是回了趟老家,再由二姐夫开车送他到邻县,直达县委大院刘永红家楼下。提着东西上楼,感觉心里也沉甸甸的,看看手上的烟酒糖茶和保健品,心一横,权当自己是多出的一块肉,管他进狼窝还是入虎穴。块肉敲门,刘永红恰似另一道门挡在面前,两枚圆滚滚的“乳钉”直撞眼球。她指点他把东西放在门边五斗橱上,脱下“内增高”,换上拖鞋拜见二老。初步印象,一个高大温和,一个肥短严厉。显然不受待见,待他喊过叔叔阿姨,二老转过身又各忙各的。
李达荣凑到未来岳父临帖练字的餐桌前,从书法入手,开启聊天模式。话到投机处,老爷子重新铺上一张报纸,递过毛笔,叫他随便写几个字。好在小时候父亲带他练过“颜体”,武功尚未全废,写来也还顺手。话题转到工作上,说来都和文字打交道,老爷子更是兴致见涨,免不了又是一番自我吹嘘。转而聊到文学,老爷子也是当仁不让,拿出一份县办《晚晴》内刊,里面有他的两首七律。李达荣看了想笑,什么“盛世强”啊“铸辉煌”呀,生拼硬凑,疯狂押韵。他投其所好,扯出主旋律和正能量,巴巴实实给老爷子的诗贴上了狗皮膏药。老爷子再过两年就要退休了,对未来女婿交底说,写诗和练字将是他打发余生的两大精神支柱。李达荣皮笑肉不笑,四顾茫然,我的精神支柱在哪里?此物非彼物,心想我要找的另一种东西,藏于肉身,融入灵魂,带我御风而行,带我沧浪濯足。
空巢二老的日子过得有点马虎,两室一厅的福利房,住了三十来年,一应物事老旧过时,并且杂乱无章。老爷子练书法的用过的旧报纸,墨迹斑斑,这放一沓那堆一摞,不知留作何用。跟着刘永红来到厨房,俾有所悟,君子远庖厨,远的该是这种厨房吧。不说别的,只说那洗碗池里和脏碗泡在一起的破袜子,足以惊掉下巴。李达荣皱着眉头瞄过去,认出是市面上早已绝迹的尼龙袜,紫色的带黄色花纹,被拦腰剪断,袜跟上有磨损的痕迹。他撸起格子衬衫的袖子,捞出半只破袜子,小心求证,这应该是洗碗布吧?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在刘永红面前须见怪不怪,管好自己的毒舌,否则吃亏的是自己。咋地!刘永红质问,谁说袜子不可以用来洗碗?他说可以可以,只不过没用过。她埋怨说,我妈就这德性,什么都舍不得丢。说着找来围裙,系在他腰上,掐他一把说,少废话,好好表现!他心领神会,要想讨到媳妇,先得搞定丈母娘。他用破袜子洗了碗,腾出地方,准备剖鱼刮鳞。未来岳母买姜归来,叫闺女传话,这顿饭交由李达荣打理。
4
如果生的是女孩,你会这么痛快吗?老婆揪着他的耳朵发嗲。
小儿满月,两家族相聚。跟以往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为了进一步加深彼此之间不好的印象。李家父母最看不惯就是亲家母,明明是咱儿子买的房,儿子的三口之家,怎么就跟到了你家一样?他们乘坐二女婿驾驶的面包车,穿过一连串长长短短的隧道,从八十公里之外赶来,带来一堆乡下土特产。儿子从小区地下车库把他们领进家门,大包小包的东西,丈母娘咋咋乎乎,放这儿不行搁那儿也不对,什么都是她说了算。零七八碎的东西,李达荣垮着脸子收进书房。烟熏火燎的香肠腊肉,丈母娘更是一脸不屑,愣说冰箱满了放不下。那就拿厨房去吧!李达荣的二姐夫爱管闲事,拎着编织袋进了厨房。看看墙上只有一组挂钩,锅铲饭勺什么的都挂满了,于是转身把编织袋经客厅拎到阳台。
