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2017年3月23日《南方周末》）
七年前，一家自称世界500强“韩国现代集团”的公司，与邯郸市政府签署合作协议，从而以外资巨头的身份大面积低价拿地，并骗取高达6.1亿元的政府补贴。但因项目烂尾，才被债权人揭露其骗局。
在邯郸骗局背后，一家名为万呈集团的公司若隐若现。这家成立于北京的公司，不仅与这家假现代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同时还公开宣称在全国7个省份开发的12个项目当中，总投资额度达到了571亿元，圈地26674亩。
七年前，一家自称世界500强“韩国现代集团”的公司，与河北省邯郸市政府签署合作协议，从而以外资巨头的身份大面积低价拿地，并骗取高达6.1亿元的政府补贴。
2017年2月，因为“韩国现代集团”在邯郸的多个商品房项目烂尾，这场骗局才被《中国房地产报》的一篇报道揭开盖子。
此后，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发现，在邯郸骗局背后，一家名为万呈集团的公司若隐若现。这家成立于北京的公司，不仅与“韩国现代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同时还在全国其它很多地市都有投资项目。
这些惊人数字，还不包括表面上看似与万呈集团无关，号称投资了10亿美元的邯郸现代国际汽贸城等项目。
圈地1800多亩
2017年3月5日，在邯郸市北环路的现代国际汽贸城（以下简称“现代汽贸城”）的沙盘旁，一块巨幅项目展板介绍，现代汽贸城包括现代国际汽贸会展中心、现代国际五星级酒店、现代总部基地等五大区域。由韩国现代集团斥资10亿美元建设，也是邯郸市政府目前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
附近的工地围栏上，还可以看到“世界500强”字样的宣传招贴。
早在2010年前后，邯郸市政府就签约引进韩国现代集团。作为重点招商引资项目，邯郸市政府多次组织调研、督办现代汽贸城的项目进展。
据《邯郸日报》报道，2011年10月，邯郸市领导带队观摩全市重点项目建设，其中，现代汽贸城“格外引人注目”。报道称，该项目由世界500强企业韩国现代建设集团投资兴建，将成为四省交界区域最大的汽车服务综合体。
据《中国房地产报》报道，邯郸现代除了投资建设现代国际汽贸城外，还配套修建了多家住宅小区。邯郸房天下网显示，现代华府、现代奥城、现代海棠湾、现代颐和苑、现代滏阳原著等小区均由“现代建设集团”开发建设。但这些项目大多烂尾。
“海棠湾有三栋楼没交房，交了房的是临时水电，没暖气、天然气。”刘静华还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当时保留下来的楼盘宣传页，全都写着“世界500强”的字眼。
现代滏阳原著1-11号楼，全都没有交房。“现代华府、现代奥城、现代颐和苑，现代旗下的几个楼盘，都没有完全交房。”业主冯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与他签署购房合同的开发商也是现代（邯郸）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南方周末记者实地探访了现代奥城小区，售楼部空无一人，宣传册散落在地上。
这些烂尾项目，占用了大量土地。房天下网站数据显示，上述五个小区共占地1212亩。而根据河北新闻网的报道，现代汽贸城占地面积634.38亩。
初步统计，“韩国现代集团”入驻之后，至少从邯郸拿地1846亩。
这些土地价值多少呢？邯郸房产网2017年1月份一条信息显示，邯郸市经开区两块土地准备开拍，每亩起拍均价约为290万元。
据此估算，刨除土地上盖物业，“韩国现代集团”在邯郸市拥有的1846亩土地价值应在53亿元以上。
真假现代
在邯郸政府官方文件、宣传以及媒体报道的表述中，大多称这家招商引资而来的企业为“韩国现代建设集团”或者“韩国现代集团”。
“邯郸发布”的回应称，经了解，韩国现代RNC建设集团（HyundaiRNC）是韩国现代建设集团于2000年11月发起成立的公司。韩国现代建设集团（现代ENC）是韩国现代RNC建设集团最大企业法人持股人。
“邯郸发布”还表示，2009年6月，邯郸市政府与韩国现代RNC建设集团签订了《现代（邯郸）国际汽车贸易城项目合作协议》。2010年至2013年，韩国现代RNC建设集团相继在邯郸注册了三家名为现代（邯郸）物流港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现代物流港”）、现代（邯郸）置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现代置业”）、现代（邯郸）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现代房地产”）的全资子公司。三家企业均办理了外商投资房地产备案、增资、变更经营范围等手续。
