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心有8本证书：心理咨询师证、婚姻家庭咨询师证、社工证……以至于被问到职业名称是什么时，从业快20年的他竟一时答不上来。
直到2007年4月，舒心才有了官方认可的身份——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批准发布第9批国家新职业中，“婚姻家庭咨询师”首次出现，标准定义为“为在恋爱、婚姻和家庭生活中遇到各种问题的求助者提供咨询服务的人员”。可在2016年12月，国务院印发《关于取消一批职业资格许可和认定事项的决定》，又取消了包括婚姻家庭咨询师在内的114项职业资格许可和认定事项。
上个月，维情公司牵头举办“上海首届婚姻家庭调解师培训班”。为什么把“咨询”换成“调解”？舒心的理由是，婚姻问题不能停留在口头咨询，要强调最终的矛盾调解，“婚姻矛盾无非两种，有第三者就是‘敌我矛盾’，没有第三者就是‘人民内部矛盾’”，而他自认为是化解“敌我矛盾”的专家。
要说最有噱头的提法，还是“小三劝退师”。对于这个说法，网友们抨击“荒唐”“奇葩”的舆论就没停过。“大家质疑是因为不了解。”舒心有些委屈，他觉得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挽救过337条因婚姻问题试图自我了断的生命。
他说，就算没有国家统一职业规范，自己起码是个助人自救的人。
中国“婚市”
“真的没想到今天能做这么大。”舒心坦言。创业前，他是沪上一家报纸的婚姻情感专栏作家。虽然每周只出1个版，但他当时却是办公室里收到读者来信最多的人，每周都有100多封。2001年《婚姻法》修订，规定夫妻离婚不再需要单位领导签字盖章，咨询他的人越来越多。他干脆辞职，开设工作室，专门帮人解决该类问题。
有次，一名台湾女性向舒心咨询婚姻家庭疑虑，临走时非要拿出1000元塞给他以表感谢。回来后，舒心告诉了助理明丽。两人受到启发，决定成立一家婚姻咨询公司。报社的老同志背后都说这两个年轻人“想钱想疯了”。
“中国有两句古话，一是‘家丑不可外扬’，谁会来我这里？二来‘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又算哪根葱？但事实证明，确有市场需求。”舒心发现，很多人有婚姻矛盾，但都觉得找“老娘舅”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而一旦去了法院，婚姻就真的散了，第三方专业机构正是提供了“中间道路”。
一些心理咨询师也早已开始接受关于婚姻家庭问题的咨询，比如张华。他在上海开办“婚姻家庭指导师”培训班10多年，学生中很多都是获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的专业人员。他的观点是：“在中国，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如果不做婚姻情感类咨询，就没什么可做的。”
根据民政部发布的数据，我国离婚率已连续15年上涨，由2002年的0.9‰攀升至2017年的3.2‰。仅2018年上半年，539.6万对夫妇结婚的同时，193万对夫妇离婚，平均每天就有1万对夫妻劳燕分飞。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中国婚姻家庭研究会专家委员会副主任陈一筠对此颇为担忧。
“家庭和谐是社会和谐的基础，现在我国急需一批具备婚姻家庭矛盾干预能力的人才。”她说，正是因此，全国妇联中国婚姻家庭研究会当年向国务院申报了“婚姻家庭咨询师”这一职位。
维情公司创始人舒心在办公室。殷梦昊摄
离或不离
为什么中国人变得爱离婚了？
“随着经济发展，人们对婚姻的诉求发生了本质变化，以往结婚是为了过日子、生孩子，现在是为了心理和性生活的美满。维持婚姻的纽带从外部转向内部，但这样的高级婚姻却几乎没有人接受过指导。如果大家还在像爷爷奶奶时那样结婚，不能维持是正常的。”陈一筠总结。
随着80、90后成为离婚人群的“主力军”，舒心发现，独生子女大多个性独立，不愿牺牲和妥协，又开放大胆，有了家庭矛盾也不愿告诉父母，宁可找“前任”诉苦，引发婚外情。与此同时，很多家长喜欢越俎代庖、过度干预，激化家庭矛盾。
