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29日傍晚,郁达夫吃完晚饭,在家中与蔡清竹等三位朋友喝茶聊天,商讨结束土都朱华侨农场的事情。这时,一位印尼当地(苏门答腊巴爷公务)青年匆忙走进屋来,把郁达夫叫到门口讲了几句话。郁达夫回到客厅,即向大家告辞,说是他先出去一下,暂且失陪。他讲话的语气相当平和,神色也无异样,甚至都不曾换件衣服,当时他身穿睡袍,脚趿木屐,就这副模样离家,实在不像是外出料理要紧事。谁知郁达夫这一去便杳如黄鹤,从此消逝得无影无踪。事隔多年,才有一个令人信疑参半的说法勉强固定下来:郁达夫被骗出家门不久,日军宪兵即将他绑架杀害。郁达夫在日军宪兵队做过半年翻译,知道鬼子不少罪证,在盟军远东军事法庭即将开启之际,他非死不可。可悲的是,郁达夫牺牲在异域他邦,而且牺牲在抗战胜利之后,居然尸骸无存,究竟是葬身大海?还是埋骨荒郊?惟有天知道。
郁达夫的死是一个谜团,他的生又何尝不是一个谜团?
一
王映霞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
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郁达夫:《寄映霞》
1916年,郁达夫在日本写信给大嫂陈碧岑,谈的本是家事,结尾处他却掉转笔头,大发感叹:“弟看世界女人,都恶魔之变态,此后关于女色一途,当绝念矣。”这年,郁达夫刚满二十岁,黄口乳牙讲大话,未免言之过早。
郁达夫的运数和劫数都始于一局恋爱,一桩婚姻。这位风流才子,阅尽人间春色,然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王映霞之外,那些五分钟热度的恋爱都可以忽略不计,那两桩貌合神离的婚姻也是平淡无奇。郁达夫生命中的华彩乐章奏响于1927年1月14日,一切并非偶然。
那一天,郁达夫在上海尚贤坊孙百刚家初见王映霞,惊艳不已,他再度燃起追求“完美”的心灵之火。他对昔年留学日本时的好友孙百刚说:
“老孙!近来我寂寞得和一个人在沙漠中行路一样,满目荒沙,风尘蔽目,前无去路,后失归程,只希望有一个奇迹来临,有一片绿洲出现。”他的运气不错,奇迹出现了,“绿洲”就在眼前,她是正值十九岁芳龄的王映霞,这位出身书香门第的杭州少女在孙百刚的《郁达夫传》中不仅外形美好,而且气质绝佳:“她的亭亭的身材,健美的体态,犀利的谈锋,对人一见就热络的面庞,见着男子也没有那一种忸怩造作之态,处处都显示出是一位聪明伶俐而有文化教养的女子。尤其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张略大而带有妩媚曲线的嘴唇,更给人以轻松愉快的印象。”郁达夫惊鸿一瞥已倾心,他意乱情迷,只要王映霞偶尔跟他谈上几句话,他全身的细胞神经就像经过熨斗烫过似地舒适服帖。尽管他明明知道中年热恋的后果常不佳妙,但还是忍不住要在日记中拿定主意:“我的心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在1927年2月17日的日记中,郁达夫表白得更为清晰:“咳嗽总是不好,痰很多,大约此生总已无壮健的希望了,不过在临死之前,我还想尝一尝恋爱的滋味。”
《堂吉诃德》中有这样一句议论:“一个正派女人的美貌好比一束独立的火焰或者一把利剑,如果不靠近它,它既不会烧人,也不会伤人。”那么靠近它呢?难道真会被灼伤和斫伤?天底下只有懦夫才不敢去尝试与美女亲密接触,郁达夫也许内心潜存着自卑感,然而一旦有人唤醒了他内心的那头豹子,他就绝对不是一名懦夫。
