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建主义伦理压力下,描写和抒发家庭生活中的爱情会有许多障碍,往往是在失去另一半以后,才通过悼亡这一悲痛的题材喷发出来。人已云亡,就不再顾忌什么“止乎礼义”之类的教条了。陈寅恪说:“吾国文学,自来以礼法顾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间关系,而于正式男女关系如夫妇者,尤少涉及。盖闺房燕呢之情意,家庭米盐之琐屑,大抵不列载于篇章,惟以笼统之词,概括言之而已。”(《元白诗笺证稿》,三联书店2001年版)
古代的作家以男性为多,他们在妻子去世以后所写的悼亡诗赋虽然也不免只能以笼统概括出之,但是仍然多有名家名篇,悼亡文学因为抒发了真情而为读者所喜闻乐见。这里拟举出潘岳、元稹和纳兰成德(即纳兰性德)三位来简略一谈,以概其余。
率先开辟这种风气的是西晋作家潘岳(字安仁),史称其人“辞藻绝丽,尤善哀诔之文”(《晋书》本传),他著名的作品是哀悼亡妻杨氏的《哀永逝文》《悼亡赋》和《悼亡诗》。
元康八年(298)杨氏去世时,潘岳作《哀永逝文》,文中写亡妻出殡安葬的情形道:
尽余哀兮祖之晨,扬明燎兮援灵輴。
彻房帷兮席庭筵,举酹觞兮告永迁。
凄切兮增欷,俯仰兮挥泪。
想孤魂兮眷旧宇,视倏忽兮若仿佛。
徒仿佛兮在虑,靡耳目兮一遇。
停驾兮淹留,徘徊兮故处。
周求兮何获,引身兮当去。
仪式、哀伤、幻觉和无奈都糅合在一起,极能写出其时的气氛。《哀永逝文》末有几句“重曰”(尾声),潘岳在这里补充前文的意思道:“已矣,此盖新哀之情然耳。渠怀其几何?庶无愧兮庄子。”庄子通达,妻子死了之后鼓盆而歌,惠子认为他也未免太过分了。庄子解释说:“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至乐》)庄子并非没有感情,但他更能理智地思考“命”也就是规律,从而能够以理制情,冷静乐观地看待生活中的变故,包括妻子去世这样重大的变故。潘岳生活在庄学很流行的时代,所以也希望自己能无愧于庄子。
等到服丧期满后,潘岳又作了《悼亡赋》和《悼亡诗》。《悼亡赋》也写到亡妻之出殡和安葬的前前后后:
袭时服于遗质,表铅华于余颜。
问筮宾之何期,宵过分而参阑。
詎几时而见之,目眷恋以相属。
听辄人之唱筹,来声叫以连续。
闻冬夜之恒长,何此夕之一促。
且伉俪之片合,垂明哲乎嘉礼。
苟此义之不谬,乃全身之半体。
吾闻丧礼之在妻,谓制重而哀轻。
既履冰以知寒,吾今信其缘情。
夕既昏兮朝既清,延尔族兮临后庭。
入空室兮望灵座,帷飘飘兮灯荧荧。
灯荧荧兮如故,帷飘飘兮若存。
物未改兮人已化,馈生尘兮酒停樽。
春风兮泮冰,初阳兮戒温。
逝逍遥兮浸远,嗟茕茕兮孤魂。
潘岳说,哀悼妻子亡故完全是出于感情,并不是由礼制决定的,妻子大去不归,自己也就死了一半,家里面全无生气,物是人非,只剩下无尽的哀伤。
潘岳的《悼亡诗》凡三首,也都作于元康九年服丧期满之际,传诵最广的是其中的第一首: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黾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周遑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在潘岳之后,悼亡成了不幸丧偶的作家们往往会写到的题材,中唐诗人元稹(字微之)即为其一,他为去世的夫人韦丛(字茂之)写过数量相当多的一批悼亡诗,流传最广的是《遣悲怀》三首:
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韦夫人出身于著名的高门京兆韦氏,其父韦夏卿官阶甚高,一直当到太子少保,此公一向爱惜青年才俊,把钟爱的小女儿许配给官阶甚低的元稹,是看好这位青年才子的才华,相信他会有远大的前程;元稹此时还比较贫贱,所以他在诗中以古代贫穷的高人“黔娄”自比,自然也非常高兴能攀上这门高亲。
诗中说到他们结婚之初经济上的窘困,不免很有些夸张的笔墨,意在进行今昔对比。诗中又说现在自己官俸高了,可是只能用于祭奠,这是很伤心也很真实的感情流露,金钱只有在亲人活着的时候一起来用才有意义。
从《遣悲怀》三首看去,细节真切(如“衣裳已施行看尽”等句),悼亡的感情也是很真诚的,早年可能有过的情感经历以及后来的再婚,同这里真诚的悼亡之情其实并不矛盾。韦夫人去世时元稹三十一岁,后他另组家庭应属正常,不足为病,不必为此就批评他道德上有什么缺陷。《莺莺传》乃是小说,也不宜跟作者本人的经历完全捆绑在一起。
写过较多悼亡之作、影响也比较大的,还有清代大词人纳兰成德(字容若)。他在爱妻卢氏死于难产后,写过三十多首悼亡词,名篇有《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山花子》(“欲话心情梦已阑”),等等。笔者曾经在一篇旧作中简略谈过,这里就不去多说了,让人感慨的是:“对象死了以后才能大谈其爱,这是何等残酷的悖论!”(《清代三大词人》,《己亥随笔》,凤凰出版社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