但是，早在2015年5月，韩国现代集团子公司韩国现代工程建设株式会社北京代表处出具的一份证明函显示：“现代建设株式会社从成立至今，没有对中国河北省邯郸市进行过任何方式的投资及施工项目。”
南方周末记者致电该北京代表处，一名工作人员说，他们是韩国现代在华建筑行业唯一机构，没有在邯郸进行过投资。
南方周末记者还委托在韩国生活的友人从政务网站查询，发现现代RNC建设有限公司（HyundaiRNCConstructionCO.LTD．）已于2010年6月破产倒闭。而韩国现代的官方网站，也没有查询到一家名字带有“RNC”字母的分公司。该位友人说，在韩国，名字里有“现代”一词的公司多如牛毛。
据《中国房地产报》报道，一位名叫朱永刚的债务人，与现代物流港、现代置业、现代房地产三家公司有债务纠纷。催款无望之后，他找到了韩国现代工程建设株式会社北京代表处追债，被告知正宗的韩国现代没有在邯郸开展业务，才意识到被“假现代”行骗，从而寻求媒体曝光维权。
香港政务系统查询显示，现代建设投资集团有限公司的英文全称为“HyundaiRNCInvestmentGroupLimited”，只有两名自然人董事，分别名叫施海涛、程志强，身份信息显示，两人均为中国内地人。其中，程志强的住址在河北省邯郸市丛台区家和路，一个名叫天泽园的小区。
韩国前政要加持
资料显示，李寿成毕业于首尔大学法学系、获法学博士学位。曾任首尔大学校长。1995年至1997年在金泳三执政期间任韩国国务总理。后任民主和平统一政策咨问会议首席副议长、韩国新村运动中央会会长。现任韩国21世纪韩中交流协会常任顾问。
近年来，李寿成频繁到中国出席活动。据不完全统计，他分别参加过在廊坊举办的“东北亚暨环渤海国际合作论坛”，在燕郊举办的“第三届中韩企业联谊会”，在北京举办的“第五届中韩民间高层联谊活动”，以及在烟台举办的“亚欧会议旅游合作发展论坛”等活动。
除了李寿成之外，当地媒体报道，韩国新国家党女性议员长韩英爱也曾到邯郸冀南新区考察调研。韩国政要“加持”，让当地政府对“现代”项目的前途深信不疑。
“韩国现代”的名头也打动了不少普通购房者。刘静华介绍，当初选择现代海棠湾的楼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认准了“世界500强”的牌子。
除了频繁出现在政务新闻当中之外，“韩国现代”还积极参与邯郸当地社会事务。据不完全统计，“韩国现代”在邯郸举行过慰问交警、慈善捐助、体育赛事赞助等多种类型的公益活动。
据《中国房地产报》报道，邯郸市政府曾组团到韩国考察，中韩双方洽谈是在韩国现代集团总部现代大厦进行的。而事实上，现代大厦也就是相当于写字楼，属共享办公空间，只要出钱，任何商业交流会谈均可共享租用。
据《邯郸日报》报道，2013年，邯郸市经贸代表团赴美韩招商引资，在美韩两国分别举办了专题推介会。在首尔，邯郸市领导与“现代建设集团主席”金正浩进行了深入交流，并参观了现代汽车蔚山制造工厂。
项目关键人
早期，“韩国现代”在邯郸的公开活动，多由“韩国现代RNC建设集团主席”金正浩代表参加。据不完全统计，金正浩出席过现代汽贸城的奠基仪式，陪同领导考察、调研等活动。2013年，还被授予“邯郸市荣誉市民”称号。
但此后，金正浩便从“韩国现代”的新闻中消失，取而代之，一位名叫唐丽萍的女性，成为“韩国现代”在邯郸的“代理人”。也正是唐丽萍的活动踪迹，牵出了“韩国现代”的关联公司。
据《邯郸日报》报道，2014年5月，唐丽萍出席邯郸市复兴区庆“六一”表彰会暨第二十四届学校艺术节文艺汇演。在这则公益新闻当中，唐丽萍的头衔为“现代（邯郸）物流港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活动期间，她向少先队资助基金捐款2万元，唐丽萍也被授予“支持少先队先进个人”荣誉称号。
在此前后，唐丽萍又先后以“现代建设总经理”的身份，慰问过交警，给希望工程捐过款。
不过，唐丽萍使用最多的头衔是“现代建设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顶着这个身份，多次以“现代建设集团”的名义发放公益助学金。
正如前文所述，现代物流港、现代置业以及现代房地产，三家公司的全资股东皆为“现代建设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唐丽萍俨然就是“现代公司”在邯郸的项目总负责人。
不过，唐丽萍的行动踪迹表明，她又与一家名叫万呈集团的公司有着扯不清的干系。
2016年，唐丽萍顶着“现代建设投资集团”的名头还出席过深圳的商业活动。当时，一家名为深圳万呈海盟控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万呈海盟”）的互联网车企在深圳前海成立。