郁达夫以往的恋人和情人大都出身于贫苦家庭,他自传中写到的十三岁时的初恋对象“赵家少女”,在日本留学期间拥之于怀的后藤隆子、田梅野、玉儿,以及回国后在安庆结欢的海棠姑娘,她们不是农家女、小家女,就是侍女、妓女,哪有一位是王映霞这样毕业于新式学堂(浙江省立女子师范)的大家闺秀?至于郁达夫的结发妻子孙荃,虽也吐属风雅,但她相貌平凡,一桩包办婚姻,质量可想而知。郁达夫初识王映霞时,就是这么个尴尬的处境,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约,但他毫无退缩之意。两人相识仅两个礼拜,郁达夫居然就交浅言深,写信去劝导王映霞:“听说你对苕溪君的婚约将成,我也不愿意打散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人生只有一次的婚姻,结婚与情爱,有微妙的关系,你但须想想你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妇,或拖了小孩,袒胸哺乳等情形,我想你必能决定你现在所考虑的路。你情愿做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绝不应该就这样的轻轻抛去。”
1927年4月,郁达夫前往杭州王府拜望王映霞的祖父和母亲,他心中原本惴惴不安,惟恐遭到冷遇。始料不及的是,一切担心纯属多余,他居然受到东床娇客规格的款待,不禁喜出望外。“在祖父的宽容、妈的勉强下”,王映霞与郁达夫订立婚约。此后不久,南社诗人柳亚子赠诗给郁达夫,赞美他和王映霞是“富春江上神仙侣”,令人羡煞,令人妒煞。
原嘉禾里郁达夫、王映霞“小屋”
然而羡煞神仙的好日子难以持久。郁达夫想把王映霞留在家中,供他一人欣赏一人享用,这在事实上不可能做到。
王映霞是新派女子,有很强的个性,除了亲情、爱情之外,她还渴望友情滋润心田,这要求一点也不过分。1932年,王映霞浙师的同学刘怀瑜独身一人到上海旅行,她到旅馆去探望,同窗故交久别重逢,彻夜畅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郁达夫却十分生气,为此出走半个月,还写了一篇《她是一个弱女子》,影射王映霞与刘怀瑜搞同性恋,他这一招大出王映霞意料,令她恼怒不已。好一番折腾后,王映霞在自传中写道:“我原谅他的病态,珍惜他的不健康的身体,另外,还感佩着他的才华。于是,只能言归于好。”但每一次和好背后都积累了新的隐患。
郁达夫的好友曹聚仁颇具犀利的眼光,看到问题的实质,他在《也谈郁达夫》一文中指出:郁达夫身体一直不好,尽管激情澎湃,但玩的多半是精神体操,无法与美女打持久战。打井人胃口小,怨不得井水要四溢了。曹聚仁说的没错,王映霞虽未做成“自由的女王”,但她逐渐成长为“刚强的女士”,身体强,个性强,欲望也强,郁达夫一介书生,蒲柳弱质,只能小范围开发,要使之全面开花,则力不从心。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映霞的灵与肉从他身旁剥离开去,渐行渐远,终成路人。
二
钱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随波不可寻。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满蔽高岑。
坟坛冷落将军岳,梅鹤凄凉处士林。
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
——鲁迅:《阻郁达夫移家杭州》
1930年后,郁达夫过得非常不顺,在家庭中他与王映霞口角不断,在文坛上他也被一群左派小将利用得陀螺直转,攻击得体无完肤。他在1930年5月21日《致周作人》的信中感叹道:“沪上文学家,百鬼夜行,无恶不作,弟与鲁迅,空被利用了一场,倒受了一层无形的损失。”当时有一位名叫史济行的文学青年将郁达夫的稿件偷去发表在《红杂志》、《玫瑰杂志》等下三滥的刊物上,又盗用郁达夫的名义四处借钱,弄得乌烟瘴气。有一次,美国记者史沫莱特采访郁达夫,郁达夫讲了这样一句话:“我不是一个战士,只是一个作家。”想不到,他的这句肺腑之言在当时的上海文坛引发轩然大波,惹得那些只打算努力做战士、不打算认真做作家的左氏少壮派勃然大怒,他们毫不留情,一脚将这位“反动老朽”踢出“左联”。