矩形客厅,一头以铝合金框架玻璃缩拉门连通阳台,一头以餐桌为标志辟作餐厅。房子在一楼,阳台是开放式的,隔着半人高的铁栅栏朝向一小片绿地。绿地之外是条甬道,一个怀抱翠竹的大熊猫造型的果皮箱坐在路边,瞪着忧伤的大眼睛。眼下桂花盛开,一股浓郁的花香伴随二姐夫从敞开的玻璃门蹿入室内。真不愧为桂香苑,遍植桂树,其中长得矮小的“四季桂”确实花开四季。关你屁事!二姐一把夺过老公手里的编织袋,咚的一下扔在地板上。以她火暴泼辣的脾性,若不是为了顾全大局,早就针尖对麦芒,跟那老泼妇怼上了。李达荣来到厨房,往料理台上铺上报纸,把香肠腊肉一股脑儿放在上面,凭借一把菜刀,一块砧板,对香肠腊肉进行拆分支解,搞成条条块块,用保鲜膜包好,塞入冰箱。
满月酒没请外人,内亲外戚,加一起不到二十人,在中心广场附近的“盛世酒店”订了一间“大包”。夕阳西下,老老少少倾巢而出,去酒店的路上,遇见陈茜带着女儿从游泳馆出来,水灵灵的如大荷小荷。母女俩本就在受请之列,刚好随他们一同前往。大圆桌上摞着一张自动旋转的玻璃圆盘,中间掏空的部分堆满绚烂的仿生花。等菜上齐了,李达荣拿捏分寸讲了一番话,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感谢了到了。提到儿子时转个方向喊一声:李远方!引用胡适的话说,“因为有你的参与,我的生命才更完整。”李远方孤零零睡在一旁的沙发上,感到十分遗憾,父亲为何不能像胡适先生那样开明,大大方方地对儿子说:“我养育你,并非恩情,只是血缘使然的生物本能;所以,我既然无恩于你,你便无需报答我。”他以啼哭发泄不满,直到被抱到大圆桌前,母亲解衣喂奶,方才安静下来。陈茜从刘永红手里接过婴儿,并非初次相见,每次见到都爱不释手,顺便念念一己之功。她说当初我只不过让你爹妈两个见个面,哪里会想到,他们把你带到了这个世界!李达荣注意到她眼角起了鱼尾纹,想起坊间传闻他老公家外有家,私生子不止一个,心有戚戚焉。他一手拿着分酒器,一手攥着小酒杯,从岳父母开始,绕桌敬了一圈酒。
他擅自做主,主卧让给父母,次卧因岳父母先入为主不作调整。刘永红带着儿子连同婴儿床搬进书房,他则去客厅睡沙发。书房狭小,临窗摆张电脑桌,左首靠墙放个书柜,右首支张折叠床,中间再加个婴儿床,几乎转不过身。李达荣安顿好妻儿,叫声老婆,委屈你了。刘永红正话反说,没把我们娘俩赶到大街上已经够好的了。半夜被小儿啼哭惊醒,月光透过阳台纱门,丈母娘一头乱蓬蓬的卷毛,肥噜噜的大胳膊大腿赫然在目。他从沙发上坐起,听她抱怨,我闺女刚刚坐完月子,你就叫她睡小钢丝床,那腰受得了吗?她提出解决方案,让他爹妈住旅馆,钱由双方平摊。他内刚外柔,说将就一下吧,我爸妈也住不了几天。交易谈不拢,丈母娘随时找茬。你家这样洗锅吗,光洗里面不管外面?老丈人上次来从家里带来一个黑黢黢的菜墩,此次带来一只铁锅,俗称马勺,也是用了很多年,那木把儿看着跟铁的一样。怎么洗?李达荣指给丈母娘看铁锅的背面,这么厚的污垢,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已经和锅长在一起了。不想洗你就直说,丈母娘说,罗嗦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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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岳母过来侍候怀孕的妻子,岳父频繁探看,等儿子开始学走路了,双双长住于此。要不是社区居委会大妈带协警上门,请他们配合综合治理,去辖区派出所办个暂住证,李达荣还不晓得岳父业已退休。他暗自叫苦,这叫什么事?想来就来,想住多久住多久。笑话!老爷子表示抗议,冲社区大妈嚷嚷,我住我女儿家还要哪个批准吗?他报出自家身份,曾任某县文明办副主任,退休后享受副处级待遇。你可拉倒吧!社区大妈嘴上不说,脸上则流露不屑。她说这位老同志可能有所不知,咱这盛世花园,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老干多了去了。不论官大官小,大家都得遵纪守法,按规矩办事不是?二老办了暂住证,住得格外踏实,一天到晚含饴弄孙,弄到外孙上完幼儿园上了小学。
