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秀节目《心动的信号》第七季日前开播,嘉宾们的“Strong”(死装)表现成为了舆论的焦点。为了塑造精英形象,节目中的嘉宾言行举止太过刻意。不是在说话的时候夹杂几个英文单词,就是频繁提及海外母校以彰显自己的精英身份,高学历人群恋爱成为了观众的吐槽点之一,有网友甚至大声疾呼“天降二本恋综”。
职场类综艺节目卷学历可以理解,为什么恋综也卷起了学历呢?过去有不少面向普通人的恋综,从1988年《电视红娘》开播,中国婚恋类节目经历了30多年的发展。《凡人有喜》《相亲才会赢》里面都是最接地气的普通人,有大量自身条件一般但自信满满的嘉宾。《非诚勿扰》更是通过自我介绍、游戏才艺展示等速配环节,大幅提升了江苏卫视的收视率。
韩国恋综很擅长使用主题设定,比如《换乘恋爱》以前任关系为核心,让分手的情侣们聚在一起,回顾过去的恋爱,并面对新的缘分;《单身即地狱》设置的情景则是俊男美女被困地狱岛,逃离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每晚与某人成为情侣;《着了魔恋爱》用恋综加算命的方式吸引观众。
01恋综嘉宾的“Strong”感从何来?
我们一直生活在这个永恒的悖论之中,恋爱综艺展现的也是这种悖论以及悖论的博弈。但有时候它会更凸显出前者,让观众感到格外不适,很生气爱情怎么能够是这样物质的。一方面,这两年国内外都出现了很火爆的恋综,这种资本博弈被推到了更多人的面前;另外一方面,炫富的内容也越来越不受欢迎了,现在流行的可能是像普通人于文亮这种凸显日常生活点滴的内容,而不是《和卡戴珊一家同行》了。我们不太奢望自己能够变得富有,也不会觉得有钱人跟自己的生活有太大的关系。
围绕“趣味”存在一条鄙视链,形成了一种划分高下的价值判断。精英文化通常被认为是崇高的、高雅的,大众文化往往跟低级、粗砺、庸俗的形容挂钩,很容易引发不满。上层的少数人对于符号的稀缺性的长期垄断,对于本不存在于这个体系内的人群的无情排斥,让中产阶级对于真正实现阶级跃升的难度感到焦虑。
《心动的信号》这一季被吐槽最多的桥段,是几位嘉宾在讨论最喜欢的英国城市时本来已经说出了中文,随即又改成了英文称呼。但鉴于节目中有来自中国香港地区的嘉宾,内地和香港地区的翻译体系存在差异,同一个英文单词音译过来的中文也不大一样。如果在他们都共同知晓某个英文单词意指的前提下,说英文反而可以节省翻译的过程,是更加高效的沟通办法。
王鹏凯(实习记者):我也有这个感受。我之前在香港地区交流的时候,室友是澳门人,他的普通话不太好,但是我又不会说粤语,所以我们在交流的时候会用一些共同的英文单词来让彼此相互理解。感觉在香港大家会默认各自母语不一样的情况下,用英语会更加方便交流。《心动的信号》这个场景应该不是为了特意去炫耀什么。
董子琪:在约会这种场合里面,语言还是蛮重要的,会影响到对方对你的第一印象。
丁欣雨:香港人虽然有说话夹英文的习惯,但他们日常也会上普通话的课程,恋综里的那两位香港嘉宾对于内地人们日常沟通的话术还算比较了解,拣选语汇的过程是在对不同的身份做出挑选。文化历史学家沃伦·萨斯曼认为,在19世纪,“自我”还是作为一个整体性的性格概念被呈现出来,从20世纪初叶以来,自我协商与呈现方式发生了重大的转变。为了给他人留下一个好印象,或者是便于自我形象的管理,“自我”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为了某种可以被组装和操纵的东西。在他看来,在强调刻意的自我管理和形象塑造以便取悦和吸引他人方面,消费文化和时尚产业功不可没。“自我”需要有能力对不同的社会环境产生敏锐嗅觉,据此扮演不同的角色,以便应付自如。其中就包含着在“自我”的身体、言语模式、举止和着装方面进行有意识地选择和搭配。
恋综嘉宾们从中文切换到英文的行为本身可能也考虑到了当下的语境,觉得此时使用英文会更得体,或者更能突出一种身份,展现情欲资本。但如果将这样的细节解读作“Strong”,观众所代表的社会心态缩影也值得考究。
潘文捷:前几天看到一个新闻,讲的是现在很多高校中研究生数量超过本科生,出现了本研倒挂的现象。在学历膨胀如此严重的情况下,高学历的精英身份好像没有过去那样的含金量了,社会上对他们的评价也从肯定崇拜逐渐衍生出了质疑。
王鹏凯:观众对于恋综里面的高学历精英人设基本上已经脱敏了,有人还会嘲笑那些英国留学生是“一年英水硕,一生英伦情”。但我也注意到,《心动的信号》中的几个嘉宾的家庭背景确实是富裕的,观众对于他们的评价就会和对高学历人设嘉宾的评价不太一样。这或许也反映出,观众们已经不再期待靠读书或者靠高学历去成为精英,换取阶层跃升和财富积累,而是会更加崇拜来自家庭的既有财富积累。
尹清露:现在留学生都自嘲自己是“留子”,这个称呼感觉包含了了很多贬义和不值一提。
董子琪:但当一个人以“留子”自嘲的时候,其他人还是会觉得在“凡尔赛”,因为大部分人还没有机会或者是条件去留学,当“留子”。
02“用过即弃”是恋综明星的宿命吗?