1933年,郁达夫决意离开上海这片是非之地,搬到杭州居住。郁郎锐气磨灭殆尽,他开始求田问舍,搬迁书籍三万多册,打算在西湖的清风朗月下终老此身。他拿出全部积蓄,另外还从一位富阳籍丁姓女弟子处筹得一笔款项,合计一万五六千元,在杭州城东大学路场官弄购入一亩一分四厘地,建成风雨茅庐,请马君武题写匾额。然而茅庐建成之后,只见女主人的笑容若隐若现,不见男主人的身影时进时出。在四十岁前两天(1935年12月26日),郁达夫写了《和赵文龙》诗二首,第一首绝句是:“卜筑东门事偶然,种瓜敢咏应龙篇?但求饭饱牛衣暖,苟活人间再十年。”末二句可谓诗谶,郁达夫自此以往,果然只活够了十年。
风雨茅庐
在上海时,郁达夫、王映霞交往的基本上都是文人、画家、教授和学生,他们举家迁至杭州后,则与杭州市长周象贤等官场人物交往甚密,郁达夫来钱更容易了,名士派头也更足了,牢骚大减,怨言大减,文气也大减;王映霞则结交了一些官太太,受到她们的影响,开始看重物质享受,她认识许绍棣,接受其殷勤,更是埋下破家的伏笔。
1936年2月上旬,元宵节前三天,郁达夫离开杭州,前往福州,意在“游五夷太姥,饱采南天景物”,还抱着热切参政的念头。郁达夫早年考外交官被黜,一直耿耿于怀,走仕途乃是他的一个未了心愿。经葛敬恩介绍,郁达夫结识了福建省主席陈仪。陈仪急于找到一位特殊人才:他必须精通日语,有声望有地位,足以应付蜂涌而至的日本政客、军人、特务、浪人。郁达夫再合适不过。郁达夫名士习气重,疏狂任性,不胜公务之烦,都没关系,他的实职是公报室主任,月薪二百元,对外则宣称是省参议,月薪三百元。王映霞一度想去福建陪伴郁达夫,他生怕自己好不容易重新获得的“单身汉”的自由生活遭到干涉,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一再阻止王映霞成行,弄得她起了疑心。1936年3月7日,郁达夫在日记中没头没脑没肝没肺地写下这样一段话:“自前天到今天,为霞即欲来闽一信,平空损失五十多元。女子太能干,有时也会成祸水。”1937年春,王映霞还是去了福州,夫妻感情稍有修复,就发生了震惊中外的“芦沟桥事变”,国难当头,无数家庭随之破碎,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婚姻也未能幸免于难。
为逃避战火,王映霞偕同老母亲和三个儿子辗转于富阳和丽水两地,当时浙江省政府的民、财、建、教四厅都已搬到丽水县城,条件比富阳要好许多,王映霞得财政厅长程远帆的援助,住进省政府临时宿舍。这样一来,她自然就与住在楼上的教育厅长许绍棣朝夕相见。许有三个女儿,王有三个儿子,年龄相当,常常玩在一起。许绍棣年轻时留学日本,与郁达夫既有乡谊,也有交情,他为人风趣,生性温和,颇能识情揣意,王映霞尝够了郁达夫疏狂任性的苦滋味,更觉许绍棣是做夫君的上等材料。小孩玩成一堆,大人也粘在一处,一个是鳏夫,一个是怨妇,一个是官场干员,一个是名士美眷,流言立刻插上翅膀,四处嗡鸣。
当初,鲁迅并不赞成郁达夫移家杭州,所以写了上面那首诗送给王映霞。郁达夫后来在《忆鲁迅》一文中写道:“我因不听他的忠告,终于搬到杭州去了,结果竟是不出他所料,被一位党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与其说鲁迅有先见之明,还不如说郁达夫在感情方面逆水行舟,却不思进取,迟早会要出事,无论他移家杭州,还是移家别处,结果都一样。
许绍棣
三
寒风阵阵雨潇潇,千里行人去路遥。
不是有家归未得,鸣鸠已占凤凰巢。
——福州天王庙中的签诗