二老带儿子去医院,查出缼钙缼锌什么的,不知打哪讨来偏方,以蹄花汤为之进补。砍成小块的猪脚,放上黄豆或芸豆,炖得稀烂。儿子吃上了瘾,每一块小骨头都嗦得干干净净,最后灌下一碗牛奶似的浓汤。儿子越长越胖,胖得眼睛变小了,脸蛋变成了屁股蛋,挤得嘴巴都合不拢了,犹如雏鸟张着小嘴嗷嗷待哺。李达荣暂停拖地,拄着拖把含混地叫岳母一声妈,别老给孩子吃猪脚,您看看他,腰都弯不下了。儿子要出去玩,撅着屁股,把着鞋柜扭来扭去,试图将馒头似的小脚丫擩进鞋里。老太太半躺半卧,在组合沙发的贵妃座上追韩剧,一个劲儿强调自己的出发点是好的。至于结果如何,她用自家标准衡量,瞪着眼睛把白的说成黑的,坏事变成好事,气得李达荣恨不得照准儿子的熊猫屁股飞去一脚。儿子终于大功告成,抻着脖子仰天嘶吼,哪个给我系鞋带!李达荣怒喝,长没长手?自己系!话音未落,只见老丈人放下手里的“坏球屎报”,拎着小塑料凳迅速跟进。儿子把脚搁在小凳上,让外公给系鞋带,系好了说声“拜拜”扬长而去。
李达荣出面干预,多少起了点作用,至少老太太不再喂儿子以猪脚。但情况可能更严重,二老轮班接送儿子上学放学,途经多家熟食店、卤味馆,保不准儿子在路上就吃掉了一只卤猪脚,或者一条切成小段的酱鸭脖子。鸡爪和鹅翅也是儿子的最爱,估计也不会轻易放过。李达荣无计可施,背地里没少对妻子抱怨,儿子要毁在你爹妈手里了。
刘永红在爹妈的翅膀下无需学做贤妻良母,相反一路退行,似待字闺中,又似做回了学生妹,追着儿子打打闹闹,从主卧窜到客厅,摁在沙发上一通挠痒痒。见她摊开一堆资料,伏案苦读,是忙乎专升本呢还是准备会计师资格晋级,他也懒得过问。她还一度迷上了古琴,买琴所费不菲,学费不知交了多少,到了也没弹成一曲《高山流水》。后来又专注于减肥,步行上下班,晚餐不吃主食。面对丈夫的抱怨,她讪讪一笑。他应该能够理解,她父母中年丧子,老无所依,不投奔女儿投奔谁?当然,她也晓得他有他的苦衷,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按理说养儿防老,他乡下的父母更有理由投奔他。停!你给老子打住。他拧着劲儿,把自己的父母说成了世界上最先进的父母,他们勤劳善良,与世无争,根本不会死皮赖脸地绑定儿女以终老。其实也怪不得哪个,追本溯源,当初他也是打了小算盘的,以为她既无兄弟姊妹又远离父母,将会省去不少麻烦。岂料事与愿违,最大的麻烦源于她有个死去多年的弟弟。种种迹象表明,儿子甫一落地,就被她爹妈当成自家儿子,牢牢抓在手里,一个负责催肥,一个主抓洗脑,养之育之,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老对女婿也十分不满,症结所在,女婿打一开始就把他们当作不速之客,在一起过了这么久也没过成一家人。老太太想想气就不打一处来,唠唠叨叨,不吐不快。房子你一个人的吗?房本上明明写着两个人的名字。咱们两个老的,一天到晚男佣女仆似地侍候你一家三口,没功劳还没苦劳吗?屋里哪样东西你掏了钱?好好数数,就这一个电压力锅,还是早前你开会发的。别以为你有文化,还硕士呢,就算你是博士、中科院院士,骨子里也还是个小农民!整天给人甩脸色,看什么都不顺眼,就差下逐客令赶人了。宝宝是谁养大的?他跑过几趟医院?孩子小学都要念完了,他晓得学校大门朝哪个方向开?就会装憨,看着憨厚老实,心眼多着呢,比谁都精。抠门,抠得要死!钱都偷偷存起来,买车子换电脑,一个手机几大千,全都花在自己身上……好在不是明火执仗地发起挑战和进攻,而是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再就是叮叮咚咚拿锅碗瓢盆撒气。