董子琪:我以前看了很多期《非诚勿扰》,在此之前的小时候还看过《非常男女》,是凤凰卫视引入的一档古早的中国台湾地区相亲综艺。《非诚勿扰》采取的是速配模式,节奏非常快,先用VCR放一下男女嘉宾的情感经历,然后看每个人有什么要求,最后如果能看对眼,三观相符,差不多就算牵手成功了。
我对节目中关于恋爱的文本更感兴趣,在最后的选择环节,男女嘉宾都会问对方一些问题,比如男嘉宾可能会问女方“你介意跟我妈一起住吗”,女嘉宾可能会问男方“我可不可以跟你异地呢”,这些问题感觉都非常简单。现在的恋综好像倾向于慢慢展现每个人到底有什么经历、有什么特别之处,双方互相了解的部分似乎慢下来了。
我还看过一个节目叫《中国式相亲》,节目的模式是家长来选,孩子则在观战间看,家长选完之后孩子再出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在过往的这些速配相亲节目中,我没觉得学历是个很重要的因素,感觉那时候很少有人提这件事。
徐鲁青:我也看过《中国式相亲》,父母的评价标准是身体健康,看上去是不是姿态宜人的,还有年龄这一关,女孩要尽量小一点。有一次我在宾馆百无聊赖打开电视,正好看到一个地方台的相亲节目,机制是男方从几个女方里挑选亮灯,最后一关留给男方父母做出选择,父母会坐在最重要软皮沙发席,偶尔插几句评价女方的话,那天晚上我看这个节目看了好久,又气又觉得很好笑。
董子琪:《幸福三重奏》是一档讲夫妻感情的综艺,当时有三对参加,现在有两对都已经离婚了。当时觉得最无聊的是福原爱那对,因为他们两个人总是在秀恩爱,类似于要集齐100个吻这样,没有情节,他们吵架的时候会好看很多。恋综好像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进入名人生活的途径,这种进路(approach)是人人都可以挑选的。
在《幸福三重奏》中,镜头会直接拍嘉宾们的床,这是很近距离的揭示。综艺之所以让人感到刺激,是因为它是真人真事,但当镜头距离过近的时候,也会带来一种对于光环、感情、人格还有恋爱美感的消耗。
潘文捷:《娱乐新闻小史》一书讲到了真人秀明星的经济学。作者解释道,传统的名人成长周期比较长,成本很高,影视行业需要一种传统名人的廉价替代品,所以出现了平民名人,其中就包括真人秀明星。真人秀明星有几个特点,一是普通性,这些明星不需要有传统明星那样的天赋、技艺和成就;第二是相似性;第三是短暂性,他们不能长久立足,因为他们彼此是高度相似的,所以很容易相互替代。参加真人秀的素人本质上是一种快消品,而不是耐用品,是名人产业的配饰,他们在制造工艺上就包括了计划性过气的环节。
《娱乐新闻小史:从讲八卦到流行文化的诞生》
闫岩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4
很多关于恋综的讨论都是在说女一男一怎么样,素人的名字并没有被记住。对于这些素人来说,他们可以短暂成名、变现、被消遣,成为一个可供谈论的符号。制作真人秀节目的直接原因是行业需要压缩成本,而素人们的出场费往往都比较低。加之真人秀明星是快消品,所以一年可以推出好几个恋综。恋综的嘉宾们在其中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
尹清露:那这些明星岂不就是娱乐圈中的实习生?用过即弃。
这个例子也说明,恋综或者说素人综艺这个空间的意义是游移的,会随着素人明星或者参与嘉宾的一些表现而出现各种偏转,嘉宾需要自己摸索出奇制胜的道路。恋综综艺和拍戏是很不一样的,在综艺里,扮演跟真实的边界很模糊,我们也不知道嘉宾到底是在立人设还是在展现真实性格,但我们知道拍戏一定是演的,演员不用对戏里的人设负责。
这一次看《心动的信号》,我会觉得节奏真的很快。还没相处几天,就已经基本确定谁和谁是一对了。可能现在的恋综相比于《非诚勿扰》这种传统恋综是放缓了节奏,但我感觉它相比于前两年的素人恋综又是在加快的。
