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源:南方人物周刊|作者: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聂阳欣日期:2024-07-08
2024年3月14日,浙江金华,微短剧剧组在横店影视城拍摄古装主题短剧(视觉中国/图)
“你既然要入局,你就要清楚短剧在影视作品里的位置是什么,对于观众的意义是什么——短剧是纯粹让人开心的,日子已经够苦了,我为什么还要在短剧里难受?”
短剧有明确的类型划分,男频、女频,分别针对男性观众和女性观众。陈珂说:“男频的爽点一般是男性掌握权力,女频的爽点一般是有更好的老公、有关心自己的哥哥,依靠另外的男性去实现价值,很多独立女性不喜欢这样的设定,但市场喜欢。”爽点有一套惯常的表现方式,动作上有扇耳光、下跪、辱骂,在情节上则是剧情反转、身份逆袭,而在人物设定上,频繁出现的“总裁”“夫人”“战神”暴露出人心的渴望与焦虑。
“大家追求‘爽’,现实生活中实现不了的事情能在短剧里找到输出口。”陈珂对此表示理解,为了引出爽点,短剧剧本还必须有足够多的冲突,业内的说法是“下钩子”,“让用户想知道结果,想看接下来的反转。”整部剧有起承转合的钩子,每一节剧情有钩子,甚至每一集的结尾也有钩子,大大小小的钩子牢牢抓住观众的眼球,最具冲突和悬念的地方便是这部剧的付费点,“到了10集、30集的时候差不多要有付费的节奏,短剧剧本写起来是有公式和套路的。”
大量内容不规范的短剧遭到下架,并且自2024年6月1日起,未经审核备案的微短剧不得上网传播。一方面整治“三俗”,另一方面鼓励发展。2024年1月广电总局发布了开展“跟着微短剧去旅行”创作计划的通知。根据这一计划,2024年要创作100部优质微短剧,推动一批实体取景地随着微短剧的播出而“出圈”,形成一批可复制、可推广的“微短剧+文旅”融合促进消费的新模式,营造跟着微短剧去全国各地“打卡”的新风尚。陈珂依然认为短剧行业有广阔的前景,“短剧有了更多新的题材和方向。”
新规一出,微短剧市场正式步入“全面备案时代”,仅6月1日当日,就有3309部约22.7万集微短剧完成备案并获上线备案号。据不完全统计,2023年前8个月上线的微短剧内容中,爱情题材微短剧数量有379部,在所有题材类型中占比最高,达到了31%。新规出台首日备案审核获批的微短剧中,“总裁”“夫人”“战神”等短剧命名关键词已经减少,题材变得更为丰富。
“剧本、制作、视觉呈现都在往精品化方向发展。”陈珂说,好剧本变得更重要,“以前监管不严格的时候,短剧里有很多扇巴掌、软色情的内容,现在都要优化,剧情要更符合逻辑,冲突和情感可以用台词或镜头语言去传达,要符合主流价值观和法律法规。社会责任和市场化是不冲突的。”
剧组在青芒果剧场拍摄,二楼走廊是医院场景,房间里是别墅场景(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聂阳欣/图)
制片人很看好这部剧,认为其跳出了占据男频短剧主流的战神题材,是一部融合古今巧思的轻喜剧。服化道和设备按照长剧的标准配置,拍摄现场也像长剧剧组一样设置了茶歇区、演员休息区,因为女性演员多,还增加了女性护理区。更重要的是,导演、摄影师、灯光师等主创人员之前都有长剧的经验,导演在短剧上的履历也不俗,“拍出过好几部爆款。”
导演陈佳宇转行短剧的经历也像一个爽文故事。还没进入短剧行业的时候,陈佳宇追过一本网络小说《上门龙婿》,为了看小说,他花了三千多元,“这是一个很底层的屌丝嫁到(入赘)本地富商家庭、然后一路逆袭的故事,看得非常爽,当时我就想,如果拍成电影也会很爽,但很多脱离现实的内容没法拍进电影,后来出现了短剧。最早的短剧是为网络小说推流而拍的,但人们发现一两集的视频比小说还火。”
2023年8月,他发现身边很多以前的同事都去拍摄短剧,爆款短剧的充值量十分可观,他预感短剧将会成为主流的娱乐方式,“再不进入会来不及。”他接下短剧《高手下山我有六个姐姐》的拍摄工作,但平台监制不信任他,让他先写一份导演阐述,已有丰富影视经验的陈佳宇感觉受到了屈辱。“为了进入竖屏(短剧),我当天晚上流着眼泪写完了。拍完以后上映,两天充值量突破了2150万元,总充值量近亿。监制对我说,我就觉得你不错。我说,你别扯,你之前还让我写导演阐述。”
刚开始转入短剧拍摄时,陈佳宇非常不适应,短剧的拍摄周期通常在一周左右,拍摄进度紧凑,“以前拍电影,每天拍两三页纸,甚至只有0.1页纸,短剧动不动就十几页纸,工作量非常大。”穿越剧情短剧开机当天,剧组不仅要在华夏文化园的古风场景拍完群众戏份,晚上还要去同在横店的青芒果剧场,在现代办公场景中拍摄商战戏份。
曹橘的团队擅长亲情戏,总会用到医院场景(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聂阳欣/图)
“狗血、擦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家用作品说话,而不仅仅是抓人眼球。”制片人张恒(化名)感慨。
2022年短剧刚开始出现时,主要靠不断地剧情反转来取胜,制作质量普遍不高,“以前的受众偏底层,一部剧卖几块钱,不能要求那么多。剧组工作人员减少,场景预算减少,镜头不能全、中、近、特那么拍。”今年过完年后,张恒发现这样的经验行不通了,“一直做低质量短剧的制片公司会被市场抛弃,出品方和演员不会选择他们,如果不想被淘汰,就要转型,要借鉴长剧的拍摄方式。”
