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珠(1920-1968),原名韦均荦,又叫韦亚君,演员。电影代表作有《天堂春梦》(1946)《太太万岁》《一江春水向东流》(1947)《万家灯火》《群魔》(1948)《丽人行》《希望在人间》《乌鸦与麻雀》(1949)《太平春》(1950)《纺花曲》(1951)《南岛风云》(1955)《今天我休息》(1958)《枯木逢春》(1961)《早春二月》(1963)《舞台姐妹》(1964)《血碑》(1965)。另外参演话剧《上海屋檐下》《清宫怨》《红旗歌》《雷雨》《北京人》等四十余部,参与译制片《牛虻》等配音。1962年,被文化部评为新中国“二十二大电影明星”,1995年,在纪念世界电影诞生一百周年、中国电影诞生九十周年活动中,获中国电影“世纪奖”最佳女演员。
程述尧(1917-1993),早年与孙道临、黄宗江、丁力、于是之等组织南北剧社,兼任社长,后受金山之邀,先后加入长春电影制片厂、清华影业公司。上海解放初,受命接管兰心大戏院,任第一副经理,后担任过衡山电影院经理。
韦然,生于1951年,原名程彭,乳名灯灯,上官云珠与程述尧之子,退休前任职于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今年是上官云珠诞辰一百周年,《上海书评》专访了韦然,请他谈谈上官云珠与程述尧的艺术和人生。
您在记述父亲生平的书里说,每当您看《万家灯火》(1948)时,“脑海里都会浮现出妈妈当年阖家逃难、扶老携幼投奔上海的情景”。能谈谈上官云珠的早年经历吗?您的姨母韦月侣似乎对她早年,甚至一生都挺重要?
韦然:我妈妈出生在江苏江阴的长泾镇,是家里的小女儿。我太外公健在的时候,家里还比较殷实。太外公过世以后,三个儿子分家,我外公拿了钱去上海炒期货、做金融,赔了,回到长泾后,主要靠我外婆织土布养家,后来就靠我大姨韦月侣和我舅舅韦宇平,他们比我妈妈大很多,中学毕业后都去上海教书谋生,接济家里。因为也算个传统书香之家,我妈妈虽是小女儿,不觉得将来能成什么气候,但是书总要念的,不过家境不太好,辗转了几个学校,最后来到苏州。那里有我妈妈的堂房姐姐韦均一,她是合肥四姐妹的父亲张冀牖的续弦,张在苏州办了乐益女中,我妈妈在这儿上学,可以免学费。同时在学校教书的,就是我舅舅的同学张大炎,他对我妈妈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很喜欢,两人是同乡,又都住校,反正好上了,师生恋。我妈妈中学没毕业,十六岁就嫁给了比她大九岁的张大炎,回到长泾,做上了少妇。张家在长泾是比较有钱的,现在还能看到当时的大院子。嫁过去不久,我妈就生了我哥哥张其坚。不过尽管张大炎对她不错,婆婆却不大喜欢她,婆媳矛盾大概从来都是难解的课题,但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
不到一年半,日本侵略中国,炸弹扔到了长泾,把我的姨——我妈的三姐韦均奇炸死了,就在河北街家门口。这样全家开始逃难。张家比较有钱,一大家族很多房和乡邻租了船,我妈妈把我外公外婆也带上了。逃出不久又遇到日本飞机轰炸,正好那次我妈妈感冒生病,一家人在岸上没上船,结果这船走到半路就被炸了,后来张家人还说是我妈妈救了大家。这么辗转逃了将近一年,先到湖南,然后一直往南到广东、香港,最后到上海,投奔我的大姨和舅舅。我妈妈带着自己的爸爸妈妈、丈夫,抱着一岁多的孩子,敲开我舅舅家门,我想那个场景应该就像《万家灯火》里那一家老小为逃战乱,到城市投奔长子的剧情一样。这一年我妈妈不过十八岁,等于是一个逃避战乱的村妇,就这么到的上海。
上官云珠后来在《演员生活十年》(1951)《我所走过来的道路》(1957)等自述里,说自己开始做演员,既有“名利思想”“显本领”的一面,也有“看重气节”“正义感”的一面。她的事业是怎么起步的?