尹清露:我也觉得违和感特别强,怎么可能刚认识一两天就真的心动了呢?之前看的《心脏信号》好像也是这样,如果嘉宾进去之后没有及时跟别人配好对,ta在生存游戏中就输掉了。后面的《单身即地狱》也是以这个为卖点。
恋综中还有一些很戳观众的点,比如有人在节目开始以后会很心急地想要配对,观众反而会觉得这人怎么这么心急。我记得《单身即地狱》里面有一个女生叫姜素妍,她就比较心急,比如说第一晚上跟这个男生搭配了,后面几晚她会一直依赖这个男生。但这个恋综的规则是不停更新配对,并重结新的配对。她好像成为了那个没有习得爱情游戏的人,反而是像宋智雅那种根本不在乎跟谁配对的人,站在了食物链的顶端,每晚都有人和她配对。这里也能看出来很多和人性有关的东西。
03恋爱导师能解决亲密关系中的所有问题吗?
恋综也有加花字的习惯,我观察到本季《心动的信号》里彭高看到翁青雅会紧张,说话支支吾吾,观众明明能够看出来,但节目一定要加上“结巴”“紧张”的花字来标注。彭高在对青雅笑的时候,即使所有观众都看出他在笑,节目组也要另外加上“笑”的花字。恋综想把嘉宾所有动作细节都通过添加花字来放大,让观众感到嘉宾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情流暗涌,这种刻意的做法有过度解读的嫌疑。
潘文捷:《倍速社会》讲到大家现在不想要那种看不明白的东西。用花字直接告诉观众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呼应了信息即时性的需要。
董子琪:原来《非诚勿扰》里面也有社会学方面的老师,从专业角度进行点评,或者给男女嘉宾一些建议。这些建议听起来都很扎实,比如要增进彼此的了解,要互相更好地沟通,要携手在人生中共进。他们有时候会扮演类似智者的形象,帮嘉宾点明“爱情迷津”。当时觉得他们给的建议都很有道理,现在也会怀疑,他们真的能解决亲密关系中的所有问题吗?
这种导师的形象在这几年的恋综中也有体现,比如在《我家那闺女》《我家那小子》中,节目设置了一些观察员的角色。他们会从自己日常生活的角度来提出一些建议或者是评价,原先由一人承担的智者形象平均分给了这四五个人。这让我觉得好像观众看个恋综,都需要依赖这些“情感导师”的意见来确认自己对场内嘉宾的理解是否正确。他们的意见很多时候也很容易引导大众的看法,比如“果然,就是不能太过信赖他人”、“果然,不能对他人托付所有”、“果然,做人就是要留一手”,感觉很像情感厚黑学。
印象最深刻、百看不厌的应该就是初相识时的一见钟情桥段吧。比如《心动的信号》第四季陈思铭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对方彬涵的兴趣,以及本季当中彭高在第一次见到青雅后立即明确心意,开始“打直球”。一见钟情的确是一种非常独特美妙的情感,非常符合浪漫爱的概念,它的由来不是基于对他人任何累积性的了解,是非理性、没有办法被解释的。它把他人辨识为特殊的唯一存在,甚至对他人性格产生一种偏向直觉的把握,也很笃信这份直觉。
但也是在看这季节目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出一丝不对劲。在彭高正式见到青雅前,已经有很多观众根据他们俩的外形、性格还有其他条件的匹配程度开始磕CP了。这个礼拜节目播到新的女嘉宾王琪入住心动小屋,观察室里的饶雪漫立刻感觉她跟一位叫TOMO的香港男嘉宾很般配,直接把两个人的CP“锁死”。我顿时有种出戏的感觉,因为我意识到,在这种类似命中注定的浪漫情节背后,其实是节目组在茫茫互联网中费心评估和挑选的一系列过程。选角导演已经提前为嘉宾考虑了彼此是否门当户对,以及他们间的互动会不会产生令观众期待的的化学反应,最后基于对他们可能产生浪漫爱情几率的预设,才敲定了嘉宾人选。本来在我看来非常自然、仿佛天降神谕般的爱情,其实真的潜藏着上帝视角,也就是节目组理性的计算。