曹橘进入短剧行业已满两年,2022年她的团队一直拍男频,2023年转向了女频赛道,“最开始只有男频,战神和赘婿题材,短剧受众比较狭窄,以三四线城市男性为主,2023年初才开始有女频的概念。之后行业有了井喷式的发展,题材变得丰富了,观众数量增多了,观影方式改变了,大家越来越习惯看竖屏的短视频、短剧。”
“监管力度的加大,对我们这样的厂牌来说反而是件好事。”曹橘觉得市场在从无序走向规范,不正当竞争的短剧因“低俗有害”而被下架,淘汰了一批想赚“快钱”的制作方,出品平台不愿再用注定下架的短剧来消耗平台的信誉和资金。曹橘感到今年的工作轻松了不少,“生存环境变好了,团队打磨成熟了,和出品平台的合作更密切了。”
曹橘用“稳扎稳打”来形容现在的行业状态,“大家不像去年那么激进了,对于收入有大致的预期。”以往有些平台采取“走量”的策略,将大量短剧投放市场,增加爆款的几率,像下赌注一样,而今年都在强调精品化:“只要制作水准在线,亏的几率就小,即使扑了,还有很多变现方式,比如出海。”
“24小时充值千万”“8天流水破亿”……DataEye联合创始人林启文认为,短剧神话般的充值数据吸引了无数人入局,而实际上,这些数据存在误区:“认为短剧挣钱,是把流水当成了利润。某部剧24小时充值破千万,其中至少800万是用于在抖音、快手、腾讯、百度等渠道上投流。”
通过“热力榜”的统计,林启文发现2024年短剧的充值金额的总量没有2023年高,“去年10月份24小时充值量破3000万元的剧有很多,破1000万的数不胜数,今年能24小时破1000万元的寥寥无几。”
林启文按照充值金额将当前短剧分为三档,第一档是500万元以下,“基本不赚钱。”第二档是500万至1000万元之间,“大概率能赚钱。”第三档在千万元以上,“数量很少。”但即使充值额在500万元以上,出品平台和制片方最终能拿到的利润也不高,“如果出品平台自己做投流,纯利润在5个点左右,流水千万,平台赚五六十万,制片方赚二三十万。”
即便短剧的收益神话日渐破除,但还是有很多想要入局的投资者。一名爱好滑雪的南京姑娘为了投资来片场考察,她认为短剧依然在风口上,“可能即将饱和,彻底没有机会,所以要抓住最后的风口期上车,再之后就是后知后觉的韭菜。”她学建筑设计,毕业后即遭遇不景气的房地产市场,2019年300万买的房子,2024年贬值到200万,银行储蓄利率也在降低,而投资短剧至少有赢的机会,“短剧的成本很小,亏损也有底线,适合个人进行投资。”
为了迎合短剧拍摄需求,横店青芒果剧场每一层的装修风格都不同,涵盖办公、居家、医院等多种场景(南方人物周刊记者聂阳欣/图)
精品化的短剧在借鉴长剧,而短剧行业的崛起,也无可避免地影响到传统影视行业。有从业者认为,观众习惯了短剧的快节奏之后,会认为长剧的节奏太慢,短剧紧凑的叙事方式将给长剧带来改变,甚至取代一部分长剧。
短剧行业的话语权分配也与长剧不同,一部短剧收益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投流环节,投流素材的优劣则取决于剧本和制作的水平,吸引观众的是曲折反转的剧情和洞悉人性的爽点,比起编剧、制片和投手,演员并不占据更关键的位置。
曹橘挑选演员的时候,看重演技和角色贴合度,同时也看重性价比,如果演员价格太高,势必要压缩其他部分的拍摄成本,“男女主角的片酬一般是6000-8000元一天。”
2024年4月燕颢元和助理辛德瑞拉来到了横店,通过剧组发布的招募信息,直接去现场面试,面试了几天后,终于有一个剧组当场敲定了他的角色。他们想过找以前认识的同行获取信息,但长剧和短剧之间存在壁垒,“直到现在,很多经纪公司的想法还是不让演员去拍竖屏短剧,觉得对演员来说是一种伤害,会影响在长剧上的发展。”
短剧的表演方式跟长剧不一样,喜怒哀乐的情绪要通过语言、肢体和表情充分表现出来,燕颢元拍摄第一场戏时,导演觉得他太平静了。辛德瑞拉回忆,“燕颢元饰演的男配角是一个暖男,导演希望观众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他对女主角的爱慕,但他代入得太慢了,需要酝酿情绪。”演过几场戏后,燕颢元才适应了新的表演方式。
有了第一部戏,燕颢元面试接戏变得顺利起来,但他发现短剧演员的竞争很激烈,尤其是主角,“不能停下来,有一部剧的男主角从过完年到现在,平均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这部剧杀青后,当天晚上就要进另外一个组。一旦停下,制作方就不一定会找你了。”
短剧拍摄也跟燕颢元和辛德瑞拉以前想象的不一样,辛德瑞拉印象最深的是一场男主角跳河的戏,“我以为拍起来会很快,接个镜头就好,不可能真的跳——河水这么脏,但发现全都是真跳,演员很专业,跳河的动作一气呵成,导演也很专业,拍很多特写镜头。”
尽管知道部分传统影视行业从业者排斥短剧,甚至放话不会用拍过短剧的演员,但燕颢元并不打算用艺名来掩盖短剧的从业经历,“如果我注定一辈子拍短剧,说明我的能力值就在这儿,如果我还能回去拍长剧,我也不担心短剧会带来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