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行己(1067-1125),字恭叔,世称“浮沚先生”,是永嘉学派的早期创立者,“元丰九先生”之首。他自筑浮沚书院,传授二程伊洛之学,最早将伊洛之学传播至温州,其学术研究与教学活动对温州乃至浙江学术产生了重要影响。
民國《敬乡楼丛书·浮沚集》
永嘉黃氏鉛印本(温州市图书馆藏)
一
师出伊川苏黄诗风学问诗
周行己做学问是真正意义上的游学,从师不论流派,学术兼问百家。他十五岁随父宦游京师,十七岁(元丰六年,1083年)补太学诸生。他与八位温州青年在太学读书,形成了温州最早的学术群体——“元丰九先生”。他先从新学,继从关学,后从吕大临问学,被称为“横渠之再传”。周行己从程颐学习,也接纳苏轼、黄庭坚的诗文,并向乡人林石问学《春秋》。这种不守一家门户、博采众长的学术思想,为后人树立了榜样。周行己学问的复合性,也反映在诗词创作上,如《和丁忠节三首其三》就阐明了不立门户之见、开放多元的道理,道出学术上兼收并蓄和“用舍行藏皆是道”的隐喻:
大儒出处自无心,调燮功高利物深。
用舍行藏皆是道,不分朝市与山林。
周行己的诗举重若轻,如《杨花》一诗,以树叶、树枝和树根来表达自己的生活态度,笔调流畅,富有哲理:
杨花初生时,出在杨树枝。
春风一飘荡,忽与枝柯离。
去去辞本根,日月逝无期。
欲南而反北,焉得定东西。
忽然惊飙起,吹我云间飞。
春风无定度,却送下污泥。
寄谢枝与叶,邂逅复何时。
我愿为树叶,复恐秋风吹我令黄萎。
我愿为树枝,复恐斧斤斫我为椽榱。
只愿为树根,生死长相依。
民國《敬乡楼丛书·浮沚集·杨花》
当今文伯眉阳苏,新词的皪垂明珠。
我公江南独继步,名誉籍甚传清都。
达人嗜好与俗异,谁欲海边逐臭夫。
小生结发读书史,隐悯每愿脱世儒。
几载俯首黉堂趋,争唼梁藻从群凫。
野人鼓瑟不解竽,悠悠举目谁与娱。
幸有达者黄与苏,谁复跼蹐如辕驹。
古来志士耻沈没,参军慷慨曳长裾。
相知宁论贵贱敌,诗奏终使兰艾殊。
当时仲宣亦小弱,蔡公叹其才不如。
乃知士子名未立,须借显达齿论余。
婴儿失乳投母哺,当亦饮食琼浆壶。
《敬乡楼丛书·浮沚集·寄鲁直学士》
二
家贫不弃倚遍栏干日又西
周行己是位哲人,是位安居乐业的学问家。元祐六年(1091),年仅二十五岁的他即登进士第。登第后周行己名动京师,因他丰仪秀整、语音如钟、学识渊博,在京的显贵多愿以女儿妻之,而他终以“吾未达时,有姨母贫家女,得吾母意,属许婚之约”推辞。后以双瞽贫女为妻。其师程颐就此事感言道:“颐年未三十时,亦做不到此事。”
周行己中进士后,迟迟未能得官,直到绍圣四年(1097)冬去洛中自行谋职,在水南籴场监当官,其目的是就近向程颐求学。他三十六岁时才正式被朝廷录用,担任太学博士。但他愿分教乡里,以便养亲,请奏于朝,诏许之,授温州教授。他是宋代实施教授制度时温州第一位教授。
周行己一生只做过小官,但他依然是位有政治抱负的学者。《上宰相书》一文可见其豪迈气质与经世之道:“逮事三主,始终一心。丰功伟绩,昭焕今古。”成语“丰功伟绩”即出于此。