1937年底,战祸孔亟,生命惟危,许多人愈加迷信神佛的开示,郁达夫在福州天王庙抽得这样一支下下签(签诗应该是经过了郁达夫的润色,或是再创作,否则不可能用典如此贴切,也不可能被郁达夫收入《毁家诗纪》),他该是何等感慨而又感愤!他本就是自卑的,不放心王映霞与外界多接触,害怕她接触之后,就会看轻他头上仅有的那两道“才子”、“文学家”的光环,而她的势利眼和虚荣心将全面占据上风。然而,在战争年代,流离颠沛无可避免,在杭州虽有风雨茅庐,王映霞却无法安身,她被迫单独接触社会,接触许绍棣,她此时此际的心思已然不是郁达夫的双手可以遮捂得了。郁达夫读完签诗,那句“鸣鸠已占凤凰巢”太刺眼了,不由得心烦意乱。他风闻一些流言,说是许绍棣“新借得一位漂亮夫人”,女方会是谁呢?会不会是王映霞?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郁达夫给王映霞的书信
1938年,郁达夫自暴家丑,许绍棣深知人言可畏,还哪敢顶风作案,谋娶王映霞为妻?他终究还是有些本事的,并非完全为了遮人耳目,他娶了徐悲鸿的情人孙多慈为妻,彻底从这桩丑闻中拔身而出,洗刷得一干二净。他只是玩一回心跳,枕边的誓言到底靠不住,苦了的只有王映霞,她与许绍棣挥泪而别,还得跟着郁达夫踏上颠沛之途,前往武汉。郁达夫感到极为耻辱,心气总不能平,就这样,他与王映霞的争吵再次升级,王映霞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住到朋友曹律师夫妇家。郁达夫慌了神,以往都是他玩出走游戏,这回却更换了主角,他又气又恼,丧失了残余的那点理智,竟然老虎吃砒霜,自己害自己,去《大公报》上刊登侮辱性质的《启事》,向外界暴露家庭生活的负面:
王映霞女士鉴:
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寻常。汝与某君之关系,及搬去之细软、衣饰、现银、款项、契据等,都不成问题,惟汝母及小孩等想念甚殷,乞告以住址。
郁达夫启
此致
映霞女士
这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郁达夫弄得王映霞十分难堪,自己也没讨到一个好,最终两败俱伤。事后,他们又重新订下了“让过去埋入坟墓,从今后各自改过,各自奋发,更重来一次灵魂与灵魂的新婚”的誓约。郭沫若居中调解,亦认定错在郁达夫,这场风波纯粹是他的自卑心理暗中作祟所致。
郭沫若
1938年深秋,武汉岌岌可危,郁达夫听从易顺鼎之子易君左的建议,举家迁至湖南汉寿。在汉寿安家后不久,正徘徊歧路的郁达夫接到陈仪之邀,再次赴闽,决心为国牺牲一切。王映霞与老母幼子则暂时滞留在汉寿。
郁达夫千不该万不该在王映霞怨怒未消之际,又误信流言,说是许绍棣当初送给王映霞三十七万余元港币。王映霞怄得手足冰凉,她在回信中写道:“这三十七万余元港币的存折,于我们死后,都留在这里转赠你,让你再去买一个有这样身价的女子,因为你是喜欢有价钱的女人的。我始终未要你一个钱,这似乎亦是你怕我会收别人三十七万余元港币的原因。”郁达夫在战乱时期采取撒手主义,任由妻儿处在缺钱缺粮缺安全感的苦况中,却还要纠缠“第三者”旧事,往妻子的伤口抹盐,这种做法,不仅不智,而且不仁。王映霞忍受着锥心之痛,终于写下悲愤的感慨:“假如我有女儿,则一定三世都不给她与不治生产的文人结婚!自己是一切都完了,壮志雄心尽付东流江水,我对你的希望与苦心,只有天晓得!”她原本也主张,在婚姻触礁时,“大家把一切的气愤全都丢弃了,来计划计划以后的家计”,但郁达夫心不在焉。
纯性情的浪漫文人精神上极容易陷入感伤境地,变得神经质,极端者还会具有歇斯底里的倾向,他们并不适应家庭生活,郁达夫将夫妻感情弄得一团糟,势必如此。所幸他不曾像卢梭那样弃子,也不曾像徐渭那样杀妻,总而言之还算是中庸的。“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这是郁达夫的名句,然而他只能做到醉酒使气,却做不到怜香惜玉。
四
急管繁弦唱渭城,愁如大海酒边生。
歌翻桃叶临官渡,曲比红儿忆小名。
君去我来他日讼,天荒地老此时情。
禅心已似冬枯木,忍再拖泥带水行!