李达荣一忍再忍,只等双方撕破脸皮、彻底摊牌的一天。到时候是与非、对与错,咱们从头到尾好好捋一捋,最终拿出一个解决方案。解决方案无非是拆伙分家,各过各过的,谁也不欠谁。可能吗?刘永红态度强硬,要分也得等——起先说等儿子上幼儿园,后来改成上小学,如今一口咬定,等儿子上完小学再说。
那次赴“书博会”去了趟省城,几天后冒雨归来,一进门以为走错了地方。客厅里只不过多了一只黑乎乎的五斗橱,却好像整个格局都变了。哪来的呀?接过妻子递来的毛巾,抹脸擦头,随口一问。其实不问也晓得,老爷子回了趟家,又跟蚂蚁搬家似地搬回了什么老物件。但他并不晓得,这次随五斗橱一同搬来的还有一张棕床垫,已经铺在二老的床上了。换下的来那张弹簧床垫,因靠墙放楼道里引起邻居强烈不满,最后被小区物业强行拖走了。再说这又丑又笨的五斗橱,生挤硬塞地摆在电视机旁,想必老爷子自己看着都别扭,唯有王婆卖瓜,拿它里外实木,天然生漆说事。李达荣不搭腔,不接话,权当清风过耳。在他看来,与二老相处,要么感恩戴德,要么敬而远之,别无他选。而在他们眼里,他是喂不家的狗,这狗不管咋喂,死活不认你作主人。
五斗橱固然让人添堵,可你又带来了什么好东西?他从拉杆箱里取出一套世界著名童话集锦,一套英译汉少儿科普读物。他想得美,以为这两套丛书相当于请的两位家教,德先生和赛先生,将带儿子踏上启蒙之路,从而走上阳光大道。眼见期待中的玩具和零食泡了汤,儿子嘟着小嘴,抱着花花绿绿的一摞书黯然离场。他也觉得扫兴,一头扎进洗手间。冲完澡来到客厅,央视新闻联播刚刚开场,饭菜已摆上茶几。这也是一件添堵的事,老爷子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平日里把餐桌当画案用来练书法,不说也罢。
他闷声不响,匆匆扒饭,扒完走人。稍后,刘永红跟着也去了主卧,见他站在半开的窗前偷偷抽烟,一时无语。他把烟头朝雨中的大熊猫果皮箱扔去,转身打开衣柜找衣服。刘永红质疑,又不是周末,你还去打麻将?若不是有人管着,他天天都想出去打麻将。老婆管,丈母娘也管,于是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周末李达荣才可以打麻将。一般是星期六下午两点,他准时准点去老黄家打麻将,打到午夜将至,有时也会打到凌晨两三点钟。另外两个固定麻友,老胡和老倪,和老黄一样先是“转非”退居二线,过了两三年才正式退休。也有几个“备胎”麻友,包括张芙蓉和陈茜在内,也都住盛世花园。但凡有人发起动议,老黄家随时都可能有牌局。玩完,偶尔他会充当护花使者,深更半夜送陈茜回家。总是快到她家门口了,感觉胸闷气短,有点眩晕。她也不大自然,打开朱红铁门,回头看看他,笑了笑。
刘永红轻嗔薄怒,这日子还过不过?
他不敢说不过,只想问个明白,怎么过?
她明知故问,你想怎么过?动不动就闹情绪,老跟我爸妈过不去。他们毕竟是长辈,你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他们尊重我了吗?想一出是一出,卖房子这么大的事,连你也瞒着我。
刘永红火气上来了,他们卖自己的房跟你有什么关系,吃饱了撑的!