臣所谓修钱货之法者……其或铁钱尚轻、物价尚贵,又有二说以济之:铁钱脚重,转徙道路不便于往来,一也;拘于三路(河北、陕西、河东)而不可通于天下,不便于商贾,二也。臣欲各于逐路转运司置交子如川法,约所出之数桩钱以给,使便于往来,其说一也;朝廷岁给逐路籴买之数,悉出见钱公据,许于京师或其余铜钱路分就请,以便商贾,其说二也。前日钞法交子之弊,不以钱出之,不以钱收之,所以不可行也;今以所收大钱,桩留诸路,若京师以称之,则交钞为有实,而可信于人,可行于天下……
民國《敬乡楼丛书·浮沚集·上皇帝书》
春尽辽阳无信来,花奁鸾镜满尘埃。
黄莺恰恰惊人梦,欲到郎边却么回。
深院无人帘幕垂,漫裁白纻作春衣。
停针忽忆当年事,羞见梁间燕子飞。
燕子引雏来去飞,杨花漠漠草萋萋。
窗前睡起浑无绪,倚遍栏干日又西。
政和七年(1117),周行己任乐清县令,未几寓居柳市。他在柳市留下了多首佳作,如《政和丁酉罢摄乐清寓柳市庄居和林惠叔见寄》《迁居柳市有感》等。在《迁居有感示二三子》中可以看到,迁居柳市之时周行己已五十一岁。这一年的白露时分,凉飔之风让他感叹于自己的境遇及身体状况:
四时忽代序,靡靡无停息。
白露应节降,凉飔变晨夕。
闲居二十载,迁徙靡宁日。
鸟鼠有巢穴,我居无定室。
田园固所乏,婚嫁何当毕。
贫贱难为好,仁义寡所匹。
总总百年内,万事安可必。
人生七十稀,我今五十一。
齿发已凋丧,肌肉乏腴实。
固穷吾素分,苟得鲜终吉。
余年当几何,任运非得失。
民國《敬乡楼丛书·浮沚集·迁居有感示二三子》
三
交友促膝对诗中无俗坌
周行己交友甚广,其中有太学读书时的温州同学,也有仕途中志趣相投的同僚,还有诗书之交的艺文同道。他在诸多交友诗中呈现出真挚的情感。如《五月二十五日晚自天寿还呈秦少章》,诗虽如同语体文、家常话,读来似细碎,却也亲近:
客思日百种,无一适所愿。
入夏对灯火,坐窗如坐圈。
开口畏祸机,俯首学痴钝。
嘉友不在眼,相思剧方寸。
晚凉策马出,豁然对清论。
盈月阻良觌,欢喜论缱绻。
上言得三益,次言科举困。
新诗破烦想,觉人体中健。
重我特特来,殷勤留一饭。
促膝对夜树,萧爽无俗坌。
归来劳梦侵,令人欲高遁。
民國《敬乡楼丛书·浮沚集·五月二十五日晚自天寿还呈秦少章》
《寿沈守》是周行己写给在温州做知州的沈延嗣的。沈延嗣当时是负责水利的官员。周行己诗曰:
三甲三壬五福俱,胸中落落贮琼琚。
池塘芳草诗情远,富贵浮云世事疏。
一郡寿炉薰爱日,层霄仙籍寄真书。
君王万亿臣千亿,永作天官拱帝居。
周行己另一首五言《寿郡守》与前一首相似,笔墨中也有流金之辞,可见周与沈的交往十分密切。
周行己与许景衡是瑞安同乡,同是“元丰九先生”之一,情感甚笃。周行己有多首诗是写给许景衡的,如《次少伊韵反招隐》:
我已逾衰齿,公犹小五年。
少时能作赋,平日不言钱。
风采桓公雅,诗情白乐天。
朝纲方有赖,未可话归田。
周行己辞乡四年后卧病,多承许景衡的接济。《病京师蒙少伊察院惠米因叙归怀奉呈》记录了当时周行己借钱借米的生活状况:
卧病逾三伏,辞乡已四年。
故人分禄米,邻舍贷医钱。
志业其如命,行藏休问天。
吾归舟已具,老去合求田。
民國《敬乡楼丛书·浮沚集·卧病京师蒙少伊察院惠米因叙归怀奉呈》
宋代赵鼎臣与周行己是同年,才气飘逸、记问精博,与王安石、苏轼等人交好。他有一首诗是送韩肖胄赴温州任知州的,同时以此诗寄与周行己。赵鼎臣《送韩存思诚出守永嘉并寄同年周恭叔》曰:
雁荡山前万壑趋,故人新剖左鱼符。
眼中风物皆诗句,到处溪山是画图。
柑子剩量金尺寸,荔支远致玉肌肤。
谢公岩畔因行乐,借问周郎好在无。