张华记得早年办培训班时，国外20多位婚姻咨询专家来上海交流经验。洋专家们对于中国人的婚姻问题充满困惑——“什么是婆媳问题？”
他只能解释，这涉及到中国传统因素：“我们的传统文化里，大家庭意识强烈，小家庭的界限不清，上一辈父母常介入。即使是成年人，也往往对自我责任认知不充分。”
在明丽处理的多个案例中，男性家庭责任感弱，“妈宝男”问题突出。“30多岁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害了老婆。”从业近20年，她调解过2万多个家庭，近1万对离婚夫妻选择复婚。她认为只要方式方法到位，99%的婚姻都可以挽救，特别是现在很多夫妻都是在冲动之下草率离婚，有的因为一句话、一只猫，甚至一棵树。
当年，维情公司准备注册时，明丽想的名字是“爱家”，但舒心觉得叫“维情”更好。“十几年前我们只知道维修、维护、维权，哪来的维情？”明丽说，当时听着颇不顺耳。
身为60后，舒心感叹，如今的年轻人思维方式已大不一样，“我们这代人，都觉得‘好人不离婚，离婚没好人’，婚姻坏了想的是怎么维修，他们想的是直接换人。”
只有在婚姻状况经过评估达到“三无”（即“无性、无爱、无益”）标准，舒心才会建议离婚。“即使是家暴问题，也要弄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打，有时其实是妻子先辱骂、刺激丈夫。”他的一位女性求助者因为自己无理取闹被打了一次，坚决离婚，后来很后悔，又要求复婚。
不过，张华从来不以劝和为己任：“在求助者自我认知混乱的时候，方向指引是必要的，但最重要的还是尊重本人的想法。”
周美珍同意这一观点。她负责的上海唯尔福妇女儿童心理热线是中国大陆第一条妇女儿童心理公益热线。在她看来，专业情感咨询从业者需要放下是非观，一切按照来访者的目标展开。
“我们从来不倡导在感情世界里不应该吵架，不应该离婚。我们存在的意义，是让你能够学会吵一场更有价值的架，学会离一场成功的婚。”她说。
证书背后
一年多前，听说婚姻家庭咨询师职业认证被取消时，张华先是有些意外，很快又平静了。“停考意味着新一轮的整顿，我觉得真正的从业者等得起。”他说。
舒心反倒认为这是好事。“取消的只是职业认证，不代表职业的消失。就像是你做好人，一定得发个好人资格证吗？”他反问。
今年初，维情公司计划增加数十名“婚姻家庭调解师”，月薪将达10万元，但半年过去仍“一将难求”。因为，招募要求不仅仅是心理学本科、婚龄5年、35岁以上。“我们要的是实战能力，单单一张证书能说明什么？”明丽认为，没有5年以上学习和实践的经历，不可能成为合格的婚姻家庭调解师。
这张资格证书早年在心理咨询师的圈子里颇为流行，但考证只需要熟读几本教材，培训也在线上进行。“有了证就真能从容坐在来访者面前分析得头头是道了？”张华也考了“婚姻家庭咨询师”证书，但对其含金量持怀疑态度。
“谁也没要求必须持证上岗。”一位45岁转战该行业的婚姻咨询从业者毫不讳言，自己就是靠“野路子”成长起来。10个月内，他的收费标准翻了7倍，到了8小时12000元。
作为中国婚姻家庭咨询师职业方案的起草者之一，陈一筠说，婚姻家庭咨询师是一个跨学科的行业，不仅需要掌握心理学，还有社会学、法学、哲学、伦理学、性学等10门学科，如果仅掌握心理学，无法解决社会关系处理、家庭财产分割等复杂需求。
“婚姻家庭是社会事件而非个人事件。心理咨询可以是私人问题，但婚姻咨询至少涉及2个人。”她这样描述心理咨询和婚姻咨询的区别。
在美国，这一职业的称呼是“婚姻家庭治疗师”，完全区别于心理咨询师。培养过程包括临床心理学研究生学习以及实习医师期，同时要接受一名执业心理治疗师的指导5000个小时。发证机构是独立于政府的学术团体——美国婚姻家庭治疗师协会，成员均为高校、科研机构的学术带头人，负责审查培训者的资质。
“这种专业高级证书应该由具有资质的专业机构发放。实际上，国务院取消职业认证，并非因为不需要，而是因为之前太不专业。被取消认证的新职业，如今正在逐一审核，确定到底由谁来培训、发证，包括婚姻家庭咨询师，行业将会重新洗牌。”陈一筠说。
全国到底现有多少真正合格的婚姻咨询从业者，难以统计。各种各样“咨询师”“调解师”“指导师”，以及大大小小的地方行业协会，让人眼花缭乱。实际上，曾有媒体曝光，有培训机构向学员收取两三千元“学费”，就直接发放证书，导致出现买证者并非行业从事者的现象。