怎么没有关系?卖房得了钱,就没想重新买个房搬出去,难不成就这样一直赖下去?
刘永红神色慌张,一把抢过手机,训斥儿子,少管闲事!
这么晚了还练车?李达荣心头疑云笼罩。刘永红最近在驾校学车,她那个“高富帅”前男友是驾校合伙人,二人会否旧情复燃?
刘永红不予理睬,拽着儿子去写作业,冲他发话,把碗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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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换了单位,但还在老行署大院,还在那幢办公楼,小筒子楼的那间宿舍也还归他使用。《久顺文学》是季刊,算上不在编的美编才五人,说清闲也清闲,说忙也忙一阵。好像既不在庙堂也不在山林,一种中间状态,本可以过得舒舒服服,可他却硬生生地活成了大忙人。总是提前出发,有时天刚亮,抬头望见启明星,驾车纵贯全城。赶到老行署大院,直达空荡荡的地下停车场。到了办公室先烧水沏茶,然后趴在台式电脑前,双手在键盘上敲打个不停。下楼去食堂过早,回来接着敲键盘。但凡想写就有写不完东西,有公家派的活儿,有自家揽的私活儿。很少写诗,写过一首歌颂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长诗,拿给老胡登在《久顺日报》上,后被制成配乐诗朗诵在广播电台播出。
奔五成功在望,身兼市作协主席和刊物主编。虽是正科级,拿的却是高级职称工资,收入堪比正处。出了一本诗集,得过省政府文艺奖二等奖。读者屈指可数,好评无从谈起。小李呀!古人云愤怒出诗人,老黄不无遗憾地指出,你好像还差那么一丢丢火候,应该愤怒起来。愤怒啥呢?他做梦也没想到,赶上老行署大院的家属楼拆旧建新,喜获集资建房资格,可用公积金贷款买一套低于市场价的大户型电梯房。等房子建好了,不仅儿子小升初有了去处,把乡下父母接来身边养老也有了着落。所谓娘亲舅大,这一点也让他发挥到了极致。外甥女和外甥二本三本毕业,由他出面张罗,一个去了日报社,一个进了电力公司,全家老小满心欢喜。
无奈岁月不饶人,小肚子明显隆起,走路“外八字”加重,脑筋时而短路,转着圈在停车场找车。调好后视镜,照照自己,从前英俊小生,如今发际线上移,发量减少,抬头纹和鱼尾纹渐渐浮出并加深。亦曾心虚,怀疑自己宿命难逃,变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可脸上不见精致,唯有苍桑,用手搓搓似有油腻,“油腻大叔”当之无愧。系好安全带,开车回家。为避晚高峰走绕城高速,驶入一条长约一公里的隧道,被堵了个正着。
隧道里乱了套,三车道全部占满,一旦发生重大事故,救援车辆显然无法通过。每一辆车都成了困兽,怒目圆睁,急红了眼,红光映在隧道贴着瓷砖的弧面上,反射出一片火海的惊悚画面。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不仅仅是在宣泄不满,更像是在预告灾难降临。灾难在脑海中浮现,浓烟滚滚,烈焰翻腾,连环爆炸随时可能发生,无论向前跑还是往后逃,火焰如龙蛇飞舞穷追不舍。想到未成年的儿子,穷山沟里年迈的父母,悬悬乎乎红杏出墙的妻子,内心无比悲凉。自己身为人子人夫人父,一样也没做好,悔之晚矣!虚惊一场回到家中,昏暗的客厅,老的老小的小,一个个圆滚滚、肉叽叽、白花花,横躺竖卧地挤在沙发上。与此相映成趣,电视上一群肥得流油的海象,正趴在沙滩上晒太阳。