——《毁家诗纪·十五》
《大风旬刊》
郁达夫与郭沫若交情至深,可谓患难兄弟,他们曾自称为“孤竹君之二子”。郭沫若肯定不会厚诬自己的铁哥们,他在《论郁达夫》一文中曾谈及《毁家诗纪》这一组诗词,他的看法并不离谱:“那一些诗词有好些可以称为绝唱,但我们设身处地替王映霞作想,那实在是令人难堪的事。自我暴露,在达夫仿佛是成了一种病态了……说不定还要发挥他的文学想象力,构造出一些莫须有的家丑。公平的说,他实在是超越了限度。暴露自己是可以的,为什么还要暴露自己的爱人?而这爱人假使是旧式的无知的女性,或许可无问题,然而不是,故所以他的问题就弄得不可收拾了。”莫非暴露得越彻底,就越能解气消愁泄恨,摆脱心中的烦苦?浪漫文人都向卢梭看齐,那一部《忏悔录》已成为他们的《圣经》。可是自暴隐私还得视国情差异而有所不同,各民族的道德承载力有大有小,评判眼光有高有低,在法国,大文人怎样暴露都会招来喝彩声,在中国,这把双刃剑还是束之高阁为妙。
王映霞晚年与子女后代
当时,国内一批流亡南洋的文化人在苏门答腊的巴爷公务开办了一家“赵豫记”酒厂,郁达夫为了躲避日本人迫害,掩藏真实身份,化名赵廉,出面当老板,张楚琨任经理,胡愈之任会计。郁达夫让人用汽油桶装酒,卖给日本兵,他开玩笑说:“我虽无力杀死日本人,我要用含酒精度的烈酒醉死日本人!”由于他暴露出日语专长,被迫做了日本宪兵队的翻译,为期半年多,他利用这一敏感职位保护了陈嘉庚等一大批进步侨领和中共、印共地下党员。出于安全考虑,郁达夫娶原籍广东、年仅二十岁的华侨女子何丽有为妻。她相貌平平,文化不高,连中国话也似懂非懂,郁达夫用马来语称之为“婆陀”(傻瓜)。直到郁达夫遇难后,何丽有才知道郁达夫是中国文坛鼎鼎有名的人物,她如同潘兰珍认不出丈夫“李老头”竟是天字第一号钦犯陈独秀一样,心头不知是悲是幸。
郁达夫万里投荒,横死绝域,对于他的评价,历来褒贬不一,赞的人称之为天才,为大师,为烈士,为现代诗坛执牛耳的龙头大哥,贬的人则骂他为花痴,为汉奸,为病态狂,为颓废文人和堕落文人。香港学者梁锡华甚至批评郁达夫“忠奸飘忽”,因为郁达夫得到过日军大将松井石根的礼让,而且在印尼当过日本宪兵队的翻译,所以梁锡华指证他身上有洗刷不净的汉奸嫌疑。古语云,“知子莫若父”,实则知父也莫若子。在郁达夫的众多子女中,郁飞与父亲相处最久,相知最深。1992年,六十四岁的郁飞曾对新加坡记者说:“我的父亲是一位有明显优点,也有明显缺点的人,他很爱国家,对朋友也很热心,但做人处世过于冲动,以至家庭与生活都搞得很不愉快。他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一名文人,不要刻意美化他,也不要把他丑化。”郁飞这话不仅说得诚恳,而且说得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