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综艺《再见爱人》第四季上线后，持续引发全网热议。关于婚姻的某种真相，暴露出冰山一角。人们发现，爱情并不是婚姻中最重要的东西，有时候反而是精心编织的文化陷阱。
在“浪漫爱”叙事之外，是时候聊聊婚恋中的权力关系。爱是上限，人品是底线。只有用权力制约权力，才能为爱留出空间。
讲述|曹雪敏，心理学博士、心理咨询师
01.
权力取向的亲密关系
关系咨询中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来访者对伴侣的行为一直很苦恼，甚至很愤怒，但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无法改变对方。
作为咨询师，我会问来访者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如果Ta一直这样子，你会离开吗？另一个问题是，如果你离开Ta，你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这两个问题都在判断来访者能不能离开，无论是心理意义上的，还是实际生存意义上的。如果离不开，这段关系很可能已经变成了权力取向的关系，关系怎么样已经不是方法和爱意的问题，而是全由高位者的意愿来决定。
许多女性来访者本身的学历、能力和性格都不错，但进入婚恋后，一方面过于信任伴侣和爱情，另一方面因为怀孕育儿的实际需求，逐渐放弃了工作和社交，生活收入全靠伴侣。再加上原生家庭毫无支持，也没什么朋友，假如离婚，自己和孩子几乎没法生活。这时候，她们的伴侣就成了权力的高位者。
后来，伴侣越来越“不爱了”，她们便完全成了伴侣的工具人，来咨询也是为了以更好的状态来带孩子、照顾家庭。哪怕伴侣做得再过分，她们也是一边愤怒一边无奈，想方设法地抓住对方的人和心。
她们有时候安慰自己这就是爱，但更多时候都陷在恐惧、自责和后悔里。还有一些关系最初就是权力取向的，比如古装剧里的帝王和嫔妃、现实生活中的师生恋、职场中的上下级恋情等。除此之外，还包括什么要求都答应才求来的分手后再复合的关系。
我们常说的共识、尊重、理解、沟通和欣赏，通常都发生在平等取向的亲密关系中。而在权力取向的亲密关系中，控制和支配是主要的底色。高位者会持续地改变低位者的思想和行为来满足自己，同时，抵抗低位者施加的任何带有企图的影响，让低位者觉得不公平又无力。
婚恋关系的权力管理不亚于职场中的勾心斗角，但回报却不一定比得上职场，风险还比职场大。
但婚恋不一样，在婚恋关系中，一旦处在权力低位，对人生和心理都是消耗，“骑驴找马”在道德上也不光明。而且，越是深爱过、交流过，彼此所掌握的能给对方造成伤害的武器就越多、越有威力，心理和身体上的暴力伤害也更难预防和抵抗。
在权力的影响下，爱可能会消失。
02.
婚恋与政治有相同的运转逻辑？
政治学理论著作《独裁者手册》认为，看待政治行为要跳出责任、道德等视角，要意识到政治行为是具体的个人做出的，人会致力于去做对自己有利的事，而不是对Ta人有利的事。
我在咨询中听到权力高位者的真实想法经常是，“我接受Ta对我好，Ta就应该满足了”，或者是，“我觉得可能Ta很享受付出的过程吧”。Ta们的想法在态度上傲慢又冷漠，但逻辑上却很自洽，也符合行为主义心理学的观点——行为被积极反馈会得到强化。
《最完美的离婚》
在低位者看来，自己是爱、是感化，但对高位者来说，这就是低位者对Ta的积极反馈，进一步激励Ta牢牢抓住权力。于是，为了继续强化权力，Ta便愈加重视权力背后的致胜联盟。
如果来自金钱，致胜联盟就是给Ta钱的人或者组织；如果来自性别，致胜联盟就是赋予性别权力的人或者文化；如果来自武力和暴力，致胜联盟就是宽容家暴的法制和社会环境；如果来自外表，致胜联盟就是外貌偏见的文化和帮Ta维持外表的行动或者机构。
这里的权力不平等，好比一个强大的干扰机制，就算一开始爱的运行程序本身没有问题，但这一干扰机制一旦开始运作，爱便会被摧毁。
而对低位者来说，为了保住婚恋关系中的位置，高位者反而是自己的致胜联盟，需要向Ta输送利益来维持拥护。这时候，如果Ta致胜联盟中的其他任何人、任何组织，比如Ta的单位、父母、孩子都无法影响Ta的决定，那Ta就成了自己唯一的致胜联盟，变成关系的独裁者，只能受Ta控制。
03.