他早出晚归,儿子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也有点怕他,老躲着。一旦让他逮着,对不起,老子要检查作业。这是什么东西!他拍着儿子的作文本怒吼,说的是人话吗?假大空!儿子不晓得什么是假大空,傻愣愣的,撅着小嘴,一副要哭要哭的样子。他不明白,这篇得了八十分的作文,在老爸嘴里咋就成了垃圾,狗屁不如?不问还好,一问吓一跳。为帮外孙赶作业,老爷子翻出亡儿生前写的作文,拿来作参考。参考什么呀?不止一篇,儿子一字不落地抄了下来。李达荣快要崩溃了,这是哪朝哪代,梦耶非梦耶!莫非儿子鬼魂附体,从里到外都给毁了?打儿子下不了手,找老丈人理论又没那个胆量,摔了一只杯子不解气,实在抓狂,一脚踹翻了茶几。
金属框架的钢化玻璃茶几,铺着一块半透明的塑胶布,经常当饭桌使用,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茶几上总是放着些不该放的东西,中间那层搁板尤其塞得满满的,经常有一只袜子在等候失散的另一只袜子。按说这一堂家具,是人家爹妈当初送给闺女的陪嫁,在他看来乏善可陈,早该淘汰了,可他就是做不了主。大事做不了主,小事也做不了主,越活越窝囊,只好破罐子破摔。最可气的是那个老五斗橱,丑陋也好蛮横也罢,蹊跷的是越看越狰狞古怪,简直成了整个客厅的主宰,灵魂式的存在。正因如此,这迟来的一脚,当属厚积薄发,足够稳、准、狠。茶几上的钢化玻璃瞬间土崩瓦解,与此同时,乱七八糟的东西撒了一地。
这还得了,莫非女婿吃了豹子胆,眼里还有人吗?丈母娘以指为矛,冲女婿发起猛烈进攻。骂得真够难听的,不仅有三寸丁、倭冬瓜之类的人身攻击,还有白眼狼、喂不家的狗等道德审判。李达荣侧转身抬着胳膊肘,腾转挪移,谨防被丈母娘戳瞎眼睛。这是谁的家?他退到主卧门口,稳住阵脚,开始反击。搞没搞错?拿老子当上门女婿打整!白活了一大把年纪,有见过背着房子当上门女婿的吗?刘永红劝他少说几句,他不听,一定要把话说尽说绝。想把他推进屋里,他抵住门框死撑硬扛。丈母娘绕过老伴肥大身躯,把女儿扒拉到一边,疯狂扑来,噼噼啪啪打了女婿几巴掌。女婿将自己反锁屋内,一阵骂骂咧咧过后悄无声息。丈母娘捋着上身直嚷嚷胸口痛,被女儿扶到卧室躺下。
熊孩子以脸贴门,胖爪子在门上拍打,压低声音叫着爸爸,爸爸。
密集的雨点打在窗上,交错碰撞,汇成水帘顺势而下。李达荣一连抽了几支烟,搞得室内烟雾腾腾。他坐在床边,看儿子侧身坐在梳妆台前,假装专注于摆弄手里的奥特曼人偶玩具,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儿子,对不起!他说,爸爸不该冲你发火。儿子没抬头,有板有眼,语出惊人。老爸,其实你很酷!这下李达荣真的崩溃了,有如找回被拐多年的儿子,扑上去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撒手。听说要带自己开车兜风,儿子欢天喜地,忙还迭地窜出去,打开楼道门禁,把住铁门等候父亲通过。
那年夏天,李达荣把儿子带在身边,过了一段丧偶式育儿的日子。
清晨,父与子走出老行署大院,穿过马路直奔久顺学院。故地重游,李达荣无心怀旧,只想找个地方和儿子一起减肥。操场像个倾斜的大锅,三面靠山,一面围着铁丝网紧挨路边。放假后学生都跑光了,操场的铁栅门上了锁,得从铁丝网上的破洞钻入。铺着人工草皮的足球场空旷无人,八条红色跑道,零零星星的人绕着圈跑步或漫游。他俩都跑不起来,不必热身,直接走圈便是。父子肩并肩,一口气走八圈,一天的运动量完成过半。