韦然:在我想象当中,妈妈当初大概有点像现在的追星族,她一个小姑娘,长得比较漂亮,照片被放在何氏照相馆的橱窗里作招牌,正好老板何佐民原来是明星公司的摄影师,所以经常有演员来光顾,他们看我妈妈可爱,她也羡慕这些明星光鲜亮丽,彼此对话就多起来了。1940年夏天,经何佐民的朋友介绍,我妈妈考入华光戏剧学校,和谢晋成了同学。我想她走这条路的初衷肯定是想改换门庭,另外羡慕演员的声誉和享受,也觉得演戏好玩,她文化水平不高,十里洋场上看到的这些肯定对她有吸引力,不如就去试试看。
当然正好碰上了一个机会,新华公司拍《王老虎抢亲》想捧新人,在训练班里选中了我妈妈,立马用导演卜万苍给她取的艺名“上官云珠”大肆宣传。但可能是因为她试镜的时候怯场,也有说法讲因为新华老板张善琨和童月娟重归于好,我妈妈就被换下了。小报记者一开始把她吹上天,后来又将她踩下地,但是我妈妈,或者说韦家人的脾气就是,你越说我不行,我越要吃这碗饭,非搞点成绩出来给你们看看。我觉得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光是追求名利的心理了,而是有点赌气的意思。当然她想出人头地不容易,因为她一没根基,二没人脉,只能靠自己,从学说国语开始,狠下功夫。张大炎肯定是个很传统的人,他只想要一个相夫教子的主妇,不愿意太太抛头露面做明星,于是两个人产生了分歧,后来我妈妈又认识了姚克,最终决定和张大炎离婚。离婚之后,张大炎带着我哥哥回到长泾乡下去了,那时哥哥还没上小学,就五六岁。
您父母第一次相遇在1945年的天津,上官云珠是南艺剧团的一分子,程述尧是南北剧社社长。能介绍一下您父亲方面的情况吗?
1945年,爸爸回北平过春节,在长安大戏院看了南北剧社的话剧《钦差大臣》,和剧社里的老同学丁力、孙道临聊天,再次勾起了戏剧梦,不久他就回到北京,加入了南北剧社。大半年后,他和这时同在剧团的黄宗英结婚,还考入了中央银行北京分行,职位相当于行长秘书,工资高,收入稳定,他大少爷做派,剧社没钱,就解囊相助。这样到1946年,他兼了南北剧社社长,业务上参与组织话剧排练和联系演出,经济上支持剧社的运营费用,表演需要时还做临时演员。当然这是一个业余剧团,用我爸爸当年燕大同学张澜生的话说:“南北剧社这些人,如果不干话剧,他们同样有饭吃,也能生活,因为他们的家境都不错。……他们搞话剧不是为了票房、为了赚演出费,完全是出于对艺术的热爱。他们是希望在乱世中通过他们的戏,让人们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同时也表达对社会和人生的一种思考。”我爸爸妈妈第一次见面,我只是听爸爸讲过,那时完全是一种艺术交流。南北剧社听说有外地的剧团,特别是上海来的剧团来演戏,自然想去观摩学习一下。他俩并没有更多私下的交往,只是见过,彼此知道,大概就这样。
韦然:上海解放后,我爸爸先是被分配到上海电影制片厂,但那时上影厂刚刚成立,还没有开始运转,他就先去夏衍筹办的《亦报》当了两个月临时编辑,主编第四版的影剧栏目。到1949年8、9月份,他被派去接洽购买兰心大戏院的事宜。兰心是英国人的剧场,共产党刚刚接管政权,与英国尚未建立正式邦交,不能由政府机构出面商洽更改产权,便以上海市戏剧电影工作者协会的名义,由我爸作为代表,同英国人打交道,商谈购买条件,订立契约,实际上是将产权收归国有。购买手续完成后,组织上就想让我爸爸去兰心做第一副经理,那时他还属于上影编制,征求他意见时说,如果他留在上影也不一定当演员,也是搞行政,那我爸爸就无所谓了,服从组织安排去兰心。
兰心的经理吕复是1938年入党的老党员、戏剧家。我爸爸在五十年代初,还带着四十年代的性格脾气,所以在兰心戏院的管理上,有自己的主见,与吕复之间的合作关系不是很融洽。我在他“文革”时写的交代材料上,读到了他那时和吕复在业务上的不同意见:比如剧院与演出团体如何签约——我爸爸主张,私营团体租场地采用分账方式,盈亏双方共担,国营剧团有经济保障,采用场租方式,不管票房好坏,剧场都能保证有收益。吕复不同意,认为应该一视同仁,无论国营还是私营,都按统一标准收场租。再者,戏院该不该归属上海人民艺术剧院作为专用剧场——我爸主张分立,市场管理,吕复因兼任上海人艺院长,主张合并,想让兰心作为人艺的专用剧院。但在“文革”后期比较宽松的时候,吕复还经常来我家找我爸爸叙旧,要电影票,所以他们这些人也仅是业务上主见不同,私下关系都挺好。
在与您父亲结合前,上官云珠和姚克有过婚姻,和蓝马一起生活过,这两位对她的表演是不是也有帮助?您觉得上官云珠的电影和戏剧之间是什么关系?加入昆仑公司是她事业的转折点吗?