PUA，源于未满足的权力感？
在充满了性别、阶级、种族等偏见的社会文化中，一个人只要认同这些偏见，无论是受益方还是受害方，可能根本没法形成爱的能力。
心理学有“补偿性控制理论”，指当一个人的自我受到威胁，会通过各种行为来补偿自我的受挫感。
以性别偏见为例，对很多男性来说，童年是权力巅峰期，原生家庭是权力感最高的环境。只要他认同这偏见，他就会内化这种权力感，把这权力当做理所应当的基准线。
一受挫就容易找补偿，于是各种各样的通过控制别人来找回权力感的行为就出现了。比如，在婚恋关系中欺压女性、出轨，嫖娼，在生活中打压处于弱势的服务人员，在职场中PUA下属、腐败等等。
补偿性控制理论也可以用来解释一些女性对孩子或孩子伴侣的过度控制。
说到底，这些角色本就是很多男性一开始的目的。只是爱情上头时，可能两个人都被迷了眼，尤其是女性。
如果离不开，也没有职场等其Ta地方寻求健康的补偿，便很容易在相对弱势的孩子或者孩子伴侣身上找补偿，追求作为家长和长辈的权力感。
而且，自我受到威胁还会让一个人依赖并拥护一个结构简单、能给Ta控制感和地位感的外部环境，这在专业术语上叫“泛化结构的确认”。以此能理解，为什么一些父母、男性会固执地坚持那些权力不平等的观念和制度，并抱团取暖。
补偿性控制理论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些精英私下其实很糟糕”。因为只要Ta们认同自己高人一等，对权力的欲望就在不断滋生。但世界这么大，受挫在所难免，欲壑又难填。于是，Ta们对外继续维持精英人设，对内会在私密且安全的关系里找补，追求完全的掌控甚至超常的放肆，来满足自己空虚的权力感。
最常见的，比如对外谦逊，对作为自己致胜联盟的上级谄媚，对内却羞辱低位者。之前北大学子牟林翰精神虐待女友包丽致死，就是这样的极端案例。
现在的社会环境，对爱并不十分友好。因为偏见较为普遍、价值观也较为单一，再叠加经济环境和社交媒体的影响，人的权力感欲望和受挫感体验都在与日俱增，没有心力去爱。
而且，爱另一个人本来就是一种冒险，会面临新的失控和受挫的风险，当人格和心理状态不稳定，这过程堪比受刑。
在追求期，双方或许还能压制自我受到威胁时的不安、生气和怨恨，但等关系稳定就会爆发——比如通过无理由的作闹和控制来补偿自我，最后伤害感情和关系，陷入恶性循环。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些人不恋爱的时候还挺好，一恋爱就变了一个人。
04.
爱与权力，有可能共生吗？
我们是群居动物，生存发展都依赖合作与资源，权力对个人来说既代表效率，也意味着特权，我们很难摆脱“对权力欲求不满”这一人性的阴暗面。但是，也正因为我们是人，所以依然有自由意志和灵性智慧来平衡权力、把握住爱。
a.重新上桌：创造新的语言、科学、故事体系
要掌握权力，在自我认知上必须要有主体思维，简单来说就是“我要”以及“我可以”。以女性的处境为例，在自我认知培养的过程中，要警惕权力工具的“洗脑”，它们常常把女性放在客体和弱者的位置上，满足别人然后等待别人做主。
除了浪漫爱情故事，语言和科学也是常见的权力工具。
我们会记住这些词汇在快速联想下带给我们的暗示和感觉，这就很容易引发对男性的高看和对女性的低看，不利于两性平等，更不利于女性自尊感和权力感的培养。
所以，女性想获取权力，要主动创造新的语言体系。
再说科学，很多人以为科学是公正的，可以通过揭示真相来赋予人人平等的权力。然而，科学一直到现在还是性别偏见的帮凶。
你知道玛丽·居里女士是第一位两次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吗？你知道在人类早期历史上，女性为群体采集了三分之二的食物，并且承担了更多的职责吗？
这两件事都是事实，但我们很少知道，因为能看到的科学已经被人为筛选过了。而且，科学家这个群体自身也有性别偏见。
《妇女参政论者》
耶鲁大学2012年的一项实验研究显示，科学家们不太愿意招聘女性研究者。一模一样的简历，仅仅因为名字看起来是女性，年薪就会少3200美元，比男性名字低了10%。