当天，万呈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康耀江、现代建设投资（香港）集团公司执行董事唐丽萍作为嘉宾出席了开业仪式，并合影留念。公开的工商档案资料显示，万呈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万呈集团”）是万呈海盟的大股东，持股比例达到70%。
在万呈集团的官方网站，一则企业要闻显示，2014年8月，盘锦市副市长一行到万呈集团考察并交流项目合作，“集团董事长康耀江、副总裁唐丽萍与来访领导亲切会谈”。万呈集团对唐丽萍的身份表述为集团副总裁。
将“韩国现代”与万呈集团紧密联系起来的关键人，不止唐丽萍一个。
香港政务系统的公司信息显示，现代投资董事之一叫施海涛，而万呈海盟的法定代表人也叫施海涛。
万呈海盟开业当天，“现代建设投资（香港）集团公司驻万呈海盟集团公司监事”李东也出席了仪式。工商档案材料显示，万呈海盟的监事为李东。万呈海盟还全资投资了一家名为现代众车（深圳）汽车租赁有限公司的企业，该家公司的监事也是李东。
2012年7月，现代建设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与几家建筑公司进行签约仪式，“现代建设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助理”李东出席仪式，并发表讲话。
现场照片显示，万呈海盟的李东与“现代公司”的李东，实为一人。
几位“韩国现代”的管理层为何同时又在看上去毫不相干的另外一家公司任职？
多层股权关系
万呈集团在官网对公司旗下的项目进行了展示，在位于河北省的项目中，有一个名为“中国游居120岁工程-邯郸站”的项目简介，该项目是一座在邯郸市开发，名叫“天泽园”的高档小区。
内文介绍称，天泽园的开发商是邯郸市滨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滨河公司”），法人代表为康军法。
公开的工商档案资料显示，邯郸市滨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早已于十年前的2007年便在邯郸成立。公司股东有3个，分别为自然人股东薛洁、康军法，以及法人股东万呈邯郸置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万呈邯郸”）。
万呈邯郸在2003年便已正式注册。公司股东为康军法、康耀山。
南方周末记者通过工商资料检索发现，万呈（长春）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万呈健康（烟台）置业有限公司、万呈君康（烟台）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三家带有“万呈”字头的公司法定代表人，均为康军法。这三家公司的股东均为万呈集团。
综合以上信息，滨河公司即为万呈公司旗下的开发商。
据《中国房地产报》报道，因债务问题，法院依据债权人申请，对债务人邯郸市滨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抵押担保的财产实施查封冻结，被法院查封的房产有：现代海棠湾50套，现代奥城0.18万平方米，现代滏阳原著5、6、9、10、11号楼及部分物业、商业店铺，总部基地27层写字楼的7、8层等。
如前文所述，这几处物业皆为现代投资旗下的现代物流港、现代置业、现代房地产三家公司所开发的物业。
这说明，万呈集团把现代奥城当作自己旗下的品牌项目，而现代奥城的开发商却是现代置业。
万呈集团的官方网站上，在项目展示部分的河北项目列表中，还有一个名为“中国连锁汽贸-行天下邯郸汽贸城”的汽车综合体项目，项目简介还称这个项目为“邯郸国际汽贸城”。
行天下公司还全资控股了一家名为邯郸市行天下旧机动车交易市场有限公司的企业，注册地址为邯郸市复兴区北环路88号现代国际汽贸城。该家公司曾经的法定代表人为唐丽萍。唐丽萍的名字再次同时出现在“现代公司”与万呈集团的官方名单当中。
行天下公司曾经的股东发起人，是一家名为金典时代（北京）投资顾问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金典时代”）的企业，金典时代的监事名字就叫唐丽萍。
工商档案材料显示，金典时代的股东为深镀联合管理顾问（北京）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深镀联合”）。深镀联合的股东之一名叫马陶然。巧合的是，现代（邯郸）物流港开发有限公司、现代（邯郸）置业有限公司、现代（邯郸）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都曾有过名叫马陶然的法定代表人。