韦然:我妈妈1940年开始学表演,马上就要上台演戏,因为这些办戏剧学校的人也要赚钱,要用这些学员排的戏去卖票。所以一开始就演话剧,《米》《人之初》《雷雨》都演过,后来拍《玫瑰飘零》《黑衣盗》《国色天香》这些电影,都是跑龙套,还是演话剧为主。1941年,妈妈加入了天风剧社,费穆、姚克是天风的编剧,她在排《梅花梦》的时候,姚克主动来帮助她,就好上了。其实,妈妈演的话剧非常多,好像不比电影少。我觉得像我妈妈这一代演员的功力,都是舞台上练出来的:舞台表演是实打实的真功夫,每个剧目都要演好多场,在台上不能出错,每演一场戏都是一次创作,要照顾现场观众的反应,要搭配对手演员的变化,不像电影,一次就完了,或者某个镜头可以反复拍,所以我觉得话剧给她打下了非常深的功底。
与姚克离婚后,我妈妈跟抗战胜利后到上海的蓝马生活在一起了。蓝马先是在她那里搭伙吃派饭,然后两人就同居。他们合作了好几部电影,《天堂春梦》《万家灯火》《群魔》《丽人行》《希望在人间》,都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后半期电影史上的力作,他们在里面演了一些夫妻对手戏。我觉得蓝马对她表演的飞跃是很有作用的,蓝马演技肯定比她强,一起拍戏可以学到不少东西,另一方面我妈妈也有悟性,否则再扶也扶不起来。但她始终没有和蓝马结婚,我听他们同行里不少人都说,蓝马的性格有问题,人是好人,但太懒散了,大概是女人受不了,觉得这样的人不能够托付终身。不过不可否认,不论姚克还是蓝马,都使我妈妈的表演上了一个台阶。当然她在这一阶段演技的提升,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她几部戏的导演都非常厉害,蔡楚生、程步高、桑弧、徐昌霖、郑君里、沈浮、陈鲤庭、汤晓丹,全是响当当的大导演,没有他们的点拨也就没有她的成功。
韦然:因为我妈妈开始一直演交际花,她很想尝试不同的角色,也可以说品尝不同的人生,她跟黄宗英关系比较好,就私下跟黄宗英商量换角色,其实黄宗英也愿意换,演员都想尝试不同的戏路,创作不一样的形象,最后在《乌鸦与麻雀》,我妈妈就演了中学老师华先生的妻子,黄宗英演国民党军官侯义伯的外室。这事我听别人也讲过,那时候是挺正常的一种现象。其实我妈妈在《万家灯火》里已经不是演交际花了,蓝又兰是一个小市民家庭主妇,《丽人行》演的也是一个受欺负的女工金妹,她那时已经不是只能演施咪咪这样的人了。但我觉得这样的交换对她演技成长肯定有好处。
某种程度上,我父母其实一直都倾向进步。我父亲他们因为是青年学生,总是思想比较激进,看不上腐朽的东西,演的戏都比较文艺范。后来才知道,和他一起参加南北剧社的姚克荫,是姚依林的堂弟,早在燕京时就是共产党地下党员,当过燕大地下党支部书记。我妈妈虽然抗战时期一直在沦陷的上海,但是她没拍过日伪的电影。她三姐是被日本人炸死的,她逃难时又九死一生,她是比较仇恨日本侵略者的。另外,姚克、韦月侣也会指点她该和什么人交往,不该和什么人交往,所以她那时基本就靠演话剧为生。她当时所在的苦干剧团里有很多地下党,例如后来中央乐团的指挥李德伦,奔赴延安前曾在苦干剧团拉大提琴,他亲口跟我讲,半夜里演出结束,我妈妈如何和他们一起激越昂扬、兴高采烈地走在空无他人的马路上返回住地。