2000年，剑桥大学的心理学家巴伦研究了100名婴儿，声称发现“女孩生来就是共情者，男孩生来就是系统思维者”，他把这个叫做“共情化-系统化理论”。
他所依循的全部论据是，大约有40%的男婴倾向于看可移动拼接图片，而女婴是17%；同时，25%的男婴看人脸图片，而女婴是36%。看移动照片的男婴被认为系统性思维更好，因为他们好像是在做一些分析，而看人脸的女婴被认为更有共情的能力。
《逊色》的作者认为，这种分析太片面了，结论也是主观推测。而且，实验过程并不严谨，因为展示图片的研究员已经知道了婴儿的性别，对婴儿可能有诱导。比如，当男婴看向可移动图片时，研究员的情绪和面部表情可能变得更积极，于是婴儿也做出了更积极的回应。换句话说，这和性别与图片无关，只和人类互动的特点有关。
或许一些女性科学家有意愿，但学校和赞助商未必支持，也不一定有期刊愿意发表成果。这也是为什么性别偏见的科学结论哪怕有争议，也很少被推翻的原因之一——平权不是科学系统的目标，也不符合系统内各个团体的利益最大化。
长期来看，女性要努力成为语言、科学、故事等权力工具的创造者。短期来看，我们每个人都能做的是不再盲从科学，尤其是在性别观念的变革期，要相信自己拥有超越性别、身而为人的能力和权益，还有各种可能性，并积极尝试去具体地实践。
b.一起做事：打造女性友好型的致胜联盟
近年，浪漫主义爱情叙事的陷阱逐渐为人所知。浪漫主义最危险的地方是过度相信爱情和关系，而忽视了人性——趋利避害和享乐主义才是人类行为更稳固的动机。
亲密关系要长久、稳固且高质量，除了感情，双方还要保持势均力敌的权力，用好两个人趋利避害和享乐主义的动机。
但人也不全是趋利避害的理性动物，还得观察什么样的快乐会让Ta失去理性、欲罢不能，提供这样的快乐作为正面激励，拿走这样的快乐作为负面反馈，进一步加固致胜联盟。
在趋利避害和享乐主义这两个动机上，彼此越能互相满足，两个人的不可替代性也都越强，双方就越有可能成为彼此关键的致胜联盟，权力于是就会越平等，关系也会更稳固。
不过，要保持权力，最重要的其实不是对方如何、关系如何，反而是自己——自己要不怕离开对方，也不怕离开婚恋关系。
还是以女性为例，传统文化一直在渲染女性单身和离开婚恋关系的恐慌。比如，离婚原本是为了减少人生损失、追求新的可能性，但在贞洁观的影响下，似乎女性一旦离婚就要被唾弃、也不容易找新的伴侣。
这极大地限制了女性在婚恋关系中的“致胜联盟”——从个人认知到亲缘关系再到社会环境，所有人都不是同盟。
除了贞洁观，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通过束缚女性的活动空间让女性失去资源，尤其是钱和人脉这两种普遍性资源。既不利于利益输送、建立并稳固同盟，也不利于离开后的生存和找替代同盟。
《芭比》
为了让女性主动零成本甚至亏本付出，传统文化不仅创造了关于爱情的剧本和谎言，还不断缩小、削弱女性的致胜联盟，剥夺可以用来利益输送结交同盟的各种资源。
相反，社会对男性的宣导却一直在鼓励他们扩大致胜联盟，积累资源，保持可替代选择。比如，家族的概念，“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男人靠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的观念等。
在这样的文化影响下，当两性进入婚恋，权力很自然就会失衡，女性容易处于弱势，受到男性的支配和控制。
其中，绝大部分人能用的是对钱的把控。比如，在婚前就用法律固定住婚前财产。如果双方可预见的婚后收入和资产收益差距过大，担心对方获利离场，还可以在婚前就做好分配约定。当然，在婚后也要继续保持对两个人收入和资产变化的了解。
在长期的婚恋关系中，爱是上限，人品是底线。
*本文整理自看理想节目《不爱了：无限人生书单第18季》第3期，有编辑删减，完整内容请至“看理想”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