白天在办公室,父亲操电脑码字,儿子执笔写作业。父亲一边敲打键盘,一边为自己唱赞歌。你爹我容易吗?没日没夜地写这些压根就不想写的东西,搞得腰肌劳损,手上磨出老茧,不都是为了你吗?李远方,将来你若有出息,老子累死累活也要把你出国留学的费用挣出来。儿子这会儿烦着呢,写作文于他而言是天大的难事。爸爸,我为什么叫李远方?儿子要写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名字》,磨蹭半天才写了一行字。李达荣叫儿子上网搜那句名言:“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儿子上套了,打开平板电脑一通忙活,惊呼,我的名字好好吔!其实也是踫巧,儿子排“远”字辈,名字是乡下祖父给取的。李达荣卖个关子说,要是可以不排字辈,就会采用外公给你取的名字,叫李刘赟。他把这个名字写下来,假意赞叹,你看多好啊,有爹有妈,文武双全,并且有钱。儿子嘿嘿傻笑,太土气了。那就来个洋气的吧,李达荣成心逗弄儿子,不仅不排字辈,连姓氏都取消了,为其重新取名:里尔克。还特意上网找到《秋日》一诗:“主啊,是时候了……”连朗诵带讲解,潜移默化地给儿子上了一课。末了又开玩笑,要给儿子改名李苟且,儿子大笑不止。
傍晚下班,一起上街买菜,回来在小筒子楼的走廊上架锅支灶,炒菜做饭。晩饭过后又去走圈。操场上黑麻咕咚,走啊走,为了让儿子兴奋起来,当爹的神聊海吹,猛讲笑话。星期天回到盛世花园,儿子想玩就玩,爱去哪去哪。他做做家务,侍候侍候偏瘫的老岳父,假装没事儿一样与妻子同床共枕。
走了四十天,儿子掉了八斤肉,父亲掉了五斤。驾车回老家,一路上反复听着世界摇滚名曲,激情澎湃,随着音乐和儿子一起学唱。在小镇路边摊买菜割肉,称完肉,李达荣指着一大坨五花肉问摊主,这得有八斤重吧?摊主说不够,抓起一块梅子肉放在上面说,这还差不多。李达荣喊儿子过来看,八斤肉是个什么概念。李远方深吸一口气,面对自己的减肥成果,目瞪口呆。爷爷奶奶无所察觉,只看出大胖孙子又长高了,慈爱的目光无时无刻不追过去,仿佛夕阳余晖所到之处,即使是块顽石头也金光闪闪,价值连城。陪同父母坐在老屋檐下,李达荣问自己,人生意义何在,等我老了会不会也是这般光景,以为眼前有孝子贤孙,再苦的一生都是圆满的?他把目光投向儿子,儿子身背小竹篓,手握镰刀,打猪草归来,背上的小野花一路摇曳。
7
现在看来,当初若不是买了一楼的房子,就凭他这副小身板,怎么可能把一个中风偏瘫的老胖子搬下楼,塞进轮椅里,推出去满世界招遥?所以说,这些年他因墙根潮湿引发的墙皮剥落、地板起鼓,甚至因孩子长湿疹、二老膝关节痛而饱受埋怨和诟病,大可忽略不计。无论早晚,只要他在家,老爷子洗澡和坐轮椅均由他一手操办。每当他从床上扶起老爷子,一股烂洋芋味扑面而来,熏得他不敢喘气。或许是记忆受损,老爷子不仅不计前嫌,反而有情有意地贴紧他,口水流了他一脖颈。一番折腾过后,老爷子落座轮椅,口歪眼斜,欲哭无泪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有点发毛。不知何故,眼下老爷子神色异常,哼哼唧唧,扭来扭去,好像浑身都不舒服。老太太看着心烦,啪地甩去一巴掌。李达荣心想,怕是坐在什么东西上硌着了。他伸出双臂架起老爷子,老太太从轮椅座边缝里抠出个火柴盒大的小轿车。
见女婿推车上路,丈母娘抢先一步打开门禁,把住门说看好了,轻点!
李达荣抓住车把,向下一用力,车轮碾过最后一道门槛。
这是周末,天还没大亮,雾蒙蒙的,仿佛只有桂花和小鸟。前者暗香浮动,后者浅吟低唱。李达荣一身短打,白色老头衫配大花裤衩,脚踩凉拖,外加昨夜与妻子一轮良好互动,自我感觉神清气爽。推着老爷子,忘乎所以,额外地拐个弯,眼前大红大紫的釉砖路面明显加宽。草木扶疏夹道,花枝四处招展,恍若赴一场自己也有份的颁奖盛典。没错,桂香苑的门卫老王,远远看见他推着轮椅过来,提早打开半边铁栅门,躬迎驾到。
一个上门女婿,老王摇头感叹,不容易!