1947年我妈妈加入昆仑公司,昆仑是地下党领导的,她周围工作的朋友,以及她参加拍摄的影片中刻画的内容,无疑对她也有进步影响。前面提到,我还有个姨叫严永洁,她管我外婆叫舅妈,跟我妈妈年龄相仿,两人从小就关系特别好,后来严永洁参加新四军,抗战的时候嫁给了谭启龙。皖南事变后,新四军打散了,谭启龙正好在上海养病,一度住在我舅舅家,那时中央给他一个任务,利用严永洁亲戚的社会关系,在上海建立闽浙皖赣四省联络站。严永洁来找我妈妈,让她帮忙传递一些信件,因为她已经是明星了,穿着旗袍坐黄包车送信,不容易引起怀疑,我妈妈也帮过他们。还有一件事,我没有考证,估计也可能和她与严永洁的交往有关:1949年初,我妈妈说服一个国民党空军人员邢国铮起义,邢国铮是她在北方一起演过戏的刘茜蒙的同学,起义的飞机后来降落在济南机场。这些大概都体现出所谓的进步文化人的“气节”和“正义感”吧。
解放以后,电影厂里分三六九等,首先是从解放区来的,再有从国统区来的,最不行的就是他们在沦陷区没有走的演员。我妈妈这样的人,为了能够跟上新社会的步伐,就要努力地表现进步,改造思想,向从解放区回来的和曾经地下党的这些同志学习靠拢。你不这样,也不能生存,不能演戏,所以她就穿上列宁装,参加各种活动,到街上到工厂去宣传演出。当然这也是形势所然,大家都得这么干,不光是她一个人,所谓从旧社会的电影明星转变为革命的艺术工作者,要“脱胎换骨”,要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她可能付出得特别多一点,不然的话她就不能再继续她的演艺生涯了。
后来您父母离异,主要因为“三反”波及您父亲?另外和贺路有关系吗?
至于贺路,就是钻空子。他以前暗恋我妈妈,因为她跟蓝马在一起了,他没机会,就去西南当兵。解放后回上海,依然单身一人,没地方住,我们家门外空着一间单独进出的保姆房,贺路便借住其中,在我们家交饭费搭伙,他有点想走蓝马这条路。“三反”运动高潮时期,不许我爸爸回家,住在剧院,检查交代,贺路就趁虚而入,表示关心。1953年春天,北京召开第一届全国电影剧本创作会议,贺路和妈妈一起出差,也是机会。我妈妈交往的几位男性我哥哥都见过,他说贺路跟我爸爸不一样,我爸爸是北方公子哥,贺路则很细心,会照顾人,小恩小惠,给妈妈的感觉不一样。我妈妈跟我爸爸离婚,我觉得贺路可能有一点关系,但最主要的原因是爸爸被当作贪污犯。
爸妈离婚后,圈子里几个来往密切的好朋友像孙道临、舒绣文、白杨,甚至组成了一个小组,来回劝和。而且家人也都不同意,因为我爸爸性格好,外公外婆、舅舅都非常喜欢他,非常反感贺路。由于和贺路的私情,我妈妈在电影厂受到处分,而爸爸机关管制一年期满解除处罚后,调往衡山电影院任宣传组长,次年升为经理,等于官复原职——应该说组织在处理我爸爸的问题上,多少有纠偏的成分,内部有个认识,他不是真贪污犯,只不过不能公开承认,他调动职务时,领导谈话也透露了歉意。妈妈那时候还没有和贺路真正走到一起,有点回心转意,但爸爸却犯少爷脾气不干了,我那么低三下四求你都无动于衷,现在我也不吃回头草。好多年后,我三姑到上海出差,爸爸和她吃饭时谈起这事,觉得有点后悔,如果当时能软一软复婚的话,对儿子应当是有好处的。
1955年,曾在《太太万岁》(1947)被称为“妖形怪状的女人”的上官云珠,饰演了《南岛风云》里“农村妇女出身”的护士长符若华,“是旧社会过来的演员里,第一个在银幕上主演兵的”。她是因此而被毛主席接见的吗?王丹凤说,上官“热爱各种各样的角色”,黄宗江也说她能兼本色演员与性格演员之长。您怎么看母亲的表演?