陈一筠透露，全国妇联正在筹办婚姻家庭大学，自己正在组织智囊团，未来将向国务院申请，要求和国际标准看齐，建立专业的认证机构，培养专业的培训师，编写权威的教材，让婚姻家庭咨询师这个职业真正规范。
“小三劝退师”曾被某协会评为2015年最具影响力新职业。
该劝退谁
在职业标准未统一、无专门机构监管的空档期，行业仍在市场逻辑之下野蛮生长，比如饱受争议的第三者劝退业务。
现在，舒心把几乎所有精力都投入在婚外情处理。昨晚他刚完成一个价值60万元的项目：当了3年地下情人，一女子召集前男友和小姐妹向出轨的李老板索要300万元，包括第4次打胎的医药费、青春损失费、误工费、保密费等。舒心最后帮李老板把价格谈到10万元。
维情公司总结过33条劝退方法，对外公开的4条是：介入疗法、移位疗法、厌恶疗法、移情疗法。如果第三者已经闹上门，劝退师就顺理成章介入；但如果还在隐蔽状态，劝退师会采用特殊手段。
“有时候就是购物时假装偶遇，先聊爱好再聊人生，聊怎么爱，怎么活，慢慢引导她察觉到自己的错误。”舒心举例。
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作为游走在丈夫、妻子、“小三”之间的人，他认为只有这样，第三者才不会有抵触心理，“做到大雪无痕”。
由于移情疗法是将第三者的注意力转移到劝退师身上，存在第三者爱上劝退师的风险，有人认为这是在欺骗和操纵他人感情。对此，舒心强调，自己只维护合法婚姻。
公司成立之初，舒心曾询问物价部门服务定价的问题。“当时接待我的是一名老先生，他戴上眼镜，翻了好几本书都没有找到参考标准，最后给出8个字，‘自主定价、协议收费’。”该原则被沿用至今。目前，公司最低级别的咨询师，标价也在1000元每小时。
在他之后，不少人瞄准了这个行当，有的由所谓“调查公司”转型，个别违反公序良俗，甚至违法。为此，舒心等人还曾倡议明晰行业纪律——移情疗法不得爱上“小三”，移位疗法不得欺骗“小三”，介入疗法不得威胁“小三”，厌恶疗法不得侮辱“小三”……明丽在劝退成功后，还会为第三者疏导心理，有时会帮忙介绍合适的婚恋对象。舒心说，高额项目费用中，不少都用于第三者的心理修复和补偿上。
几年前，张华一位前同事也开了一家类似公司，价格同样不菲，劝退1位的收费在10万元以上。“这还叫婚姻家庭咨询吗？”张华问，“一个出现危机的家庭，光依靠阻隔外界干扰因素，真的就能和好如初？”
质疑者不止他一人。
回归“上游”
“劝退‘小三’，只是婚姻危机干预里下游的抗洪抢险。《婚姻法》的规定是禁止有配偶者与他人同居。真正要劝退的应该是有妇之夫、有夫之妇，如果他们没有认识到婚姻是两个人相互依存、相互信赖，‘小四’‘小五’还会跟着来，又怎么办？”陈一筠认为，应从上游入手，不应该等出了问题再去解决。
她把维护婚姻工作分为上游、中游和下游——上游是婚前辅导、婚姻家庭基本知识普及、正确价值观的传播，可以大规模预防在中下游出问题；中游是在结婚后出现小问题、小矛盾，咨询师可帮助调解；下游是离婚前的咨询，有的经过咨询可以不离，有的还是要离，可以和平分手，妥善解决子女监护、财产分配等问题。
“车要年检，人的身体要检查，婚姻也要。”明丽说，维情公司开设“婚姻年检”服务，为的就是早发现、早治疗。她发现，很多人匆匆奉子成婚，还不知道怎么做丈夫妻子，就做了父亲母亲，最后选择离婚来逃避，经过了解，问题在恋爱阶段就已显现苗头。
去年，全国妇联、中央综治办、最高人民法院、公安部、民政部、司法部联合发文《关于做好婚姻家庭纠纷预防化解工作的意见》，提及要引入心理咨询师、婚姻家庭咨询师、社会工作师等专业队伍。
人们对于婚姻咨询的接纳度正在提高。以往，很多人来明丽的咨询室都会戴墨镜，进屋还得拉下窗帘；而今，所有人都是大大方方走进来。
让张华欣慰的是，近年男性参与婚姻家庭咨询的意识明显增强，“以前在公开演讲和培训中，男性听众凤毛麟角，现在有时可以占到三分之一”。
张华反复提到“爱商”这个词，他解释成“爱的能力”。在他看来，中国人日益复杂的婚姻家庭问题，咨询调解是刚需；而在规范地咨询调解过程中，教会人们爱的能力，这个职业才能获得真正意义的认同。他说，这是最为默契的“相互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