金典时代与深镀联合的注册地址为同一个地方，都是北京市丰台区外环西路26号院62号楼1301内5层，前者在501室，后者位于502室。
同样以该栋小楼为地址，一家名为君康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的企业（以下简称“君康科技”）也在这里注册，君康科技的股东为万呈集团。君康科技的法定代表人也是唐丽萍。
“全能型”董事长
2017年3月8日，南方周末记者来到北京市丰台区外环西路26号院，这里的62号楼是一栋只有五六层高的小楼，矗立在十字路口的一角，楼顶挂着“万呈集团”的字牌。
不过，工商档案资料显示，万呈集团的注册地址并非在该处办公楼，而是“北京市丰台区科技园富丰路4号楼6层06A02”。3月8日，南方周末记者来到丰台区科技园富丰路4号，发现这里是一座叫工商联大厦的建筑，大厦分A栋、B栋，在A、B两栋的六楼都没发现万呈集团的办公室。
工商档案资料显示，万呈集团于2010年在北京成立，法定代表人为康耀江，股东为康耀江、康志平两人。
万呈集团官网对董事局主席康耀江的介绍，用了非常多的修饰词汇：博士、博士后、正高级经济师、研究员、客座教授、兼职博导。网站称其“不仅具有跨学科的理论基础，从学士、硕士、博士到博士后阶段，兼学理、工、文、经济和管理，而且具有跨领域的工作经验，从农村、学校、政府到企业，历经农、学、政、商”。
康耀江的母校是邯郸学院。2016年7月，北方网教育频道曾刊载过一封《邯郸学院书记校长致全国高考生的邀请信》，内文在列举邯郸学院杰出校友时说，“从这座校园里走出了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北京博士后联谊会副理事，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总裁班特聘教授，韩国现代建设中国区首席专家及12家公司控股股东康耀江”。
母校介绍康耀江时用到的前缀同样冗长，不过这位杰出校友很有可能涉嫌论文造假。
南方周末记者在中国知网检索到一篇2006年发表在《河北建筑科技学院学报》、署名为康耀江的论文。作者栏简介称，康耀江为河北大名人（邯郸下辖县），1965年生。一家培训网站对导师进行描述时称，康耀江“曾在政府任职十余年”。
中国知网另一篇名为《由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看“农民工”权益保障》的论文，署名也为康耀江，发表在2007年的《河北法学》。一篇同名论文于一年前便已在《当代法学论坛》发表，署名为贵州大学法学院2004级法律硕士康小红。
南方周末记者细致对比了不同署名的两篇论文，摘要、关键词、内文、注释、参考文献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
查询工商档案材料发现，前文提到的邯郸行天下汽贸城股份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董事长，皆名为康小红；万呈集团全资控股的一家名为万呈时空（北京）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企业，监事为康耀江，法定代表人、经理均为康小红。
邯郸市行天下旧机动车交易市场有限公司曾经的法定代表人是唐丽萍，现在的法定代表人、执行董事，名为康小红。
前文提到的滨河公司资产被查封后，2017年2月，滨河公司还在北京举办过一场“查封邯郸滨河公司产权问题学术研讨会”，邀请了一批法学专家，就“产权保护”的问题进行学术研讨。研讨会声称，由于被法院查封，该公司正在施工的八个地产项目、一个五星级酒店及一个总部基地等项目全面停工。
全国到处圈地
在万呈集团官方网站发布的消息中，康耀江是一位社交达人。官网企业新闻栏显示，2016年6月，万呈集团董事局主席康耀江先生，应邀赴华北科技学院以“大学生职业规划指导”为题授课；2015年9月，康耀江参加北京师范大学房地产研究中心成立10周年庆祝活动。
万呈集团对外宣称的项目以养生医疗产业园、汽车贸易产业园为主，多与政府密切合作。占地面积大，宣称的投资额度多，这是万呈集团项目的主要特点。
万呈集团官方网站的项目列表显示出在全国各地的9个项目，宣称占地16674亩，投资额度371亿元。
除此之外，万呈集团还宣称将在湖北宜昌计划投资80亿元建设国内高端的汽车贸易、文化及配套综合园区；在河南许昌投资50亿元兴建魏都区许昌汽车文化产业园项目。
总体粗略估算，万呈集团公开号称在全国7个省份开发的12个项目当中，总投资额度达到了571亿元，圈地26674亩。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刘静华、冯亮为化名，吴述露、范紫君、郭悦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