韦然:《南岛风云》这个角色当然不是我妈妈挑选的,完全是导演白沉启用她。也是因为张瑞芳临时有出国任务演不了,才给了我妈妈这么一个机会。但选她厂里肯定有非常多的意见,因为那时很多军区政治部文工团的人都进电影厂了,其中就有打过仗也演过戏的党员女演员,另外厂里还想培养年轻演员,有人就说为什么不让某某某来演符若华,非要找这么一个旧社会过来的?但是白沉非常坚持,结果怎么就定下来让我妈妈演,我也不知道。为此,白沉为还修改剧本,重新设计了符若华这个人物:如果是张瑞芳演的话,符若华肯定是泼辣硬朗的形象,换成我妈妈,就变成表现一个娇弱的人怎么成长为坚强的战士。我觉得这样一改,反而成就了一个经典。
是不是因为《南岛风云》才受到毛主席接见?有一定关系,但不完全是。毛主席之前也看过我妈妈的电影,另外主席接见我妈妈七次,每次都是与一批教育、文学、科学界的代表座谈,集体接见,其中有她。记得一次是1961年的五一,她在文化广场演出,一场演完还带着妆,就让她跟王丹凤马上去,见完了回来晚场接着演。我哥哥的大女儿是那天出生的,取名“双双”:因为妈妈被毛主席接见,同时做了奶奶,双喜临门。
韦然:我妈妈没有一个敌人,是吴贻弓说的。吴贻弓那时想拍她的电视剧,筹备了五年,已经找好投资,到选演员阶段,后来因为他不幸罹患癌症,就没拍成。像这种人物传记片,会涉及近百名影剧界人士,即便本人不在了,还有后人在,我有点担心人家会对剧本中涉及当事人的描述有意见,影响播出。吴贻弓便说,我仔细研究过了,你妈妈没有敌人。应该讲我妈妈这个人在外面的性格比较好,她很会交际,上上下下,从厂长到门房间到食堂大师傅,都能够打交道。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四十年代末那么多导演愿意用她的一个原因。
我妈妈和黄宗英关系一直不错。我爸妈结婚后,黄宗英和我妈妈同为上影演员,两家住得距离又不远,有事情时也会来我家聚会谈论。后来爸妈离婚,我归父亲抚养,我大概两岁半,仍然每个星期在永福路52号电影演员剧团的托儿所全托。到星期六下午,爸爸下了班再来托儿所接我。因为电影院周末业务繁忙,经常晚场,不能按时来接,他就托黄宗英阿姨家的保姆在接她家孩子和周璇的儿子周民的时候,把我一起带走,等我爸爸下了班,再到赵丹叔叔家领我。宗英阿姨现在住在医院里,子女在国外,要是她动手术或者医院有什么事,她儿子就会委托我前去帮忙照料。
能谈谈你们的母子关系吗?她对您的姐姐姚姚似乎要严厉得多?
韦然:我妈妈两次离婚,两个儿子都留给了前夫,等她年纪稍微大一点,对我哥哥和我都很喜欢,尤其我比较小,而我哥哥有了女儿,她都关心,常常寄东西给我们。当时她身边带的是我姐姐,反而对身边这个最严厉。因为她见我们机会比较少,见到我们态度都比较好,而一旦她心情不佳,发脾气的对象就是我姐姐。妈妈在外面不太顺利时,回到家往往比较暴躁,我们沾的是没有跟她在一起的光。当然我姐姐跟着妈妈,生活待遇肯定比我们好,但是精神上,除了妈妈对她严,贺路对她也很不好。我们都管贺路叫“叔叔”,但我姐姐一直管我爸爸叫“爸爸”。
您母亲生前拍摄的最后两部电影《舞台姐妹》(1964)《血碑》(1965)仿佛预示了她本人的命运。“文革”中您有三位亲人离世,您父亲却能逆来顺受,这是为什么?上官云珠一生经历丰富,最后怎么会这样结束生命?
对于您和您父亲,北京和上海都有特别的意义,其中又涉及命运的偶然与必然,能谈谈吗?
韦然:我父亲是从小在北京长大的,后来因为生活到了上海,就再也没迁回去过。但是他保留了一口四十年代的北京口音,临了也不会说上海话,而且他对北京的那一套生活节奏与日常习俗非常喜欢,他认为把我送去北京,接受一个四合院式的教育是非常好的。我后来也想,如果我不去北京,留在上海跟着妈妈,可能我的人生轨迹,甚至性格、面貌都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可能会和我姐姐差不多。在北京,我生活在一个完全封闭的四合院里,也不是大杂院,只有我们一家人,平时家门不开,不跟胡同——上海叫弄堂里的人打交道。“文革”前,我接受的是一个几乎完全传统的教育,饭该怎么吃,坐立该什么样子,见人怎么打招呼,都有规矩。平常看《古文观止》,每天早晨起来要临帖写大字,就是这么一个家庭。如果在上海,肯定不是这样,大概会放任自流地发展。我父亲很赞赏我在北京的这种环境里成长,觉得对我有好处,当然我寒暑假回上海,还是能接触两边不一样的文化,有对比。
八十年代至今,出现了很多关于上官云珠的回忆述说、传记文学,有时您母亲的形象之间甚至是龃龉的。您怎么看待这些再现?您是如何走进母亲的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