李达荣并不知晓,丈母娘背地里胡说八道,害得街坊邻里不明真相,还以为他真的是个上门女婿呢。有一天,社区大妈陪同街道办的一个女办事员入户调查,准备推荐李达荣参加南城区百名孝星评选。有这种好事,推推轮椅就能推出颗孝星!老太太阴阳怪气,要是推不上呢,是不是得先把人搞瘫了?早前为调解邻里纠纷,社区大妈来来回回跑过好几趟,晓得这丈母娘是个难缠的主儿,却没料到她还这么不知好歹。女办事员打圆场说,能不能评上还不一定呢,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这话老太太爱听,哪像社区大妈咋咋呼呼,有事你就说事,非要扯上中华民族五千年的传统美德。
孝不孝不能光看表面,老太太拍着黑色茶几——坑坑洼洼的人造火烧石面板说,以前这是一大块钢化玻璃,你们应该问问那个大孝子,是不是叫他给砸得稀烂?脾气大着呢,说翻脸就翻脸,不是什么好东西!女办事员是个刚休完产假的小媳妇,胖乎乎的一副求知若渴的神态。老太太故意把社区大妈晾一边,狠巴巴地骂一声白眼狼,对小媳妇掏心掏肺地诉说女婿的各种不是。老爷子态度暧昧,胸前挂着一片毛巾坐在轮椅上,哭丧着脸不停地流口水。小媳妇听到最后愈发反感丈母娘,对逆境中尽孝的女婿充满同情与敬佩。
一天,李达荣偶遇社区大妈,得知此事,着实受到惊吓,以至于忘记申辩自己并非上门女婿。开什么玩笑!心想我是个诗人啊,曾幻想得个诺贝尔文学奖,如今却要我拿这个破玩意儿。能不能把我撤下来?他恳求道,我真的没做什么。社区大妈说材料早报上去了,可能过些天就要开表彰大会了。他哭笑不得,自己一介凤凰男,弃亲生父母于穷乡不养,飞到这鸟语花香的地方,莫名地给别人当了孝子。
迎着丝丝缕缕的小凉风,把老爷子推出桂香苑,顺着缓缓下降的地势,溜着广场边儿,快推到盛世花园的大门口了,回头望去,已把老太太甩在身后老远。有心加把劲,玩笑开到底,把轮椅推出大院,穿过马路,穿过乡下装猪崽专用的竹笼似的灰色铁桥,一直把老爷子推到小河对岸的早市去。在这儿住了十多年,竟然没逛过一次早市。想必跟乡下赶场差不多,也是个闹热所在,瓜果蔬菜可能是新鲜的,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买的东西。好啦!丈母娘怀疑女婿吃错了药,看他那股疯疯颠颠的劲儿,没准要把老头子推到河里去,于是大喊一声,叫他打住。
面对一个偌大的圆形广场的,倘若右转,沿着一段花花绿绿排列着交通隔离墩的人行道,便可上坡走到御景轩。那里绿树浓荫,山上一座四根红柱撑起的小青瓦凉亭,云里雾里,宛若老情人向他招手致意。哪里有什么老情人!有也是妻子的老情人,那个姓吴的“高富帅”始终让他耿耿于怀。陈茜因老赵被“双规”曾一度消失,一度复出,后来据传去了大洋彼岸,投奔在美留学的女儿。而可怜的老黄,半年前被查出肝癌,求医问药去过北京和上海,如今缩水脱相回到久顺,躺在医院里jun着最后的时光。没了想见的人,如若没了想看的风景,也许此生再也不会踏足御景轩半步。兀自伤情感怀,左转往桂香苑走去,这时就见老胡一手拎着一只鸟笼,打前方栖霞山庄那边下来,晃晃悠悠地来到面前。一笼一鸟,鸟笼上蒙着蓝布罩,半开半合,里面的鸟儿如在梦中呓语,发出轻微的叽叽声。他和老胡站在路边交头接耳,片刻,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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