潘文捷:在有这么多准备的情况下,恋综节目还是出现了很多素人塌房的情况,之前还看到有一个报道说恋综的素人塌房已经流程化了。报道中讲的是一个2022年的恋综,叫做《怦然心动的20岁》,被誉为“早上官宣,中午出道,晚上退圈”,创造了素人恋综史上的最快塌房记录。其他恋综也有很多塌房的情况,比如有《没谈过恋爱的我》,在节目刚要播出的时候,网上就曝出里面的男一谈过三个女朋友。恋综的真实性真的很堪忧。
董子琪:在现实中我们不会去世界各地,穷尽各种资料来寻找所谓的“全天下最适合我的人”,最美妙的感情就像简·奥斯汀在小说里写的那样,隔壁的庄园来了一个人,这种机缘是天成的。
恋综剧本对素人的操控是很有风险的,因为人很复杂,不太会符合别人的设想和心意。
尹清露:我之前有一个观点,那些有固定伴侣的人,如果是在社交软件上划到自己的伴侣,那TA大概率并不符合自己的择偶标准、颜值标准等等。只有在真实的生活中相遇,你们才会相爱。
潘文捷:有篇报道标题是“韩国恋综大火背后竟是不婚盛行”,讲的是虽然恋爱综艺越来越多,但与此同时,大多数观众的综合生育力创了历史新低,单身人士越来越多。这感觉好像是一个完全相反的社会现象。
尹清露:梦女也是如此。我看有人问“梦女现实中会有喜欢的人或者是对象之类的吗?”梦女回答说,如果你真的梦到了一个如此完美的人,你根本不会对这些现实中的男性产生兴趣。
王鹏凯:之前的文化周报提到一个现象,最近几年情色电影重新回归荧幕,背后对应着一种心态,就是年轻人看起来似乎对两性关系或者对情爱特别冷淡,但其实反过来他们会更期待在屏幕中看到亲密关系的呈现。
丁欣雨: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在《亲密关系的变革》中写到,狂热地消费浪漫小说和爱情故事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消极性的见证。个体在梦境幻觉中追逐在日常世界被否定而无法得到的东西。
《亲密关系的变革》
[英]安东尼·吉登斯著陈永国汪民安等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2
对于喜欢看恋综的观众而言,他们可能没法在每天下班后有精力和余闲去建立、发展和经营一段亲密关系,也没有机会走入一个能与很多陌生人共同居住、集中接触交往的空间,这些是亲密关系存在条件的一种欠缺。但更主要的是,浪漫爱情究竟存不存在,又有多大概率能降临在对它有所向往和期待的人们当中呢?多数人可能在现实的受挫中感到理想爱情的虚妄,所以在一段真实关系开始前,往往就先表现出退缩和怯懦,此时看别人谈恋爱正是一种无痛就能体会到甜蜜情感的代偿机制。
恋综在中国层出不穷也意味着它可能拥有正向的社会价值,符合当下的政策转型,在越来越多人结婚年龄推迟,结婚率也有所降低的时代,恋综渴望用榜样的力量让观众相信爱情。但如果发现人们喜欢看恋综的原因反而是出于不想或者不敢亲自投入恋爱,就会感到这是一件有点讽刺和吊诡的事情。
王鹏凯:社会学家伊娃·易洛思有几本著作都在讨论情感的资本主义化,她有一本没有被翻译的文集叫《情感作为商品》(EmotionsasCommodities),书里进一步讨论了这个话题。她认为情感资本主义化的具体表现是情感被作为了一种商品,而这其实是一个被表演的过程。在情感关系中,人会去购买一些东西来获得对应的情感体验,也会将一些情感体验作为商品去贩卖。比如说恋综里面的嘉宾送礼环节,送礼物就是一个很典型的通过商品去传递情感体验的过程。
易洛思认为,在这个过程中,人在追求的东西就是authenticity,可以翻译成“本真性”。其实看恋综的人也在追求“本真性”,真人秀虽然在强调“真”,但这个“真”其实是被表演出来的,只是一个在情感上能被感受的“真”。它是通过一系列的行为,比如说商品的购买、人设的建立、流行文化的一些表现所表演出来的。在这个背景下,恋综嘉宾的塌房会显得很脆弱,因为他们打破了观众对于他们的期待和情感投射。