《赠沈彬老》是周行己写给“元丰九先生”之一的沈躬行的。此诗对于研究永嘉学派人物有着重要的史料价值:
永嘉人物衰,斯文久零替。
学徒寡道心,日与风俗敝。
我生衰敝后,上思千载事。
实欲闾里间,一一蹈仁义。
敬重乡人情,翻遭俗眼忌。
晚得沈夫子,学问有根柢。
矫矫流辈中,颇识作者意。
欢然慰吾心,归此同好嗜。
吾子更我听,士也贵尚志。
古道自足师,不必今人贵。
荼苦不异亩,薰莸不同器。
所忧义理愆,何恤流俗议。
进道要勇决,取与慎为计。
去恶如去沙,沙尽自见底。
积善如积土,土多乃成岿。
子试反覆思,鄙言有深味。
自非心爱合,安能吐肝肺。
行行慎取之,纾节思远大。
岂但劝乡闾,永为斯民赖。
民國《敬乡楼丛书·浮沚集·增沈彬老》
四
岂但挥端毫亦足见风操
周行己将学问、禅机与书法结合在一起,意境、气度和技法兼论。他的《钟离中散草书》就是抒发自己对书法的见解:
学书如学禅,心悟笔自到。
若非贤达人,安能字画妙。
鸟迹不必传,篆籀亦异好。
草圣实奇伟,变化不可料。
张颠号神特,酒酣一脱帽。
要识善用心,乃知皆同调。
近世有钟离,笔力绝能绍。
不必卫夫人,自是过逸少。
浩如观波澜,划见鲸尾掉。
宛转或游龙,突兀忽峰峭。
精逸一何有,信是得其奥。
岂但挥端毫,亦足见风操。
周行己还有多首诗讲述其学书心得,如《偶书楷老帖后》:
楷公不见十三年,何处高谈洞下禅。
禅里相思无是处,不相思处有谁传。
周行己平生尊师贵道、抱诚守真,在他的几首诗中可以感受其真性情。《哭吕与叔四首》是周行已祭奠业师吕大临的诗。(吕大临,字与叔,宋代金石学家,“蓝田四吕”之一)此四首诗情真切,伊川旧夫子的清瘦形象跃然纸上:
平生已作老蓝川,晚意贤关道可传。
一篑未容当百涨,独将斯事著余篇。
淹留也复可疑人,不向清朝乞此身。
芸阁校雠非苟禄,每回高论助经纶。
朝闻夕死事难明,不尽心源漫久生。
手足启云犹是过,默然安得议亏成。
朝廷依制起三王,叹惜真儒半已亡。
犹有伊川旧夫子,飘然鹤发照沧浪。
《次天峰居士韵奉寄》是首长诗,是周行己依韵奉和一位居士友人的:
天峰静者巢箕叟,著书不为牛马走。
夜雨题诗寄日边,观者辟易皆缩手。
呜呼大雅久不闻,吾道悠悠付林薮。
伏龙凤雏人未知,腴田猥大皆稂莠。
将军为志穷益坚,鲁儒虽死不更守。
鹪鹏有翅须抟风,苦李当道谁开口。
京师车马十二门,一日万亿无不有。
吞腥啄腐何卒卒,正坐诮言芷渐滫。
可怜惠施多才卿,不悟据梧瞑低首。
功名浩荡怅何许,置身谋虑苦不久。
盍似渊明归去来,不作折腰求五斗。
饱食大人如肉山,衮衮奔驰气如吼。
东山野人气亦芒,郎将自昔今独否。
谁能脂韦化百炼,世态欻如屈伸肘。
何时尊酒话畴昔,击节新诗意非苟。
民國《敬乡楼丛书·浮沚集·次天峰居士韵奉寄》
周行己写温州的风景诗不多,《重游仙岩》是他留给仙岩的“伴手礼”:
此地一为别,风尘歧路赊。
登临原有待,岩谷更重华。
石窦寒凝髓,虹梁迥缀霞。
仙源端可狎,飞辔绕林涯。
宣和七年(1125),周行己在辞官返乡途中病卒于山东郓州,享年五十九岁。
永嘉学派早期人物现存的诗文不多。“元丰九先生”中除了周行己和许景衡,其他几位留存的诗作都很少。周行己能为后人留下一百六十多首诗作,弥足珍贵,也为我们研究永嘉学派提供了难得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