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强硬地“排斥结婚”甚至“排斥已婚女性”,并不一定能让女性过上更好的生活,反而可能忽略或者无视了其他的因素。
界面新闻记者|尹清露
界面新闻编辑|黄月
细究这些行为,它们的思想资源其实不仅来自本土,也与韩国近年来兴起的6B4T运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6B是指不结婚、不生育、不恋爱、不与男性发生性行为、不购买厌女产品和单身女性互助;4T是指脱束身衣(隐喻不再遵守美貌标准)、脱宗教、脱御宅文化和脱偶像。这一理念传入中国后与“脱美役”、“不婚不育保平安”遥相呼应,得到了一些年轻女性的支持,秉持或成功做到这一理念的女性被称作“激女”。
一切要从韩国日益激烈的厌女情绪说起。经过多年的金融危机,性别关系也明显恶化了,2013年开始,韩国女性的大学入学率首次超过男性;此前,多数女性在结婚或生育后就会退出劳动力市场,现在她们成为了一些工作岗位的竞争者,在韩国男性眼里,这些女性还避免了国家义务兵役。失去了父辈曾经享有的性别特权,一些韩国男性把不稳定状况下的愤怒与自怜发泄在韩国女性身上。2014年,名为“ilbe”的男性网络社区发展壮大起来,其中充斥着对女性的辱骂和污名化——以金钱为目的恋爱的女人是“泡菜女”,带着吵闹的儿童出现在公共场所的家庭主妇则是游手好闲的“妈妈虫”。
与其说韩国激进女性主义者的行动是积极的争取,它更像是一种消极保守的治疗行为。通过在头脑中的想象创造出另一版本的现实,她们的目标不再是寻找改变韩国社会的合法途径,而只是为了讲述此前无法言说的经验,并破罐子破摔,试图手脚并用地爬向未知的未来。
2022年韩国网络漫画《脱束身衣日记》被搬运至豆瓣,主角之一的路雅原本是喜欢化妆打扮的女孩,却逐渐发现男朋友的真面目是会家暴的丑恶“韩男”,看中自己只是因为外貌漂亮,于是在女性好友范熙的帮助下,路雅选择了脱束身衣,迎来更自由洒脱的人生。
无论是漫画《脱束身衣日记》还是近来爆火的韩国全女子综艺《海妖的呼唤》,其中作为榜样的女性都以身体健壮的面貌示人,给人以勇气和力量。这本来无可厚非,而激女群体明确划分出了两个阵营——脱去束身衣的“自然人”,与坚信化妆打扮是个人选择的“自由人”。在她们看来,后者只不过是一种加固牢笼的向下的自由,而没有向上的勇气和力量。日前上映的电影《芭比》由于“未脱美役”且对待父权的态度相对温和,而被其中不少人认为不值得一看。
事实上,厌女的历史亘古已有。面对女性地位略显上升的现状,男性的厌女回火(backfire)情绪也并非韩国独有,而是一种全世界共通的现象,只不过在近年来的东亚地区格外明显。在性别问题上,即使各有特殊性,中日韩三国往往会表现出强烈的亲缘性。
上野千鹤子在著作《女性生存战争》中提出,美国于1991年出版了《保守逆流:对美国女性不宣而战》,意味着同样的事情也曾在美国发生;由于日本的新自由主义改革迟到了20年,保守逆流也将迟到20年——没落的男人因改革失去了既得利益,成为新贵的女人因改革获得了新的利益,这引起了“男败犬”们的不满。他们明明应该攻击推进改革的政界和商界精英,实际上却“挥刀向更弱者”,将自身的压抑转移到了女性身上。
这也呼应了韩国激进女性主义团体的主张,Y.JHwang认为,如果说普遍意义上的韩国反性骚扰运动倾向于用哀悼和无奈的态度来讲述自己的经历,以Womad为代表的女性社区则采取了一种她称之为“反叛的哀悼”的态度:即使父权制不可能终结,也没有必要沉浸在悲伤中,而是要快速行动起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有趣的是,无论是在男性社区还是女性社区,电影《黑客帝国》中的“红药丸”意象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在电影里,主角Neo被提供了两种选择,红药丸意味着摆脱母体产生的幻觉、走入真正的现实世界,同时意味着承担未来不可知的风险;蓝药丸则意味着待在虚幻世界、保持无知的幸福。EvanZhang看到,孙吧和b站的诸多用户经常借用“红丸主义”科普所谓“女本位理论”,继续和女性保持恋爱关系的男性则被称为“蓝丸舔狗”或者是没出息的“沸羊羊”。而在韩国的Megalia社区中,女性用户也将自己的网络活动经历比作服用“红药丸”。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我们要如何评价激女们的行为?一方面,这种痛苦的生存意识对许多女性来说都并不陌生,在日前引进国内的小册子《我,厌男》中,法国作家波利娜·阿尔芒热就讲出心里话:“厌男是一种防御机制,长期以来被男人粗暴对待,伤透了我们的心。”
纽约大学女性研究中心的教授EuisolJeong也指出,韩国激进女性主义者的镜像行为创造出了一个如同游戏《PokémonGo》那样的增强现实,原本熟悉的物质环境变成了一个游乐场,通过复制厌女言论,并颠倒施暴者和受害者的位置关系,人们意识到迄今为止普遍存在、如空气般难以察觉的厌女氛围(在简中特色的激女用语中,“好蒂”等词同样采取了这样的镜像方法)。Jeong还认为,镜像的镜子并不光滑,而是凹凸不平的,它除了会放大微小的物体,也会呈现出更广阔的视野,即社会结构背景——激进女性主义者大量涌现,这无疑映照着新自由主义在韩国的失败。
另一方面,镜子不仅反射事物,它也会割伤别人。令人疑惑的是,如果两性身处的现实如此割裂,继续撕扯它是否是最好的方法,以及这是否会导致更深的撕裂?事实上,这也已经发生了——韩国与国内的某些6B4T的实践者只承认生理为女的女性,排斥跨性别者;激女言论中也时常可见一种不断疏离其他女性的意识:脱美役是成为自己人的入门级条件,也是6B4T的第一步,“这种程度也做不到的话,其他的就更别提了。”
在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著作《凯列班与女巫》中,学者西尔维娅·费代里奇提出了她最重要的观点:在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过程中,以17世纪欧洲大猎巫为代表的、对女性身体的剥削位于核心位置,通过把女性排除在雇佣劳动之外,并将其规训为生育新工人的机器,资本主义才得以发展(激女应该也会同意这一点,选择不生育便是对低生育率与少子化的回答);新自由主义的策略则是既让她们从事雇佣劳动,也使其从事生殖劳动,一个例子是,日本于1999年推出的“男女共同参画”政策便打着这样的算盘。然而,费代里奇也提醒我们,原始积累同样也是工人阶级内部差异和分化的积累,比如种族、性别和年龄。“正是由于这些强加的分化,特别是男女之间的分化,资本主义的积累继续破坏着地球每个角落的生活。”
之所以要特别强调性别,是因为阶级对立经常会被转移到男女对立上,从而起到加剧和掩盖剥削的作用,男性厌女者挥刀向更弱者的行为就是如此,而劳动者越是彼此疏离和竞争,就越达到了资本再生产的目的。事实上,在最初的猎巫行动中,大多被指控的女性就是贫穷的农妇们。在今天,强硬地“排斥结婚”甚至“排斥已婚女性”,也并不一定能让女性过上更好的生活,激女此处忽略或者无视了阶层的因素。客观来说,许多阶层比较低的女性是难以实现激女口中的“经济独立”的,结婚反而可以提供生活保障,她们不应该因此成为“激女”讨伐的对象。
参考资料:
《凯列班与女巫:妇女、身体与原始积累》[意]西尔维娅·费代里奇著龚瑨译上海三联书店2023-5
《超越身体边界》[意]西尔维娅·费代里奇著汪君逸译光启书局2023-7
《女性生存战争》[日]上野千鹤子著郭书言译李亚姣(校)文汇出版社2023-7
Borderlinesocietyand‘rebelliousmourning’:thecaseofSouthKoreanfeministactivism,StudiesinTheatreandPerformance,Volume42,2022-Issue1
Wetaketheredpill,weconfronttheDickTrix:onlinefeministactivismandtheaugmentationofgenderedrealitiesinSouthKorea,FeministMediaStudies,Volume18,2018-Issue4:OnlineMisogy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